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 47
已经是深夜了, 马路上树影车声,不断地从窗帘边掠过去。
且惠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边注意听着门外的声响, 一边和沈宗良说话。
她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偷感很重。
一长串的哈欠过后,沈宗良才说:“你都困得不行了,快睡吧。”
“嗯,今天坐了飞机, 好累了。”
“乖乖躺好。”
沈宗良挂断电话,再抬眼,王姨端着黑漆托盘,从雕梁画栋的客厅里出来了。
她看见老二站在黄杨木花架子旁, 晚饭时就着蟹肉,他吃了两杯黄酒,现在眼睛里还水光盈盈的,灯光下倒像个多情公子。要不说男人的样貌不能尽信, 看着是这副样子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尖。
人家徐小姐柔情脉脉的,每个话头都在奉承沈家。
他倒好, 不说拣软话讲,反倒借着局势, 敲打起人来了。
夫人使眼色提醒他,他也只当没有看见。
见王姨过来,沈宗良把掐下来的叶子放进托盘,让她丢掉。
他收起手机说:“王姨, 跟我妈说一声,先走了。”
王姨不敢揽这个差事, “夫人心里正不痛快呢,要走你自己去说。”
沈宗良明知故问,“我人回家了,饭也陪她吃了,还待到大半夜,她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王姨说:“那三小姐是抹着眼泪上车的,被你吓坏了。”
“您看见的,我甚至没有大声说话。”沈宗良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家老徐胆大得很,生的女儿这么脆弱?”
她话里满是担忧,“看着吧,夫人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越这样她越要安排。”
王姨心想,你大少爷都不用大声,光是那个冷冰冰的表情,就让人望而生畏。
沈宗良勾起一侧的唇角,“我随她。”
说着,他大步走到门厅前,喊了一声:“妈,我过去了。”
姚小姐还靠在沙发上生闷气,别着脸没理他。
饶是这样,沈宗良还补了一句:“年三十我和大哥一起回来,您就别请外人了吧。”
当下一个抱枕照着脑门飞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又丢回了沙发上。
王姨站在过道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真是头世的冤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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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是在江城考完的雅思。
口试是下午四点二十,她提前一个小时坐地铁到了,一直等在考场外,做些录指纹、拍照这类的准备工作。轮到她时,考官是一位和蔼的白人老头,全程态度都很亲切,一问一答,且惠认为自己发挥地还不错。
出来时,董玉书急急忙忙问她怎么样。
且惠笑着说:“蛮好,还是不能背制式的稿子,会被看出来。”
她做过很多次翻译,熟悉老外讲话的腔调,一点不紧张。
董玉书辅导过不少学生,这方面她有经验。
她说:“也不太大意,还是要等成绩出来。我有个男学生,都和考官称兄道弟约着看球了,结果喜提4.5分。”
“”
过完初七,亲戚都走得差不多了,董玉书也已经开始补课。
往年这个时候,且惠早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了。
她和妈妈的蜜月期很短,在家住不了几天,就要招遭她讨厌的。
初八晚上,董玉书从外面回来,看见且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见不得这样子,脱掉外套就问:“考完雅思就放松了是不是!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且惠一直在等妈妈问这句话。
她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机,“那我买明天下午的票吧。”
“也好,走之前去看看你爸爸。”
且惠脖子隐隐泛红,她为了能回去真是拼了,摆出一副提笼架鸟样。
可是她也不能够讲实情。
她要是说,她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得赶回去见上沈宗良一面,才能稍稍缓解。
董玉书大概会坐下来审判她一整晚,问她是不是疯了。
她的身体里散落着太多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思念,在这么多个夜晚。
且惠很难说出她究竟最想沈宗良哪一部分,就只是想他。
大概想念作为爱的象征和隐喻,就是无法被描述和形容的,才引得古往今来许多文人为它赋词。昨晚她和幼圆打电话,聊起这些,幼圆笑说:“沈宗良都把你逼成一个诗人了,好本事啊他。”
晚上加紧收拾好东西,且惠本来想发个微信告诉沈宗良一声。
但董玉书一叫,她就放下了手机,走到客厅里。
原来妈妈是要给她钱。
董玉书拿了个信封,“明天你自己去银行存上,带去学校用。”
“不用这么多,妈妈。”且惠又塞回了她手里,“我缺钱了会告诉你的。”
董玉书握着她的手,“那妈妈怎么从没听你叫过短呢?”
“那那就说明不缺呀。”且惠眨着眼睛说。
一看就知道她有所遮掩。
董玉书硬塞到她手里,“拿着,妈妈一个人没开销,每天随便吃点就行了,你不一样。大三了,暑假也要实习了吧?没钱不行的。”
且惠明白她的坚持,但这个信封拿在手里,像压在心头一样,沉甸甸的。
在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里,即便是母女,只有一方有了浓烈的自我牺牲感,那么另一方无可避免的,就要背负极大的心理压力。这和道德绑架没什么两样,无非是软刀子割肉,她要是不用功不努力不听话,那就是有愧于妈妈的自苦和付出。
且惠细白的手指收紧了,低下头,“知道了,谢谢妈妈。”
她必须收下,这是对妈妈的一种保证,好叫她放心。也必须出人头地,让她自觉抬得起头,董玉书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就指着你扬眉吐气了。
董玉书检查了一下她的东西,“要不要给幼圆再带点什么?”
且惠说:“我已经买了,不用了。”
她点头,又问:“庄新华怎么样了?成绩好不好?”
且惠笑:“人是长高长大了不少,也稳重了。但成绩就那样吧,前阵子还在为期末论文发愁。”
“怎么呢?”
且惠说起庄新华熬夜的事,“他学国际关系的,抽到的论文题目是——《如何促进中东关系正常化》,庄新华拼命灌咖啡,头发都薅光了,最后被逼到差点砸电脑,说中东关系要是能正常,他把头割下来。”
董玉书笑着点点头,“那孩子人善心好,长得也清秀,小时候很有礼貌的。”
“嗯,妈妈我先去睡了。”
“好。”
第二天清早,且惠没等闹钟响,自己就起来了。
她在家里吃了素面,和董玉书一起去墓园看钟清源。
墓园在新城杞青路,母女俩换了几趟车才到。
钟清源的墓地位置很好,当时他刚一过世,陈老的秘书后脚就到了,操持了一番后事。
董玉书带了一包黄鹤楼,点燃三根摆在了墓碑前。
她说:“你爷爷祖籍湖北,爷儿俩都喜欢抽这个烟,顿顿不离的。”
且惠点头,把花摆在了石阶上,“爸爸,我来看你了。”
董玉书也说:“你宝贝女儿二十岁了,你在天有灵,保佑她一帆风顺吧。放心,我再苦再难,也会供她出去留学,给她挣一个好前程,要不你该怪我了。”
且惠垂眸,默默用袖子擦掉爸爸照片上的灰尘。
她在心里说,您真的懂爸爸吗?他要还在世的话,也未必一定要她出国。爸爸只会说,我乖女儿自己决定了就好,我相信她能行。
但她习惯了在妈妈面前顺从沉默,尤其是提起这种事。
且惠知道,稍一忤逆,董玉书就要大发雷霆,骂她没出息的。在妈妈的执念里,好像去国外念两年法律,就镶了一层金边,就多么的前途无量了。
从墓园出来,董玉书要送她去高铁站,被且惠拒绝了。
她说:“天气这么冷,你总跟着我忙前忙后干嘛?快回去吧。”
董玉书点头:“好,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到家了告诉我。”
“知道了。”
且惠坐在出租车里,不停地朝董玉书挥手,挥得手都痛了。
等到看不见了,她扭头躲回车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她不喜欢妈妈的安排,也讨厌妈妈总是逼她,但她很爱妈妈。
高铁上人杂,且惠一下都没敢睡觉,一直看着窗外发呆。
到京时已经快到傍晚,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太阳躲在风里,吐出金灿灿的黄。
都到这里了,且惠打算直接回家,给沈宗良个惊喜。
她打车回胡同里,付完钱,司机帮着她搬了一下行李箱。
大门没有关拢,院子里一个佣人都没有,暮色里,只有常青柏叶在摇动。
且惠实在没力气了,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准备去找隋姨。
她刚绕过影壁,就看见院子里的盘龙石桌旁,坐了一圈人。
这么久没见,他还是老样子,一派不沾烟火气的风姿。
至于他左右坐着的,两个母女相称的女人,她全都不认识。
且惠停下来,不敢冒冒失失地过去。
直到她听见沈夫人说:“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将来他们在一起了,时雨也是要住进来的。”
她脑子里轰隆一下,一道急剧的耳鸣响起来,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连脸上那一点期待见到沈宗良的笑容,被风一吹,迅速地冷了下去,像枝头等不到冰雪消融的芽苞,青翠而灰心地衰败在了北风里。
原来是双方的妈妈在这儿碰面,谈论各自儿女的婚事。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不合时宜了。
后面沈宗良好像说了句话,用很轻的声音。
但且惠没有听清,她生怕被人发现,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大概也是赞同应和一类的吧,她想。
毕竟他的背影看起来非常松弛,没看出一点不情愿。
她捂着嘴,满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离开这儿。
眼前那四个,将来才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她算什么?
她只是个注定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局外客。
且惠不敢再待下去,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家冷嘲热讽地赶出来,那种难堪和绝望会让她窒息的。
于是泪眼模糊的,推着行李箱拼命往外走。她只晓得要快点走,但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在再熟悉不过的胡同里乱窜,完全不顾方向。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拐出来,撞倒了她。
且惠往后撑着摔在地上,掌心火辣辣地疼。
那男孩子停下来,不疾不徐地推好车去扶她,“美女,没事儿吧?”
且惠摆了摆手,用手背揉了两三下眼睛,“没关系。”
“哎,你是钟且惠吧?”
且惠吸了吸鼻子,才看清这个全副武装骑赛车不长眼的家伙,是徐懋朝。
她点头,“是。”
徐懋朝难得有一回礼貌,“沈叔叔家不就在前面,你迷路了?”
且惠看着自己被蹭破皮的掌心,自顾地摇头,“没有,我回我自己家。”
“哦。”徐懋朝狐疑地看着她,“那要不要我让司机来送你?”
“不用,谢谢。”
徐懋朝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
他完全的以自我为中心,打生下来,就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
女孩子说不用,也从来不猜是真不用还是假不用,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他点点头,又骑着他闪闪发光的宝贝车子飞远了。
且惠看着他一支箭一样蹿走,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又是谁。
在胡同里还骑得那么快,那不就奔着创人去的吗?
也是这一摔,让且惠终于想起来回家。
她走到马路上,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原先的小区。
这里重新装修后,且惠就没有回来住过了。
天黑时起了风,且惠踩着满地枯树枝,重新走在老旧的街道上,嘎吱嘎吱地响。
她走进锈迹斑斑的楼房,吃力地把行李箱搬到楼上。
她喘着大气,站在楼梯上痴愣愣地想:这段日子真是被养娇贵了,没有隋姨帮忙,她自己不是也把箱子运上来了吗?
很久没来,都有点忘了这里什么样。
只能说幼圆的审美很好,把这个单身公寓装得很精致,墙面也重新刷上了奶白色。
且惠放下行李,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么晚了,又累了一路,她也不想再去超市添东西了,索性叫外卖。
吃着那份不麻也不辣的麻辣烫时,她望着窗外,心想,这才是符合她成长轨迹的正常生活。之前被沈宗良迷得神魂颠倒了,是非不分的,还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岁前,又成了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
她怎么能忘了,沈宗良不会在她的生命里太久的。
他是什么人?他是沈忠常的小儿子,身担众望,势必要掌东远的舵。
是她站在二十岁的开端,注定要错过的一班列车。
第48章 chapter 48
当晚十点不到, 且惠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四件套,铺好床睡了。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着落的人,是没有为爱消沉的资格的。
但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沈宗良结婚,新娘子的面目看不清,但他笑得很开心。
梦见小时候庄新华掉水里,他吓傻了,连救命都不知道要大声喊, 还要她来救。
梦见爸爸,他和年轻时一样高大英俊,穿了一身蓝色的修理服,站在弄堂口和人说话。
第二天起来, 她拉开窗帘,远处立着高大坚硬的黑褐树木,光秃秃的,晨光在早起的人们脸上不停明暗变换, 一呵气就有大片白雾。
且惠翻了翻手机,昨晚沈宗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因为调了静音没接到。
他这人就这样, 一个没通,也不会疯了似的打过来, 很有分寸。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收拾好书包去学校,图书馆里看书,效率总是高一些的。
春节期间, 大部分外地的人还没回来,地铁上空座位很多。
且惠抱着书, 找了个位置坐,因为太久没坐过这条线,差点过了站。
图书馆里人也少,空荡荡的,且惠觉得很适意。
平时他们学校人太多了,食堂挤,自习室里也挤。
但学校的录取人数还年年在增加。有时候她都害怕,再这么下去,下个楼梯是不是都要发生踩踏?期末周的时候,那阵仗比她们高中放学还吓人。
且惠在学校待到七点多,庄新华打了个电话找她,说有急事。
她看了一眼时间,“好吧,那你来我们学校,我出来等你。”
她拿上书,顶着风出了门,庄新华停好车后,摁了下喇叭。
且惠又快走几步,脸缩在围巾里问:“什么急事?”
庄新华指了下后座,“幼圆这三只猫,你方便照顾两天吗?”
“你就为了这个把我叫出来?”
他说:“她去海南度假了,家里保姆也不在,就托付给了我。”
外面太冷了,且惠坐到车上,搓动两下手心,“那就好好养着呀。”
看她冻得鼻尖泛红,庄新华拿了条毯子给她盖在膝上。
他说:“我是愿意养啊,但我老子对猫毛过敏,这会儿还在打针呢,直接一笤帚给它们扫地出门了,但我得在家待着,要不他停了我的卡,我吃什么用什么。”
庄新华啰嗦了一大堆,听得且惠心烦。
她靠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心道,这都什么事儿。
后来且惠懒得听了,“好了,送我回家去吧,还有这三只猫。”
庄新华见她松口,高兴地说:“得嘞,麻烦您安全带系一系,坐稳了。”
“”
车开出校门口,庄新华问了一声,“是去西平巷?”
“不是。”且惠很利落地拒绝,“我外婆家的老楼。”
庄新华这才意识到她有点不对劲。
说话懒懒的,一双乌珠子黯淡无神,看什么都没精神。
他试探性地提了句,“跟沈叔叔吵架了?”
“哎呀没有。”且惠的睫毛垂坠下来,声音很轻,“你就别问了。”
庄新华连声说:“好,我不问不问。不过,你准备和他在一起多久?”
他说话时平静的神情,和这副笃定的口气,都让且惠感到悲从中来。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的,没有人会认为她能和沈宗良有什么结果,扮家家酒一样可笑。这个故事在这个圈子里,太常见且平庸了,结局一点悬念都没有。
“不知道。”她调整了一下迟缓的呼吸,平静地吐纳,“也不会很久了吧。”
他们从小在一起,庄新华能看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不过她涵养好,能压得住。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她了。
庄新华把她送到门口,和她一起把猫砂、猫粮、猫爬架送到楼上。
这么一来,原本就不大的客厅,一下就变拥挤了。
且惠累得叉腰,“幼圆什么时候回来呀?”
庄新华说:“嗯,再过四五天吧。”
“四五天?”且惠抓了抓头发,难以置信,“但愿我能活到那时候。”
他没有待太久,忙得差不多了,指了下外面,“我还要去见一帮哥们儿,先走了啊。”
且惠点头,送他到门外,“路上慢点开。”
“知道。”
庄新华开车去安定门,徐懋朝他们在这里组了个酒局。
他走下来,把车钥匙扔给门僮,让他去泊车。
这是一个东西向的三进四合院。
一弯钩月躲在云层背后,前厅静悄悄的,栽满了一院子的梨树,但一个人影也不见。
别说一般人进不来,就是没被拦着闯进来了,也找不到地方在哪儿。
庄新华从前厅的卧房进去,推开那一壁的书架,再穿过一条二人宽的通道,才听见里面的碰杯声。
他绕过水晶门,把大衣脱下来,“你说说你们,出来玩儿弄得跟特务接头似的,有这必要吗?”
胡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外头什么严峻情势你不知道啊?我爸都说了,再让他听见我一点不好,他亲手宰了我,免得连累他。这老爷子,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亲儿子都不要了。”
“这我信,以咱爸的作风真能大义灭亲。”
庄新华笑着坐下,往大厅正中看了一眼,难得沈宗良也在。
只不过他皱着眉头在抽烟,没人敢和他说话。
就一个徐懋朝,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站着在听训。
庄新华灌了一口香槟,“那边又怎么了?闯祸了?”
胡峰一边摸牌,摇摇头,“搞不清楚,那位一来就不高兴,审上徐少爷了。”
雷谦明咬着烟,边发牌边卯嘴儿,“沈总的私事,咱少过问。”
话虽这么说,但庄新华还是留了一耳朵。
他听见后边压着火气的声音,“你是说,你昨晚就看见她了?”
说话的是沈宗良,下一刻,徐懋朝点了头,“就在胡同里,我以为您知道呢,她哭哭啼啼的,又抹眼泪又推箱子,难道不是被您赶出来的?人你都不要了,我撞一下怎么了,又不是故意的。”
“我让你!”
沈宗良抡起胳膊就要朝他脸上去,被周覆拦住了。
他笑说:“好了,他小孩子知道什么。”
周覆站起来,用脚踢了一下徐懋朝,“走。”
他换到了另一边坐,倒了杯酒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沈宗良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揉了两下眉骨,“昨天我妈领着魏时雨母女俩,说她们刚逛完故宫,就近来我这儿坐坐,喝口茶。”
周覆绷不住笑了,“伯母这一手落了刻意了吧,就别说这大冷的天,故宫没什么逛头,逛完了还要去你那儿,太牵强了。”
忽然被烟灰烫了一下,沈宗良又蓦地睁眼,索性把烟头扔进酒里。
他望着升起的白烟,心里估计着,小惠究竟是听到看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啊。
身边周覆还在说:“虽说这下子把你弄得冤比窦娥,但还是去解释一下吧,我看小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不难说通的。”
但沈宗良手搭在膝盖上,叹了一息,“老周,我不是怕说不通她,我不是怕这个。”
到后来,他的声音几乎低到听不清。
周覆借着落地灯看了他一眼,胡眉深锁,那样子别提多懊糟了。
认识沈宗良这么多年,他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见愁成这个德行。
沈宗良想说的是,他一点都怕且惠会跟他胡搅蛮缠,他不怕她缠。
他是怕她心里就此有了点什么,再也不肯亲近他了。
他能理解,小惠从巅峰跌落谷底的人生际遇,使得她的心思格外敏感。她能把一颗真心,颤巍巍地从身体里捧出来交给他,不知道要在深夜里怎么说服自己。现在好了,他一下没能接得住,摔着她了,再想让她交心就难了。
沈宗良沉默了几分钟,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杯新酒,喝了一口又放下,起身走了。
他到门口时,庄新华叫了一声小叔叔。
沈宗良蹙着眉回头,“什么事?”
“且惠在她外婆的房子里。”
“我知道。”
庄新华站起来说:“我知道您肯定查得出,但我想说点别的。”
一旁雷谦明撂了牌,扯了扯他衣摆,“不是。哥,你发什么癫?”
庄新华直接把人掸开了,他说:“且惠是个顶好的姑娘,你不要觉得她无依无靠,就欺负她。”
听听,这才是最不讲道理的孩子话。
沈宗良看笑了,真是一起长起来的发小儿,犯倔时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小惠固执地和他争辩的时候,也是这副自以为占理的样子。
他脸色微沉,吓得雷谦明都以为庄新华今晚要遭难了。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沈宗良连为自己辩解也不屑,掩上门就走了。
这片小区太老旧,方伯绕过光秃秃的草坪时,问了声:“钟小姐住在这里?”
“嗯。”沈宗良指了下痕迹斑驳的铁门,“就停那儿吧。”
他下车后,方朴也不敢走,就在车上等着。
沈宗良迈过门框,这里到处黑咕隆咚的,路都看不清。
要走的非常小心,才能不被随处可见的障碍物绊倒。
一想到钟且惠在这样的地方住了两年,他就拧了拧眉。
沈宗良按照门牌号找过去,上了楼,左右两边都打量了一眼。黄秘书也没说清楚是一号还是二号,但他最后确定是左边这个,因为门口那一盆冷香扑鼻的寒兰。
他敲了两下,没人应。
楼道里太安静了,沈宗良能清晰地感觉自己脉搏快过了砰砰的叩门声。
他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对着一个小他十岁的年轻小姑娘,还是在他并无多大过犯的情况下。按理说不应该,那么多个由他一人挑大梁,不能出差错的场面都过来了。
沈宗良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错。他有的,一是没有看好门户,让人随便进出;二是没有强硬地警告姚小姐,别再搞这些名堂。
他又连续敲了好几下。
这才听见里面有人清脆地问:“是谁呀?”
沈宗良沉了口气,“我。”
且惠把门打开,看见来人的那一刻也惊着了。
她没料到沈宗良来得这么快,是怎么找到的。
明明她没有跟他说过这里的地址。
但人既然到了,沾了一身风雪站在她面前。
不管她认为他们的来日有多晦暗,昨天傍晚生了多大的闷气,总归要请进来。
且惠不是那种作起来毫无分寸的人。
她扶着门框低了低眉,“外面太冷了,进来吧。”
室内开着暖气,且惠穿了一条翠绿色的吊带裙,像三月里的一阵微风。
沈宗良哎了一声,又自己去找鞋,但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且惠这儿也没别的拖鞋,唯一一双男士的,庄新华刚才已经穿过了。
她想,沈宗良这人有洁癖,不会高兴穿的。
于是关上门,“就直接进来吧,家里小,你别介意。”
沈宗良走进去,看见三只矮脚猫并排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电视里放着《猫和老鼠》,它们毛茸茸的脑袋跟着画面左右转动,十分地整齐。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怎么的?就三中全会精神进行第九次集体学习?”
