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缝泻入司机老赵和公务员胡婶的逗笑声。这说明爸爸
爸爸一定是清晨才回来的。可以想见他的倦容。此刻,他或许已经进入浴后小憩了吧
爸爸刚开完一个重要的会议。会议的消息业已
我听见屋门响一下。谁这么讨厌我不想起床,不想洗漱,不想吃早点,当然更不想听妈妈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唠叨。
我听见一声呼唤。这声音令我诧异。我本能地把手中的塞到了枕头底下,转身坐了起来。
进来的是爸爸。他穿着银灰色的对襟毛线衣,拖着草编拖鞋,大约刚刚刮过脸,他身上
他坐到我床边的电镀折椅上,把录音机的放音量旋小些,问我“这是什么音乐”
“法国印象派音乐大师德彪西的海的素描。”我告诉他。一边镇静地穿着衣服。
他便又把音量调大些,谛听了一阵,微笑着说“这就是咒骂过的德彪西吗啊,海的素描”
我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先
爸爸摩挲着书皮,犹豫地说“可是这本书,你们青年人”
“我们青年人并不都是一种状态,一个水平,”我截断他的话,冲动地说,“您以为我是为了琢磨那些此处删去一百二十九字的地方,才来这本书的吗”
我以粗鲁的动作穿上毛线衣,准备同爸爸辩论到底。但是他拍着书皮,回忆了一下,蔼然地说“我偷看金瓶梅的时候,比你还小一岁。”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金瓶梅又塞回到了我的枕下。我忍不住微笑了。心里顿觉松弛了许多。
“你每个星期日,都是这时候才起床吗”爸爸站起来,替我打开窗户。一股润泽的早春气息扑进了屋来。
我乐于
爸爸严厉地望了我一眼,我赶紧跑到盥洗室洗漱去了。
洗漱既毕,回到屋里,只见爸爸依然站
我回答说“都可以安排。也可以都不安排。”
爸爸转过了身来,平静地嘱咐我说“那好。上午你陪我出去转转,下午再温习功课。”
我颇为吃惊,一霎时无以应对。
爸爸让老赵把小轿车停
“陪我散散步吧。”爸爸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领着我款步朝小街里面走去。
这是一条很僻静落寞的小街。弯了几弯,出得小街,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原来呈现出一片湖水。我很惊异于湖冰融化得这么早。湖边的铁栏不大完整,一般粗的白杨树环湖而立,几只麻雀啁啾着追逐于尚未
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气氛是恬静的,但是我不理解爸爸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带我到这里来散步,因为倘若他图的仅仅是清新恬静,他可以让老赵把我们送到玉皇山一类的地方去。
我望着爸爸仪表堂堂的侧影,默默思索着。我前一阵看了不少新出现的文艺作品。有许多作品试图刻画和我爸爸级别相同或稍高稍低的干部形象。而我看了总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些角色或者被表现为离开小轿车就活不下去,或者被表现为硬要同普通群众一起挤公共汽车。因此我总有一种看“卡通片”的感觉。事实上像爸爸这样的干部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角色。昨夜他还
我
到底还是爸爸首先同我讲了话。他的话很怪,我听见他问我“这一向你晚上睡得好吗做梦不做梦呀”
我怀疑这问话里潜
爸爸走近湖边铁栏,朝对岸眺望着。对岸的天际轮廓线是一座新建的高楼和一片灰瓦旧房勾出的“凸”字形,并不怎么爽目。
爸爸并不看着我,盘问说“你妈妈告诉我,你谈上恋爱了。那女孩子果真比丹丽强么”
丹丽是爸爸妈妈老战友耿伯伯的女儿,我们俩同岁。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同耿伯伯耿伯母带着我俩游故宫,进了太和殿,我和丹丽高兴地
