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在聚拢的夜色下簌簌而落,悄无声息地掩埋太傅府中七横八竖的尸体。

    连凛冽寒风,都吹不散府内氤氲的血腥味。

    这场以东宫为首,太傅撺掇、协助的谋逆案,就此草草落定。

    翌日清晨,风雪初停。

    有官府的人进了太傅府,遵照圣谕,将昨夜那场杀戮中留下的尸体全部清理到乱葬岗。

    -

    约莫向午时分,帝京庆都城门外,一行三人打马狂奔,直奔城门。

    因其为首之人一身煞气冷厉,城门口聚集受检之人顿作鸟兽散。

    负责看守城门的是巡捕营的人。

    此前巡捕营前任统领亦是前太子谋逆同党,如今巡捕营暂由副统领接管。

    因昨日宫中乱变,今日帝京的戒备比平日森严,按例出入帝京都要接受例检。

    可那打马而来的三人,却是半分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为首的卫琛面色冷峻,快到城门口时,他单手握着马缰,另一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太尉府的令牌。

    那例检的将士刚一看清令牌,便赶紧指挥人将鹿砦打开。

    卫琛收了令牌,改双手握缰,双腿猛地一夹马肚,低喝一声。

    他身下那匹骏壮的黑马便如离弦的箭,奔入城内。

    随他一起快马加鞭先行赶回帝京的苏照和李成功,被其甩到身后老远一截。

    李成功猛地扬鞭,马儿提速,堪堪与苏照比邻。

    他粗犷浑厚的声音破空传到苏照耳朵里:“你说咱们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来得及吗?”

