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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chapter 62

    聊到夜深了, 幼圆困得撑不住,先去睡觉。

    听见楼上卧室门关上的声音,且惠才来逼问庄新华, “你讲老实话,她爸妈的事到底严不严重?”

    庄新华啧了一声,“总之是凶多吉少了。你想想,连她爷爷的面子都驳了回来。”

    僻静的院子里烟霭沉沉,且惠吸了口气, “没事,我会照顾好她的。”

    “要你照顾什么?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庄新华瞥了她一眼,说:“圆圆嘛,这辈子我会管她到底的。我爸妈要不同意, 我就跟司里申请调任去纽约,把她一起带走,那边正好缺个差使。”

    山上的夜色阴凉如水,天上乌黑的浮云飘荡着走远了, 雀鸟躲在树荫里喳喳地叫。

    且惠意味深长地哦了下,“你喜欢我们圆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

    大家如今长大了, 小时候的事也能当做玩笑讲出来。

    庄新华摇头,笑着说:“错了, 我以前可是真喜欢你!差一点表白来着,被人捷足先登了。”

    且惠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你那是昏头了吧,搞不清自己怎么想的。”

    庄新华把手交到脑后, 伸了个懒腰,“是啊, 你救了我的命,但陪我最久的是圆圆。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我看不得她过苦日子,我会比她还难过。”

    她含着眼泪点头。

    太好了。这真是最好的一个消息。

    一模一样的变故,在十五年之后又发生在幼圆身上。好在她已经长大成人,是个有思想有能力的高知女性,还有一个为她赴汤蹈火的爱人。

    不像十五年前的且惠,每天晚上都要被吓醒,坐起来,对着四面灰扑扑的墙壁哭。没人能告诉她未来在什么地方,到底还有没有未来。

    想了想,且惠还是关心地问:“杨雨濛还好吧?她那个性格可受不了一落千丈。”

    庄新华摇头,“不大好。她在单位已经待不下去了,请了长假在家。”

    她听后,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哎,大人作孽,小孩子也跟着受罪。”

    “谁说的?杨雨濛仗着家里作威作福的时候也不少!你忘了她怎么欺负你的了?”庄新华拿指头点了一下她,气道:“记点仇吧你!沈叔叔都说了他们是咎由自取。”

    且惠慢悠悠转着手里的杯子,“他怎么说的?”

    庄新华说:“他说啊,单是一个人跋扈也就算了,三个人联手打配合,简直找死。”

    且惠笑了笑。

    他学起沈宗良来很不像,声音要再低沉些,批判性也要再重一点。

    她起身,“我先去睡,明天就不去机场送你了,一路平安啊。”

    庄新华走后,她们在这栋豪宅里一直住到幼圆毕业。

    冯则风身陷囹圄,幼圆回了家陪着妈妈,丢掉原来大小姐的架子,进了师大,从讲师开始熬资历。

    至于且惠,早在幼圆毕业前一个礼拜,她就回了江城,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

    不是瑞达的待遇不好,所里给她开的年薪并不低,晋升通道也很明确。

    但且惠放心不下孤身在家的董玉书。

    在她决定辞职前的三个月,董玉书在家洗澡时滑了一跤,右手脱臼,还有两处骨折。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是她自己拼命地爬出来,用手机打了120,被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且惠还在开会,就接到她娘舅的电话,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舅舅怒不可遏地骂,一开声就直呼大名,“钟且惠,你真是长大了,心也狠了,连妈妈都可以不要!你妈究竟做错了什么,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不愿回家,工作了还是不肯回家,家里把你养大,还亏欠了你是吗?我不管你在香港赚多少钱,有多风光体面,你要么给你妈请个保姆照顾她,要么自己回来!”

    那边传来董玉书抢电话的声音,“你不知道情况!拿来,不要再说我女儿了。”

    且惠是从会议室里临时出来的,她低头,摸了摸胸口的工作牌,在那一秒里下了决心。

    她轻声说:“我会处理好这边的工作回家的,这段时间要麻烦舅舅了。”

    第二天她就开始找工作,多番对比下,把简历投向了华江集团。

    华江这个百年企业,在江城老百姓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且惠记得,外婆总是说,她在股市里赚到的第一桶金,就是在华江证券开的户。

    但到现在,华江集团旗下的企业近两千家,涉及金融、重工、新材料、房地产等,业务已远不止这些了。

    且惠应聘的是江城分公司的法律合规部副主任,哪怕这个岗位明确要求通过法考和CPA,竞争依旧非常激烈,她在香港的华江大楼里同步参加了笔试,是第一名。人事部门通知她,面试定在两周后,地点在江城。

    保险起见,她特地请了两天假飞过去。

    四五年没回来过,她坐着出租车穿过新旧交替的楼宇,觉得熟悉又陌生。新兴的科技成果在她眼前掠过去,的确是令人振奋的发展速度。

    不出所料,面试的主考官都是分公司的高层,但且惠见惯了大场面,实在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发挥得还不错。面试完,通知最后入选的这三个人分别回去等通知,她连家门都没进,就又飞回了香港。

    这几年,她和董玉书的联系很少。

    每次她接起电话,都不知道要和妈妈说什么,董玉书颠来倒去,也就那几句要讲的话,且惠都用嗯来回答。渐渐的,娘俩儿几个月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且惠也不敢打包票,自己心里对妈妈一点芥蒂都没有。

    隔阂是有的,埋怨也是有的,只是不能说。

    双方都站在各自的台阶上,有自己根深蒂固的一套想法,怎么都不肯下来。

    她想,既然说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还要惹出一场撕心裂肺的争吵,何必呢。

    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才接到最终录用的电话,名单也在官网上同步公布。

    且惠松了口气,正式开始办离职交接手续。

    有不少同事为她感到可惜,连她的顶头上司都开口挽留了。

    但且惠笑着说:“没办法,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中国人最重孝道和亲情,躲不开的。”

    “好吧。”她的上司说:“祝你今后工作顺利。”

    且惠站起来和这个英国老绅士握手,“谢谢。”

    回到家后,她和幼圆告别,相约以后常在江城碰面。

    幼圆说:“咦?你怎么不来京里找我呢?机票很贵的。”

    “你在明知故问什么!”且惠正在敷面膜,气得打了她一下,“我给你报销好吧?”

    幼圆很欠扁地把她面膜扯掉,“舒服了。每天不在你面前犯点贱,就浑身难受。”

    她站起来,笑着去把脸上的精华洗掉。

    幼圆又跟了过来,“这趟我回去,家里也没以前那份风光了,见不上沈叔叔的啊,打听不到他的近况。”

    “我要你打听他干嘛呀?”且惠莫名其妙的,她关上水龙头,抽出洗脸巾,“你就好好儿的,别总嫌工资低,不肯安生上班,知道吗?”

    幼圆点头,“知道。”

    最后一个夜晚,她们坐在院子里看月光,山下是万家灯火。

    庭院中间那棵梧桐很高大,看起来快顶到天上了,但光秃秃的,一点生机也没有。

    幼圆随口问了句:“住了这么久,怎么都没见它发芽呢?”

    且惠仰着头,“也许不知道在哪一天,它早就枯死了吧,只剩一副枝干还立在这儿。”

    她这么答着问题,在黑沉沉的夜里想到自己,她和这株梧桐没多大区别。也许在她离开沈宗良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钻进她躯壳里活下来的人,是另一个钟且惠。

    当时间不再起作用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哪一刻就是永恒。

    幼圆说:“你回了家,阿姨应该会催你结婚吧。”

    且惠歪在椅子上,“按她的性子肯定会的,不过我没这个打算。”

    她说:“其实如果有合适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过了很久,且惠望着头顶要掉下来的树叶,疏疏朗朗的月光渗下来,照不亮她眼底的晦暗。

    她说:“圆圆,我遇见沈宗良的时候年纪太小了,他待我好得过分,也给我的人生起了个很坏的头。离开他那年,心智也没有多成熟,可以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只是经历了很多事以后,不得已才认清了现实,不再执着于一个圆满。”

    片刻后,且惠不知道想起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就是他让我觉得天底下的男人,应该都和他差不多耐心宽和、涵养好、有风度。但根本没有,世上多的是冷漠吝啬的自大狂,他们看不到你忽然之间的情绪转变,只会顾自己。”

    “还滥情,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幼圆补充道:“这么说起来,沈叔叔的洁身自好确实难得,那年他去夜店里逮你,生怕别人碰到他的那个样子,想想就笑死了。”

    且惠说:“在国外读了两年书,看了那么多诡计多端的爱情,我就发现啊,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多偶的机会主义者。没办法,这就是男性的基因底层代码。”

    幼圆突然很天真地问:“你看啊,现在沈夫人被送去休养,她都说不上话了。你不能去找沈宗良解释吗?告诉他当年的事情,你也不用过得这么难受了。”

    地上金黄的落叶被风卷起来,纸片一样被吹到陡峭的山坡上。

    且惠笑了笑:“噢,五年前要念书要前程,撒个谎走了,晾了人家这么多年。现在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又回头去请求他的原谅,好让他为我的完美人生打个补丁,好意思伐?他应该会让我先去照照镜子吧。”

    一气儿说完,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依她看,沈宗良不主动来找她算账,她就该烧高香了。

    幼圆想了一下,“也对。他是沈宗良啊,又不是庄新华那小子,随我们怎么呼来喝去的。”

    且惠差点被水哽住,她说:“庄新华也不能被这么对待啊,这不公平。”

    “但那是你妈妈的想法,又不是你要的。”

    她淡淡嗤了一声,“一样的,难道我妈妈不是为我争取的呀?牛津也不是她去读啊,这种卖乖不讨好的话就不用说了,没人会相信的。”

    幼圆托着腮感慨道:“也对,那还是算了吧,在一起真难啊。”

    且惠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好啦,明天我就先走了,你到京了告诉我一声。”

    “嗯,你自己当心。”

    “晚安。”

    飞机落地的时候是傍晚,且惠打车回了家。

    董玉书就坐在沙发上喝粥,看着她推着五六个大箱子进了门。

    且惠很平静地叫了句妈妈,然后自己麻利地收拾起来,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好。

    客厅里的大灯都开着,董玉书盯着女儿瞧了很久。

    小囡长大了,眉眼盈盈,穿着一条黑白极简的西装裙,更干练了。她原先的一头长发剪到了肩膀这里,烫成温柔缱绻的弧度,走路时踩着自信轻盈的步伐,是个大人了。

    董玉书放下手里的碗,“工作都落听了?”

    且惠把几本英文法典抱起来,拿在手里说:“嗯,华江集团的江城分部缺人,我正好考上了,回来也不错。”

    她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还是有点疼,“不用这么故作轻松的,我知道你怪我拖累了你,你本来可以在瑞达升合伙人。”

    董玉书是个要强的人,坐在回来的飞机上,且惠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她连说辞都拟好了,“家人之间,没有什么好怪来怪去的。小时候妈妈也没觉得我是累赘,还尽心尽力地培养我,不是吗?”

    董玉书有些动容,她没想到,在经过那件事之后,且惠还能念妈妈的好。她还以为,小囡早就恨透了她。

    且惠放下书,撩了一下头发,坐到董玉书身边,“妈,我回来了就不走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们好好相处吧,好吗?”

    董玉书点点头,趁女儿蹲下去收拾行李箱的瞬间,抬起手背擦了把泪。

    第63章 chapter 63

    四月中旬的江城, 清明节气已到尾期,走在路上,淡淡杨柳风扑面而来。

    半个月前, 因为集团人手不够,且惠被临时抽调进审计组,外派到临城负责季末检查。

    周五检查结束,在临城开完专项通报会,晚上就回了江城。

    好歹空出了两天的休整时间。周一早上, 且惠按时出现在集团。

    等电梯时,几个穿统一制服套裙的小姑娘和她打招呼:“钟主任早。”

    且惠手里拎了份文件,笑着点头:“你们早。”

    在电梯里,财务部的许亦雅问她:“钟主任出差回来了, 临城好玩吗?”

    且惠对着镜子检查妆容,一边说:“和咱们这儿差不多的呀,不过也没什么时间出去。”

    许亦雅义愤填膺:“临城那帮人也太不地道了吧,我们这么漂亮的钟主任去了, 都不晓得招待一下!”

    这再明显不过的拍马屁,她身后的周琳达听后,十分瞧不上地撇了一下嘴。

    她这些小动作, 被且惠在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

    但且惠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同事之间,你瞧不惯我, 我又看不上你的事太普遍了。孤高是一种活法,习惯性地奉承领导也是一种活法。

    她在事务所待得时间更长,一身对事不对人的工作态度,随便员工们私底下如何。哪怕走出华江集团的大楼, 她们装作看不见她,不主动和她打招呼, 且惠都不会计较,只要不影响到正常工作。

    何况她看人白眼的日子,恐怕比这些小女生加在一起的都要多,这才哪儿到哪儿。且惠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她玩笑般的口吻:“戆囡囡呀,谁会大张旗鼓地招待审计?自掘坟墓哦。”

    电梯厢内的人一齐笑了。

    到了六楼,且惠先出了电梯,周琳达才哼一下:“许亦雅,你这是打算去合规部发展?这么卖力地讨你们家钟副主任的好。”

    周琳达的父亲,也就是周覆的大伯,原先就是华江总部的,去年退休后回了江城养老。她从美国读完硕士回来,就进了华江的群工部,比且惠还要早一点。

    但她在工作上没什么心思,进了集团也是混日子,得过且过,打打卡,喝喝茶,一天也就消磨完了。周覆给她算过,说琳达一周能上到三天整班,就算劳苦功高了。

    她咬重了这个副字,让人听着就不舒服。

    许亦雅甩了一下头发:“我愿意,你管呢。”

    周琳达又开始阴阳怪气:“是啊,钟小姐是牛津法学院毕业的,进咱们华江之前,就快当上瑞达香港分部的合伙人了,年纪轻轻的,又坐在了离集团中层只差一步的位置上。这是多了不起的事!的确值得你这样。”

    “你听好了,我喜欢钟主任,是因为她曾帮助过我,在我差点犯错的时候,她陪着我加了两天的班补救,你真是小人之心。”

    周琳达也不服输地说:“噢,那我也提醒你,她还是个副主任,暂时主持工作的而已,合规部的主任休产假去了!这句主任别叫早了。”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许亦雅不再理她,直接走了出去。

    琳达个性直,仗着家里深厚的关系,也不怕得罪谁,日常说起话来,连个标点都不饶人的。

    法律合规部还没来多少人,且惠走进办公室,抽了两张酒精湿巾擦桌面。

    其实就算她不在,保洁阿姨也是每天打扫了的,但她这人有强迫症。

    且惠桌上的文件永远整齐,且按照紧急程度摆放,柜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按标签就能全部找到。

    她坐下后,打开电脑,登录OA,先把积攒下的几十份待阅文件浏览完。且惠看得很快,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项,一些很着急的,她早在临城远程处理过了。

    当时派她出去,董事办的关主任就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部的审计组非要从江城抽一个人,还得有法律和财务的双底子,同时要能兼顾两边的工作。

    他当时找人事部商量,就开玩笑说,这么个得罪人的鬼差事,还要求那么多!数来数去,年轻一些的员工里,且惠的工作能力是最强的,她人又沉静稳妥,不多话,也不多事。

    关鹏找她谈话时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也好在这个时间段合规部的事情比较少,且惠这才应了下来。

    没多久,关主任在中层群发通知:周例会半小时后召开,在十七楼的小会议室。

    且惠回了个收到,她拿起桌上那部电话,把部门里的一个女孩,叫王络珠的喊了进来。

    五分钟后,王络珠敲了敲她办公室虚掩着的门。

    “请进。”且惠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视线,看她进来,抬手指了下对面的座椅:“坐吧,络珠。”

    王络珠小跑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笑眯眯地说:“主任你回来啦。”

    “嗯。”且惠没有多和她拉家常,递给她一份文件说:“业务部门提上来的,你负责送审的合规调查,看看。”

    王络珠在她手底下一年多,也基本摸清了她的工作作风。首先是极度的敬业,对待工作百分之百的认真,再就是顽强的、坚韧不拔的素质。

    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人很少。且惠还在瑞达事务所的时候,有个小故事,一直流传在中环的律师圈里。

    当时金贡集团正在港筹备上市,且惠在做H股IPO这一块非常专业,所里指派了她和另外几个律师来负责法律层面。

    本来晚上十点下班是常态,但那阵子经常忙到凌晨,加上很久没休息过,她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一次con-call上,开到一半,且惠很不舒服地推开椅子,脸色苍白地说,不好意思各位,我正在发高烧,要去医院输个液,会议暂停。

    王络珠翻了两页,确定这是她昨天发给且惠的无疑,但没看出哪里不对。

    她抬头问:“这份尽职调查有什么问题吗?”

    且惠手里拿了份复印件,她说:“翻到第十二页,这家能源公司上季度的销售额是五千三百万,它得有多少客户才能有这么大的销售额,应该不只它流水里区区的这么十二三家吧?而你出具的合规意见竟然是正常,予以通过?”

    “啊,我只顾着看核对法律条文和内控办法了,没注意到这些内容。”王络珠听懂了,凑近了小声问:“您的意思是,这家公司为了能过审,虚高了销售额?”

    “这你可以去问问具体负责业务的同事,他自己看过了没有。”且惠合上了文件,交代她说:“顺便查一下我圈出来的这几家客户之间的关联,还有他们公司上季度的增值税发票。”

    王络珠抱着文件,面带愧色:“知道了,下班之前我会查好。”

    且惠站起来倒了两杯咖啡,第一杯给了她:“仔细点儿,去吧。”

    王络珠面带愧色地点头,她心里明白,这样漏洞百出的事前调查交上去,立项会上被批评都是轻的,只怕还要下一个重大差错。

    她脚步沉重地回到工位上,放下咖啡就开始着手重做。

    旁边的苗苗伸过脖子:“怎么了?一大早就被主任训了?”

    “钟小姐什么时候训过人啊?”对面男同事喝着咖啡,搭了句腔,“她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

    苗苗嗤笑说:“对,这温柔刀杀人,就是不见血哈。”

    王络珠解释说:“主任她没训我,就是提醒我工作认真点,这份检查没做好。”

    苗苗不可思议地喊:“你这报告不是昨天才加班弄出来吗?钟主任自己也刚从宁市出差回来,这么快就看完了?”

    “她昨晚在家看的吧。”王络珠打开电脑查询界面,“哎唷,别烦我了好不好,这重要吗?”

    苗苗咂咂嘴,退回了自己位置上。

    且惠拿上会议记录本,掐着点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碰见了范志宇。

    范主任从后面过来,快步跟上她:“小钟回来了?这一趟辛苦坏了吧。”

    她唉声叹气:“有什么办法,像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总是轮到我。”

    范志宇说:“正常,合规这一块全国都起步得晚,整个集团的体系也才刚搭建起来,还在摸索中,你是中坚力量啊。我问你,知道这次例会主题是什么吗?”

    “应该是董事长的事吧?”且惠问。

    在临城检查的时候,关于他严重违反工作纪律的公告已经在全集团通报了一遍,且惠也参加了整顿会议。

    也许是这几年事情出得太多,她早已见怪不怪。但仍感慨道:“真的看不出,老刘平时那么以身作则。”

    “拉倒吧,他还以身”范志宇有话要说的样子,起了个头又打住了,“你靠看是看不出的,这东西它不挂相。”

    且惠点头,“关主任要宣布一把手的任命?”

    范志宇和她并肩走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在。他才说:“是啊,总部处理完了老刘,咱们也不好一盘散沙似的,你做你的,我干我的,没人带队伍还行?”

    这是肯定的,集团分部董事长的位置不可能空太久,会影响整体运作。更何况,江城归拢于总部的净利润,去年排到了第三。这么大一个摊子,上面最近应该也为人事调动的事伤透了脑筋。

    钟且惠没多惊讶:“那么,老大的人选确定了吗?”

    “怎么不确定?公示都在楼下挂了半个月了。”范志宇剎住车哦了声,“对不住,把你出差的事忘记掉了。”

    她倒不在意这个,只是追问道:“是谁?”

    “沈宗良。”

    范志宇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我跟你说,这位来头可不小,斯坦福的经济学博士,之前一直是东远的董事,抓集团建设有一套的。哎,且惠人呢?”