我们俩小学一直
但是这一切都像一场已经过去的噩梦。如今的丹丽,女式军装敞开的衣领里露出鹅黄色带黑花纹的毛线衣,她已经是一名作风泼辣的见习军医,衣兜里总揣着听诊器,到了我家,妈妈总是百依百顺地任她听了前胸听后背,迷信于她那些一套一套的医学术语。妈妈也曾建议她给我听听心肺,她便命令我撩起衣服,我给了她一句难堪的话,她便举着拳头咯咯咯地笑着绕桌子追我
爸爸妈妈,加上耿伯母,自然都希望我们能恋爱、结婚。我不知道丹丽对我的“抗议”和嘲笑里是不是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
可是我必须这样回答爸爸“她不一定比得上丹丽。我愿意和丹丽做一辈子朋友,却不愿意和丹丽结婚。我不爱丹丽,我爱她。”
爸爸双臂张开,扶住湖栏,依旧朝对岸眺望着,继续问我“这个她什么地方打动了你呢你该不是一时的冲动吧”
我眼前浮现出了“她”的面影,她的家庭和本人身份都比丹丽低微,她同我的感情是
对于爸爸的提问,我本想做出否定性的回答,我的性格却促使我偏做出了肯定性的回答“我也说不清她哪点儿打动了我。我爱她,纯粹是出于一种冲动。”
爸爸把脸转向了我,微眯着眼,深入到斑白鬓角的鱼尾纹抖动着。我万没想到,他对我的话是这样的反应“你真爱她就好。人年轻的时候,这种冲动很难避免。”
我们继续散步。湖边的树木都还没有抽芽。裸的枝丫使各种不同的树木看起来那么相似,有如雷同化的电影般令人生厌。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对眼前那些没有叶片的树木充满了辨认的兴趣。“这是一棵槐树,唔,国槐;这是一棵歪脖柳,它怕有一百岁了;那边那棵是什么树你认认,认得出吗”
爸爸所指的,是一株立于沿湖小院院门的树。这株树有水桶般粗,不甚高大,树冠上的分权长而平直。
“是臭椿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不。”爸爸用手掌抚着下巴,认真地辨认着,终于肯定地说,“对了这是一棵合欢树,又叫马缨花树。到了夏天,它的叶子昼张夜合,能开出马缨般的花儿,又红又香”
我懒洋洋地
“来,我们进去你不口渴吗我们去要杯水喝。”
我很惊异爸爸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提议并且会有这样的行动他已经迈步走向了小院。
我跟着他。
小院静悄悄。这里的居民大约并不
爸爸敲着南屋的门。那便是有后窗对着湖边通道的屋子。
门开了,主人把我们让了进去。这位主人是个满脸皱纹但衣着很整洁的老太婆。这种老太婆几乎每一个胡同小院里都有,我懒得仔细打量这种既俗气又难看的角色。爸爸倒似乎
“您二位打电话”老太婆淡然地问。
爸爸和我这才注意到进门的屋角有一张小杌子,上头放着一台电话机,电话机上方挂着个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着些号码和难以认清的草字。啊,这家管着传呼电话,对,院门上原钉得有“公用电话”的黄牌牌,我们刚才没有注意。
“对。我打个电话。”我忽然心血来潮,走到电话跟前,想了想,便给不是丹丽的那个“她”挂了个电话。她那边的也是传呼电话,就
世界上没有打不完的电话。我终于搁回了话筒,掏出四分钱来,投入了电话机旁的小木箱中。
待我回转身时,我不免稍稍有些吃惊,我
我
北京的市民家庭有一种古怪的习惯,他们不将家庭照片存放
老太婆脸色一暗,嘴角边的皱纹抖了几抖,叹了口气说“实不瞒你们,他
老太婆瘪瘪嘴说“不安心又怎么着判的五年,还有一年的熬头呢。”
