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当老婆81
八十一章
谢柏峥:“……”
他不知道啊。
若是这样的话, 那姐夫愿意折腾这一趟就折腾吧,总好过平白叫谢若婧为难。谢柏峥换了一张信纸,重新提笔写信。
霍靖川继续凑过来, 单手靠在椅背上,身体再往前探一点就能把人圈住。谢柏峥看了看他这姿势,把人往外推了一点, 这样很打扰他写字!
“上一回休沐,你答应过我什么?”霍靖川又回来, 旧事重提:“你不肯让我握着你的手教你写字,却去了叶文彬家赴宴?”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半路被劫走。
谢柏峥十分淡定地把话抛了回去:“听是宛承公主有意为叶世子相看,宴席上的确热闹得很。只是听说,太后为给你选妃也办过多回这样的宴,连国公府的堂妹都得过太后赐的珍珠头面。”
“小王爷相看过多少名门闺秀, 可还记得清?”
霍靖川:“……”
那只是他母后的一厢情愿, 他躲都来不及。不过能看见谢柏峥因他的事而牵动情绪, 当初也没白白被念叨。
“当初母后要为我选妃的风声传出来没多久, 国师便掐指一算,说我若要娶妃必得天上的神女降世。”霍靖川说着, 下巴挨在了谢柏峥的脖颈间,“母后向来礼重国师自然无有不信, 叫国师开坛作法,请神女降世。”
“当日我便失足落马,遇见了你。”
“所以神女, 你是来嫁我的么?”霍靖川悄声问他。
“……”谢柏峥一个不察, 霍靖川已经从身后握住他的手, 十分强买强卖地问:“其实我的字不错,教你写几笔?”
谢柏峥看着空白的新信纸, 任由霍靖川带着他在落款处写了一个“峥”字。倒是难得规规矩矩,是一笔工整的正楷。
只是这信笺却不好再拿来给家人写信,只能再另换一张-
翌日。
谢柏峥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便吩咐青竹不要叫他,让他睡个够。前些日子不管是国子学还是吏部实习都是连轴转的状态,他需要好好补个觉。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
青竹总算听见房中有动静,便赶紧敲门进来:“少爷,您可算醒了!我都差点以为您要长睡不醒了!”
谢柏峥点着头,慢腾腾地下床,再慢腾腾地披上外衣,又慢悠悠地洗漱,最后再慢慢喝厨房送来的鸡丝粥。
最后随手拿一卷书坐在碧落院院中躺椅上。
又一次闭上眼。
这感觉像是回到了县学的值舍小院一般,那时也是这样少有时间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只不过那时,他身边总有人如影随形。
……
青竹从外头进来:“少爷,王爷在门口等您呢。”
谢柏峥便只好去赴佳人的约。庆王殿下的车架宽敞豪华得多,只是霍靖川总要与他一起挨着坐,一直都是这样格外黏糊的劲头。
谢柏峥才刚坐下,便落入了某人怀中。
“才睡醒?”霍靖川明知故问,又勾着人手指说:“你真不能搬来王府么?”
谢柏峥摇头。
他当初住在国公府是为了查她母亲的身世,国公府嫡女被养母带在乡野间长大,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即便是外祖母与瑛国公夫妻缘尽,可为何在自身油尽灯枯之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女儿送出京城,她宁可托付给旁人,也不愿让瑛国公这个父亲知道女儿的存在。
若要搞清楚这个,就得知道她为何要和离。
陈年旧事,经年已久。
前些日子又忙着,始终没什么进展。
“我刚到京城时便给家中写信说过国公府之事,想从家中问出一些消息。”谢柏峥道:“可是我父亲却将此事瞒着祖母与母亲。尤其是母亲,我想他二人在面对这件事的态度上,或许都受过一些误导。所以当初他们一个中了举却不想着考进士,一个拒绝了姨母的照料。”
“想来是盛京城中——或者说国公府中,有人不想他们留在京城。”谢柏峥笑问:“你猜这人是谁呢?”
霍靖川:“猜对有奖赏么?”
