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搜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伐神问道 > 第六章 海上生明月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酉时,一轮明月缓缓升于东海之上。碧海无澜,月朗星寒。



    柔美的月光,随着时间的流逝,自东向西抚照华夏大地。崂山、泰山、云梦山、华山、峨眉山、昆仑山……登州、泰安、东京汴梁、西京洛阳、旧都长安、凤翔府、成都府……银白月光次第普照万里江山。



    此时月光入城,清冽月华如洗,万家灯火通明,夜色渐浓。



    正值元宵的大宋东京汴梁,将近两百万人口的天下第一城,迎来一场瑞雪后,繁华更胜往昔。千家万户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城中百姓无不喜笑颜开,共庆元宵佳节。



    大宋皇宫东华门明景坊,一座烛光晃耀的高楼之上,正有人静静地俯瞰整座开封府,乃至皇宫内的景色。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此处正是东京汴梁最繁华的酒楼——樊楼。百年前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矾石商铺,名为“白矾楼”。如今却是开封府唯一的高度敢超过大宋皇宫的楼宇。只是那唯一的顶层楼阁,却从未见有人踏足。



    樊楼的繁华,于整座天下,亦无出其右者。上至达官显贵,中有文人雅士,下有贩夫走卒,都可在这广厦琼楼间找到适合自己的一席之地。今夜,那明月堆雪之下的高阁,却也是灯火通明,茶香四溢。



    “东方小末,拜见蒲老。”



    “小末啊,快起来吧!快起来。”



    天青色的纤柔身影优雅起身,那轻透面纱之后,正是明月阁首席弟子——东方皛瞐,她只是于凡间自称“小末”。



    蒲衣老者收回远望的视线,转身看着风尘仆仆、面色苍白的纤柔女子,抬手将一束灵光缓缓注入小末体内。



    “伤得不轻……坐吧,喝杯茶,再慢慢说。”



    “谢蒲老疗伤。”



    此时房间内共有四人,蒲衣老者,东方皛瞐,还有一位鹤发童颜的素袍老者,一位文质彬彬的壮年男子。蒲老缓缓移步坐于上位,而二人则恭敬地侍奉两侧。



    小末轻施万福礼,移步下座,饮下灵茶缓缓调息。



    蒲老见小末气色已然舒缓,便开口轻声问道:



    “此番相见,他可有认出你?”



    “回禀蒲老,小末不知。”天青色女子的眉眼之间有些黯然。



    “一百年了,华云经历了很多,荒州之行的历练,几经生死。而你,也确实变化很大,毕竟天人殊途,自有缘法,莫要在意。说说华山的事吧……”



    “回禀蒲老,华山之役,九阁内门弟子七十二人折陨三十六人,外门弟子九百八十人折陨六百余人……此次伤亡最多的……是多为凡人修士的云梦阁与玲珑阁弟子。”



    “哐噹”一声,此时蒲衣老者身后的壮年男子一个没站稳,撞翻了身后的一盏烛台。男子慌忙调整身姿扶起烛台,急切问道:“仙子可有云梦阁苏酥的消息?”



    蒲老温言安抚道:“子容莫急,苏酥那丫头命硬着呢,倒是沈括那小子年少轻浮,或将有些劫难。”



    “不出蒲老所料,苏酥她没事,只是受了些轻伤。倒是她的师兄沈括为了救苏酥,失了一条左臂,性命并无大碍。”



    “多谢仙子告知,苏某失礼了。”



    蒲衣老者缓缓品茶,继续说道:



    “这次若不是灌口二郎拿出了那块羽涅之石,恐怕会惊动你家大姐。好在妘晴那丫头很是争气,生死一线破境而生。”



    “如有危急,大姐应该会现身,只是二姐不在,恐有不测……”



    “你家二姐生性顽皮,行踪飘忽不定,确实应该早点寻她回来。此次华山之局,估摸着能为人间争得百年气运。只是藏在华夏几大王朝后面的那团黑影,还没浮出水面,尚有颇多变数。我且给你一甲子的时间,去把你家那位二姐雪丫头寻回来,不容有失!”



