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有见过太阳了。
“季公子,该喝药了,您这身子,不能不喝药啊。”
一个声音打断了季陵的思索,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老农正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有些担忧地劝说着。
季陵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便接过了那药碗“多谢。”
良药苦口,他不喜欢苦味儿,但也不得不喝。只是那汤汁尚未入口,他便听见了自院门处传来的嘈杂声音,手中一颤,那碗药便如同泼墨一般,数洒
“老伯,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季陵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咳嗽着,“快些若让他们
“季公子”
“快去啊”季陵推了他一把,连伞都顾不得打,径自冲到了门外。
一群家丁自前院鱼贯而入,一个锦袍的公子
“瞧瞧,这不是丞相府的大夫人嘛,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季陵被他带来的几个家丁按住,强迫式地跪
季鸿恼羞成怒,冲上去便甩了季陵一个耳光,他下手毫不留情,季陵的嘴角甚至立时便被他打破了,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来。他弓着腰,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见他这副凄惨的模样,季鸿的心情却又好了起来,他捏着季陵尖尖的下巴,打量了几遍,戏谑道“怎么,这就受不住了我听闻你侍奉过的那些高官有许多人都暴虐成性,想必没少
季陵喘了两声,没有说话,季鸿却看不得他如此,手下又用了些力“你看你这张脸,说你是女人都有人信,怪不得父亲老怀疑你母亲偷人”
“闭嘴放开我”季陵挣扎着偏头,却逃不开他手掌的钳制,季鸿
“罢了,瞧
语罢,季鸿便随意地挥了挥手,笑道“愣着干嘛,动手吧。”
按着季陵的几个家丁便松了手,季陵还未来得及缓一口气,长长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便一下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周身的几个家丁一人抽出了一条长鞭,毫不客气地
“季鸿”他趴
“我生
“为什么”季鸿重复了一遍,似乎
季陵一怔,随即努力地
“什么道理身体
咎由自取,他一生所求不过是保全自己,为何便成了咎由自取
“凭什么”
似乎是哪里出了血,滴滴答答的,混合着雨水流到嘴里,又咸又腥。季陵漫无目的地
到底是哪一个选择出了错,让他把自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少年时代,信京全城皆知,所谓信京第一公子,是个庶子。
他母亲是江湖女,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父亲对他爱答不理,大夫人觉得他没什么威胁,一路放任他长到了十六岁。
十六岁他第一次跟着兄长参加世家集会,一手好诗惊艳了信京全城,加之那张极美的面容,虽是庶子,但各家官宦小姐、少爷公子惊为天人,给他冠了个“信京第一公子”的美称,广受赞誉。
年少不知敛,总以为出风头是好事。他有了这个名头之后,喜滋滋地回家,以为会被父亲称赞,结果还没进前厅便被大夫人毒打了一顿,唾液飞溅
“你一个小小的庶子,抢什么嫡子的风头,是想让我们季家蒙羞吗”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倘若你以后再去抢你几个哥哥的风头,休怪我们季家容不下你”
打钝了一颗心所有的期望,从此之后他老老实实敛了一切做人,只求谋得一处容身之地,将来无论是科举还是从军,能养得起自己,辅佐几个嫡亲兄弟便罢了。
可从某个时候开始,他突然觉得父亲看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从前的不耐烦和随意,而是一种带了戏谑的打量,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后来一次,他偶尔听到几个父亲房中侍女的窃窃私语。
“听说没有,礼部的尚大人看上咱们七公子了,想跟老爷要他。”
“七公子是男人啊,要他去干什么尚大人又没有女儿。”
“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尚大人虽是男子,但是他那些癖好信京谁不知道七公子不过是庶子,打死
“我听说不只是尚大人呢老爷也还没想好”
“真的好歹是亲生子,老爷不怕旁人指点么”
“怕什么,老爷若不想让人指点,还愁没有手段灌了药往床上一送,醒来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到时候,旁人恐怕还要来同情老爷呢”
“七公子真不该生成个男子,若是个女子,塞到后宫里去,也是祸国殃民的角色呢。”
“胡说什么呀”
他吓得瘫坐
