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的解释。”夏晚生赞叹道:“你没有去学文真是文学界最大的损失!”
“学医也不错啊,就是考试没过……”
姜铃撇了撇嘴,但很快她就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因为戈恩斯醒了。
房间里传来男人的闷哼。
他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胸口好痛,如果不是因为噩兆的缘故,那就肯定是有人往他身上开了一枪,当他模模糊糊去触碰胸口,祈祷那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干瘪的触感杀死了他的幻想。
胸口的伤已经结痂了,在短短几分钟内他那片被撕去皮肤的肉上就长出了一层浅浅的粉色薄膜,上面覆盖着黑色的鳞片,犹如有人将怪物的一部分身体安在了他的身上。
那颗心脏在跳动着,将其主人拖回人世。
戈恩斯从未这么沮丧过,悲伤从极深的地方冒出头,犹如一汪清泉淹没了戈恩斯,它无比地轻柔、悄然,却又沉重地像是为灵魂戴上枷铐。
“戈恩斯先生!”姜铃小步跑了过去,“您还好吧?”
“我昏了多久。”
戈恩斯摸向后脑勺,发现垫在自己脑袋下的是两包抽纸,怪不得脖子好像有些落枕了。
“几分钟而已……从今天凌晨开始算可能有六七个小时了。”
“六七个小时……”
他捏了捏拳头,这次明显能感觉到指尖不是那么无力了,他还嗅到一丝葡萄糖的甜味,或许是在自己昏迷时女孩为自己注射了葡萄糖,不得不说这很管用,葡萄糖提供的养分让他足以自己从地板上站起来,但同时也激活了他的感官。
他能察觉到胃就像是一个被掏空的袋子似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嗓子也干的像被火烧过,戈恩斯现在饿的要命,因此当他看到桌上的那只餐盒时,下意识地和正在解开它的人对上了视线。
“过来吃吧。”夏晚生给戈恩斯让出了位置,而后者对于夏晚生这幅早有预谋的态度很反感。
“你没和她说过我们遇到了什么?”
“说了,她自己决定要留下来的,也想把你留下来。”
闻言戈恩斯看向女孩,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注视着她。
“为什么?”
“呃……因为,我想为前辈提供援助?”
姜铃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她清楚这时候不能回答‘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职场前辈们往往都喜欢听好话。
“你知道我们昨天遇到了什么吗?”戈恩斯迫近。
“……秘仪教会?”
“什么?”
戈恩斯没想到自己这边的人真相信了新闻里的鬼话,这相当于战场上将领传了一则撤退的假消息出去迷惑敌军,正当将领想趁此发动奇袭的时候,军账外突然跑来个小兵慌慌忙忙地表示:将军啊,大伙都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了,您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啊?
“你没告诉她?”
“当然说了。”夏晚生点头道:“昨晚秘仪教会现身,然后袭击了列车,这就是真相。”
“秘仪教会里没有那种东西。”
“大家都相信事实就是这样。”
“你应该和她说清楚的。”
“不如你来说?”
夏晚生揭开了盖子,他将手心对准盒子的上方,感受其是否还有刚出锅时的那种温度,很快,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汤有些凉了,我拿去外面热一下,这层有公用的微波炉,你要一起来吗?”
“这事和我无关。”戈恩斯退缩了,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那戈恩斯先生你自便好了,如果我回来后没有看到你,我会和姜铃小姐一起把它吃掉的。”
夏晚生抱着保温盒跑了出去,离开时他还不忘将什么东西搁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戈恩斯看清了,那是一台淡灰色的拍立得,它就那么被随意搁置在门口边,其主人无所谓地左右探头,而后向着右边走去,从门框后消失了。
这不算是威胁,夏晚生起码在这一点上说到做到,戈恩斯走过去打开了拍立得的卡槽,这种被以前人称为‘工业垃圾’,但近几年颇受女孩喜爱的小玩意一次能填入十张相纸,戈恩斯将所有相纸一一翻开查看,并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东西。
夏晚生只是用它在拍景色,里面有六张照片都是单纯在拍天空,两张是拍的雪景,剩余的两张,一张是空白,一张拍的则是戈恩斯回头拔枪的身影,这部相机的聚焦和专业的摄影器械没法比,所以戈恩斯在里面几乎就是一道残影。
事到如今戈恩斯才觉得自己被耍了,夏晚生压根就没有拍自己放走那个女人时的景象,他当时只是拿着拍立得好玩。
但这能怪谁呢?
