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寒夜,又好像是艳阳高照的晌午,似乎是益州一千六百里之外的武陵天门山,又似乎是青城山中某处无名瀑布,自己是左蝉衣,还是张纯阳?一切都重叠在一起难以辨认,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莲的地方。
……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呆呆地伸出手,似乎想抚摸眼前人的脸。
小莲对这位穿着剑气山庄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女十分陌生,下意识躲开,规矩又戒备地问道:
“请问你是谁?来荒园有什么事吗?”
“这不可能……”
少女仿佛丢了魂魄,踉踉跄跄地倒退,僵硬地移开盯着小莲面颊的视线,却正好看见左蝉衣亲笔书就的小院门牌:
前尘如荒。
这门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除夕时写的,那时他还没有习惯使用毛笔,笔迹丑陋。左蝉衣好几次想丢弃这张“黑历史”,却被小莲视若珍宝,一直收藏。
当左蝉衣被剑气山庄除名,她就带着这些与他有关的“垃圾”移居到山庄边缘荒园,白天去女眷区帮陈主母做些事。在马小一等人的暗中照顾下,她并没有活得很艰难。
“不……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似乎在对什么人生气,愤怒的大喊将小莲吓了一跳。
少女逃也似地离开了,徒留带她来此的剑气山庄弟子尴尬地在院门口向小莲道歉。
……
左蝉衣如同刚从水中被捞上来,出了好大一身汗,更加臭不可闻。
他翻身下马,将衣袍脱下塞在驮袋中,甚至连挂着锁魂的腰带也丢在马上,就这么袒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把缰绳递给道童。
“我去帮忙,请你照顾好它。”
道童被他身上的四道长疤与无数小疤痕吓了一跳,尤其是右肋下那一条,宽得吓人,仿佛被人割开取走了肝胆后留下的。
“避、避火符!你还没取避火符呢!”
小道童还在招手,左蝉衣已经一步跃过壕沟,挤入人群中。他自然地接替下边缘一位精疲力竭的挥扇军士,同时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助。
马步扎定,气沉丹田,左蝉衣一个人举起那小腿粗细的“扇柄”,建木相真气急速流动。
需要两三人以地面为支撑才能使用的简陋巨扇被他一个人挥舞起来,跟随道士们的号子,凶猛的风火杀向蝗群。
张天师低头看了惊呼的人群一眼,继续专心指挥“鸦兵”。鸟儿越来越疲惫,且需要时间消化已经吞入腹中的蝗虫,他也不知道这群“鸦兵”还能支撑多久。
……
左蝉衣在黎明时分好好洗了个澡,这几天来的坏心情与噩梦都随着汗液与污垢一起被洗刷干净。那身好衣裳被他洗干净后打血折卖给了一位军官,换来两套布衣、三十五两银子与两袋干粮。
和被征调的民夫一起喝了薄粥后,左蝉衣没有跟着他们再去捕捉漏网之虫,而是离开洛源县南门临时营帐,进入县城角落的道观,拜访昨天夜半就收了功的张天师。
“唐少侠来得好快。”
还是那个小道童出来迎接,他为了给左蝉衣看马一夜没睡,硬等到东方日出、与左蝉衣交接后才回返城中,此刻难免精神萎靡。
“可惜不巧,祝州牧先一脚到了,只能麻烦你在此稍待。”
“不妨事,你回房睡觉去吧,我独自在此等候便是。”
左蝉衣摆摆手,站着入了定,万相真气在经脉内流转,青碧建木相真气与赤红燃火相真气交替出现,却没法同时从肉体中“研磨”出来。
小道童见他在道观小院中自顾自琢磨武功,也不惺惺作态,往堂内木椅上一坐,立刻进入梦乡开始点头。
过了大概一刻钟,一位两鬓花白、面如死灰的中年人从静室走出。
“祝邝辅。”
“嗯?你是?”