去厨房给他倒茶的且惠:“”
她一遍遍冲着杯子,掌心被热水烫得酥酥麻麻。
对沈宗良的敬畏像从血肉里生出来的,怎么样也摆脱不掉。哪怕心里有委屈有愤懑,依然不敢怠慢他。
且惠把茶放在矮几上,“喝杯水。”
“太烫了,先放着吧。”
沈宗良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拣开裙面上的一根银色猫毛,“昨天。”
“怎么不回家?”沈宗良口吻温柔,像往常问她高不高兴一样,“让我等得着急。”
在他手伸过来的一瞬间,且惠往后坐了坐。
她还是不敢看他,轻声说:“我回家了呀,这才是我的家。”
沈宗良指了下自己,“那我呢?也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不要。你也有你的家啊,我们又没有结婚,住一起干嘛。”
说到结婚这两个字,大概且惠也发自内心觉得讽刺,冷笑了一下。
沈宗良扯松了衬衫扣子,见不得她柔中带刺又固执己见的德行,长叹了一口气。
他耐下性子来,慢慢解释:“昨天啊,我妈妈是突然来的,至于那母女俩”
且惠不想听,清凌凌地打断他,“魏小姐很好,你妈妈的眼光也很好,你就听她的吧。”
沈宗良瞄了她一眼,气得牙根痒痒,他说:“小惠,我给你提个建议,将来不要轻易地进司法机关,这是为你好。”
且惠一下子没转过弯,抬起一双柔亮的眼珠子问:“嗯,为什么呀?”
她这副跟他赌着气,但还是认真听意见的样子,差点没让沈宗良笑出来。
他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漂亮又可爱?
沈宗良口干舌燥的,想立刻把她揉到怀里,好好儿地和她接个吻。
他拿过水杯喝了一口,“你说呢?一个连嫌疑人的陈述都不听完的法官,能不判错案子吗?”
“我”
且惠说不过他,大力扭过身子,看都不想看他了。
沈宗良笑了一下,放下杯子,自然而然地靠过来。
他的手绕到身后揽住她,“她们真是突然来的,我要是请了一个人,我不得好”
且惠立刻转过来抱住他,“不要说。”
她动作太快了,青翠的发香横扫过他面颊。
沈宗良像怕错过什么,一双手大力地抱紧了她,“我不好。“
且惠把头埋在他脖子里,摇了又摇,“不是,不是。”
一切出乎意料,他没有错,她出于仰慕而爱上他,也没有错。
沈夫人为家族长远计,更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那么是谁的错呢?好像谁都没有错。
就只能是命数的错,造化弄人的错。人们不都是这样,把那些不得圆满的无可奈何,通通归咎于命运。
第49章 chapter 49
窗外夜色沉郁, 头顶一盏日式吊灯洒下轻柔光晕。
且惠在这片温暖里待久了,弥漫开她身上幽微的香气。
哪怕沈宗良被她推开,鼻尖仍不舍地抵着她的柔软的脸颊。
像闻不够一样, 他想念这个味道太久了,过个年像有一世纪那么长。
他轻轻地诘问:“别的迷信也不见你有,说个死又怎么了。”
且惠心中翻涌着浓重的酸涩,压得她把头垂下去。
她低声细语,“很晚了, 你早点回去吧。”
沈宗良忽地睁开眼,“还是不肯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且惠拨弄着自己的衣摆,“我在这里住得安心。”
他松开了她,“因为来了个外人, 还是个坐了一会儿就走的外人,你就不再安心了。”
且惠低着头不肯说话,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样。
她的心就像冬天被封冻的湖泊,那层厚厚的冰是粉饰太平的假象。她可以不管底下怎么暗潮汹涌, 永远只展示出平静的一面。等到开了春,又是风又是雨的,冰层一融化, 便时时刻刻波澜起伏,不得安宁了。
是的, 且惠可以对幼圆说,她还年轻,输得起,故作潇洒地直言, 不就两年青春吗?浪费在沈宗良身上好了。但当那份身份差距真的摆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接受不了。
人不是不能活在假象里, 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如何,所以现在不行了。且惠亲眼所见的事实,沈夫人对她的嗤之以鼻,完全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从此她的自卑、迷惘和不安,都有了明确又具体的指向。
她佩服自己还能开玩笑,对他说:“是啊,沈宗良,我有点为你担心。毕竟你妈妈说,等你和魏小姐在一起了,她也要住进来的。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先睡过那张床了,会不会和你吵架?”
轰的一声。
沈宗良觉得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她把他的魂都拿走了,然后未雨绸缪的,认真操起了他和别人的心。
他看着她那样子,走了片刻的神,他想如果钟清源还在世的话,教育女儿的时候,小惠也这么顶撞误会他,他会怎么办。
沈宗良撑着茶几,做了两个深呼吸,“我妈妈那张嘴从来都是颠三倒四的,你不能拿她随口说的昏话来惩罚我。她说完以后,我立马就呵斥了她,让她少胡扯,也没有留她们吃晚饭,你没看到吗?”
说完沈宗良又要来抱她,他着急忙慌的,手劲一大,掀翻了桌上那杯热茶。
白开水浇在他脚面上,玻璃杯打碎在地板上,湿了半管裤腿。
且惠不慌不忙地拣起来,抽出纸巾给他擦。
这应该是她认识沈宗良以来,他绝无仅有的失手和狼狈。
是她一直想看到的,但时机错了,也就失去了观赏性。
沈宗良把她从地毯上捞起来,“你不要擦,听我说。”
“我先擦。”且惠这一刻莫名地固执,“擦干净再说。”
他忽然高声喊了一句,“钟且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擦了!”
这一嗓子把三只猫吓到,动画片也不要看了,一个快一个地跑进房间。
她捏着纸巾,眼眶里泛起了水光,“你凶我,你凶我。”
且惠不敢相信般的,重复了两遍。虽说小叔叔严名在外,但他们在一起后,沈宗良别说骂了,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有也是故意吓她,和她闹着玩儿。
沈宗良顿时哑了火,看见她咬着嘴唇的委屈样子,又急又心疼。
他放低声音,“我是说,你可以先听我”
但且惠已经擦着哭腔,尖声叫起来,“你将来要和别人结婚,我替你考虑还不好吗?难道你希望我冲进去大吵大闹,让你颜面扫地才好?沈宗良,我是爱你,非常非常爱。但这是我一厢情愿的选择,我又没有什么经验,选错了人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怎么办!”
沈宗良的满腹火气一下子流了个干净。
这哇啦哇啦,又没什么逻辑的长篇大论,他只听见了非常非常爱。
她还是很爱他,这就很够了。
沈宗良再有话也说不出,伸长了手就要去抱她。
且惠才抒发完,情绪正刚烈,当然不肯。
她奋力一推,趁着这股邪劲儿还在,打开了门赶他走,“请你从我家出去。”
沈宗良站起来,咬紧了后槽牙看了会儿她,连眼神都深邃了。
那泪眼朦胧的小模样,真是犟得不能再犟了,要说可怜也可怜。
因此,无关又多余的话,沈宗良一句也不敢说,怕刺激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兜了摸出棉签和擦伤膏,“知道你不肯让我碰你了,自己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徐懋朝我已经骂过了。”
她看也没看,又下了一道逐客令,“你出去。”
沈宗良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闷得他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呼地喘了一声,“电话麻烦接下,起码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这也不肯的话,我就把你绑回去。”
沈宗良两只脚刚踏出来,身后就嘭的一道巨响,她把门关上了。
这小姑娘心狠起来,真是一点颜面不给他留的。
他迅速下了楼,吹了一阵干冷的北风,胸口才缓解了一点。
方朴看见他出来,拉开车门,“怎么了?钟小姐不回家?”
“也许等开学,先不用管她了,送我回去。”
“好。”
沈宗良走了以后,且惠跑到卧室拉开窗帘,手紧紧地攥着听动静。
车子发动的声音传来,她才一点点地松开。
他走了,是被她的不讲理活活气走的。
要是她没有说过喜欢他这类的话就好了。
那么直到搬出大院,沈宗良在她的心里也不过就是座金碧辉煌的宝塔,千年万年地高高耸立在那儿。她只要偶尔看上一眼,不会想着要住进塔里,永远和他作伴。
那三只小猫围上来,蹭了蹭她的拖鞋,一个个仰头望着她。
且惠轻轻擦了把眼泪,“你们饿了吧,姐姐去给你们配吃的,等一下。”
她刚开了三盒德金罐头,均匀地铲在陶瓷盆里,幼圆就打了视频过来。
且惠拿了个支架放着手机,点开了,继续剪伴侣汤包,“怎么了?”
屏幕上出现了片幽蓝无垠的海面,幼圆穿了一条白底碎花的单肩裙,长发飘飘地站在甲板上。她说:“钟小姐,给宝宝们配食儿呢,辛苦辛苦。”
且惠死气沉沉地说:“那有什么办法,庄伯父对猫毛过敏,庄新华弄我这来了。”
“不是豪华四合院啊?”幼圆看了一下她的背景墙,“怎么回咱的老窝了?”
她一边搅拌着,一边慢慢地说了一遍前因后果。
结果幼圆笑得前仰后合,“小叔叔也有吃闭门羹的一天啊,我怎么就没在场呢。”
且惠瞪了她一眼,“你唯恐天下不乱是吧。”
幼圆说:“没有,我觉得你还是很有个性的。”
“好啦,别再说我这点破事了,你去享受海岛的微风吧。”且惠忙活着,边说:“我给它们剪几颗鱼油进去。”
她伺候好这三个小祖宗,才回了房间复习。
临睡前,且惠看了一眼手机,沈宗良还在微信里嘱咐她,记得搽药。
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么有回,就蒙头睡了。
一直疯到正月十四这天,幼圆才舍得回来。
她一下飞机,就带着司机来接走了她的三个宝贝。
当时且惠在学校,接到电话就说:“自己拿钥匙开下门吧,我现在回不去。”
幼圆问她:“知道你肯定不在,晚上一起去陈老那里吗?他叫我们去吃饭。”
“好,陈爷爷也叫了我。”且惠说。
幼圆正有许多话要告诉她,高兴地说:“那等我去接你。”
“好,我看完这些书就回家换身衣服。”
“嗯,五点半好吗?”
“可以的。”
每年春节快结束的时候,陈云赓都会请这些小朋友来家里坐坐。
他们的父亲或祖父,大都是陈老的下属或同僚,算是他关怀下一代的德意。
且惠到京读书以后,年年也有她一个席位,从来没有落下过的。
傍晚,她们一起坐车上了山。
且惠穿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外套,下面一双过膝盖的麂皮长靴,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她的长发卷曲浓密地铺在两肩,眼看两旁黑影沉沉的云杉往后倒退着,宽阔笔直的马路在暮色尽头沉了下去。
幼圆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还打哈欠。
她往且惠肩上靠,“应该提早一天回来的,这也太赶了。”
且惠笑:“我以为你要开学再回来呢,这已经出乎本人的意料了。”
幼圆嗲着声音说:“怎么说呢,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吧,舍不得和他分开呀。”
“我理解。”且惠有些落寞地拍了拍她的脸,实话实说:“以前我对沈宗良也是,多在他身边待一秒都是好的,连空气都是很香,哪怕不说话。”
“怎么是以前啊?”幼圆惊得坐起来,“真分手了?”
且惠很迟缓地摇摇头,“不知道算不算,我没再去找过他。不过隋姨倒是天天给我送药。”
幼圆一听就否定了:“那是你单方面的任性,这叫什么分手,你想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不去。”且惠垂下眼眸,捋了捋靴子的边缘,“听见他妈妈说了那样的话以后,更不会去了。”
“你干嘛要听他妈的!”
幼圆喊了一声,惹得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赶紧捂了捂嘴,“这不是脏话啊,是客观陈述。”
幼圆挽过且惠胳膊说:“沈夫人是沈夫人,小叔叔是小叔叔,她要是拿儿子有办法,就不会总是出些昏招,把小叔叔和魏时雨凑一起了,连我妈都成了受害者。”
这段来龙去脉且惠从来没听过。
她有点不敢信,“总是凑凑一起吗?魏小姐也愿意这样?”
幼圆哼了一下:“她岂止愿意,每天在家央求她爸妈呢。”
且惠没有出声,只是看着眼前绵延不尽的山路,和两旁萧瑟的冬景。
半天了,她才轻软又不甘地笑了下,“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车内开足了暖气,且惠的脸被熏出浅浅的红晕。
幼圆看着她娇柔失神的表情,说:“是啊,她有她的本事,你有你的本事,没什么好比的。你自己说过的,不知道能在沈宗良身边多久,过一天算一天。”
提起她过去通透的心思,且惠有点急了。
她忙道:“我是不求”
幼圆没打算让她反驳,她说:“既然不问前程,那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还是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越来越爱他了,爱到非要那个世俗的结果不可了,是不是?”
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呼呼的暖风声,从鬓发边擦过去。
良久,且惠才肯承认,眼眶忽然酸了一下,“是,我就是。”
要怪就怪沈宗良太好,待她太温柔太周到,太与众不同了。
于是,渐渐的,她把一早留给自己的退路都堵死,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场爱情悲剧里,还幻想凭一己之力能改写结局。只不过沈夫人的一句话,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凉水,一下把她浇醒了。
骤然从美梦中惊醒的人,总是难免要伤怀一阵子的,不是吗?
幼圆看她这样也不忍心,双手把她抱过来,“你想好,如果总是稀里糊涂的,那我也劝你尽早抽身。”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且惠拼命地摇头,她心里一团乱,哪里想得到出路。
幼圆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说了,马上就到了。”
她们两个到的不早不晚,一桌人将将坐了一大半。
沈棠因和她们打招呼,“坐吧,陈爷爷马上就来了。”
且惠眼尾还有点红,勉强笑了下,“棠因,你来得挺早。”
她点头,“嗯,家里没什么事,爸爸让我早点过来,不要让老人家等。”
徐懋朝瞟了且惠一眼,问棠因:“奇怪,你和她关系还蛮好。”
棠因淡淡说:“那我又为什么不和她好呢?”
他念了句不知道,“你小叔叔挺喜欢她啊,为了她还把我训一顿。”
沈棠因不想和他多说话,“那你就识相点。我小叔叔对她是很不同的。”
“看出来了。”徐懋朝愤愤地喝了一口茶,“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一看就病秧子一个啊!说话嘛也是细声细气的,娇到听都听不清。”
众人说着话,陈云赓穿着身唐装就出来了。
大家起身相迎,他压了压手说:“都坐啊,坐吧。”
扶着他的唐纳言也松开手,自己坐下了。
陈云赓问了句:“宗良哪?怎么没有来?”
唐纳言解释说:“哦,他来不了,今天下工厂去检查,身上受了伤。”
且惠呼吸一窒,也顾不得这是在陈老家。
她抬头看向主位副手边,“纳言哥,他哪里受伤了?严重吗?”
第50章 chapter 50
这莽撞的一问, 连陈云赓都起了疑。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想是二人有些有什么故事。
但顾虑小姑娘的脸面,没当着这么多人硬问。
唐纳言受人之托, 不敢多说,“不要紧,已经去过医院了。”
“哦。”且惠看徐懋朝盯着她,连庄新华也看了过来,这才觉得不妥, “没事就好。”
雷谦明先举了杯,替她圆过去,“祝陈爷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一群人呼啦啦站起来, 陈云赓笑着受了,“好好好,我活一百岁,看着你们长大成人。”
胡峰又单独敬了敬, “爷爷,涣之在德国回不来,我再替他敬您一杯。”
“好。”陈云赓喝了半口白的, “他是匹没笼头的马,不如你听话。”
“哪儿啊, 我是没本事,我爸知道我的斤两,也懒得为我操心。”
这话让在座的都笑了起来。
只有且惠双眼空洞,视线落在墙角插瓶的红梅上。
这群人当中, 数唐纳言的辈分高一些,敢开开玩笑。
他说:“那也不一定, 咱们这儿也有安排过了,又被学校开除送回来的。”
徐懋朝也不敢发火,拜了拜说:“纳言哥,饶了我行吗?”
“可以啊。”胡峰和他碰了碰杯,“现在被你老子规训的,修养这么好了。”
徐懋朝笑说:“这算什么!修养好是因为被骂多了,你还没听小叔叔怎么说的。”
“他怎么骂的?我们也想听听。”沈棠因说。
“小叔叔说啊,我被开除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再野鸡的大学也有门槛,不是什么酒囊饭袋都收的,更不是见了钱就眼开,以后少诋毁人家。”
他说话的语气拿捏的很像,沈宗良那种不可一世的傲劲儿,和讲话时五六分的诙谐,刚刚好。
大家哄笑成一团的时候,且惠也低头抿了下唇,这很像他。
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生她的气到哪个地步了,身体受了什么程度的伤,这二者都在心里盘桓不去。
吃完饭,且惠被陈云赓单独叫住。
她没推辞,趁着夜色好,扶着陈老去园子里走一走。
园中草木茂盛,即便在隆冬也满眼青绿,点缀着一院的星光。
陈云赓状似不经意地问:“一晚上了,我看你都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且惠自然不敢说实话。
她半真半假地问:“有一桩疑难杂症,爷爷。我好像走在一条越来越黑的路上,尽头在哪儿我看不到,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云赓笑了笑,“你爷爷给我当秘书的时候,写过一篇社论很有名。里面有一句话,刚好可以讲给你听。”
且惠扶着他在水亭里坐下,“什么呀?”
陈云赓说:“他说,其实终点在哪里,路会走成什么样,并不是那么重要,完全不必提前预设困境,因为走下去你一定会知道的。只要是自己选的路,就不必后悔。”
她点头,小声复述了一遍,“是自己选的,就不要后悔。”
说完,且惠展颜朝陈云赓笑了,“谢谢爷爷。”
陈云赓嗯了声,“不早了,让司机送你回去。”
“好啊。”且惠快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好幼圆先回去了。”
她随元伯穿过那道空廊,看见唐纳言站在栓马柱前抽烟。
且惠想了想,对元伯说:“不用派司机送我了,太麻烦了,我坐纳言哥的车。”
大门口的唐纳言听见她这么说,愣了一下。
这丫头怎么亲近上他了?是有什么目的吧。
但且惠客气地询问:“纳言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他踩灭了烟,“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上来吧。”
她说声谢谢,弯腰坐在了后座上。
唐纳言扶着车门想了想,还是坐上了副驾驶。
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嫌,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没办法,老沈太看重这个小姑娘,可以说是毫无原则地宠,宠得没一点谱儿了。人家把他轰出来,他还照着一日三餐让隋姨去送药送点心,电话也没少打。连周覆都无奈地说,嘘寒问暖到这种程度的话,不如直接用八抬大轿抬回来算了,是要累死谁啊。
唐纳言考虑了一下,要是被他知道钟且惠和自己一起下了山,而且就坐在他的手边,没多远的距离,说不定会引火烧身,他不能留下这点祸根子。
这些小九九,且惠当然想不到。
她规矩地坐着,问唐纳言说:“沈宗良他在家吗?”
唐纳言手上回着妹妹的消息,一时没设防。
他脱口而出,“躺着呢,他那伤势现在也走不了路。”
哪知道且惠大惊失色,她忽然提了提音量,扶着前排座椅,身体完全倾上去,“怎么,这还叫不严重吗?!他到底怎么弄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当心。”
这么大年纪是多大年纪?他和沈宗良一边儿大,唐纳言感到有点被冒犯了。
记得以前且惠也不这样,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玩笑也能让人听出是玩笑。想必,这又是被沈总娇惯出来的毛病了,整日整夜地由着她胡说,指不定还要哄着她任性骄矜一点。
唐纳言收了手机,回头跟她说:“今天去工厂检查,一整块的钢板没吊稳,掉了下来,老沈扑过去把那个工人救了。工人没事,他的腰受了伤。”
“他这个人真是,真是”
且惠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指甲在皮垫上胡乱抓着。
可这是救人,她也不能不识大体,当着唐纳言的面,说些不应该的话。
唐纳言看她这副焦心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和老沈分开的。
那么,这段时间的冷淡疏远,全是在闹意气了。
看沈宗良身体不舒服了,也没心思再同他生闲气。
他趁热打铁问了句:“且惠,要不然我送你过去看看他?”
过了会儿他才听见且惠的回答。她说:“嗯,麻烦了。”
唐纳言点点头,“不麻烦,我也要再过去一趟的。”
西平巷里没有点灯的习惯,到了夜晚总是黑沉沉的。
粗壮的榕树隐在月影里,被风吹得一阵明一阵暗,讲不出的凄寒。
这又是沈宗良说的,家里总是闹腾腾的灯火辉煌,叫别人见了,以为时时在夜宴宾客,拉帮结派的名声传出去不太好。
且惠就没见过在作风上这么保守谨慎的人。
何况他才三十岁,将来再长些年岁的话,岂不是要成人精了吗?
她走在唐纳言后面,穿过迂回曲折的游廊,卧室里传来几声叫唤。
且惠惊恐地瞪大了眼,唐纳言回头安慰她说:“应该是在扎针,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
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何况是这么重要的部位。
唐纳言敲了敲门,是隋姨开的。
她已经不忍心再看了,直直摇头说:“这回二哥儿的身子吃大亏了。”
再一扭头,看见且惠就在身后,她像见了救命恩人。
隋姨拉过她,“钟小姐,你就别走了,照顾照顾他吧,我也不方便啊。”
且惠越过唐纳言的肩膀,往里面看了一眼。
珠罗圆顶帐子下,躺了一个肩宽腿长的沈宗良,他趴在那里,看不见脸,腰上插满了银白细长的针。那些针在灯下轻轻地摇晃,让且惠的心尖肉也跟着颤动。
这得多疼啊。
她一下子就酸了眼尾,对隋姨说:“您放心,我今晚不走。”
隋姨给大夫搬了把椅子,问:“这要扎多久呢?”
大夫也不敢坐,摆手说他站着就好了,“十五分钟后我拔针。”
最后且惠坐了上去。
她从包里拿出一条丝巾来,深蓝色的,对折一下,刚好盖住额头。
且惠把手伸过去,给沈宗良擦了擦鬓角上的汗。
他本来闭了眼在休息,被这么一弄,不高兴地啧了一声。
但睁眼一看,面前坐的人是钟且惠。
她已经脱了外套,穿了件纯白的一字肩轻薄线衫,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
沈宗良疑心他是不是扎针扎糊涂了,在做梦。
他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再慢悠悠地环视一圈,该在的人都还在。
唐纳言上前解释了句:“我们在陈老那里吃饭,她说要来看看你。”
且惠问:“你怎么样了?还疼吗?”
沈宗良刚要说不怎么疼。
大夫先应了一声说:“那怎么可能不疼?总还要疼个七八天吧。”
听后,且惠捏着帕子,拧起两道细眉说:“那么久。”
“没关系。”沈宗良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算工伤,正好在家休养一阵子。”
且惠听着他的离谱发言。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样的假要休来干什么。”
满屋子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都退了出去。
也许是为了方便大夫施针,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很晃眼。
且惠在浓稠的光线里,看见沈宗良的目光安静而直白,落在她的身上。
她低了一下头,侧过身子不敢看他。
沈宗良捏着她的手,小心地问:“今天不走了吧?”
这话令且惠好笑到结巴的程度。
她反问道:“你这、你这都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走啊?”
