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承绪第一次接触卓芦时是
那会儿他依旧是城门卫的统领,
但最后卓芦却并未多言,照常放他们通行。
而此后没几日,他不知是寻得何等门路,居然亲自找了上来,泪眼婆娑地对他三跪九叩,大倒苦水,坦言跟
高阳承绪当然不会以为此人是真的对大奕忠心耿耿,可重回京城的这些天,他着实探听到,向郑重实投诚的老官员们
既然郑氏江山不是铁板一块,那么他不妨从中逐个击破。
对于卓芦的试探和观亭月的时间同样久,至今已有三年之长,所以他才敢信心十足地放下戒备。
假如他当真心怀不轨,为何一定要蛰伏这么久
直接把自己抓去给郑重实邀功,不好吗
为什么
观亭月手腕一卷,银鞭被入袖下,她整个人背对着高阳承绪,侧脸只露出一点轮廓。
“原来是城门卫替你遮掩耳目,难怪能
身后的少年无动于衷地立
她站稳了下盘,目光深远地望向高墙上的一排兵。
“与其
“现
有那么一刻,高阳承绪的心头忽然感到很茫然。
他视线转向左侧,巷子内有他重金豢养的刀客,此时正与官兵们厮杀缠斗,打得一片刀光剑影;再转向右侧,难以视物的阴暗处,地面似乎躺着几道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卓芦还
“如今,已不是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了”
他听到这一句话里复杂的情感,怔忡地抬起眼,但观亭月的神色遮
“没有任何人拥护的王朝,真的是你的故乡吗”
她轻声问。
这是高阳承绪头一回从旁人的嘴里听见“故乡”这个辞,他眼底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但卓芦却没有给他
他看到观亭月的身形一动,密密麻麻围绕
“姐”
他伸出手去,却堪堪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声音。
“蠢货,不要伤那少年”卓芦慌忙朝手下骂道,“那是高阳氏的皇子,得抓活”
风中窸窣地传来一阵仿若裂帛般有节奏的响动,由远而近,他话还未完,余光瞥到何物
“呲”的一声。
旁边的官兵上一刻还
两头带刃的长刀回转着沿轨迹归来,被观亭月一把抄住。
卓芦的颈项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大量往外涌血,泉水一样声势骇人,套着玄甲的笨拙身躯如大山崩塌,朝前倾倒。
那官兵着实给吓住,连连后退,居然喊出一嗓子公鸭似的,惊恐万状地尖叫。
“啊、啊”
李邺和白上青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血腥可怖的场景。
他们看了看近处卓芦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伫立
这可怎么场
“卓卓统领死了”有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回神,吓得一屁股坐倒
“是那个女人,她是前朝的反贼”
夜色当中,她一身绛紫色的衣裙虽不醒目,但颀长修拔地矗立
巷子里不曾掌灯,四面的火把却多如牛毛,足以让观亭月看清来人。
她目色平淡地与犹
事既已至此,便已是骑虎难下了。
她
那抹高挑瘦削的阴影清清楚楚地落
高阳承绪喃喃地张了张口,然而一个字也没出来。
她原本不必为此出头的。
只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仅仅坐视不理,凭燕山、李邺还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么也烧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
便再也没有退路可言了
“别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渐重,“别管我了,你会死的”
高阳承绪眼睛骤然红得厉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摆,“不是过,不愿意助我复兴故国的吗”
“你不是从来都不愿帮我的吗”
“对。”观亭月并未回头,却也没有否认。
少年心里汪着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为什么”
问题甫一出口,视线里的女子竟难得沉寂了少顷,她复开口时,语气带着某种悠远的况味。
“我没有当过亡国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没有立场劝你放弃什么,不要做什么。”
高阳承绪莫名“咯噔”一下,双眸迷蒙地望着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皆是你的选择,的确与我无关。”
观亭月突然低垂眼睑,话音十分轻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让你活着。”
少年的双目陡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有什么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
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道“你是他用命换回来的,我不想看见他的心血,就此白白东流”
毕竟是她的弟弟毕生唯一所求。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已经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什么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后的一个愿望。
观亭月“这是我选择。”
观家人的青丝是一脉相承的乌黑、柔长。她用以束
高阳承绪讷讷地凝视着她清瘦的背脊。这一幕,这姿影,让记忆无端暴涨,不由分地将他汹涌地拉回到六年前,那个长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子宫外。
不知来历的野猫高高低低,腔调诡异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极白亮的雷惊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电闪雷鸣,却从始至终没有降下一滴雨。
宫门让人大力推开,殿内殿外竟不见值守的宫女太监,对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卧榻前,蓦地撩起帐幔。
“殿下”
