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性命都在闻楼主手上,只能跟紧点了。”贺峋笑着道。
一夜过后,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嘴上说着被下蛊受人胁迫,却闲适地靠在轮椅上和闻厌打招呼,笑容亲和,看不出半点畏惧的模样。
“啊。”闻厌懒洋洋地倚着身后的门框站着,像模像样地恍然道,“差点忘了。”
他转了下食指指跟的指环,看着人瞬间有些发白的脸,笑容满面道:“多谢提醒。”
闻厌发现自己就是看不惯这人温文尔雅的笑,总觉得这副温润的皮囊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与冷厉,恶劣地想要再次从对方身上捕捉到稍纵即逝的真面目。
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好像没看到蛊虫发作时对方苍白的脸色,好心地晃了晃指尖挑着的那包糕点,问道:“早呀,用早饭了吗?”
贺峋白着脸,在明晃晃的日光中笑出了声:“闻楼主真是如传闻中的那般有趣。”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闻厌扁扁嘴,跟闹着玩似的停了蛊虫,把那包糕点也收回去了:“你——”
反方向的力猛地传来,手中的糕点突然被人扯了过去,闻厌始料未及,错愕地看着那油纸包瞬间到了对方的手中,
闻厌:“你还真拿啊……”
蛊虫一停,眼前人的脸色就缓过来了,很自然地把那包糕点放在自己膝上,微笑道:“闻楼主盛情难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厌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往里面加了东西?”
贺峋但笑不语。
闻厌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审视面前之人了。
几番接触下来,他已经确定对方对唐柏没有丝毫兴趣,从一开始,目标就是自己。
……但图什么呢?
正常人经过昨日那一遭恐怕都知道离自己越远越好,眼前人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巴巴地往上凑,看起来人模狗样,难不成竟是个傻的?
于是闻厌也毫不客气地问得非常直接了断。
然而眼前人就像是不会生气似地,不管被闻厌如何口无遮拦地针对,都是好脾气的笑,只是岔开话题道:“闻楼主真是……心直口快,没人和你说过这样很容易结仇吗?”
闻厌就是故意的。
脾气差,性子横,心情一不顺就喜欢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笑眯眯地阴阳怪气,现在名声如此糟糕有一小半原因都和这张嘴脱不开干系。
但那又如何?
那些人又打不过他。
“不会的。”闻厌极其真诚道,“把人都解决掉就没仇了。”
贺峋心中失笑。
还真是一点没变。
在外人面前总是这样,喜欢摆出一副无害懵懂的样子,有时即使那张漂亮的脸都已经溅上了别人的血,眼神还是极为清澈无辜的,好像自己受了委屈似的。
但其实这幅漂亮皮囊下的冷漠和矜傲掩都掩不住。
就像对方现在看过来时,下颌微扬,细长白皙的脖颈拉扯出一段流畅优美的颈线,眉梢眼角都是惹人心痒的骄矜。
……只有被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才会在怀中显露出几分真正的乖顺。
贺峋微妙地垂了下眼,及时地掩盖住自己情绪,没有让闻厌察觉到异样。
再抬起眼时,闻厌已经准备去敲唐柏的门了。
“等等。”贺峋突然开口,让闻厌动作再次一顿。
贺峋伸手点了点自己下巴:“刚才就想问了,闻楼主的下巴怎么上红了一块?”
闻厌一愣,下意识地跟着摸了摸自己下巴,才发现好像是有些轻微的痛感。
一旁一直低着头的周则都准备离开了,闻言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又怕显得冒犯迅速低下头去。
但刹那升起的淡淡疑虑已经在心中盘旋不去。
那印子虽淡,落在瓷白的皮肤上仍然有些显眼。周则今早是亲眼见人从寝殿中走出来的,这说明昨晚闻厌确实待在楼中,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情况下睡觉会睡出这样的印子来。
……更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但他们楼主房中,什么时候有了人?
离开的脚步霎时停了下来,还是被闻厌看了一眼,周则才回过神来,连忙隐藏身形离开,不打扰闻厌接下来的行动。
闻厌自己倒对此不太在意。
他记得自己是枕着手臂趴在冰棺旁入睡的,好像还是后面才迷迷糊糊地爬了上去,因此被硌到了也不足为奇。
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力,闻厌没有再搭理贺峋,敲响了唐柏的门。
门后现出唐柏的脸,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闻厌暗中给他用的丹药都是上品,唐柏身上的致命伤其实已经得到明显好转,然而状态却比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时候还要糟糕。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是死水般的沉寂,周身好像都竖起了防备的尖刺,整个人仿佛一根被伤痛拉到极致的弓弦。
看清门口站着的是闻厌时,无形的戒备才散去不少。
唐柏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景明,你来了。”
他侧过身让闻厌进去,顺便看到了后面轮椅上的贺峋,也打了个招呼,又想起昨日还未问对方名字。
“哦,我叫徐文。”贺峋道,“应该比你们的年岁稍大,不介意的话叫我徐兄就好。”
闻厌听到这人被唐柏问及名字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就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要脸,就大那么几岁还想占便宜。
——这纯粹就是看人不爽哪里都要挑刺了。
几句话的交谈间,唐柏已经和贺峋熟稔了不少。
昨日突闻噩耗,唐柏昏过去前和贺峋都没有什么交流,今日一见,才发现对方气质卓然,言谈间温文尔雅,从容自如,虽然只是平常的寒暄,受对方感染,那些一直纠缠在自己心间的酸楚哀切好像都暂时平息了不少。
闻厌则在一旁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昨晚分明睡了许久,但他就是有些疲累,似乎睡梦中不太安稳,总有种被人窥视的警觉感。
他眨了眨眼,勉强打起精神,目光落到坐在旁边的唐柏身上。
不得不说,这位侥幸逃过一劫的唐公子真是出乎他意料的单纯,有时让闻厌都疑惑这人是怎么活到被自己找到的。
能看出来想要隐藏身份,但一谈及承华山唐家,便反常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只是他不说,另外两人就当作没发现那些明晃晃的漏洞,配合地装聋作哑。
“景明,你的伤好些了吗?”