“就是说啊,别人一碰我就浑身难受,我现在只能依靠你了。小惠,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说着,像急于得到她的回答似的,沈宗良也不管后背上的针了。
看他那个架势,还是撑着手肘坐起来。
且惠吓得小脸煞白,把他摁得牢牢的,“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从她回家过年,到闹了这么一番口舌,沈宗良很久没听她这么软绵地说话了,心里痒痒的。他喉结动了一下,“让方伯去把你的行李都拿来,好吗?”
怕他又要乱来,且惠忙点了点头,“都可以,你别再操这份心了,好好躺着吧。”
这时,外面叩了三下门,“钟小姐,我能进去吗?”
且惠说:“隋姨,您进来吧。”
很快大夫就拔了针,又开了外敷的膏药,说明天再来。
他对且惠说:“这些天要格外注意,晚上睡觉的时候”
“肖院长,您稍微等我一下。”
且惠忽然对他喊停,大伙儿都看着她。
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越过珠帘跑到书桌边,拿了纸和笔。
几秒后,又再气喘吁吁地回来,“好了,说吧,我都写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床上的沈宗良听笑了,对旁边杵着的唐纳言说:“你看她,书呆子一个。”
唐纳言对他这种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行径大为不耻。他说:“书呆子你也疼得要命,今儿要不是我,你还能够有这份照顾?你就说吧,这一回怎么谢我?”
沈宗良瞄了一眼且惠,“谢什么谢!我让你不要告诉她,不知道她禁不起吓啊?”
“好好好,这还成我的错了。”唐纳言拍了拍膝盖,“走了,咱不在这儿碍眼。”
沈宗良叫住他,“等等,合同过两天会送到你办公室,已经过审了。”
这厮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就知道,我们沈总是从来不会亏待兄弟的。”
他听不下去这种话,皱了下眉,“你给我滚蛋。”
这一边,且惠写了大半页纸才勉强记完。
比如,不能劳累,不能着凉,多吃蛋白质,建议仰卧位,可以在腰下面垫个枕头缓解一下,但过段时间就得拿掉。
她送肖院长出去,“谢谢,您慢走。”
隋姨让她回房间去,“我送肖院长上车,你快进去,自己别着凉了。”
且惠走回去时,碰上唐纳言出来,他说了句,“今天得你的济了,且惠,下次还叫我送你啊,我有空的。”
她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纳言哥,你在说什么呀?”
唐纳言指了指房内,“没事,你进去吧,那边脖子都伸出二里地了,就等你回去呢。”
“哦,好。”
沈宗良已经翻身坐起来,腰下垫了松软的枕头,靠在床头。
他身上穿着睡衣,想是中医院的人来之前,就洗过澡了。
这么一来,且惠也没什么可忙的。
加上彼此又冷了这些天,乍然四目相对,她还真有一点不适应。
且惠垂着脸,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
她忽然问:“你吃了晚饭吗?要不要吃一点?”
但沈宗良点头,“吃过了,不吃不好扎针。”
“哦。”
一项计划落了空,且惠又筹划起另一样,“你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一个。”
他清淡地说:“又硬又酸的,不吃算了。”
她又低头沉思起来,从来没觉得聊天这么艰涩过。
等再一次抬眼,且惠说:“你要不要”
“你安生坐着吧,我也没那么难伺候。”沈宗良当机立断地拉过她的手,一径看着她温柔地笑:“今天懂事了,不像前阵子似的,两眼一睁就是跟我怄气。”
且惠脸上一红,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有吧。”
沈宗良疑惑地问:“嗯,你没有吗?谁把我从她家赶出来的?”
她因为紧张,手里不停迭着那条帕子,四方的,三角的,各种各样。
忽然被沈宗良抽走了,他认了认,“这看着眼熟,我的东西吧?”
且惠抢了下来,“去年国庆前你把它拿给我擦汗,现在是我的了。”
都不用去闻,那股深幽的少女体香就钻进他鼻子里。
沈宗良感慨道:“那是,都和你一个味道了,它也不认我啊。”
且惠又折了两下,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她说:“这段时间总失眠,我拿它盖在脸上睡觉,很快就睡着了。”
她总说自己不懂恋爱,却很会在不经意间,讲出一些动人的情话。
沈宗良看着她,雪白纤细的四肢配了一副恬静的眉眼,低眉敛首也是一番风情。
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拍了拍床单,“小惠,你离我太远了,坐上来。”
第51章 chapter 51
北风呜呜吼着, 穿过卧室门口那排凤尾竹时,枝叶都拍打在窗前,发出扑哒扑哒的声响。
且惠的手被他握着, 慢慢起身坐到了他床畔。
她始终没有抬头,总有一种微妙的难为情。
也许是上一次的争吵,让她觉得在沈宗良面前失了分寸。
她有点担心,他因此认清了她的面目,和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沈宗良也低了脖子去看她, “头这么重啊,一晚上就没抬起来过,还在生气?”
她咬着唇结结巴巴,“没有, 就是”
“就是什么?”
且惠的视线落在他敞开的睡衣领口上,“就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的讲道理,像个泼妇。”
但沈宗良摇头, 伸出两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不会。女孩子也不能太柔了,要有一点锋利的外在。你现在这样刚好, 找不出任何一点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且惠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她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沈宗良也敛着眉目看她, 目光越来越深。
且惠感到胸口发烫,他密不透风的视线像线香尖上的火星子,直直地烧过来,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疤。
在室内待久了, 她的身体渐渐变热,也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
且惠往前倾了倾, 她太过局促和不安,睫毛一直眨个不停。
沈宗良看着她犹犹豫豫的,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他等得不耐烦了,索性伸长了手把人抱过来,凭感觉吻下去。
真正吮咬在一起的时候,沈宗良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吻过。
他难免吻得有点急,很快就让且惠呼吸不畅,她轻轻地颤抖起来,在他的肩上重重地喘气。一直并拢着,不肯打开的两条腿一片狼藉,没洗净的沐浴露一样的滑泞。
太久没有亲近过,她的身体比过去更加敏感了。在这种神仙来了也克制不住的情形下,沈宗良顾不好自己,也顾不好她。他干脆破罐破摔,谁也不顾了,腰上那点疼已经不算什么,有更汹涌的渴望亟待解决。
沈宗良挥掉了那些多余碍事的枕头,把四肢已经软掉的且惠提起来,抱到了自己身上。
隔着衣料感受到他,且惠闭上眼,轻轻地,小口抽气,几次麻到了天灵盖。
她几乎融化在他的身上,勾着他脖子的手是身体全部力量的支点。
但这支点现在也撑不了多久了,她随时要坠落下来,而沈宗良管不了什么腰伤,只等着稳稳地接住她。
且惠微弱地拒绝:“你伤还没好,不行,现在不行。”
“不要紧。”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情动后的哑,哄她说:“我的腰不方便,你听话。”
数不清是第十三下还是第十四下了。
总之每一下都又满又胀,且惠哀哀地哭着,湿润的脸庞蹭在沈宗良的颈窝里,用那种娇得要命的声音叫了两句他的名字,然后咬着他的下巴,淅淅沥沥地泄了个彻底。
沈宗良闭上眼,失笑着,无奈地吻了吻她的脸。
扭伤后的痛感以成倍的速度向他侵袭而来,不能说不疼,但能够忍受。
他就这么忍着,隔着薄薄的一层天然橡胶,不舍得让且惠下去。
那阵滂沱的感觉过了,且惠凑上来轻轻吻他,“我到得真是太快了。”
沈宗良的嘴唇不停张合着,“嗯,弄得我也受不了。”
空旷安静的房间内,他们耳鬓厮磨的,小声密语着,像议论什么大事。
那种晕眩感消失,且惠人清醒了一点后,才蜷起手指,“我是不是压着你太久了?”
沈宗良摸着她的头发,“没事,你可以再抱我一会儿。”
且惠并手并脚地,想要爬下来,“不行,肖院长说了”
他眼底一片漆黑,情志浓得像化不开,“肖院长又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因为这句话,且惠委委屈屈地撅了撅唇,像刚和家长闹完别扭的小孩。
她重新趴在他身上,呜咽着说:“我也是,沈宗良,我也想你。”
沈宗良心软得一塌糊涂,“你呀,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说,知道吗?我是永远向着你的,至于别人挑拨什么,都不用管。”
且惠点点头,下巴蹭得衣料窸窣响,“知道了。”
“不要嘴上敷衍我,态度认真一点。”沈宗良怕极了这样的事情,反复叮嘱说:“一定把我的话往心里去。”
她听的哎呀一声,嫌他啰嗦:“都说知道了,会往心里去的。”
且惠清洗完,换了条轻薄的真丝睡裙,又要搀他去洗澡。
沈宗良将她推开了,自个儿扶着墙,“不用,没娇嫩到那个份上,你管自己。”
但她一定坚持陪他进浴室,“不,你是个病人,我在旁边守着。”
沈宗良也实在没办法,“好好好,你爱跟着就跟着吧,别添乱就行。”
且惠还是忍不住要说他:“您也知道麻烦啊,热心市民沈先生。”
“这和热心是两码事。”沈宗良手掌撑着自己的腰去开门,“事故出在集团的工厂车间,真有了问题我要负责任的。说是救他,不如说是救我自己。”
说不过他,且惠上前给他解扣子。他身上这件睡衣都被她抓皱了,在他一下又一下顶到底的时候,乱糟糟的一团。
她红着脸剥下来,闻着那股淡淡的腥气,奋力扔进了脏衣篓里。
沈宗良看她这样子好笑,“这会儿您又嫌上了,刚才谁要来亲我的?”
“我看你腰上的伤是好了。”
“你来了,这伤就好了一半了。”
且惠嗔了他一眼,“我试过了,水温刚好的。快洗吧,我去给你拿衣服。”
阴风怒号的冬夜,天空中堆满了鸦青的云,竹枝被吹得东倒西歪。
黑暗里,一室细微的、令人脸红的水声,床上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在被子里起起伏伏。
且惠的脖子被吻得弯折在枕头上,她连连喊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她伏在他手臂上,“要不然,我还是去隔壁房间睡吧,总也忍不住的。”
“不好,你走了谁来照顾我?”沈宗良喘着气说。
且惠自言自语着,“我看你根本不需要照顾。”
“我不动你了,就在这里好好躺着。”
“嗯。”
过了片刻,沈宗良的心绪才平息了一点。
他扭过头问:“那天摔了跤,手上的擦伤好了吗?”
“破了一点点皮而已,早就好了。”
且惠偎在他手臂旁,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
她说:“肖院长说你要早点休息,睡觉好不好?”
沈宗良把她手完全包在掌心里,轻轻柔柔地摩挲。
他笑了一息,“过个年就长大了,不缠着大人讲睡前故事了?”
且惠捏了捏他,“等你好了再讲也不迟,故事又跑不了。”
“好,快睡吧。”
“晚安,沈宗良,我爱你。”
从那一天起,每个夜晚,且惠都会在睡前说爱他。
沈宗良动容极了,把着她的手递到唇边,吻了又吻,“我也爱你。”
他以为是他的小女孩在经历过争吵和冷战后,愈发地爱黏着他,是孩子心性如此。后来才知道,那是且惠在倒数着同他告别。
沈宗良在家休养了一周,每天针灸、热敷,总觉得没什么起色。
周末那天,难得天气好,且惠起来看了两页书。
她伸了个懒腰,抬头望望天,问他说:“要不要去外面转转?”
沈宗良手里翻着待批阅的文件,“去倒是可以,就是又要累着你,我这走路还不方便。”
“没什么呀,不就推一会儿轮椅吗?”且惠放下书,她站起来,走到沈宗良面前,蹲下去,揉了揉他的手,“我更怕你闷出毛病来。”
“好,那就听小钟同学的。”
沈宗良在日光下对她笑,眼珠像一块莹润的乌玉。
且惠兴致很高,推他走了大半个院子,讲学校里的事情。
后来起了风,她担心沈宗良冷,说:“等我一下,我去拿条毯子来。”
“慢点儿,别跑。”
“知道。”
她刚走了一会儿,周覆和唐纳言就来探病了。
他们笑着拂开面前的枝条,“沈总,您在这儿躲清闲哪?”
沈宗良坐在轮椅上,两只手肘撑着两边,交握在一起。
他往左偏了偏头,“你俩又做什么来了?”
周覆捡了张石凳坐下,“这不是腰还没好吗?来看看您,不过脸色倒是蛮红润的,改革春风吹满面啊。”
唐纳言左右看了看,“怎么,伶伶俐俐的钟小姐不在?”
“拿毯子去了。”沈宗良拿下巴点了点远处,“怕我着凉。”
周覆一听就铆嘴儿,“唷,这点小风,还能奈何得了你呢?你说啊老唐,这好人天天坐轮椅,不能坐出毛病来吧?”
沈宗良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把你那嘴闭死。”
唐纳言笑,“这我没经验,但是苦了我们肖院长,可怜他一世的医名啊。”
正说着,且惠抱着毯子回来了。
她一看这二位也在,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招呼。
唐纳言问:“且惠,照顾人挺累的吧?你看你,脸都惨白的。”
“还好,他不难照顾。”且惠把毯子给沈宗良盖上,“就是”
她也不明白,白天沈宗良行动困难,到了晚上就变了。
偏生她也是个没定力的,沈宗良一来吻她抱她,她整个人就软了。好比昨天晚上,他冲撞地又急又凶,她坐在他的身上哭叫了好几次,大片带着腥味的水渍,一股脑儿把他们的睡衣和床单都淹掉。
周覆看她有点难张口,打岔说:“别替他圆了,这公子哥儿就是爱使唤人。”
“不是的,他不经常使唤我。”且惠仍要替他洗刷冤屈,“就是我有点担心,他这个腰怎么越治越坏了呢。”
唐纳言和周覆对视了一眼,都笑不出来。”
这姑娘纯真得可爱,对谁的话都深信不疑,难怪老沈要看那么紧了。
沈宗良使了个眼色过去,他们各自摸了下脖子,说还有事,先告辞了。
且惠去送他们,“不留下吃午饭了吗?”
唐纳言说:“不了,本来也是路过来看看,老沈没事我们就走了。”
她站在台阶上挥了挥手,“那慢走啊。”
身后沈宗良喊她回来,“他们还用得着你这样送?”
“人家是客人啊。”且惠走到身后去推他,“不过,我们要不要换个医生?”
沈宗良心虚地咳了一声,用拳头抵着唇说:“不用,我今天感觉好多了。”
“真的,那太好了。”且惠趁机提要求,“那你痊愈之后,我能回自己家住吗?”
他回头看了且惠一眼。
就是怕她这样,他才一直不敢好,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第52章 chapter 52
沈夫人那边, 是在一个潇潇雨歇的傍晚,才得知儿子受了伤的。
她急得打发王姨去请大夫,又亲自找了许多上好的膏药出来, 让一并送过去。
王姨到西平巷时已经入了夜,雨势才减。
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跟着夫人在这里住过几年,也没有惊动人。
她熟门熟路的,就找到了卧室外, 敲了敲门。
那会儿沈宗良正在洗澡。
且惠在案牍劳形里抬起头,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出来。
王姨悬空的手腕顿了下,老二什么时候准别人进他房间了?
她心里纳闷, 笑了笑,“我是王姨啊,听说老二腰上受了伤,来看看。”
原来是沈夫人身边的人。
且惠放下手里的笔, 没有任何犹豫的,开了门。
经过上次的事,她已经想得很透了, 只管待在沈宗良身边,直到哪一天待不下去, 也会干脆利落地离开,不必去看其他人的脸色。这个其他人里,也包括沈夫人。
一照面,王姨几乎要呆愣在她的光彩中。
小姑娘穿一件妃色抹胸裙, 肩上拢了条白羊绒披肩,肤白赛雪, 目光盈盈楚楚,像一盆晚开的玉梨花,在寒冷的冬日里,以力压诸芳的姿态绽放在枝头。
她轻轻柔柔地问:“您是找沈宗良吗?他还在里面洗澡,请进吧。”
王姨哎了两声,“夫人让我来送点东西。还有朱医生,他等在外堂里,没叫进来。”
“哦,那您辛苦了。”且惠点了点头,给她倒了一杯茶,“先坐吧,喝杯水。”
她忙完,仍旧回了书桌旁写卷子。
王姨借着端茶的间隙打量她,气度是难得一遇的温婉从容,也不多看多问什么,只是眉目间似蹙非蹙的,总像有什么心事,而这份愁容更为她的端丽增色。
很快,浴室的门嘭的一声开了。
沈宗良仍是扶着墙出来的,“小惠,是谁来了?”
“是我。”王姨忙放下茶,撩起珠帘迎上去,“越大越没点分寸了,怎么连受伤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沈宗良笑,搀着她的手到了桌边,“妈妈事多心烦,我就别打扰她了吧。”
“不用瞒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王姨说着,往书桌边瞥了一眼,“夫人从别人嘴里知道的时候,简直快气死了,夜了都要让我过来一趟。”
他们说话时,且惠就在旁边听着。
但她低头写着题目,假装专注手头上的事,这种时刻,本就不该她多嘴。
沈宗良说:“都快好了还来做什么?我让司机送您回去。”
“真的都好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真的,我明天都要去上班了。”
王姨这才放心地点头,“那医生也不用看了,这些药你收着吧。”
沈宗良一样都不肯,“药也别留了,留给我也是浪费。”
“好,那我就先走了,你坐着吧。”
“我送您出去。”
王姨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了眼钟且惠。
她全程置身事外,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也没兴趣加入进来。
如果不是天生性子冷,就是不打算和沈家有任何瓜葛了,才怠慢至此。
王姨的目光越过了珠帘,她小声问:“将来你要在这里结婚的,把你的心上人养在这儿,像话吗?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了。”
沈宗良反问了声,“您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娶小惠呢?”
王姨连声道:“好好好,你的事谁也管不了,但夫人那一关是过不了的,打算怎么办?”
“过不了就不过嘛!”沈宗良心里早就有了成算,笃定地说:“我结婚,用过她那一关做什么?小惠如果愿意嫁我,到时候我会通知她的,算我这个做儿子的孝心,她要不来,我也没办法。”
王姨语塞,拿手指了指他,“你就胡闹吧。”
她又坐着车子,一路忧心忡忡的,回了沈夫人身边。
姚梦还没睡,拿了本老爷子的遗作在灯下看。
她扬声问:“去看过老二了,他现在怎么样?”
王姨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说:“好的差不多了,催我回来照顾你。”
“他还会记得我?”姚梦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不在背地里怪我,就阿弥陀佛了。”
“二哥是有涵养的人,怎么会呢。”
姚梦关上书,又问:“就他一个人在家?还是有别的人在?”
王姨也不敢瞒,“还有钟小姐,在他房里看书。”
“她又住进去了是吧?”
“是。”
姚梦歪在榻上闭了半天的眼,连王姨要给她揉太阳穴,都轻轻推开了。
再睁眼时,她有了个主意,“冯夫人不是和她妈妈认识吗?过阵子,我找个机会,把她妈妈请到京里来坐坐。听说,她很听她妈妈的话。”
王姨纳闷道:“你的意思是,让她妈妈劝劝她?”
姚梦瞪了她一眼,“你老糊涂了,劝管什么用啊?当然得许好处给她们家了,她想法设法接近老二,不就为了这个吗?要什么我给她!趁早打发了,天下太平。那样子妖里妖气的,我看着就烦。”
//
京城从来没有一个冬天,令且惠觉得如此的轻柔,一晃眼就过了。
大三下学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比前两年更加忙碌的学习,就是在她五月生日那一天,沈宗良送了她一匹马。那是一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汗血马,浑身淡淡的金色,看上去高大漂亮。
那天晚上,沈宗良为她在山庄里开party,请来了她的大半个同学圈。
因此,和她一道念过书的都知道了,且惠交了个很不得了的男友,是沈小姐的叔叔。
她自己也是临时被通知,换好礼服,坐车就去了。且惠一到,切了蛋糕以后,天空炸起绚烂的烟花。
且惠被噼啪声吓得,捂住了耳朵缩在沈宗良怀里。
她大声问:“不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吗?”
沈宗良抱着她,附在她的耳边说:“这是郊区,而且,我提前申请过了。”
“怎么招呼也不和我打啊?”且惠轻轻瞪他一眼,“害得我被蒙在鼓里,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往她耳朵里吹热气,“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会列出一百条理由来拒绝,我不想听。二十岁是人生一道坎儿,需要隆重一点,不然压不住寿数。”
且惠不想听这些封建迷信。
她笑:“就你知道的多。”
那匹马到了最后才被牵出来。
再比别人沉静,也到底是个没经过什么世事的孩子。
且惠哇的一声挣开沈宗良,提着裙子跑到它身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又摸。
沈宗良跟上了,从背后圈住她问:“喜不喜欢?”
“嗯,这得提前很久吧,要签合同,要空运,又要过海关的。”
“你管这些呢,喜欢不就行了。”
且惠也不管人多不多,转了个身抱住他,“我喜欢,沈宗良特别喜欢。”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像样的生日了。董玉书记得,就给她煮一碗面,在碗底多卧一个鸡蛋,不记得也就算了,妈妈很忙很不容易,她不会主动提起。
此刻,她豁出一个开怀的笑,也含着泪。
沈宗良屈起手指擦了擦,“走,我带你去骑一圈。”
且惠懵懂地张嘴:“可以吗?我不是很会。”
“我会,你坐上来就好了。”
“嗯。”
他们在一众惊羡的目光里,缓慢共乘着,消失在月色下的草地上。
周覆最先回过神,举了举杯子说:“咱们喝咱们的啊,开了这么多酒呢。”
杨雨濛只喝了一口,就全吐在了杯子里,“我呸!这酒怎么是酸的。”
“你口水是酸的吧你!”幼圆没忍住怼了过去,“这香槟还不好喝嘛?”
唐纳言笑了,“老沈是个最讲影响的人,为了他家小惠也破例了。”
“美人一笑值千金嘛,他规矩了那么多年,偶尔这样也没什么。何况请的又不是什么商贾之流,也不存在利益输送,没事的。”
唐纳言抬头望一望天边的缺月,“是这个道理没错,这么点排场,也没多大的关系。可我怎么总觉得”
周覆手里端着酒,回过头看他,“觉得什么?”
“算了,不是什么吉兆,不说了。”
“那就喝酒吧。”
沈宗良带且惠骑到了一片小山丘上。
视野豁然开朗了,远处青峰的轮廓若隐若现,微风吹起她绵软的裙摆。
他弯下脖子,蹭了蹭她的脸,“你好热。”
“嗯,我喝了好几杯呢。”且惠闭上眼说。
沈宗良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嗤的一声,“那晚在冯家的园子里,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哪儿来这么一个仙女。”
且惠向后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但你教训仙女了,你说不喜欢女孩子喝酒。”
“怎么你这么会断章取义啊?”沈宗良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明明你先说不喜欢我抽烟。”
她说不过,就开始撒娇,“那你就不可以让着我吗?”