从头到尾夏晚生也没说过这相机里拍的是什么,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戈恩斯先生……”
房间里只剩下了姜铃和戈恩斯,这不是姜铃想看到的局面,如果非要选择和一个异性上司独处的话,姜铃会选夏晚生,因为他是个脾气很好的话痨,几乎不会让气氛尴尬或是冷场,而夏晚生有时候也会自己发呆,姜铃就可以开心地自己做自己的事。
可戈恩斯……
她生出的第一股念头就是帮戈恩斯泡杯咖啡,然后在对方针对咖啡做出尖锐评价前先一步告退。
“你是蜕凡者?”
戈恩斯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不由得发问。
“啊?不是。”
“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死……差点死了。”戈恩斯说:“你很强?”
“……应该也不是。”
姜铃面色涨红。
于是戈恩斯明白了,面前这个女生是被赶鸭子上架推过来的,店长的情报网几乎可以说是遍布全城,除了极个别地方外到处都有俱乐部的眼线,它的真正主人是‘老板’,而老板的产业与资金多么雄厚至今也是个迷,戈恩斯只知道俱乐部内每年会拨动大量金额用于养这些‘眼睛’。
他们就像是以前黑道养在家族外的无编制人员,所有人都和内部签了合同,一般的眼线是单独行动的,互相之间也很少联系,只有一些做‘接头’工作的人才会多人一组,一者是精通此行业的前人,一者是俱乐部派发过去的新手,两者可以说是某种师徒关系。
显然姜铃就属于此列。
但她的师傅已经死了,现在姜铃的档案应该被重新退回到店长或老板的手中,然后等着他们决断,俱乐部要么是送一位新的老人过来,要么是把姜铃送到别处,至少不可能让她掺和这件事。
可姜铃现在还在这里,不是说明店长完全不关心她的死活,而是说明店长很相信她的业务能力,不过这关头业务能力出众有用吗?等自己一走,她身边的那位‘前辈’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我被染上噩兆了。”
“我知道。”
看着女孩点了点头,戈恩斯又是一愣。
“你不怕死?”
“怕。”
“那你还想我留下来?”
“如果您走了的话,店长可能就会重新制定这次计划,也许到时候就不是我来接待你们……我需要这次的工作。”
“为什么?”
“我需要钱。”
女孩的理由很简单,但又带着无可质疑的坚定,即使是戈恩斯也想不出话来反驳她。
‘需要钱’,这几乎是一个万能的理由,也是因此古代才有那么多人落草为寇,戈恩斯很想说‘钱算什么!你自己才最重要!’,可他已经过了能说这话的年纪,对成年人来说,钱就是一切。
“戈恩斯先生您想走对么……”姜铃尴尬地说,“我大概能看出来您不想和我共事。”
闻言戈恩斯一阵无语,他心想我要走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可还不等他想好说辞,姜铃就说我以前很会察言观色的呀,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谈恋爱的时候感觉要被甩了也是我先提的分手,我当然知道戈恩斯先生您或许不太相信我的业务能力,但是……
戈恩斯就这么听着,反正等过几分钟他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姜铃了,接头的人其实和他一样,都是被俱乐部养着的狗,地位比公司的社畜还低,他们只要入了行就是一辈子的事,想要离职需要付出的不是钱也不是精力,而是血与命。
他以前看过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叫《阿飞正传》,里面有个人物叫旭仔,导演借他的嘴对观众说: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的一生只能够一直飞翔,飞累了就睡在风中,这种鸟一辈子才会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来临的时刻。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鸟的原型叫圣马丁鸟,它们居住在山岩峭壁之上,因此人们看不到它们休息,只见到圣马丁鸟无休无止的在空中飞翔,一生艰辛。
而他也是一样,戈恩斯见过俱乐部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想走可能会脱层皮,而姜铃……一个普通的接头人,这一生都无法切断与俱乐部的联系了。
所以戈恩斯觉得夏晚生不该骗她,因为她根本无法脱身,不应该还被蒙在鼓里。
“你知道沾了我的血可能也会患上噩兆的,对吧?”
