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雪满天,驽马越渐溪。
太史慈勒定马匹,望着前方被白雪覆盖的小城。
小城之后,是没入云端的连天高山。
虽对江东不甚熟悉,但黟山的巍峨,他还是见识过的。
曾与孙策前去征讨刘繇,便是在山下的黟县休整过几日。
故地重走,却是全然不同的境遇,曾经有多意气风发,今日就有多衰颓凋落。
太史慈打算在黟县过一夜,养一养马。
天色渐昏,又是下雪,街面上纯白一片,脚印寥寥。
寻了一处店家,太史慈要了些吃食,吩咐杂役喂马。
太史慈刚喝一口热汤,忽然听到几人正谈论豫章之事,便潜心听了起来。
“听说没,孙将军在宛陵县露面了,咱就说小霸王能这么容易倒下么,这不孙将军一露面,外面的谣言立刻不攻自破了。”
“我怎么听说的不一样,不是说小霸王与众将军巡街,听到了什么就吐血坠马了吗?”
“听到了什么?”
那人四下张望,交头接耳,太史慈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听到路上有人议论,太史慈将军其实没有战死,而是降了黄祖。”
太史慈“噌”的站起,夺门而出,牵了马,当即朝城外赶去。
···
宛陵县,郡堂上几人皆愁容满面。
自孙策吐血昏厥,情况一直不好,好容易清醒了,又要提出出面巡街,以安定人心。
谁曾想在街上听到了太史慈降敌的流言,当场坠马再度晕倒,急匆匆地送回休养,病情却是再重一分。
一道脚步快速走进郡堂,周瑜抬眸一看。
“子衡,汝怎来了?”
吕范顿了顿,“吴夫人到了。”
话音间,一名素衣装扮的妇人已步入郡堂。
“周瑜,你非要害死我儿才肯罢休吗?”
周瑜见状,当即起身上前。
“老夫人骂得好,周瑜该死。”
吴夫人手指众人,“还有尔等,我儿好好在此养伤,尔等非要将这是非牵扯到此,尔等可对得起亡夫嘱托!”
程普几人皆是低垂下脑袋,无言以对。
吕范扶着吴夫人,劝慰道:“老夫人,公瑾也有难处。”
吴夫人冷哼一声,“没有我儿,你们就打不得胜仗吗?”
吴夫人训话,众人皆是不敢顶嘴,埋首听着。
“周瑜!”
周瑜恭敬上前。
“汝且听好,我儿全愈之前,江东军务由你全权负责,休要叫我儿失望。”
话音刚落,吴景与徐琨皆是意外地看着吴夫人。
周瑜也有些惶恐,吴夫人身后,不仅跟着吴景,还有长侄孙辅,外甥徐琨这些人。
“这是我儿交待,诸位切莫辜负。”吴夫人补充道。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到周瑜身上,将最重要的军事托付给周瑜,足见对周瑜的信任。
“周瑜敢不效死!”
其余人也纷纷躬身,以示听从。
吴夫人扫了眼自家这些人,被她目光扫中的,也都纷纷低眉拱手,听命行事。
“公瑾,子敬,你二人随我来。”吴夫人又吩咐一声,旋即由吕范扶着进入后堂。
周瑜与鲁肃亦步亦趋,望着吴夫人背影,又对视一眼。
两人皆有不好的预感。
沉默良久,吴夫人才徐徐开口:“张神医已断言,伯符状况不佳,恐时日无多。”
周瑜鲁肃面面相觑。
“老夫人,这……”周瑜欲言而止。
吴夫人转过身,“伯符有言,江东外事,全仗二位,当务之急,是重振士气,保我江东。”
“周瑜自当全力以赴!”
“鲁肃自当尽心竭力!”
二人齐道。
吴夫人转过身,继续道:“二位放心,内事有子布与子纲操持,但有所求,定会竭力配合,使我江东内外不乱。”
“老夫人请放心。”
“伯符醒时,常念子义之名,可有其消息?”
周瑜摇摇头,“被俘一事为真,降黄祖一事,多半是荆州散布的流言。”
“毋论如何,今日起不可在伯符面前提起此人姓名,违者严惩不怠!”