    “是……小末遵命。”



    “黄龙这次只是灵气消耗过度,毕竟比我这把老骨头小不了多少年纪,好好蛰伏个几十年便也能恢复了……倒是青龙最后拼着神魂俱碎,吞了那西荒恶魔的躯体,不但帮助妘晴丫头解决了这次危机,也消融了一些仇恨……只是龙脉受损严重,恐怕是要入轮回才能……”



    蒲老说着说着似乎陷入沉思,起身踱步。旁边鹤发童颜的老者赶忙上前,取出一柄精致烟斗递上,指尖捻出一缕火苗,为蒲老点燃烟丝。



    “君房,你那部《天宫宝藏》编纂得差不多了吧?是时候带去南方了,别忘了把重要的部分归于云笈,得给后世留点东西!百年气运弄不好也要打个七八折,早做安排……”



    “是,君房定不辱命。只是……属下才疏学浅,未得三千道藏真意,唯恐有所偏颇。”



    蒲衣老者吧嗒一口烟,笑着说道:“普天之下并非人人皆可修道,道藏真意若是人人都能领悟,那不是神仙满天飞了。重要的在于凡人的信仰,善言不信,信言不善!若没有这天宫宝藏,恐怕天下之民十有八九,都被那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占去了魂魄。《天宫宝藏》虽不可教化万民,却可有助于溯本求源,有此千千万万的信仰支撑,百年、千年,总会有悟性出类拔萃之人,于这只言片语中感悟天地大道!”



    “君房受教了!属下必尽所能,弘扬我华夏道脉!”



    “对了,君房你要尽快去一趟藏域,找一下自在无极月藏禅师,求取佛家《大乘论》。还有,事后要去一趟雪域的古格王朝,尽量搜集整理《象雄大藏经》,就这些吧,尽力为之就好。”



    “蒲老……属下不知为何要取佛家经典?妖僧为害的事还少吗?”



    “呵呵,道家非道教,佛家亦非佛教……善恶之变只在人心而已。世人皆知传世佛经多出于古天竺,鲜有人知的是万年前的古象雄,才是临近须弥山的佛宗起源之地。而现今的古格王朝,又是古时象雄之所在,大藏经里面可能有一些荒古神石的线索……而月藏那边,他本名唤作“阿提萨”。月光的背面,还藏着很多秘密,可能有‘镇魔图’的下落!”



    “属下明白了,明日便出发。”



    “嗯,去准备吧,藏地之行,切忌扰动因果!我会安排昆仑阁弟子暗中助你。”



    蒲衣老者喝了口茶,又吧嗒一口烟,看着旁边的壮年男子说道:



    “子容,去把大宋官家请上来吧。”



    “是。”



    “属下也先行告退。”



    苏子容与张君房一同下楼,蒲衣老者对着案几上的香炉磕了磕烟斗,又微微叹息道:



    “这人间帝王沾染的诅咒太重,恐扰了清净。小末丫头,你也早点回吧,有空代我去向望舒问个好。华云小子的安危,你且宽心,至于缘分,切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



    小末眼眸闪动,欲言又止。起身轻轻施礼,转身间几滴晶莹泪珠滑落衣领,一抹荧光穿过月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蒲老立于窗前,望着划过天际的荧光,看着满城白雪,红装素裹,思绪被拉回到一百年前的开封府。



    后周显德元年上元夜,大宋至和元年元宵夜,刚好一百年。



    那年的上元节也是风雪交加,红装素裹。与如今的街市花灯不同,那时的红装,是黄河两岸绵延千里的杀戮血光。华云那年十五岁,随蒲老修行刚满三年,就以那一战,跻身人间“超凡境”强者之列。也是那个时候,他遇见了小末……



    蒲老深知这二人冥冥中的羁绊纠葛,不由得轻轻叹惋。



    ——



    “……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樊楼三层一间极尽奢华的雅间内,三位贵气十足的男子正吃酒谈天赋词。为首之人不惑之年的相貌,一缕短须,锦致华服。赋词之人年纪稍长,一身儒雅气质。最后一人年纪显得最大,却又看不出年纪,只因相貌有些不凡,黑得不凡。



    “陛下,蒲老有请。”



    “好,有劳苏卿带路。”



    三人跟随苏子容登上樊楼顶阁,神情有些拘谨忐忑。见蒲衣老者皆深躬而礼,未敢言语。而蒲老却随和地笑道:



    “不必拘谨,老夫只是个凡尘中的老头子,随意就好。”



    “蒲老大恩,赵祯没齿不忘,今日唤我等前来,不知有何示下?”



    “自刘氏薨,你亲政也有二十年了吧?有何心得?”



    “祯牢记蒲老教诲,践行道经所言。为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心居善地,以纳百川。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以天下之至柔,养万民之福祉。”



    “嗯还不错,但只有宽仁之政尚不足,西夏与辽国皆是狼子野心,更有海外倭国觊觎天朝富庶。无为之治,亦有可为之事。文景之治足可贵,汉武雄风虽有伤民生,但也是时局所迫,与时消息则无咎矣。文治武功,当与时偕行俱进,不可偏废……你们两位有何想?”



