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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后,天色未明。
夜漏只余三刻,承天门崔巍城楼之上,隆隆三千晨鼓袅袅坠入尘寰,涤荡起细密涟漪,散入一百零八座里坊间。不过须臾,外郭百寺千署钟鼓连绵相和,激如玉鸣金锵,沉睡的西京
十日前东都的一场大火染红了半边天,于是西京甫降的甘霖便成了祥瑞之兆,只是这细雨已连绵数日,穷踞长安上穹的阴翳如嶙峋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张开爪牙,将整座城细细拢
缠着水汽的鼓声绵延一刻,坊门次第洞开,翘首跂踵已久的市人们蜂拥涌向坊外通衢,内坊倒空落起来。而
雨水顺着康客脸上沧桑纵横的沟壑流下来,高鼻深目的老人擦了把脸,弓着腰将贴
老人卯足力气拉起风箱,灶膛内明丽的火焰
康客的胡饼摊原支
新出炉的胡饼冒着腾腾的热气,康客刚包好一张,便被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接了去,一片金叶子挟
一张饼不过一文,一金也太多了些,老人慌忙抬头,却见那位付金的郎君已潇洒跨上一匹高头大马,丝毫不拘小节地将胡饼揣入怀中。他一身澜袍深紫,腰间的金匡宝钿带銙上悬着金鱼袋,不过青年样子,却贵不可言。高大的昆仑奴一手打着灯笼,另一手牵起骏马的缰绳,一主一仆向坊外走去。一旁的食客皆是白衣黔首,未曾亲见金紫,惊得呆了,倒冷落了一旁新鲜的胡饼,只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怯怯议论。

此时将将赶上敲响第三道晨鼓,
高殿巍峨,东西两侧龙尾道如鲲鹏垂翼投下巨大阴影,更显人影渺小,姜远之有意放慢步伐,走到昭训门的时候便落
司经局校书陈玄今日是第一次参朝。他本是景云朝的进士,因得罪了考功司长官,守选五年才补上一个缺,官居九品,资历又浅,因而走
姜远之却并未
杨英等得焦急,见了他如释重负。将怀中的胡饼递与杨英,姜远之松了口气,幸不辱命使命。他笑叹道“道旁取食,有失官仪,可担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耽误些时间来得迟了,少不得又要挨张阁老的骂。”
那胡饼还微微冒着热气,杨英脸上也露出笑意,恭恭敬敬道“老奴晓得的,陛下”
姜远之摆着手玩笑道“不敢劳陛下记我的好,只求下次
杨英知道面前之人是国之栋梁,亦最得陛下信任。相交于微末,于陛下既是肱骨,又是挚友,无论国事私事,交给他去办,不无妥帖。
杨英捧着那胡饼郑重而去,姜远之转身,却见不远处陈玄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失笑,这年轻人竟冒冒失失地跟了过来,还将方才的事都
陈玄见他与杨英谈笑,既惊二人关系竟如此亲近,又好奇那胡饼去处。
姜远之自知他所想,依制外臣内侍不应互通有无,虽陛下许之,但自己确实逾制,便也不责他莽撞,只作不见样子。他完成了使命,步伐轻快地向着延华殿走去,陈玄欲言又止,踌躇跟上。
姜远之翘起唇角,这年轻人好奇心这般强,倒与当年的他一般。同样是先帝御笔钦点的探花,初为官时同样是九品小吏。姜远之露出一个微笑,任陈玄跟
陈玄与他保持着毕恭毕敬的距离,走了一会终于小声犹疑道“仆有一事不明。”
姜远之并未答话,陈玄却一气道“陛下若喜爱这胡饼,大可堂皇采买,或将那制饼的匠人召至内廷,何必暗遣您这样的朝廷大员,如此曲折委婉。”
姜远之继续向前走,陈玄期期艾艾跟
陈玄睁大眼睛,姜远之道“景云初,先帝请顾相为高庶人撰名”
他刚开了个头,陈玄即刻接道“当年高淑妃得子,顾相是当世大儒,先帝请其为爱子取一佳名,顾相却谏言应诸子均养,不宜有失偏颇。先帝自省,复不再提此事,却将此子立为雍王。及至淑妃晋后,高氏一门极贵,雍王骄纵异常,终为大祸。今上将其改姓,废为庶人”陈玄
姜远之不以为忤,只是言辞锋利指出他的错处“非先帝殊爱此子,只因母宠而子贵,外戚为祸。”
陈玄认真点了点头,却又喃喃道“所以,这事与胡饼有什么关系”
姜远之望了他片刻,终叹了口气,继而微笑正色道“其实并无关系。”
陈玄此时才知原来左仆射大人是
然而他闷头走了一会,
此时冷风一吹,他只觉心里凉飕飕,后悔自己太轻率。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却见远处翘着鸱尾的重檐四阿顶下有个轻盈的身影。抓救命稻草一般,他一路奔了过去,然后便再移不开眼睛。
她生得极明艳动人,见了他像一只受了惊的鹿,退了一步,向他盈盈一拜,便转身而去。一袭绿帔漫散
阿素闻言转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
她望着他青色的朝服,想了想道“已落了三道鼓,现
她说得极
陈玄赧然,想他也是青年俊才,岂可对恩人如此不庄重,然而走出两步,陈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样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冷汗,然而此间是前朝,怎会有内廷女子,这么想着,又有些放下心来。
美人身姿轻盈
她闻言整个人一僵,半晌后才声音极低极低道“已再没什么亲故了。”陈玄闻言保护欲顿生,然而不待他说什么,前方已隐隐见到金水桥的影子。
真到金水桥畔,陈玄感激不已,美人却向他福身道“郎君勿怪,有一件不情之请。”
陈玄拍着胸膛道“管说来。”
美人楚楚抬头,似怕又带着期望道“郎君可否告知与我,最近外面可有什么大事”
陈玄心下了然,她定是也听说那件谋反案,劝她宽心道“女郎莫怕,
谁料美人闻言脸色惨白,陈玄顿时后悔,怎么能提尸首,于是后半句“宗室中除大长公主禁足于洛阳旧宫,其余皆流放岭南。”便没有出口。
“原来都死了”她喃喃低语,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陈玄只觉得一阵揪心,却还忍不住压低声音好言提醒“听闻今日陛下诏几位宰相廷议废后之事,恐怕内廷也有一场风波,女郎万事也谨慎些。”