“我让,早知道有一天是这样,我一定让。”
且惠忽然扭过身体,“是哪样?”
沈宗良捧起她细白的脸颊,深深吻下去,“就是一天都离不开你,这样。”
他的吻太温柔了,舌尖湿热而温软,且惠以为含到了他怦怦直跳的心脏,连她的心跳也乱了。
在酒精和荷尔蒙的双重刺激下,她被吻得晕头转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晓得耳边吹过的风很轻柔,由温热变得滚烫,也许那也不是风,是沈宗良的吻。
她去摸他的嘴唇,他的喉结,顺着他胸口的位置,哆哆嗦嗦地贴上去,脖子和身体弯折成两个维度,难耐地唔哝了一声,“烫,好烫。”
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上面还是下面。
沈宗良去吻她的脸,接下来是唇瓣和水淋淋的舌尖。
他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但外面不能脱衣服,我抱你回去。”
这种克制的情况仅限于在室外,一回到山庄的独栋别墅内,沈宗良的行径就不大成文了。
他反锁上大门,窗帘紧闭的偌大客厅里,他把且惠拖到那张又空又软的真丝地毯上,全凭自己高兴,摒弃掉身上谦德有度的君子之仪,大脑被那些混账念头占据了上风,痛快地做了个尽兴。
且惠的身体柔韧性很强,被他按着性子摆弄出各种姿态,细声呜咽了一整夜。
她的二十岁就在这座翠英如盖的山庄里悄悄来临。
第二天,且惠睡到了中午才起来,身边空空的。
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她穿好衣服就去检视客厅。
记得被抱上楼前,那张昂贵的地毯已经不能看了,到处是狼狈的水痕。
且惠匆匆跑下来,果然,已经换过了一张新的。
她脸上一红,走到开阔的庭院里,坐在沈宗良身边。
和风丽日,他手上端了杯咖啡,正在悠闲地看报纸。
“起来了?”沈宗良推过一杯茶给她,“润润嗓子。”
她抱起来喝了,“地毯是谁换的?”
沈宗良说:“当然是服务生了,总不会是我。”
且惠绞了绞两根手指,“那、那岂不是这里的服务生都知道,知道”
“知道那都是谁留下来的吗?”沈宗良一本正经地问。
她气得在他腿上拧了一下,“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宗良心情大好地笑了,折起报纸,“放心,这里也没人会说的。起得够晚的,吃东西吧。”
且惠拿起一片三明治,瞪了他一下。
那也不知道是谁,作闹了大半夜还不够,都洗完澡了,把她放到床上以后,又抱起她的腿把脸埋进去,吃得她小声哭着,脸困在枕头里咬自己的手指。等闹够了,就来握着她,每一下都顶在要害点上,精准无误地,让她叫都叫不出声。
她看了一眼那张报纸,颜色发黄,不像是新的。
且惠拿近了点,直到“第一秘书钟禹平”七个大字跳进她的视野。
她猛地抬头,“这是我爷爷写的文章?”
沈宗良嗯了一声,“很多年前的旧报纸了,但还是有深远意义。就比如你爷爷这篇,指导现在的秘书工作也不过时。”
且惠不懂他说的,她只是觉得很珍贵。
她说:“沈宗良,你能把这张报纸送给我吗?”
沈宗良好笑道:“你喜欢拿去就是了,我什么不给你。”
且惠小心地折起来,吸了吸鼻子说:“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太小了,都没留下他什么东西。”
他刮了下她的脸,“以后再有的话,我都给你收起来,好不好?”
且惠很高兴,蓦地一眼瞥见山坡,想起昨晚的事来,脸色一变,抓了抓沈宗良的胳膊,“马,马没骑回来。”
沈宗良还当怎么了。
他哼笑了声,“早安顿好了!等你想起来,它都跑回土库曼斯坦老家了,真是。”
第53章 chapter 53
那一年的五月, 她的日子过得浓墨重彩,且惠后来想起来,曾一度认为, 她一生的黄金岁月,都落在了二十岁那年,初夏时节的微风里。
六月份且惠很忙,撇开期末考试的压力不管,还有妈妈不时的远程操控。
董玉书认为, 她要申请学校,这个暑假就该找个外资律所去实习,着手准备入学申请,顺便打磨出一篇好的written work(书面文稿), 尤其申牛津的话,这一项是占了很大比重的。
单就实习而言,且惠是没意见的,但她有更心仪的律所, 也已经投了简历。
无奈董玉书逼得太紧了,她实在骗不下去,只好按妈妈说的来办。
期末考试后的两天, 幼圆来西平巷找她,带了一盒鲜肉月饼。
且惠午睡刚起, 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穿了条黑色系脖裙子,后背开到了中间位置,掏出一双纤细的手臂。
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圈椅的边沿, 聚精会神的,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幼圆走进书房里,蹑手蹑脚,想故意吓一吓她。
但且惠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早看见你了,懒得作声而已。”
她觉得没劲,看了看电脑上那排蚂蚁大的英文,“不都考完了吗?怎么还浴血奋战的架势啊?”
且惠往耳边捋了捋掉下来的长鬓发,“我妈让我准备入学材料,我在写呢。”
幼圆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准备申哪几个学校啊?”
“就一个,牛津。”且惠朝她吐苦水,“什么plan A又plan B的,没那么多功夫瞎捯饬,也就董老师觉得,我能一手抓实习一手抓入学,还两手不耽误。”
幼圆说:“只申一个的话有点悬吧。”
“我一不是学院第一,二没有出国交换的经历,三拿不到推荐信,申不上才是正常的。也就做样子给我妈妈看,世界名校对我的资质存疑,这总怪不到我身上吧。”
且惠掰着手指头,说的又气又急,把幼圆都逗笑了。她说:“推荐信好办哪,以您现在这份荣宠,让小叔叔去弄啊,他出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打住!”且惠严词拒绝,“我不会和他说这个事,你也不要说。”
幼圆大胆猜测,“你不想出国是为了留在他身边吧?”
窗边的三足鼎里冒出袅袅香烟,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
“是为了不和他有什么利益牵扯,留下一辈子打不清的官司。“且惠看了一阵廊下乱飞的画眉,才慢吞吞地说:“反正毕业了,我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幼圆怕她伤心,故意噢哟了一声,“想这么清楚了?”
且惠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干嘛来了?”
她说:“你冯妈妈从江城出差回来,给你带的鲜肉月饼,尝尝吧。”
且惠拿起一个咬了两口,手掌托住往下直掉的渣儿,“嗯,真好吃。”
吃完,她拍了拍手,抽出纸巾擦了擦。
幼圆拖着她出去,“这附近公园里有家咖啡店,那儿的甜品巨好吃,你陪我去嘛。”
且惠不肯动,她指着电脑屏幕说:“我还没写完呢,哪有空去喝什么咖啡,叫来家里吃吧。我让隋姨去”
幼圆打断她,伸手关上了她的电脑,“你整天都不出门,看看你身上这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
“行吧。”
她就这么被幼圆拐出了门。
这家店环境很不错,下午客人很少,四面荷风。
且惠抹了一勺鱼子酱在司康上,尝了一口,味道还过得去。
“沈总上班去了啊?”幼圆舀着一调羹荔枝冰,她问。
“他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且惠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披星戴月的,就算在京里,也没有一天在太阳落山前回来过。”
幼圆点头,“最近又出差了吧?要不然你也不能这么清闲。”
且惠说:“走了五天了,反正我上一次见他是三天前,在新闻里,他戴着安全帽,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领着人在港口检查船只呢。”
“他在上升期,人又精明干练,上面难免会多倚重他一些。”幼圆用纸巾蘸了蘸嘴角,“我爸说的,等老邵退下来,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
说话间,魏时雨和一帮姐们儿说笑着进来了。
在这类的事情上,姑娘家总是嗅觉格外敏锐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了窗边那个白得晃眼的小姑娘,心里就不舒服,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直到身边人提醒她说:“这就是钟且惠,沈先生养在身边的那个。”
魏时雨皱了皱眉,在见到真人之前,她有过无数的设想,以为能叫他沈宗良看上的人,该是冲淡素雅的,这才符合他脱俗的审美趣旨。但眼前这一位,已不是这样简单就可以形容。
她坐在那里,穿着条单薄的春裙,撑着头在搅咖啡,身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绿植,她就这么恬淡沉静的,从环境里跳脱出来。
魏时雨笑得怪异,“是吗?去看看。”
挑事的人又怕出事,忙拉住她,“还是别去了吧,让沈先生知道不得了。你没看她过生日的晚上,那个四海来潮的阵仗,估计疼女儿也就到这程度了。”
听完她的描述魏时雨更光火了。
那日她没在京,只是听晋丰那小子说了两句,讲小叔叔如何排场大,京中有头脸的人物都到了。等她一来,连魏晋丰也不敢讲了,但从这两句已经能听出来,沈宗良有多么爱重她。
她晃开了胳膊上绕着的手,“那我更要去打个招呼了。”
魏时雨就想看看,自己拿热脸贴了五六年的人,他宝贝的女孩子究竟圆还是扁。
还是幼圆先看见了她,甜甜地叫了句魏姐姐。
桌边的且惠也跟着转头,礼貌地点头微笑,说姐姐好。
她的声线轻柔、温和,和她落在别人身上的目光一样,丁点莫名的敌意也没有。
但魏时雨知道,这个钟且惠一定也听说了什么。
比如总央求母亲撮合他们,嘴上说着当朋友处着就好,暗地里却花招百出。
冯家的和她走那么近,钟且惠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只是不冷不热地眺过来一眼,便平静地挪开视线,不知道是无心恋战,还是根本不拿她当对手,认定她必输无疑。
她好厉害,被沈宗良这样宠,整个人松弛而坦荡,拿什么都不当回事。
魏时雨怔怔站在那里,心中怀着一股无处发泄的嫉妒。
难过的是,钟且惠只和她打了个陌路招呼而已。
她忽然就出门走了,走到洒满刺眼阳光的草坪上。
身后是朋友们的叫喊,“你去哪儿啊时雨,那边好晒!”
“你们不要管我!”
幼圆看热闹般地咬吸管,“怎么了?突然受什么刺激了。”
“不知道啊。”且惠耸了耸肩,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推过去一个碟子,“你吃一下这块舒芙蕾,好软。”
她们在公园里消磨到傍晚,尝了各种各样的茶点和果汁,索性晚饭也不要吃了。
且惠送她上了车,拎着她的黑金小方包,慢慢踱回胡同里。
没走两步,就看见一位认识的老者挨着墙根坐了,前面摆了一个竹筐。
且惠过去和他问好,在这里住久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些旧相识在。
金爷爷过去是钟禹平的司机,在后勤岗位上退的休。
按说有一笔固定的退休金,晚年生活是不必愁的,但他的儿子前年生了重病,花掉夫妻俩全部的积蓄也没看好,撒手走了,留下一屁股债,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她叫了句爷爷,然后蹲下来,“今天又是什么呀?”
金爷爷说:“是我自己种的葛根,小小姐喜欢的话,拿袋子装一点吧。”
且惠想了想,问:“是不是可以做成粉冲水喝的那个?”
“对对对,很养胃的,你爷爷在云南的时候,他每天都喝。”
“我喜欢,你全卖给我好不好?多少钱一斤呢。”
金爷爷怎么都不肯收她的,抖着布满细纹的手去扯袋子。
且惠拿出手机,扫了一千块给他,提起竹筐,“连这个也给我吧。”
他在身后大喊:“不要这么多钱,小小姐,你回来!”
等到他的老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金老爷子把手机亮给她看,“咱们挖的葛根,小小姐扫给我一千,那么几根东西哪里值了?”
他老伴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小跑着消失在拐角处。
她叹了口气,“哎,她们钟家人都心眼好,老秘书长也是,就是好人不长命,可怜了小小姐。”
且惠跑了一段路,确定金爷爷不会追上来后,扶着胸口,手撑在墙上歇了一会儿。
这时候,徐懋朝从街边骑车过来,看见个娇喘微微的女孩子,站在路边休息。叮铃一声,他摁了摁铃铛,“心脏病犯了啊?邻里邻居的,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且惠放下手,回头瞪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你说话没人爱听吗?”
“是吗?!”徐懋朝故作吃惊的样子,“我以为大家都挺爱听我讲话的呢。”
天长日久地处下来,徐懋朝发现他越来越爱逗她说话了。
且惠愈是冷淡,他越要找点话题跟她搭腔,哪怕是惹她生气。
当然了,得是小叔叔不在的时候。
且惠不想理他,挽着竹筐继续往前走。
徐懋朝扯了扯嘴角,骑着车追上她,“这么重的东西,你能提得起吗?要不要帮你。”
胳膊确实有点酸了,她换了只手提着,说:“不用。”
“拿来吧。”徐懋朝直接伸手去抢,“细手细脚的,你还逞上强了。”
这么用力一弄,且惠手腕上被他刮出一道红痕。
她嘶了一声,徐懋朝伸长脖子去看,“没事儿吧您?”
他看着她莹白如纸的肤色,上面一道痕迹,像雪地里坠落的一枝红梅。
徐懋朝心想,就怕这个病秧子弱不禁风,他都没敢使劲,结果还是弄伤她了,这怎么搞的,小叔叔那么精壮一个人,她能受得了?想到这里,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声。
听见且惠说:“不要紧,你喜欢拿着就拿着吧。”
她不明白,这公子哥儿怎么找上她的麻烦了,像和她过不去似的。
明明已经很让着他了呀。
徐懋朝扶着车子,和她并排走着。
他说:“我上次回去找毕业照了,你说我们是同学,我没看见你,骗我的吧。”
且惠深吸了口气,“我没毕业就转学了,当然看不见。”
他又问:“你这么喜欢待在这里,暑假也不回家吗?”
“过两天要去实习了。”
“哦。”
沈宗良就是这个时候下车的。
他从另一条路进来,看见两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人,说着话走过来。
两个人说笑着,从绿荫底下走到了落日斜晖里。
沈宗良站在那儿,无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也清楚且惠不可能跟徐懋朝有什么。
但他就是感到心痛,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而无助的心痛。
他在这副场景里,仿佛看见了将来且惠恋爱结婚的预演,她这么聪明可爱,无论嫁给什么人,都会得到她丈夫的珍爱。而他这个大她许多的中年人,或许只是时间尘埃里的一粒沙,注定湮没在岁月史诗中。
相差过大的年纪始终是他跨不过的一道坎。
沈宗良怀着这样自馁的情绪,深深地吸了口气,快步走过了台阶。
等到且惠回来,装作还是刚见她的样子。
“小惠,让我看看。”他坐在那把黄杨木圈椅上,慢条斯理地问她说:“你又捡了什么回来?”
且惠有时在胡同里乱逛,买些新奇东西。
上一次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朵蒲公英,两只手捏着藏在背后,他一跟她说话,猝不及防地拿出来对着他吹了一口,弄得他半天睁不开眼睛,她还站在旁边笑。
几天没见他了,且惠还真有点想。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把竹筐放在桌子上,急急地走了两步,张开腿,抱着他的脖子,小朋友一样坐在了他身上。
且惠的背软塌下去,在他身上拱成一座小桥,脸紧紧贴着他。
她也不说想他,就事论事地回答问题,“这不是捡的,是买的金爷爷的,他年纪大了不容易,我想给他钱,他又不要,就时常买他一点东西。”
沈宗良怕她摔着,伸手箍住了她的腰,“是你爷爷的那个司机?”
且惠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是的,他上次跟我说,申请困难补助没批,这不是符合条件就能领的吗?为什么他们家不可以,你能去打听一下吗?”
沈宗良音色低哑地嗯了声,“好,下周我有点空,过问一下这个事。”
什么都还没做,只是蹭了蹭他的脖子而已,她就悄悄地脸红了。
且惠抬起头,眼珠子碌碌转着,“谢谢。”
沈宗良笑了下,看了一眼她飞满红晕的脸颊。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黏,像糊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喜欢被她这样看着,渴望被她这样看着,身体和心理都是。
不知道再过几年,她还肯不肯这样看他。
平生第一次,沈宗良从头到脚怀疑起了自己。
他的喉结急剧滚动了下,“小惠乖,帮我把眼镜摘掉,我手不方便。”
“不要。”且惠低了低头说:“这是在前厅呀。”
这是风雨欲来的征兆。沈宗良每次叫她摘眼镜,要不了五分钟,两个人就要滚到床上去。
沈宗良大力捏了捏她的背,吻住她小巧的耳垂,“那我们回房间去,好不好?”
金黄的日光穿过纱窗透进来,卧室里没有开灯,博古架上雨过天青色的汝瓷瓶,开出两朵花苞的碗莲,被沈宗良撕开扔在墙角的裙子,一切都蒙在黄昏的雾霭里。
他在昏昧中感受着柔韧细腻的身体,什么循序渐进,什么张弛有度全都丢到了脑后,他做得疯狂且暴戾,几度把且惠逼到神志崩盘的地步,她绷着脚尖哭叫过后,昏聩地来吻他,像某种轻柔的安抚,但得不到一点良性回应。
沈宗良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他把因为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脑中无限滋长的嫉妒,和在她身上一切的不自信,包括对未来种种的不确定,对准了敏感的地方,非常用力的,一下下推进那份狭窄湿热里。他被她缠绕包裹着,咬得格外紧,头皮刺激得发麻。
十几次猛烈的失神过后,且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了。
只晓得什么荒谬的称呼都通通喊了出来。
小叔叔,爸爸,老公,她乱叫一气。
那天进了卧室以后,且惠没再出来过。
她第一次,被允许坐在床上吃晚饭。
以前沈宗良还有底线,只是让端到卧室里来。
月过中天,她靠在床头,视死如归地喝着她日常的中药。
且惠终于忍不住说他,“您每天让我调理身体,就是为了这么造次啊。”
“偶尔一次,原谅我。”沈宗良小心地赔礼道歉,“再睿智的长辈,也有失态的时候,何况我一点都不。”
她哼了声,“有什么用,你下次还是敢。”
过程太激烈磨人并不好,且惠的身体根本消受不起。
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她说话还是带着喘,腿又软又胀,无法下地。
沈宗良保证说:“你身体还是没好全,我不敢了。”
且惠嘟囔,“我还有简历没投呢,这下好了,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出于愧疚大包大揽,“直接打印出来,把律所的名字告诉我,我来给你投。”
“算了吧,你去拿给人家,别把人吓死。”
第54章 chapter 54
深宅里的夜很静, 偶尔从巷口传来几声绵软的猫叫,洒在初夏的月光里。
吃完药没多久,且惠就歪在沈宗良的怀里, 睡了过去。
沈宗良看着她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把眼睛闭上了,带着满脸的疲倦。
因为他们上一秒还在认真地讨论,究竟要去哪个律所。
既能让且惠学到本事,对她的职业发展有裨益, 也要让她的妈妈满意。
且惠常在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会不会不高兴?”
她好像很怕她的妈妈不高兴,或是对她有丁点不满。
沈宗良理解,相依为命多年的母女俩, 难免感情特殊。
他手脚很轻地,把她放在枕头上。
沈宗良摆好她的背,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香气,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
他拨开她垂落半边的头发,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胸口、脖子上斑驳的指印。
知道她皮肤薄,身体也不是很好, 沈宗良每次都很克制地不去大力揉她,免得弄出伤口来, 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像今晚,且惠带着一身性/爱后的痕迹入睡,就是少数的例外。
他低下头, 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再说了一句对不起。
且惠在梦里咕嘟了声, 听不清是什么,但她压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沈宗良只好这么侧着身子,一手抱着她,一手继续做调研。
比较完律师队伍,又去比较薪资待遇、办公环境,他当年留学择校,也不过就到这程度了。
最后他挑中了瑞达国际律师事务所,1940年在纽约成立,被Vault评为美国最有威望的律所,尤其他在京分所的负责人,是沈宗良的同门大师姐,叫戴永利。
于是,他像个为女儿前程奔忙的老父亲一样,在深更半夜,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好,拿起手机给她打点实习,不惜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
戴永利是个急事急办的性子。这么晚了,她仍守在律所加班,看见沈宗良的信息,立马打了个电话回来。
沈宗良一边拍着且惠,小声且言简意赅地把事说了,那头答应的很爽快,让且惠下周一直接过去。他觉得不妥,还是按流程投简历,再面试,最好有个正式的offer通知到且惠,免得落人口实。
最重要的,他是怕且惠知道后,会怪他在背后托人。戴永利也没多言,完全同意后,说明早就把这一项布置下去,她麻利地把电话挂了,又投入工作里。
沈宗良放下手机时,且惠在他怀里扭动了两下,他又赶紧拍了拍,拍着拍着,自己都被这样的如履薄冰吓到,摁着眉骨笑起来。
隔天且惠睡到很晚,快十点才伸了个懒腰,差点摔到地毯上。
她坐起来,木木地发了一会儿呆,下地时,腿间猛地疼了一下。
且惠赶紧扶住了床,她一步步走到浴室里,去洗漱。
再出来时,换了一套鹅黄色的绉纱长裙,很是柔美的样子。
她到书房去找沈宗良,周末他那张长书桌上,永远都备着她的早餐。
且惠拈起一块点心吃了,又喝了口奶,她看了一眼电脑,“这是我的简历?”
“我的免冠彩照好像也不长这样。”沈宗良面无表情地改着文档,输入他认为重要的信息,“你这些无关紧要的社团活动,点缀一下就得了,完全没不必写这么多,没有一个用人单位会看这些。”
她不服气,放下杯子说:“那是我的才艺,我确实是文艺部部长,而且主持过很多次晚会,连写都不能写了吗?”
沈宗良扶了扶眼镜,“你要是去应聘空政歌舞团,那这话当我没说。”
“”
且惠坐在旁边,看着他把简历投给了瑞达的人事部。
她呀了一声,“就别自取其辱了吧,瑞达怎么可能会要我?我们学校的硕士也不一定录得上,哪怕是个实习生。”
沈宗良合上电脑,累得闭了闭眼,“瑞达是不错,但也没有到高不可攀的份上。你雅思考了8.5分,口语比一般人要好,这是你的优势。”
且惠心想,试试就试试吧,又不折损什么的。
她小丫头一样给沈宗良捶了捶肩,“您辛苦了。”
沈宗良包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揉了揉。
他说:“这儿更疼,你要有心就揉这里。”
且惠伸出脑袋看了看,“你胸口怎么了?”
