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钰对老桂花树下传开的言论毫不知情,不过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向来凭实力说话。

    送走乔大勇,饭菜也凉了,好在乔钰不挑嘴,就着白菜继续扒饭。

    乔钰问:“这饭菜可吃得惯?”

    “味道极好,我很喜欢。”商承策话锋一转,“你有几分把握?”

    乔钰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坦然道:“没有。”

    商承策语噎:“你可曾考虑过鸡飞蛋打,两头落空的可能?”

    “自然考虑过。”乔钰抬眸看向对面人,好整以暇地笑着。

    商承策皱眉,大有几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姿态:“你既决定读书,可见胸怀远志,我不知此处是何地,但根据过往经验,这一带应该没几家私塾......”

    乔钰没有否认:“不是还有你么?”

    “......什么?”商承策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搞得满头雾水,回以疑惑一眼。

    乔钰故意卖了个关子,吃完最后几口饭,又跑去热早上煎好的药。

    商承策对他满不在意的态度感到头疼,话说一半又不说了,这会儿心里跟猫挠似的,只恨不得抓着乔钰的臂膀一阵摇晃,催他有话快说,莫要卖关子了。

    乔钰放下火剪,净手后坐下:“昨夜我观察过你的衣物,非富贵人家不可有。”

    商承策下意识探向腰间,探了个空,后知后觉想起明黄色太过显眼,晨起时便藏起了玉佩。

    一抬头,正对上乔钰洞悉一切的眸子。

    商承策没来由的心虚,别开眼:“家中确有几分富贵,应父亲之命出门办事,不幸遭遇山贼,随从皆成刀下亡魂,独我一人重伤逃亡至此。”

    “原来如此。”乔钰煞有其事点点头,“我在私塾一年有余,却没学得几个字,连你玉佩上那斗大的字都不认得。”

    商承策眼神微动,乔钰此言似乎颇具深意。

    既不识玉佩上的“策”字,自然推断不出他的身份。

    再看乔钰,他面上无一丝异样,仿佛随口一说,终于图穷匕见:“所以,你能教我读书识字吗?只需到启蒙的程度即可。”

    这一年多来,他在村塾什么也没学到。

    大商的文字和乔钰前世所学略有不同,有商承策指点,方可事半功倍。

    再者,大商嫡皇子亲自教授学问,这事儿到乔钰八十岁都值得拿出来说一嘴。

    商承策眼睛睁大:“你要我......为你启蒙?”

    乔钰不答反问:“不行么?”

    商承策在救命恩人面前很好说话,几乎不假思索:“当然可以。”

    他八岁起饱读诗书,教一个十岁的孩子不在话下。

    “多谢。”乔钰把热好的药倒出来,换商承策的,“我听人提起过,柴家私塾的考核难度不大,大多是简单浅显的试题,只偶尔出现一道难题,半月时间足矣。”

    商承策自觉责任深重,表情愈发肃穆:“放心,我会努力做个合格的先生。”

    乔钰莞尔,趁天还没黑透,去了乔大勇家。

    乔大勇的孙子也在村塾读书,且因他家家境还算富足,四书五经早已购置齐全。

    乔钰一穷二白,没有笔墨纸砚,更买不起价贵的书籍,只能厚着脸皮上门借书。

    “待我将几本书誊抄下来,就立刻还回来。”乔钰向他保证,“这期间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它们,连个书角都不会缺。”

    乔耀祖也听说了有关乔钰的风言风语,有心劝他脚踏实地一点,不要好高骛远,但想到两人并不熟悉,便只能作罢。

    “这书你拿回去吧,我不急着看,你慢慢抄,可别挑灯夜读,熬坏了身子。”

    乔钰郑重道谢,双手接过四书五经,出言告辞。

    走到院子里,乔大勇从西屋出来,手里拎着个竹篮。

    “嗷呜~”

    竹篮里传出奶声奶气的呜咽,瞬间勾住乔钰心神,让他停下脚步,循声看过去。

    见乔钰目不转睛,乔大勇福至心灵,举高竹篮:“前阵子刚下的几条狼狗崽子,家里就这么大地儿,容不了这么多,打算送给村里其他人养。”

    乔钰上前,竹篮里四只狗崽挤作一团,毛色各不相同,正活泼地和同胞兄弟姐妹玩闹。

    乔大勇见乔钰虎视眈眈,忍不住笑:“钰哥儿想要吗?”

    乔钰眼眸微亮:“可以吗?”

    乔大勇点头:“这有什么,不给你也是给其他人,都一样。”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家里正缺两只门神,左右各一只。

    于是,乔钰狮子大开口:“我想要黑的和灰的......对,挨在一起的两只......”

    乔大勇取来另一个竹篮,把乔钰选中的两只狗崽放进去,边嘀嘀咕咕:“它们爹娘是两条好狗,钰哥儿可别欺负它们。”

    乔钰就笑:“不会的。”

    谁会忍心伤害人类最好的忠实伙伴呢?

