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战斗,这是左蝉衣完全陌生的领域。
浑浊的江水能见度极低,招架下来的重剑也不知所踪,不等黑暗将他淹没,止住下沉势头的左蝉衣展开鲲鹏相向水面上游去。
就在他即将触及晃晃明光时,汹涌的水流突然撞在他的小腿上。
是了,焦错的剑重逾五十斤!他只会下沉得比自己更快!
自下而上的攻击是左蝉衣从未预料过的,刚想挥动剑刃,却因为恐怖的阻尼根本无法爆发速度。
来不及了!
最后关头左蝉衣以丹田为核心,将四肢全部收缩,竭尽全力躲避。
碰!
一柄重剑破开水面,满面杀意炽烈的焦错如箭跃出上半身,脱离水流束缚的大剑在空中迅速调整好角度,带着剑客砸向水下那一抹血色。
叮。
水中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比空气中更加短促与尖锐,兵刃相撞的声音在翻涌的气泡与水波声中是如此明显,狠狠刺在再次被砸下的左蝉衣心中。
好在漂在水中时,各个方向都可退得,竭尽全力偏转开对手攻击后,记忆中那源源不绝的压制并没有再次上演。
焦错在哪?
即便左蝉衣眼睛睁地发红,在浑浊的江水中也只能勉强辨认一米以内的事物。
他吐出一小串气泡,再次向水面游去——两次剧烈的运动已经将他肺中的氧气消耗殆尽,若不赶紧换气,缺氧状态下人体的机能将迅速跌落,再想抵挡焦错的袭击便绝做不到了。
左蝉衣开启无门不痕,大脑耗氧量极速增加的同时各项感官变得极端敏锐,全神戒备着快速踩水,誓要以最快速度冲破水面。
还是下方!
左蝉衣不管近在一米以内的水面,笨拙又蛮横地将身子倒转过来,右腿渗出的血液拂过他狰狞的脸。
来了!
无尽峡!
剑速慢的吓人!左蝉衣强忍缺氧的晕眩感,将一身燃火相真气催发到极致,右手仿佛在推动巨石,终于赶在水流刺中双眼前将长剑横移到正确的位置。
碰!
左蝉衣头下脚上飞出水面,先出水的下半身在重力的作用下歪斜弯倒,最后出水的双手横撑剑身,中间拱起的长剑弯曲成夸张地弧度仿佛随时会断裂。整个人则如同一条被虎鲸顶起的大鱼,在水面上艰难地试图掌控平衡。
重剑紧随其后,却已经失去了准头,向后倒去。
焦错浮出头颅换气时,被抛起的左蝉衣已经再次砸入江面,溅起大片的水花。
“死!”
无品绝技:抡劈!
那柄重剑分水而出,在空中劈出恐怖的呼啸后狠狠劈在左蝉衣背后的剑鞘上。
“噗哇!”
刚刚吸入肺中的空气化作一串带血的气泡,极速蹿离头脑昏沉的左蝉衣。
若不是运气好,刚好劈在锁魂上,左蝉衣只怕已是浮尸两截。
这就是江流水涌境界的真气吗?竟然在劈穿水流后还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杀伤。如果说落水的左蝉衣十成实力使不出五成,焦错在水中则几乎能够发挥出八成武功!原本就难以力敌的对手此刻已是完全碾压之势!
不能再在水中与他战斗了,否则十死无生!
呛了好几口江水的左蝉衣做不出正确的动作,只能一面收缩肢体,一面顺势下沉,等待身体稍缓之后再尝试上浮。
方才一劈比之照面一斩还要势大力沉,左蝉衣直到落入水草冠部才稳住身形。
水草?
河床淤泥就在脚下不远,绝不超过两米。
原来如此。
左蝉衣使出千斤坠,排出肺中废气,迅速下沉。
焦错佩剑明明比他重数倍,为何自下而上的刺击能有如此惊人的速度?对方明明在第一次浮出水面后就占据了上方优势位置,为何还要钻入水下从左蝉衣脚底发动袭击?
答案只有一个——欲要上,必先下!
左蝉衣的双脚渐渐踏入淤泥之中,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焦错是如何从软烂的淤泥借力?又是如何在浑浊的水流中确定自己的方位?