少年上个月才刚满十岁,一张脸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还未长开,举手投足间已有他父辈的沉稳。
高阳承绪让来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着头脑地坐
“出什么事了”他上下打量,“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坠挂饰全数摘下扔到一旁,只捡了几块不显眼的金银叶子揣入怀中。想了想,最后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阳承绪被他拉着往外走,“就我们我父皇呢”
“别问了,殿下。”观江流深蹙着眉,面色严肃,“这是圣上的意思。”
只一句话,瞬间他便明白了什么。
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指尖汇入脊椎,然后一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近乎是听凭摆布,木讷地随观江流跑出太子宫,拐进廊子,躲躲闪闪地避开御花园,直奔宫门。
彼时,天色还很黑,夜幕浓稠不见星光,如此景象
卯初便破晓的夏季是非常罕见的,带着诡谲离奇的气氛。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已预示着大奕的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到顺贞门外,一队装束内敛的侍卫静候
旁边停有一架马车。
自然不能乘车出京城,太过扎眼,这车是用以扰乱对方视听的。
老师和卫兼商量着逃亡的路线,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吵了大约半盏茶,才决定由陈师父与观江流护送他走旧瓮城的小路,而卫老太监则坐车马偕同几名侍卫去往右安门。
步出皇宫,方知整个京师的大街小巷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原来绥军昨日晚上就攻进了城,沿途都是赶着到乡下去逃难的百姓,骡车、驴车、蒲笼车,嘈杂杂地挤成一片。
他们
混乱中,他与老师走失了。
离开了禁宫的皇子便宛若打小养
少年带他穿梭
高阳鸿德安排的侍卫全是大内最顶尖的高手,但即便如此,也难与千军万马相抗衡。
逃出瓮城后,已是死得一个不剩了。
观江流骑着从民宅顺来的一匹黑马,满身尘泥,
高阳承绪甚至比他还年长几岁,他坐
那时那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震撼的。
这便是世代戎马的观氏一族吗
途径郊外的破庙,观江流跳下马,只留了几个破包袱裹
他与高阳承绪躲进庙内,眼看一队十几骑的刀兵追着马匹绝尘而去,满地扬起滚滚沙土。
两个孩子不
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又心知肚明。
这份安全只是昙花一现,如此拙劣的障眼法瞒不了多久,早晚对方会
他们连半把可以杀人的利器也无,两个男孩儿年岁加起来也没有一个追兵的年纪大,想要全身而退,
更别高阳承绪的小腿还
观江流仅仅垂头思索了一瞬,很快就
他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重新束好头
高阳承绪坐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了。”少年目光坚定而决绝地注视着他,“追兵很快就会回来,等下我出去替你引开他们,你
“不、不”他猛地回神,捉住观江流企图解开自己衣袍的手,“让我去,郑重实的目标是我,抓住了我,你就安全了。”
“殿下”后者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语气认真得,简直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你是君,我是臣。从来只有臣子为天子而死,岂有天子替臣子去死的道理”
“如果你我之中,只能活下一人,殿下,这只能是你。”
“我”他才开口,氤氲的水汽便漫上了视线,面前的这个少年仿佛泡
“可是我”
趁他茫然的这个空隙,观江流换好了衣服,他从地上随意揪了两把灰土,胡乱抹向面颊,竟还有心思条理清晰地宽慰他。
“那些追兵要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高阳太子,你我身形相仿,他们未必知道五官的差别,等抓到了我,就能早些拿去向郑重实交差,多半也不会再追究你的行踪。”
“江流”
高阳承绪
观江流闻声回头,细微地皱了皱眉,许是打算搀扶他,迟疑片刻又忍住了,只阖目深吸了口气。
“殿下。”他站
那唇边居然是有笑意的。
他甚是温柔地“我有一个姐姐,功夫很厉害的,长得也特别好看。”
“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了。”
言罢,他略一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修长的青丝
高阳承绪用力地探出手,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人的一片衣袂,单薄的背影
“
破庙外传来一声呵斥。
他匍匐
他几近无法思考,狼狈地
也就是
“是高阳太子没错。”
话音刚止的刹那,绥军揪着少年的黑
斩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幕落入高阳承绪的眼底,好似刻入了血液里,
他呆滞地坐
神色竟平和得波澜不惊。
高阳承绪觉得自己是想大哭出来的,可他竟连吐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咽喉
他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
这份仇恨甚至超越了亡国之伤与杀父之恨,是一种纠缠
整整六年,没日没夜地反复折磨。
所以,
这条命过于沉重,重到有大半已不属于自己。
他只能靠着对将来的谋划
,对大奕旧国的算计才勉强可以挽回些许惶惶不安的罪恶感。
才
高阳承绪攥紧了五指,宽大的衣衫随之轻轻颤抖,他突然不甘地抬头质问。
“那江流呢”
“江流就白死了吗”
伫立
“他不是换回了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3」请把观家满门忠烈打
太惨了,太惨了,怎么会如此之惨。
替弟弟流下一公升的眼泪。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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