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九原县还有一段距离,途中没有驿馆,奔跑了一天的马儿也需要歇息进食,她们便在一处空旷的平地落了脚。
一下车,文喜便将李忱扶到了轮车上,就近拾了一些干柴,在马车旁点燃一堆篝火。
“青袖,把这个端去给两位郎君。”篝火上端驾起了一个支架,就像在军中,苏荷煮着一锅汤。
经过李忱的解围,能感觉到青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她接过托盘,端来两碗解暑的汤,“崔小郎君,这是我家娘子亲手熬制的汤。”
“多谢。”李忱谢道。
李忱看着白瓷碗里的汤色,“红豆。”
“父亲说过红豆汤清热解毒,不过我手艺不好,十三郎可莫要嫌弃。”苏荷走近道。
李忱摇摇头,“在诗中,红豆又为相思子,常喻作相思。”
“相思…”苏荷愣了愣,于她身侧坐下来问道:“那十三郎可有牵挂之人?”
李忱再次摇头,苏荷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孤寂,“家族之中呢,崔这个姓,我只能想到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十三郎说有许多兄弟,应是望族出身,难道就没有牵挂的亲人吗?”
“我的家族只是清河崔氏的偏房罢了。”李忱回道,“族中比较奇怪,没有父慈子孝,也没有兄友弟恭,兄弟们忙着争夺父亲的家产,而父亲…却抢夺了儿子的妻子。”
听到这儿,苏荷不免更加心疼起了她,“父亲抢夺儿子的妻子?”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是我兄长的妻子,二人刚成婚没有多久。”
“这也太荒谬了。”苏荷气愤道,“国朝以孝为先,这父夺子妻真是可笑。”
“难道你兄长就这样看着父亲抢走自己的妻子而不做反抗吗?”苏荷又问道。
李忱摇头,苏荷便握紧拳头一同骂道:“那十三郎的那位兄长,当真是软弱无能。”
李忱本想解释什么,因为那是他最敬重也是最亲近的一位兄长,“并非七娘想的那样简单,只不过兄长生性仁慈…”
“仁慈只是无能的借口。”苏荷心直口快,满脑子想的都是夺妻之后那女子面临的处境,“你那嫂嫂真是可怜,竟嫁给了这种男人,嫁进了这样的家族。”
李忱只是叹气,这么多兄弟里,再没有人敢反抗父亲,因为那场骇人听闻的宫变,仅是几位兄长说了几句闲语。
“因为兄长之事,所以十三郎才没有娶妻?”苏荷又问道。
“倒也不是全因为父亲。”李忱回道,她看着自己的腿,“我如今这般,只会成为别人的累赘,又有哪家娘子看得上。”
“怎么能说是累赘呢。”苏荷道,随后看着李忱鼓励她道:“十三郎才华出众,又生得好看,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肯定很受洛阳那些女子喜欢吧。”
李忱笑了笑,“那便借七娘吉言,祝我早日娶到心仪之人。”
“说好了,”苏荷道,“将来十三郎大婚,可要写信与我,我定要来讨杯酒喝的。”
李忱笑点头,“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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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九原县内后,李忱便与苏荷道了别,苏荷乘车前往外祖父家,外祖父曾文甫是九原县当地有名的富商。
而李忱则与文喜四处打听一名秦姓妇人的下落,“请问娘子,可曾听闻过一位秦姓娘子?大约四十来岁。”
问话的活自然都是文喜在做,李忱则坐在轮车上悠闲的扇着扇子,许是她的轮车与文人装扮过于耀眼,导致吸引了不少目光,有的和善,有的凶煞。
路过的人纷纷摇头,她们只得继续向前打听,终于在一位卖肉的屠工哪儿打听到了下落。
“秦姓娘子?”屠工将手中的刀定在了砧板上,“某倒是认识一个,城西的郭秦氏,常到我这儿买肉给她儿子吃,只可惜,前不久她的儿子死了。”
“她儿子多大?”李忱上前问道。
“不到十岁。”屠工叹气回道,“和小郎君一样,是个眉清目秀的娃娃,只是可惜了。”
“十岁,年龄对得上,还望足下告知郭秦氏的住址,某感激不尽。”李忱道。
文喜拿出了一贯铜钱,屠工见钱眼开,便伸手过去想要先拿钱,文喜又一把收回,道:“带我们去,找到了,钱自然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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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宅——
苏荷一下车,便迫不及待往宅子里奔去,曾家不似苏家那般热闹,曾文甫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苏仪,儿子则继承了他的家业,并生有一双儿女。
曾文甫带着孙子走出庭院迎接外孙,“翁翁。”苏荷扑到外祖父怀中。
“我的好阿荷,还以为你把翁翁忘了呢。”曾文甫满脸高兴的拍了拍外孙。
苏荷便道:“哪有,孙儿怎么会把翁翁忘了呢。”
“几年不见,七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旁的兄长调侃道。
苏荷看着兄长,“阿兄今年及冠,也该娶妻了吧?”