    隔着岁月洪流,这个确切的消息钻进她耳朵里时,且惠像忽然断了魂一样。

    她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己一下子飙到高点的心跳,手脚僵硬,像生了一场重病。

    范志宇倒回两步来,低下头看了看她,脸色十分不好。

    他关切地说:“突然怎么了这是?没事儿吧。”

    “噢。”

    半天了,且惠才回过神,说没事。

    她以为,只要她一步都不踏足京城,就不会再和沈宗良有瓜葛。且惠还想过,也许时间一长,她就能从名为沈宗良的禁锢里走出来,放自己一条生路。

    但事与愿违。老天最终和她开了个故弄玄虚的玩笑。

    且惠攥紧了拳头,咬牙撑出一个笑:“没事,你接着说。”

    范志宇把烟拿在手里,“我猜啊,东远的势头毕竟衰退了,这公子哥儿是想拿这儿当跳板,过渡一下,过两年直接升到华江的总部去主事,这不比在东远屈居人下来得强?”

    对于这些站位上的盘算,且惠的敏感度一贯是很低的,没什么觉悟。

    她只听了个半懂,情急地问:“就是说,沈宗良来华江是为个人前途来的,对吧?”

    且惠慌极了,她搞不清沈宗良究竟是什么意图,来这儿做什么来了?

    她就像一个忽然掉进水里的人,拼命抓住一切能依托的东西,不让自己沉下去。

    “那是,要不然图什么呢?他们这样的人,一步都不会漏算的。咱们华江的规模可比东远大多了,地位不一样的。”范志宇显然已经琢磨透了,他走了几步,玩笑说:“哎,你叫他的名字还怪顺嘴的,像叫惯了似的。”

    且惠蓦地脸红了,刚才太着急了,她都忘了避嫌。

    她正要此地无银地解释:“哪有,我是听你”

    但听者无心,范志宇不在意地指了指大门,“进去吧,要开会了。”

    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例会没分别,只是正中的主席位没人坐而已。

    先听了一轮工作汇报,各部门轮流发完言后,快结尾时,关鹏才敲着笔杆说:“周三董事长到任,上午九点在大礼堂里举行就职会,还望各位都打起精神来。”

    且惠坐在下面,面无表情地跟着大家鼓掌,听着整齐的掌声,心里乱糟糟的。

    老范分析得很对,沈宗良也是个利益导向的人,这原本就是他要走的路,怎么可能被这点儿女私情蒙蔽,难不成还专程来清算她吗?她老几啊。

    散会之后,她心不在焉地进了盥洗室,出来时,把会议记录本忘在了洗手台上。

    走到一半想起来,她又折回去拿,正碰上周琳达出来。

    且惠往左侧避了避,想先让她出去,但对方根本不动,反而挡住了她的路。

    她抬头,冷静地看着周琳达:“借过一下。”

    “学姐,你脸色很不好哇,是累的吗?”周琳达挑了在校时的称呼,笑着问:“还是知道小叔叔就要来了,亏心事做太多,心里不安定啊?”

    第64章 chapter 64

    且惠抬头看她, 眼神依然如一池静水般宁和,面上丝毫不见愠容。

    不可否认,周琳达是个靓丽得很醒目的女孩, 很适合在群工部工作。

    她也是政大毕业,本来师姐妹在同一个单位,不说关系多么的融洽和睦,至少不该敌对。但这个小姑娘因为过去的事,好像总要和她过不去。

    且惠不欲和周琳达多纠缠, 只说:“不管谁来坐这把交椅,都是要好好工作的,对吗?”

    周琳达在心里讥讽地嗤笑一声,这个女人惯会的就是避重就轻。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 在不触及她的核心利益之时,怎么样都不肯当面翻脸的。

    但周琳达偏要刺她的心,她说:“工作也不都是一样的。像学姐这样的,碰上集团正在筹建合规部, 一下子就提拔了,到底是你运气好、有本事。”

    这很像一句再客气不过、俗套不过的夸奖。

    可她的逻辑重音,全落在了有本事三个字上, 这就不对味了。

    且惠装听不懂,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是就是吧。”

    到底是富贵锦绣堆起来大小姐, 周琳达虽然长了年岁,但身上还是有一股去不掉的骄矜,话里话外都这么难听。

    连且惠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公主,需要这样阴阳她。

    都还没等她说话, 只见周琳达冷脸朝外:“学姐怎么就不愿受夸呢,你就是有本事啊, 当初在学校是一步登天哪。”

    且惠在心里闷笑了声。她当什么呢,原来为这个。差点忘了,她堂哥是沈宗良的铁哥们儿。都过了这么些年,他们那群王孙公子竟然还在为沈宗良在愤懑不平吗?

    周琳达瞪了且惠一眼,她柔婉着一张脸,浴在头顶的长匾罩花灯下,因洗了脸的缘故,细白的颈间晃着几点红晕。

    多讨人厌啊。永远是这副娇娇娆娆,好像担了委屈的样子。可得好处最多的人,分明是她。

    周琳达这么想着,又补了一句:“以学姐的厉害手腕,在香港的时候,就没找个岁数大点富商嫁掉?等着继承财产多好,还要来吃这份当牛做马的苦?”

    她在等着且惠失态,哪怕因紧绷而弹跳的指尖,或是轻微眨动的浓密睫毛。忍了这么久,周琳达就是要撕破眼前这女人光鲜虚伪的面皮。

    但且惠没有,她仍旧言语温柔:“该吃苦的苦总归要吃的,你也躲不掉。”

    不是怕了周琳达,而是完全没必要。

    眼前这个人,明摆着已经先入为主的,对她有了一个刻板印象。

    且惠也不想浪费口舌,用在填补她的过去上,左右也描不白。

    每天上班大会小会,还要管着手下这些人,当真是累了。

    再者,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对诸如这一类夹枪带棒的讥讽和嘲哂,她从不往心里去。

    幼圆总说她身上有股松弛感,帝乡不可期般的看淡了。且惠听后,每每一笑了之,这叫哪门子的松弛感?顶多算混不吝,糙皮厚脸的扛骂罢了。

    周琳达上下打量她一眼:“跑回江城来上班,你背靠沈宗良享受的那些资源,都用到头了是吗?你辜负他,令他那么讨厌,来了以后会怎么整治你,想过吗?”

    且惠青白的眼皮跳了跳。惶惶灯影里,她单薄瘦削的肩膀,无意识的颤动一下。

    但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管好你自己,不要再因为打卡的事被通报批评就行了,怪丢人的。”

    周琳达涨红了脸,哑口无言:“你”

    且惠也不再和她多周旋,扯下两张纸巾擦干手,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昂着头离开了。

    有人曾对她说,想要获得世俗观念里的成功的话,就把自己的原则只放在大事情上。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展现你容人的度量即可,不必在意。

    因为你在意不过来的,反而会分散有限的精力。

    她站在浸透白灯的回廊里,迎面是倾洒进玻璃的日光。

    想起来了,是沈宗良说教给她听的。

    这些年,他说过的很多话,她始终都记在心里,一五一十地去做。沈宗良教养了她两年,她清楚地感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在一点一滴地模仿着过去的他,行事说话越来越像。

    且惠冷漠地扬了扬唇,惶然笑了一下。

    午饭时间,她来到集团用餐的食堂,又碰上正在吃饭的周琳达。难得大小姐与民同乐。

    周琳达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缩了缩,听着部门里的同事纷纷喊钟主任好,心想钟且惠不会找她麻烦吧?

    她隐隐担心起来,自己一向是顾嘴不顾身的性格,什么话非得说出来才痛快。可又有些外强中干,说完才想起来后果,也因此惹了不少祸。

    想当年钟且惠在四九城里,是多么地得沈宗良的宠,还没人这么大胆敢惹她。

    如果她发火的话如果她泼水的话

    周琳达还在这么假设着,且惠已经毫不介意地朝她笑了笑,说:“琳达也在这里吃饭。”

    钟且惠说这话时,鲜活漂亮的脸上一团和气,没有任何的不对劲。

    倒是叫周琳达慌了心神。她无意识地揉捏着餐布,心里想的却是,这姓钟的,城府真不是一般得深。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王络珠工作做得挺细致,各方面都分析到了。

    晚上八点半,她把重做的风险审查报告打印了一份,拿给钟且惠看。

    副总办公室没开灯,几缕廊灯的光亮投射进去,也被扯进黑暗中。

    且惠手上夹了一支烟,横在鼻尖下闻了又闻,沉香味在她胸口蔓延开,思绪还是纷乱不堪的,像凝重夜色里扬起的灰尘。

    一整天了,她都在心神不宁地做斗争,一面认为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如果沈宗良就是专程来的,他会想干什么呢?看看这几年她是不是受着良心的谴责,踩在他的身上读了牛津后,有没有过得更好?

    另一面,且惠又说服自己,想法不要太多了,她在集团不过是无名小卒,厚厚一本通讯手册都要翻到倒数几页,才能找到她不起眼的名字,或许沈宗良根本都不知道她在华江。这就是他立足当下的局面,高瞻远瞩的一招棋而已。

    只不过出事的是华江,如果不是,那么,他兴许就在别的地方。临危授命,力挑大梁,这样的功劳并非天天都有,他遇上了自然不会放过。

    王络珠走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到墙上的开关,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她才看见有道人影站在窗前。

    她吓一跳,拍了拍胸脯说:“主任,你还没下班啊。”

    且惠从暗处转了个身,把烟放在了窗台上,如常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没事的。”王络珠把文件交给她:“我看你这儿没开灯,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且惠接过,坐下翻了两页,见她还傻站着,说:“很晚了,你先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好的,你也早点回家,明天见。”

    “明天见。”

    钟且惠喝了口水,花了二十分钟看完,并在末尾签上意见,摆放在了最上面。她整理好包,拿上车钥匙,关了灯,去地下车库取车。

    到家时,碰见邻居阿婆下楼散步,对她说:“小惠回来了,你妈妈在家等你好久了,还有你那个男朋友。”

    且惠的两弯细眉很快蹙拢一下。

    随着王秉文来她家次数的逐渐增多,这个误会也越来越深了。

    “阿婆。”且惠还是特地停下来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妈妈的学生而已。”

    朱阿婆挤眉弄眼的:“噢哟,你妈妈那么样地看重他,不就是想他当女婿呀?再说了,你妈妈都退休了,人家也毕业了,还走动这么勤干什么?还不是打你的主意啊。”

    且惠扯了下唇角,“是吗?这我倒是没看出来。”

    她发现怎么都解释不清爽了,整件事已经捣成了一团浆糊。

    年纪相当的未婚男女,一旦哪一方成为了家里的座上宾,那么所有人都会认定他们的关系。

    她索性摆摆手,嘱咐阿婆说:“外面就要下雨了,您不好走太远的。”

    “我知道呀,马上就回来。”

    且惠想到上面坐着的王秉文,心里就不轻闲,情愿陪朱阿婆一块儿散步。

    她快步追上去,扶住阿婆说:“我不放心您一个人,还是陪您走走吧。”

    朱阿婆也懂了小孩子家的心思。她拍了拍且惠的手臂:“你要是不喜欢,趁早跟你妈妈说清楚,别伤了她的心。你爸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的。”

    且惠垂着头,小声说:“晓得啦。”

    这一去赖掉了半个小时,等她到家的时候,只剩下董玉书独自坐着。

    客厅里只亮了盏桌灯,且惠换了鞋,把灯全都打开,叫了一句妈。

    董玉书冷着脸:“今天又开会了吗?这么晚才下班。”

    且惠实话实说地告诉她:“早就下班了,陪着朱阿婆走了会儿路,现在回家。”

    早晚她要知道这件事的,不如就敞开了跟她讲明。

    且惠放下包,脱下最外层的深蓝西装外套挂好。

    “是看见秉文在才不上来的吧?”董玉书气得扭过身体,和她对质:“我们在阳台上,都看见你的车了。”

    她做着自己的事,嗯了声,“看见了正好,他就知道我对他没那个意思了。”

    董玉书说:“小王的条件还不够高啊?人家是麻省理工的博士,我的学生里最优秀的就是他了,人也斯斯文文,没有横三横四的脾气,爸妈还都是高知,通情达理的。钟且惠,你在挑什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且惠也再回避了。她说:“他样样都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我就不喜欢他。”

    不喜欢就是最大的原罪,剩下所有的方面再优异,在她眼里也等于零。

    且惠站起来,最后一次跟董玉书报备:“妈,你也别再给我介绍,我不准备结婚了。”

    “你不结婚,是怎么个打算呢?”董玉书斜起两只眼睛看她。

    她不敢看妈妈,两只眼珠子盯着地面:“我工作太忙了,两头兼顾不过来。”

    董玉书拍着茶几起身,最终忍着没有发火:“钟且惠,一直糊弄我吧你就。”

    几秒后,“嘭”的一道巨响,是董玉书摔上了门。

    且惠站在原地,鼓膜内的震荡传到心弦上,那一声像摔在了她的心里。

    她要怎么跟妈妈说,自己心里爱的人一直都是沈宗良,她爱他爱得太久了,靠人力已无法脱身。也许不用说,知女莫若母,妈妈比谁都要清楚。

    百年世事如流水,且惠怎么觉得,她身上爱人的能力仿佛丢在了陈年旧梦里,回不去,也捡不起来了呢。提起谈恋爱,她就有种空着荷包逛奢侈品店的怯懦,实在无能为力。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但听见的人,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只会认为她是在无病呻吟。并笑话说,怎么会有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离谱过头了。

    有更直接的,兴许会痛骂到她的脸上,你他妈在矫情什么东西?

    且惠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恨不得用水冲掉所有的怀疑和猜测,洗到最后,连指腹都泡得起皱发白。

    她关掉花洒,站在浴室里,在氤氲的水汽里喘不上来气了,撑着墙做了几个深呼吸。

    且惠发觉,焦虑症的躯体化症状好像又有了复发的迹象。她连浴袍都没穿,就抱着洗漱台吐了起来,吃下去的晚饭全呕干净了。

    她打开水龙头冲掉,抬眼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且惠抹了抹嘴角,露出一个灰心极了的笑容。

    看看,沈宗良人都还没有出现,就先把她吓成了这样。

    她还真的以为自己这几年长本事了,原来不过如此。

    且惠就在这样混沌不堪的心绪了过了两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周三大早,集团上下都提前抵达办公室,包括华江银行、证券以及信托等子公司的几位主要负责人,个个衣着规整。

    人力部主任看了这个盛况,说:“咱们什么时候穿过这么整齐划一的制服?老范,尤其是你们业务部,都跟着你学坏了,天天休闲衫加运动球,上班跟度假一样。等董事长来了,真上纲上线要抓工作作风,通报下到你头上来的时候,别找我诉苦啊。”

    范志宇理了理衣襟:“别提了,这集团发的西服长远不穿,昨晚上翻半宿柜子才找到。”

    众人笑过后,关鹏看了一圈周围:“都到齐了吧?”

    “中层们基本都在这儿了。”

    他看见且惠独自沉默站着,招了招手:“来,小钟,你过来。”

    这姑娘是他亲自面试招进来的。小小年纪就不一样的老练,遇事不急不躁,倒比一般人沉得住气。

    且惠走到跟前,关鹏伸手扶正了她胸前磁吸的红色徽章:“歪了。”

    她笑了笑:“谢谢关主任。”

    关鹏拍了拍她的肩,父辈般地勉励:“你还年轻,换了领导后也要好好干,别轻易懈怠。”

    且惠受教地点头:“嗯,我会的。”

    行政部的人大步流星地进来,看了圈大堂内等着的一干人等,对关鹏说:“董事长到了。”

    且惠听后,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她深深地沉下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站着。

    一台红旗在门口停下,关鹏立马上前开了车门,笑脸相迎:“董事长,总算把您盼来了。”

    且惠不曾抬头,低眉顺目地随大流站好。

    狭窄的视野范围里,两管深黑色的裤腿迈出来,在微风里荡过她的双眼。

    站定后,沈宗良的身影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再抬头时,且惠见他风姿挺秀,峻拔似竹林间的青玉枝条。

    只偷看了这一眼,就让她心头乱跳,呼吸都重了。

    沈宗良系上西服扣子,礼节性地朝关鹏伸出手:“关主任,你好。”

    关鹏受宠若惊的,用力回握他:“您好,一路辛苦了,我代表集团上下欢迎您的到来。”

    沈宗良老道的世故口吻,笑说:“不用这么劳师动众的,以后见面的时间还长,同事间的关系一定要放松。”

    集团一把手主动把位置放低,是很能得人心的举动,站着的几位都面色微动,只有且惠维持着静默的状态,捏着自己的裙摆,身体线条已经紧绷到极致了,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洋娃娃。

    六年了,他的声音模样,隔了六年再入她的眼,她的耳。且惠情绪波动得比想象中更厉害,她几乎想大哭一场。

    摒弃那些不上台盘的阴暗杂念,站在声势浩大的迎接队伍里,且惠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好想他。

    第65章 chapter 65

    窗外日光明媚, 天空像一块新织出的蓝色缎锦,一缕阳光从薄薄的云隙里射出。

    关鹏边走边说:“董事长,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 一二三楼是一些基础业务部门,现在我们去阶梯会议室开会,从这里上电梯,当心。”

    一行人率先走在了前面,且惠不快也不慢, 插在中间一段不起眼的位置,低头不语。

    只不过,自从沈宗良来了以后,心跳就逆着她的意思, 没有一刻和缓过。

    前头一个个先上了电梯,她正要走进去时,发现里面已经快站满人。她犹豫着是继续上前,还是和后面的人坐下一趟。

    关鹏不想太挤, 便说:“小钟,要不你先等一等。”

    她求之不得,刚想要应一声好。

    这时, 面容俊雅的沈宗良发了话:“没事,还可以再进来一个。”

    且惠硬着头皮走进去, 眼神朝关主任微微致意时,难免带到他身边的沈宗良。

    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像沾了空气中飞扬的细尘,雾蒙蒙的。泱泱过往, 就在他的眉眼间悉数朝她涌过来,且惠指尖颤抖着, 几乎站不住。

    当着一大群人,不主动问好是说不过去了,她只有轻轻出声:“谢谢董事长。”

    沈宗良的眸光深如寒潭,脸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隔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微眯起眼睛问了声:“这位是”

    不知道是不是董事长的气场太强。

    范志宇留意到,一向处变不惊的且惠,在面对这位新来的领导时,无端变得有些像小女孩了。

    她甚至连声音都怯生生的,调子有些颤:“董事长您好,我叫钟且惠。”

    随后,一道极疏远客气的回答响起:“进来吧。”

    且惠拿着笔记本,只给了自己一个深呼吸的时间,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一句没什么温度的进来,像中世纪欧洲神职人员的唱祷般仁慈,也让且惠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份诡异的暧昧一起。

    她眉尖微动,快步走了进去,“谢谢董事长。”

    到这一刻,且惠确定了,沈董事长是名利场上天生的玩家,这一趟江城,就是为了个人前程而来的,他早已忘记她姓甚名谁。

    至于前两天的惴惴不安,在表情严肃刻板的沈宗良面前,就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妄想,自视过高了。

    且惠紧紧抿着唇,也不知道报复和冷漠这两样情形,究竟是哪种状况更让人难以接受。

    “小钟是合规部的副总,田主任休产假去了,现在由她负责工作。”关鹏为他详细做着介绍,说完了,还嫌头衔不够似的,又加上了句,“她是牛津毕业的高材生,一肚子洋墨水的大美人。”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介绍她他的嘴巴可不可不要讲了

    且惠难堪到双手无处安放,她低垂着眼眸,站在电梯角落里,僵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以来,不论在什么场合,她都羞于提及自己毕业于牛津,尤其是在熟人面前。

    但所有人都很热衷于问她这件事。家里的舅姑们,绕了几个弯认识的小学妹,每次聚会都要凑上来问,要怎么才能上牛津啊?哇,你真的好厉害。

    诸如此类的话,且惠听得不厌其烦。

    每个人都在表彰她最痛苦的那一段经历。

    她要怎么说呢,说在牛津读书的那两年,是她极其厌世的时候,根本无心欣赏古老的建筑,也融入不进深厚的文化底蕴吗?能顺利读到毕业,已经耗尽她贫瘠的心血了,就差死在英国。

    没人会理解她的,还要唾骂她是个死装姐。

    电梯门阖上的瞬间,她才听见沈宗良淡淡出声,“集团人才济济啊。”

    且惠竭尽所能地,扯出了一个谦和而疲惫的笑容,一句也客套不出来。

    话题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关鹏继续介绍起了集团的情况,且惠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那些纷乱锃亮的皮鞋尖上,不敢乱瞟一下。

    到了开大会的礼堂,且惠自觉地避让到队伍的最后,让上级们先进去。

    在瑞达当事务律师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小而密的细节可在意。她只需要确认自己负责的部分是无误的,及时反馈手头上的工作就够了,有时还能为了一项条款的合理性,和顶头上司据理力争到面红耳赤。

    但华江很不同,关系网像攀在墙上的藤蔓一样盘根错节,哪怕是去食堂用餐,或者乘电梯、倒茶这样的事情,都有讲究。

    且惠是最不喜欢弄这些枝枝节节的,但不代表她不会。就是从小看爷爷是怎么温和接物的,她也看够了,哪里有什么难呢?无非姿态言语上谦恭一点,少发表意见,多笑笑罢了。

    职位里挂了个副,台上没安排她的位置。下面第二排,且惠找到自己的铭牌坐下来,把笔记本摊开。

    她抬头看台上的一剎那,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定在她身上,且惠往左偏了偏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大家都在忙着人情世故。

    沈宗良坐下后,他就敞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往后倜傥一靠,翻着发言稿,一边听关鹏汇报。更没有可能是他了。

    且惠低下头,无聊地拨起了笔记本。

    身后的女同事讨论说:“董事长这么年轻的啊,看起来好儒雅。”

    “也不年轻了吧,听说今年三十六,早满足任职年限了,在东远当了那么久老四老五,这回总算成一把手了。”

    “得了吧,任职年限只是充分不必要条件。”

    “当然,也不看人家姓什么,沈忠常的沈呀。”

    且惠挺直了脊背,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没参与进去。

    人都到齐后,关鹏做了一个简短而振奋的介绍,会议室里掌声雷动。

    沈宗良站起来,朝台下鞠了一躬,他在鼓掌声里坐下,伸手拉过面前的话筒。

    他说:“今天是我就职的第一天,但我对各位并不陌生,像华江证券的廖功霖,华江信投的吴鸿明,我们都曾经在京共事过。集团前阵子出了不少事,也着实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从现在起,对于集团的业务,我们要从思想上重视起来,作风上担当起来”

    且惠坐在下面,只看见他薄软的嘴唇一张一翕,至于说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整整两个小时,她都浑噩着一张脸,身边的人鼓掌,她也鼓,再装模作样的记两行字。等回到办公室一看,不成文也不成句,狗屁不通。

    一把手到任,按习俗,晚上是要在华江东郊宾馆接风的。

    范志宇去打听的时候,关鹏挤眉弄眼地说免了,新董事长不搞这一套。

    他啧啧两声:“这是一点空子都不给人钻啊。”

    关主任催他回部门里去干活,“好事情,以前那些歪风邪气也要改改了。”

    晚上七点多,且惠还在办公室整理宣讲材料,明天她要到华江证券去开会,给几个主要负责的同事讲解新制度。

    这部分工作是新建的,很多人对内控合规这一块不熟悉,文件发下去了也不是很懂,且惠常接到问这问那的电话。

    本来上个月她就打算做一个细讲,去证券、信托和银行那边。临时被抽调走,打乱了且惠的计划,趁着有一点空,她预备花两天时间做完它。

    她检查了一遍PPT,拷进u盘,又放进了包里。

    走出办公室,且惠对外面工位上的同事说:“明天上午我不在,有事给我打电话。”

    苗苗问:“是要去出差吗?”