    昨日晌午,京中飞鸽传书给此次带兵出征平乱的安西将军卫贤,也就是太尉长子,卫琛的长兄。

    说是太子赵兼勾结巡捕营统领、太傅顾准,逼宫谋反,天子震怒。

    收到飞鸽传书的第一时间,卫贤便将这件事告知了卫琛。

    因他知晓,卫琛从小与顾太傅府上的二小姐顾晚卿交好。

    这书信乃是卫琛父亲,当朝太尉着人传出。他老人家虽位列三公,是正一品的武官。

    可在帝京之中,他老人家并无兵权在手,就算是想帮顾太傅也是有心无力,所以才会飞鸽传书,寄希望于尚未归还兵权于圣上的卫贤。

    可惜,即便卫贤收到飞鸽传书,也没办法带着大部队即日赶回京城。

    卫琛得知这件事,心下便不得安宁。

    哪怕是他自己一人,也要快马加鞭先行回去。

    卫贤怕他一人应付不来,便让苏照和李成功随他一起。

    可惜,哪怕卫琛昼夜不息,在事发的第二日便赶回了帝京。

    一切也已经来不及了。

    -

    卫琛打马过街,直奔庆都西北角的太傅府。

    他心慌意急,根本顾不上长街上被他惊扰的百姓。

    直到抵达太傅府,卫琛才勒紧马缰,“吁”了一声,停住下马。

    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傅府,如今府门紧闭,门上贴了官府封条,隐约可见血迹。

    而一门之隔的府内死寂无声,空气中浮荡着尚未消散的血腥气。

    卫琛轻敛衣摆,迈上台阶时,他的心正一点点往下沉。

    事到如今,他心下已经明了,他终究还是……回来晚了。

    提气越过太傅府院墙,卫琛轻而易举进入了院内。

    院内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触目惊心。

    虽然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但院中、廊上、墙角,到处可见斑驳血迹。

    这般景象对于征战沙场三年的卫琛而言,本不算什么。

    可一想到这些血迹皆是顾府之人留下的,他便没来由的觉得胸闷心沉,步伐虚浮。

    卫琛扶着廊下的柱子缓了好一阵,方才提步往后院去。

    少时,这顾府他曾来过无数次,早已对府内地形了如指掌。

    轻车熟路地到了顾晚卿的院子。

    她院中亦有血迹,所侍花草与院中事物被砸了个干净,一片狼藉。

    卫琛脚下步子越发沉重,却还是硬着头皮迈入了顾晚卿的闺房。

    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平日常用的脂粉。

    首饰匣里的东西都被搜□□净,唯独留了一支不值钱的梅花木簪。

    卫琛长眉拧紧,拿起那根梅花木簪端详。

    依稀记得,这东西是他十二岁时,用桃木亲手打造雕刻,当成顾晚卿十二岁生辰礼送给她的。

    当时她还笑话他技艺不佳,雕刻的梅花像野花,簪子奇丑无比。

    可即便如此,顾晚卿还是收下了这份礼物,并且当着他的面,把簪子簪在了头上。

    如今这支木簪已经在岁月洗礼下磨得光滑,上头还有淡淡的梅香,想来是沾染上了那小妮子头发上的香味。

    -

    卫琛从短暂美好的回忆中抽身出来,再打量这一室空寂,心如同碎裂了一般,隐痛不止。

    便是此时,苏照和李成功赶了过来。

    苏照带路找到了卫琛。

    这一路过来,他也知晓,顾府的变故已成定局,怕是顾晚卿已经凶多吉少。

    “阿锦,或许我们现在赶去乱葬岗……还来得及替顾二小姐收尸。”这话苏照本不想说,可看卫琛呆愣在梳妆台前,魂不守舍地摩挲着他手里那根木簪。

    他便想着,得让卫琛振作起来。

    如今能牵动他心绪的,也唯有与顾晚卿相关的事。

    果然,苏照话音刚落,方才还心碎成泥的卫琛眼圈微红地扫他一眼,随后只字不语,只行色匆匆往外去。

    苏照知道,他这是要赶去乱葬岗。

    按照惯例,乱臣贼子伏诛之后,官府都会派人清理尸体,将其运到乱葬岗。

    他和李成功自然是要跟上卫琛,怕他怒急攻心,失去理智,到时候做出什么傻事。

    -

    帝京南郊浮屠山。

    一身青色长衫的荀岸,已经命人将顾晚卿及其母亲、兄弟姐妹的尸身排列在一旁。

    他此刻就站在顾晚卿跟前,如昨日她爬到他脚边,抓住他的衣摆时一样,他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只是眼下躺在他脚边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名叫顾晚卿的女子,再也不会在春日桃花繁盛的季节,拉着他去山野赏花,更不会用她纤纤素指压下一支艳丽桃花,羞答答地问他:“夫君,可是人比花娇?”

    她亦不会……再如昨日那般,用那双水色潋滟的美眸愤恨地望着他,说要杀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思及此,荀岸眸色微暗,说不清心里涌起来的涩意是为何。

    他分明未曾对顾晚卿动心,连杀她时也是手起剑落,毫无犹豫。

    如今他已助四皇子事成,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月丫头择日便会回到他的身边……

    这便是他从一开始答应与四皇子合作,所期盼的最好的结局。

    可为何,心会这般钝痛。

    宛如被人轻轻割了一刀,正慢慢往外淌血。

    就在荀岸百思不解之际,山间羊肠小道的那头传来喝马声。

    随后一阵参差不齐的马蹄声沿着山道越来越近。

    荀岸抬眸看去时,那驭马而来的劲装男子,已在不远处勒住马缰停下。

    在马儿的嘶鸣声里,黑衣劲装男子翻身跃下,朝他快步而来。

    荀岸一眼便认出来人。

    太尉府的卫小三爷,卫琛。

    也曾是他在国子监任学正时,教过的学生。

    卫琛与顾晚卿的交情,帝京人人皆知。

    他此刻一身肃杀之气而来,饶是荀岸,也被震慑住,险些后退半步。

    卫琛一双锐利的眸冷冷扫过青衣男子,视线垂落到他脚边,了无生机的女子。

    他的眸光顿时柔软如三春的风和水,脚下步子一沉一顿,连呼吸都停止了。

    卫琛不敢相信,此刻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人就是顾晚卿。

    凛冽的山风吹起了她绸缎似的发丝,飘落在她脸上,依稀遮住其容颜。

    她身上穿着一件朱丹色艳丽裙衫,披裹的月白色大氅浸在雪色里,像盛着一支折落枝头的红梅。

    来的路上,卫琛便听苏照说,此次四皇子平乱有功,不日陛下便会给予嘉奖。

    除此之外,还有巡捕营副统领,和准备外调到禹州赴任的禹州通判,荀岸。

    听说是荀岸无意得知了顾太傅与太子的谋划,才被顾太傅逼迫外调去禹州那等偏远之地。

    之所以留下他的命,只是外调,则是因为顾太傅之女顾晚卿对他用情至深。

    原本荀岸的确打算就此离京,可心下实在不安,又念及皇恩浩荡,所以幡然悔悟,假意离京,实则向四皇子求助。

    这才及时阻止了这场变乱。

    以上这些说辞,卫琛自是不信的。

    可当今陛下相信,甚至为此诛了顾家满门。

    一想到顾家遭此一难,始作俑者便是顾晚卿真心以待的荀岸。

    卫琛心下怒火便滕然烧了起来。

    “荀、岸!”卫琛卸下腰间佩剑,拔剑朝不远处的青衣男子刺去。

    他满眼猩红,悲愤难掩。

    出剑的速度太快,对面的荀岸不过一介文臣,根本避之不及。

    饶是他踉跄后退两步,卫琛的剑也还是刺中了他的左肩。

    不过比起他昨日刺在顾晚卿胸口的那一剑,这根本不算什么。

    至少要不了他的性命。

    就在荀岸吃痛闷哼,暗暗松一口气时。

    卫琛拔剑复又刺了过来,对准了他的胸膛。

    “阿锦!”苏照轻喝一声,提剑一跃,以剑鞘挡下了卫琛的第二剑:“你冷静点!就算你现在杀了他,顾晚卿也活不过来了!”