闻厌正有些走神,突然就被唐柏问到,一抬眼,就看到轮椅上那人也看了过来。
不知怎的,闻厌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些许不悦。
闻厌莫名,想不出这句话有何问题,但又难得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这种情绪,饶有兴味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滑过,再偏头看向唐柏。
“本来就是皮外伤,不碍事。”闻厌道。
何止不碍事,简直好得很,毕竟血都是现借的,就装个样子。
闻厌还不愿意委屈自己,一出地牢就把那套被血弄脏的衣服换了下来,素净利落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再把脸上的血一擦,俨然就是一个刚出门闯荡的小公子。
善良,热情,哪怕刚逃出生天,也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始终是生气蓬勃的模样。
闻厌道:“倒是唐柏兄要注意休养,不然伤势反复就麻烦了。”
唐柏却有些沉默。
“怎么了?”贺峋适时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唐柏低着头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两人:“徐兄,景明。”
他道:“我打算留在魔域。”
唐柏想起今早听到的传闻,眼神有些黯淡,迎着两人诧异的目光,解释道:“我的家人尽数死于魔修之手,我要为他们报仇。”
闻厌眉头微皱,贺峋则问:“知道是谁吗?”
唐柏摇了摇头:“不清楚,家里出事的时候一片混乱,我被族人趁乱推进密道中离开,才侥幸逃过一劫,半路上却遇到寻欢作乐的魔修,不巧被抓了起来,还是今……”
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唐柏连忙停住了话音。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若是自己把时间说得太过详细准确势必会引来怀疑,于是又道:“这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我一直被关在地牢中,更加不知如今的情势如何。”
唐柏说完后,去看闻厌和贺峋,没从两人脸上看到怀疑的神色,才放下心来。
“……我也准备留在魔域。”贺峋突然道。
闻厌问:“为什么?”
“我要去找人。”贺峋说,“我的道侣在魔域,我要去找他。”
……道侣?
闻厌神情不明地眯了眯眼。
现在三人之中就只有闻厌没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了。
在唐柏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僵局的时候,闻厌道:“我是魔修。”
唐柏顿时愣在原地。
族人全死于魔修之手,他是应该立刻与眼前人划清界限的。
可是他完全无法把如此干净漂亮的少年和魔修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更别说还是对方带着自己从地牢中逃了出来,若非如此,现在自己能否坐在这里都是未知数。
似乎感受到唐柏防备的目光,闻厌有些伤神地垂下眼:“我自小流落到魔域,被迫修魔,前段时间本来都要逃出去了,却在经过万宝宫时不慎得罪了人,被抓住关了起来。”
他本来就长了张漂亮无害的脸,只要眉眼一耷拉,就格外容易让人心软。
唐柏瞬间升起一种无意间戳人痛处的愧疚感,那些才刚浮现的防备散去大半,想要安慰闻厌,又手足无措的,不知要如何开口。
闻厌勉强一笑,像是已经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面,反而反过来对唐柏道:“没事的,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后会生气,所以此前一直不敢告诉你。”
唐柏看着闻厌垂下的眼睛,少年纤长的眼睫在不安地轻颤,看起来难过又忐忑,让他最后仅剩的轻微抗拒也烟消云散了。况且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瞒着对方的事呢?甚至都不敢像对方那般和盘托出。
于是这点意外很快就被平息,三人谈起接下来的具体打算。
唐柏道:“我要去山海楼。”
“……什么?”闻厌的表情霎时有些微妙。
“听说山海楼是魔域中势力最强的组织,若能够进入楼中,可能也能更快找到害我族人的真凶。”唐柏道。
“唐小友说的有理。”贺峋从刚才闻厌说起自己的魔修身份开始,就是那副满是打趣意味的笑容,顺着唐柏的话道,“那我找人也从这里开始吧。”
闻厌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
说是要找人,不见半点担忧,还笑得那么开心,一定是胡扯。
然后他道:“那我也去好了。”
唐柏诧异:“景明,你不是要离开魔域吗?”
“是。”闻厌笑了一下,“但我对山海楼还算熟悉,如果我同去,你们应该也能早日达成所愿。”
“景明,你无需如此。”唐柏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此行危险,现在既有了机会,你还是快出魔域吧,若被我连累了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迎着唐柏感激的眼神,闻厌笑得格外真挚善良,“举手之劳,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