谢柏峥笑笑。
“我料想你迟早要查这事,早就叫人暗中调查。”霍靖川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封密报,他道:“这上头写的其实与叶文彬同你说得差不多,只是有一样想必永安侯府没查到,与永安侯府的另一位嫡女,也就是宁远侯府的侯夫人苏依澜有关。”
“苏依澜的出身,在京中不算秘密。他原是瑛国公的小妾所生,只是亲娘死得早,所以才自小受苏依澜教养,与嫡女无异。”
“京中人都说,这是瑛国公夫人这嫡母做得好,连庶出的女儿也视如己出。”
“实际上呢?”谢柏峥问。
“实际上苏依澜那个小娘是不是确有其人都难说。”霍靖川道:“苏依澜的的生辰八字,在她议亲时与她在闺中时庆贺的生辰不是同一日,相差半年时间。”
“你的意思是……”谢柏峥疑惑:“可你是怎么查到她出嫁之前是何时过生辰的?”
“这个简单。”霍靖川道:“京中疼女儿的人家,是从女儿刚出生就开始攒嫁妆的,通常都会在逢女儿生辰时格外添一些。瑛国公夫人每年六月初都会买几个铺面,然后再去珍宝阁打几样值钱的首饰头面。”
“另外,再去城东的东鸢楼叫一桌席面到家里,每年都有一道长寿面。”
“这个习惯被苏依澜延续到了出阁之后,只不过订席面的不再是瑛国公府,而变成了永远侯府。”
霍靖川说到这里,马车刚好停了下来。霍靖川撩开马车的车帘:“王妃,东鸢楼到了,赏脸陪我吃碗面吧?”
谢柏峥望着马车外的酒楼,面露犹豫。
霍靖川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牵着人的手强调:“我陪着你。”
谢柏峥神色略略一松,跟着霍靖川上楼。庆王殿下要用膳,自然是早就叫人订好了最大的包厢,临街而坐。
谢柏峥未免自己胡思乱想,便继续与霍靖川说正事。他问:“那她议亲时用的什么生辰八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啊……”霍靖川神色收敛,似乎不太愿意说:“因为偶然查到瑛国公夫人拿你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姻缘。我一时生气,就将人绑了,叫他一定要算出一个世间罕有的孽缘,好叫人歇了心思。”
“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当年的事。”
“……”谢柏峥:“哦。”
霍靖川不高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早就知道了?你……不会和女子成亲的,是不是?”
“自然不会,你别乱想。”谢柏峥坚决否认,顺便再顺一把毛:“你昨日不是才说你我是国师算好的姻缘么?”
霍靖川闻言,面露喜色。
他还要拉着人说几句好听的话,最好是能承认这辈子谢柏峥都只会喜欢他一个人。可谢柏峥却望着楼下出神,霍靖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怪道:“你在看谁,那女子?”
谢柏峥解释:“她是宁远侯府的独女。”
霍靖川挑眉:“董继荣的遗孀?”
谢柏峥点头。
看样子,顾静瑶这是在买药?
可怎么身边也没个人。
霍靖川叫人去打听,很快便有人回话:“回王爷,那位夫人买的是坐胎药。药方抄来了,在这里——”
霍靖川接过来看。
谢柏峥好奇地问:“你能看懂?”
“寻常药方都是那几味药。”霍靖川道:“从前在宫里时被拘着,先生们上课时我不耐烦听,便是看药方都觉得比看那些之乎者也有意思。”
“而且这宫中寻医问药不比在外头,太医们开的药方都是要记档的,所以轻易不敢乱开药。他们总要把每一味药是什么疗效,为何是这个剂量都与你说得明明白白。病人同意了,才能照方开药。”
“……”难以想象。
“所以啊,听得多,自然就熟了。”霍靖川放下药方道:“这就是坐胎药,没什么大问题。有一味药加重了些,料想也是无碍的。”
谢柏峥慢慢点头,“这样说来,顾静瑶怀孕了?”
谢柏峥说着想起昨日董宅那一番乱象,这时候怀孕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霍靖川摸着下巴,有些不安地问:“你好似,格外关心她?”
“只是那日在宛承公主府听堂妹多提了几句。”谢柏峥不愿在人后过多议论女子,便将话题又转回来——
谢柏峥:“你先前那番话的意思,是想说苏依澜实际就是瑛国公夫人所出。可她为何要将亲生女儿记成小妾所生?”
“因为苏依澜真实的生辰要早半年。”霍靖川道:“那时,瑛国公尚未与你外祖母和离。”
谢柏峥:“……”
离大谱。
霍靖川道:“依你看,这会不会就是当初你母亲被送出京城的缘由?”