爸爸这才明白了这位老三的命运。他询问老三“进去”的缘由。老太婆坐回到椅子上,絮絮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怨谁。他没赶上他大哥那样的好日子系着红领巾,戴着青年团的牌牌,正经八百地念书知理他懂事没多久就遇上了史无前例,学校里不上课,时兴把痰盂扣到老师们头上,学生斗先生,左邻右舍有被扫地出门的,有被捆到树上挨揍的,这门外湖边时不时有投水自的我们老三也就把人命看轻贱了,动不动就伸长脖子,瞪着眼骂人,一句话不合适,就敢舞刀使棒。我和他老子说他他不听,大哥二哥劝他他不改,妹妹见他犯狂就知道呜呜地哭果不其然,有天他出去晃荡再没回来,公安局通知我们,把他给铐走了他跟几个哥儿们
爸爸认真地听着老太婆的倾诉,眉心挤出了个“川”字。他眼里似乎流动着一种思考的波光。我可是没觉得有啥稀奇。这类的家庭我早有接触,我知道许多比这老太婆讲述的更具戏剧性的家庭轶闻。
爸爸站了起来,仔细地环顾着屋中的家具陈设,亲切地问“你们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吧”
“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虽说如今涨价的东西真不少,我们也还算过得乐乐呵呵。您请进里屋看看”我和爸爸随着老太婆进了里屋,里屋比外屋小,但家具陈设要好得多。老太婆自豪地指着小衣柜上的九英寸电视机,告诉我们“这不,大号的新电视我们买不起,人家买了大号的新电视,这小的就转让给我们了,还少了二十块钱。如今我们也能看个电视了,我最爱看评戏和相声”我注意到那电视机上苫着自家用钩针心钩出的镂花织物,显然,这是她家最昂贵的物品之一,代表着她家物质生活和神生活所达到的一个高峰。
爸爸开始告辞了。首先为老太婆的热茶致谢。老太婆注视着爸爸,眼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增添了一种狡黠的闪光,我听见她问爸爸“您常到我们这湖边遛弯儿吧”
爸爸回避着老太婆那过于好奇的眼光,含糊地说“过去常来,如今工作太忙,顾不上了好,打扰您了,回见”
趁把我们送出小院的当口,老太婆以“机会难得,不可失之交臂”的气概,提高音量对爸爸说“同志,您准是
爸爸点着头“好的好的。我记住这件事。”
爸爸离开了小院后走得很快。我望着他魁梧的背影,默默地跟随着他。
我们几乎把整个湖绕了一周。
爸爸不用任何导语,单刀直入地对我说“昨天晚上,我梦见过她。”
“她”当然是指那老太婆。我本来呈现萎靡状态的神为之一振。伸直了腰,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爸爸。
爸爸掏出了镀镍的烟盒,拿出香烟,点燃吸着,目光越过灰蒙蒙的没有波纹的湖水,射向对岸那门口有株合欢树的小院,更准确地说,是射向那小院屋墙上的方形玻璃窗。
“三四十年前,我有过那样的冲动爱她,娶她。”
我仿佛不认识爸爸了,或者说,我仿佛才真正认识了爸爸。原来他这样一个人,也曾有过罗曼蒂克的情史,而且
“那时候,我
爸爸手上的香烟白白地燃烧了好长一截,燃过的烟灰并不立即掉下,仍旧连
我似乎有许多话要问要说,可又问不出说不出。
“再后来,冲动过去,我渐渐地把她和她那一家人都淡忘了。今天我才重新找到了她。她还住着那两间房子。当然,房管局给修理过,小有改进。可这不符合当年我的理想,我是要让她和她那样的城市贫民,不到成为老头老太婆就住上新楼的更没想到她那老三进了劳改农场。我们夺了反动派的权,搞了三十多年,可她家还只能看别人转让来的小尺寸旧电视,她的老疙瘩闺女还得继续待业我们对不起她和像她家一样的普通老百姓。我们如果再不总结教训,那我们还算什么人”爸爸说到这里,声调里显露出一种真诚的沉痛感。
我的心难得地被打动了。我仿佛是补充似的说“可她和像她一样的普通老百姓,并没有怨恨你们。她们还盼着你们给修湖边的铁栏杆,像解放那时候一样,三个月里做许许多多的事情”
爸爸站了起来,他弹掉烟灰,猛吸了一口,大步朝通向小轿车停放处的小街走去。我跟随着他。我几年来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和他的心紧贴
汽车
我想,待那株合欢树叶盛花茂之时,我还要去那个小院
1980年3月4日写于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