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庆二十二年,残冬。
今年帝京的雪来得迟一些,腊月将末,方才洋洋洒洒下了一场,细如盐粒。
城中青石板铺成的长街被雪色盖得斑驳。
那些露在雪色外的青石板便如洒在宣纸上的散墨。
最后随着一辆靛青色车顶的马车从长街上碾过,一副写意水墨画便渐渐落成。
马车行得慢,不疾不徐,往西北方向的丞相府驶去。
车檐挂着一盏四角灯笼,于昏沉暮色里,散着暖橘色的柔光。
上头“卿”字花样,在烛光里若隐若现。
街上行人见之无不避让,惴恐又敬畏。
只因这挂着“卿”字花样的灯笼,是专属于丞相府的标志。
而这位权势滔天的丞相大人,日前刚查明了五年前东宫太子携太傅顾准、巡捕营统领逼宫谋逆一案。
还了顾太傅一家百余口清白。
当年那场动乱,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影响颇大。
只因事后天子下诏,将太子等人罪名昭告天下时,百姓们都不相信,贤明一世,忠君爱民的顾太傅,竟然会谋逆。
五年过去,百姓的议论声早就小去。
时间的流逝,让那些曾经为顾太傅一家百余口愤愤不平之人,渐渐遗忘了这件事。
直到几个月前刚升任丞相的卫琛,于几日前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上呈当今太子,也就是四皇子赵渊诬陷顾太傅谋逆的罪证。
以一己之力逼着当今圣上,重审顾太傅协助、教唆前太子谋逆一案。
圣上自是不愿,但如今朝中文武百官,大半部分已为卫琛马首是瞻。
群臣请愿,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应下,着卫琛亲自调查此案。
卫琛为此弃武从文,一步步爬上丞相之位,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以自己双手之力,搅弄朝堂风云。
为顾太傅一家平反。
至于当年四皇子构陷顾太傅的相关证据,他这五年里,一直暗中寻找。
为的就是在他揭发赵渊罪行时,能够一举将他定罪,不与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所以在百姓与陛下眼中,卫琛不过三四日便将当今太子赵渊构陷顾太傅,甚至在前太子身边安插眼线,挑唆太子谋逆等相关罪行查了个清楚。
并且人证物证,他也一一在握。
如此效率,怎能不让百姓敬畏。
至于惴恐,则是因为昨日太子赵渊被定罪时,妄图背水一战,行刺陛下。
结果被丞相卫琛,一剑斩落头颅。
据说当时赵渊的血激射而出,将丞相卫琛的官服都染成了紫红色。
他的头颅顺着龙椅前的丹陛一阶一阶的滚下,滚到前排的大臣脚边。
说是当时那头颅上连眼睛都没合上,眼里似还凝着惊恐。
当时那场面,也不知被谁传到了民间。
百姓们听闻后,无不对卫琛又敬又畏。
毕竟被他斩掉头颅的可是太子,哪怕罪大恶极,当今圣上也是想要留他一个全尸,保其体面的。
可卫琛一剑,却是让圣上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的头颅落地,身体也徐徐倒下丹陛。
听闻陛下为此受了惊吓,病倒了,如今朝中政务由六皇子赵宣代为处理,丞相卫琛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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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太傅府的冤案的真相,如今总算云开见月,大白于世。
当今太子已死,东宫之位空悬。
朝臣们都在催着陛下立下新太子,而六皇子赵宣则是卫琛一力举荐的太子人选。
太傅府一案,其相关涉案人员,已经全部收入监牢。
其中自然包括升为国子监祭酒的荀岸。
他当初可是坚定表示,自己偷听到了顾太傅与太子的谋逆计划。
当时他是顾太傅最器重、信任的二姑爷。
陛下对他的供词深信不疑。
甚至事后认为荀岸此人,敢为公理大义灭亲,是个可塑之才。
为此还特意提拔于他。
不过荀岸出身卑微,身份受限,再怎么提拔,他也只能爬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自是比不上出身显赫,又文武双全的卫琛。
卫家祖上世代都是武将。
卫琛弃武从文,还曾为此与卫太尉闹僵过一阵子。
自顾太傅出事以后,卫太尉心里便对那些文官诸多不满。
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玩弄权势。
他实在不忍卫琛走上那样一条阴晦的道路。
他们卫家的儿郎,理应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那才是他们卫家儿郎最好的荣誉。
可卫琛一意孤行,哪怕卫太尉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他也仍是走上了弃武从文的道路。
五年里,他摸爬滚打,私下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年纪轻轻便爬上丞相的高位。
如今他的心愿已经达成,顾府上下百余口的冤情洗清。
他也去监牢中见了荀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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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岸一介文人,吃不得皮肉之苦。
可卫琛偏不给他痛快,着人对他用尽酷刑,将人折磨得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
直至最后一刻,他才亲自出手。
提着长剑,缓缓插入荀岸胸膛,直至长剑破开他的血肉,将他胸膛刺穿。
卫琛便又将长剑拔出,换一块好地儿,继续刺进去。
一剑又一剑,他冷硬令人生畏的俊脸上逐渐浮起笑意。
“前面这些,都是替卿卿还你的。”
“她心悦你,真心待你,你却欺她负她,杀了她……”
男音冷沉,附着幽深的恨意。
忽而,卫琛话音一转,音色透着狠戾:“荀岸,你可知我等这一日多久?”