    “回禀蒲老,吾皇仁德。然自古君王法旨,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自商君变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皆成笑谈,唯有吾皇可以行之以法。法制乃一国之本,臣愿肝脑涂地报效皇恩,匡扶国法,以正天下。”



    “你这黑炭倒是耿直,却要记得过刚易折,物极必反。还须知道,法为何家之法。一国之法何以制,一家之法何以执,天下之法何以定……法不正,行之愈远,糜之愈深!外儒内法,表相是看上层,最终还是看下面的黎民百姓。



    商君严苛峻法可治一隅,而损万世正道。董生迂腐儒术可治一时,而损千载人道。孟轲之浩然气,当为后世开太平,虽名儒法,却近道矣……年后你还是去池州好好体察一番民间疾苦,再历练一年半载的,方可堪用。”



    “是,谨遵蒲老教诲。”



    蒲老再次点燃烟斗,欣然点头,又看着最后那位一身儒衫的中年男子。



    “我以为天下之治,莫过于选贤任能,亲贤臣而远小人。而后治贪腐,裁汰冗余,革新吏治,养民生息。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整肃繁腐文风,取精华而弃糟粕。朝廷朋党之争,是有君子小人之别……”



    “咳咳……”话至此,蒲老重重地敲了几下烟斗,清了清嗓子。



    “你这儒生文采斐然,乃是难得之才。只可惜文章盖世,却不意味着能通达情理。听闻儒家有三不朽,不如效仿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天下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也包括你自己的心。所以说天地之道谓之中和,而贤者之道谓之中庸。老夫再送你一句话,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晚辈有些不解,还请蒲老开示……”



    蒲老一烟袋锅子敲在他头上,悻悻的说道:“一天天的君子小人,这三六九等是哪里的规矩?谁定的圭臬?你嘛?!你不是很喜欢读韩愈的文章吗?那就好好地写你的文章,当你的伯乐,别的事少掺和!回去好好当个史官,著书立言。不解的回去给老夫我慢慢解!”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蒲老对这个中年儒士还是抱着不小的期许。



    “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先回吧。子容、赵祯,随我来。”



    ——



    亥时三刻,二更天。开封汴河北岸,一处孤立的高大楼阁内星光闪耀。



    蒲老三人以御空之术转瞬来到这偏僻的楼阁之内,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楼内星光璀璨,别有洞天,恍如天外。



    “子容,可以开始了。”



    “是,蒲老。”



    此楼共有三层,楼梯廊桥环绕四周。而中间庞大的空间,是由无数精密齿轮机械组成的仪轨,巨大的浑天仪球体座落在正中,其上侧还有一座大型的观象台。最神奇的是楼阁顶部,虽然和外界隔绝,看到的却是满天星河。楼阁地下镂空,有汴河之水随水车匀速抬升,流入仪轨之内,驱动无数齿轮及各种机关平稳地运转着。



    “水运仪象台,融合了周天星图、天干地支、太极八卦、阴阳五行、紫微斗数、太乙神数、奇门遁甲,配合改良后的浑天仪,可以更加准确的计时和推演星象……”



    苏子容一边调整机械,一边说着。仪轨运转咔咔作响,周天星图明暗交织不断演变。这一片洞天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周围只能看见星空,隔绝了室内的流水音和外界的一切嘈杂。



    “文者,纹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赵祯,你可知道百年来你赵家为何有这么多的怪事发生?”蒲老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抬头看着浩如烟海的星空。



    “扑通”一声,赵祯跪于蒲老身侧,诚惶诚恐地急切说道:



    “自太祖黄袍加身,立我大宋社稷,历经三代四朝,我赵氏已经有几十位皇子、皇女夭折,我的五位哥哥,在我出生前就都死绝了!一个……一个我都没见到过。就在前不久,我的第三个儿子又……”



    “斧声烛影的事……你应该知道一些吧。那一夜万岁殿内,其实还有第三个人,一个让老夫寻了他千年之人。说来话长,借这水运仪象台的时空之镜,老夫带你去看看那百年前的旧事,就都明白了……”



    蒲老抬手点燃烟斗,根根分明的烟丝变得红彤彤的微微闪烁,一缕青烟悠悠飘入星河。蒲老、赵祯二人化作虚影,融入一片恍惚的时光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