    且惠走到她身边,放下一盒马卡龙,“不是,去华江证券给网点主任们开个短会。”

    “哇。”苗苗抽出来吃了一个,舔着手指说:“怎么不让他们来咱们的会议室啊?还要主任你跑过去。”

    且惠摇头叹气:“你从分行出来的还不知道?他们指标考核那么重,每天忙死了,哪里有时间。同为牛马,咱们就不互相为难了,相煎何太急啊。”

    她一句话让还没下班的、正要下班的人都笑起来。

    “法律合规部的工作氛围这么好。”

    随风荡进来一道清润的男声,接着,一群人从走廊处转了进来。

    沈宗良走到他们当中,身形高大,吸顶灯在他身前投下一条长长的人影。

    他的目光直扫过来,且惠甚至来不及反应,她扶着桌子,眼波柔软,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裙,亭亭站着。

    随后大家都站了起来,王络珠还在摸着唇角的饼干碎屑,囫囵不清地叫了句董事长。且惠这才回神,收拢腿站得笔直,也称呼了一声。

    沈宗良点头,例行公事地称赞了句:“小钟主任很风趣啊。”

    小钟主任。

    这个叫法难听死掉了。且惠怎么听怎么别扭,真想在他的舌头上咬一口,让他好好说话,像恃宠而骄的那些年月里,常常做的那样。

    但不是从前了,她早就失去了任性的资格。

    不意外,沈宗良是来每个部门巡视的,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且惠也拿着包,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大楼。

    她的车昨天爆了胎,送去4S店了,早上且惠是打车来的。

    站在大楼前,她拿出手机,正犹豫着是走路去坐地铁还是叫车子的时候,一辆白色大G在她面前停下。

    王秉文打下车窗,“上车,我送你回家。”

    “啊?”且惠有点不愿意,一步也没动,“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但王秉文笑得如春风和煦,“不麻烦,我就是特意来接你的,上来。”

    “好好吧。”

    且惠上车前,下意识地往楼上看了眼,不知道是在怕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单位了,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个研究所的小伙子常来找她。

    但今天,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她无名堂地担心起来。

    不会被沈宗良看见吧?他这会儿应该是到了财务部,那儿楼层高,视野也广阔。

    耽误太久了,连王秉文也问她:“你在看什么?还有同事要一起吗?”

    且惠说没有了,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奇怪,被他看见又怎么了,有什么好怕的。分手六年了,早就脱离了他的管束。又不是小时候了,被男生送回家还要提前跟他报备。

    她摇摇头,扯出安全带系上。

    且惠伸了伸腿,好像位置都没有变过,上次她在这儿坐过以后,就调到了这个程度,可那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王秉文看出她的疑虑似的,“不用调,除了你没人坐过。”

    “这样。”且惠把包放在膝盖上问,“你们研究所没有女同事吗?”

    “我们所那么大,当然也会有几个了。”王秉文开着车,扶了一下无框眼镜,“不过我没载过她们。”

    且惠点点头,没有接他这个明显带着目的性的话题。

    她礼貌地表达感谢,“今天真是巧得很,麻烦你了。”

    王秉文说:“不会。我很高兴接你下班,不是碰上你没开车,还没这个机会。那个,你吃晚饭了吗?没吃一起啊。”

    且惠赶紧拒绝:“不用,我在食堂吃过了。”

    “好,那我自己回家吃点儿。”

    开了半路,王秉文转弯时,视线随着车身转动刮蹭过她。

    钟且惠的脸沐在晚风里,一双眼睛像水汪汪的春池,皮肤白得令人微微发眩。

    他微笑着转过头,“今天很累吧,好像你们新董事长到任了。”

    “你连这都知道。”且惠惊讶地张口,“还以为你只会埋头做实验。”

    王秉文说:“是我爸爸说的,因为他奶奶在益南路的小楼还没打扫好,沈叔叔目前住在东郊宾馆。”

    她点头,原来他要搬到王秉文家隔壁了,那条历史气息浓厚,民国时住过许多名人的街道。

    这个世界大概只有巴掌大,身边的人掰着指头数一数,就能串上关系。

    且惠在家门口下车,她站定了,拎着包,有些为难地说:“王秉文,你以后忙的话,不要来接我了,不方便。”

    王秉文听不懂似的,还说:“怎么了,我最近不忙啊,也没有不方便。”

    “但是我不方便啊。”且惠的口吻忽然冷下来,“我说了,我是个独身鬼,不谈恋爱也不结婚的。别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你这么好的条件,喜欢谁都可以的。”

    受挫的表情在他斯文温和的脸上闪过。

    王秉文还是好脾气地说:“但是且惠,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其实我今天很不顺利,实验数据做的一塌糊涂,被老师骂了好久。可接上了你,和你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我一点都不难过了。”

    他这么简单又真诚地表白,且惠本来就是容易心软的人,一下子,她先失语了。

    王秉文打了个转,“我先走了,你赶紧进去吧,早点睡。”

    “喂!”且惠追了两步,又放弃了,停下来,小声地说:“我话都没说完。”

    第66章 chapter 66

    四月的深夜, 天上层迭涌动的阴云遮蔽了月光,东郊宾馆的山坡上,一排苍绿古松的倒影投入湖心。

    沈宗良在套间里醒来, 喉咙里像是拢了一堆刚烧成灰的炭,又烫又哑,是晚上那坛子桂花甜酒的反噬。

    周覆特地来江城,在私人宅院里设了宴,他到很晚才过去。连周无禄都去敬了一杯酒, 说感谢贤侄到华江来稳住局面。

    沈宗良喝了,说:“这种高帽就不戴了,在哪儿都是工作。”

    等他大伯走了以后,周覆才坐下, 夹了一筷子菜说:“那还是区别很大的,东远怎么比得过这里,人也不如啊。今天见到钟且惠了吗?”

    沈宗良放下了筷子,张开双腿, 双手撑在膝盖上,仰头看了看天边。

    他嘲弄地哂笑了下,“你说呢, 那还能不见到吗?”

    “她反应怎么样?”

    小惠的反应倒是没多大波动的,毕竟历练了几年, 人长大了,性情也柔和沉静远胜从前,穿着简约修身的西装套裙,站在桌边和部门里的人说话, 灯光照亮她明丽的眉眼,像一朵高高开在枝头的白玉兰。

    他想起他们隔着电梯门对视的那一眼。

    她眼尾泛着不知名的红晕, 嘴微微撅着,像有一腔的心事难言。

    于是,沈宗良在紧紧束缚着她的礼乐教化里,看见了她攒下的不甘、委屈和幽怨。

    她在怨什么?怨自己当年选来选去,做了最错的一个决定?是这样吗?

    那现在他来了,为什么不到他面前来说呢?

    沈宗良拿起酒杯摇头,“你说能怎么样,她都已经不敢看我了,比从前怕得还厉害。”

    周覆笑:“那还不是你太吓人了,小辈们有几个不怕你的,就说死了的徐懋朝,霸王似的人物,你一来立马老实了。”

    提起这个名字,沈宗良自顾自喝了杯酒,“他也可怜。”

    不知谁说了一句:“可以了,至少到死都风风光光的,你让他活到现在,跟魏晋丰似的,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外头,他更难受。”

    周覆去给他添酒,“那也是个命不济的混小子,本来”

    “得了,到棠因面前不许提。”沈宗良特别关照了一句,“你知道她闹了多久?我又劝了多少话才肯嫁到祝家。”

    一开始,棠因不管不顾地要出国,半夜翻了大院的红墙,被警卫拦下来以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茶不茶,饭不饭的,谁都说不动她。

    他大哥大嫂实在没办法了,把沈宗良请了过去,他打开房门看到棠因的第一眼,几乎不认识了她,头发乱蓬蓬的,颧骨周围的皮肤陷了下去,双眼无神。

    沈宗良几乎不能想象,他乖了二十多年的小侄女,怎么那么能折腾?后来他明白了,也不单单是为了个魏晋丰,她要这些年委曲求全都发泄出来,一直以来,她都被迫活得都太过条条框框。

    他因而想到钟且惠。

    想到同样听话懂事的,总是在照顾他人感受的,他的小惠。

    也不知道毕业以后到了香港,她挨过了成长的阵痛期没有?

    这六年,担心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京里下着暴雨,他被困在办公室出去不得,总要查一查牛津的天气,但那里的气候阴晴不定,谁也说不准,只能交代管家夫人,司机一定按时去接她,不要误事。

    布朗太太很有社交手腕,把姚家的产业打理得更上层楼,却不喜欢且惠这样惜字如金的人,说她自从来了英国就没有笑过,除了上课,最常做的事,就是捧着本书,坐在院子里琢磨自己的心事,一待一下午。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美丽可爱的钟小姐受着最高等的教育,为人聪明,吃穿住行一应有人供着,眉头怎么就是展不开,哪来那么多事可忧愁的。

    沈宗良听了报告,一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说你只要照顾好她就够了,其余的事不用管。这世上有些要紧的关隘和险道,只能靠自己挺过去。

    他仿佛成了一个和小女孩闹了矛盾的父亲。看着她负气出走,自以为做了天下最有道理的事,拉都拉不回来,拿她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只有在暗中借别人的手,表露微不足道的关心,还坚决不能叫她知道。

    因为他不在她的身边,把握不住她千变万化的情绪,不晓得谁说的哪一句话就犯了她的大忌,惹得她伤心掉眼泪。既然她不愿提他这个人,就闭口不谈也罢了。

    江城近来闷热,夜晚的空气又湿又重,沈宗良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倒了杯水,几片棉絮状的乌云从山边刮过来,又被风吹散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觉怎么越睡头越疼了。

    沈宗良喝了大半杯水,脑中都是且惠上那辆车前的匆匆一瞥。

    她是怕谁看见?又是在避谁的讳?是他吗?

    往上面看的时候,钟且惠又在想什么,想看他会不会隔着玻璃喊,小惠你站住。

    沈宗良捏着杯子的指骨隐隐发白,他还有这个资格吗?

    他是谁?一个年纪大她许多的男人,过去还很爱约束她,兴许小惠早就烦透了。

    她在那段录音里讲得明明白白——“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

    沈宗良能理解,整件事情是姚小姐在起坏作用。

    她欺负小惠岁数小,没什么阅历,应付不来深宅门庭里的这些龌龊事,还事先拿住了她那个不容她置喙的妈妈,她干脆撇清关系,把手里握着的牌都扔了出去,一走了之。

    但这句话单挑出来听,尤其经由她清脆柔软的声音说起来,那么真,又那么伤人。

    这些年,他时常在梦里,听见小惠指着自己重复这句话,然后一身冷汗地坐起来,喘匀几口气后,镇定地走到浴室去冲个凉。

    他总是穿着件半敞的睡袍,靠在那把她看过书的乌木圈椅上,一根一根的,在暗室里独自抽着烟,看远处的天慢慢亮起来。

    谁说小孩子话不叫人伤心的。

    第二天一早,沈宗良仍旧提前半小时起床,洗澡、整理仪表,剃须、抹须后水,换了一件藏青色的西装。

    今天安排了去下面几个子公司视察,关鹏带着范志宇这些业务部门的人,亲自来了东郊接他。

    关鹏见他从大堂里出来,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范志宇暗叹了句:“老刘和咱们新董事长真是没法儿比。”

    “肯定的,年龄也差了七八岁,不是一代人。”

    沈宗良近了,关鹏适时地拉开车门,让他先坐上去。

    范志宇上了驾驶位,他说:“董事长,今天我来开车。”

    “辛苦。”沈宗良淡淡点头,“走,先去华江证券。”

    关鹏解释说:“范志宇主管这些业务,有什么方便您问他。”

    沈宗良没有异议,他说:“考虑的很周到。”

    “董事长。”关鹏觑了觑他的脸色,“昨天睡得还好吗?”

    他靠在座椅上,身体往后微微倒了倒,搭着腿说:“还好。”

    见这位意兴阑珊的,一点谈兴也没有的样子,关鹏悻悻住了口。

    车开到证券大楼门口,他先下了车,扶着门让沈宗良出来。

    他扣着西装走下车,稳重的派头拿捏得刚刚好。

    阳光晒在脸上,沈宗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

    再一转眼,昨天那辆白色大G又开过来了。

    这次沈宗良看得清清楚楚,驾驶位上是一个长相很白净的青年,额发生得很黑,去给钟且惠解安全带的时候,望着她笑得温柔极了,看上去十分情愿为她做这些事。

    晚上接她下了班,一大早的又送她来上班,所以昨晚一起过夜了吗?

    沈宗良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咽了几下,都还有强烈的梗阻感,伸手要去扯松领带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又假装自然地垂了下去。

    来江城之前,唐纳言就精准预测到了,他说:“你去是可以的,百利无害。但我劝你,在钟且惠的身上别抱过高的期待,免得被她气出病来。说话难听你别见怪。”

    难听。但也是事实。

    是他再不高兴听见也好,都必须面对的事实。

    小惠的身边怎么会短了优秀的异性?这个社会的审美还没糟糕成这样。

    沈宗良闭了几秒眼,快速调整了心情,再睁开时,“走吧,我们进去。”

    关鹏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先上了台阶,“董事长小心。”

    且惠下了车,和王秉文说了声再见。

    她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人,忙退到一边的花坛旁,等他们的身影走远了,才笑着走进营业部,和忙碌的同事打招呼。

    卢婷听见她的声音,从电梯旁走过来迎接,“钟主任来了呀,走吧,会议室都准备好了。”

    “等一下。”且惠挽住她的手臂,轻声说:“董事长他们进去了,我们晚点不着急。”

    卢婷负责营业部的工作,合规上的事情且惠都和她对接,相处得很好。

    第一次见到这位副总的时候,卢婷就感到惊诧,听说钟小姐牛津法学院毕业,在瑞达事务所时是业务骨干。她在脑子里描绘了一遍模样,大概是那种棱角分明的女强人。

    但钟且惠完全在预想之外,她顶着一张骨相绝佳的细白面孔,站起来,声音柔软地请卢婷坐的时候,她完全愣住了。

    哪里来的冷面职场女强人?这明明还是个没出校门的女学生呀。

    卢婷也小声说:“我们廖总陪着呢,他们眼里哪有我们这些虾兵虾将。”

    “话怎么好这么讲的。”且惠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卢主任可是销冠,我们华江证券的顶梁柱。”

    趁着沈宗良在上面开短会,且惠检查了一下营业部的反洗钱宣传材料是不是摆放到位,发下来的海报有没有张贴,又打算去拍几张照片,到时候写合规报告用得上。

    她背对着电梯在拍照,没注意走出来了一帮人,且惠边检查照片有没有缺角,边往后退,不留神撞上了个坚实的臂膀。

    沈宗良扶了她一下,“小心点。”

    且惠拨了拨头发,红着脸慌忙转身,退开两步的距离。

    她声如蚊讷:“谢谢董事长。”

    他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厚重如深井,且惠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生怕自己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了。

    沈宗良没说什么,连头也没点就走了。

    且惠看着他,像是一个眼神也不肯给自己的样子。

    她嘴角动了动,刚才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

    就这么大咧咧地往他身上撞,丢人。

    等人都到齐后,且惠坐在台上开始讲制度,她说:“今天耽误大家时间了,我们抓点紧,把最常问到的几项聊透了,以后就好做了。”

    “首先是整改分类机制,从原来一刀切的立行立改,变成现场整改、立行立改和分阶段整改。什么是分阶段呢?我们有一些疑难杂症,不是短时间就可以改正到位的,确实有不可抗力或特殊情况的,也要适当延长期限,我举个例子。”

    她讲得深入浅出,又结合了在临城审计时发现的具体问题,几位负责人都听得频频点头。

    且惠在营业部待了一天,到傍晚才散会。

    她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取车,再开不上车的话,王秉文就该住她楼下了。

    今天早上也是个意外,她一睁眼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王秉文说:“没有吵到你吧,我猜这个点你该起来了,洗漱好下楼,送你去上班。”

    且惠边穿衣服边说:“他从益南路过来都要二十分钟,起这么早。”

    董玉书给她翻着衣服领子,“这才叫一片真心啊,他已经等你十来分钟了,手里还拿着早餐,你快点下去。”

    她坐地铁去4S店,开着车回集团大楼,络珠说有两份文件等着签字,明天要上会的。

    等红绿灯时,且惠接到幼圆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亢奋:“我听说沈宗良去江城任职了?”

    且惠扶着方向盘说:“冯老师,您听说得太晚了,他昨天就到了好吗?”

    “没办法,获取情报的能力大不如前了,你俩怎么样?”幼圆问。

    隔着屏幕,且惠都能想象她抻着脖子等听笑话的样子。

    她说:“有什么怎么样?你是没看见他那副高冷禁欲的表情,他好像一座不许人碰的贞节牌坊哦,对我不要太陌生了。我这个npc要是敢上手,他大概会立刻推开我吧,让我走远点。“

    回应她的是一长串激烈的捶桌子声。

    且惠又说:“知道吗?更气人的是,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廖总和吴总,沈宗良都记得他们名字,但不晓得我姓什么,一口一个小钟主任,真行啊。”

    幼圆那边果真地动山摇,收都收不住。

    她笑得几乎打鸣了:“语言学博士告诉你,世上有一个成语,叫欲盖弥彰。”

    且惠气得掀了掀衣领子,“没有这种事。他赶紧过渡完回去吧他,本来上班就烦,前男友一来更糟心了。”

    “嘴硬吧你。”幼圆停下来,无情地说穿了她的心事,“我看他来了以后,你说话都更有意思了呢,比喻打得那么灵。”

    且惠把车停稳,平匀了自己的呼吸,“不说了,我还要去加个班。”

    她熄火,拎过副驾驶上的包,乘电梯到了合规部所在的楼层。

    王络珠一直在等,见到她就奔过来,很着急地说:“不好意思主任,这两份都要你签个字。这里,还要董事长签。”

    且惠蹙了蹙眉,“明天就要上会的文件,怎么不早点拿来给我?”