谢柏峥略思索,摇头。
“这或许是和离的缘由,却未必是外祖母将母亲送出京城的缘由。”谢柏峥道:“因为丈夫不忠而决绝离去,可却没必要为女儿也斩断亲缘,那不合常理。当年,一定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内情。”
第82章 不当老婆82
第八十二章
“更何况, 继室忌惮原配尚且说得过去,可是——母亲随父亲上京城选官是康元三年的事,外祖母已经过世十多年了。继室亦是明媒正娶, 实在无需故意阻挠母亲留京。”谢柏峥说着看向霍靖川:“当年的往事实在太久了,国公府想必已经留不下什么证据,外祖母和离后曾在兄嫂家中住过一段时间, 我想……”
“想去你外祖母家乡??”霍靖川丝毫不意外,甚至早有准备:“你外祖母只有一位兄长, 名叫康诚敬,曾任皇城副使,两年前过世了。他膝下有二子一女,次子在西南兵备道任佐官,长子却在松州任职。”
谢柏峥眼神一亮。
“你这样看着我, 不带你去都不行了。”霍靖川束手无策地说:“松州虽是京畿之地, 可也得几个时辰才能到。走夜路不好, 不如明日再去?”
谢柏峥点头, “这个自然。”
商议过正事,刚好菜也都上齐了。谢柏峥的日常饮食都是被庆王府花钱砸出来的, 一向十分精细,可这东鸢楼的面食的确做得十分可口。
霍靖川见他吃得下, 也很高兴:“喜欢呀?若你喜欢,不如我们将这厨子买回去?只是不知会不会叫宁远侯府察觉。”
“我喜欢你便要都买回王府?”谢柏峥好笑道:“我今日喜欢这面,明日也不知要喜欢个什么, 你打算跟在我身后做个散财童子?”
霍靖川笑:“我想对你好, 自然是什么都想给你。”
谢柏峥对这种程度的花言巧语都已经快免疫了。吃过了晚饭, 二人也不着急回家,趁着宵禁未至, 就在街上闲逛。
漫无目的,只是走一走。
谢柏峥每次走在这种真实的古代街道都十分有感触,像是历史的长河在他面前铺开一样,如画卷一般。
画中人也合他的意。
他们两人的袖子都很宽大,悄悄牵手不算是掩耳盗铃。霍靖川感受到手心温热,有些戏谑地说:“今日竟还是你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我的手。我早便同你说过,当初望鹤楼之祸不怪你,你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从此就不肯再去尝天下酒楼的珍馐。”
“如今看来,是觉得我说得对,所以今日格外喜欢我?”霍靖川在他耳边问,那声音故意压得低了一些,像是话本里说得那般带点蛊惑,庆王殿下在心上人面前一直都很爱花这种心思。
谢柏峥这个读书人,又刚好没什么定力。
他点头:“嗯,喜欢。”
霍靖川笑起来:“如此我的心思也不算是白费,东鸢楼可是我精挑细选的。下了楼随意往哪走,都是极好的景。你看前面那河边,每日都有人放花灯。听说盛京城内订下婚事的才子佳人们都要来放一盏河灯,只盼觅得良缘。”
“虽然不知道河神他老人家忙不忙得过来,不如我们也去放一盏?”
“好啊。”谢柏峥应着,两人已经行至卖花灯的小摊前。”摊主见来了两位丰神俊逸的年轻公子,立马就开始圆滑:“两位公子来放花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河神最愿意见到的,我看两位最适合的就是挂在最上面那两盏,朝朝与暮暮!”
谢柏峥抬头,货架最顶上那两盏灯,看起来金光闪闪的。
这两盏灯放到河里,真的不会被人偷走吗?
霍靖川却似乎很喜欢,十分痛快地付了银子。那摊主笑得更是巴不得两位立刻洞房,他这一单生意赚了大半年的银子,家中的屋顶都能再翻新一遍!
摊主笑呵呵地送他们去河边放灯,很希望发展成回头客:“两位公子得了朝朝暮暮,下回再来可要买个白头偕老?”