南家位高权重,却与季家世代交好,那个昏暗无光的时候,南郁几乎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两人交好,季家不是不知道。眼见南国公府的公子身份贵重不说,还是一表人才,怎么想都是朝中未来的显贵。他的父亲为了
他当然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能跟南家扯上关系最好,若是南国公执意不肯,反正他清白也没了,以后把他送给谁,都是一句话的事。
但季陵
有他的帮助,有他明里暗里为他做的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情,有他不惜出卖自己把骨头垫
然后,便容不下他了。
他知道他太多秘密,为他做了太多不能见光的事情,替他背了太多的人命案子,又一身污浊。世人皆知季陵心狠手辣,皆知丞相夫人放荡成性,劝说着一身纯良好声名的丞相一定要提防他,免得此人狼心狗肺,一朝回头反咬一口。
南郁似是不
娇笑声从风雪当中传回来,他那时才明白,这个人原来从没有爱过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到如今还记得当年与南郁交好的九王爷,
他说“君本似梨花性白,何必自堕尘埃”
本就是他自堕尘埃,最终害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声名,没有信任。从丞相府逃出来之后他连自己该去哪儿,该去找谁都不知道,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全是咎由自取。
“忘了告诉你,”季鸿重新蹲了下来,轻飘飘地说着,“父亲早就和丞相大人知会过了,你是死是活,与我家都没有任何关系。若你死了,五妹妹还能嫁给大人做续弦,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手指拂过他的脸,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季鸿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小刀,沾染着新鲜的血液,耀武扬威地贴着他的脸缓缓滑动“可惜七弟是我亲弟弟,不能下手,但有时候我看着这张脸真是口渴今日帮你毁了它,要不你的尸体恐怕都保不住啊,哈哈哈哈哈”
心头好恨,可这恨意过后,只剩了一片死寂的无奈,还能做什么呢飘飘所似,他连天地间的沙鸥都算不上,死生都由不得自己。
季鸿抹了抹他脸上的血,兴趣阑珊地丢开了他站起来“你们几个,把后边这间破屋给烧了,也算是给咱们季夫人送送行。”
“他们是无辜的,不”
他一声又一声地咳出腔子里的血,鞭子落
南郁正低头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他如今的神色很罕见,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快意,又似乎是愕然。季陵看见他嘴唇颤了两下,
有熟悉的声音自雨声中传过来,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良宴”
“南郁,南栖隐”季陵低着头,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也不想去想自己身上如今是怎样的一副凄惨模样,只是拼着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今生如此,是我之错,悔之晚矣可若能,若能”
雨又下得大了,连最后的话语,都被蒸腾得失掉了余温。
“若能从来,那日雨中,我绝不绝不去捡你掉下的玉佩”
南郁怔怔地自语了一句,似哭似笑“从来”
他有些迷茫地想着,不捡又如何,本就是为了算计你而故意掉下的东西,死到临头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傻
“你为什么要逃,你竟然想从我身边逃走你以为说这种话,我就会可怜你,留你全尸吗”南郁死死地咬着牙,不知为何声音
重复了半天,脑中依旧一片空白,他都快要死了,死后什么都不会
“不逃不逃等着你把我当成最下贱的东西,再去送给别人么”
南郁一惊,捧过他的脸,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季陵似乎是笑了一声,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把我的尸身烧了吧,扔到乱葬岗去也行,只要能离你远远的远远的”
只要能离你远远的,就行了。
“良宴”
“你说话啊”
只是这次真的再没有人会回答了,季陵静静地趴
他身后房屋刚燃起的火光
延阳二十二年,丞相的男妻,为世人诟病了二十余年的季陵病逝于信京之外,无香火,无礼祭。丞相没有出城,却
暴雨倾城,哗哗啦啦地打
背部的痛楚似乎还
脑海中零碎的记忆渐渐拼凑起了前一刻的画面,他记得他
他尝试着动弹了一下,却
季陵心中大骇,他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冲到房中摆着的铜镜之前。
铜镜照人模糊,但他清楚地分辨了出来,这是自己少年时的模样衣衫朴素却不拮据,尚未加冠,头
他重生了么
像最后那几年,他无数次想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