    “是给了的,但那份立项报告我检查了一遍,又改了一个小地方,需要重新签过再上传系统,白天你都不在,所以是我打晚电话了,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问:“是这样。那业务部的人去哪儿了?他们的报告,怎么推给你来处理?”

    “他们说,他们负责的部分没有问题,就该我来做。”

    这叫什么话。全集团最会甩锅的一群人都汇集到业务部门去了,就看络珠是个好说话的小姑娘,使劲儿差遣她。

    且惠说:“没事,拿来吧。我去找他。”

    部门里的人做事粗心,她不能一点担当都没有的,也跟着使性子,让员工自己去沟通协调,甚至找董事长重新签字。

    王络珠也羞愧得脸红,“主任,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且惠摸了摸她的脸,“别这样,好在上会之前改过来了,否则总部没那么容易讲话的。下次要再认真一点,好吗?”

    她拿上文件,先打电话请示了下关鹏,“主任,你知道沈董在哪儿吗?”

    “我送他回了东郊啊,都已经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且惠翻了翻手里的材料,“噢,一份签过了字的报告有点问题,要重新用印盖章,之前沈董没来,我就让戴总签了,现在总不好还叫他签。”

    关鹏嘱咐她:“是这么说。但你注意点,他今天在下面累了一天,心情可能不是很好。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把握分寸,别挨骂了。”

    从早晨出门,他陪了沈宗良一整个白天,伺候得小心翼翼。

    关鹏就没见这位露过笑脸,除了正常的会上发言,私下连话都懒得讲。

    且惠说:“谢谢主任提醒,我会很当心的。”

    她把手机收进包里,坐在车上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关主任是好意。但他不知道,在沈宗良面前她的罪过有多重,不是手里这份有些瑕疵的报告能比的,小巫见大巫了。

    这样单独见了面,他要教训两句也没辙,是人家的权力。

    且惠发动了车子,深深地吐出两口气,往东郊宾馆开过去。

    第67章 chapter 67

    且惠很少去东郊宾馆, 唯二的两次是陪总部的人吃饭。

    她对路线不熟,按照导航顺利开进大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把车停好后, 且惠抱着材料走下来,请前台打了个电话。

    她说:“我是合规部的钟且惠,麻烦接一下沈董房间,有份急件请他签字。”

    前台的服务员让她坐,“好的, 请您稍等。”

    她拿起电话,接通以后笑着说:“董事长晚上好,合规部的钟且惠要找您签字,请问她现在方便进去吗?”

    沈宗良原本就坐在书桌前办公, 整理今天调研到的第一手素材。

    他怀疑自己听错,“是谁?”

    前台利索地又说了遍,“法律合规部的钟且惠。”

    且惠听着这动静,在心里嘲弄地笑自己, 她是在演不熟,但沈宗良是真的不熟。

    要不就是他耳聋眼花了,这么短一句话还要听上两遍。

    沈宗良手中握着红色听筒, “让她上来。”

    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他的喉结就是咽动了一下, 突兀的、紧张的,不受大脑控制。

    且惠坐电梯上去,踩着松软的团花地毯,走过长长一条走廊。

    快到门口时, 她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了口气, 又缓慢吐掉。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沈宗良开了门在等她。且惠看见他背朝了这边,站在落地窗前,手中执了白瓷杯耳,在东郊月白风清的夜色里喝茶。

    沈宗良长了岁数,身上淌过的清贵气更重了,看起来越来越像个不以世间得失萦怀的人,这种吸引对年轻女孩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他的身材比例很优越,肩宽腿长,且惠对他的背影一贯没什么抵抗力,从前总喜欢悄默声地抱上去,在他身上作乱。

    她捏起拳头,礼貌地敲了敲门,“董事长。”

    沈宗良转了个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进来,把门关上。”

    她有点不愿意,说公事也没必要关门吧。

    但他发了话,且惠也只好照办。

    关上门的一瞬间,她有种时空错位的幻觉。

    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她从学校回到家里,见到出差很久的他坐在沙发上喝茶,也是第一时间去锁门,小跑着坐到他身上,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气息不匀地吻上他,再眼看着裙子被他拉到腰间,又重又急地冲撞进来。

    且惠拿出文件,先揽下错,“不好意思,沈董。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有一份等着上会的报告,要您签个字。”

    “明天早上不能签吗?”沈宗良接过来,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标题,“还要大晚上特地送来。”

    他也不清楚,问出这么个刁难人的问题,是想听见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她还会撒娇,说我就是想来见你,不好吗?

    沈宗良想都不敢想,她要真的这么说了,再拿生动的眼眉把他娇怯一望,自己会怎么办?大概不出一秒就要投降,把她抱起来,压到夜色浓重的窗边去吻。

    但且惠站在他面前,一脸的合情合理。

    她说:“因为不确定您明早是不是会去集团,还是今天签了比较保险。”

    领导的行程又不会每天公布在官网上。

    谁敢打包票,在明早九点上会之前能找到他?

    沈宗良的目光在她身上带了一下,“你坐着吧,我要先看完一遍。”

    天呀,他要看完。

    且惠绝望地坐下,这份报告厚厚一本,足足几十页,涉及的部门好几个,没有一个小时看不完,还需要他业务功底精湛。戴总办老了事的,也要扶着老花镜看个二十分钟。

    可他才刚来不是吗?华江和东远的业务也不太一样,一个金融业一个重工业,完全不搭尬。

    她坐着等了十多分钟,沈宗良连第三页都没翻过去。

    且惠着急地看了一眼表,她索性起身:“沈董,为了节省时间,我来给您讲好吗?有些名词专业性太强了,怕不好理解。”

    沈宗良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抬头,勾了下唇,“怎么,这么十几分钟坐不住?”

    且惠笑说:“不是,我怕耽误您休息,您是整个集团的主心骨,不敢让您太操劳。”

    句句不离这个您字。

    真是越来越会阴阳怪气了。

    他抬手就把东西扔到了茶几上,“好,你来。”

    且惠拿起来,小心征求着他的意见:“那我们,坐到哪里说比较好?”

    她的眼睛瞄向那张书桌,心里更倾向于那种能隔得比较远的设施,避免彼此的尴尬。

    可他一点要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沈宗良反而往后一靠,“小钟主任,我今天走了很久的路,非常累。”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董事长好辛苦。”

    他拿下巴点了点旁边,“那我就托个大,你坐到我身边来。”

    “好的。”

    且惠站在水晶吊灯下,逆着光拨了一下鬓边的头发,规矩地坐了过去。

    她打开那份材料,嗓音清亮,“沈董,这种报告都是制式的,前面八页一模一样,您要核对的地方,是项目名称前后是否一致,没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快进到第九页,看一个简短的项目介绍”

    她说得平缓而认真,像个很有责任心的小老师,立志要教会他。

    但他哪里要人教?管你什么形式的报告,能到他这里,那都是几个部门负责人先审过了的,签字需要确认的信息要素就那么几个,几分钟就可以解决掉。

    沈宗良迭着腿,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腿上,紧紧交拢了,是怕自己一个招架不住,做点什么事出来。

    她身上浅淡的绵软香气围住了他,沈宗良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把久违的气息深深吸入身体。

    刚才他开了窗,山风将绛紫色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沈宗良往墙角看过去,穿衣镜里的自己神情涣散,目光混乱,脸上恍恍惚惚的,像个在急性发作期的瘾君子。

    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透亮的皮肤,细长的脖颈,像凝结了一整个仲春的生机气象,千里莺啼绿映红。

    沈宗良沉默了一息。

    托她的福,心里那场从六年前下到今天的雨,变得淅淅沥沥,终于有了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沈董?”且惠叫了两声,“沈董?”

    沈宗良回过神,侧了一下头,意思你在叫我吗?

    且惠把合同递给他,“我讲完了,您需要再看看吗?”

    “给我吧。”

    他拿在手上,心虚地捏了捏鼻梁,这才正经看起来。

    因为紧张,且惠也出了一背的薄汗,衬衫都黏在了皮肤上。

    她不敢再坐着了,站起来,到一边候着。

    等的时候她打量一眼他的卧室,床头上放了一束新换的百合。

    且惠蹙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

    沈宗良确认完了,翻到签字那一页,手掌朝外伸了过来。

    且惠反应过来这是要笔,忙拧开笔盖,放在他手上。

    他洋洋洒洒地签完,连笔和报告一起还给她。

    且惠捧牢了,悄悄舒了一口气,“谢谢沈董,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这绝对是她签过最麻烦、耗时最久的一个字。

    沈宗良站起来,像是很随便地一问,“你怎么来的?”

    她说:“我自己开车。”

    他点头,“正好,你送我去江边一趟。”

    “啊?”且惠一时没听明白,心不在焉地仰头,“我吗?”

    沈宗良的口吻很冷,“你还看见这里站了第三个人吗?”

    话音才落,他就拿上外套出了门。

    且惠一向胆小,她紧张地看了眼四周,小跑着追上他,小声呢喃:“要死。大晚上的,讲这种吓人的话。”

    他们一起进了电梯,空间骤然被压缩得这么窄,气氛比在房间还令人窒息。

    且惠试图找了个话头:“沈董,您去江边什么地方啊?”

    沈宗良手心掐了一支没点的烟。

    他捏得很紧,“先往那边走吧,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里我不熟。”

    他紧绷而严肃的口吻,让且惠不疑有他,大约是真有要紧事。

    走出电梯时,她先去了一趟前台,不知道说了什么。

    再回来时,且惠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边,“车停在那边,走吧。”

    沈宗良看了一眼服务员,没说什么。

    且惠摁了摁车钥匙,快走了两步,想去先把车倒出来。

    很快她就被叫住,沈宗良说:“车钥匙拿来,我来开。”

    且惠强调说:“沈董,别累着您了。再者,我车技没那么差。”

    不留任何余地的,他又严厉地复述了一遍:“我说,拿来。”

    这副不容辩驳的训话口吻,让且惠打了一个结实的寒颤。

    她战战兢兢地递过去,带着一点委屈和生气,“给你。”

    一直到上车,且惠都不敢再说一句话。

    她坐上去,耷拉着唇角拉安全带,小声提醒了句:“你开的话,可能要调一下座位。”

    沈宗良没讲话,眼睛在控制台上看了又看,不像是不会开她这辆Q5,倒像在查访什么蛛丝马迹。

    弄得且惠惶惶然,她也去看,除了两支口红,一瓶香水小样,还有一只打单的耳钉外,什么也没有。

    终于等到他肯发动了,且惠坐得端端正正,在自己的车上拘谨成这样,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沈宗良按导航开出一段路以后,开始挑刺,“你这个方向盘有点松了,要调一下。”

    “我刚从4S店拿来。”且惠低声说了句,又怕他生气,“好的,我会放在心上。”

    他开着车,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从上了车起,就一直低眉敛首地绞着手指,像是憋了一肚子委屈。

    人再怎么变,这点小性子总是改不掉的。

    只是说了一句重话就这样,这和六年前的小惠有什么分别?

    沈宗良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声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被且惠敏锐地捕捉到。

    折磨她一个晚上了,那么多事,还那么凶,他怎么好意思笑的?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压迫越深反抗越重,总之且惠哼了一下。

    沈宗良唇边的笑意愈浓,“你哼什么?”

    “你可以笑,我们就连哼都不许了吗?”

    她反唇相讥,有种温温柔柔的嚣张。

    沈宗良笑:“噢,这会儿又你啊我的,不说您了。”

    且惠胡乱拨着自己的口红,“沈董又不认识我,我们还不老老实实的,等着被收拾啊。”

    她还在生气,一点言语上的小官司计较到现在。

    这不是小钟主任的气量,完全是二十岁的小姑娘,敏感多思。

    沈宗良更想笑了,“那该怎么样呢?小惠,在集团里贴张告示,让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沈某的心肝儿,好不好?”

    他有毛病。

    且惠在心里说,一会儿拉下脸朝她发难,吓得人要死,一会儿又云淡风轻地开这种玩笑。

    她加重了语气说:“好不好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需要被特殊对待,但也没必要弄得这么僵,大家不舒服。”

    沈宗良这三个字的荣光,她过去不想沾染分毫,现在仍是一样。

    沈宗良瞧着她秉公无私的神情,连最后一些些的留恋都没有了。

    他不死心地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真的都过去了吗?”

    过了很久,且惠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她折中了答案,捱下身体深处细微的战栗,平静吐字:“嗯,在我这里已经过去了。”

    人也许可以再见面,相视一笑泯恩仇,但已经断了的缘分,碎掉的那面镜子,是没有可能再缝合的,拼拼凑凑,依然有一道丑陋的疤。

    新的经历就算在坍塌的废墟中长起来,也难免带着旧感情里挥散不去的冤魂,再重来一遍,到分手时,也不见得比上一次更周全、更体面。

    然后呢?她又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从阴霾里走出来,且惠不想平静的生活再被他搅起可怕的漩涡,也不想再大把大把地吃药了。

    “过去了好。”

    沈宗良解开安全带,径自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夜色悄声染上他的衬衣,像动了气。

    且惠坐在车上咀嚼这句话很久,无果地摇头。

    她走下车,换到了另一边,调整好位置开回了家。

    二楼窗边有道深沉的目光,掺在晚风里,隐隐迢迢地落到车顶上。

    沈宗良眼看着她开走,心里默数了一下距离,应该没多久就能到家。

    唐纳言给他倒了一杯酒,“不是不来吗?我寻思我亲自来江城,都请不动你了。”

    “是不愿来。”沈宗良喝了一口,朝远处扬了扬杯子说:“这不是不放心,要送她吗?”

    周覆问:“那应该和好了啊。怎么进门还是一脑门子的不痛快?”

    沈宗良气得解开了衬衫扣子,“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肯跟我好的吗?软的没用,硬的更没用,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唐纳言笑:“甭管造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个棘手又固执的小丫头,你的罪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沈董事长,偷偷摸摸做那么多有什么用啊?又没人领你的情!”

    第68章 chapter 68

    沈宗良听后, 端着酒回了沙发上,架着腿说:“你们不晓得,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来, 说出来。”唐纳言旁边的长椅上一坐,“我们哥俩儿也听个乐子。”

    沈宗良用拇指推开烟盒,大力扔了一支到他脸上。

    那一头笑嘻嘻地接了,拨开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

    “有个小年轻, 那模样长得挺标致,经济上嘛,也很有一些实力。”沈宗良点上烟,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唉了声,“对她是晚上接,早上送, 笑脸相迎,甭提多殷勤了。”

    唐纳言看他这副吃了败仗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不笑。

    周覆上了酒劲, 摇头晃脑地质疑他:“都有个小年轻了,您还沉得住气啊, 够可以的。”

    过了片刻,沈宗良匀缓地吐了两口白烟后,嘲弄地笑了笑。

    他弹了弹烟灰,目光都盯在明灭火星上,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是连问都不敢问。”

    “这有什么不敢问的!”周覆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摔,模仿沈宗良的口气说:“就大胆问啊, 那什么,小惠啊,他是你男朋友吗?发生过实质关系没有?”

    听见这么粗俗的话,沈宗良登时拧紧了眉头。

    他抬起眼皮,戏谑地看了周覆一眼:“平时程老师在家,会不会骂你是个下作胚?”

    周覆笑,心虚地摸摸鼻子,“骂。她什么都骂。”

    他了然地点头,“这就对了。”

    唐纳言说:“你怕听见钟且惠说是啊?”

    沈宗良摇头,“也不全是。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她就算谈上了恋爱,也碍不着什么事的。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否则人都被她逼疯了,我也总要活命。”

    听见坐上位的人抽着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的疯话来。

    周覆抖了抖肩膀,“啧,多少年没见你这样了,真他妈带劲。”

    “是啊,你不能老这样。”唐纳言认同地点头,“这几年你都半隐退状态了,人也不见,什么局又都不露面。各方面稳定后,现在这帮新进京的小兔崽子,对你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天杀的,看我好说话一点,都跑来跟我打听。”

    沈宗良灰心丧气地笑了。

    最乱的那两年,任何的情况都不明朗,他深居简出,不肯过多地见生人,有自伤的原因在,但不都是。

    韬光养晦,用而示之不用,是沈宗良站在变局的开端做出的应对,是他做惯了,也最擅长做的事情。

    他把烟掐了说:“好办,下次你就说我死了。”

    周覆:“这也不假。除了还喘口气,跟死了也没两样。”

    “”

    过了清明的江城,晚风里还藏着寒意,扑在人脸上像落花拂面,份量不轻。

    沈宗良没有待很久,会馆里笙箫管笛越吹越急切的时候,他心里发燥,讲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回宾馆前,他去益南路的小楼里看了一眼,已经收拾得很好,不日就可以搬进去。

    长时间住在东郊宾馆,会给集团上下一个不良讯号,仿佛他是来这里做客的,连个固定居所都没有。尽管沈宗良此行的目的,实打实就是来表功过渡的,但该有的姿态必须拿出来。

    他回房间的时候,碰上两个服务员抱着百合出来。

    她们立刻站住,在走廊上站成一排,避了避,低头问好:“董事长。”

    沈宗良打量了一眼,这个花瓶依稀是摆在他床头的那个。

    他指间夹着的烟还冒着火光,问了句:“怎么回事?”

    “噢,是这样的。”其中一个女服务员说:“钟主任走之前,她提醒我说,不要在您的床头放百合,尤其是封闭的室内,它的气味会让睡熟中的人头痛。”

    沈宗良心下微动,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样子,“去吧。”

    人走了以后,他等不及般地抬起烟,递到唇边吁了一口。

    沈宗良在烟雾袅袅里笑了下,这头小白眼狼还是在乎他,没有完全泯灭了良心。

    他大步进了室内,窗帘大开着,人间万万里都在灯火里浮现。

    因为一盆开败的花,沈宗良起伏了一晚上的心情,似乎又好转了。

    他站在露台上,平静镇定地抽完这支烟,凉风吹过他的肩膀。

    所以说,爱并不是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就停止了,它会野蛮自由地生长。

    沈宗良拿出手机来看,小惠应该是到了家,也忙完了。几分钟前,她朋友圈转发了法制期刊的一篇,关于物债两分的历史争议。

    他想起住在胡同里的时候,因为家中有个学法律的小女孩,时常被迫听见一些学术界讨论的声音,其中就有这个物债两分。

    沈宗良记得那天,他摆弄起了很久不练的字帖,写得认真的时候,小惠是从桌子底下钻过来的,她年纪尚小的时候,总是花样很多。

    对付他就像随手扔掉包里多余的试卷一样轻松。

    她汁水淋漓地吃了他一阵子,弄得他呼吸都乱了,手腕密密麻麻地抖起来,墨水在宣纸上化成一个粗陋的疤点,对他这种收藏家来说,简直不忍相看。

    沈宗良把她抱起来,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桌子上吻,吻到嘴唇都合不拢,那个时候她目光湿淋淋地,摸了摸唇角,肆无忌惮地望着他,“不能轻一点吗?”

    他的唇压过她薄脆的耳骨,“那你呢?毁了我花大价钱买的字帖,又怎么说?”

    小惠的声音带着很黏腻的娇气,“小叔叔,你坐得太直了,这个位置我有点儿吞不进去,下来一点,再吃一会儿好不好?”

    “不许。”沈宗良一把将她揉到身上,在摇晃的灯光里把她剥干净,本能地用力挺腰,“你的小嘴太能捣乱了。”

    他那条昂贵西裤最终被丢进了垃圾桶,上面浸饱小女孩气味暧昧的液体,像婴儿在口欲期频繁更换的口水巾,完全没办法再穿了。

    且惠洗完澡,乖巧地躺回他的怀里,学着教授振臂一呼的语气对他讲:“现在主流观点还不是物债两分,人大也不主张,但是没关系,孩子们,人大一年才毕业多少人?咱们一年又培养多少人?总有一天,法学界会是物债两分的天下!”

    后来,沈宗良翻着最新颁布的《民法典》,总体上还是采纳了物债两分的体系,也在实践层面提供了清晰的指导。

    但那一晚笑着跟他说这些的小姑娘,他已经看不见了。

    沈宗良关了窗帘,单手解着衬衫走进浴室,水温调到冷水那一档,站在花洒下冲了很久,出来时,浑身挂满了冰冷的水珠。

    像冬天的早晨,孤孤单单地立在路边,一棵披满霜雪的白桦树。

    他没急着擦干,裹了一条浴巾,撑在洗手台上喘了很久,水从下巴上滴向地板。

    以往洗完冷水澡,骨缝深处那股燥动危险的热度会下去很多。

    今天怪了,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弥留着她的味道吗?还是她坐得太近了?