谢柏峥哭笑不得,但要是霍靖川喜欢,那就买吧。
花灯放入水中,顺着河流慢慢飘走。两人跟着那两盏灯走了一路,回过神来又觉得好笑,便就这样慢慢回了王府。
小王爷拐心上人回府的每一次,都是费了心思的。谢柏峥何尝不知道这是套路,可谁叫他愿意吃这一套。
回到府中,霍靖川倒也还算守规矩,叫人单收拾出一间院子给谢柏峥住。可是这院子的位置,怎么看都像是庆王府的主母院,也就是谢柏峥没看过庆王府的图纸,更是被好大的一座王府给绕晕了。
只是虽然叫谢柏峥一个人住,但是霍靖川总要多赖在人家房中,晚上非要哄人睡不说,一早还要跳窗进来,收拾出一副英俊潇洒的模样躺到床上诱惑读书人。
谢柏峥睡眼朦胧间见到他,再清醒时两个人都是衣衫混乱。谢柏峥清醒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发带又缠在我身上了。”
霍靖川有些不舍得的,慢慢抽回来。
“人都说结发夫妻。”庆王殿下再次放低声音,诱惑道:“我们每日都结,好不好?”
他说着又用自己的发带往谢柏峥缠去。
真是好磨人啊。
谢柏峥心中随叹气,但其实每一回都要纵容他。总归霍靖川也知晓分寸,尽管黏糊一些,热情过盛了一些。
“等等!”谢柏峥推开他,今日还要去松州,再不出发到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所以不要亲了。
他怎么舔人!
谢柏峥表情空白一瞬,又被凑过来亲了一亲。霍靖川得寸进尺地问:“我抱你上马车好不好?”
谢柏峥:“……”
那他是要假装腿断了吗?
尽管说服霍靖川人不可能突然断腿费了一些时间,两人还是在辰时出门。这一路上走得是官道,庆王府上的良驹骏马大大地派上用场,马车走得又快又稳,才三个时辰便到了松州。
谢柏峥的拜帖,提前一个时辰便送到了康府,故而门房早有准备。算来,这应当是谢柏峥的表舅家。
可他却是头一回来。
只是很不巧,他的大表舅并不在家中,接待他这晚辈的是大表舅妈钱氏。钱氏解释道:“并非你大表舅不愿见你,实在是进来忙着清田一事,他这芝麻小官也是早出晚归的,尽去受一些闲气。”
霍靖川:“……”
还好他此行并未表明身份,否则大概听不到这样的肺腑之言。
钱氏近来不满多时,这才在小辈面前说起这些,其实只是一时心急嘴快。钱氏比谢柏峥的母亲年长许多,谢柏峥的外祖母合离归家那一年,她已经嫁进了康府。她感慨道:“一晃眼,你竟也这样大了。”
钱氏慈爱地带着谢柏峥来到宽敞的花厅,摆着一个大箱子。钱氏指着大箱子说:“这些都是你外祖母的旧物,若你大表舅在,未见得肯给你。今日只我在,你便都搬走吧,这一家子老古董也不配占着这些。”
谢柏峥神色一怔。
“姑母当初为何要归家和离我是不晓得的,我那时才刚嫁过来,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钱氏爽快道:“只是你外祖母运道不好,虽然和离归家,但是亲爹亲娘都已经去了。唯有一个长兄,又大她十好几岁,两人年纪都快差辈分了。”
“长兄古板不说,我那婆婆还是个刻薄的,非说是和离归家的女子不吉利,没到半个月便把她打发走了。”
“后来还是姑母闺中的一个手帕交,听说曾在宫中做过女官的,她正巧到了年纪被放出宫来,将人接了去。”钱氏唏嘘地说:“这亲哥做得还不如一个外人。”
“你们快带着东西走,我便不与你大表舅提起这事了,省的麻烦。”钱氏道:“你是早料到要搬东西,所以还带了个帮手?这少年郎看起来是能搬得动的!”
霍靖川:“。”
他认命地搬起了箱子。
他们来得匆匆,走得时候也像是被辇着走一样。回到客栈,两人才一齐打开箱子看个究竟。一看下来,却都是些寻常旧物。
只有一件,是个未绣完的花样——
通常是百日宴时用的。
谢柏峥喟然,将旧物件一一收拾齐整,重新放了回去。待将来,是该归还于她母亲的。
“这一趟,也不算白来。”霍靖川间谢柏峥表情不好,出言宽慰道:“至少知晓了外祖母在兄嫂家过得不好,又被人所救。”
“那人还曾在宫中做女官。”谢柏峥不太乐观地说:“可算算时间那应当是隆安年间的事了,如今还能查到吗?”