    反正他不忍心。

    “福宝,寿宝,咱们回家喽~”

    乔钰拎起竹篮,抱着书离开了乔大勇家。

    乔大勇目送他离开,噗嗤笑了:“倒是个吉利名字。”

    ......

    “福寿双全,好名字。”

    商承策看向正屋里的狗崽,抚掌称赞。

    福宝和寿宝被乔钰从竹篮里抱出来,这会儿啪嗒啪嗒走路,圆滚滚的身子东倒西歪,呜呜咽咽地叫唤,听得人心都化了。

    乔钰任由它们在地上骨碌碌直滚,滚得浑身是泥,也没想过搭把手。

    做狼狗的,自然要勇猛独立,无条件溺爱不可取。

    正想着,脚背一沉。

    黑色的福宝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

    趴.jpg

    乔钰动了动脚趾,面无表情俯下身——

    一把捞起,埋头猛吸。

    “嗷呜嗷呜!”

    好大一张脸埋进肚皮,福宝受到惊吓,短腿乱蹬。

    叫声引来寿宝,寿宝吧嗒吧嗒跑过来,自以为凶狠地突袭新任铲屎官的脚踝部位。

    “嗷呜!”

    撒手!快撒手!放开我兄弟!

    乔钰抬头看福宝,又去看寿宝。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俯身展臂,一手一个,乔钰沉浸在吸狗狗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这下变成两只狗崽被吸得眼睛湿漉漉,尖耳朵折成飞机耳,毫无反抗之力。

    围观全程的商承策:“......”

    他想说狗崽经不起这么造,乔钰忽然偏过头,先他一步开口:“要吗?分你一只。”

    皇子殿下可耻地心动了,向离他最近的福宝伸出罪恶之手。

    换了个怀抱,但境遇并未得到改善的福宝:救救qaq

    两人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吸了会儿狗狗,直到福宝寿宝蔫了吧唧,再无初见时的活泼,才大发善心放过它们。

    乔钰喝了药,把四书五经放入家中唯一的橱柜里,以免夜间被老鼠啃食:“早点休息,明日起便要辛苦你了。”

    商承策笑着摇头,他相信乔钰会是个好学生,并且已经开始期待起明日的教学了。

    两人不再多言,端一盆烧好的热水各自回屋。

    乔钰拆解开包扎的布条,就着热水擦身,然后敷上卢大夫给的伤药。

    卢大夫医术高明,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不太深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萧三刺他最深的那一刀至今仍见狰狞血丝,巾帕从旁拂过,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乔钰倒吸一口凉气,敷完药重新缠好伤口,倒了水便躺下入睡。

    -

    翌日,乔钰一觉睡到自然醒。

    没想到商承策比他起得还早,已经开始煎药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这一锅是我的药。”商承策笑得温和,“不介意的话,早饭我来准备,如何?”

    乔钰把草绳结结实实系在腰间,保证袄子破旧的下摆钻不进一丝风,这才看向对面人:“你会做饭?”

    商承策颔首:“略通一二,今日便献丑了。”

    乔钰也就不跟他客气,指着墙角装面粉的布袋:“早上想吃面疙瘩,记得放点青菜。”

    苦药喝多了容易上火,多吃点青菜对身体好。

    商承策应好,兀自忙活起来。

    早年跟随大军四处奔走,时常遇到吃不上饭的艰难时刻。

    他身为主公嫡长子,自然要以身作则,曾不止一次亲手烹制过饭食。

    虽不如乔钰那般色香味俱全,勉强可以入口。

    乔钰大病未愈,商承策并非恩将仇报的厚脸皮,自然要承担起部分家务。

    譬如煎药,譬如做饭。

    不多时,两碗飘着青菜的疙瘩汤出锅。

    乔钰尝了口,确保吃不死人,才放心大快朵颐。

    饭后喝完药,商承策自告奋勇收拾碗筷。

    等他擦干手,乔钰已经摆放好书本和笔墨宣纸:“可以开始了吗?”

    商先生落座,开始他人生第一次的教学生涯。

    笔墨和宣纸是乔耀祖友情提供的,商承策先从简单的开始教。

    “先认字,然后再学习《三字经》,别着急,一步一脚印,慢慢来......”

    一个教,一个学,前者耐心细致,后者全神贯注,眨眼间过去一个多时辰。

    商承策摩挲着粗糙泛黄的宣纸,喜出望外:“你学得很快,照这样下去,半月后的考核应当不成问题。”

    乔钰谦虚道:“梁先生教得好。”

    商承策忍俊不禁,接下来教得愈发用心。

    就这样过去六天,乔钰顺利掌握了一些基础文字,在商承策的提议下尝试阅读《三字经》。

    实际上乔钰早在很多年前就能将这本启蒙书籍倒背如流,从假装磕磕绊绊地诵读到背诵全篇,也只花了一两天时间。

    商承策检查背诵后,眼中光芒愈盛。

    京中都说徐相的嫡孙和宣平侯府嫡长子聪慧过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蟾宫折桂,在仕途上做出一番成就。

    饶是商承策和徐氏、萧氏立场不合,也不得不承认他二人的优秀。

    直到他遇见乔钰。

    身处逆境却不屈服,不为仇恨蒙蔽双眼,胸怀抱负奋发向上......

