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钰语出惊人,将商承策那点悲春伤秋的小情绪打得分毫不剩,只余下满心无奈,对着包子铺哭笑不得。
不过他最后还是如愿吃到了包子。
肉馅儿的包子,不比母亲做的好吃,却在这冬日里让他感觉到温暖。
商承策吃着包子,无声笑了。
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让他畏惧?
追兵?
父亲?
还是佛口蛇心的继后?
他们从来都不是商承策恐惧的源头。
商承策的恐惧源自内心。
那颗柔软到懦弱的心。
乔钰年方十岁,尚且懂得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他若不及,如何当得起乔钰口中那声“梁大哥”?
身为兄长,当以身作则。
商承策两口吃完包子,拭去指腹油腻:“走吧,去买锅。”
行人熙攘,嘈杂喧闹,他心底的陈年郁结在这一刻尽数散去,变得通透宁静。
两人走进铁铺,铁匠正赤膊打铁,见状喘着粗气放下铁锤:“你们俩怎么又回来了?可是铁锅有什么问题?”
乔钰摇头:“我想请您帮忙打个锅子,样式比较奇特,您看行吗?”
铁匠没有一口应下:“你有图纸么?只要有图纸,我可以试试看。”
乔钰接过他递来的纸笔,专心勾画图纸。
过程中,商承策安静旁观,虽好奇却不刨根问底。
乔钰很快画好图纸,交给铁匠:“您看看,做得出来吗?”
铁匠仔细看了,点头:“没问题,三天之后来取。”
乔钰道谢,和商承策踏上归程。
牛车驶到茅草屋前,老黄牛的哞声惹来不少人注意。
“钰哥儿这是上哪去?”
“钰哥儿哪来的牛车?”
“钰哥儿,你旁边这小子是谁?怎么没见过?”
商承策埋首,任谁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乔钰笑眯眯:“去镇上一趟,牛车是卢爷爷的,这是柳树村的梁二狗。”
梁二狗本人:“......”
隔壁正叮叮当当建房子,这厢听到说话声,乔文德和叶佩兰伸长脖子看过来。
想起那日被乔钰当猴耍,两人一脸愤恨,眼底带着刻骨的厌毒。
乔钰把牛车停在屋后,把板车上的东西拿下来。
乔家两口子的视线有如实质,乔钰转过头,阴森森一笑,露出森白的虎牙。
——再看,挖了你们眼睛哦~
乔文德叶佩兰猝然一惊,怂了吧唧地缩回脖子,蹲在墙角继续砌墙。
乔钰轻哼,大摇大摆带着战利品进屋:“今儿心情好,腊肉也晒得差不多了,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顿好的。”
在商承策眼中,这一刻的乔钰像极打了胜仗的大将军,神气活现,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连穿肠毒药也奈何不了他。
“好,我给你打下手。”他笑着应。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去卢家村一趟,找卢大夫复查。
到了卢家,两个半大小子排排坐,接受卢大夫的号脉。
“恢复得不错,尤其是你,乔钰。”卢大夫捋须,从身后木架取来一个小瓷瓶,放在乔钰面前,“喏,专门给你制的药,调理身体。”
有些话点到即止,乔钰和卢大夫彼此心知肚明。
乔钰笑脸乖巧,掏出两个银锞子:“卢爷爷那日救下我们,想来用了不少珍贵草药,这是诊金。”
卢大夫收下诊金,表情依旧淡漠:“虽然恢复不错,但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成个药罐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往后可要多爱惜自己。”
乔钰心说除了头疼咳血四肢浮肿内脏疼痛,他现在感觉还不错,嘴上嗯嗯应下:“知道了,我就知道卢爷爷最疼我。”
商承策瞄他一眼,忍笑。
卢大夫嘴角紧绷:“莫要撒娇卖痴!”
乔钰笑眯眯,把药丸子揣怀里:“好啦,我们要回去了,牛车给您停在门口了,卢爷爷您可别忘了把牛拴上。”
卢大夫嗯了一声:“知道了,去吧。”
乔钰离开卢家,大步往桥上走,同商承策说:“以前他们总不给我吃饭,我饿得很了就进山找吃的,不幸受伤,被卢爷爷捡了回去。卢爷爷救我两次,时常给我好吃的,我只需帮他整理药材......”