“我知道……”姜铃在戈恩斯的追问下不断点着头,“所以我才有买酒精和水银,夏晚生前辈说这两者可以杀死您血液中的毒性,能用来清理一些被您血沾染上的地方。”
“用不着了。”
戈恩斯缓缓穿好了衣服,将枪与其他东西都收拾好,而见状姜铃鼓起勇气,再度试探性地问道:
“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吗?您二位就待在酒店也是可以的,其余的事都交给我来做,就算有危险也是我去……”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戈恩斯就推开了那扇并未关严实的门走了出去,一时间话语又卡在了喉咙里,姜铃往前追了两步,手悬在半空中过了片刻才落下来,她吞咽着口水,望着只剩下自己的屋子,一丝落寞涌上心头。
戈恩斯在电梯前站住,扣严实了领口的扣子,雨水打在走廊左侧的窗户上噼啪做响,液态的雨滴降落,砸在玻璃上后缓慢流下,滑出一道道霜色的水痕。
这样的天气下列车应该也是不会停止工作的,毕竟回阳莱区的车线是另一条,只是‘秘仪教会’重出江湖这件事不知道会给耶伦城带来怎样的改变,也许靠中心的城区都不能再住了。
归隐山林就得有归隐山林的决心。
只是……噩兆。
戈恩斯看着上方不断跳动的电梯数字,心中生出一股不安,他摸出兜里的两部手机,看着里面的未接来电与信息选了一部打通电话。
“喂?”
“戈恩斯先生?”保姆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嗯,乔娜怎么了?”
“啊是这样的,半夜乔娜做噩梦了,一直吵着说要见你,因为你在上班所以我没有打电话,发信息给你之后没看到你回,所以就先把乔娜哄睡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保姆说。
“今天有暴雨预警,学校会提前放学,所以我等会就要去接她了……戈恩斯先生你晚上要和乔娜打电话吗?”
“不……我这边还有工作,学校那边呢?我看消息里说学校要约我谈话,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学校要扩建合并,前几年的申请这周发下来了。”
保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跑到房间里将抽屉里那支下发的文件拿了出来。
乔娜所在的圣玛利亚学院是一所专门为残障人士所开的院校,里面分为三个校区,分别对应三种不同学龄段的教育,前几年开始,圣玛利亚学院的校长就开始向上申请与其他学校合并,将学院进行转型,开始招收普通学生,将其打造为混合院校。
据说这么做的理由是让原本患有残障的学生学会融入普通人的氛围,使其不会将自己视作‘异类’,而实际的想法旁人都能看出来,无非是因为学校资金运转困难,里面学生缴纳的学费不过是正常标准的七分之一,如果不这么做学校再过几年就会面临倒闭的局面。
现在已有两个学校确定与圣玛利亚学院进行合作,一个是希雅莱神学院,另一个则是钢骨结社出资建设的职业学院,两者都愿意出资赞助这个计划,并保留原本的学生继续在这片校区里学习。
这本来是件好事。
“学校说可能要收回乔娜的专属教室,学校的学生一多,教师们也难以看管……但最主要的问题是学生家长的沟通工作不好做。”
往日里学校的学生并不多,乔娜虽然患有噩兆,但只要将她与其他学生隔离开也就没有问题,其他家长看到乔娜自己单独一个教室、一个老师,无论是午餐还是考试都不会和自己的孩子接触,加上他们也只能承担得起圣玛利亚学院的学费,于是也就默认了乔娜这个特殊的学生。
可现在不一样了,学校扩建后不仅会按照原本的计划让一部分学生转校区到这儿,来年也会继续招收新生,其余两个学院已经有很多家长听说了乔娜,于是联名要求校方辞退她。
“先生,乔娜说她很想你。”
“……我知道。”
叮……
电梯门在戈恩斯面前打开了,里面的保洁员看到门外有人后连忙说了句请等等,然后拉着清洁用具挤在电梯角落里给戈恩斯腾出位置,可他并没能等到戈恩斯进来。
“先生?电梯到了,您不上来吗?”保洁员提醒道。
“……不用了。”
戈恩斯后退一步,叹出一口气,眼神也落寞了下去。
“我想起还有些事没做。”
“这样啊……那我先下去了。”
门缓缓闭阖上,戈恩斯挂掉了电话,打开另一部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
【店长,我想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