“昨天你压在我身上睡了半夜。”
“啊,我一直都没有睡相的,不好意思。”
她还真是什么都信。
沈宗良为她认真道歉的样子感到好笑。
他把她拉到腿上来坐,抵着她的额头问:“好小乖,身上还疼不疼了?”
问到这里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昨天傍晚。
还没挺动几下腰,她就攥着他的衬衫领口,蹬着腿泄掉了。身体越到后来越敏感,光洁平坦的小腹被顶出弧度,每当他有节奏地、完整地进出一次,小惠就像是要喘不上来气。
因此,沈宗良藏在眼镜背后的、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分外深。
且惠点头,“感觉哪儿都酸,走路不能迈太大步,出门肯定是不行了。”
沈宗良想了个办法,他说:“要不然把家里的轮椅再拿出来用?”
“你自己坐吧,我可不要。”
她说完就要离他远远儿的。
沈宗良拉住了她细长的手臂,“别走,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嗯。”
且惠换到了他的位置上,握着笔在临《寒食帖》。
沈宗良看了一会儿,指出她的问题,“苏轼的字形结构啊,尤其这一篇,它是非常新颖独特的,你抛钩收笔的时候,记得要”
说到一半,发现身前的小小人儿正瞪着他。
沈宗良停下说教,捧着她的脸温柔地问:“怎么了?不能说是吗?”
且惠气道:“啰啰嗦嗦的老头子,没有人会喜欢。”
“老”沈宗良不敢相信他听见了什么,“你说我吗?”
他昨天才为这个伤怀,今天亲口听见她说,一时更难以接受。
她又扭头去写字,“嗯,总之你看着我写,不许说话。”
“好好好,你写你的。”
但精于此道的沈总,真的见不得人糟蹋这样的名帖。
他索性握住且惠的手,一言不发的,牵引着她写了起来。
且惠把脸转过去,在他脸颊上蹭动两下。
她说:“你住我楼上的时候,也这样教我写字。”
沈宗良说:“那个时候你还很怕我,一口一个沈总的叫着,现在完全不了。”
“那也你怪你自己呀。”且惠眼睛盯在他起落的手势上,“谁叫你那么惯养我。”
他停了笔,笑着睇了她一眼,“你还知道!”
且惠侧了侧脑袋,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但是我也很爱你呀。”
“这是能用但是的句型吗?”
“怎么样,我就用了。”
沈宗良对她总是无限包容,“你用你用,该吃饭了,今天要吃什么?”
“就在家里吃吧,我不出去了。”
“也好。”
收到offer的那天,且惠正和幼圆在雷家的球场上比划。
她的高尔夫是沈宗良教的,起步是晚了点儿,但架不住她悟性高,又有个好老师。
幼圆说:“今天我赢了的话,怎么说?”
“上次我赢你的奖励还没兑现呢,你还问”
还没说完,手机就叮的一声,进来一封邮件。
且惠摘了手套去看,才读了两行就两眼放光地欢呼,“哇!”
旁边的雷谦明看过来,“她无缘无故地哇什么?”
徐懋朝边挑着球杆,笑了下,“你管呢,她愿意哇就哇,估计实习的事吧。”
胡峰也笑,“你都对她这么了解了?”
徐懋朝抽出一根合适的,说:“她不就一心扑在那上面吗?这还用了解。”
魏晋丰为姐姐鸣不平,随口接道:“还有日夜缠着小叔叔,都是她拿手的。”
徐懋朝啧了一声,“你他妈说话还能再难听点吗?”
“我说她关你什么事啊,”魏晋丰针锋相对地顶回去,“你是她什么人,用你急成这样!”
徐懋朝语塞了一阵,恼羞成怒地把球杆掼在地上,“你再给我说一遍!”
“干什么,又想打架,来啊!”
魏晋丰一撸袖子,两个人就又扭在了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旁边又没一个镇得住的,拉了半天才拉开,二位事主脸上都青了一块。
这场架打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徐懋朝动完手,骂骂咧咧地就走了,留下一众人议论纷纷。
只有雷谦明和胡峰互相对视了眼,笑得古里古怪的。
幼圆看了半天,“他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且惠也同样不明白,她正高兴呢,那边莫名地闹开了。
她直蹙眉头,“是啊,突然间就挥拳头了。”
幼圆摇摇头,“神经,不发癫他们就不能过日子了。”
“打球吧,我们也管不了。”
“嗯。”
当晚在家吃饭,周覆和唐纳言也在。
他们谈事情的间隙,沈宗良不时给且惠夹着菜。
但她匆匆吃完两口饭就撂了碗。
隋姨端着汤进餐厅,差点连人带托盘被她撞翻。
还是沈宗良喝了一句,“站住,把汤喝完了再走。”
且惠小声对隋姨说对不起,又乖乖回了座位。
她摸了摸肚子,“很饱了,我今天不喝可不可以啊?”
“你吃了几粒米啊就饱了?”沈宗良用眼神示意隋姨盛汤,“专门为你炖的补汤,你不喝谁喝?”
且惠看见补汤就想吐,她撅起唇,“可是我真的喝不下了。”
沈宗良替她吹了吹,哄她说:“你今天喝完,我让他们这周都不再炖了。”
“真的吗?你不骗我。”且惠翘起小拇指,“跟我拉钩。”
他拍掉了她的手,“我说不会就不会,喝吧。”
隋姨笑说:“小姐有什么事吗?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且惠喝了一口,“我明天要去实习了,隋姨,开心吧?”
看见她那个孩子气的模样,沈宗良笑着低了下头。
他搅动着小碗里的汤说:“是啊,钟小姐翅膀硬了,马上就要飞出家门,就用不着我们了。”
听见这种没来由的丧气话,周覆坐在位置上笑了下,和唐纳言互相看了一眼。
这是有多担心小女友从他的金笼子里飞走后,就不再回来了啊。
“侬哈港巴港。”且惠气得江城话都说出来了,“隋姨,不要理他。”
沈宗良说:“好了,把汤喝完再去试你的衣服。”
她把一碗汤喝得精光光,碗底都亮给沈宗良看,“喝完了哦。”
沈宗良拿下巴点了点门外,“去吧,慢点儿走,不许跑。”
“嗯,你们慢慢吃。”
且惠走了以后,唐纳言才放下筷子说:“我看沈总将来带女儿不会差的,经验不要太足了。”
周覆玩笑说:“你要不然哪,就给你的心肝儿上一道保险,省得天天担心了。”
沈宗良叹了声气,“我有时候,真是想带着她回美国去,随便找份工作过完这辈子算了,不管这一摊子事儿了。”
唐纳言环顾四周,不知道在找谁的踪影。
他大为震惊,“我以为你玩玩闹闹,新鲜劲儿过了就算了!老爷子要还在的话,听见你说这种话非大动干戈不可,为个女人连基业都不要了。”
周覆也劝上了,“现在这局面,是你爷爷用功勋换来的,由老爷子保下了前五十年的风光,现在是你大哥续上了,再过十几年他也要退下来的,你再一走,这青黄不接的,沈家还能靠谁庇护啊?”
“别糊涂了你,沈家三十年的饭不是白吃的,这个道理连徐懋朝那小子都明白,他玩儿归玩儿,大事上还是听家里安排。”
沈宗良听得头疼,“行了行了,就这点门门道道我还不明白?用得着你俩来说!”
送走了他们,沈宗良独自站在院子里抽烟,头顶是昏红月光。
月洞门外幢幢黑影,四下沉水般的寂静,只有风吹动凤尾竹的沙沙声。
他心里明白,就算他能放得下,退隐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美梦,小惠未必肯的。
她还这么年轻,世界都还没走完三分之一,哪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
也许等她有一天阅历足够了,长了几年岁数,对这个庞大社会探索地更深,就连带着,对他这个老头儿也祛魅了,觉得他沈宗良也不过如此。那么,他能够这么自私的,擅自为她做决定吗?他不能,他没有这个权力啊。
沈总皱着眉头,把积了老长的烟灰折在桌边的珐琅烟灰缸里。
他绕着池边走了很长的路,直到那股愁绪被风吹走。
然后,沈宗良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他平静宁和地问,“小惠,挑好衣服了吗?”
浴室里传来她的回音,“嗯,我要去洗澡了。”
“好,有事情叫我。”
第55章 chapter 55
在瑞达实习了将近半个月, 且惠才勉强适应了律所的工作强度。她接触到的很多业务,课本上像是讲过,但又没讲得那么明白。
尤其令她没想到的是, 她的带教是所里的负责人,大名鼎鼎的戴律师。
第一天去实习,戴永利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钟且惠,你是来让简历多姿多彩的, 还是真想学点东西?”
且惠不明白她怎么这么问,难道还有来这儿摸鱼混日子的?
她认真地点头,“我想学着怎么当一个律师。”
戴永利说:“那好,今天开始你跟着我, 先去行政处申请一台你的电脑,然后把我发给你的邮件打印出来,按标准格式校对一遍,格式不懂的话问一问钱律师, 鉴于你是第一次做,下午三点前给我,OK吗?”
这一长串的指令且惠消化了好久。
越到后来, 她越觉得身上有必要带支录音笔,戴老师的语速实在是太快了。
不只是语速快, 且惠觉得她各个方面都令人佩服。
戴老师总是能在浩如烟海的文件里,迅速找到她想要的那一份。手头上几十件待处理的事情,能一项一项地提出解决方案,并迅速执行到位。明明凌晨一点还在发邮件给她, 但第二天开早会,戴老师仍能精神奕奕地布置工作。
半夜累得躺在沈宗良身上, 且惠总是说:“原来当一个成功的律师,真不是会考试、写几篇优秀论文就行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累。”
沈宗良拍拍她的脸,“不是每个法律人都一定要进律所,要看你适合做什么。如果你就是喜欢搞学术研究,当然是留在学校更好。去实习,只是让你体验那份职业,最后要不要留,取决你自己。”
且惠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戴老师真的很厉害,不管是业务能力还是时间管理,我要能向她一样就好了。”
沈宗良笑:“不用羡慕她,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优秀也分很多种的,将来你未必不如她。”
她忽然爬起来,披散着头发问他说:“我将来在哪儿呢?”
“告诉我,你想去哪儿?”沈宗良气定神闲地问。
且惠抿着唇想了会儿,说:“不知道。”
她想,总之不会是在你身边。
沈宗良还是那么躺着,他的手指缠绕进她浓密的黑发里,望着她的眼睛说:“长大了,在心里筹划怎么离开我,是吗?”
霎时间被说中了心事,且惠有一些些的慌乱。
她很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睛,“奇怪,我们不是在说工作吗?”
这个晚上下着暴雨,雨水噼里啪啦搭在窗户上,又蜿蜒流下。
沈宗良的目光转向了天花板,身上一阵寒意,仿佛站在了风雨交加的庭院里。
“因为对我的家庭却步,你以后都不想在我身边了,我有没有说错?”
他的声音是幽冷的,像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冒出来。
且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下来,“没说错。”
她望着他的脸时,不敢也不忍心这么对他说话,只好不去看他。
半天了,才听见沈宗良宽和地说:“我理解,那么一个尖酸的沈夫人,你会怕很正常。可是小惠,我要告诉你,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能做主,你懂吗?”
她蜷着身子,很快就点了点头,“懂。”
沈宗良的头枕在手臂上,他笑了一下。
这么快的反应,他都怀疑她是否听清了自己在说什么。
但有些话不得不和她讲明,已经说到了这里,只好再说下去。
沈宗良说:“倘若你要离开我,只有一个原因我能接受,就是你不再爱我了。除此之外,我都不会答应的。”
说到“不再爱我”的时候,沈宗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好像连胃也跟着敏感地痛了起来。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那样的下场很可怜,可嘴上还要装出平静的样子,说这个原因他能接受。
他在这一刻里声线的颤抖,被且惠敏锐地捕捉到了。
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鬼知道她是怎么听清的,但她就是听见了,听见了他的软弱、不舍。
在此之前,且惠逼自己狠下的冷硬心肠,也瞬间软了下来。
她特意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睡,这会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整个人伏在他身上。
且惠吻了吻他的脸,“你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为什么会这样胡思乱想?”
“的确是我的想法出问题了,对吧小惠?你不会不爱我。”
沈宗良紧紧地抱住她,用尽了手臂上的力量,像已经失去过了一次。
且惠被他勒得快窒息了,“对,对,你先松开一点,我没办法呼吸了。”
沈宗良放开她,手却把她的头带到近前,“你今天还没有说爱我,为什么不说了?”
“我爱你,沈宗良,”且惠俯身下去温柔地吻他,“我将永远爱你。”
她没有骗他。
且惠确信,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但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沈宗良闭上眼,沉浸在她给的莫大安慰里。
他的女孩被教得很好,察觉出了他的脆弱和难受,会这么乖巧地来吻他。
卧室里响起轻微的水声,沈宗良明明躺着,吻她的力道却比平时都凶。
且惠软在了他身上,“不是说,明天要赶去开早会吗?”
光是被他这么吻,已经让她浑身打哆嗦,拼命夹紧了腿。
沈宗良用毯子裹住她,“我能起得来,没事。”
虽然是七月份了,夜里空调开得这么低,他还是担心她着凉。
他吻着她的脸,哑声说:“是你自己上来还是要我抱?”
且惠头摇得很剧烈,“我不上去,会弄得到处都是。”
沈宗良抱着她翻了个身,抬起她埋了进去,“那就是要抱。”
且惠在枕头上乱抓了两下,忽然又满又胀的感觉,令她短促地低呼了声,婴儿一样,出于本能的口欲,含住他从后面伸过来的手指。
她被沈宗良紧紧包裹在毯子里,像一只年幼的白鸽被关在罩着黑布的笼中,突然失去方向感,剧烈又惊恐地胡乱扑腾。
没多久,沈宗良俯身吻她的耳垂。
他嗓音沉哑地道歉,“我有点控制不住,小惠,有没有弄疼你?”
“没没有。”且惠舒服得泪水涟涟,摇头时打湿了他的脸。
除此之外,她说不出了任何话。
这个下着雨的深夜,她在连续性的失神里疲倦地睡了过去,房间里充满暧昧的气味。
天亮以后,沈宗良起身时她是有点知觉的。
且惠迷迷糊糊地问他,“就已经是早上了吗?”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才刚刚躺下去呢。
沈宗良有条不紊地系着袖扣,亲了亲她,“早上了,我去开会。”
她迷迷糊糊来抱他,沈宗良只好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俯下身,双手揽住她。
且惠柔软模糊地问:“你都没有睡多久,会不会很困?”
他弯着身子失笑,“不会,我没你那么重的瞌睡。”
“路上小心唷。”
周六的会,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特别重要的事,无非是宣读一些新政策、新精神。
因此,人到的稀稀拉拉不说,还都顶着一张萎靡脸,想到散会后就有文件发下来,更没谁认真听了。后排其他单位的,看前面坐着的主要负责同志都是如此,也愈发散漫。
沈宗良坐在第一排,会议记录本摊在面前,手边一个陶瓷杯和一个玻璃杯,陶瓷杯里泡了茶,玻璃杯装着纯净水。
他西装笔挺,坐姿端正,倒是神采昂扬的模样。
只是听着冗长枯燥的稿子,脑海里时不时的,就冒出一些与会无关的念头。
比如,上面讲到今年“放管服”改革成效显着时,沈宗良低头写了一行字,忽然就听见一声突兀的、柔软稚嫩的叫声。他手上的笔顿了顿,茫然抬头看了眼四周,还是那些人没有换。
沈宗良撑着头,大力揉了揉太阳穴,做了两个深呼吸。
他得承认,不管已经做过多少次,他仍然沉迷于她的身体。和喜欢的女孩子做这种事,看她在身下尖叫着哭出声,咬着他的手腕淅淅沥沥地打湿床单,是真的令人上瘾。
它是一种从身到心的愉悦,攻城略地,无坚不摧,是理智冷静如他,也根本不能抵抗的。说起来讽刺,这种被从前的自己看不上的,认为是女色误事的可笑念头,到现在,没人比他更耽溺其中。
到晚上吃饭时,沈宗良先回家去接且惠。
郭老板弄了一场荷花宴,就在他自个儿的会所里,请了不少人去。
且惠接了电话,早早地换了一条白绫平底绣宝相花的无袖宋锦裙,端庄也鲜亮。
只是还站在树下和隋姨说话,让车子等了会儿。
等她出门的间隙,沈宗良手肘撑在车窗上,靠在后座出神。
他沉默地想着,车门打开时,一阵幽微的香气坐了过来。
且惠轻柔地开口,“你没有等我很久吧?”
“我等你多久还不都是应该的。”
她低头笑,“忽然把我捧那么高干嘛?”
“过来,坐到我身上来。”沈宗良缓缓地朝她伸出手,“小惠,我今天很想你。”
方伯一听这样的对话,熟练地把迈巴赫的挡板升了上去。
安静的车厢内,且惠红着脸坐了过去,“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嗯。”他沉重地阖上眼,轻轻吻上她的脸颊,“你说,我在听。”
且惠被吻得乱了呼吸,她茫然地随着他的幅度转动着脸,“老师跟我说,我的论文顺利发刊了。”
沈宗良宽大的手掌贴在她的腰上,“是吗?那很好。”
且惠委婉地提出意见,“嗯。但是你能不能别亲我了?这件衣服的料子很容易皱,我不想别人议论。”
“这样。”他蓦地笑了声,“那好,我不动你了。”
到了她吃过馄饨的小楼前,进门后不远的那株垂柳下,石桌旁坐了几个人。
沈宗良微眯了一下眼,像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停住脚,对她说:“你先进去,我在外面抽根烟。”
且惠很乖地嗯了一声,“我去找一下幼圆。”
看她的身影穿过池塘边的太湖石,渐渐远了。
沈宗良才抽着烟,慢慢踱到了那桌人身边。
那天球场上的事,他已经轮番听几个人说过了。
一开始是周覆打电话,正事聊完了,说几句别的。
讲起他们这群小辈在打高尔夫,魏和徐两个又干起仗来了。
沈宗良一开始不以为意,掸了掸烟灰说:“又是为了棠因的事?”
“不像。听谦明那小子说,仿佛是为了你家那个水汪汪的小姑娘,这也怪了。”
一桌人聊着聊着就站了起来。
徐懋朝也跟着转身,叫了一句小叔叔。
沈宗良把烟夹在两指中间,伸过去抬了抬他的下巴,隐约还看得见淤青。
被掐住了脸的人,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笑着问:“怎么,小叔叔要给我看相?”
沈宗良也笑,不急不慢地吹了口烟,“我看你目眼外凸,唇白不厚,是个要闯大祸的面相啊,大侄子。”
徐懋朝还要和他嬉皮笑脸,哪知道捏着他下巴的手忽然发力,沈宗良下手极重,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忽然就撇开了他的脸,差点把人也摔到地上去。
他站都站不稳,勉强扶着桌子才没跌跤。
沈宗良拿烟点了点他,“把你那点心思都给我藏好了。”
这个只有他知道答案的哑谜,令他在夕阳里打了一个抖。
徐懋朝心虚地点头,“知道了。”
宴席开始前,且惠和幼圆说了会儿话后,庄新华推门进来了。
服务生上来给他倒茶,还是同样一套流程,问今晚的菜单有没有什么忌口,茶是太平猴魁,需不需要为您更换。
庄新华都摆手说不用,让她们赶紧下去。
相比之下,且惠就要客气多了,至少听完人家说话,然后温柔说谢谢。
他先喝了楼茶润嗓子,看幼圆杯子空了,去给她斟。
幼圆坐他对面,托着腮,十分端庄做作地说了声,“谢谢你。”
庄新华倒茶的手一顿,疑惑的目光看向且惠。
但她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爱莫能助的样子。
他瘪了瘪嘴,这一回倒没发作,也同样很假地说:“不用谢。”
等他尝了一口那碟银丝卷,再推过来,“吃吧大小姐,郭老板这儿做得挺好,一点都不腻。”
幼圆还是那副矜持样,用甜美的声线说:“庄公子,你真是太照顾我了。”
这下子庄新华彻底忍不了了。
他指着幼圆说:“你精神没问题吧?还是昨晚走夜路沾上什么了!好好说话。”
幼圆演得上了情绪,摇头晃脑的,“我一直就这样,你可能刚认识我,不知道呢。”
“拉倒吧!”庄新华啐了一口,“你满地打滚的时候我就认识你!我求你了,我做错了什么你直说好吧,别这样,怪渗人的,要不我让我妈来给你号号脉?”
她拍拍且惠,和她调换了个位置。
且惠还没坐下呢,那边就一把掐住了庄新华的脖子。
幼圆尖细着嗓音问:“你做了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数吗?我快被你害死了!”
那样子且惠看着脑仁都疼,像个索命的女鬼。
庄新华也快窒息了,“我不就是跟你爸说,你找了一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吗?我真是为你好,那男的一看就是个势利眼,他配不上你!”
且惠乐了,也不知道势利这种属性,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幼圆这才放开他,气得直捶桌子,“我喜欢他就行了,要你看得上!还打小报告,几岁了啊你,真无聊。”
笑完了,她问幼圆说:“伯父要你和杨先生分手啊。”
她撅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总之盘问了我半天,还减了一半的零花钱,不许我晚上总出门了,动不动审贼一样审我。”
说着,越想越气,又指着庄新华骂:“你干的好事!”
庄新华拿出张卡来,“给给给,我的零花钱给你用,好吧。”
幼圆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还算你有点良心。”
她放好卡,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且惠,“喏,给你洗出来了。”
这是在两个月以前,她那场隆重的生日会上拍的照片。
且惠穿着一条雪纱鱼尾礼服,上面缀着大片宝石和钉珠,倒映成点点星辉。上台阶时,高跟鞋踩在了裙摆上,沈宗良端了杯香槟,站在下面几格,弯着腰在替她整理。
这一幕被幼圆捕捉到,疯狂地摁动快门。
虽然且惠连脸都没有露,只有一道薄纱曼影,但她的后背粼粼光泽,连台阶上的影子看起来都像是在笑。
照片且惠很喜欢,央求幼圆洗出来拿给她。
她做事慢,到今天才履约,且惠看了又看,高兴地放进包里。
幼圆问起她实习的事,“怎么样?外资所里能人很多吧?”
“多到令人发指,他们开会我经常听不懂。”且惠摇了摇茶说:“我就想啊,鄙人何德何能混迹其中?大概戴老师选我的时候是在加班,脑子抽了吧。”
第56章 chapter 56
忽然接到妈妈电话时候, 且惠正在图书馆里写论文,外边是湛蓝的天,寥寥有几朵白云, 天地之间全是澄明。
她从一大堆资料里抬头,心中隐隐不安,明明前天母女俩才打过电话,按常理,董玉书不会和她联系得这么勤。
且惠轻快地喂了一声, “妈妈。”
董玉书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说:“小囡,我在外婆的这栋老楼里,门锁密码多少?”