    沈宗良烦闷地扯掉浴巾,又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

    不记得是谁说的,人一旦太痴迷于回忆,并非什么好兆头,但他要是连回忆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

    四月底的一个周二,刚开完总部的合规会议,且惠拿上记录本,也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职工食堂吃饭。

    她从消毒碗柜里拿了餐盘,从窗口递进去,“麻烦阿姨,帮我打一下饭。”

    “今天这么晚来吃饭啊?”阿姨笑眯眯地接过去,“菜心吃不吃啦?”

    且惠说:“吃的呀,总部开视频会,领导都饿着肚子讲话呢,我们怎么敢催啊。”

    “那阿姨给你多打一点。”

    “够了够了,多了我也吃不完,浪费。”

    她端着饭走了两步,看见靠窗的桌子上,一道峭拔的背影。且惠没再往前走,离了他三四桌远的距离,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吃。

    前阵子听见部门里的人议论,说沈董亲民得很,都不单独开小灶,中午就在员工食堂用餐,碰上了还会和大家坐一起,说说话。

    且惠连手机都没玩,想着抓紧吃一吃就去午休,免得撞上沈宗良。她喝了一口汤,抬头时,看见食堂进来一个人,穿着休闲,踩一双限量款的球鞋,手里提了个纸袋。

    她紧张地动了动唇,想出声,但喉咙绷得太厉害了。

    “且惠!”王秉文一下就在空旷的食堂里找到她,“你怎么还没吃完饭呢?”

    他这嗷叫的一嗓子,让前面安静吃饭的沈宗良也回过头,一脸的阴沉不悦。

    且惠真想把手边的保温杯举起来,挡住脸。

    她干涩地开口:“对,我开会开晚了。”

    王秉文拉开椅子,把东西都放下,“我下午就要出差了,给你买的下午茶。”

    且惠尴尬得脸都红了,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谢谢。不过我好像跟你说过,我没有吃这些的习惯。”

    他还是笑:“那我总不能空着手来,你不吃,分给同事也好啊。”

    且惠不想再纠结于饮食习惯了,尤其前面还坐着一个沈宗良,只隔了这么远,他们说了什么很容易听清。她呃了一下,“这次是去哪里出差?”

    王秉文说:“纽约,开一个学术研讨会,要去半个多月。我想等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去我家吃顿饭?我爸妈说想见见你。”

    “啊?”且惠惊得张大了嘴,匪夷所思:“你爸妈为什么要见我?”

    王秉文安慰她说:“你别那么害怕,我在你家做客那么多次,董老师每次弄一大桌子菜,我爸妈讲究礼尚往来嘛。”

    且惠松了口气。她忽然天真地冒出一句:“那你应该请董老师吃啊。”

    “哈哈。”王秉文忽然大声笑了,“且惠你好幽默。你要是喜欢,当然可以叫上老师一起,我欢迎。”

    她抿着唇,沉默地低头把菜夹进嘴里。

    这很幽默吗?本来就不是她的人情,实话实话而已。

    面前的阳光被挡去大半,又很快晒过来。

    且惠抬头看,原来是沈宗良打面前过去了。

    他端着餐盘走到回收处,扔进池子里那一下,哐当一声巨响。

    且惠浑身抖了一下,沈宗良用那么大力,像掼在了她的心上。

    王秉文浑然未觉,“你先答应我,可不可以?”

    她混沌地笑笑:“我最近很忙,而且见父母这种事情,好像不适合我们做。”

    他怀柔政策地说服她:“不是见父母,是去我家做一次客而已,我们不是正在相处吗?”

    且惠摇头:“王秉文,我再跟你说一次,我没有在和你产生任何关联,你是我妈妈的学生,她很喜欢你,仅此而已。”

    王秉文还要再说,且惠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

    她抬手,示意他先等一等,“关主任?”

    关鹏说:“噢,小钟啊,沈董要看上季度的合规材料,你现在拿去他办公室吧。”

    “现在?”且惠看了一眼时间,这也太着急了吧。

    他是铁打的,午休时间都要用在工作上呀。

    关鹏很确定地说:“对,就是现在,他立等着要看,那有什么办法,你辛苦一下。”

    “好吧。”且惠合理怀疑他在没事找事,“我马上过去。”

    王秉文站起来问:“没什么事吧?”

    他永远都这样,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对于类似拒绝的话,总是充耳不闻。

    但今天且惠没时间再说了,她收拾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要去工作了,你一路平安啊。”

    “嗯,那等我回来再找你。”

    且惠唉了一声,没接这个话,步子轻盈地走开了。

    她先回了办公室,把相关的文件都找了出来,抱着档案盒上了八楼。

    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百叶窗帘都打了下来,灯也没开两盏,昏昏暗暗。

    沈宗良往后靠在转椅上,沉闷地抽着一支烟,零零星星的火光照亮他高挺的鼻梁。他紧皱着眉,仿佛抽得很痛苦。

    对,就是痛苦。

    且惠脑子里冒出这个词的时候,她和自己再三确认。

    他都从那么险恶的局势里挺过来了。

    沈家非但没有失势,反而受了极高的嘉奖,他是在苦什么?

    且惠腾出一只手来敲门,“沈董。”

    隔着缭绕的烟雾,沈宗良盯着她看了老半天,微眯了眼,像是看不清来人的样子。等且惠快坚持不住,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了,他才说:“进来。”

    且惠把材料放到了茶几上,轻轻喘着,“您要的,上季度的合规文件都在这里了。”

    沈宗良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走来,到了门边,利落地关上,反锁。

    她看着他这一通动作,局促地站在原地,“为为什么锁门啊?”

    第69章 chapter 69

    这空荡荡的一层, 只有两间办公室,另外一间属于戴总经理,但他再也不会来了。

    老刘出事以后, 他把人事位置排了一遍又一遍,不论从资历还是业务能力,他都应该是董事长的不二人选,认为理当由他来补位。

    当总部出于队伍年轻化考虑,选择了精明强干的沈宗良时, 他很不服气,也很脆弱地住进了附属医院,领着一份高薪,光明正大地养起了病。

    就在上周, 沈宗良亲自去看望了他,不知道说了什么,慰问的结果就是戴总心甘情愿地办了内退,临走前感激涕零的。

    让一众表面上是理中客, 实则等着看内讧的高管们败了大兴。

    从此,关于沈董事长的未解之谜又多了一个,茶水间里、盥洗室里对他的讨论越来越热烈, 且惠每次都是只听不言,笑笑走开。

    走廊里静悄悄的, 窗页缝隙中渗出一点昏茫光线,墙角那几株龟背竹的叶纹,轻轻晃动在暗红的地板上。

    沈宗良在黑色行政沙发上坐下,压了下手:“没什么事, 你坐。”

    “那我把门打开。”且惠说着就要去,“别人以为我俩干什么呢, 影响多不好。”

    沈宗良轻斥了声:“你开着门影响更不好!站住。”

    他心里现在一团糟,谁知道等下会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且惠回头,高跟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她抬高了一点音量问:“所以是为什么,非要午休时间让我上来,跟我炫耀你的职权吗?”

    “我有这个资本吗?我能炫耀什么?”沈宗良的手架在扶把上,抬头看她:“你现在长大了,又能和小时候一样听我的话吗?”

    他的声音很低哑,意外的,还有几分昭彰的软弱和无奈,像一个逐渐失去地位的父亲,根本管不住已经长大的小朋友。

    且惠绷紧的小腿松了劲,她在昏暗的室内看见他鬓边长出了零星两根白发,掺在浓黑的头发里,不很明显。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数了数,沈宗良今年也三十三十六了。

    来了。那种不由自主的怜爱和心疼,甚至不合身份的孺慕之情,又开始在她心里攻城略地,以所向披靡的威力。

    且惠感到害怕,拖着自己的脚步不肯上前。

    她像钉牢在了这块小小的地板上,“你想看材料就看,我就在这里,有要特别说明的地方,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说这些话干嘛呀。”

    她坐过去,下意识地离得他更近了一点。

    沈宗良拿出一本档案来,翻了两页,“集团上季度的诉讼案件多吗?”

    “不多。一般来说,下半年会更密一点。”且惠把工作笔记摊开在膝盖上,说:“田主任去休假前,我们跑法院跑得很勤,把去年拖着没判的两个案子处理完了。”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声:“她大着肚子呢,你们是怎么跑的?”

    且惠低下头:“她挺着肚子在车里等,也算同甘共苦。”

    沈宗良反问她:“是吗?你在和案件主办人员协调沟通的时候,她在车上吹空调,谁甘谁苦?”

    她说不过他,声气很弱地反问:“工作不就是这样的,解决问题就好了呀,那么计较。”

    “态度很好,但不是你这样子跟上面汇报工作的,要有主有次。”沈宗良把那份材料丢回了桌上,往后靠上了椅背,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这不是在学校了,你埋头苦读考了满分,老师就会夸奖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堆在身上的事会越来越多,功劳也不见得被人看到。”

    明白了,他叫她上来才不是为了看文件。

    且惠背着光,掀起眼皮,很轻地瞪了他一眼。

    她坐直了,手迭放在膝盖上,细着嗓子重说了一遍:“是这样的,沈董,如果不是我,去年那两个案子现在还判不下来,田主任什么事也没做,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好比我们部门的架海紫金梁。”

    沈宗良两只手交在一起,架在了腿上。他玩味地看着她,声音清清淡淡,“嗯?我跟你说正事,你在跟我使小性子,耍贫嘴啊小惠?”

    她的脸一下子全红了。刚才是凭着一时冲动说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娇,这个行为多像在蛮缠他。

    且惠以为,这些年风雨交加,她一路蹒跚踉跄地走过来,早就成了个麻木的大人,再也做不来小女孩了。

    但记忆是最会追本溯源的,一到了沈宗良面前,和他静静地说上几句话,那副幼态就自己跑了出来,藏都藏不住的娇憨。

    她低头抚了抚裙面上落下的灰,很小声地说知道了。

    这个样子就太乖了一点,有从前的影子,又经岁月的手,沉淀出更柔美的韵味。

    她端正坐着,整个人溺在沈宗良的视线里,像从枝头砸向溪水的白山花。

    领带上方的喉结滚了滚,在这间庄重严肃的办公室里,他晦暗的欲望又悄悄爬上来。不好再看下去了,沈宗良重新拿起文件,“我还要一会儿,你累了的话”

    “我不累。”且惠急急忙忙地打断他,“您都还没说累呢。”

    沈宗良勾了下唇角,“你不要和我比,我习惯了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且惠脱口而出:“还是这样吗?可是你今年已经不”

    “不什么?”沈宗良捏着一份文件看她,诱供一样的口吻,“不年轻了?”

    她说:“不管怎么样,身体总归是你自己的,好好爱惜。”

    生过病以后,且惠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总喜欢祝人身体健康。

    对于病人来说,天空和花草、虫鱼一样,再斑斓也好,投射在她眼里都是灰色的,一点光亮都没有,眼看着以前那个活泼的自己慢慢被裹挟进黑暗里,却无能为力。

    且惠默默想了很久,直到沈宗良叫她,“在想什么?”

    她立马摇头,一看即知有鬼的表情。

    沈宗良镇定地翻过一页,“总不是在想你那个要去出差的男朋友吧?”

    他面上淡然不显,仿佛问候新男友,只是旧情人寒暄的一部分,没有别的意思。

    但且惠在胡思乱想里,完全搞错了重点。

    她说:“你当时在食堂都听到了?盘子就是摔给我看的。”

    那么就是男朋友了,不是也快是了。

    沈宗良察觉到自己捏着笔的力道太大,指骨松了松。

    他的目光还停在那些条款上,“家里做什么的?”

    且惠摇头,指尖拨了拨圆圆的纽扣,“搞不清楚。”

    “你也太马虎了,连这都不知道?”沈宗良本来想笑一笑的,但没成功,“他人怎么样?”

    她吸了口气,说:“就你看到的那样,标准高知家庭出来的男孩子,开朗、阳光,人也没什么坏心眼,总是笑嘻嘻的。”

    对男生家里不感冒,对他本人的评价倒是出奇的高。

    沈宗良合上手里的卷宗,“难怪关鹏说,连他们这样的老古董,都很喜欢你这个男朋友。”

    且惠无奈地笑了下,“关主任这样说的吗?可能是上次中层吃饭的时候,在饭店里碰上王秉文,他一连买了好几桌的单吧,吃人嘴短呀。”

    “是吗?”沈宗良嘴角抽动了两下,“谈了多久了?”

    问到这里时,且惠才发现题目已经跑偏了。

    从她没有否认王秉文的身份开始,沈宗良就下了定论。

    但她没什么可解释的,王秉文已经把她身边的人都收买了,她像被孤立在湖心的小岛,所有划船路过的,都默认这座岛就是长在湖里的。

    何况,她也不在乎沈宗良是什么看法,他怎么认为都好。

    反正他也只是路过,待个一两年就走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结婚还是不结婚,与他无关。

    且惠也没想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他匡正什么感情,已经横隔在心里的误会,就像永远也迈过不去的高山急流,她不愿花心血去化解了。

    二十出头的时候离开爱人,会为自己越不过这道山而伤心,哭得像被丢弃的小猫。但现在的且惠想,过不去就算了,找块空地坐在山脚下歇歇,也蛮好。

    她远在香港的心理医生Daisy,常通过邮件与且惠联络,Daisy总说经过治疗后,她的心灵和身体一样,有很高的柔韧度了。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是接受。接受事与愿违,接受生离死别,接受自己的渺小与平庸,接受所有命运附着在她身上的东西,接受一切。

    谈了多久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遮捂地说:“在集团,我不想聊自己的私事,您没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嘶”

    且惠起身起得太急了,膝盖内侧被沙发外沿倒藏着的一根钉子刮到。她皮肤薄,很快血珠就从伤口处涌出来,连成一排,滴在地板上。

    沈宗良扔了文件,迅速站起来,把她带到自己这张座椅上,蹲下去给她检查,他坐上茶几的一角,“我能把你的腿抬起来吗?”

    她紧张地点头,“这沙发是不是年头太久了?怎么有钉子?你刚才看见它生锈没有?我要不要去打破伤风啊?”

    那伤口很浅,按理说应该没大碍,但沈宗良在她身上一向谨慎,一时也没把握。

    他找来药棉给她擦干净,贴上一张创可贴,“保险起见,还是打一下吧。”

    “肯定疼死了。”且惠还在侧着观察的自己的伤口,想着打针多么疼,能不打就不打了,忘了她的腿还白花花地架在沈宗良身上。

    他也不提醒,就这么随她去看,到底是小孩子,打个针也要左顾右盼的。沈宗良说:“下午请个假去打,不要耽误了。”

    “我不。”且惠没采纳他这个建议,“下了班再去好了,我可不早退。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钓鱼执法,一会儿我走了,下次你在大会上批评我。”

    沈宗良气得没话好讲了,他说:“你脑袋瓜子里整天都想什么呢?”

    气氛越来越微妙,且惠赶紧把腿收回来,她说:“马上到上班时间了,我先回去。”

    听见门锁被打开,咔哒的声响过后,她的高跟鞋走远了。

    沈宗良手里扶着药箱,指尖仿佛还停留着她腿上软滑的触感,他很快捻散了。

    不知道她那位很开朗的男朋友,是不是个大度的人?如果得知她在领导办公室待了一个中午,带回一条被勾坏的丝袜,和一道红红的、细长的伤口,他会怎么样?

    这种感觉对沈宗良来说可称新鲜,又格外不堪。

    不该问她的,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反而问出一身的怨气。

    他在感情上历来没经验,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步?难道非要他掐着小姑娘的脖子,狰狞地质问她:“他凭什么和你在一起?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能一直爱我!”

    沈宗良走到办公桌边捡了支烟,点燃送到嘴边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又邪性地笑起来,他大概离到这一步也不远了。

    早晚有一天,他会撕碎经年的教养和沉稳,被她逼得做出这种事来。

    第70章 chapter 70

    且惠回到办公室, 关上门,脱下了那条被刮烂的丝袜,卷了卷, 丢进了垃圾桶。甚至等不到保洁阿姨来收拾,她自己把垃圾袋的口子束牢了,像怕有妖魔鬼怪跑出来。

    长大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心理诱导着行动快出现偏差时,理智能够及时地做出反应, 帮助她迅速把位置摆对。

    她的位置是集团一个普通员工,和大楼底下来来往往的江城小囡一样,干着一份体面而枯燥的工作,回了家, 还要承受不婚不生的舆论压力。

    但这些都没什么的,与离开沈宗良的那种浓烈痛苦、累累伤痕比起来,挠痒痒一样清淡。

    下午没什么事,且惠和幼圆打了个很长的电话。

    冯老师在那头问:“奇怪, 沈宗良一点没提你和他妈背刺他的事情吗?”

    且惠也有同样的疑问,她模棱两可地说:“可能过去太多年了,懒得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他也不像是窄心眼的人。或者, 是还没到清算我的时候?”

    幼圆笑:“他清算你有什么好处吗?沈叔叔是个唯利益论者,他的时间那么金贵, 对他无益的事他不做的。”

    “他的时间金贵?”且惠听着就忍不住冷嗤了一声,“中午把我叫上去,工作没有谈多少,净打听王秉文了。”

    幼圆摸着下巴, 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根据我的经验, 如果他不是看上了小王同学的话,就应该是对你还有想法。”

    “你再乱根据一下看看呢?”且惠把手里的纸巾揉得皱成一团,“分手的时候,我话都说得那么难听了,他还会有想法啊?”

    幼圆说:“男人骨头都轻的呀,这是你讲的。沈宗良也不能排除在外。可能他一开始没有,但看你这几年出落得更动人了,就又不甘心了呢。代入一下小叔叔的视角,他栽的树,他浇的水,也是他施的肥,好了,最后树底下坐了个小伙子。你窒息吧?”

    窗边挂着竹制百叶帘,日光一格一格地落进来,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看久了,且惠有种晕眩的感觉。她还是觉得荒唐,“沈宗良有可能会这样吗?”

    幼圆哼了声:“你可别小看这种老男人的嫉妒心。哦,抱歉,忘了不能说他老。”

    “可以说,他现在确实老了。”且惠盯着地上的影子看,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我今天看见他的白头发了,两根,也许别的地方还有。”

    尽管沈宗良保养得很好,角度得当的话,能在衬衫下看见他块状分明的腹肌,和抬臂时流畅的肌肉线条。

    人到中年了,世上的酒色财气没能在他身上留下难看的痕迹。他仍和从前一样,面容深刻俊雅,气质清朗,情绪异于常人的稳定,但确实不年轻了。

    “怎么了?”幼圆隔着屏幕打趣她,“你好心疼啊?”

    且惠嘴硬,“我还心疼他这种上位群体呢?那谁来心疼我这个劳动人民。”

    快到下班时,幼圆和她说拜拜,“我要和小庄去吃法餐了哦,先补个妆。”

    “噢,原来你新交的男朋友姓庄啊,我认识吗?”

    “钟且惠,你讨厌不讨厌!”

    且惠怕医院下班,也提早收拾了一下,掐着点打了卡。

    “主任今天这么早啊?”苗苗看了眼她的背影说:“是不是要去约会哦。”

    王络珠说:“不会,她男朋友去了纽约出差,就是和我本家的那个,今天我在电梯里碰到了。要不你以为我们吃的点心哪来的?”

    苗苗感慨了句:“她美到连背影都这么好看,腿是腿,腰是腰的。我本来也计划长成这样的。”

    她旁边工位上一男生接了茬:“嗯,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美女说话你能别插嘴吗?写你的非法集资报告去。”

    且惠的方位感很差,早上来时,把车停在哪个区记得牢牢的,忙了一个白天,到下班指定忘光了。

    关主任曾经笑着说,每天下班后在停车场里兜圈子找车,是小钟的保留节目,咱们这栋老楼也该装个寻车系统了。

    她手里抓着车钥匙,一边找,时不时就要摁一下,然后耳听八方地,看什么地方会有声响传来。今天还比较顺利,且惠把包扔在副驾上,慢吞吞地倒出来,开走了。

    停车场里,有道隐晦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从且惠进入视线范围开始。

    沈宗良的手肘搭在车窗边,缓慢地吸掉一支烟,又喝了半瓶水,小惠才在这里转够了圈,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自己的车。

    他发动车子跟上,一路都开得非常慢,特意拉开一段距离。

    虽然且惠拿本的辰光长,但车技确实很不怎么样,在路上总是怯怯的。

    她读大学时,多次缠着他撒娇,向他要一部车子代步,说不想总是麻烦方伯。沈宗良一次都没答应过,有些事能为她松一松原则,这种涉及人身安全的不行。

    且惠在医院急诊室挂了号,开了单子,缴完费去注射室做皮试,五分钟不到,口子就红肿起来。她拿给护士看,护士揉开她的手腕问:“痒不痒?”