一米多高的金鱼藻温柔地将坠入其中的左蝉衣包裹,细小的叶片因水流而轻轻摇摆,挠痒痒似地抚摸着他。
江底的时间不以分秒计算,而是脉搏的倒计时。
当左蝉衣的心脏缓慢地跳动了二十下后,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
万相决,弱水相。
水之轻,鸿毛是沉。
一股全新的真气从左蝉衣的经脉中研磨出来,又聚集在发肤之下,推动着左蝉衣向上浮去。
柔软的金鱼藻轻轻挽留,少年却越浮越快,在它们化作杀器缠绕上来之前彻底脱离,极速上浮。
那股劲霸至极的水流也随之而动,推着越来越疾的暗流杀向左蝉衣。
他轻甩长剑,仿佛舞弄一把浮尘。
叮……
重剑破水而出,高高跃起的焦错杀意欲狂,怒吼道:
“真气变化,你果然是左蝉衣!”
除了燕赤心与韩忠愚,所有人都被那一声怒吼吸引,近百道目光投向那斜着跃出水面的身影。
他长发披散,洒脱欲仙。
他眉眼低垂,嘴唇紧抿。
他就是左蝉衣?他怎么会是左蝉衣!
与文青书斗得不分上下的刘远神情复杂——这个猜测是他提出来的。
只有他与修炼养气决时的左蝉衣有过长久的战斗,因此也只有他知道左蝉衣的真气性质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当七月底,不死谷青城内应在深度追查“唐吉”身份时突然被一网打尽后,三度与“唐吉”斗剑的他提出了这个猜想:
唐吉,就是左蝉衣。
他脸上的刀疤,来自责罚他反应迟钝的老上司。
“终于又抓住你们的尾巴了。”
早已停止航行的豪华大船上一人如虎扑杀而下,手中阴阳双刀如鹤鹭异形之翅。
“夏悲秋!”
岸边被“鬼差就是左蝉衣”这一消息震惊的江湖人士中冲出一位醉汉,东倒西歪却奇快无比,手中一根黑布包裹着的长棍在码头一撑,八尺剽形在空中如同飞熊。
“放船。”
周絮瑕一挥羽扇,六艏小舟从大船两侧放下,六位惊门小旗刀兵出鞘。
怪不得洪都聚集了如此多江湖人士,左蝉衣眼角余光从船上那一抹艳丽的红色上移开,专心面对那势如山倾的重剑横扫。
水之厚,千山可载。
万相决,重水相。
当!
“利万物而不争。”
左蝉衣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焦错错愕万分地栽入江中,面上古井无波。
“这便是我的‘江流水涌’。”
阴阳变转,左蝉衣在弱水真气的辅助下身轻如鸿,踏着江波飞奔向前,在彻底沉入水中之前扒住一艏小船,翻身而上。
江水混着血液淌了一甲板,不去管右腿外侧发白的伤口,左蝉衣将边缘已经磕碰得坑坑洼洼、剑脊也略微弯折的长剑倒持,以投矛的姿势对准不远处的大船。
“时也命也,天师既然让我下山,事必能成。”
水汽从他身上一点点离去,熊熊火焰在他四肢百骸燃起。
业火!
无名长剑如同流星,越过斗得难解难分的燕赤心与殷无月、掠过轰然碰撞在一起的夏悲秋与戚决明,深深扎入船尾半程。
左蝉衣拔出锁魂,剑气勃发,直指六位迅速接近的惊门小旗。
“谁能拦我!”
他的目光则与伞下甜甜一笑的陈玉卿碰撞在一起,那些不算遥远的记忆翻腾起来。
“江湖败类左蝉衣!人人得而诛之!不必讲江湖规矩,大家冲啊!”
“衡山派替天行道,誓杀煽动江南大乱之左道恶首!衡山弟子,亮剑!”
“谁敢在咱们的地盘撒野?大江帮的弟兄们,抄家伙!”
“打起来!杀起来!哈哈哈哈!魂归酆都!”
混战瞬间爆发,无数江湖人士出于不同的理由大打出手,码头内外正道、左道、野心家、复仇者、杀手、疯子,以及大量被裹挟进来的无知者融合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熔炉,将喧闹扩散到整个洪都江滨。
码头某间昏暗的仓库中,弩箭上弦声井然有序,扒在仓顶小窗的军士举着千里镜望眼欲穿,还在等待一个更明确的信号。
港口上游一处小丘上,闻人梦溪与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人亭中对坐、细品香茗,对远方的喧闹充耳不闻。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李更新独坐高堂,眼窝深陷。
“没、没有,大人。”
“那还不快去?”
大赦后恢复军籍的镇戍营伍长章任明攥着军令退出洪都府衙大堂,前往偏门牵马的十余步间,下定了决心。
大日炙烤着的土地上,汹涌的江水翻起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