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冥府中有这么一条河流,它连接阴阳,跨越空间,若能上岸反阳,则河中一里人间千里,不拘在何处了。
“你就是从忘川泅渡上岸的人。”
这样的理由左蝉衣自然不可能接受,但他也解释不了为何沉入长江的自己会在三清山下被人救起。
“你是……”
胸口狰狞的伤口发白,没有一点要愈合的样子,却也完全不疼。
面前的男孩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足而导致的发育不良,缩在打满补丁的宽大破旧羽衣中,面无表情。
“跟我来。”
男孩并没有回答左蝉衣的问题,转身走向山林。
左蝉衣勉强爬起,拖着锁魂跟上,他不知道男孩要带他去哪儿,可脑中昏昏沉沉,不愿多想。
两人在密林中钻进钻出,不多时,四周的风景就与左蝉衣记忆中的三清山任何一处都完全不一样了。
倒不如说明明只在三清山待了两个月,为何记忆中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对山中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左蝉衣甚至记得自己曾多次下山帮助过村民,可他们叫什么、住在何处,在脑海中却是一片噪音。
淡淡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升起,太阳的光线也越来越灰暗,左蝉衣感到一阵口渴。
“还没到吗?”
男孩没有回头,安静地走入雾中。
左蝉衣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天光越来越暗,以至于雾气变成一种黑色。
当他喉咙中的干渴达到极限时,黯淡的太阳像接触不良的吸顶灯一样开始闪烁。左蝉衣一抬头,太阳就恢复正常,低头走路时它又开始频闪。
雾气充满了他的肺,像是无数只小手,轻轻搔弄着他身体内部。
左蝉衣的手脚也越来越沉,身上像是背了千斤重石,脚步越发拖拉。
“快跟上,就要到了。”
男孩在浓雾深处催促道,左蝉衣酸涩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通过那过于宽松的羽衣剪影分辨。
左蝉衣再迈出一步,手中锁魂突然化作一条黑蛇,猛然噬咬在他右手虎口。
他大叫一声,将黑蛇丢在地上,那宝剑变做的蛇立刻游入林木中,再不现身。左蝉衣举起右手查看,却发现那一排牙印已经消失,只留下两处毒牙的伤口。
没有任何中毒的表现,正相反,他感觉手脚轻松了一些,于是快步跟上即将消失的野道童。
在闪烁不断的黯淡光照下,他们停在了一块大石头前。
“到了,出口。”
什么出口?左蝉衣不解,此处甚为开阔,林木不兴,只有一株不大的李子树长在大石头后面。
就在他想要开口询问时,太阳突然熄灭了。
“快劈开石头出去!”
男孩喊道,脸上却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那只是一张面具。
浓雾突然涌动起来,左蝉衣的肺泡一瞬间被沉重湿润的黑雾撑得鼓起,胸口狰狞的伤口钻心地疼。
可是我把剑弄丢了,如何劈得开这半人高的大石?左蝉衣痛苦得说不出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没有呼吸,于是窒息感也一同被意识到。
“快走啊!”
男孩只是一昧催促,声音空洞又尖锐。
“快走啊!”
咚。
随着心脏没来由地突然跳动,千万重世界的残影以左蝉衣为中心扩散来开,碰到男孩后便如同水波开始反射、衍射,浓郁到超出限制的色彩在世界的波峰亮起,无穷无尽的黑雾则争先恐后从世界的波谷涌出。
“快走!”
左蝉衣无力地将双手撑在石头上,一股又一股浑浊的水流从他毛孔中涌出,将他眼中的世界溶解。
没有剑,我要如何劈开生路。
没有力量,我又如何摆脱沉沦。
没有光,我会走向何方。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石头的触感越来越柔软,仿佛江底的淤泥,缠绕全身的黑雾如水草晃动不休。
……
手中毛笔毫无征兆地掉落在桌面上,惊得少女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看着被墨水脏污的纸面,捂着心口眨落两粒已经凉了多时的眼泪。
那是一封斟酌良久的信,却被两个大字作废。
英雄。
……
“呕哇!”
左蝉衣猛地侧身,吐出肺与胃内的江水,心脏剧烈地勃动,将血液送往肺叶,而后流向身体各处。
勉强恢复呼吸后,他撑着身体坐起,靠在大石头上闭眼休息。
缓了小半分钟,左蝉衣终于重新睁开眼,身体的疲惫与痛楚是如此真实,让他想要昏迷都不能。
一缕清风吹过,头顶李树飒飒作响。
他呆滞地看着身下的江水与身前的三清山风光,伸出被江水泡得发白、发皱的双手,左手紧紧握着峨眉刺一时无法放松肌肉,右臂被夏悲秋斩出的伤口发白翘起,掌中锁魂剑却不知所踪。
转动似乎生锈了的关节,将右掌凑近眼前,两粒如痣黑点留在虎口。
就在左蝉衣愣神之际,山下走来一位浑身是汗的少年。
“咦?师兄!你怎么在这儿?好重的伤!师父怎么没有通知我!我这就带你回龙虎殿,让师父为你……”
“嘘……”
左蝉衣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唇前,示意方季噤声,沉默良久之后,他招手示意小道童过来。
“师兄?”
“回道观偷偷将我包中的针线取来,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任何人,明白吗?”为防止他没有听懂,左蝉衣又加了一句,“包括你自己。”
方季捂着嘴瞪大双眼,一下也不敢眨。
“如果你做得到,我就将真正的武功绝技传授给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每天你做完早课可以自由练武时,就来这块大石头这儿,我们就约定在此相见。”
小道童用力地点头,头一次拥有秘密的他感到兴奋又害怕。
是夜,左蝉衣独自对着篝火缝合伤口,涕泗横流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却是燕赤心。
当时自己阴差阳错接引了“纯阳子”降临,引来远超他预料的恐怖精神冲击,对殷无月与夏悲秋造成巨大干扰的同时,超越生死的莫名恐怖也随之降临。
虽然自己替燕赤心挡下“纯阳子”的精神冲击后,两人联手成功逼出了两位不死谷总旗的解体秘术,但船头还有同样具有总旗实力的陈玉卿,也不知道已是强弩之末的燕赤心能不能成功诛杀周絮瑕。
可再担心也无济于事,莫名穿越到三清山深处的自己已经无法再影响洪都的战斗,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同伴。
他用峨眉刺割断线头,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滑落。
疑似虫洞事件先放在一边,自己这一身伤初步养好至少也是两个月之后,如何应对“腊八万人祭”也该抓紧时间准备起来了。
张天师似乎也没有算到自己会突然穿梭回三清山,此处幻阵的强度也远不如山顶龙虎殿。而经过强拒“纯阳子”的磨砺后,左蝉衣已经能初步意识到并抵抗较弱的认知修改,这或许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