    她点头,“嗯,这是过敏反应吗?”

    护士说对,“你这情况的话,要脱敏打。”

    且惠把袖子拿下来,“请问,什么叫脱敏打?”

    护士很通俗地给她解释:“就是把这一点药水分四次注射,每隔二十分钟打一次。”

    她啊的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刚才做皮试,针头推进来的时候痛得她哇啦乱叫的,分四次打?

    护士说:“也有,你可以去新华医院注射免皮试的免疫球蛋白,我们没配这个药。不过,你要去的话得赶快了,下班了没人的。”

    快到晚高峰了,且惠想到还要开那么远的路就头大,疼就疼吧。

    她视死如归地往那儿一坐,“麻烦你,就给我脱敏打吧。”

    但护士还没完,她一边给其他病人配药,边说:“你还要把家属叫来,你皮试过敏这个情况,得让他签一个知情书。”

    这家综合医院离集团近,离她家可不近。

    且惠实在不想麻烦董玉书跑一趟。

    她说:“我自己签可不可以?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对自己负责的。”

    上了一天班,护士的口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不行。你必须叫家属来。”

    且惠起身,“好,我去打个电话,你稍等。”

    这时,一道男声由远及近地入耳:“我来签。”

    护士握着针管回头,这是一个很具有观赏性的男人,西装像长在他身上般熨帖。她问:“你是她的”

    且惠:“叔叔。”

    沈宗良:“先生。”

    他们俩同时开口,说的答案还不一样,更让人怀疑了。

    但沈宗良只瞥了她一眼,就让且惠低下头,乖乖地退到了他身后。

    沈宗良一只手挡护着她,笑着说:“让你见笑,我的小妻子刚和我闹了点矛盾,腿也不小心受伤了,还要一个人跑来打针。”

    他的外形是那么俊朗,举止也有种深沉的温柔,像个老派的绅士,让人不由得不信。护士点了点头:“到这里签字,然后去外面等着,叫到你再进来。”

    且惠脸都红了,他这个现编的瞎话还挺顺嘴。

    她看着沈宗良俯下身,写自己的名字时候一笔一划,像应对一场选拔考试。但这只是一份知情书而已呀,他有必要吗?

    沈宗良扶着她的手腕出去,“我们在走廊上等,辛苦了。”

    “好的。”

    刚一关上门,且惠就挣脱了他本就不牢的束缚。

    她退了一大步,说:“谢谢。今天麻烦你了。”

    沈宗良看着空空的手掌心,收回来,不自然地搓了搓。

    他说:“坐吧,可能还要一会儿。”

    且惠坐在长椅上,问他说:“你怎么会来的?”

    “来拿点药。”沈宗良怕她不信,还加了句:“最近胃不太舒服。”

    她不但信了,脸色登时便紧张起来,“是吃不惯南边的饭菜吗?还是水土不服?”

    看她这样子生动又有趣,沈宗良忽然想继续装下去,戏弄她一下。

    他虚弱地往椅子上一靠,“不知道啊,也有可能是被气的。你不是总说嘛,脾胃其实是情绪器官,七分看心情。”

    “谁气你了?”且惠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撅了撅唇:“何况,那是祝家的老中医们说的,我哪儿说得出这么权威的话?”

    说起那帮老中医,沈宗良笑了一下,最近他的小侄女对他们意见很大,说闻见药罐子的味道就恶心。

    他把西服敞开,扭过头看她挺直的后背,“总是头晕的毛病好了吧?”

    且惠根本不敢看他,轻轻地点头:“很少犯了,在英国只发作了一次。”

    沈宗良随口接上:“我知道,那次事出有因,都是魏”

    讲到一半他立刻叫停,刚假冒她的丈夫签了字,又这么并排坐着,让沈宗良有些得意忘形,说话就不大注意了。

    但且惠已经听得清楚,她狐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的?都是为为什么?”

    沈宗良摊了一下手,“你那两个发小,他们因为你生病的事,认为是我照顾不力。”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且惠听后,有点愧疚地对他说:“幼圆有时候就是容易情绪化,你别怪她。”

    沈宗良说:“这么说,冯小姐阴阳我那两句,不是你的本意了?”

    且惠急得赶紧张口:“当然不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分手了,你凭什么还要管我?总不能谈了一次恋爱,就一辈子赖上你,我没那么拎不清。”

    那一刻,且惠的脸微微泛白,走廊里空气凝滞了,都等不到他的回答。

    过了很久,沈宗良才弯了一下唇角:“也犯不着拎得那么清,太累了。”

    还没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里面就叫了,“钟且惠,进来打针。”

    她放下包,朝沈宗良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了。”

    他在走廊外候了她一个多小时,无所事事。

    走动的人都忍不住打量他,不知道这么矜贵一个男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但沈宗良坐在椅子上,姿态悠然自得,面上一点点的不适意都没有,真成了个耐心等着太太的好先生。

    终于等到且惠扶着腰出来,他起身,上前问道:“这么疼吗?”

    “打了四次,左边换右边,右边换左边。”且惠瘪了瘪嘴角,垂着眼眸,像自言自语:“册那,我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啊。”

    想了想,她觉得这又不关别人的事,于是抬头跟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今天谢谢你帮我签字。”

    走廊的灯光下,沈宗良浅淡的笑容那么有蛊惑力,“那你也帮我一个忙。”

    且惠跟随着他的目光点头:“好。”

    分开六年,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走着,早已经是两条路了。

    就算是在当年,她和沈宗良也不是同行人,是她执意要跟他走。到今天,年幼时那副不顾一切的架势没了,但对他的迷信好像从来没消减过。

    她跟沈宗良上了车,“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宗良发动车子,笑了声:“紧张什么,我还能卖了你这个本地人。”

    一面爱着他,一面又不敢爱他,拼命地躲。

    且惠的内心矛盾太重了,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她干笑了一下,“拐卖妇女是犯法的,你才不会做这种事。”

    沈宗良说:“只是去吃个饭,今天我给唐纳言送行,他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吃饭?”且惠指了一下自己,“那为什么要带上我?我们又没有”

    他打断她,解释道:“我对这边不熟,不知道哪家餐厅合适,你帮我参谋一下。”

    “你往静安方向开吧,那里有家店,环境菜品都不错的,我记得纳言哥喜欢吃本帮菜,对吧?”且惠说。

    沈宗良把手机丢给她,“你替我把地址发给他,让他自己过去。”

    “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啊?”且惠对他现在张狂的行事感到吓人,“临时决定,临时通知,会不会不太好?”

    开着车的人一副豁免嘴脸,“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我要正经八百的,他倒不敢来了,以为这里面有诈。”

    且惠打开他的微信,小声嘟囔着:“就您的道理多。”

    她把地址发过去,那边很快就回了个收到,像一早就等着了。

    她还没退掉,一条新消息弹屏出来,来自姚梦。

    且惠瞄了一眼,大意是叫苦不迭之类的,说这边的气候太潮湿,她要回京去住。

    她心头突突地跳,沈夫人留给她的阴影太深重了,且惠仍心有余悸。

    她颤抖着指尖把手机还给他,“发了。”

    沈宗良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事。”

    且惠把脸转向车窗外,“纳言哥怎么要去美国了?”

    沈宗良压平了唇角:“和他妹妹的事有关吧。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这么调动他?”

    到了饭店门口,且惠先一步下了车。

    沈宗良逮着她问:“那么着急做什么?饿了?”

    “不是。”且惠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我突然想起来,这家店的老板认识关主任,我怕他乱说,你别和我一起进去。等我先看看他在不在。”

    沈宗良笑,抬手让她请便。

    七分钟后,他收到备注为小钟主任的微信:「他不在,你上来吧,二楼左拐第一个包厢,十人桌应该够了。」

    他从控制台上摸了一根烟出来抽,这怎么那么像在偷情?

    别说,感觉还不赖。

    唐纳言和周覆也到的很快,还有周琳达和庄齐。

    站在门口,周琳达就朝她哥吐了吐舌头,“你没说有钟且惠啊?”

    周覆瞪了她一眼,“我包打听啊我,还能什么都知道。”

    见妹妹这么怕见同事,周覆怀疑地从上到下打量她,“怎么,你在集团和钟且惠不对付?”

    周琳达哪敢承认,忙说:“没有,我们都不是一个部门的。”

    “你把脑子给我放清楚一点,少惹事儿!”周覆充满警告意味地教训道:“不知道老沈有多宝贝她是不是?”

    周琳达依旧不服气,看了眼座上恬静的钟且惠,“小叔叔没事儿吧,难道除了她就没别人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且惠陪着沈宗良站起来,说欢迎。

    在这个古意典雅的房间里,她几乎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一起招待即将远行的挚友。

    庄齐很久不见她了,围着她哇了一圈,“且惠,你越来越亮眼了。刚才我还问我哥,说这是谁啊?”

    唐纳言替她作证,“确实问了,我说你得问小叔叔,我们不清楚。”

    说着他就用眼神去拱沈宗良。

    但钟且惠先答了:“就是我,没那么夸张,坐吧大家。”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沈宗良因为心情还不错,被连哄带骗劝了很多酒。

    且惠打了针,一概不沾腥辣,也碰不得酒,到散场也还很清醒。

    最后是周覆的司机送他们回去的。

    且惠坐在后面,照顾一直昏沉沉的沈宗良。

    她给他擦汗,轻声说:“噢哟,一直叫你不要喝,就是不听。”

    唐纳言替他们关了车门,吩咐司机说:“益南路89号。”

    他走回到周覆身边,“走了,咱们也散了吧。”

    周覆笑哼了声:“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这么几杯他就醉了?”

    “你看出来没有用,本来也不是演给你看的,你又不是目标观众。“唐纳言望着车子开走的方向说:“小且惠被他装进去了就行。”

    “闹了半天,啧,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办法。”

    唐纳言倒是很理解,摇头说:“他也不容易,像争什么面子似的,做过的事情不屑说,不舍得骂,又不舍得凶,你说还能怎么办?换了是你怎么办?”

    第71章 chapter 71

    益南路的两旁是精美的洋房, 都只有两三层高的样子,错落在梧桐斑驳的荫凉里。

    初夏十四的夜晚,一轮接近圆满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遍地是摇荡的树影。

    司机把车开到门口,帮着且惠一起扶沈宗良出来,等她从他身上摸到钥匙开了门,便告辞离开了。

    且惠把沈宗良往沙发里边一扔。

    她瘫坐在了地毯上,揉着腰喘了半天, 怎么会那么重的?

    休息了一会儿,且惠撑着厚重的楠木茶几站起来,拿上她的包准备走。本来送沈宗良也不是她的分内事,但那两个好像也不怎么清醒, 她实在不放心把醉鬼交给醉鬼。

    现在他安全到家,且惠想,自己的任务也应该了了。

    她一只脚刚绕过茶几,沙发上的人就哼唧一句:“渴。”

    且惠转头, 沈宗良的眼皮黏在一起,胡乱地扯着领带。

    她闭了闭眼,认命地把包放下, 去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

    她重新回了沙发边, 只坐了一点点位置,“沈宗良,我扶着你喝,来。”

    沈宗良很配合地起来了一些,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

    他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喝完也没立刻躺下, 而是温柔地靠过来,睁着一双浸染了桂花香的眼睛,用额头蹭着她的脸,“谢谢你照顾我,小惠。”

    “不客气。”且惠接连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呼出的气息都变热了,“你还还好吧?”

    沈宗良的神色顷刻间变得软弱,连语气也是。

    他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一再地跟她求证:“你说我吗?”

    腰都被他揉软了,且惠红着脸点头:“嗯,我是说你。”

    这里好像也没别人,还能是问谁呢?

    是否酒精作用得太厉害,且惠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看见了丰盈的泪光,然后听见沈宗良用一种哀伤的口气说:“我不好,我很不好。”

    “哪一种不好呢?”且惠一项项跟他做排除法,“喉咙干,还是头晕?想吐吗?”

    她平静地说着话,但身体深处却轰隆隆地颤动起来,太剧烈了,连捏着水瓶的指尖都跟着密密地抖。

    就知道,那么多个夜晚的记忆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她可以假装不记得,但身体会替她记得。她想起许许多多次,在深夜里被他一下下用力地贯穿,而她拼命绞着他,嘴里吞吐着他的手指,像块奶油蛋糕一样融化在他身上的感觉。

    沈宗良揉着她的后颈,宽大粗糙的手掌让她起了一层小疙瘩。他的鼻梁陷在她柔软的皮肤里,从下颌划向眼尾。

    他嗓音低沉,像染上了落在树梢上的夜色,“喉咙,喉咙很不舒服。”

    够了。别再继续加码了。

    且惠闭上眼,“是吗?你可能是要喝热水,我去烧。”

    沈宗良大力揉住了她,“太烫了,不喝。”

    “那你是要喝醒酒汤吗?我去做。”

    且惠真佩服自己,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还能冠冕堂皇地说这些,这也算成长之一吗?换了从前,她应该早就受不了,先吻上去了。

    “不要,什么都不用你做。”

    沈宗良热浪般的呼吸在她脸上游走,最后落在了她的唇角,这让且惠胸口的起伏更加剧烈,她发自本能地要逃走。

    她的心率飙升到顶点,就像一个心梗发作的病人,自救时间只有短短几秒。

    但沈宗良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一开始只是薄醉,那瓶桂花酒后劲确实大,但不至于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但现在这么抱着她,闻着她身上柔软的香气,他一发不可收拾地上了头。

    什么理智,什么克己慎独,什么修身齐家,也不知道是谁编出来,不过是诓人做个君子的圈套。但做君子有什么用呢?比不上春宵一夜,也比不上怀里这份真实的重量。

    沈宗良知道,他就要管不住自己了,已经被逼到失控的边缘。

    他现在什么都顾虑不上,她有没有男朋友?家里对她的婚事是什么意见?是不是能接受他?她自己愿不愿意?什么都想不了。

    且惠的唇张了张,“既然不用我照应的话,那我先”

    还没说完,就被身前的人强势地吻住。

    她瞳孔瞬间放大数倍,因为太久没接过吻,本能地抗拒了几秒钟。这点微弱的挣扎,在沈宗良霸道的气息里可以忽略不计,像故意撩拨的调情。

    他一开始没要得太多,只是反复吮吸着她的嘴唇,把上面的口红吃了个精光。但且惠软得一塌糊涂,不自觉夹紧了已经合得很拢的腿,薄薄一片布料被她自己打湿。

    且惠并没有喝酒,也清楚不该和沈宗良再有什么,但她浑身的骨头就是不知轻重地痒起来,细细密密的颤栗着。

    从见到他开始,且惠始终在心里绷紧了一根弦,但今夜她听见沉闷一声,弦断了。

    他还是那么会吻,无师自通,被含住的那几分钟里,她性格中所有带着强烈冲突色彩的因素打了一场架,集体阵亡在沈宗良的唇舌下。

    被他抱到身上的一瞬间,隔着精良的西装裤料,且惠挂了他一身透明的银丝,胶水一样粘合住深吻的两个人。

    她甚至想,如果就这个姿势进行的话,用不了几分钟,自己应该就会淋他一身,因为这个粗俗不堪的念头,且惠兴奋得直发昏。

    客厅里只亮了两盏壁灯,沙发上响起充沛的吮吻声,隐蔽在急剧的衣料摩擦里,呼吸浓重得像窗外的夜色。

    脚腕被他扣在掌心里,完全跌落在他怀里的时候,且惠的眼里很快浮上一层水汽,紧紧咬住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难堪的声音。

    沈宗良低沉地开口,“小惠,和我接吻。”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嘴唇送上去,鼻尖相抵,虚弱又热情地回应他。

    且惠到最后也没离开这张沙发。

    困意最汹涌时候,沈宗良就在身后抱着她,说很多不堪入耳的粗话。

    她想要用手撑着地爬走,没爬几下,还没看见地毯在哪儿,就又被他拉回来继续,他也不怎么动,只是缓慢地磨,用很轻的力道和很热的舌头吻她的脸,吻得她忍不住,自己呜呜咽咽地凑到他那上面去。

    且惠知道,沈宗良一定是故意的,他喜欢看她这样。

    第二天早晨,一缕日光从窗帘缝隙里刺透进来,湖水一样,粼粼跃动在眼皮上。

    且惠嘤咛了声,生理性地蹙了下眉,脸往下面缩回去,寻找一些可靠的遮挡。

    这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把抱着她的沈宗良惊醒了。

    他这些年睡得浅,很轻微的竹叶擦过窗户的响动,就会吵得他不得入眠。到后来,一天仅能睡三四个小时了。

    治疗神经衰弱的那段时间,几位医生都提议说:“沈先生,卧室前面的这排凤尾竹,是不是可以砍掉?”

    他当时坐在书房里,看着一地晃动的清凉竹影出神,最终淡淡开口说:“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吧,不动它们了。”

    医生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他在那几秒里考虑了什么。

    他只是想起他的小惠,是她说的,无竹令人俗,还记得她喜欢在隆冬的深夜,光脚踩着毛茸茸的地毯,站到窗前去,听大雪压断竹枝的声音。这最后一点和她有关联的东西,他想原样留着。

    沈宗良睁开眼,被他扔在紫檀架高处的珐琅彩钟刚走过八点。

    他揉了一下鼻梁,闻到一室浓稠浑浊的腥气。

    再低头,且惠贴在他怀里,背微微躬起来,抵着沙发睡熟了。

    沈宗良本能地抱紧了她,动了动腰。没等他去拉窗帘,且惠就醒了。

    她吸了一口气,没睡足的声音分外娇憨,“几点了?”

    沈宗良说:“八点一十五,没事,再睡会儿。”

    “要来不及了。”且惠推了推他的胸口,“你下去,让我起来。”

    他坐在沙发上,看她拿光洁的后背朝他,弯腰快速捡起自己的衣服,挡在身前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沈宗良从茶几上摸了一包烟,“楼上,你自便。”

    “谢谢。”

    且惠快速跑上去,把附着在身上的、已经干涸的液体冲干净,干净白皙的手指伸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里几乎关不拢,一整个晚上都被塞得太满,有了他的形状。久违的饱胀和酥麻,让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穿好了衣服下楼,身上的西服皱巴巴的,但勉强能看。

    半昏半明的室内,沈宗良已经先洗完了澡,换了件白衬衫,背对着楼梯在抽烟。

    他听见下楼声,把吸了一半的烟摁灭了。

    且惠拿上她的包,站在他面前说:“还要回家换衣服,先走了。”

    沈宗良察觉到她的冷淡,还是站起来,“我送你。”

    她直截了当地说:“不用,我自己打个车很方便,你直接去上班吧。”

    “怎么了?”沈宗良耐着性子问:“昨天晚上不是已经”

    “昨晚是个意外。你喝多了,喝多的人容易冲动,我理解。”且惠抢先一步为他们的越界行为定了性,“不用觉得抱歉,我并没有怪你,是我要留下来照顾你,这是我亏欠你的。”

    沈宗良勾起唇角,无力地笑了下,“是吗?但我拿着你的亏欠,好去做什么呢?”

    他承认自己古板,确实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在他看来,但凡男女之间到了那一步,就是彼此仍有情意的表示。但眼前的女孩子显然不这么想,她在西方国家受了新思潮的教化,很看得开,也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觉得像这种水到渠成的巧合,代表不了什么,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其实他猜到了,从她问能不能借用浴室开始,他的心就在往下坠。

    这很礼貌,也令沈宗良很不舒服,但他装不知道,还是在楼下等着她,直到被她亲口回绝。

    且惠清瘦的身形廓在光影里,发尾毛茸茸的。

    她说:“我对你只有亏欠了。你不要,那你是想要什么?”

    沈宗良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弄得哑了火。

    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应该说什么,说我要你这个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在一起?

    这成什么了,卑躬屈膝地向她讨一份爱吗?他已经可怜到这个份上了?

    沈宗良握了握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都分明。

    他镇定地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去吧,路上慢点。”

    且惠很乖地嗯了声,“走了。”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她坐上去,吹了会儿晨风,吹得泪眼模糊。

    她想起沈宗良最后看她的眼神,一股冷厉的平静和伤心。

    但她又有什么办法,没有结果的事情,再纠缠第二遍、第三遍,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姚小姐是去休养了,并不是一命呜呼归了西,她毕竟是沈宗良的妈妈,还能隔空指挥他挪地方。还有她家里那个,稍有悖逆就要不高兴的董老师,如果知道她又和沈宗良搅在了一起,大概会去集团闹一场吧。

    他们在一起,是无论如何得不到世俗的祝福的。

    更何况,沈宗良不应该耽误在她的身上,她能帮他什么?读读书,养养花,弄这些且惠倒是挺擅长的,但又能派什么用场吗?

