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日光岩是鼓浪屿的最高处。站
日光岩上有人出租望远镜,五分钟一角钱。为计算时间,出租者手里提一只闹钟,每隔五分钟响铃一次。
他想租,但望远镜正被别人占用着。
他本是随便地朝持望远镜者一瞥,但这一瞥,却使他怦然心动了。
那是一个年龄大概与他相仿的少女。腰身极为袅娜。厦门的姑娘们,据说是全国最善打扮的一群,从这一点来说,上海淮海路和广州海珠广场上的姑娘们,同她们一比也难免要逊色。这主要是因为厦门姑娘们不但穿的衣服料子好,多是港澳、国外带进来的,而且她们极善进行色调上的搭配,或浓如一片秋叶,或淡如一缕轻烟,或雅致之中忽以外露的尖领形成谐谑,或强烈对比之中却以一条腰带构成和谐这位举着望远镜的姑娘,身上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其余装饰一概舍去,却显得格外优美华贵,细加端详,就不难分析出,这主要是因为她有着一头黝黑浓密的披肩
她久久地握着望远镜,并不变换角度,似乎是望着白鹭形的厦门岛那“鹭喙”的尖突那儿能有什么神奇的事物,值得她这样地倾心呢
她望着远处。他
闹钟响了,五分钟到了。有着一头披肩
他却连连摆手“我不租了,不租了”
出租望远镜的姑娘莫名其妙。长
下岩梯很窄,下面有人正往上登,所以她不时要侧身躲让,而她那一头秀
他望着她的身影。当她的身影消失
他终于从窄梯上下到了宽阔的山路上,小跑着穿过阴凉的古避暑洞,用目光四处搜索着。
短短的一分钟里,他竟失却了她。
他感到无比沮丧。
他已经二十六岁,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她”。他自身的条件是优越的,有许多个“她”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博得他的欢心。他妈妈甚至已经代他定下了一个“她”,是爸爸妈妈老战友的小女儿。他并不讨厌“她”,因为“她”很聪明,正上大学,攻耳鼻喉科的医术,门当户对加上学有专长,过去又常
可是,他有什么过错呢
他来厦门出差。他希望
他热爱古往今来所有的关于一见钟情的故事。他相信,科学界很快就会揭示出类似这样的秘密原来,一见钟情是异性间生理感应场的某种强烈吸引。一切社会学的恶俗解释,以及一切冬烘式的感情分析,都统统滚到一边去吧
他与这位披
他不可能失去她,既然他们已经接触过。
他快步走到了人群开始稠密起来的日光寺,
他
他尾随着她。心跳急促起来。显然,不仅是下山太紧迫的缘故。
鼓浪屿的这座骆驼峰并不高,她很快便走到了山下。
她站了几秒钟,便索性一歪身,
机会不可再失。他简直是鲁莽地冲了过去,突然闯入她的意识,站
她被惊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本能地扭过了身去。
“对不起,真对不起你”他赶忙道歉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同您认识一下。”
少女回过头来,一张脸仍旧没有恢复血色,恨了他一眼。然而从一恨之中,她看出他的确是满脸憋得红紫,满眼愧悔与自责,两手
他解释着。事后他竟不记得都解释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她的脸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甚而可以说,是不符合一般的美的要求的眼睛虽大,颧骨似稍宽;鼻梁虽直,下颏似又稍尖;兼以鼻梁边有着些微雀斑,竟使得她具有一种不美之美,而这样一副面颊,被她的一头披肩
天哪,仙女竟向他微笑了管那仅仅是浅浅的、淡淡的、不露齿的一个朦胧的微笑,然而,这就够了
他认识了她。或者说,她接受了他的认识。
他们一同到海滨的菽庄花园去玩。
自然,他们先谈这鼓浪屿的风景,继而谈电影,谈,谈诗怎么这样巧呢他们都不甚喜欢日光岩,而更喜欢这菽庄花园;都并不佩服陈冲,而赞赏刘晓庆;都讨厌巴尔扎克,而迷醉于雨果;都欣赏不来惠特曼的草叶集,而又都会背诵郎费罗的这些诗句
平静些吧,优伤的心且休要嗟怨;
乌云后面依然是阳光灿烂的春天;
你的命运是大众的共同的命运,
人人的生活里都会落下些无情的雨点
他们走完四十四桥,
他邀她一同去领略那迷宫似的假山。她
“不,”她忽然抬眼直视着他,微微退缩着,“不。”
“为什么”他坦率地望着她,不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游移。
“我不要进这里头去,不。”她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神色。
“你害怕吗”他想了想,便转身说“那好,我们就不逛这十二洞天。你也许是累了。我们到那边坐坐,好吗”
她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折回去,