“五年。”
“足足五年。”
“这五年里,我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你。”
“可真到了这一日,我忽然觉得……”
“像你这般罪大恶极之人,直接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
所以卫琛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荀岸,而是留下他的命,折磨了足足七日。
断其手脚筋,再剜出他的眼睛,拔掉他的舌头……
如今的荀岸,已经惨不忍睹到是人是鬼分不清楚的地步。
见他这般惨状,卫琛心中终于畅快了一丝。
他也终于给了他致命的一剑。
已经疼到麻木的荀岸,闷哼了一声,便没再发出别的声音。
只是弥留之际,他听见卫琛的声音。
如恶鬼索命般,森冷阴寒:“你先去,稍后我便让你那位相好下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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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岸的尸身,被卫琛的人扔去了浮屠山上喂那些豺狼虎豹。
他要他死了以后,也不能入土为安,最好变成孤魂野鬼,永不超生。
处理完荀岸,卫琛忽然有些后悔,没让他那位相好,先死在他面前。
这样说不定更能令他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但事已至此,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那个叫楚挽月的女人,他不屑亲自动手,便让手底下的人去解决。
从帝京监牢出来以后,卫琛便直接回了丞相府。
与他同行的还有苏照。
自五年前,卫琛决定弃武从文那天开始,苏照和李成功便一直追随于他。
如今顾家的冤情已经洗清,荀岸也死了。
苏照以为,卫琛应当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毕竟他弃武从文,靠自己一步一步爬上丞相的位置,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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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丞相府后,苏照命人准备了热水,以便卫琛沐浴更衣。
他方才从监牢中出来时,沾染了一身血腥气。
连月白色的长袍上,都溅到了血渍,似含苞待放的红梅,猩红刺眼。
卫琛沐浴时,苏照便垂手站在不远处,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宫中传信,明日早朝,陛下便会昭告天下,让六皇子继位东宫。”
“如今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时日无多。”
“待六皇子继位东宫,再名正言顺登基,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想必即便是太尉大人,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功绩。届时你们父子俩的关系,也一定能够重修于好。”
苏照沉声,语速徐缓。
卫琛却并未听进他的话,只是靠坐在浴桶中,静静抬起自己的双手,摊开掌心,沉沉看着。
过了许久,苏照以为他想一个人安静,准备离开时。
屏风那头的卫琛,方才冷声开口:“子敬。”
苏照站住脚,静等男人的后话。
“你说,如今的我,卿卿她还认得出来吗?”卫琛微微拧眉,视线淡淡扫过掌心的纹路。
不禁回想起这五年里,死在他这双手里的那些人。
苏照哑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问。
紧接着,他听见卫琛继续道:“当初我随兄长出征西域平乱。”
“我与她说……我以后会用这双手握紧长剑,上阵杀敌,战无不胜。”
“她说她信我。”
“信我会成为护佑天下百姓的大将军。”
说到这里,卫琛嗓音噙笑,温和许多,如冰雪初融,春风化雨:“那个傻丫头……”
“她根本不知道,我想护佑的从来只有她一人而已。”
天下百姓自有当今圣上护佑,与他又有何干。
屏风外,一身暗色长衫的苏照揪起了眉头。
他吞咽了一下,方才语重心长地道:“已经五年了,阿锦。”
“逝者已矣,顾家的冤情已平,你也该从往事中脱身,重新开始。”
“如若顾二小姐在天有灵,想必她也希望你能放下过往,早日成亲生子,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苏照知道,只有那顾晚卿来劝卫琛,方能起到作用。
可今日,卫琛却恍若未闻一般,只自顾自地继续道:“如今我这双手,早已放下长剑,搅弄朝堂风云,沾了许多人的鲜血。”
“你说,卿卿若是知道这些,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苏照:“……”
