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5日晴
李天真起了个大早,他特意穿上去年夏天参加大学毕业典礼时母亲花两千块给自己买的那套黑色西装。
昨天下班时部门主管告诉他,今天HR要找他谈话。
两个月试用期已满,他猜想HR可能是要跟自己商量转正后的薪资待遇和工作分配事宜。
听公司老员工说每一个新人试用期满都会走这个约谈流程,例行公事嘛。
从毕业到现在李天真已经换了九份工作了,这一次他终于干到了试用期结束。
他对目前这份工作十分满意:金梨手机江城分公司市场部:市场督导(负责监督管理金梨手机在部分商场专柜的日常运营)。
李天真大学读的市场营销专业,他认为找工作专业对口很重要,至少在面对职场老油条的质疑时多少有那么一点底气去狡辩。
科班出身的背景能让他这个生瓜蛋子在同事面前显得有几分权威性。
因此,他分外珍惜这份工作,得知HR今天要约谈自己,平时不修边幅的他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利索一些。
此刻,他正西装笔挺地站在镜子前看着精神抖擞的自己,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对未来的虔诚。
李天真习惯性地伸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800度的近视眼镜,满意地笑笑。
临出门时还不忘拿合租室友的鞋油把皮鞋刷得跟头发一样油光水亮。
他在城中村租住的房子离公司很近,上班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就能到,不用跟着人流去挤公交车。
出租屋楼下逼仄的马路边有很多卖早点的游摊,包子油条汤圆,小面烧饼馒头……
经济实惠,好吃不贵。
李天真随手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啃,狼吞虎咽步履匆匆的样子跟这身西装革履的精英打扮有些不符。
江城是西南重镇,背山面江,整座城市依山而建,地势陡峭,山高路不平。
这城中村建于城市主干道旁的一片坡地之上,十几栋七八层高的老旧板楼夹杂着少许自建房把这小山坡占得满满当当,一条蜿蜒曲折的窄道穿过这些破旧建筑连通山下的大马路。
李天真每天便由这条仅仅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单行道下山去上班。
江城气候湿润,常年雾气沉沉,雨水颇多,下雨天,坑洼不平的路面很容易积水。
每当车辆驶过,逼仄的道路无处可避,车胎溅起污黑的脏水便会在行人裤腿上留下痕迹。
李天真自从租住在这里之后就特别讨厌阴雨天气。
多年前,他翘课去网吧玩《传奇》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许多年后的自己会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强忍着难受,高一脚低一脚地淌过这条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去揾食。
否则,他也不会给游戏ID取名为:“小楼一夜听风雨”了。
夜听风雨的浪漫只存在于彼时的想象中,而此时的打工人却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凄风苦雨。
有时为了避过脚下较深的水凼,要停下来择路,稍有迟疑,背后便会传来汽车喇叭无礼的催促声。
有些暴脾气的路人本就烦躁不安,面对挑衅立马还之以破口大骂,如若遇上脾气更加暴躁的司机,便会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对骂,局面很快就会演化为一场针锋相对的骂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为了达到击溃对方心理防线的目的,交战双方总是热衷于围绕身体的某个特定器官穷尽想象地编织语言。
他们的遣词造句充满了民俗趣味,张口闭口间仿佛在向大家普及一个语言学常识:人类生殖系统的器官名称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
在整个交战过程中,无论是他们的父母至亲还是祖宗十八代,无一例外都会受到真挚而热烈地问候。
每次战端一开,便有好事者不顾风吹雨淋的恶劣环境围上来瞧稀奇,原本就拥挤的道路瞬间便堵上了。
直到交战双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会在好心人的劝说下草草收场,而那些劝架的好心人大多是被堵在后面着急赶路的司机。
当然从骂战升级到动手打架的也有,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君子,毕竟法治社会,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起初,李天真也是乐于看热闹的,后来工作越换越勤,钱包越来越瘪,他便没了这个兴致。
无论战况多么激烈,他都少有驻足,只顾埋头赶路。
他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身而过,只想快点结束这一段异常聒噪又泥泞不堪的路程。
今天没有下雨,太阳很大,好像在暗示李天真终于可以踏上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了。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只要同HR谈完话,就可以跟公司签订正式劳动合同,至少是底薪三千+提成的待遇。还住什么城中村呢?公司隔壁那栋洋气的单身公寓,一室一厅也才600块一个月嘛!
待到工作上干出一番成绩,年底回家就可以在一向轻看自己的父亲面前挺直腰板说话,让疼爱自己的妈妈扬眉吐气,有力的反击严父慈母多败儿的谬论。
想到这,李天真暗自心喜,加快了向公司前进的步伐。
三小时后。
李天真一脸沮丧地走出公司所在的那栋写字楼,他佝偻着腰,手里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里面放着他的公文包和一些杂物。
他又一次被淘汰了,转正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臆想。
HR除了一些礼节性的搪塞之词甚至都不愿告诉他为什么没通过试用期考核。
他本想寻根究底死个明白,但他从HR变幻的表情里看出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求职之路如此坎坷,他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情绪里。
李天真把手中的箱子重重地扔在路边的花坛上,来到公交站台旁的报刊亭。
“老板,五块钱的朝天门。”
报刊亭烟柜背后的墙上用不锈钢支架挂着一台破旧的老式彩电,正播放连续剧《我是特种兵之利刃出鞘》,一个邋遢的秃头大叔半靠在竹制躺椅上看得入迷,听见李天真的话头也没抬,伸手从柜台里拿了烟递出来。
李天真接烟时手一哆嗦将几份江城日报碰掉在地上,他赶紧跟老板说了声对不起,弯腰去捡地上的报纸时,赫然看见页眉上的老黄历印着一排黑色小字。
农历三月初四忌:诸事不宜。
他愣了一愣,将报纸捡起来放好,从兜里掏出五元钱付给老板,再次说了声对不起。
秃头大叔没搭理他,接过李天真手上的票子扔进玻璃柜下的铁盒子里,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
李天真转身点上香烟深一口浅一口地吸着,一脸茫然地伫立在十字街头,头顶是正午的烈阳,眼前是看不清的远方。
抽完一根烟他又点了一根,又细又密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他用手背揩了揩前额,仰头望向天空,阳光有些刺眼。
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连抽了三根烟,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李天真扔掉手中的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手机打给好兄弟马忠。
“天真吾儿,找我何事?”电话接通后传来马忠那贱贱的声音。
“嗯…唔……嗯……唔……”李天真还没从失落的情绪里缓过劲儿来,嘴里含糊不清。
“我草!你唔个锤子唔啦,怎么回事?”
李天真沉默了半分钟才缓缓说道:“我又失业了。”
“嗨!多大个事儿,我还以为你卵子被割了呢!晚上来我这儿,吃饭喝酒三温暖,哥哥给你安排上,明天起床又是一条好汉!”
“去你M的,你卵子才被割了呢!”
“哈哈…哈哈…还知道犟嘴就说明没事儿,我说,这点挫折对你李天真少爷算个球哇,求职如求爱,被拒绝多了就习惯了!来我这边享受享受再继续追梦。”
马忠比李天真年长两岁,在大学城经营一家网吧,他们是高中校友,每次李天真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去他那里耍上两天。
“哎!暂时不想追梦了,这次打算长歇,你下午开车过来接我,帮我把行李拉你那边去,我去把合租房退了!”
“老子就说你那破逼地方风水不行,你还TM不信,收拾好东西等着,哥哥我吃了晌午就来接你!”
马忠欣然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