她有点吓到, 慌乱间差点报错,“256不是,258712。”
董玉书开了门,说:“好, 你下了课就回来,妈妈在等你。”
且惠握着手机愣了很久的神。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妈妈会突然过来?都没有知会她一声。
何况外婆那里, 她自己都很久没去住过,家具都盖着一层防尘布, 妈妈一看就要露馅。
她没敢耽误,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背上书包走了。
且惠连方伯也没敢叫,自己搭地铁回了家。
董玉书手脚快, 已经把这儿收拾的差不多了。
且惠进门时,她拍了拍手上的灰, “啪嗒”一声,扔过来一双拖鞋。
她悻悻地换上,靠着餐桌把书包放下,“妈妈,你怎么过来也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啊。”
董玉书给她倒了杯水,“不用,我在京里工作生活了十五年,比你熟。”
且惠接过来喝了口,眨着眼,不安地问:“您什么时候到的啊?”
“上午。”董玉书继续擦洗着桌子,说:“先去见了字真,还有你男友的妈妈。”
董玉书是坐高铁到的,冯夫人去接的她。早在去江城出差时,二人就已经碰过头了。
她走了一段路才出来,有点热,特意挑选的长裙料子不透气,被汗黏在背上。
反观王字真,站在车边,只穿了件白衬衫和蚕丝裤,松弛得体。
董玉书想起那些年的酒局,她们光鲜地坐在各自的丈夫身边,闲闲聊着养女儿的心得。至此相交,已近十八载。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的着力度相去甚远,十八年过去,王字真始终如初成少妇时一般,保养得宜,笑容和善。再看看她自己,风霜添鬓,因为长年累月的操持,已经有了老态了。
王字真接过她的行李,“玉书,一路上还顺利吗?”
董玉书笑笑说:“还好。多年不出远门了,还真有点累。”
王字真考虑了下,“那我送你去酒店休息,孩子的事过两天再说。”
“来一趟就是为了她的事,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还是走吧。”
王字真让她先上了车。
在江城出差时,也是董玉书自己找到酒店来的,问且惠的近况。
她不是多事的人,也怕她们母女因此大闹,替女孩子遮掩了一下。
但董玉书来意明确,直接就问:“且惠是不是和沈家的在一起?我以前的老同事跟我说,在西平巷里看见她,进了沈家的门就没再出来,好几次都是这样。”
王字真支吾了一下,“玉书,她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我们当妈妈的,也不必要管那么多。”
董玉书摇了摇头,“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字真,沈家的门槛高得吓死人,就是她爷爷在世也攀不上的,她又拿什么去处理?沈家老二大她那么多,她被人哄骗了都不知道,他们那种人哪有什么真心的,我不信他还能娶我女儿。”
一时间,王字真也没话好讲了。
换了是她在董玉书的处境,丈夫死了,她费尽心血养出一个漂亮听话又上进的女儿,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就搅进了沈家这个深不见底的旋涡里,结果是不必想的,未来也不用谈,只有白白虚掷年华的份,也许还要把名声搭进去。想想她就要急死了。
从江城回来没两天,沈夫人又找上了她,让她请董玉书进京,说有事商量。
王字真和她说了,语气尽量的云淡风轻,说你不愿意的话,我想法子给你推掉。
但董玉书说她要去,关乎她女儿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要紧的。
这场会面很短,沈夫人是从贵太太们的牌局上临时出来的,没说几句就结束了,对于董玉书提出来的,安排好她女儿在牛津的学习和生活,沈夫人甚至感到不安,就这个未免也太简单了点。
但董玉书只是笑了笑,她讲,说了您也不会明白的。
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
董玉书相信,且惠一定是在沈宗良身上得到了她缺失很久、渴望很久的东西,这个年轻的子弟才会这么打动她。
她不是轻易能够袒露自己的人,在江城上学时,全班同学都很喜欢她,但她一个朋友也没有。从小到大,她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幼圆。
虽然且惠没跟她说过这些事,但她也能猜到几分,大概就是怀着一种舍身成仁的悲壮,一天天的和他混在一起。等谈不下去了,就好说好散地离开,所以她认为,完全没有让家里知道的必要。
所有的蛛丝马迹汇合成一点,也不过就是三个字,她爱他,非常爱。
既然如此,以且惠那样淡泊的性子,就不可能和他做什么交换,被心爱的人看轻,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但是女儿不提,董玉书不能不提,她独自挺过的这些年,看了那么多的白眼,就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能为自己争取的时候不去争取,是要悔青肠子的。
董玉书提了,但也只敢提到这个程度为止了。
这已经是拿她们的母女关系在冒险。她能猜出且惠知道以后的反应,一定哭着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把她变成一个势利小人。
就像现在这样。
董玉书坐在她对面,很冷静地跟且惠说完她见过沈夫人后,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泪缀在她的睫毛上,像秋天丁香叶上的水珠,就快承受不住重量,要掉下来。
她颤抖着嘴唇重复,“你跟他妈妈说,要她支付我在牛津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要她找校长写推荐信?”
董玉书说:“这对她来说,就是一笔小钱而已,但累死妈妈都赚不到。”
且惠嚯地一下站起来,“那我可以不去牛津上学啊,我能接受回江城读研的。”
“但我不能接受!”
董玉书猛地摔下手上的抹布,扬声冲她喊。
那些没落下的水珠瞬间汇成了小河,从她的脸颊上流淌过去。
且惠哭着瘪起了嘴,“你让沈宗良怎么看我!为了一个破学校,你叫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才不是破学校!钟且惠,这是一份顶尖的学历,它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很多东西,比那些你放不下的尊严和骄傲,要有用的多!你还年轻,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等将来他沈宗良抛弃你而另娶一个姑娘,再也不记得你是谁。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为你做了这样的选择!”
且惠紧接着就喊了一句,“这样的选择就是让他认为,我接近他,说爱他,全部都是有目的的!”
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想牛津这张毕业证的威力,满脑子都是关于沈宗良。
且惠觉得天塌了,她在他那里彻底成了个罪人,一滩污泥一样肮脏。
真是小孩子爱说胡话。
董玉书因为她感到可笑,“你要自己在他心目中那么完美无缺干什么?是想他在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一想起你就长吁短叹,遗憾得不得了?还是每次看见他门当户对却毫无情致的妻子,都能记起你的好?”
“妈妈!”且惠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不用总是强调门当户对,我知道我和他门不当,户也不对。”
董玉书毫不留情地吼回去,“知道你就给我消停一点!不要再发神经了。我还没有跟你计较你骗我的事情,你反倒蛮横上了。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只不过问他们家讨了一点东西,你跟我凶什么?妈妈一个人把你养这么大,难道我错了吗?”
回回都是如此。
每次且惠不听话了,不肯采纳她的意见了,她就要搬出恩情来压她。仿佛这是一道免罪金牌,因为她含辛茹苦地供养了她,就可以为她做任何决定,哪怕是错的,也应该被赦免。
以往的很多次,且惠都会在这句话里沉默下来。
然后擦擦泪,说我回房间写作业了,这是她妥协的表示。
但这次且惠没有再这样。
她隔着一张长餐桌和妈妈对峙,尖起凄厉的嗓音说:“你问他们家讨东西,还不如让我从楼上跳下去!”
董玉书抖动着面庞,她不敢信,不敢信她一向温和的女儿对她这么说话。
她眼尾酸得溢出水花来,颤声说:“钟且惠,你不要搞错了,我是为你好。女孩子只有学历和事业是靠得住的,男人你就不要想了。”
且惠仍倔着脑袋,“您不要混淆概念,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弃学习了?也从没有想过靠沈宗良,但您不应该这么独断。”
“是,我独断。”董玉书有点喘不上来气,捂着胸口坐下,指了指门外,“那你现在去告诉沈宗良,都是你那个功利的妈出的主意,你还是清白单纯的。去吧,赶在他妈妈和他笑话你之前。”
她听后,哭起来委屈得更厉害了,“我怎么可能那么说!”
看董玉书脸色越来越苍白,且惠泪眼婆娑地,跑到董玉书身边,“妈妈,你没事吧?”
她紧皱着眉头,戳了一下沙发上,“我包里有瓶硝酸甘油,你帮我拿来。”
且惠擦擦眼泪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全倒出来,找到了药又跑过来。
董玉书倒出一片来吞下去,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
且惠守在身边,“妈,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吧。”
她摆摆手,“不用,最近有点心绞痛,吃了药就好了。”
“你以前也没有这个毛病啊。”且惠握着她的手问:“是不是教补习班太累了?”
董玉书说:“知道你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你说呢?”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且惠的声线软了下来,“而且,我都打算了要和他分手。”
董玉书反握住她的手,几乎是苦苦哀求,“既然要分手,那你就听妈妈的,不要那么在乎他了,好不好?”
但且惠还是没松口,“不说这个,我先扶你去床上休息。”
“我不去!你也不要扶我。”董玉书一下子又推开了她,“你不肯去国外读书,我的死活你就不要管了。”
董玉书颤巍巍的,扶着桌子站起来,去收拾客厅里的行李箱。
且惠吓得要命,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小心地在后面跟着,“妈,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好吗?”
“不用了,你给我买张高铁票,直接送我去坐车,我回江城。”
且惠气得直跺脚,“你这个样子能去坐高铁吗?”
眼看董玉书越来越不好了,她还要蹲下去开箱子,“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死生有命,你记得别把我和你爸埋在一块儿,我没脸见他。”
“好!”且惠咬咬牙,赌咒一般:“我去读,我去读行了吗?”
董玉书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到沙发上躺一下,妈妈好难受。”
且惠不敢再耽误了,赶紧打了120。
拨键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脑子里都是爸爸过世时那副可怕的场景。
她倒来一杯热水,跪在沙发边,“妈,你还能喝得下吗?”
董玉书摇摇头,声音微弱地说:“小囡,不要怪妈妈,好不好?”
眼泪再一次堵满了且惠的嗓子眼。
她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地点头。
救护车是过了二十分钟才到的,说这里太难开进来了。
到了医院,且惠一直陪着董玉书,一步都不敢离开。
直到护士拉上帘子说:“好了,这里有医生做检查,你先去缴费吧。”
且惠再三地确认,“我妈妈没什么事吧?”
值班医生说:“目前没什么问题,具体的要做过检查才知道。”
她点点头,拿着一迭交费的单子,麻木地走在过道里。
身上带的钱不够,且惠从包里找出沈宗良的卡来应了急。
他那张黑卡从窗口里递出来的时候,且惠接回来,垂低眼帘,手指摩挲在他烫金的拼音上,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难言的酸楚。
她本来还想在冬天,好好给他过一个生日的。
上一次他人在出差,隔着屏幕说生日快乐,仪式感全无。
现在看起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得了沈夫人的好处,还要赖着人家的儿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且惠这么想着,浑圆的眼泪宛如珍珠落玉盘,砸在了黑色的卡面上。
第57章 chapter 57
阴云沉了整天, 到夜里终于落起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翠绿的树叶上。
且惠坐在病房里,搬了把椅子, 在床边守着董玉书输液。
医生看了报告,诊断是由心绞痛引起的,建议药物治疗。并叮嘱且惠说,要避免让病人情绪激动,多卧床休息, 保持愉悦的心情。且惠都一一答好。
夜深了,且惠抬头看了眼吊瓶,还没那么快打完,顺手又替睡着的妈妈拉了拉被子。
她走到窗边, 如雾如烟的细雨将天空染成青灰色,且惠绞着两只手,木木地站了好一会儿,往日水润的眼睛, 仿佛枯井一般失去了光亮。她看不见眼前,也望不到未来,只有胸口规律的心跳提醒, 她还活在此时此刻。
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且惠快走了几步来接。
她小声地喂了句, 悄悄掩上病房的门。
走廊里安着几盏白炽灯,亮得人眼睛睁不开。
且惠低头看鞋子,“对,我是在医院。不过我没有事, 是我妈妈生病了。”
那头很安静,沈宗良刚散会, 回了办公室坐着。
这个会开得很长,说到后来邵董都累了,忍不住要抽烟,就礼节性地给他们一人发了支。上级发烟,一般是要即刻在会上抽的,但沈宗良到了后面才点,没抽两口就散会了。
他把烟递到唇边,又吸了一口,“妈妈来京里看你了?”
且惠说:“嗯,但她可能路上太累了,心口疼。”
沈宗良扶着转椅把手问:“严重吗?在哪家医院?我过去看看。”
且惠忙道:“她已经没事了,你不用特地过来。不过,我今晚要照顾妈妈,不能回家了,你早点休息。”
他懂了,且惠应该还没讲明他们的关系。
沈宗良默了会儿,“请个护工吧,你也不是能熬夜的身体,再一块儿累倒了。”
且惠柔声说:“不用熬夜的,盯着妈妈打完点滴我就在旁边睡了,别担心。”
“好,那你自己当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道健旺的脚步声,邵成钢走过来,看这位副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亲切地表达了一下上级的关怀:“宗良啊,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也不要搞得太晚了。”
沈宗良掸了两下烟灰,另一只手抬了抬说:“好,我看完这份文件就是。”
邵成钢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下班走了。
听见电梯门关上,沈宗良又放松了脊背,靠在椅背上深吁了口烟,快抽到末尾时,把烟咬在了唇角,拿起手机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是王姨接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样,“老二?”
他迂回了很久,到后来才问:“妈今天有见什么人吗?”
“没有,就是上午和魏夫人打了两圈牌。”王姨回忆了一遍,“她中午回来以后,再没出去过。”
沈宗良点头,“好,不要说我打电话来过。”
他慢慢把手机放回桌上,转头看了眼落地窗外,无数高楼锁在烟雨蒙蒙里,白雾中连成了一片。
大约是他猜忌太重了,且惠妈妈进京来,又病倒,也许就是因为想念女儿。
回家后,沈宗良吩咐隋姨打点了些东西,上医院看看。
隋姨到的时候是十点多,急诊观察病房里刚来了一批醉酒闹事的,头都包扎上了还在嚷。她到几处找了找,看见且惠伏在一张病床边睡着了。
她走过去,放下东西,轻拍了拍她的肩。
且惠坐直了,睡眼惺忪地对她说:“隋姨,您来了。”
隋姨点头,摸了摸她的脸,“二哥儿一到家啊,就让我给你准备衣服和毯子,还有宵夜。他又怕你们的事你妈妈还不知道,就没亲自过来。去吧,我来守着你妈妈,你吃点东西。”
“好,谢谢。”且惠避重就轻地答:“我还真有点饿了。”
她把食盒端到走廊上去吃,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每样都尝了一点,吃到后面,强烈的饱腹感让她干呕起来。知道沈宗良会看的,倘若不吃多少,他又要忧心忡忡地叹气。
且惠想着,不久就要惹他动一场大怒,眼下就让他高兴点儿吧。
走回病房时,她把食盒交给隋姨,“吃得差不多了,您回去吧。”
连隋姨都吓了一跳,笑说:“唷,今天真是累着了,吃了这么多。”
且惠笑了笑没有说话。
董玉书是快天亮时醒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想起她昨天哭得那个样子,心里又酸又涩。且惠性子很柔,从来没有过这么浓烈的情绪,连得知她爸爸快去世的时候,也是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小儿女的感情最是真挚纯然的。她也开始有些微的动摇,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若是且惠伤透了心,日后在男女之事上,都不再动念想了怎么办?
但很快她就摇了摇头,这种事和她的前程比起来,有什么打紧的!将来还怕没有好的青年才俊来配她吗?真是杞人忧天。
这时,且惠也被强烈的阳光刺醒了。
她仰起脖子,眼神懵懂的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鹿。
董玉书说:“妈妈没事了,我们走吧。”
“不行,要等医生查完房,他说走才能走呢。”
“好,那你再睡一会儿。”
且惠摇头,“我去给您买早餐吧,想吃什么?”
董玉书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用,出院了我们一起去吃,妈妈好多了。”
“那也行。”
从医院拿完药,她们打车回了家,洗漱完又出来,就在附近一家早餐店吃东西。且惠要了一迭大肉包子和豆浆,董玉书点了碗很久没尝过的炒肝。
她尝了一口,且惠问味道怎么样。
董玉书艰难地咽下去,“比过去还更难吃了。”
且惠咬着包子说:“所以我从来都不点,豆浆就挺好的。”
董玉书在京里住了两夜。
在那天之后,她再没有提过沈宗良,是觉得心中有愧。
且惠看出妈妈的心思,一直把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不至于叫长辈太难堪了。这是她们母女一贯的默契。她从不指望妈妈能道歉,能够平心静气地说话,就是消了气。
在机场送完妈妈,且惠按着从幼圆那里问来的地址,打车到了沈夫人的住处。
她在大门口停了一会儿,远眺着温柔壮阔的青山,隐隐能听见林间溪流的潺潺声,时间在这里都变得模糊了。
且惠想起沈宗良过去的喟叹。他说,所谓人各有命,老爷子住在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也不见多长寿,还是早早地撒手去了,姚小姐更是性格强硬,没被草木峥嵘滋养出半点柔婉。
他对人对事,总是有意想不到的见解,且惠很喜欢听他讲话。
来开门的是王姨,她看见是且惠,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客气地笑:“钟小姐。”
“请问您家夫人在吗?”且惠开门见山地说:“我有点事情,需要当面和她说。”
王姨愣了下,点点头,“在的,在院子里喝茶,你跟我来。”
到了那扇花纹精巧的石门前,她回头说:“你稍等,我先去问问夫人。”
且惠说:“没事,我就在这里等。”
她仔细打量这扇洞门,刻的是寓意万代长春的葫芦纹样,看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她在心里嗤了一声,连这点细枝末节都精雕细琢的人家,的确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半点差错,也不会允许因为他的失误或放纵,导致阶级滑落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姚梦没想到她会来,捏着茶杯的指骨紧了紧,“怕什么,让她进来。”
她望过来一眼,看见一个沉静柔和的小姑娘站在洞门外,手收拢在小腹上,连站姿都是规规矩矩的。
王姨带了她过来,又识趣地下去,不敢在旁边听。
她温柔出声:“我是钟且惠,伯母您好。”
姚梦不肯领,挑起细腻的眼皮说:“你好像不该叫我伯母,辈分乱了。”
她说的也没错,按理说,姚梦该是她爷爷那辈的。只不过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叫她。
这没什么,且惠不在乎这些。
她又换了个称呼,“沈夫人。”
那边才点了一下座椅,“坐吧。”
姚梦喝了口茶,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你是来觉得你妈妈开的条件不够,来加码的?”
“不,我妈妈完全能代表我,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我是来和沈夫人银货两讫的。”
在姚梦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且惠把包里的录音笔握紧了,摁下了开机键。
她垂着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告诉您的是,从一开始,我接近您的儿子,就是带着目的性的。就算不能去留学,弄点钱也不错。对于我的家庭状况,您很清楚,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吧?”
姚梦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奇怪,你要没有想法才奇怪呢。”
“嗯,就是这样。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且惠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容,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他也跟我说过,要送我去留学,但那个时候我想,他应该是试探我的,您知道,男人都喜欢搞这套的。我很高明地拒绝了,他因此更加爱我。”
姚梦听见这些腻腻歪歪的事就头疼。
她说:“你直接挑要紧的说,我很忙。”
且惠嗯了声,“本来我是想,等到明年一月份申学校的时候,再撒个娇让他帮忙的,哪知道在您这儿提,比哄他要省事多了。那我就直说了,学费麻烦您打到我卡里,到时候入学申请,也请您费心帮衬一下。”
“我问过了,你的成绩没问题,一封推荐信而已,完全不算事。当然了,我会给你安排一栋房子,让你像个大小姐一样,舒舒服服地读完。”姚梦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的,说完还把杯盖扔在了桌上。
她蓦地笑了,“那就最好,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了。耽误了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说着,且惠摁下暂停键,把录音笔拿出来,放到了姚梦手上。
她仰头问:“这是什么东西?”
且惠转过身,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眼睛眨得很厉害,“我们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到时候您放给沈宗良听吧,这样您就没有责任了,他对我应该也不会再有留恋。”
捏着那只黑而细长的笔,姚梦冷笑了声:“你不去做生意,那都可惜了。”
“告辞了。”
出园子的路很长,且惠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的步子,到后来越来越乱,几乎是凭本能在林子里浑钻。好不容易出了大门,等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她才紧走了十来步,步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扎得她鲜血淋漓。
到实在走不动了,才扶着布满青苔的石墙蹲下来,放声大哭。
在这个谁都占着理的无解命题里,且惠把全部的错处都包揽下来,解开了这道世纪难题。总要有人担下这个错处的,那就她来吧,何况这段感情也是由她开始,原本就是她的错。
这下妈妈满意了,将来沈宗良想起她也只会满脸鄙夷,不至于影响了他和新婚妻子的感情,沈夫人更是高兴。
妈妈那天说了很多不中听的昏话,但有一句非常对。
是啊,迟早会分开的,她要在沈宗良心里那么好做什么?是想着虽然自己不在了,还要处处把人家的太太比下去,做一轮无可比拟的白月光吗?
今后沈宗良过得愤懑难平,她又能得到什么实惠呢?
这么说起来,她是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做了对的选择应该要笑的。
但是心里真的太苦了,且惠实在笑不出,扯了半天嘴角,也只化作一个难看的哭相。
山腰上气温低,当头明媚的阳光里,照出一阵寒风。
且惠的手撑在墙上,迎着风弯腰打了个摆子,从头冷到脚了。
她想起那天在西平巷,他问她要不要去牛津,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且惠想,哪怕分手,她也不可以被沈宗良看不起。
但现在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吞下,把那份不值钱的清高摔进泥泞里,再爬起来时,连她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她成了另一个钟且惠,一个手段高明,带着目的勾引他的女人。
和沈夫人说话时,且惠拼尽了一身的力气,演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舌头上轧满了谎言的玻璃渣,血和水一起咽下去,才能说出那些伤人透顶的话。
第58章 chapter 58
山路幽长弯曲, 又是晚上,幼圆开车上来很小心。
从接到且惠连哭带说的电话起,她就紧张上了。
不知道她在沈夫人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能哭得那么凶。
幼圆一路开着,眼睛不停寻找着且惠的身影。
夜风掠过林野间的树木,发出呼呼的声响,最终,在一盏飞蛾扑绕的路灯下, 她看见了蹲在路边的且惠。
她抱着膝盖,眼神汹涌而空洞地睁着,脸上泪痕还没来得及干,就又有新的流下。肩膀带动着上半身一耸一推的, 不大像哭,倒像是翻江倒海着,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幼圆把车停好,她匆匆忙忙跑下去, “怎么了?”