“喏!”二人附和。
“好自为之。”
吴夫人又交待一句,旋即走出去。
鲁肃看周瑜一眼,见其眼中满是哀婉,于是劝到:“公瑾当振奋些,黄祖与黄忠尚在豫章,随时可能东进。”
周瑜一抿嘴,眼中闪过决绝。
“子敬留在丹阳侍奉主公,我去庐江主持军务。”
鲁肃点点头。
当日,周瑜便率几位将军离开宛陵,回庐江的回庐江,回驻地的回驻地。
傍晚时分,宛陵县的城门早早关了,孤单一骑出现在城西门外。
城门卫长看清来人样貌时,着实吓了一跳。
这宛陵县,当初还是太史慈带人拿下的。
城门打开,将太史慈迎入,经过一日一夜的赶路,太史慈不仅饥寒交迫,而且外型极为狼狈。
头发散乱,双唇发紫,脸也煞白没有丝毫血气。
“将军为何如此狼狈?”卫长关切道。
“快,快带我去见主公。”
“这……”卫长看了看他,摇头道:“将军,我还是先带你去见另一人吧。”
不多时,虚弱的太史慈被带到了鲁肃这。
鲁肃与太史慈其实只见过几面,如今太史慈又是这幅模样,他差点认不出来。
“子义怎生这般狼狈?”鲁肃不顾及太史慈身上肮脏,亲自扶他入内,还命人端来了火盆。
“路上听到些流言,说我太史慈弃主公而投黄祖,便急着回来,好向主公自证。”
火盆端到,太史慈伸出冻得通红犯肿的手,相互摩挲着。
“主公自不会信此等谣言,子义宽心。”鲁肃道。
“主公可在宛陵?”
鲁肃点点头,从侍者手中接过一碗肉糜,“子义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某欲先见主公。”
“子义这模样,如何见得主公。”
太史慈自顾一看,讪讪一笑,“倒也是。”
旋即捧起肉糜,一顿狂吃。
鲁肃无奈摇摇头,心里琢磨如何稳住他。
主公现在状况很不好,老夫人也命令禁止任何太史慈的消息出现,以免再刺激到孙策。
鲁肃虽只见过太史慈几面,但面对流言,一直持信任态度,如今看着太史慈这般模样,就更相信了。
投降黄祖一事发生得蹊跷,定然是有心之人刻意散布,见到了人,鲁肃算是基本有数,接下来,他要好好调查一番。
太史慈干完了肉糜,又提出见主公,鲁肃又推脱道:“我已命人烧水,子义先在舍中洗个热浴。”
太史慈怔了怔,反正已经到了宛陵,见主公也不差这一时。
“好吧!”
见太史慈跟侍者下去,鲁肃想了想,还是叫人备了马车,前去郡府。
兹事体大,他做不了主,还需请示老夫人。
片刻功夫,鲁肃便到了郡府,直奔后堂而去。
吴夫人一听鲁肃所言,当即呵斥:“不可!汝想让我儿提早咽气么!”
鲁肃被骂得一声不吭,但一想到太史慈回来时那样,又于心不忍。
“老夫人,兴许主公见了子义,心情大好,有益病情呢?”
“子敬,汝也不听老生的话了吗?”
鲁肃连忙躬身拱手,表示对老人家十足的言听计从。
“非是老生不信任子义,实在是心疼我儿……呜呜”
说着说着,吴夫人小声抽泣起来,“我可怜的儿呀。”
鲁肃觉得脑壳一疼,道:“老夫人保重,鲁肃告退。”
回了宅中,鲁肃便见太史慈已换好了衣裳,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又恢复了英武将军的姿态。
太史慈笑道:“子敬事多忙,还望抽空领我去见主公。”
鲁肃轻摇头,走进堂内,缓缓开口,“子义稍安勿躁,方才我刚从老夫人那过来。”
“吴母也在宛陵?”
