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无望的边界。
漫长的浸罪之路。
风暴中心的少女蜷缩着,一步之隔的距离,就是万丈深渊。
痛苦霸占着所剩不多的清明,她咬得嘴唇发白。
赐予新生的母亲说,罪孽生而带来。
同行的友人许诺,至高的权柄之主会原谅每一位罪人。
“仁慈的至高之主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她用仅存的理智发出断续的音节,“可否许我离开灾厄之地?”
细细密密的伤口开始崩裂,流出的鲜血吸引来更多的灾厄之兽。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刹那间天幕被撕开一个口子。
在她已经看不见的地方,温暖的,金色的芒性光芒包裹住她的身体。
仿佛坠入云端,嘴里有咸湿的味道。
现在看来,一切的开端始于她无意识的呢喃。
*
“说真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提纳里切了一盘日落果盘,递给对面正在神游天外,心神恍惚的灰发青年。
他向来冷峻的面容头一回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瑰丽得触目惊心的眼眸下隐约有浅灰色的黑眼圈,大概有好几天不曾睡过觉。
真难得。
提纳里默默给自己的嘴巴里送了一块日落果。
“并不是没有采纳你的建议。”艾尔海森沉思后,才回答,“只是我在判断可行性。难道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打乱我这周的读书计划?”
提纳里抖了下耳朵,他无奈道:“就是出门散心而已,没必要弄得这么严肃吧?就像草木干旱需要浇水,人累了需要休息而已。”
“没有疲倦。”艾尔海森皱着眉反驳,“这几天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早上醒来之前,总感觉有人在薅我的脑袋。我确定的是,我每天都保持着充足的睡眠,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你需要休息,艾尔海森。”提纳里作出论断,“顺便一提,不如学着做点好事?攒攒人品?”
他委婉地用积攒人品代替了“积德”这种说法。
实在是这张嘴——
提纳里盯着面前这人沉思的轮廓。不得不承认,艾尔海森有一张漂亮脸蛋——当他不说话的时候。
一开口简直人神共愤。谁来个人治治他,不是人也行。
艾尔海森勉强点头,同意尝试提纳里的建议。
道谢后,他离开了道成林。
艾尔海森向来行动高效。
提纳里很快切身体会了这句话。
早上,提纳里做着巡林前的准备,顺便招待了这位精神状态堪忧的客人。
下午,他前往大巴扎采购,遇到了急匆匆的妮露。
“抱歉抱歉。”晕头转向的妮露差点踩到提纳里的尾巴,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我没有认真走路……”
提纳里认出她:“妮露?你手上是什么?”
他担忧道:“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出什么事了吗?”
妮露不好意思地笑笑:“下周打算开一场舞会,我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去取借用剧场的申请表,结果发现大书记官请假了,白跑了一趟。”
“唉,虽然知道艾尔海森先生不喜欢加班,但他在工作日请假还是很麻烦。”
提纳里:……
某种意义上导致了这一切的提纳里若无其事,相当自然地谴责:“确实。玩忽职守啊。”
妮露失笑:“倒也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啦。”
与此同时。
枫丹与须弥交界的海岸边,一伙镀金旅团正鬼鬼祟祟缩在岩石后面。
其中一人自认为机敏地探了个脑袋出来,在感受到那人似乎扭头时赶紧缩了回去。
“不能吧?”
“中午谁做的饭?放了蘑菇?”
“可能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不是幻觉。没有眼瞎。”
“我不如眼瞎。”
“听城里的弟兄们说好像是挂了请假条,他们打听到说是……散心?”
“你散心横跨整个须弥从雨林到沙漠?抬头瞧瞧,再远点就是枫丹了。”
归根结底,这群人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实在有人忍不住哀叹。
“我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能把大书记官招来了啊——”
海岸线上,艾尔海森合上了书页。
后面跟着的那群人没有恶意,不算麻烦。
想甩掉也十分容易。
但是,散心,就是要接受并容纳路遇的各种突发情况。
艾尔海森开始思考,一般人会怎样散步。
首先,欣赏风景。
天是蓝的,海是蓝的,沙漠是干燥的。
“你靠太近了!快回来点小心被发现!”
“我可是老手了!放心吧!”
……镀金旅团是需要提高侦察力的。
其次,走路。
他自认为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达标,超过了99%的须弥人。
虽然完全没有放松的感觉。
鞋里进的沙子还多了不少。
唯一的失误,应该换双便于沙漠行动的鞋子。
艾尔海森确认自己已经超额完成“散心”这一任务,而现在回去应该刚好是下班时间。
他可以路过去咖啡馆来一杯,然后回家。
“你别挤我!他好像要转过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好像靠太近了!”