且惠动作缓慢地抬头,扁了扁嘴,“幼圆, 你送我回家吧。”
“我送你回家,我送你。”幼圆扶她起来, “走。”
把且惠扶进车里后,幼圆扭过身子,翻出一条薄毯来盖在她身上。
她从保温杯里倒了杯热茶,塞到且惠手里, “现在不冷了吧?”
且惠沉默地摇头,牙关打着颤, 喝了一口。
喝完,她红着眼睛看向窗外,“圆圆,我和沈宗良算是完了。”
幼圆也止不住的心酸,叹了叹气,还是要怪她:“我也是搞不懂你,分手嘛,那就分好了呀。你还要帮他维护什么母子关系。这事儿本来就是怪他那个妈!不是她反对得厉害,还特意把你妈妈叫到面前来羞辱一顿,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越说越生气,幼圆完全将自己代入进去。
她立起两只眼睛,“这要是我,那小老太太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喝茶?哼,不把他们家搅和得鸡飞狗跳也别想完!哪怕沈宗良最后还是要娶别人进门,我也无所谓的,爽到了呀!”
且惠苦笑了一下,这也确实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连架都没和别人吵过,和董玉书大声说两句话还要哭呢,哪里有那个本事。
幼圆抱了抱她,“好了,其实说真的,我认为阿姨做得对,就这还要少了。你总得考虑实际问题,风花雪月既不当吃,也不当喝的,爱来爱去能顶什么用?”
她慢慢把头靠到了幼圆身上,“这道理我明白。”
幼圆说:“你是个明白人,不过就是太爱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才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等过一阵子就好了。别难受了,好日子在后面等你呢,你心这么善,连老天爷都会眷顾的。”
且惠闭了闭眼,热泪又流了两行,呛得说不出话。
好日子她已经不敢去想了,那是多远的事情。
他们两个当中,如果能有一个人幸福,那她宁愿是沈宗良。
车开进了市区后,幼圆也拿不准她究竟要去哪儿。
就又问了一遍,“你是回自己那儿吗?”
且惠说:“回胡同里吧,我妈妈都已经走了,再不回去他要来问的。”
“你不都要和他分手了吗?”幼圆皱了下眉问。
她低头,拨了拨斜襟上的铂金别针,“过一两个月吧,就这么突然的提,他会起疑的。那我就白为他做这些了。”
幼圆听见还是来气,“你为他忍了这么多,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倒好了,心安理得的,仍旧过他的富贵日子,娶个身份相当的太太,母子同心,夫妻和睦,一路平步青云,哼!”
她又说了一大段有关沈宗良的将来,连什么职务、几个孩子都设想好了。
且惠的心绞成了一团乱麻,越扭越紧,窒息着缠住她,丝丝缕缕地疼。
她安静撑着头,听了半天后,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那很好啊,是他命里的造化。”
幼圆扶着方向盘,小声说:“真不公平。”
“不要这样说,圆圆。”且惠摸了摸她的手腕,“我的悲剧不是他造成的,相反的,这两年因为他的关系,我对命运没那么多怨恨了。”
幼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啊,就是这样。”
且惠没说话。这一页的结局她早就看过了,不是吗?她跟自己讲好,只陪他暂度朝夕,不求圆满,也不问来路的。这之前的种种,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享受一些自欺欺人的快乐。现在出了一点岔子而已,尚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她在胡同口下了车,进来时天已经黑了,秋天的夜色是哀怨的深蓝,像晕开在水里的翠雀花。
且惠脚步迟钝地进了门,穿过游廊时,看见会客厅的吊灯亮着,四五个人背对着她这边坐了,沈宗良靠在一把太师椅上,穿着挺括的衬衫,清贵端方更胜几日前。
她的目光和他短暂接触,指了指卧室方向。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就转过去和客人说话了。
且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洗了个澡。
这几天过得劳心又劳力,回了他的地方,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系上腰上的浴袍丝带,走到屏风后的矮柜边,倒了一杯白兰地喝。
酒入喉舌,辛辣的刺激让且惠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
好像只有在沈宗良身边,她才能当个万事不足虑的小女孩,也不用去装大人,处理一些自己并不擅长的、非常棘手的事。
但缘分只有这么短,它不是生生不息的河水,而是早晨花园里的露珠,悄悄地聚,又悄悄地散,眨眼之间就到头了。
这么失落地想着,且惠又喝下了一口酒,竟然也不觉得难喝。
沈宗良进来时,一道袅袅身影落在墨绿的云母屏风上,窗外起了鸟啼声,哀哀切切的,不知道是什么鸟飞进了院子里。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快步走过去,吓了且惠一跳。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想不着痕迹地把杯子藏到身后。
惹得沈宗良想笑,“还来得及吗?要不然我就先出去,你藏好了再进来?”
且惠不敢看他,眼神东躲西藏的,“我以为是水呢,弄混了。”
她刚哭过,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让沈宗良以为她感冒了。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矮柜上坐着,一手拿着那只罪证一样的杯子,单手圈出一个范围。
沈宗良轻声下了道命令:“生病了吗?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且惠张开嘴,唔的一声,伸长了给他看,“有吗?”
沈宗良说:“没有,可能是喝了酒。”
她趁机要下来,“都说你喜欢小题大做,好好的就说我病了。”
但沈宗良强硬地不许,“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今天安排了很多事情,早知道就推掉一些。”
“不要推掉,你的工作要紧。”且惠一双手绕在他的脖子,温声说:“哪天回来我不是在这里等你?”
小姑娘真的太懂事了,说上一两句话就让他心颤,像她缠在他身上的手臂一样,柔软细腻的触感随着一阵香气入侵了他的感官。
沈宗良的大拇指慢慢揉着她的后颈,“走了几天了?”
“三天吧,怎么了?我没有数。”
且惠垂眸,摸了摸他凸起的喉结,它看起来很性感。
沈宗良被她天真的探索弄得心猿意马。
后来,她压低了身体,一口含上来,他自发自愿地仰起头,胸口像挨了一抢,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站都站不住。
他没耐心地把杯子随手扔了,又听见它滚下来,沉闷地落在了地毯上。沈宗良握着她的脚踝,把整个人大力往墙上推,压着她和自己接吻。
两片薄薄的嘴唇由上及下,把她侍弄得湿淋淋的。他吻得有点神志不清了,“还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且惠短促而剧烈的挣动,手指抠着墙壁上细巧的丝帛纹路,腿颤抖着,却收不起来。她把他的头扳上来一点儿,宁肯他来吻她烫得发红的脸颊。她轻轻抽着气,“你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她还敢提。
沈宗良闷了一肚子的火,为她这几天的冷漠,为他没有任何的名分。
董玉书从来到走,且惠都不曾提出要见一面的事,他也识趣地不去问。
显而易见,她没有向妈妈介绍他的打算,连考虑都没有。
他每到夜里就被这口气堵得不舒服。
后来想方设法安慰自己,也许她妈妈对她太严厉了,小姑娘不敢透一点风声,就算男朋友是庄新华也一样,并不因为他岁数大。
沈宗良没有回答,而是没有任何预兆地埋进去,欲念像无边的黑夜一样把他吞噬掉。
吻了这么久,到这一刻,且惠才有一种落地的真实感。她像一颗成熟饱满的杏子,在枝头颤抖了两下,就软绵绵地落在他的手里,掌心都是湿哒哒的痕迹。
她仰起脸,湿着眼睛去吻他,雪白光洁的小腹上隐约看得出被顶起的弧度,是沈宗良紧而有力的吞吐,失去了往日克制的温柔,不过三分钟,且惠就含住了他的嘴唇,湿哭着,缩在他的怀里,淋淋沥沥地泄了满地。
沈宗良抱着她,头皮的应激反应还没结束,酥麻得要命。
他昏聩地想,有的时候,是真的很没有出息的,想死在她的身上。
今晚的客人很多,说不重要也重要,都是老爷子的门生故旧,大多数位置不低的,怠慢不得。
沈元良已经独自陪了很久,眼看快要到饭点了,他先安排车子送客人们去了万和,说随后就到。
但沈宗良说是去换衣服,进了卧室就不肯出来了,总不见人。
他当家里只有弟弟一个,穿过那片茂盛的凤尾竹,走到窗前要去叫。
还没开口,就先听见了一阵模糊低沉的响动。
仿佛是他一向老成的弟弟在哄人,“今天做得凶了一点,不疼吧?”
回答没听见,倒响起一阵细微的、交换口水的声音,像是他弟弟被吻住了。
沈元良反应过来时,如遭雷击,一副悔不该来的表情,脚步匆忙地走了。
没多久,沈宗良一身清爽地出了大门,叫了句大哥。
沈元良剜了他一眼,“你这件衣服可是换得够久的。”
他一愣,轻轻“嗐”了句,“不小心打湿了,洗了个澡。”
“打湿了衣服你还挺高兴的。”沈元良话里有话,“谁把你打湿的?”
沈宗良想,大哥咄咄逼人地追问,十有八九是已经知道了。
他索性承认:“让大哥见笑。是一个我离不得半步的女孩子。”
“你也是,要么就一个都不理。”沈元良叹着气摇摇头,“爱起来又是这个样子,谁家的孩子?”
沈宗良说:“你也认识的,钟禹平的孙女儿。”
“是她啊,要是老秘书在世还好说,现在嘛,”沈元良想了想,也持悲观态度,“这事不好办,你那个妈有的和你打擂台了,被逼急了,说不定还要上八宝山去哭老爷子。”
他转了转袖扣,“她闹她的,我只要保住小惠就够了。”
沈元良说那些话,原本只是为了试他,看他几分真心,但三言两语间,已经说得他心惊起来了。
他坐在车里,忽然朝小弟发难:“保住她就够了,那么沈家呢?不要了吗?”
沈宗良笑了笑,“大哥放心,我总不至于让沈家败在我手里。”
他大哥得了这份承诺,点点头,“记住你说过的话。”
第59章 chapter 59
一场漫长的隆冬过后, 凛冽刺骨的寒风收了势头,春花杨柳次第渐开。
在大四下学期紧张激烈的申请季里,三月十六号那天,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她坐在书桌前,看见学校的portal上显示了offer,到八点半收到邮件,她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 脸上冰凉的表情,像看一封病危通知书。
她紧抓着的这些空中楼阁般的日子,对沈宗良的仰慕、迷恋和挚爱,最终以牛津的MJur offer落下了一道越不过的高山, 山那头风光再好,但浮云遮望眼,她永远也攀不过去了。
且惠走到窗边,翠绿的竹枝轻轻晃动在日头里, 扑在脸上的风也温温热热的。
她麻木着一张脸,已经为离别哭过太多次,在那么多个被他抱着入睡的夜里。她安静地落泪, 又安静地擦干,再吻一吻他的脸。到现在, 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站了很久,沾了一身青翠的竹叶香,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转身,不再看了。
且惠在衣帽间取下自己的箱子, 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东西,那些精美的华服高珠, 都是沈宗良送的,她也没打算带走。
她收拾得很快,两只箱子塞下了全部的行李,并排放在中间的玻璃岛台旁。
且惠出了卧室,她如常去餐厅吃饭。往日里总要讨价还价的人,今天一碗补汤喝得干干净净。
看得隋姨叫奇,前天夜里吃晚饭,老二还“好孩子、好姑娘”的叫着,把人抱在腿上哄了大半日。春寒料峭的天,累得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且惠也才只喝了半碗,咽不下去,捂着嘴,生气地跑掉了。
她收拾碗筷,朝且惠开怀一笑:“今天真是立了大功了,等晚上老二回来知道,一定高兴。”
且惠笑笑,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隋姨,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太操心了。沈宗良又不是天天在家,你偶尔也可以偷偷懒的,总是那么舍己做什么。”
隋姨没听出所以然,还当且惠是灵光一冒的关心。她说:“还是姑娘家疼人,老二从来不会讲这些的,张嘴就是问这问那。”
她点头,“嗯,我回去午休啦。”
这阵子她闲下来,沈宗良反而忙得脚不沾地,夜以继日地操劳。
且惠准备好等他到深夜的,看书看累了,歪着身子,躺在竹榻上睡了过去。
但没料到,他今天回来的蛮早。
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操劳了来,一进门就嚷饿叫累的。
隋姨忙说:“厨房蒸上了七星斑,我先给你端来?”
沈宗良往正厅里一坐,边脱了外套,“大白天光的,就不吃沾鱼腥了。下点素面吧,小惠呢?”
她往东边努了努嘴:“在书房里,我弄那些竹子的时候,看见她在用功。”
吃了几筷子面,沈宗良回了卧室洗澡。
上面派了钦差来集团搞调研,偏偏邵成钢不在,去山西视察合资项目去了,只好他来主持座谈会,汇报上一年度的系列工作,代表东远作表态发言。应承了三四天了,到今天开完大会,才算了了事。
送走调研团时,沈宗良领着几位高层进了电梯,长出了口气,闭着眼扯松了领带,又解掉了一颗扣子。
连郑副总都笑了,“宗良啊,这比监管具体业务还要更累多了吧?等过两天老邵回来,还要再传达一遍上面的指示精神。”
沈宗良勾了下唇角,淡嗤了声。
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总而言之一句话,既要创利增收,又要管头管脚。是得让董事长也听听,不能光叫咱们几个头疼。”
他洗完出来,又绕去书房看且惠。
窗边春风浩荡,她手里抱了一本书,歪在长榻上睡熟了,只是眉心微蹙,双唇紧抿着,像在梦里也不快活似的。
沈宗良没有吵她,坐到了桌边,打算回复一下导师的邮件。
前几天他老人家说,想要邀请他回校去演讲,电子请柬已经发给他了。他的护照早就交给了行政部,去美国的审批手续也太麻烦,沈宗良正要委婉地拒绝。
他一唤醒屏幕,抬头就是牛津醒目的校徽,再下一行,是“Certificate of Offer“的标题,至于下面的details,他不想再读了。
沈宗良看了一眼睡着的且惠,有无数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一个比一个更危险。
他有些紧张的,从最底下一格抽屉里摸出包烟,急不可待地拆开包装,点上以后深吁了一口,才夹在手里,慢慢靠在了身侧的乌木扶手上,仿佛靠着这口烟活了过来。
小惠是什么时候申请的学校?
如果是正常念书,不至于瞒得这么死,连他都不透露半句。
还是说,她预备远走高飞以后,就不再和他交往了。
他烦躁地抽掉两根烟,连连否认自己的想法。
不会的,小姑娘昨天还在说爱他,哪里即刻就要走呢。
或许,她是随便试一试,在没录取之前不敢说,怕被他知道了笑话。
且惠是嗅着这股沉香味醒来的。
他们住在一起后,沈宗良从不在室内抽烟,她对这味道感到陌生。
她掀开身上的毯子,把书放在竹榻上,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但沈宗良没说话,他沉默地抽着手里的烟,隔着一团白雾看过来。
且惠坐到他对面去,眼睛瞄了一眼电脑,“你看到了。”
“嗯。”沈宗良落落寡欢地,点了个头,“没看到的话,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拨着笔架上的一排羊毫,“也是今天,沈宗良,我有话要说。”
沈宗良心里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你说,我听着。”
且惠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后面的书架上,“我们分手吧。”
冷不丁的,手里那段烟烧到头了,火星子燎上他的手。
沈宗良被猛地烫了一下,着急忙慌地摁灭了,又去拿桌上那杯冷茶浇手,凉得透了,才抬起眼皮看她,“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且惠忍了忍,按捺住上前看他伤口的心情。
她冷冷地重复了遍,“我说,我要和你分手。”
沈宗良面上一冷,指了下电脑,“因为要去英国读书吗?”
“不是。”且惠摇摇头,“很早之前,我就打算要和你分手了。”
他心脏突地快跳了一下,失态地哽了哽。
沈宗良说:“说清楚点,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且惠一字一顿地说:“意思就是,我不喜欢你了,干脆用你做了一笔交易,和你的妈妈。你知道,牛津法学院很少有奖学金的,但她会给我一笔钱。”
呵。是这么个曲折的故事。
只消一句话,沈宗良就明白过来,自己大势已去了。绝望和灰心漫上心头,情绪仿佛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在一瞬间咬住了他脆弱的血管。
他的太阳穴扑扑跳着,手上仍有条不紊的,拨正刚才洗手的茶盏。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问她,“你缺钱怎么不来和我说,我不能付给你吗?”
原因他并非猜不到。这么卑微的明知故问,已经是僭越了他的骄傲。
大概就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包括他的钱、他的人脉都不想要,才选择直接找上姚小姐。
但他还是尽可能的,对她无原则无底线地服软,做最后的争取。
且惠笑了下,和从前一样天真地拿水画着圈,“拿了你家的钱,就好不再和你有瓜葛了呀。”
这是沈宗良最喜欢的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嘴里说着这么伤人的话,她还敢做这副模样出来。
他气极了,反而冷冷地笑起来,“是她主动找上你的,对吗?”
沈宗良想要她说是,穷途末路了,他仍对他精心娇养过的女孩抱有一丝希望,如果是出于姚小姐的逼迫,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她权衡之后选择了自己的前程,他无话可说。
且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表演出了问题。
她也不知道,沈宗良那么聪明,是否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说:“我找你妈妈的,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很好,他最后一点期许也被她无情地点破了。
什么叫多余一问,这就是。
沈宗良气得一阵晕眩,眼前黑了黑。
他撑着桌子,紧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还是温柔地挽留她,“小惠,是不是我最近太忙,疏忽你了,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去”
且惠看着他这样子,心上像被一把尖刀剜出了个洞,怎么都缝合不起来,身上的血都冷得凝固了,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说了这么该死的话,沈宗良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他有这么爱她吗?为什么总在给她找借口。
且惠咬了下嘴唇,“和那些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爱你了。”
他冷白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哪一个月,哪一天,哪一分钟。”
沈宗良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按他的脾气,不管对面坐着的是什么人,在说出这些话以后,他也应该立刻起身,拿出他一贯的做派来,把她的东西丢出去,让她滚远一点。
但他没有,他在低声下气地追问原因。
且惠回避着他的目光,说:“这很重要吗?”
他笑了下,“对我来说很重要,下次谈恋爱我也好吸取教训,对吧?”
她只好把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搬出来。
且惠说:“非要我说这么清楚吗?杨雨濛不是早就提醒你,我混迹在公子哥儿当中,就是攀高枝去的,你是我选中的目标而已。我只能说,你以后再要找女朋友,眼睛放亮一点。”
他自嘲似般地哂笑了下,“她曾经特地来找我,举了很多事例证明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还说,你提前搬去报社大院,是因为早知道我要去,是这样吗?”
他们一个问一个答,隔了张油润褐红的长书桌对峙,气氛安静诡谲。
末了,且惠五味杂陈地艰难扯动着嘴角,“就是这样,你相信她说的就好了。”
沈宗良轻慢地勾了勾唇,“是吗?”
他并不认为,浅薄张扬如杨雨濛,她说出来的话,有什么信的必要。
但且惠笃定的神情,一句句回答像匕首,尖头向内,刺进他的心里,他的身体被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连他自己都怀疑,真的有那么痛心吗?为什么手指都抖起来。尽管这样,他还得镇定淡然地坐在她面前,勉力维持风度。
且惠抿出一个再鄙薄不过的笑,她说:“人们最爱追逐的,不就是钱财富贵吗?再不然,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你我都在彼此身上得到了,大家一样俗不可耐。”
到这里为止,沈宗良已经没话好对她讲了。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她竟然用了俗不可耐这四个字。
她就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
他点头,“清楚了,我会的。牛津很好,祝你前程似锦。”
最后一点仅剩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继续下去了。
且惠站起来,转身前,她说了句,“嗯,谢谢您这两年的关照,再见。”
呼。还好在这里结束了。
为什么比她想象得要久多了,为什么到了最后,他还在文质彬彬地祝福她?沈宗良还不如把杯子摔过来,再痛骂她两句。
这么强压着火气,且惠真怕他的身体出问题。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脸上的表情出卖自己。
从他家出来的时候,一轮莹白的满月升了起来,照在幽静的胡同里。
滑轮和地面摩擦着,发出沉闷轰隆的声响。这个地方,她一无所有地来,又一无所有地走。
且惠抬起头,很努力地睁圆了眼睛,才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想再哭了。
为沈宗良没有必要,他冷静而自知,克制力极强,不会过分停留在男女之事上的,也许睡上两觉就好了。
为她自己,就更不必了。
只是未来的路那么长,一想到再也没有人会像沈宗良一样,会把险恶都挡到她的身后,护着她在世上畅通无阻地前行,还是不免难过。
且惠牵了牵唇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着箱子消失在了路口。
她走后不久,书房里就叮咣乱撞的,传出一阵摔摔打打的声音。
隋姨跑过去看,是一向沉稳有礼的沈宗良一脚踹翻了书桌。
进去时,看见他的手搭在胯上,拿着手机骂道:“您瞒得我好啊!”
王姨在那头不停地喊冤,“那天她就来坐了一会儿,夫人还把我支开了,我真的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后来才晓得,是关于她留学的事情。”
沈宗良质问道:“那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王姨叹声气,“我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老二,人家死活要走,你也拦不住。就算留住了,心也不在你这里了。我说句不知身份的话,她就是拿你当垫脚的门板了,亏得你那么疼她。”
他闭了闭眼,挂断后,把手机掼在了地毯上。
第60章 chapter 60
春去夏来的一个午后, 幼圆接了且惠,带她去301医院看病。
在这之前,她已经接连咳嗽了半个月, 期间还发了两次烧。
这几个月,且惠一直忙着完善自己的毕业论文。
期间她拒绝了一切的社交邀请,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任何人都不想见。
幼圆和庄新华偶尔来看她,也从不与她说沈宗良的事, 就只有闲聊。
但周琳达和且惠在同一个学校,她又是周覆的堂妹,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且惠能从她嫌弃和轻蔑的眼神里读出来, 权贵子弟间流传了很多关于她的闲言。
这也难免,玩弄了沈宗良的感情,这是多离奇又新鲜的一件事,大家背着他的眼, 都作兴眉飞色舞地谈一谈。
对于这些避免不了的世故,且惠是不在意的。
她已经失去了沈宗良,还有比这个更大的打击吗?一点是非算得了什么?