他知,卫琛这一路走来,并非完全坦荡磊落。
所谓权臣,便是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有些时候,更是不得不做一些阴暗龌龊,违背良知之事。
譬如当今圣上一病不起。
以及楚挽月腹中无辜的胎儿。
这些事,换做五年前的卫琛,绝不会做。
可他为了给顾府平冤,为了替顾晚卿报仇,却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如今事情都已结束,他却沉浸在罪恶感之中,无法自拔。
这让苏照不禁替他担心:“阿锦,顾晚卿已经死了。”
“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不是苏照第一次提醒卫琛。
但每次卫琛听他陈述这个事实,他的心都会感到无比刺痛。
这次也一样。
但这一次,卫琛没有对苏照发火。
他只是扯着唇角笑了笑,一反常态得附和他的话:“你说得对,她已经活不过来了。”
所以……便由他下去寻她吧。
苏照还想说什么,却被卫琛吩咐退下。
他以为卫琛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便把话咽回去,只最后提醒他明日早朝立太子一事。
届时还需在点一点六皇子,别忘了之前的承诺。
该说的话说完,苏照退下了。
偌大卧房里,便只剩下浴桶中垂掩长睫,神色哀戚的卫琛。
他根本没注意听苏照最后的话。
因为不等明日,他便要去寻他的卿卿了。
已经让她等了五年,他舍不得让她再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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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时三刻。
黎明仍未降临,偌大的帝京寂静无人,似一座空城。
卫琛着一袭大红喜袍,修长指节挑着一盏四角灯笼。
只身一人,在细如盐粒的雪中踽踽独行。
他的丞相府与荒废多年的前太傅府相隔不远。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卫琛便推开了太傅府的府门。
门上的封条早就在风吹日晒中腐烂褪色。
因其宅院荒废已久,加上顾家已无人在世,所以即便顾府沉冤昭雪,也无人打理这座府邸。
所以院中荒草杂生,阴沉骇人,如鬼宅一般。
这个时辰,天都没亮,也只有卫琛敢只身来此。
他拎着一盏光晕橙黄的灯笼,熟门熟路地行过蜿蜒长廊,穿过院落,到了顾晚卿生前的院子。
这院子他每年都来,只因四年前,他将顾晚卿的坟冢迁到了此处。
所以这偌大的废宅之中,唯独顾晚卿的院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院中连杂草都没长出一根。
倒是四年前卫琛亲手为顾晚卿种下那片的梅林,生长得不错,在这寒冬腊雪天里,红白梅花争妍斗艳,坠满枝头。
一入院子,便能闻到清寒的梅香。
如同顾晚卿身上的气味,令卫琛冰冷荒凉的内心,有了一抹春日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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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卿的墓碑上,卫琛亲手刻了字。
——吾妻卿卿。
而今日,他便是来娶她的。
卫琛特意梳洗打扮,穿上了定做的喜服。
他还亲手做了顾晚卿的牌位,用来行成亲之礼。
辰时一刻,天光乍现。
卫琛将那件女式的喜服,展放在了顾晚卿的坟冢之上。
他在破晓那一霎,轻轻抚过怀中的牌位,淡淡扯开唇角,温声轻语:“一拜天地。”
话落,他抱着顾晚卿的牌位,拜了天地。
随后又冲着浮屠山的方向,沉哑继续:“二拜高堂。”
顾晚卿的亲人,都被卫琛葬在了浮屠山上。
他为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占据高处,视野开阔,风景秀美。
“夫妻对拜……”男音转为低磁。
噙了浓浓情意,比春水还要温柔几分。
最后,他缓缓直起身体,抱紧怀中的牌位,看着眼前的墓碑。
终于如释重负,眼眶微红,溢满笑意,“……礼成,送入洞房。”
话落,红衣男子抱着牌位,徐徐进了顾晚卿生前的闺房。
房中燃着一对红烛,贴了几张囍字。
男子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拉长,变得扭曲。
长剑缓缓出鞘,卫琛单手执之,缓缓闭上双眼,“卿卿,久等了……为夫这便来寻你。”
哐啷——
长剑落地。
卫琛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心里不禁浮现一个荒诞的念头。
——若有来世多好。
他不会再将卿卿拱手让于他人。
哪怕是强娶,他卫琛也要做她的夫君。
护她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