乔钰缓声道来,淡漠的眉眼染上一丝温情。
若说清水镇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大概唯有卢大夫一人。
救命之恩,他到死都会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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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乔钰重复着读书、认字、吃饭、睡觉的流程,虽枯燥乏味,却很充实。
新袄子早已上身,乔钰深谙财不外露的道理,故意把袄子弄得陈旧,看起来只比原本的好一些。
铁锅买回来那天,乔钰做了一道蒜苗腊肉的荤菜,商承策尝后赞不绝口。
特别定制的锅子还在铁铺,乔钰打算今天过去拿。
没错,今天乔钰要去镇上,参加柴家私塾两月一度的考核。
出发前,乔钰叮嘱商承策:“尽量少出去走动,有人敲门也别开。”
商承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岁娃娃,你只管放心去。”
商承策不确定那些人是否还在搜寻他的踪迹,纵使有心打探消息,迫切想要和他的人联系上,也不会在这时候露面。
一旦被那些人察觉到,他不敢想象将会面临什么。
乔钰提前一个时辰出发,步行至柴家私塾时,考核尚未开始。
前来参加私塾考核的大多与乔钰年岁相仿,有个别还是垂髫之龄,等待的时间里在寒风中冻得泪眼汪汪,不住地吸溜鼻涕,那模样可怜极了。
“好冷,好大风,我脚趾头都失去知觉了,我要回家呜呜呜呜......”
乔钰瞥了眼顶多六岁,揉着眼睛开火车的男童,好笑之余递给他一方巾帕:“别哭了,擦擦。”
男童下意识接过,发现巾帕做工粗糙,上面还有未剪断的线头,抽噎着把它丢到地上:“丑死了,我才不要!”
乔钰:“......”
小孩子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
乔钰拾起巾帕揣怀里,面无表情走到另一边。
不多时,私塾紧闭的木门打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现身人前,响起清朗嗓音:“学生们正在上课,请诸位静默入内,切勿高声喧哗。”
大家被年轻男子严肃的话语震慑住,不自觉噤声屏息,轻手轻脚地走进私塾。
男子引乔钰等人来到一间宽阔敞亮的课室,示意众人落座,便往门外走去。
“他怎么走了?”
“这人是谁?不是说柴先生已过不惑,他看起来不比我们年长几岁。”
大家窃窃私语,话题中心即男子是何身份。
乔钰正襟危坐,不为周遭喧闹烦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打发时间。
不过须臾,男子去而复返,手上捧着略厚一沓宣纸。
他把宣纸分发下去,肃声道:“考核开始后,诸位不得东张西望,更不得窥探他人答卷,一经发现,当场取消考核资格。”
众人呼吸一凛,异口同声道:“是。”
男子面色微缓,扬声道:“考核正式开始,诸位可提笔作答,一个时辰后交卷。”
考卷共有三道大题。
启蒙书籍《三字经》《论语》等的诗文默写,书中某些语句的理解释义,还有一道主观题。
本次考核乃是柴先生亲自出题,前两道题没什么难度,对乔钰而言不过信手拈来,最后一道题才是重中之重。
乔钰先做完一二道题,确认无误后才去浏览第三道。
浅黄的宣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
“为何读书?”
自然是科举入仕,获得可与宣平侯府抗衡的权势。
但如果乔钰这么写,必然会给柴先生留下眼高手低、不自量力的初印象。
不可取,不可取。
乔钰轻揉因长时间握笔,用力过度而酸痛的手腕,无声摇了摇头。
沉吟片刻,他再度提笔,稚嫩但工整流畅的字迹自上而下陈列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乔钰落笔,掌心落于纸面,抚平每一寸细微褶皱。
言多必失,这就足够了。
男子于课室往返踱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目光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注意到乔钰的举动,他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飞快瞥一眼卷面。
整洁,简练,赏心悦目。
男子脚步不停,留给乔钰一道修长背影。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男子轻拍戒尺:“时间到,请诸位立即停笔,上交答卷。”
乔钰起身,将答卷放在最前面的桌上,步履悠缓地离开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