白天还好, 且惠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忙起来也就没什么。
等到了晚上, 新月一挂上门口那株稀稀朗朗的梧桐,怀旧和痛苦就像邀好了伴似的来造访,在她心里不知疲倦地拉锯着。
且惠有时候睡不着,半夜爬起来, 点上灯,在昏黄漫漫里给阳台上的虎皮兰浇水, 然后枯坐到天亮,再麻木地完成白天的计划,好似进化到了不需要睡眠,也不用进食的状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感官出了问题。
和沈宗良在一起时,总是嫌夜不够长,往往闹得睡裙湿透以后,洗完澡,枕着他的手睡上一觉,还没够呢,天光就大亮了。
但现在不知怎么了,天黑得一天早过一天,也一天长过一天,白天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眨眼就过去了,总是有冗长而孤单的黑夜在等她。
上一回庄新华来,发现那几盆虎皮兰已经烂了根,他招手让幼圆来看。
幼圆惊讶地张大了嘴,“且惠最会养这些玩意儿,她不知道虎皮兰不能总浇水的吗?积多了水会死掉。”
庄新华一手指过去,陈述事实的口气,“她现在还能会什么?你看看,看看她那不死不活的样子,这还是你和我认识的且惠吗?”
“把嘴给我闭死了,不要说。”
因此,在幼圆接连两回来看她,发现她都咳得蛮狠的时候,把她拖来了医院。
幼圆边走边说:“顺便让郝阿姨给你开点常用药吧。马上就要去英国了,总要带上的,那边买起来也费事,你说呢?”
且惠捂着胸口说不用,“那些等我回家了再准备吧,还没那么快走呢。”
“也好,阿姨肯定会帮你收拣好的。那,什么时候回江城啊?”
“过两天散学典礼,我还要上台发言,结束后就回。”
她们并排说着话,快到郝院长办公室时,迎面碰上沈棠因和杨雨濛两个。
一开始,杨雨濛没看见她们,挽着棠因笑说:“就说了你是普通肚子疼,非吓唬自己。”
棠因一抬头,脸上还挂着庆幸自己没事的微笑,没料到看见了钟且惠,笑容缓慢地从唇角消失殆尽。
杨雨濛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几个月不见人,钟且惠还是水汪汪一双含情眼,只是更清瘦了,脸色雪白。
她“唷”的一声,尖刻的语气就冒了出来,“牛津法学院的高材生也来看病啊?”
“你别没事找事啊,杨雨濛。”幼圆指着她先骂了过去,“再说一句废话,我今天饶不了你。”
“咦?”杨雨濛故作惊讶地说:“有人为了能上个好学校,脸都不要了,我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吗?”
且惠冷笑了下,淡淡开口:“能说。但你在我面前唱戏没有用,沈宗良也不会领你的情,还是省省力气吧,你真正的对手另有其人。”
而沈棠因延续了他们沈家人一贯的传统。心里再怎么瞧不上,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不会当众叫人下不来台。她笑了笑,“恭喜你,我都没去成。最后反倒是你去了。”
且惠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朝郝院长办公室去了。
几秒后,幼圆跟上她,“你不要理杨雨濛,她就那么个人。”
她笑,“还有你不知道的呢,她之前去跟沈宗良打过小报告,把小时候的事都说了一遍。我跟他分手的那天,他告诉我的。”
“真的?那她也太”幼圆很快又觉得不对,“人沈总留到最后才来说,显见得他是没有采信的。”
这么突然地提起他,且惠站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有种人间万事非的低落。
幼圆看她又不说话了,骂道:“都怪杨雨濛,那嘴跟借来的一样,叭叭说个没完。你没有心情不好吧?”
且惠摇摇头,“还好吧。我心情一直都比较差。”
这让幼圆也语塞了。她呃了半天,也只能说:“早点出国就好了,新的环境新的同学,会让你高兴起来的。”
为了安慰幼圆,她也笑着点点头,“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医院拿完药,幼圆仍旧送且惠回去。
她说:“晚上我爸让我去万和吃饭,先走了。”
且惠叮嘱道:“好,路上慢点开,不要抢。”
“嗯,你快进去吧。”
幼圆到家晚了,换了衣服就去万和找冯则风汇合。
冯则风在电话里教训她,说:“自己说要读香港中文的研究生,我给你约了喜欢的导师进京,你又不来了!”
她手里提了裙子,踩着一地鹅蛋黄的斜阳,打梅香园绕道而过,听见院子里有人在说话。
仿佛是周覆,他的声音很清亮,很好辨认。
他说:“前两天碰到琳达她们校长,说钟且惠是优秀毕业生,还要在典礼上发言,老马亲自给她拨穗正冠,真是不得了了。”
接着是一道低沉的男音,他说:“按她的刻苦程度,这无可厚非。”
周覆当然不是为了听这个,他是担心哥们儿,才惹起的这个话头。
“还挺客观的。”他递过去一杯茶,“那你这两个月玩儿命地开会、调研,抓主要业务,恨不得长在办公室里,不是为了逃避现实吧?”
沈宗良喝了一口,淡嗤了声,“我还没那么脆弱。就是集团事多,没别的。”
过了会儿,周覆又说:“我看哪,她就算是目的不纯,对你也不是全无一点感情的,哪里又能装得那么像呢,还能骗得了你。”
沈宗良也是这么想的。但摆在眼前的例证不足以支撑这个猜测。
具体在搞什么名堂,大概就只有姚小姐知道了,可她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没等他上门,就带着王姨到南边休养去了。
对外的消息是,她想老爷子想得厉害,去丈夫工作过的地方住一阵子。沈宗良听得想笑,谁知道是想得厉害,还是怕得厉害。这也是她的本事,略施小计就弄了儿子一个措手不及。
沈宗良无奈地叹了一息,“这不就把我骗了吗?”
周覆说:“你要实在不舍得,现在也可以把人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幼圆猫在一株罗汉松后面,腿都麻了。
这时,才听见沈宗良缓缓地开口,像是经过了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
他说:“算了,也不是多不可得的人物,走就走了。”
幼圆没敢再耽误,径直穿过园子,往西边去了。
她没有听见,几分钟后,周覆说:“但愿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沈宗良盯着手上的杯子,细腻的白瓷映着一线淡薄的金黄。
这昏茫朦胧的光线,令他想起很多个缠绵的午后,一场猛烈的情事结束后,且惠伏在他胸口,没有一点力气的,软趴趴地睡着了。睡到傍晚起来,他还要柔声哄着她坐到自己身上来。
他记得她颤栗着往他怀里缩的样子,吸着他、绞着他到达顶峰,脸是水红的,漂亮得像刚开出来的山茶花。
那个时候,形形色色的欲望流淌过去,哪里能想得到今天的结局?
沈宗良抬头望了望天,好像那一日的黄昏与今晚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落在苍翠横流的树梢上,都有一种华丽的萎靡感,像戏剧的落幕。
上个礼拜,她托唐纳言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旧照片,还有他送她的福豆项链。
是她生日那天,他弯腰给她整理裙摆的一幕,被拍了下来。
照片的反面,是她娟秀工整的两排小字。
“先生保重,今后各自抽身,命走两端。”
“愿你我再无相见,再无会面之日。”
沈宗良搞不懂,她怎么能在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上,写上这么绝情的字。
让他一看就火大,险些就要在冲动四伏的黑夜里去把她揪过来!还想去牛津,哪都别想去了,不管爱不爱他,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目的,老老实实待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沈宗良气得手抖,拨了五六下打火机才点上烟。就算她是小孩子,说话没个轻重,可哪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把人把疯里逼,就差把人给逼死了。
所以周覆的怀疑都正确。
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当然不是。
学校的事情都结束之后,且惠告别了幼圆,回了江城。董玉书很积极地为她备齐一切东西,必要的,非必要的。
且惠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忙着,也懒得提醒她,这些到了英国全都用不上,由得她去,只要不来问东问西。现在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和人说话,一天到晚怠于开口。
她在家也没待多久,提前结束了和妈妈相顾无言的僵局。
临走前两天,董玉书领着她去九峰寺求平安。
寺庙修在林木茂密的山巅上,飞阁重檐,站在红柱黄墙之中,耳边洪钟阵阵,迎面而来的肃穆感。
且惠被妈妈带着上香叩拜,拜完了,也没再管她和出家人说什么,自顾自地出来了。
她站在栏杆旁,山下是阡陌纵横的田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那么一团,看起来渺小极了。
佛门圣地,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道经里的故事,说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且惠忽然笑了一下。
可见芸芸众生不肯觉悟时,就连大慈大悲的太乙天尊来了,也一样没办法。
站在高处看久了地面,她生出一种微妙的眩晕感,莫名想从这里跳下去。
这是第一次,且惠想到了用死来结束这一切,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很快,董玉书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囡。
她双手扶着栏杆,应了一声,“嗯,来了。”
第61章 chapter 61
四年后。香港中环。
晚上七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拦住了且惠的去路。
她提了个棕色的公文包,又折回律所大楼内,问前台要了一把伞。
维杜所的Aron从电梯里出来, “要不要送你一程?最近提了辆新车。”
Aron是大湾区人,藤校毕业,又在美所工作过很多年,去年才外派到香港来。他是炫耀型人格,恨不得把在华尔街的辉煌经历时时挂在嘴边, 这栋楼里有不少女生对他很崇拜。这股风都吹到瑞达来了,连且惠也有所耳闻。
时间久了,他发现这个江城姑娘很不同,平时上下班, 在电梯或是健身房碰到,她几乎不和他说话,也从不会多看他一眼。
男人那点矫情的胜负欲作祟,Aron莫名对她非常感兴趣, 总想找机会接近她。
但且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 我自己可以。”
Aron说:“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
她今年也二十五岁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殷勤, 且惠大概能知道他的意图,并对此感到可笑。
果然没多久,他站在她身边,又开始大讲特讲他的美所历史, 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且惠耐心地听完,柔和地朝他笑了笑, “难道从来没有人提醒你,你错把平台的光环当成自己的了吗?我们做律师的,在哪里都是提供服务性的工作,没什么可骄傲的。”
就比如她,从牛津毕业以后,拿到了瑞达香港分所的offer,两年时间过去,她从一个连Outlook都用不过来的职场新人,到今年已经能和负责人一起,参与进本年度最大的IPO项目,协助安腾顺利登陆纳达克斯,募资46.5亿美元。
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坐在小而拥挤的办公室里,billable hours像鞭子一样抽着她干活儿,对着屏幕逐字逐条审阅法律条文而已。
Aron的笑容收得一干二净,像楼外开始小下来的阵雨。
这个叫Ziana的,说话是不是太直白了一点啊?她不就是牛津毕业,得他们总部一点赏识,刚加进了金贡集团的上市业务吗?看她有点姿色才和她说两句话,她还高贵上了。
他冷笑了一下,直接迈开腿走了出去。
且惠随即打开伞,两只手举着,走向了地铁站。
她刚来香港的时候,还没习惯用八达通,一直懒得往里充钱。
这种游客行为在被幼圆说了两次后,且惠才慢慢改了。
手头上的这个案子,目前已经进行到申报阶段,要写的法律意见书、律师工作报告一大堆,还有交易所反馈回来,等待回复的问题。
且惠一连加了四天的班,深夜了还在酗咖啡提神。
今天周五,她本来想早点回去,最近幼圆的精神不太好,总担心家里的情况。但是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的压过来,等她妥善处理好,再搭地铁回去,还是到了九点多。
她到家后,把雨伞放在门口的粉色伞桶里,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
且惠打开门,说了句:“法律民工回来咯,冯博士。”
半天了都没听见回答,她纳闷地喃喃了句:“咦,这么大雨还出门了。”
再转过玄关处的三折屏风,蓦地看见幼圆无精打采地陷在沙发上。
且惠吓了一跳,“在家怎么不说话呢?今天又没课,也没睡醒啊。”
冯幼圆在香港中文念完硕士,挣扎了很久,还是不想去上班,便投在了导师名下继续读博。
两年前且惠病倒在牛津,她去照顾了两三个月,陪着她办完毕业的一系列手续后,两个人一起到了香港。
在香港租房子不是件容易事,地段略好一些的,面积只有十平方的鸟笼屋子,月租就超过了一万五,实习期过了以后,按且惠的薪水倒是付得出,她本人也能吃苦。
但幼圆去参观了一圈,咂着嘴说:“你把这一万五给我,我分个房间给你住好了,正好冯夫人也不放心。”
且惠说:“两万吧,你那房子太奢华了,我于心不安。”
“随你好了。”
就这么着,两个人就又和小时候一样,同吃同住了。
王字真知道以后,就对闺友说:“真是合该她姐俩儿有缘分,且惠一来我就放心多了,我女儿毕竟不如人家历练。”
幼圆哼道:“就是因为我在才来的好吧,她导师希望她留在伦敦的。”
泼天风雨漫入维多利亚港,对面耸立着的数幢高楼,连同璀璨灯光一起,陷在一道灰蓝色的沉重烟雾里,且惠拉开紧闭的窗帘,像看见摩登时代电影里的一幕。
她倒了杯水给幼圆,“今天还是没打通家里的电话啊?”
“打通了。”幼圆接过水又放下,揉着头发坐起来,“是秘书接的,说我爸妈最近很忙。”
这的确反常,再忙也不至于不理会宝贝女儿。
但放在当下动荡的时局里来看,又不那么奇怪了。
近一两年来,京城的局势风云变幻,越来越复杂。
一系列巨变的开端,是徐懋朝的死讯。去年秋天他在三环骑车,被一辆失了控的跑车撞飞到桥柱上,没等救护车来,当场没了呼吸。
且惠听说的时候,她还正在资料室里复印文件,翻到庄新华发ins悼念,紧皱着眉头读了好几遍,直到旁边人催她,“还没复印好吗?”
她连说了两声好了,抱着文件,脚步迟缓地走回办公室。
等到她回过神来,想要再看一遍,庄新华的ins也删除了,被家里面训斥过后,没人敢再讨论这件事。
命运真是爱和人们开玩笑,那么鲜活恣意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办完徐懋朝的丧礼后,没过半年,他爸爸就出了问题。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和徐父交好的、魏晋丰的爸爸。再然后,就连漂泊在加拿大求学的魏公子也失去了联系。甚至杨雨濛的爸爸也牵连了进去。
幼圆跟她说这些时,且惠心里的预感很不好。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朋党是个什么罪名,她的人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坠入谷底。
她不免想到沈宗良,想到沈夫人曾属意魏家的女儿当儿媳妇,就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关键的利益交换。且惠担心沈家是不是能在这场风波中存活下来,但又想,沈宗良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他不会不晓得怎么保全自己。
从去年年末开始,她每晚睡觉前都看新闻,和庄新华保持联系。
没有消息对她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倘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是逃不过铺天盖地的报道的。
且惠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才不会刺激到幼圆。
但她明白,冯家父母应该是被限制自由了。
她勉强笑了下,“也许伯父真的是很忙,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幼圆神情沮丧地转头,看着窗外雨幕中的游船,“不会好了,我等不到他们了。”
且惠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苍白,幼圆从小长在那个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心惊,更何况这接二连三的凶兆。
她红了红眼眶,上前抱住幼圆说:“没事,你还有我呢,我现在能赚钱了,我养着你读博。你还当你的大小姐,我拼了命地做事,总能供得起。”
幼圆被她的表白弄笑,“那不要累死你了,真是的。”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们两个姑娘喝着酒,睡意全无。
幼圆望着天花板说:“杨雨濛从前总说你的眼神让她不舒服。有人问她是什么,她说我家里好得很,但钟且惠看着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她停顿了下,接着说:“我现在知道了,且惠,你是家里遭难以后,再回到这个圈子里,看见那些为名为利而要死要活的人,打心底里觉得讽刺,不值得。”
且惠坐在地毯上,摇了摇酒杯,“有吗?”
“嗯,你自己没有发现,但事实如此。”
她把头慢慢地仰靠在沙发上。
这些事,非亲身经历不可得知,登高跌重的道理谁都明白,可谁也不想跌下来。更不会去想,要是有朝一日家里败了该怎么办?
所谓富贵权势,在且惠看来,总像是一个带着预言的诅咒。
周六的早上,她们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幼圆光着脚去开,是从京里远道而来的庄新华。
她一看见他就委屈上了,披头散发地扑进他怀里,“我爸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庄新华抱起她,慢腾腾地把她放到沙发上。
他口吻很急,动作却很轻缓地,帮她把头发拨到后面。
庄新华说:“乖,现在这个局面谁也说不好,你这个房子不能住了,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幼圆走了两步,又问起还在京城的杨先生。
庄新华大声喊起来,“不要提你那个男朋友了!他这几个月没和你联系,你还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吗?”
清晨的日光投进来,客厅的落地玻璃折射着淡蓝的海水。
幼圆讪讪地说:“知道。我就是不死心,想问一问。”
“那你死心吧。”
且惠被这一嗓子喊醒了,从地毯的另一端,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把庄新华吓到了,他说:“这怎么还有一个人呢!都不爱睡卧室是吧?”
她撑着茶几看他,四年没见过了,他看起来也学会了稳重深沉那一套,比从前长进多了。
且惠站起来,仰头灌了半杯水,“渴死了。”
庄新华眼珠子根本没离开过她。
他开始怀疑,这几年钟且惠是在带发修行吗?这气质怎么出落得越来越脱尘出俗了?有种不染人间烟火气的柔婉,那股神情之美,像寒空里一轮清冷的月亮。
两年前,听说她在牛津病得很重,又闹出轻生的事情,幼圆说那天如果不是她及时回来,且惠可能已经从楼上跳下去了,让他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那篇写她是顶级捞女的ppt就这么销声匿迹了,搜任何的关键字都找不到,没过多久,魏时雨不知怎么摔断了腿,性情变得十分暴躁,家里把她送到京郊的疗养院,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当中是谁在起主导作用,庄新华大概能猜到一点。
他看她喝水这样,忍不住抖着肩笑了一下。
且惠放下水杯问他,“庄公子,您在笑什么呀?”
庄新华摆了下手,“没有什么,你也去收拾东西吧。”
他只不过是想到这四年间因为她闹出的笑话。
有不少的人讨好小叔叔无门,就起了歪心邪念,争着把年轻漂亮的姑娘往他身边送。
说起来也怪了,他们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儿寻摸来这么多的女孩子,一个个比钟且惠还要更像钟且惠,连言谈坐姿都被人刻意规训过,草草瞥一眼,几乎乱真。
每送一次,沈宗良就要动一次气,起身拂袖走人。
一回饭局上,庄新华曾悄悄地听见,沈宗良抽着烟对纳言哥说:“他们生怕我过得太舒服了,隔一阵子就要来提点我一下,那头小白眼狼不要了我的事情。”
他站在林子里,忽然觉得小白眼狼这个称呼,怎么有种壮阔悲哀的遗憾在?
至于且惠问他在笑什么。
大概就是笑那些献宝的人,对钟小姐的品貌认知还停留在四年前,但她本人已经升华了。
她们拿了不少东西,十来个大箱子塞满了,搬得庄新华手酸。
且惠见状,她说:“我来开车吧,您受累了。”
庄新华把地址发给她,“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你们先住着,他人在澳洲,住多久都没关系。”
“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啊?”幼圆在后座上吸着酸奶,“谁啊,我认识吗?”
庄新华坐在副驾驶,有些心虚地看了眼且惠,“别管了,我的朋友你还能都认识?”
幼圆咬了下吸管,怀疑他在无中生友,本来还想骂一句,你神气个屁啊。
但一想到庄新华是来雪中送炭的,她忍住了没有说。
庄新华把她们安顿好,叫了一顿中餐到家里来吃,他没有多少胃口,就坐在旁边看她们俩。
从昨晚开始就没进食的两个姑娘,捧着碗大快朵颐。
且惠自己尝了不错,还要往幼圆碗里夹,“吃这个,这个好香。”
庄新华周一还要回司里上班,不能待太久。
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三个人坐在太平山上的院子里聊小时候。
幼圆说:“记得吗?读二年级那年,他摔进学校的花坛里,扎了一脸的仙人掌刺。”
且惠笑着喝了口茶,“对呀,我现在都不知道谁那么缺德,在草丛里放那么多盆仙人掌。”
“还能有谁,徐懋”
故人已逝,庄新华摆了摆手没再往下说,端起酒来灌了半杯。
且惠盯着玻璃杯说:“这场变局早点结束就好了。”
庄新华叹了声气,“人人都盯着那个位置,人人都在站队,看什么时候定下来吧,不过应该也快了。沈叔叔说”
他如今和沈宗良走动得勤了,敬仰小叔叔的人品学识,对他方方面面地感到钦佩,险些脱口而出。
但且惠笑了一下,“没关系,他说什么了,你讲。”
反正最难过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刚到牛津的时候,一切并没有变得更好,仿佛离开了沈宗良,连世界都开始怠慢她。
且惠每天抱着书去上课,写论文,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行尸走肉一般,对俗事不闻不问。她穿梭在一栋又一栋相连的百年建筑里,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总觉得活着也就这么点意思了。
尤其是回到沈夫人的房子里,一想到这些怎么来的,她就觉得糟糕透了,不知道这塘泥一样污浊难堪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有时候她坐在教室里,听着教授在上面讲课,真希望发生地震、火灾这类的意外事故,最好能上社会新闻让妈妈也知道,那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死了。
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了,对吧。
她也不高兴去怀念沈宗良,完全是用一种暴君般的管理方式来控制情绪,只要一想起他,就疯狂地命令自己马上停下。但换来的,往往是下一次更为激烈的反扑。
那些精致美好的过往,到后来反而成为她逃离不开的压抑源头,火山一样不时地喷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严重的问题,但又不肯看医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两年,终于在某一天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
她把椅子都搬到了露台上,坐了很久之后,站起来打算从这里纵下去。
靠在栏杆边的时候,她看见对面客厅的宽幕电视里在放记录片,身处茫茫大地中的牧羊人和羊群,她一下子被那种素洁而寂静的美震慑到,想到还有那么多没见过的自然风光,她又犹豫了。
这时候幼圆回来,她连拖带抱地,把且惠拉了回来,哭着打了她一巴掌,“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她力气太大,且惠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擦了把眼泪,“今天先不死了,等我有胆子去过了那曲再说。”
后来她的导师和她说了一句话,如果放不下,也实在忘不掉这份爱的话,就揣起来往前走吧,不要总是和自己作对了。
人到万难须放胆,且惠有在继续往前走,像从前一样和生活顶撞。
她开始接受治疗,每天按时服用抗抑郁的药物,后来药量一减再减,各项指标都趋近于正常。
到今晚为止,且惠已经停药半年了。
沈宗良对她来说,成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符号,标注了那一段如登春台的时光。
他就这么被封印在了岁月里。
庄新华看她表情很自然,应该是能平和地提起来了。
他放心地说:“沈叔叔说斗争结束前的最后一阵硝烟,总是格外浓烈的,这说明大局就快要定了。”
且惠低下头,笑了下,只有他能说出这样大有深意的话。
山中皎皎月色落在身上,她仰着脖子,出了很久的神。
原来她离开他,已经有四年这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