他探究地望着她。她低着头,长
“你怎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头一回跟生人
他不愿撒谎。他可不是头一回。但他宁愿这是头一回,并且,也是最后一回。
“我怕受骗。我更怕自己骗了别人”
“你别这么说,”他真诚地向她剖白,“我可不是花花公子。我是很认真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巧,我遇上了你我明天就要回北方了,我建议,我们继续保持联系,我把我单位的地址,家庭的地址,都留给你并且,我要告诉爸爸妈妈”
“你弄明白我各方面的情况了吗”她抬起头来。并不望着他,蹙眉凝注着对面山坡上的一丛巴茅草,问。
“当然,我们都还需要加深了解。不过,我我喜欢你本人,这就够了。你能有什么把我吓退的其他情况呢”
“有的”
“有也不怕。”他信心百倍地说,“你要相信我,我是不受世俗的那一套约束的”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做什么的都行。就是待业的,也没关系。”
“我是饭馆的服务员。真的。你刚才不是问,我
“我不嫌你是饭馆服务员。真的。这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还可以想法子调换如果你自己不愿意调换,我肯定无所谓。你和我都喜欢朗费罗的诗,这就够了。”
“我有海外关系”
“那太好了。如今
“我姑妈
“咱们干吗说这些我对她带什么东西给你没有丝毫的兴趣。咱们今后只需要她的祝福,那就够了,不需要她任何的礼品”
“我身体不好”
“那可以补养”
“我得过病。插队的时候,我差点病死”
“可你不是活过来了吗你活着,而且你现
“别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我我有后遗”
“我都不
她仿佛吃了一惊,扭过头来望着他,大睁的眼里汪着泪水,脸颊绯红,咬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咱们再散散步好吗为什么非说这些严肃得让人受不了的话这些话,可以以后
她默默地站了起来。
他们出了菽庄花园,就
她低着头,
他同她并肩前进,不时侧目注视着她苗条的侧影,特别是那飘拂的黑
终于,她站定了,偏过身来,眯着双眼,仿佛
“因为,你是我理想中的姑娘。我敢说我以前梦见过的,就是你”
“你别花言巧语。我知道,你只不过是图我图我长得漂亮”
“我当然爱你的容貌,可我更爱你的灵魂”
“我们才认识几个钟头,我们怎么可能看清楚对方的灵魂呢”
“当然。所以我们才需要通信。我们还要争取再见”
她拢双眉,眉尖耸动着。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痛苦,那么犹豫。倘若她是一个根本拒绝浪漫色的爱情经历的姑娘,她又何必这么长久地同他单独
“我该回厦门去了。你呢”她叹了口气,冷漠地说。
“我就住
她不再说话,任他把自己送到摆渡码头。码头上人很多,兴畅游完毕的游客们,都急着坐渡船离开鼓浪屿,到厦门市去吃晚饭。
他和她找了一个离开人群的角落。那里有一大幅商业广告,大概是宣传日本tdk盒式录音带的。他和她都没有瞟那广告一眼,他们只是对望着。
“人家都说,”她缓缓地说,“你们这样的干部子弟,要么要门当户对的,要么就只图漂亮”
“我不是那号衙内,听我说”
“先听我说,你们,要么门当户对,可不把妻子当回事,另外去找别的女人;要么只图漂亮,一时喜欢,可骨子里又看不起人家”
他急了“我怎么办把胸膛撕开,掏出心来给你看吗”
她竟微笑了,一个凄楚的、神秘的微笑。她对他说“不用,很简单,我给你这个,我早准备好的,早准备着有一天遇上你这样的人,好让这样的人去慎重地决定”
他看见她从那乳白的挂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来。
他伸手去取。她拿信封的手本能地躲开了。望了码头一眼,这才一下子送到他的手中,并且郑重地嘱咐说“你必须等渡船走了一半,才能打开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码头跑去了。他看见她挤进了涌向渡船的人群,她的披肩长
他紧紧地捏着那只信封,痴痴地站
他想从渡船上显露的人头中找到她的那一头披肩长
天色晦暗了。海水的腥味使他增强着怅然的情绪。
他恪守着她的命令,直至渡船明显地驶过海峡中部了,才小心翼翼地撕开了那封信。
只见信上写着
我也许永远得不到幸福,因为我必须向你坦白我
他没有看完。
路灯亮时,码头边有个买香蕉和福橘的老太婆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小伙子,把一些纸片撕碎,并且掷进了海峡之中。
1980年11月26日从鼓浪屿归来后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