然而美人闻言反倒极轻的笑了笑道“多谢郎君好意,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
陈玄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却觉得她表情不同寻常,待
陈玄望着风中她不盈一握的背影,心下想的却是,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遇。
阿素浑浑噩噩,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自耶兄殁后,阿娘就像换了个人,欲壑难填,与宗室谋欲兴废立,事败而不自知,她本想写信劝她放手,然送出了信,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长秋殿。十数位宫人围了上来,将她簇拥着,小心翼翼为她褪下被夜雨沾湿的绿帔,散开的金红八破裙迤逦委地。
早膳还未用,却蓝端来一碗甜羮,阿素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内心似有火
阿素终于懂得自己为何会做那个梦,因为梦里的人最终一个个都离开她了。
而现
摆脱那些不堪的回忆,阿素伸展双手,赤足踩
一旁的青窈不知
青窈
太天真了,她想。已是穷途末路,无可挽回。
阿素抬头望着深邃的大殿,据说她的祖父便出生
她是元氏皇族最后的血脉,自不能做大周第一位废后,辱没门风。
打定主意,阿素唤却蓝为自己梳妆。青窈
阿素望着镜中的自己,青黛染就横云眉,牡丹蕊敷额黄色,眉心一点螺片花钿,衬得眼下的一点朱红殷殷如泪,只是唇色却有些苍白。
却蓝见状取过那个鸂鶒鸟玉盒,阿素见到这玉盒便想起里面盛着的口脂。宫中的口脂一向是尚药局的合口脂匠人做的,长平向来不喜,便亲手用牛髓、紫草又糅以辛夷熬煎,又
长平见识广博,阿素却不甚
然而即便再拖延,也有妆成的一刻。阿素叹了口气,命青窈取过那只尘封已久的四方檀木盒,青窈一怔,身体一颤,阿素知道自己这侍女向来了解自己,必已猜出她心中所想。
阿素见她慢吞吞地似是有意拖延,叹了口气道“快些,一会宣敕的令使便要来了。”青窈含着泪望着她,还是依言去取了。
阿素从青窈手中接过四方盒,手指轻抚上面嵌的贝母云纹,轻轻一扣,那盒盖便开了。
这盒中之物也无甚稀奇,不过三样。一件是一枚万字纹团花素锦囊,里面是出生时耶娘
而最后一件玉带钩,是大婚那日从他的婚服上偷偷扯下来
吞金,割腕还是悬梁,阿素思考这件事。然而望着那些华美的钗簪钿珰,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吞金实有些难度,便挥了挥手,将那些华贵的钗翠都赏了下去。
此时她身边宫人都也明白了些,已经跪着哭倒了一地,吵得她头痛。阿素按了按额角,只能开始考虑第二个法子,割腕。只是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皓白腕子,有些舍不得,实则是怕疼得紧。身边的宫人哭得她意乱,让她不得不做个决断。
于是她便命人搬高案来,青窈红着眼睛,站着一动也不动。阿素只能自己动手,寻了个高几站了上去,扯下来梁上的半幅鲛纱,打了个结,试了试,意料之中的结实。
青窈死死地拽住她华裳的一角,要将她拉下来,争执间,殿外一片喧哗。
果然,她抬头的瞬间,殿外宦者声音清朗唱赞道“圣人至。”
阿素心中便一颤,她原以为是宣敕的令使,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一片伏地瑟瑟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阿素居高临下望着他深邃的瞳孔,里面似有燃烧的火焰,只是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沉声道“永宁,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无法抗拒。阿素只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她犹豫着该自称贱妾还是罪妇,却没想到他丝毫未迟疑,挥手便抽了佩剑。
阿素望着那剑锋寒芒,瑟缩了一下,低声道“不劳陛下,妾之分也。”她闭上眼,引颈探入鲛绡,用力蹬翻高几。然而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到来,只是瞬间失了重,直扑
阿素靠
“又作什么妖。”他的声音带着冷意。
“若有不测,让你阿娘后半生如何依托”
原来阿娘竟没事,阿素茫然欣喜,只觉得一颗心落到原处,只是她刚欲开口,却忽然从喉间涌出一股鲜血,溅落
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他淡色的瞳孔蓦然幽深,那还是她第一次
只是阿素能感觉到此时他的心跳得剧烈,整个人如同一张紧绷的弦,她想说不打紧,一张口,却有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正落
那个珍而重之辗转百道的胡饼终从他怀中跌出来,滚
那样的表情,是心痛么
阿素知道一定是自己已有了幻觉。
“不许睡。”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低声令道,五内俱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阿素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弥留之际她于电光石火间醒悟,然而剧烈的疼痛袭来,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曾想过自己有千百种死法,却唯独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栽
再次醒来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