“嘶那就只能硬碰硬了——”
就在艾尔海森转身的前一秒,他似乎迟疑了,顿住,视线下移。
镀金旅团不明所以,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西斜的太阳底下,辽阔的海洋泛着粼粼波光,浪潮拍打在岸上,气温不断攀升,几只海鸥鸣叫着从高处掠过,投下急影。
除开这相当漂亮的景色之外。
——一只貌似搁浅受伤的海獭。
*
厄海塔习惯了黑夜。
但她见过日照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也对自己身体的变幻形态有基本的认知。
所以——
“为什么名字里有海塔就变成海獭了啊啊啊!”厄海塔面目狰狞,奋力地拍着尾巴,“变回去!给我变回去!”
力气逐渐流失,口干舌燥。
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有意味不明的支支吾吾。
厄海塔意识到了什么。
她是一只海獭。
显而易见,海獭离不开水。
又显而易见的是,她现在似乎不在海里。
厄海塔:。
吾命休矣。
过度缺水导致她视线模糊,几乎看不清面前景色,只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蓝色浪花,和无时无刻不炽热的太阳。往日渴求的阳光现在变成了杀獭的酷刑。
要变成烤熟海獭了。
厄海塔悲哀地想。
头晕眼花。
天旋地转。
厄海塔安然放弃了挣扎,双爪合十,闭上了双眼。
只是,天堂也是这么软乎乎的吗?有点舒服,蹭蹭。
“……”
怀里的大尾巴甩来甩去,啪叽一声打到艾尔海森的左胳膊肘,啪叽又一声打到右胳膊肘。
他本意是发发善心将搁浅的海洋动物送回去,然而在看到它身上乱七八糟,正在淌血的伤口后,临时改了主意。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抱着这只异常暴躁的海獭,决定去找提纳里。
既然做好事是这位尽职尽责的巡林官提出的,想必热心善良的他不会拒绝受伤动物。
这只海獭似乎终于用光了力气,尾巴无精打采地垂落下去。
艾尔海森把它掰正,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然后发现这小家伙大概热晕了,迷迷糊糊地又开始乱蹭,往他怀里一拱一拱,把他的胸膛当作了安心的小窝。
沙滩背后的岩石传来情真意切的赞叹。
“大书记官,真是个好人呐!”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艾尔海森没有反驳。
他抱着那只正在流血的小海獭,直接了当地回头问:“有什么包扎的药品么?”
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中,镀金旅团的影子被拉长到艾尔海森的脚下,清晰地辨认出有四个人,正在互相推搡。
最终,他们派出了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大叔。
大概因为平时他喜欢吹笛子逗瓦罐里的流沙鳗鳗,是整个镀金旅团中最擅长与小动物相处的人。
头一次面对大书记官,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话有些说不利索,试探道:“呃……午好?”
回答他的是递到眼皮底下的小海獭。
“首先,我感觉它现在需要一点水。”镀金旅团谨慎地建议。
艾尔海森点头。他抱起它来到海岸边,半蹲下,把怀里的海獭轻轻放到水边,因为担心被冲走,并没有离岸边太远,偶尔浪潮退了一点,他便将它往海里推推。
大书记官面无表情地救助动物有一种诡异的违和。
零星有几声笑。
艾尔海森转过头。
倏然寂静。
艾尔海森开口:“有止血的绷带么?”
片刻后,一群大高个围着奄奄一息的小海獭,厄海塔甚至感受到了久违的阴凉,她舒服地翻了个身,完全没意识到身上的血流得更多了。
在她的旁边,零散着白色的纱布,胶带,甚至是剪刀,大家都一筹莫展,眉头紧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沙漠中的猎人不需要精心的呵护,他们的伤口是荣誉的勋章。
“算了。我来吧。”
旁边的艾尔海森围观了他们的争吵。
从一开始顾忌他在场的战战兢兢,到中间“手法不对”,“准没错”,“用力过猛了”的互相指责,最后纷纷铩羽而归的沉默。
他大致了解了该如何进行操作,尽管手法非常陌生,总归比不敢下手的镀金旅团要好。他相当精确地预估了绷带长度,将厄海塔捆了个严严实实。总之,没有再流血了。
这时,其中一位爱美的女性开口:“在我的家乡,最后都是要打上一个蝴蝶结,期望新长的皮肤将如同蝴蝶破茧——”
艾尔海森冷淡的眸子扫了过来。
她顿时噤声。
随后,艾尔海森复又蹲下,冻着个不比无相之冰温暖太多的脸,打了个小巧精致的蝴蝶结。
做好这些,他从丘丘人营地里找了个装满水的袋子,把厄海塔放进去,拎着,在镀金旅团肃然起敬的注视下,踏上了返回须弥城的道路。
风中隐约飘来零散几句。
“大书记官,真是个好人呐。”
“怎么不拿营地里的锅?感觉小海獭会躺的舒服点。”
“?你考虑一下重量?”
“哎呀,你看他那胳膊,跟咱们动刀子的差不了太多啦。”
“说实话,这个造型,不像是去救助受伤动物——”
“我懂,像下班路上选好了中意的鱼,打算就这样端回去,趁着还新鲜下锅煮了。”
此刻,新鲜的食材在狭小的袋子里蜷缩着身子,吐出一串泡泡,看起来做了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