    最重要的是,乔钰天资卓越,凡教授的内容都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背书更称得上过目不忘,一篇文章只多诵读两遍,便可倒背如流。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聪慧,要坚持读书,莫要半途而废,将来定能有所作为。”

    乔钰笑吟吟答应下来,合上书本:“走吧,该上路了。”

    六天时间足够乔钰和商承策的伤势恢复大半,原先的计划也该提上日程。

    今天去镇上,一为铁锅,二为置办过冬的衣物。

    论做饭炒菜,还是铁锅更香。

    初冬渐远,天气越来越冷,乔钰向来习惯在现有条件下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因此棉袄不可少。

    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也顺便在镇上一并添置了。

    从卢大夫处借的牛车还在屋后停着,乔钰打算从镇上回来就还给卢家,顺便复查一下。

    打铁锅要找专门的铁匠,还不是当场就能拿到,不排队也要两三天才行。

    只是今儿凑巧,有人订了铁锅又不要了,刚好便宜了乔钰。

    铁匠比了个手势:“本来要八十文钱,可到底经了一手,你给七十五文好了。”

    乔钰果断掏钱:“谢谢叔,回头我再给您介绍人来。”

    铁匠哈哈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商承策把崭新的铁锅放到牛车上:“接下来去哪?”

    乔钰跳上牛车:“先去杂货铺,看有什么要买的,然后再去裁缝铺。”

    商承策一抖缰绳,老黄牛哞哞驶出。

    家里有几件衣裳坏了,需要缝补,练字的纸还剩两张,还有调料......

    乔钰在心里盘算着,跟杂货铺掌柜要了针线、粗制宣纸、粗盐以及花椒。

    大商没有辣椒,百姓惯用的辣味调料就是花椒。

    “哦对了,还要再买个锅。”

    商承策纳闷:“不是有铁锅了?”

    乔钰神秘一笑:“等伤痂脱落,你若还没离开,我就请你吃顿好的。”

    商承策表示他已经开始期待了:“还去铁铺吗?”

    乔钰嗯了一声:“先去裁缝铺。”

    裁缝铺里倒是有成衣,奈何价贵,寻常百姓都会选择买布回去自己缝制。

    商承策说:“不是还剩好些银子?直接买成衣罢,天寒可别受冻。”

    乔钰就让掌柜拿了两件深色耐脏的袄子,付了钱离开:“下一站,铁铺!”

    商承策被他轻快的嗓音感染,嘴角带出一抹笑,正欲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一行人。

    黑衣黑靴,肃杀冷酷的气息令行人纷纷避让,如避蛇蝎一般。

    腰间鼓鼓囊囊,行走间凸显出冷硬的痕迹。

    商承策目光一凛,在对方看过来之前迅速低下头。

    乔钰似慢半拍地发现他的异样:“怎么了?”

    “钰弟,可以在前面的窄巷停一下吗?”商承策气弱声嘶,“我似乎看见了熟人。”

    乔钰眸光转动,隐晦落在黑衣人身上,表现得非常善解人意:“当然可以。”

    商承策心脏剧烈跳动,驭着牛车停在巷口,连板车上的东西都顾不上拿,抓住乔钰的手臂,带他一头扎进窄巷。

    乔钰被他拉得险些摔倒,被迫加快步伐:“梁大哥你碰见熟人,还拉上我作甚?”

    商承策呼吸紊乱,一本正经道:“窄巷幽深,我不敢独自入内。”

    乔钰:“......”

    为躲避追捕之人不惜自黑,还真说得出口。

    窄巷幽长,商承策拽着乔钰疾行,直到尽头也没见到一个人。

    乔钰疑惑:“不是说遇见相熟之人,怎的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商承策后背紧贴攀爬着青苔的墙壁,语调紧绷:“或、或许是看错了。”

    乔钰信以为真:“行吧,既然看错了,那咱们能否原路返回?”

    商承策声线低哑:“等等,再等等。”

    乔钰也不多问,百无聊赖地戳爬山虎的枯藤:“行吧。”

    约摸一炷香时间,商承策急促的呼吸渐趋平缓:“想来是我看错了,走吧。”

    两人相携走出窄巷。

    “包子,热腾腾刚出笼的包子!”

    商承策循声望去,是一家包子铺。

    热气缭绕,蒸笼里白又胖的包子格外诱人。

    商承策忽然想起,母亲还没“病倒”之前,常做包子给他吃。

    馅料多样,令人垂涎三尺,回味无穷。

    可惜他再也吃不到了。

    一旁的乔钰见他神情感伤,低头检查板车上的东西是否齐全:“想吃包子?”

    商承策回神,肚子应景地叫了声。

    眼下正值午时,腹中空空,买个包子充饥也未尝不可。

    商承策:“我......”

    乔钰清点完毕,走到他身旁,一脸深沉地看向包子铺:“无妨,我和你一起想。”

    商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