    沈忠常已经过世了,人死茶凉,姚家的生意虽然大,但在这上头,能力实在有限。沈宗良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像他的父亲、兄长一样,就离不开一个背景强大的岳家。这个简单的道理,连幼圆都明白,还不止说过一次。

    还没到家,且惠已经捂着嘴,坐在四处漏风的出租车上,痛哭失声。

    第72章 chapter 72

    且惠在小区门口下车, 她从包里翻出纸巾,把眼眶里的泪擦干净。

    她站在家门前,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

    走进去时, 董玉书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在等着审她。

    且惠把包放下,神色平和地问:“妈,今天没出去买菜啊?”

    董玉书说:“买什么菜?我女儿失踪了一个晚上。你再不来,我准备去报警呀。”

    她脸色苍白地笑笑:“昨天集团搞接待呢, 陪领导吃饭弄到好晚,我怕打扰你休息,就在附近的酒店住了。”

    “是这样吗?”董玉书怀疑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不高兴地说:“你这套衣服怎么弄得这么皱啦?下地干活去了吗?”

    且惠低头看了看自己, “是啊,总部的人来了不得检查材料吗?我去资料室翻东西了,干了一天苦力。”

    董玉书说:“那你也是这么去陪着吃饭的?一点样子都没有。”

    她撒不惯谎,眼神躲躲闪闪, “我一开始一开始没这么皱,睡了一夜后就皱了。”

    好在董玉书的问题结束了,她说:“去换身衣服吧, 下次先跟妈妈打招呼,免得我担心你。”

    且惠暗自松了口气, 她走回房间,取了一条浅杏色长袖连衣裙换上。这条裙子的领口很高,后面的系带拖到腰上,能遮住她脖子上零星的吻痕。

    她换衣服的时候, 董玉书走了进来,吓得且惠大力拉上拉链, 一下子到了顶。

    在沈宗良那儿清洗时,她看见自己的后背上一道道红色的指痕,那么深,触目惊心地交错着。

    大概是沈宗良抱着她,不停往上顶时候留下的,那个时候,她被撞得本能地朝他身上缩,全靠他的手臂力量固定住,承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冲击,后来几次哭叫着失禁,把他身上弄满水。

    董玉书看她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且惠说:“我换衣服呢,妈妈就这么进来了,能不赶紧的吗?”

    “这家里除了咱们娘俩儿还有谁啊?”

    她低头,心虚地说:“没谁,我去上班了。”

    董玉书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囡,这两天秉文有没有和你联系?他到纽约了吗?”

    “不知道。”且惠换了个小一些的包,边外走边说:“我又不是他的同事。”

    董玉书责怪她冷漠:“你这孩子,对人家怎么这么不关心!至少起落问个平安吧?”

    且惠摆摆手,“妈妈,我不想再说他的事了,好吗?总之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和他结婚的,你这么想和他成亲戚的话,把表妹介绍给他好了。”

    “侬哪能噶滑稽啦!你表妹有你舅妈把关,还用得着我去做主?”董玉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钟且惠,你别仗着现在年轻漂亮,就把眼睛贴到了额头上,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等过两年你再看看,像秉文这样条件的男孩子,满世界打抢信不信?”

    且惠被骂的心烦意乱,“哦呦,那就让她们去抢好了呀,我先弃权。”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废话了。”董玉书往家门外赶她,“你赶快上班去吧。”

    她叫了车子到华江大楼,去咖啡店取了路上订好的餐包和冰美式,踩着点进了电梯。里面站了不少人,且惠进去后避让到旁边,一一打招呼:“范主任,邹主任。”

    邹思文是群工部主任,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勤恳耐劳,年年拿优秀员工,就快到退休的年纪。

    范志宇笑着打量她一眼,说:“小钟偶尔不穿工服,年纪看起来小多了,她刚进电梯啊,我以为从哪儿来了个实习生。”

    “是啊。”邹思文看着眼前温柔端庄的小姑娘,她说:“不知道我退休之前,能不能吃上我们小钟的喜糖噢。”

    范志宇大手挥了挥,表示不可能,“那您还是退休去吧,她们这代人有几个肯结婚的!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结婚,她是光鲜亮丽的女精英,结了婚么,班还是要上,还多了个相夫携子的任务,不划算的。”

    “你讲的一点错都没有的。我们部门的琳达也是,她老爷子给她介绍那么多,也挑三拣四的,就是不肯正经处一个。”

    且惠一句话没说,脸上带着一抹客气的笑,任由他们发挥。

    她不结婚,并不是怕承担社会和家庭的责任,实实在在是找不到那样一个人,能让她甘愿走进琐碎可怕的婚姻里。

    眼前有这样的人,但他们又不是一路的。

    电梯在四楼停了一下。

    门开时,所有人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拢好站姿:“董事长,关主任。”

    沈宗良和关鹏一前一后的进来。

    眼神忙乱中,且惠偷瞄了他一眼,沈宗良没系领带,深蓝色西服的扣子敞着,一只手侧插在口袋里,这么套严中有松的打扮,令他看起来更温和了,不至于冰冷得不近人情,但脸上的表情还是阴沉沉的。

    “刚才在说什么那么热闹?”关鹏问。

    范志宇笑了下说:“噢,聊小钟的个人问题,邹主任催她结婚呢。”

    关鹏也跟着笑起来,“小钟应该好事近了吧,男朋友都交上了!那个研究什么力量的。”

    且惠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关主任,他那个领域是高精度测量的量子传感器,用在医学成像上的。”

    关鹏说:“你说说,这么复杂,我哪能记得住啊。”

    说笑声里,沈宗良始终冷着脸,不曾参与进来,且惠看见他的背绷得笔直的,灯光打下来时,像座山一样压在她眼前。

    电梯停下来,且惠轻轻说了声:“董事长,借过。”

    沈宗良紧抿着唇让了下,眼角余光都落在了别处。

    她很注意,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他,快步出去了。

    //

    黄梅时节的江城,雨一旦起了势,不落个几天也不肯罢休,到处都是湿嗒嗒的,粉白的墙壁往外渗着水珠。

    这一年的气候更极端,不但雨季长,降水量还大得可怕,常常一阵接一阵的暴雨。

    且惠坐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听着外面摧枯拉朽的动静,烦透了。

    单调重复的日常会泯灭人对于季节的感知。

    还在京里读大学的时候,下课路上碰到雨天,且惠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去,泡一壶沈宗良珍藏的好茶,坐在临窗的那张竹榻上看书,耳边吹着细密的风雨声。

    但现在她只想发牢骚,雨这么大,车都开不成,可等一下还要去市局送材料,路上肯定堵死了,提前出发的话,本来就做不完的事更做不完了,雪上加霜。

    大概每个在爱里失利的人都是这样,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回忆,也会悄悄地生根发芽,在墙角开出一丛艳丽无匹的花。偶然有一天看见了,连她自己也好奇,究竟是什么时候长起来的?又是谁的精血浇灌了它?

    过了会儿,苗苗来敲门,说:“主任。”

    “请进。”

    她在门外露了个脸,“关主任说,楼上的会议就快结束了,你要去说几句的话,现在就到十楼会议室。”

    且惠点头,“好,我知道了。”

    今天沈董事长主持集团上半年工作会,传达总部的会议精神,总结江城各家企业上半年任务指标完成情况,以及上半年的经营业绩。

    这个会从早上开到现在,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且惠看见排名倒数的几家子公司负责人,脸上愁云惨雾的,饭也没吃多少,八成是在会上挨骂了。

    沈宗良说话声音不大,但那种严厉、不容置喙的口吻,落在人身上像尖刀一样。开大会的时候,当着全集团上下,他很少流露出这一面,都是菩萨一样坐着,提纲挈领地讲两句。

    但开中层会议就不一样了,做不出成绩的那些分公司老总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上周华江信托的吴总来,在沈宗良办公室坐了两个小时,关着门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打抖,是被关鹏扶着出去的。

    看得周琳达都啧啧摇头,跟人说:“老吴这么强硬的人也有这一天啊,不是说和沈董认识吗?”

    “再认识也架不住接连出事,董事长也要交差的好吧?”

    且惠拿上会议记录本,到门口时,沈宗良还坐在主席位上讲话,没敢进去。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过滤掉一些低哑和沉郁,愈发没温度。

    她张望了一下,直到关鹏招手让她进来,才挑了个角落坐下。

    前排华江证券的廖总和她打招呼,“小钟,你也上来了。”

    且惠点头,“是啊,趁你们这些大忙人都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一下。”

    看沈宗良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她赶紧坐直了。但他只是习惯性地看下面,掠过她的时候,也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一点起伏都没有。

    算起来,从那天过后,沈宗良就再没有给她好脸了。

    且惠每次看见他,也愈发地恭恭敬敬,半分旖旎心思都不敢有。

    十几分钟后,沈宗良总算讲完了,他往后靠了靠,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茶。

    关鹏说:“下面进行会议第八项,请合规部负责人发言。”

    且惠拿着一份文件走上去,坐在了沈宗良身边。

    她先点头致歉,把左边那个话筒从他那边拉过来了一点儿,“董事长,我要用一下。”

    沈宗良点了下头,幅度又轻又快,不耐烦似的。

    且惠翻到要讲的那一页,抬头看了一眼大家,说:“我要讲的也很短,就是关于华江信托的汇盈融资集合资金信托计划到期,但无法兑付的事情。汇盈这个项目,信托计划融资规模30亿,融资主体是富荣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资金用于汇盈大楼的开发建设。具体情况我就不多介绍了,相信各位领导同事都清楚。”

    吴总急着要说什么,且惠看他情绪还比较激动,也停了下来让他讲。

    但沈宗良抬了抬眼皮,“你有什么话先等一等,听合规部的同事说完。”

    吴鸿明急待辩白:“董事长,我跟您解释过的”

    他话没说完,但看见沈宗良用力合上了杯盖,讪讪地不敢言语了。

    且惠低下头,从唇畔流出一个浅笑。

    她说:“等下会让吴总发言的,我先讲完。汇盈项目成立于去年三月,期限两年,将在明年三月到期。原定是按季度付息,第十五个月末偿还百分之三十的本金,是九个亿,但刚到第一个本金还款日,富荣地产就违约了。“

    说到这里,沈宗良才插了一句,“诉讼材料都提交了吗?”

    且惠说:“提交上去了,连本带利追索31.2亿。但法院积压的案子很多,不过沈董放心,我这段时间会配合总部的人,盯紧这件事。”

    沈宗良公事公办地点头:“他们催得急,你手头其他工作先放放,早点把富荣送上执行。”

    她念了句好,继续说:“吴总也要有个心理准备,面对这一次引发的巨大舆情风险,银保监会对华江信托下行政处罚,金额在百万以上。并且,我们集团还要被总部约谈。”

    关鹏在旁边问了一句:“小钟,约谈名单出来了吗?”

    “刚发的通知公告。”且惠把文件递过去给沈宗良,“我和沈董事长,还有吴总。集团监委会意见是,我们贷后管理不尽责,资金去向不合规,内控制度执行不到位。”

    沈宗良皱着眉看完,手里那支没点的烟竖起来,在桌上敲了敲,往下面投去一道深潭般的目光,吓得吴总面色发青,有话也不敢再说了。

    且惠说:“近两年来,华江信托投的不少地产项目,都先后出现了逾期的问题,还是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大家都能以合规制度为念,不要心存侥幸吧。没把内控制度执行好,我自身也要做个检讨,我的发言完毕。”

    关鹏接过话筒开始做会议总结,光明正大拍起了沈宗良的马屁。

    且惠拿起笔记本,她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等会议结束。

    沈宗良看着她慢慢走过去,步子都透着一股疲惫。

    这两周合规部灯火不休,每天都在写材料。有几次,他十点多钟开车路过,瞥见她那一层仍亮如白昼。

    她也不是绝顶聪明,很多时候撞了墙都不知道要拐弯儿。走到今天,个人的刻苦程度要远远大于运气,但是在气他怄他这件事上,可谓天赋异禀。

    小惠出走的那个早晨,他也是这样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门还没关上,就跌坐在了沙发上,像一个已经笼络不住妻子心的丈夫。

    周覆总在他耳边吹风:“您啊,把这么多年做管理的手腕拿出十分之一来,对付你们家那个小犟丫头就绰绰有余了。”

    但沈宗良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别吓到她了,慢慢来。”

    散会后,且惠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和华江证券的廖总说着话。

    他们俩落在队伍后面,廖总问:“小钟,什么时候去坐坐?我那儿新来了个小伙子,人长得精神,英国留学回来的,你俩应该有共同话题。”

    且惠笑着叹气,“我哪有这种时间啊廖总,每天忙得水都顾不上喝,累死了。”

    廖总说:“你去检查个合规手册什么的,机会总是要靠人创造的嘛。”

    且惠又要拒绝,看见沈宗良和关鹏过来,拉了拉廖总,让他别再说了。

    廖总会意,嬉笑着和面前人打招呼,“董事长。”

    沈宗良的眼神重重投过来,“看来我是给你下少任务了,还有精力说媒拉纤。”

    不就是开玩笑吗?廖总摸不清这无妄之灾是哪来的,求助地看关主任。但后边关鹏一脸阿弥陀佛的表情,根本不敢说话。刚出了这样的事,沈宗良还要被总部问责,谁会挑在这个时候惹他?

    廖总干笑了两声,“不少不少,我这就回去了。”

    他一走,且惠也不敢多留,踩着高跟鞋飞快地离开。

    过两天就要去京里出差,且惠去完市局回来,在部门里开了个短会,把下周的工作都提前安排好,一项一项落实到人。

    下班前,行政部的人告诉她:“后天董事长和你出差的机票、酒店都订好了。钟主任,你要在总部用餐吗?用的话还要提前报。”

    且惠点头,“要,我可能还得跟着他们加班,整理一下诉讼材料。”

    “辛苦辛苦。”

    第二天,且惠处理完公事,按时打卡下了班。

    范志宇从外面进来,穿着一件POLO衫短袖,背上一个联名款的背包。

    他说:“劳模今天也准时下班?”

    且惠简短地笑了下:“是啊,明天就要去出差了,早点回家收拾东西。”

    “董事长这几天心情都不好,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应付。”范志宇还竖起食指往她眼前一晃,总结性地补充了句,“出差好,但陪一把手出差,坏。”

    天呀,还没到晚上他就先喝多了。

    等他一走,且惠就用手扇了扇味道,酒气也太重。

    她晚上难得在家吃饭,董玉书多烧了一个蟹粉狮子头,汤浓肉嫩。

    且惠正小口吃着,又听见妈妈问:“秉文回来这么久了,你们见过面没有呀?”

    “没有。”且惠比划了一下身上,“我哪里有一天是清闲的呀,还有空见他?”

    董玉书议论起汇盈大厦的项目,“我几个老同事的钱都砸进去了,好几百万呢,到现在本金和利息都没拿到。”

    且惠各打五十大板地说:“信托那边一心为了完成业绩,这么做当然不对。但高回报肯定是有高风险的,这么大年纪,买买理财好了呀。”

    董玉书又交代说:“你这么多年都不进京了,这一趟替妈妈做两件事好吧?”

    且惠提早想到了,她说:“去看看陈爷爷对伐?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有一件呢?”

    她点点头:“到慈济寺替妈妈烧柱香,那年你毕业的时候,妈妈去求过,现在你平安回了国,事业上么也还过得去,该还愿了呀。”

    “我又不是去观光旅游的!”且惠一听就头大,根本排不开时间,她着急地说:“你下次自己去嘛,我给你掏机票钱,好不好?”

    董玉书看她这样子扭起来,像小时候一样可爱,忍不住笑了。

    她又给她盛了碗汤,“好呀好呀,我是说你有空的话,没空就算了。”

    吃完饭,且惠拿出行李箱,带足了一周的衣服,把洗漱包里的小样拆出来,放了一大罐面霜和精华进去。

    快八点的时候有人敲门,且惠在房里听见妈妈惊叹:“唷,秉文啊,这么晚你还过来了?”

    王秉文把两提伴手礼给她,“老师,我去苏城开会给您带的点心,您和且惠尝尝。”

    “来坐吧。”董玉书接过去,忙请他:“她在里面收拾行李,明天也要去出差了。”

    第73章 chapter 73

    晚来一阵风兼细雨, 将白日的炎光洗得一干二净。

    且惠站在房间里,咬着唇,目光盯着窗台上那盆沾了骤雨的芭蕉, 仔细听房门外的动静。

    她生怕王秉文会说出什么来。

    在他去苏城出差前,曾来集团和她道别,但被前台拦住了,不让他上楼。

    从上次他到食堂去找她后,行政部就颁了一道新令, 非内部员工不得自由进出。关鹏的意思是,董事长认为过去的管理太松散,潜在的风险很大。

    前台的小越给且惠打电话,很没有眼力见地开了外音。

    当时她正忙得焦头烂额, 嘴里对付了一句:“他怎么又来了呀,你就说我不在好了,编个理由就是了。”

    事后,小越跟且惠说起这件事, 说王秉文当时就红着耳根子,悻悻地离开了。

    且惠倒不怕别的,他肯死心也算功德一件, 对谁都好。

    但她担心董玉书会借题发挥,妈妈的理论功夫是在课堂上练出来的, 一套又一套,且惠很怕和她吵架。

    而王秉文什么都没说。

    他苦涩地笑了笑:“不了,老师。她既然要出差,那就让她早点休息, 我先走了。”

    董玉书送他进了电梯,回来时, 放下东西就走到房间,问女儿说:“他今天怎么了?门都不肯进了,是不是你说了他什么?”

    “不知道。”且惠垂着眼眸,弯腰迭手里的衣服,“他不进来,不是省了你倒茶吗?落个轻省呢。”

    董玉书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我倒杯茶怎么了,只要你们两个能好,我天天给他倒。”

    这番言论让且惠齿冷,她说:“亏您还是教育工作者呢,他也没多了不起吧?有什么必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别说我不想嫁给他,就是正经谈了恋爱,那也是平等的。过去我和”

    “你和谁?”董玉书立刻挑起两只眼睛瞪着她,“和沈家的那个是吧?那两年他把你宠上天了是不是?哄得你目无长辈,无法无天。连我这个亲妈都管教不了了。”

    一气儿说了太多,且惠的胸口起伏了下,“他教我很多道理,但没有教过这些,你别冤枉人。”

    董玉书一听就阴阳怪气地笑:“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冤枉他呀。我说呢,怎么什么人你都不中意,心里总惦记着那么一位,能看得上谁啊?这次去出差,又可以和他见一面了,你高兴了。”

    夜风带着一阵凉意吹来,且惠手里捏着的真丝长裙发了皱。

    灯光下,她雪白的手腕微微发着抖,“还要说这种话,我有什么可高兴的?这几年我见都不敢见他,是为了什么,妈妈不晓得吗?”

    “看看,我就知道,逼着你和他分手去读书,这件事在你的心里,从来就没过去!别以为我看不出,每次一说到牛津也好,读研也好,你那副懊恼样就挂在脸上了,好像这是什么不能提的禁忌。”

    且惠把裙子摔进行李箱,“我可没这么说。”

    董玉书在房里转了一个圈,半回头时,拿手指点了点她:“你是不是以为,你不去读书他家就有好果子给你吃啊?他那个妈妈你见过不啦,哦呦,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拿正眼瞧过你没有?人家不喜欢你纠缠她儿子,恨不得立刻打发了你走,你知不知道!”

    且惠站在妈妈面前,神色冷淡,但呜咽的声音已经跑了出来,“知道,你可以先出去吗?我想休息了。”

    董玉书也不忍心说了,尖锐的嗓音变柔和了些:“小囡,我再讲句不好听的,这还只是沈家的一个人,你连他妈妈的白眼都忍不了,真要嫁进去,上下那么一大家子人,你要受的气还多着呢!妈妈也曾经高嫁过,你记住我的话,不会害了你。”

    “妈。”眼看董玉书就要关门,且惠又含着眼泪叫着她一句,“爷爷奶奶对你不好吗?”

    董玉书哼了一下,“你爷爷是个男人,又在那个位置上,自然不会什么都摆到明面上来说。你奶奶就不一样了,生你的时候我疼了一天一夜,她到第四天才来看一眼,当着一屋子人笑我,说你费这么大力气,就生了个闺女啊。听听,她还是坐机关的人。”

    “知道了。”且惠的泪水擦着下巴,点点头。

    她能想象当年妈妈受过的难堪。

    也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每次去爷爷那里吃饭,妈妈就不声不响地发愁。爸爸也很爱妈妈,但她的磨难一点都没少,依旧过得战战兢兢。

    董玉书在她身上下大苦功的原因,很大部分来自于她重男轻女的婆婆。难怪妈妈总是要自己争气,要强过那些男孩子,这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临走前,董玉书又转头,“小囡,你要实在不喜欢小王就算了,将来我们可以再物色。但姓沈的不是什么良配,你和他在一起是自讨苦吃,懂吗?”

