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节日的气氛其实很简单,只要有足够多闹哄哄的人聚在一起,就是节日。
“公子用乞巧活动的额外布施换来了今宵解禁,门外喝完薄粥的灾民还能进来凭借手艺再领几份米粮。”
落苏翘着小鼻子,得意地和左蝉衣说道。
“真是……慷慨。”左蝉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理不出头绪。
“这可算不上慷慨。”闻人梦溪摇着文士扇,领着众人向前,“米价下落,则民帑宽松,加之节日喜庆,正是做买卖的时候。”
“只靠这些小玩意儿可赚不回本钱。”左蝉衣看着道路两侧首尾相连的两排摊铺,除了乞巧物件,都是些时果腊脯、面点糖人、刺绣珠串之类的小商品。
“赔本赚吆喝,也是一种买卖。”闻人公子笑道,“戏台子还没搭好,唐兄何不放松些,陪佳人到处逛逛?”
姜煜之今晚穿着白色细纱罗裙,套藕色云纹坎肩,坠玉束腰只一握,无瑕冰镯被雪欺。娴姿闭月,娇颜羞花,真真是位皓腕凝霜雪的窈窕淑女。
她低头抬眼偷看左蝉衣,却被闻人梦溪点破,一时间绯云上脸,急忙扭过头去,露出白腻得发光的脖颈与惊心动魄的下颌线。
“姜小姐。”左蝉衣径直走到姜煜之身前一步之外,“某刚刚看见一间挺有意思的摊位,不知姜小姐可愿陪某同去?”
姜煜之被他极具侵略性地靠近惊得心跳加速,左手捂着心口,右掌紧张地按在左髋。
她点了点头,又轻轻嗯了一声。
“哼,我不算佳人吗?”落苏今晚也穿着裙装,白绢抹胸青襦衣、乌面金花褶裥裙,系带三饶,叉腰挺胸,显出傲人身材。
小丫头还挺有料。
“不过就算你邀请我,本姑娘也会拒绝的。”落苏抱住闻人梦溪的手臂,朝左蝉衣扮了个鬼脸,“你还没和我道歉呢。”
看见她晃了晃连一点印子都没有的手背,左蝉衣哑然,这也有必要记仇?
“先前之事算某不对,在此正式与落苏小姐道歉。”
左蝉衣并不在乎服软,转过身来右手抚胸,左手背在身后微微鞠躬。
“敢请落苏小姐原谅。”
他微笑着抬头,表情与风度无可挑剔。
“你……等我打赢了你,自然会原谅你这个手下败将。哼!”
闻人梦溪无奈摇头,扯着落苏离开:
“社戏开始后,再在滕王阁下相聚。”
看着这位贵公子领着活泼的女伴与沉默寡言的老奴钻入人群,左蝉衣收起笑容。
“等我打赢你”,是一句玩笑话,还是认真的?为什么带我入局,又放我自由行动?还是说,这就是游戏本身?
他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线索”,收拾好心情。
“走吧,姜小姐,今晚才刚刚开始呢。”
左蝉衣不是木头人,如何察觉不出姜煜之的心思?原本他是准备敬而远之的,即便她被亲兄长卖给富家公子,但她的生活并没有变得窘迫,自己又何必插手?相比起无数饿死在田野的流民,自己有什么必要为她挺身而出?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卑鄙地利用少女懵懂的情感,以在事情无法挽回前破局。
即便目前没有任何端倪,他依旧坚信闻人梦溪另有所图,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正是这个一掷千金的公子为了哄抬粮价而火烧赈灾粮。
更不会忘记,永华正是不死谷最大的投资人!
于是他付出十二分的精力陪姜煜之逛街,尽可能吸引她的目光——天南海北的商货他都能点评一二,日用百货的做工与时价也全在胸中,草药古玩更是个里行家。除却展示博文广识与大气风姿,以引来旁人对姜煜之的艳羡,他甚至还挖空心思编了好几个似是而非的滑稽故事,以博佳人一笑。
体己好话自然也不会少,赞美之词恰到好处、绝不夸张生硬,且总是避开直接评论外貌,多夸审美与聪慧。因为事实是不需要夸张的,只有更高级的评价需要矫饰。偶有意见不一,则略作坚持后“幡然醒悟”,戏称老师。
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姜煜之竟产生了此人乃是自己青梅竹马的错觉。
见姜煜之也有些累了,左蝉衣明白时机已至,为她买来一支苹果糖,领着她向江边滕王阁缓步前进。
“煜之。”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阿璟呢?”
少女眼中的快乐瞬间下落,她盯着手中红彤彤的糖果,低声说道:
“被兄长带回宜州了。”
“这么久没有见面,你一定很想她吧……”左蝉衣的声音很轻,仿佛哔啵燃烧的营火,带着一种让人忍不住释放情绪的魔力。
“我还是第一次与她分别这么久,一想到以后都可能不会再见……”少女眼中蒙上一层雾气,她多希望手中这支大到自己根本无处下口的苹果糖能有人分享。
“一定会再见的。”左蝉衣将右手向后摆出,没有邀请的姿势,但心有灵犀的人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姜煜之将泪水眨落,试探几次后悄悄把自己的左手交给他。
那只大手粗糙、干燥,且温暖。
“和我说说进入永华小院之后的事吧,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听。”左蝉衣握紧了姜煜之柔软又骨感的小手,他的掌纹紧紧贴着姜煜之娇嫩的肌肤,指尖按在她的指节上。给她支持、使她无力,又不至于捏疼她。
姜煜之看着乞巧会的灯火照亮左蝉衣的侧脸,那冷峻的线条与坚定的眉眼狠狠钉在她内心最柔软的深处。
跟随着不断向江边戏台汇聚的人流,姜煜之将自己这几天的无助、惶恐与庆幸全部吐出,左蝉衣扮演着完美的倾听者,适时给出回应并时不时询问细节,却不深究逼迫。
他越这样,姜煜之越恨不得将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生怕左蝉衣不信。
当左蝉衣已经能远远看见喧闹的戏台后,姜煜之所能窥见的永华一斑已经完整地在他心中还原。
于是他问出最后的问题:
“闻人公子怎么知道我会走东门离开洪都?他今天还见了谁?”
已经将一切信任都交给左蝉衣的姜煜之默认两人利益一致、闻人公子赠衣送剑已经缓和了双方的关系,于是毫不犹豫地背叛现主,将机密说出:
“上午一位头戴白巾的将官来到小院,告诉闻人公子你对三清山下雨了很感兴趣。除了他,今晚闻人公子还在城门口见了一位卫兵长官,两人相谈甚欢。”
章慈恭幼子,章任明。
自己怎么忘了,幡然悔悟的章慈恭是官商联合的弃子,换句话说,就是永华的弃子。但没有人规定过弃子不会留恋当狗的感觉,尤其是在家中顶梁柱突然倒塌之后。
左蝉衣无声冷笑。
若是他没记错,洪都府城防、夜巡人员还是归洪州司马董晓宁把控,此人因为李更新遇刺被罚俸三月,却因为积极配合镇戍营提人也被轻轻揭过。
最关键的是,董晓宁乃是章慈恭正妻的堂弟。
戏台边聚满了洪州城卫兵,对现场的看护比守卫粮仓还周密。
不像那斤斤计较的落苏,你们舅甥倒真是配得上一句“无度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