鲁肃对上太史慈双眸,打算和盘托出。
“主公受伤一事,子义知道吧。”
“自然知道。”
“主公病情欠佳,老夫人有命,任何人不许打搅。”鲁肃道。
太史慈一愣,“可……”
“吾知子义难处,子义也得为主公考虑才是,豫章之败,对主公打击不小,若见了子义……”
鲁肃适可而止,没有往下说。
不过太史慈已经全然明白。
“是某无用,辜负了主公信任。”
“子义千万别这般说,豫章失利,非某人之过,如今想来,我等犯了太多错误,而江夏与荆州,配合默契,目标坚定,又步步为营,风格与过往截然不同,也不知道黄祖是用了什么奇人,还是开窍了。”
太史慈认真听着,他处于战事漩涡,到现在也不清楚全局状态。
“倒是黄忠军,大规模装备了一种强弩,打击城头犹为出色,有其掩护,登城如履平地。”
见话题转移,鲁肃连忙追问,“竟有此等利器?子义说得再细些。”
太史慈又将攻城战的情形说了一遍,说得异常形象,鲁肃听了,即便没经历过,也能感受到其中惨烈。
太史慈突然停下。
“子敬,老夫人真不让任何人见主公吗?”
鲁肃点点头,“吾何须欺瞒子义。”
太史慈顿了顿,“会不会因我投降黄祖之流言?”
“不不不,决计不是,毋论主公,还是老夫人,抑或在下,皆是信任将军的,是主公真需要静养,不止针对子义,公瑾与德谋,也皆被撵去庐江了。”
太史慈疑心消散了些,无奈作罢。
豫章郡,南昌西渡口。
诸葛亮与黄祖登船,甘宁位于身后,三人一起对着黄忠挥手告别。
将南昌以西的地盘清剿之后,黄忠换防到南昌,刘虎暂驻海昏,刘磐则回长沙坐镇。
江夏军则尽数撤出,甘宁将驻扎柴桑,统领江夏水军。
黄祖与诸葛亮则回江夏。
船队徐徐开动,几人回舱避风。
“贤婿,算算时日,太史慈也该回去了,也不知离心之计能否成功。”黄祖还在想着太史慈之事。
“黄公勿虑,尽人事,听天命。”诸葛亮笑道。
“哈哈,好个尽人事听天命,那便听天由命吧,有贤婿在,江东多個太史慈,也不惧!”
说罢,黄祖轻拍甘宁的肩膀,“兴霸,江夏水军重担,可就交给你了。”
“甘宁定不负黄公厚望!”甘宁拱手。
黄祖依旧搭着甘宁,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良久,才收回手,轻道:“柴桑就交给你了。”
甘宁有些无措地看了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大概猜到了,黄祖多次进攻柴桑,战事上有得有失,但始终未能攻取柴桑。
然而此一战,心愿达成,但却失去了黄射。
“贤婿,你也要回江夏了,不如给兴霸留几个锦囊妙计吧。”
诸葛亮秀嘴微微一扯,几个……
您老和兄长有的一拼,难怪脾气相投。
甘宁连忙接话:“请先生赐教。”
诸葛亮稍作思忖,旋即提问:“若周瑜自彭蠡泽来攻,甘将军如何应对?”
甘宁一看黄祖,“江夏水军强势,水战无惧,自是江上迎战。”
“若同时有江东大军围攻南昌,将军作何处置?”
“分兵自赣水前去相援黄将军。”
诸葛亮眉头微蹙,“将军如此作为,与此战之江东军何异?恐柴桑终被周瑜所取。”
甘宁一愣,细细一想,还真是,他连忙单膝而跪,“请先生教我。”
“柴桑之势,在水,柴桑之险,在寻阳,两地一江之隔,可守望相助,可在寻阳口岸打造水寨,与柴桑互为犄角,江东水军定不敢轻犯。”
甘宁点点头,诸葛亮继续道:“南昌之险,在赣水,在海昏,将军只需常派水军往来赣水,互通消息即可,南昌之敌,必来自丹阳,将军只需派水军进入鄱水、余水,截其粮道。”
“余下,则需仰仗诸将勇武了。”
“甘宁记下了。”
黄祖伸手扶起甘宁,笑得合不拢嘴。
“兴霸放心,寻阳之后,便是江夏,柴桑上游,还有下雉邓龙,来援柴桑,半日即达!”
甘宁也爽朗一笑,“如此,甘宁保证江夏万无一失!”
“军务繁多,兴霸趁坐船好好歇会吧。”
“甘宁告退。”
甘宁走后,黄祖引诸葛亮来到舱房,取出江东舆图,置于两人面前。
“贤婿来看,江夏与庐江,本紧密无间,中间以大别山相隔,南面寻阳已通,北面淮水,自孙策撤兵之后,曹操暂无力染指,淮水源于章陵,何不让子谦顺流取之?”
黄祖说罢,紧紧盯着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