“你呀,别老惦记着别人,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兄长道。
苏荷走到兄长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阿兄身上的这件袍子好生精致。”
“哦,是宅里新来的一位姓秦的绣娘做的,据说她曾在宫里侍奉过娘子。”兄长回道。
“翁翁,能否给我也做一件和兄长一样的袍子。”苏荷拽着外祖父的衣袖撒娇道,“七娘看着,实在喜欢的紧。”
“你呀,还和从前一样,喜爱男子着装。”兄长摇头道。
苏荷做了个鬼脸,解释道:“男子袍服简易,也便于骑马,不像这襦裙,碍手碍脚的。”
“什么碍手碍脚,那叫端庄,是礼仪。”兄长道。
“好了好了,”曾文甫拍了拍外孙的手背,对着下人吩咐道:“来人,去将秦娘子唤来。”
“喏。”下人叉手应道。
苏荷便歪头靠在外祖父肩膀上,眯眼笑道:“还是翁翁最疼我。”
——城西——
屠工带着二人来到城西郊外,秦娘子就住在一间由篱笆围住的草舍中。
“秦娘子,秦娘子,有…”屠工推开门,便被眼前一幕吓到了,“哎呀,你这又是何苦呢。”
“文喜,快,救人。”李忱连忙道。
推开门后,他们发现秦氏竟吊在房梁下自寻短见,文喜一个箭步,用袖中的暗器割断了白绫,随后将秦氏抱下,“郎君,还有气儿。”
李忱推着轮车,只见她在秦氏几个穴口按了按,随后掐住人中,没过多久,秦氏便大喘着气醒了过来。
醒来后大哭道:“救我作甚,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屠工叹了一口气,厉声数落她道:“人已经没了,死能解决什么,难道你是为了儿子才活着的?”
“可我活着,又还不回我儿的命,也无处申冤。”秦氏嚎啕大哭道。
听着秦氏的话,李忱便问道:“秦娘子如此想不开,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屠工背转过身,秦氏擦着泪眼道:“两年前,九原县来了一个纨绔,出身名门,可他生性残暴,喜好男色,前不久,他看上了奴家的儿子,想要带回家去做娈童,我不肯,他便派人强行掳走,几天后,他们告诉我,我儿忍受不了屈辱,自缢身亡了,他才十岁啊,怎会自缢呢。”
“遇到这种事,家里的男主人呢?”文喜问道。
听到问话,秦氏再次大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道:“奴家本长安人士,有些积蓄在身,奈何遇人不淑,孩子的父亲好博戏,不仅输光了积蓄,还被人告发,几年前就死了,为逃避追债,奴家便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到了这九原县,靠着给富贵人家织布为生,日子还算过得去,谁知…”
“出了这样的命案,九原县的县令难道不管吗?”文喜问道。
“长安…”李忱喃喃自语。
“哼!”屠工冷哼了一声,“县令是个软骨头,欺软怕硬。”
秦氏又道:“奴家原先告过,可是县衙的仵作说我儿是自缢身亡,县令便判了他无罪,当地熟悉律法的讼师也不肯出面,还告诉奴家,就算告到长安去,也没有用。”
“那人什么来头?”文喜很是吃惊,便问道。
“那人姓崔,是清河崔氏出身。”屠工回道,“九原县这样的小地方,谁敢与清河崔氏作对啊。”
听到是清河崔氏,李忱皱起了眉头,“清河崔氏的子弟,怎么会到九原县来?”
“据说是因生性顽劣,所以被族人遣送到这儿来养性了。”屠工道。
李忱看着秦氏,思索再三后问道:“令郎的尸骸可还在。”
秦氏抹着泪,“昨日李郎帮衬着下葬了,就埋这在后山之中。”她口中的李郎便是屠工。
“某能否查验令郎的伤?”李忱问道。
“人都埋了,还要作甚?”秦氏稍显不悦。
“某可以替您申辩冤情。”李忱解释道,“但某需要验令郎的伤,作为呈堂证供来翻案。”
“你?”秦氏发出了质疑,“那可是清河崔氏。”
“我也姓崔。”李忱道,“也是清河崔氏子弟。”随后深表歉意道:“族中出了这样的人,是族内之失,某给您赔罪。”
“就算你是崔氏子弟,那厮身旁还有个狡猾奸诈的讼师,专替他处理这种案子,自从来到九原县,他手上还有好几条命案,却从未败过。”屠夫道。
“是讼师厉害,还是清河崔氏的背景强大,某想,大家应该心知肚明。”李忱道,“公堂辩论,比的是一个理字,证据、心眼、口舌、城府,某虽双腿残废,却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以为秦娘子一试,某可以向您保证,只赢不输。”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会帮我?”秦氏十分警惕。
李忱便道:“待申冤还证公道后,某想秦娘子帮个忙。”
“什么忙?”秦氏道。
“到时候秦娘子自然会知道,”李忱道,旋即抬起手,“某可以保证,绝非伤天害理之事。”
“秦娘子,我家郎君自长安专呈而来,为的就是您。”文喜道。
秦氏仔细打量着李忱,无论气质还是谈吐,都非寻常人能比,她看着李忱的双腿,忽然眼睛一瞪,随后起身道:“小郎君请随奴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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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
曾文甫一家正在用膳,苏荷看见有桌子空着,便询问道:“翁翁,舅父呢?”
“父亲去了长安,可能要到祖父生辰时才会赶回来。”苏荷的兄长曾庆说道。
“阿郎,郎君…”下人气喘吁吁的跑进庭院大喊。
“启禀阿郎,秦娘子,秦娘子她来不了了。”脸上写满了着急,“适才奴去城西请秦娘子,发现她在屋舍的房梁搭了一块白绫想要自缢,奴一番苦劝后,方才作罢,但仍不肯同奴回主家,恐奴一走,那秦娘子又要寻短。”
听到下人的话,只有苏荷感到惊慌,而曾文甫与孙子曾庆的脸色却十分平常。
“哎。”曾文甫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
“救人呀。”苏荷从座上站起,见外祖父与兄长无动于衷,“秦娘子不是家里的绣娘么,阿兄和翁翁怎么…”
“求死之人,如何能救?”曾文甫罢了罢手道,“吃饭吧。”
“不,”见外祖父与表兄坐视不理,苏荷反驳道,“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不遗余力的尝试,见死不救,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