    可惜卫琛根本听不进他的劝说,目眦欲裂,以力震开了苏照的压制,“那我便让他给卿卿陪葬!”

    苏照本就不敌卫琛,急忙唤了李成功。

    二人合力,这才拦下了卫琛,将他与荀岸隔开。

    “顾家满门无人留世,难道你想让顾太傅甚至整个顾家一辈子都背负谋逆的罪名吗?”苏照仍没有放弃说服卫琛。

    因为他知道,如果卫琛执意要杀荀岸,凭他和李成功,顶多也只能挡住他半盏茶的功夫。

    苏照这番话总算起了点作用。

    卫琛一头脑热,终于冷静一些,他的视线从荀岸身上移到苏照脸上。

    只听苏照继续道:“事到如今,能为顾家平反,查清事情真相的便只剩下你了。”

    “荀少泽乃禹州通判,正六品官员。你若是无缘无故便杀了朝廷命官,哪怕你这次西域平乱有功,陛下怕是也不会轻饶了你!”

    “若是连你都出事了,就真的无人会替顾家百余口平冤了。”

    “阿锦,你真的要让顾晚卿一家百余口就这么枉死吗?”

    苏照的话安抚了卫琛暴怒的情绪。

    他彻底冷静下来,扔掉了手中的长剑,越过他们,朝雪地里安然“睡”着的顾晚卿走去。

    他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眼见着卫琛要带走顾晚卿,负伤难行的荀岸试图上前阻止。

    却被苏照和李成功拦下,生生隔断了他望向卫琛带顾晚卿离去的背影。

    -

    卫琛将顾晚卿葬在了他院中的那片梅林里。

    因顾家的罪名尚未洗清,所以顾晚卿的墓碑上,没有刻字。

    卫琛着月色长衫在她墓前坐了大半日。

    拿来了他从西域那边带回来的美酒,一坛又一坛地浇在顾晚卿墓前。

    “你不是说,西域盛产美酒,让我凯旋时给你带几坛回来?”

    “我给你带回来了,你且尝尝,这酒可还对你胃口?”

    男音磁沉,有些哑,在深冬的雪夜里格外清寂孤独。

    卫琛对着顾晚卿的墓絮叨了许多。

    一边喝酒一边把这三年在沙场上的一些见闻说给她听。

    末了,他拎起长剑,又在她墓前舞剑给她看。

    最后伏跪于雪地之中,双肩震颤着,久久不肯直起身来。

    -

    卫琛想起了少时的顾晚卿。

    七岁,在学堂,顾晚卿给他送了她娘亲亲手做的栗子糕。

    虽然最后那糕点被人抢了,卫琛拼尽全力也只抢回来最后一块……

    但他俩一起坐在学堂廊下,分着吃那块糕点时的快乐,他至今都还记得。

    那时候他体弱多病,时常被人嘲笑,说他不配做太尉的儿子。

    与他前头两个哥哥的英武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那段时日卫琛的性格沉郁、阴晴不定。

    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只有顾晚卿,软软小小的一团,总爱跟在他身后,要跟他做朋友。

    十岁以后,卫琛的身子骨好了起来。

    他也开始强身健体,习武,这才有了今日的造化。

    而顾晚卿自始至终都在他身边,他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她倾心于荀岸,后来又执意要嫁给他。

    卫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对她的情意早已超越了朋友的界限。

    可他已经错过了向她倾诉心意的时机。

    那时年少骄傲,不屑那些强人所难,棒打鸳鸯的卑劣行径。

    所以在顾晚卿与荀岸大婚的前一日,卫琛选择随兄长出征西域。

    这一走便是三年。

    本以为如今回来,他便能沉心静气,装作没事人一般,继续与她做朋友。

    未曾想,世事多变。

    如今他们阴阳相隔,竟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冰天雪地里,卫琛伏跪于地,直至身体僵硬。

    他才似醉非醒地抬起头来,伸手摸了摸那块无名的墓碑。

    音色悲伤得沉哑:“卿卿,黄泉路上走慢些。”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