    且惠点头,她把行李箱拉上,推到了柜子边,洗完澡,躺下去囫囵睡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吴鸿明的车已经停在她家楼下。

    “走了啊。”且惠独自搬箱子下去,头也不回地跟妈妈说再见。

    董玉书嘱咐她:“北边天气干,你在酒店要多喝水,去吧。”

    吴鸿明靠在车边,刚想点上一支烟,看她出来,又从嘴边拿下来。

    他殷勤地过去推行李箱,“让你一个姑娘家动手,搿哪能来噻啦?”

    “不用这样,吴总,这点箱子还搬得起。”

    “搬得起啊?他们老说你身体弱,我看蛮好的呀。”

    且惠坐到后面,笑了笑:“走吧。”

    开车的是吴鸿明的司机,他大概也觉得自己难辞其咎,还连累得小姑娘代职期间被约谈,一路拼命地奉承且惠。

    且惠听出他的意思,笑说:“吴总,现在处理意见下来了,您用不着全往自己身上揽的,也不必弄得跟罪人一样。”

    吴鸿明有自知之明:“不是我还能是沈董事长啊?这个项目审批通过的时候,他人还在东远。”

    到了益南路,吴鸿明坐在车上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后,他就不敢再打了。

    他扭头对且惠说:“董事长不会还没起吧?要不辛苦钟主任去看看?”

    这其实才是他溜须拍马的真实目的吧?

    他怕死了挨沈宗良的骂,就什么事儿都让且惠往前冲。

    但她也怕啊,且惠磨蹭了一阵,装作看了看手表。

    她很假地说:“不会吧,他看起来很自律的样子。”

    二人正推诿着,沈宗良从小洋楼里出来了。

    他穿了件亚麻白衬衫,样式偏休闲,质地很软,腿上一条直筒西裤。

    晨风一吹,一树新开的梨花像翻涌的白雪,在他腿边零星地落。

    有那么一瞬间,且惠觉得自己很像希腊神话里的俄耳甫斯。

    她总是忍不住回头,好确认沈宗良的存在,但真正看见他,又会立马堕入深渊。

    吴鸿明赶紧推开车门,小跑着去给他拿行李。

    其实不必如此,且惠不会和他抢这种功劳,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早就把他得罪干净了,现在还能好端端待在代主任的位置上,全靠沈宗良有一颗大度宽容的慈悲心。

    眼看沈宗良要上来,且惠往旁边挪了挪,没敢叫他绕远路。

    车门打开,她先展露一个礼貌的笑:“董事长早。”

    沈宗良很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份诡异的沉默一直延续到飞机落地。好在她在公务舱里睡着了一会儿,再上车时,有精力应承身边这位领导,哪怕是一声咳嗽。

    像是休息够了,沈宗良勉强提起了几分谈话的兴致。

    他问吴总说:“感觉怎么样啊鸿明?没记错的话,你这算二进宫了吧。”

    吴鸿明尴尬地笑笑:“是,上一次是刘董和我一起,在他出事之前。就汇盈这个项目,当时也是他力争来的,我强调了多次,要行稳致远。”

    这么冠冕堂皇地推卸责任,连且惠都惊讶地抬起头。

    沈宗良淡嗤了声:“行啦,现在他人进去了,你们一个个的,就都把黑锅往他头上扣。”

    吴鸿明摸了一下鼻尖说:“董事长,我们比起丰州华江来,还是要保守多了的。他们闹得亏空更大。”

    沈宗良唇角稍抬,勾出一抹笑,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他们要建南方第一高楼,叫什么”

    他的左手边,且惠原本是不想加入这场谈话的。

    但沈宗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过来,显然是等着她回答。

    且惠尽可能平静地看他,轻声说:“丰港国际中心。当时丰州的华江信托,七十个亿投下去,没料到那一整片都烂尾了。今年二月挂起的法拍,起拍价九十二亿。”

    他搭着腿,往后靠坐着,气定神闲地说:“他们倒是敢开价。”

    “嗯。”且惠也有同感,她说:“所以毫无悬念的流拍了。”

    转弯的当口,吴鸿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钟且惠。

    他发现这小姑娘很稳,和董事长说话时,态度不谄媚也不冷淡,声音柔软清澈。而他们这位做派强硬的董事长更是,连眼神都温柔了不少。

    司机把车开到柏悦酒店,这里离总部大楼非常近。办完入住后,且惠发现他们三个分别在不同层。

    吴鸿明悄悄地问:“小钟,沈董事长都到家了,还屈尊住酒店啊?”

    “我哪里晓得啦?”且惠自己都稀里糊涂,她说:“可能是随时要去总部,这儿方便点吧。”

    谈话会安排在当天下午四点。

    这场会议不轻松,总部大领导坐了一排,且惠没见过这阵仗。

    但沈宗良在会上应付自如,就汇盈项目的问题陈列了一二三四五点,每一条都掐在了要害上,监事会和董事会的那几位不住点头。

    她的手藏在桌子下,出汗的掌心在裙面上搓了又搓,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这个时候谁叫她一声,她估计好半天都捡不回魂。

    散会后,沈宗良被席董事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而吴鸿明,他还要去见信托的负责人,有另外的训话等着他。

    本来且惠也要到合规部去,但她迈不动步子,方才席董语气不是很好,她有点担心沈宗良。

    夏天京市阳光正好,从总部大楼往下,能看见一片青松的边沿,浪涛一样涌在风里。

    她在会议室外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安安静静站着等他。终于听到他有力的脚步声,她才从角落里挪出来,轻而快地叫了句:“沈董。”

    沈宗良心里有种大喜过望的意外。

    但面上一如既往地,冷淡着去摁电梯,“怎么还在这里?”

    且惠低头,指甲掐了掐自己,情急之下又不肯承认,她结巴着说:“我我没来过总部,迷路了。”

    沈宗良率先一步进去,“据我所知,这一层就只有两个出口,你找不到楼梯就算了,这么大个电梯看不见?”

    “没看见。“且惠跟着他,咬死了自己眼瞎,“席董没有很凶地骂你吧?”

    她站的那个角落很热,中央空调也吹不到,被闷出一后背的汗。

    沈宗良看了眼她粉红的面颊,“骂了,骂得我无地自容,想挖个洞钻进去。你是想听这个?”

    且惠仰头看他,“你怎么还开得出玩笑啊,害我”

    “害你什么?”沈宗良拿她说过的话来质问她,“小惠,这也是你对我的亏欠之一吗?”

    且惠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都已经忘记她曾说过什么了。

    但沈宗良却还记得清楚,还能引经据典般地问她。

    她支支吾吾地笑:“是啊,就是亏欠。”

    除了打着这个旗号,鬼鬼祟祟地行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但沈宗良轻抬下巴,冰冷地通知到她:“收起来吧,我不用。”

    且惠面色一僵,有种被当众拆穿谎言的窘迫,但电梯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她头垂得更低了,脸红得滴血,声音哽咽地接近嗫嚅:“噢,我我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等到了合规部那一层,她慌张地跑了出去。

    还没在众人前露面,先进了盥洗室整理仪容,眼尾都红彤彤的,怎么见人呢?

    电梯里只剩了沈宗良一个时,他带着对自己的深刻的厌恶,闭上眼,重重地啧了声。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连好赖都不分了吗?小惠是专程在关心他,又闷又热的,孤零零站着等了他半天,被他冷着脸骂出去了。开了口就不给留余地,小孩子偶然一句话,他至于记到现在?

    要她的爱要不成,一声亏欠,对他的打击就这么大吗?耿耿于怀这么久。心里像住了一窠毒蛇,逮着一点儿她示好的机会,就急急地吐出蛇信子,好让她看看他的委屈。

    这下好了。

    小惠红着眼眶逃走了。

    沈宗良抬起头,看见金色镜框里的自己,连唇角都是单薄的弧度,孤家寡人一个了。

    第74章 chapter 74

    且惠从总部出来, 在酒店换了一条青岚色的宋锦裙后,被庄新华的车子接到了东城的内务街上。

    她坐在车里,看着天黑下来, 道路两旁昏黄的光线,消融在雾沉沉的夜色里。

    原本打算在合规部加班的,但温主任一直催她去休息,说哪能第一天就累着你。

    且惠半推半就地出来,温主任说:“沈董跟几位领导走了吧?今天安排了饭局。”

    她懵然点头, “是啊,领导吃饭,又不会带我们的,级别不够呀。”

    温主任笑:“不去正好, 那种场合我们去了,也只有被冷落的份。”

    “是,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主任。”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哎, “路上慢点儿。”

    车子落在一处宅院门口,司机说:“钟小姐,到了。”

    且惠下车时, 抬头张望了一圈,这个地方仿佛来过, 又很陌生。

    那两年跟着沈宗良,差不多吃遍了京里的深宅,都是打眼看不出底的地儿。

    她跟着门僮,跨过一重门, 又跨过另一重。

    直到迈入最深的那进院子,庭中浮着花光灯影, 景泰蓝花瓶里插着龙凤香烛,两个抱琵琶的小姑娘坐在正中,唱得凄凉哀婉。

    且惠低头笑了下,这又不知道是谁不懂装懂了,《汉宫秋》这样的曲子,也拿到宴席上来唱,听起来也没一点乐调在的。

    她看着脚底下的青灰色磨石子路,几株狗尾草从墙根缝隙里钻出来,不见天日的青苔悄悄爬上门洞。

    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但故友凋零好似落叶,死的死,散的散。

    那年国庆在阿那亚度假,现在想起来,虽然吵吵闹闹,竟然是他们这帮人最后一次聚齐。

    这种世事如梦的感受,且惠在江城,在香港都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她可以做到平易地接受。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在命运面前的脆弱和无助,再一次浓墨重彩地,在她心中显影。

    否则诗书上怎么要警醒大家,休对故人思故国呢。

    “哎,这位姑娘你找”

    且惠发着呆,肩膀上飘落一句问候。

    她忽然回过头,让雷谦明愣了好一会儿,“哟喂,这不是华江的钟主任吗?大驾光临,哥儿几个有失远迎了。”

    且惠屈起食指,抵在鼻尖上笑了笑:“谦明儿,你还是这么贫啊,我算什么主任。”

    雷谦明奇怪地反问:“是吗?棠因说你现在很厉害,都能直接找她小叔叔汇报工作了,那职级总不低的吧?”

    且惠摇头:“我们是企业,哪来的什么职级一说,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雷谦明接着说了句更欠揍的话,“不好意思没打过工,这一块是我盲区。”

    “你”且惠被堵得一口气下不去,“你成功激发了打工人的怨气。”

    “走吧,今儿晚上吃点好的补补。”

    他们说着话进去,一直盯着门外的幼圆腾地站起来,把且惠抱住了。

    她们俩激动地原地起跳时,陈涣之问了他太太一句:“这俩什么情况?”

    曲疏月拿筷子指了指,“这叫久别重逢,是你体会不了的。”

    陈涣之实在是理解无能:“至于吗?跟小腿抽筋儿一样,对吧胡总?”

    胡峰说:“你别问我,咱俩也一起长大,但隔了几年没见,第一面就因为吃什么吵了一架,我也不是很懂。”

    曲疏月和他们没话说,但她比她从小养尊处优的先生,要更懂人情世故。

    她在空中画了个线形图,帮助他直观感受,“关于钟且惠呢,你记住两个人,第一,她爷爷曾是你爷爷最得力的秘书,第二,她是你难得尊崇的人当中,沈宗良唯一的前女友。”

    陈涣之喝了口茶,大为震撼地点头:“第二个头衔比较厉害。”

    “虽然大家都这么觉得,但不用说出来。”

    终于,庄新华上前把她们拉开了,“一桌子同学吃饭呢,你们俩等会儿再哭。”

    且惠入了座,一一打了招呼,和疏月,还有棠因。

    沈棠因小腹微隆,跃动的烛火打在她脸上,笑起来一股母性的光晕。她说:“和小叔叔来京里开会啊?”

    且惠没有细说,“是,集团出了件棘手的事情,有点麻烦。”

    “他去了江城还好吧?吃啊,住啊,都适应怎么样了?”棠因摸着肚子说:“家里都担心得要死,怕他在那边不习惯。”

    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实话实说:“这你要问他了,我们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他毕竟是我领导。”

    棠因的神色很复杂,“噢,这样啊,吃饭吧。”

    大家动筷子时,幼圆小声在她耳边说:“听出来了吧?祝夫人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代表她高贵的家庭试一试你,看你们到哪一步了。”

    “别这么说。”且惠拱了一下她,“人家是个孕妇,让着点也没什么。”

    胡峰说:“棠因这边都三个月了啊,老陈你也抓点紧。“

    “怎么,你是我爷爷啊?”陈涣之连个眼神都没给,“你也闲不住,也等着抱孩子?”

    听完,且惠笑着喝了口果汁。

    陈老这个金孙,她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他很早就去了德国,博士毕业典礼上,是他们专业年纪最轻的一个,看起来就智商很高的样子。

    吃完饭,且惠和幼圆在园子里散步。

    她从枝头掐下一支夹竹桃,哼了一声,“依我的性子啊,罪名都担了,还不如就拿下沈宗良呢,真是的。”

    且惠吃得有点饱,打了个嗝,好笑道:“怎么拿?你说说看,我也学习学习。”

    幼圆说:“哎,你以前很大胆的啊,也很直接,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明牌,问他喜不喜欢你。现在还活回去了吗?”

    以前是仗着年纪小,输得起,敢和这个世界讨价还价,争取一些些额外的恩惠。

    且惠承认,她早就没了这份勇气。她说:“小时候嘛,莽撞就莽撞一点了。现在还这样,人家笑你没轻没重。”

    “哼,我看小叔叔就喜欢你没轻重呢。”

    且惠聊起陈老,“我打算后天下午去看陈爷爷,他身体还好吗?”

    幼圆说:“挺好的,陈涣之不是说了吗?老人家闲不住。”

    她笑了笑:“疏月最后嫁到他们家了,真好。”

    “嗯,好像是陈涣之自己的主意,两个人同桌呀。”

    且惠多问了一嘴,“他要娶疏月,家里的反应怎么样?她过得”

    “不要太好!”幼圆打断她,“她有运道,碰上陈涣之这么个冲脾气,他家三姑六姨的,谁都不敢在疏月面前摆谱。”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那支花要闻气味。

    “停停停。”且惠把她手里的夹竹桃扔掉,“拿远一点,有毒的。”

    幼圆吓得拍了拍手,那花粉怎么都弄不掉似的。

    她说:“你等我一下,我洗个手就来找你,还有好大一边没走完呢。”

    “没事,你去吧。”

    且惠找了个石凳坐下,远远的,隔着交杂纷乱的桂花树影,两个人走了过来,他们在说话。

    “刚才我没看错吧,那是钟且惠啊?”

    听见自己的名字,且惠惊得站起来,往墙边躲了躲。

    其中一个人仿佛是唐纳言,上个月他刚从美国回来,且惠听见沈宗良和他通电话。

    他说:“没看错,她是来京里开会的,老沈人也到了,这会儿在陪席伯伯。”

    “我说呢,当初走的时候,把老沈气坏了,她怎么还敢来。”

    唐纳言高深地笑了下,“你根本不懂老沈在气什么,他既不气钟且惠去牛津读书,也不会蠢到真的相信,这是她一开始计划好的。她一个小姑娘,还能算计到他?相反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如果钟且惠觉得,这样出国的方式比较好,那就随她去吧,说破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她反而不肯去了。”

    且惠的目光落在满院子乱晃的黑影上。

    她睫毛不停地眨,心跳像前厅的鼓乐一样密集,指尖深深刺入掌心。

    她从树影里走出来,带着一肩清浅的夜露,“纳言哥,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唐纳言像是才发现她站在这里,“这你就难住我了,我怎么敢讲的?老沈知道要找我算账。”

    “为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且惠问。

    他点头,“你应该了解他的,最不喜欢拿情分、恩义这些压人,提都懒得提,好像很怕你再爱他,是因为感激。”

    且惠绷紧了身体,吐了几口气都没能平静。

    她说:“所以他不和我算账,是因为一直都知道,我在骗他。”

    唐纳言笑她这样天真:“那当然,你以为留一段录音就能瞒过他啊,也不想想,他是怎么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且惠,他听完就扔进水里了,说越像是真的东西,就越假。”

    且惠越说声音越抖:“他知道是假的,但还将计就计,让我去读书?”

    “是,他说了,给你安排你是不会要的,偏就喜欢这样的野路子。”

    一句野路子,再加上想象中沈宗良的口吻,且惠擦着泪呢,又笑了出来。

    她说:“他还说什么了,当时?”

    唐纳言回忆了一下,“他说,你应该要走出去,站到更广阔的平台上去,享受顶尖的教育资源。”

    过了片刻,他叹着气,像规劝自己妹妹一样语重心长:“且惠呀,你怎么能和姚阿姨去做交换?她对你会有那么好心啊?知不知道,她扔你到牛津就懒得管你了。你住的房子,照顾你的司机佣人,甚至不常露面的管家夫人,对你比对别人更宽容的导师,那都是老沈提前打点好的,唉。”

    错了。

    过去的,过不去的,她全都以为错了。

    她以为他们之间到最后,在他眼里就是一场算计和背叛。但事实上,她有今天,是沈宗良在背后扶了一路,托举着她上青云。

    眼泪再一次堆满了她的眼眶,怎么都擦不完。

    且惠还有点包袱在,觉得自己太失态了。

    她抽泣着说:“纳言哥,我现在有点想哭,很丑,你能回避一下吗?”

    唐纳言伺候他妹妹惯了,对小女生这些请求见怪不怪。

    他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自己待会儿,冷静一下。”

    幼圆从洗手间出来,碰上庄新华低头擦过几根花枝,来找她。

    他张口就说:“聊得够久了吧,再不送你回家,阿姨又要怀疑到我头上,骂我是小流氓。”

    “你还小啊?”幼圆的眼珠子上下看了他一遍。

    庄新华也往下瞄一眼,懒得推辞:“那就算大流氓吧。”

    幼圆把手里的水珠甩他脸上,“真不害臊。”

    “这话是你先说的。”庄新华和她商量:“要不咱俩早点把婚结了算了,郝院长说了,反正也是出了你姥爷家的门,就进我家的门,都在咱们医院的家属院里,省得天天做贼似的。”

    “我不要哦。”幼圆吓得赶紧小跑两步,“谁那么早结婚哪,将来后悔了怎么办?经了你的手,我就成二婚了。”

    庄新华从后面追上来,钳着她后颈脖子上一点肉:“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放放放。”幼圆缩着脑袋求饶,“我这么大人了,你能不能别老是提溜我,又不是小时候。”

    低年级的时候,庄新华站在幼圆和且惠面前,只到她们下巴这里。为此,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没少拿他当苦役。且惠要好一点,尤其幼圆,稍微不听她的,就吓唬说要把他扔湖里。

    后来他渐渐长高,长壮,两只手能同时抱起她们俩了,幼圆的态度才友善了一些,要他帮忙的时候,会假惺惺说个请。

    等幼圆走回去,发现且惠已经不在那儿了。

    寂静庭园中,只有东南角传来阵阵哭声,飘荡在黑压压的树影里,让人汗毛倒竖。

    幼圆狐疑地看了眼庄新华,“是谁在哭啊?还哭得那么惨。”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说。

    她害怕,这园子原本就是民国时一位小姐的私产,她一辈子没嫁人,病死在了未婚夫打胜仗凯旋的那天。后来才被庄家老太爷买下来。

    幼圆挽紧了庄新华的胳膊,“你们家有脏东西啊。”

    “放屁。”庄新华大着胆子往前,“我家干净得很。”

    等靠近了,她才猛地松开庄新华,这好像是且惠呀。

    但她背对着他们,抱着膝盖蹲在那儿,月光把她的身影拉扯成一头匍匐的小兽,身上的裙子花瓣一样铺在地上,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孱弱惊惧的哭声不断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幼圆猫着腰上前,确认是她以后,搭着她的肩蹲下来,“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频率很快地摇了好半天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庄新华把她拉起来,掐开她的下巴,“来,吸气,且惠,用力吸气。”

    且惠打了两个抖以后,才渐渐地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搞砸了,圆圆,我自作聪明,把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