左蝉衣扶着锁魂,眼睛直视这位信州州牧。
“李安抚需要一个解释,否则中元节后洪都镇戍营精锐就要挥师东进。不论你有什么苦衷,最好别再装死。”
“你!”祝邝辅原本不相信这位布衣白身会是正四品大员、江南安抚使李更新的使者,但目光一对上,他就不由自主感到心慌,“你都寻到此处了,难道还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说罢,他一甩衣袖夺路而出。
左蝉衣看了他满是虚汗的背影一眼,没有去追。
他确实大概清楚了,只待走进这扇门做最后的确认。
小道童还在熟睡,低着头,口水流了一地。左蝉衣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进了静室。
“又见面了。”
张天师坐在床上,伸手指引左蝉衣落座。
“是啊,又见面了。”左蝉衣关上门后轻轻坐在长凳上,“张纯阳道长。”
张天师抚须轻笑,笑着笑着开始咳嗽,不一会儿便满襟满手是血。
“我窥探天机太过,应有此报。”
左蝉衣对着这位与自己前世同名同姓的救命恩人沉默不语。
“十五年前,天弦震动,化而为劫。我寻迹前往青城余脉,在深山瀑布下找到了你。”张天师点了点自己额角,“你这儿被开了一个洞,在那荒郊野岭几乎是必死无疑。”
“若不是那个小女娃跪在青石上拼命磕头,说你是为了素昧平生的她才惨遭毒手,我可能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潭边。”
“因为我是你所谓的‘应劫之人’。”左蝉衣低着头,“死在那儿,世上就少一道大劫。”
“不。”张天师温和地笑了笑,露出血染的黄牙,“你在大劫到来之前不会死的,我会被那丫头打动,也是劫难的一部分。窥探天机的人,本就是天命的一环。这是我近几年才了悟的,因此不再用幻术隐去自己的行踪,你依照天命来此,我便为你解开幻术,不再强求遗世独立。”
“所以你三年前找到顾寻花,骗他蛇山有药,让他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下性命垂危的我。”
“不能叫骗。”张天师捂着想要咳嗽的嘴巴纠正道,“日后你还会再上蛇山,为那可怜的丫头寻到解药。”
“这些‘天机’、‘天命’同时也是你主持血祭的理由吗?”左蝉衣抬起头,看着这位气质平和,行为疯魔的天师,“你从‘天弦’中看到了那个画面——”
“腊八祭,梅染血。万人死,万万人活。”张天师按着膝头,将满是血点的身子探过来,“你也看到了?”
“我没见过什么‘天弦’。”左蝉衣皱眉,“我只知道明年江南的旱灾就会结束,万物复苏。”
“你只看到了结果。”张天师失望地收回身子,“我明明将那门简陋的精神秘术提升到了神一品,你也打开了精神秘藏,为何会看不清楚?天弦就在每个人的灵魂中,你不该看不见的。”
“只要你看见了天弦,就能明白,世界是一条巨蛇,所有人都是它体表的小虫,一切驶向必然,只有天弦拨动时才会发生改变——天崩地裂的改变!”
“在此之前,所有过程与结果都是静止的。”
“那您为何还要率民灭蝗?”左蝉衣不敢苟同,“如果灾情注定无法控制,只能依靠腊八血祭,又何必做这些无用功?”
“我遵从本心,血祭求雨,让此地水稻能够正常生长。我遵从本心,聚民杀蝗,使山外之灾不能染指道统。导向我所期望的结果——江州、信州从旱蝗大灾中存活下来的人将是江南之最。”张纯阳右手抚胸,“修道之人不强求圆满,不逆自然,只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你难道真的相信所谓血祭吗!”左蝉衣腾地站起,怒目圆睁,“难道你要说天上的雨是因为地上的人无辜死去而来的吗!一派胡言!”
“你心有魔障。”张纯阳摇了摇头,“不肯接受新的事实,旧有的认知盘亘不去,你会因此犯下大错的。”
话一落下,张纯阳再次咳血不止,几乎要将肺叶给呕出来。
“劫难,劫难!在劫难逃!”
左蝉衣摔门而出,不再试图纠正这个宿命论疯子,他要用事实证明人定胜天,阻止血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