“你我去查定是颇费周折的。”霍靖川道:“可若有我母后相助,却不是什么难事。明日回京,我便去找母后。”
“只是……”霍靖川非常期待地问:“你要怎么谢我?”
“方才听人说松州的桂花糕做得极好,小王爷与我一同去尝尝?”谢柏峥道:“你出门不要叫人付银子,我来请你。”
霍靖川颇感新鲜,矜持地点了点头。
庆王殿下就是这般好哄-
回到京城,又是去吏部当值的日子。
谢柏峥又从那顶青布马车上下来,恍然间竟觉得三日休沐的时间一晃就过。他正晨困,一进文选司院子便被人惊醒——
“听说了吗?那董继荣家闹出了好大一场官司!”
第83章 不当老婆83
八十三章
谢柏峥悄没声地坐了下来, 留神听同僚年兴说话。
“此事还得从陛下赐下诰命那日说起,一听说皇帝要褒奖董继荣,大理寺便当即决定不复审甘州这案子, 直接重新改一份卷宗了事!千里迢迢从照溪县提回来的证人们又送回去,董继荣那县令宅子里的妾室奴仆连同他的棺椁就一并送去了董家……”
年兴说得热闹,却叫人听不明白:“这又如何, 大理寺做事敷衍被圣上训斥了?”
“那倒没有,此事的重点——在那董继荣的十一房小妾!他人都死了, 妾室留在家里也没甚用处,他家便联系了人牙子打算悄悄打发了,可你们猜怎么着?”年兴大声:“有一位小妾怀孕了!”
谢柏峥想起了那日顾静瑶在药铺买的那一剂坐胎药,瞬间警醒。年兴还在接着说:“——这可了不得,董继荣去世时膝下无子, 这小妾立即成了董家的座上宾, 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可董家也没有什么家底, 否则也没有董继荣尸骨未寒就发卖小妾的热闹,可那小妾却被吓着了, 就怕生了孩子还要被卖。”
“那小妾便提出条件,要叫董家正式迎她进门扶正, 还要压原配夫人一头。”
“她要董家贬妻为妾?”有人说。
“她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却也要有人肯搭理她。正经的人家就没有这么干的,可这董家原只是卖身与别家做奴仆的, 脸面可远没有一个大胖孙子重要。要不是董继荣的原配夫人家世好, 还真未准能成。”年兴“啧”一声:“可贬妻为妾行不通, 自然要想别的法子,于是便想到了平妻。”
“那小妾见董继荣的老娘如此重视她这一胎, 便想再多加一个筹码,平妻可以但要原配给磕头敬茶,以后叫她姐姐,万事以她为尊。”
“此事原也只是她家关上门来商议的事,可董继荣那老娘圣上御旨赐下的七品孺人,竟跑到咱们礼部衙门来问能不能给她家府上那小妾也封一个诰命……”年兴摇头道:“这是把咱们礼部衙门当菜市场,来买菜了吧?”
“理由倒不是为了哄小妾生儿子,而是他听说如今朝野上下各处都在嘉奖董继荣,她自个也被奉承得飘了,便想自己的孙子也有个这样威风的亲娘。将来过年过节能领导宫中的赏赐,光宗耀祖啊!”
“结果自然是被咱们同僚请了出去——”年兴说话的强调到此处忽然变得平实:“可回到家中却又出了大事,那小妾流产了。”
“董家当场就乱了起来,那小妾坚持声称自己是喝了原配给她买来的坐胎药才落了红。你们想也知道,这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家,当即就把原配夫人给捆绑起来,一顿好打。下手狠了,又害怕,就想半夜悄悄把人丢到城外去,对外就说是跟野男人跑了。总归这样的脏水泼到女子身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好在天可怜见,这董家做事粗疏,才将麻袋捆了出门,便被巡城的锦衣卫捉住了。锦衣卫是什么名声,咱们可都知道。这事却连锦衣卫也看不下去,便将那可怜的原配夫人救下了。”
“可那董家见事情败露,当场有一套新说辞,硬说那原配顾氏乃是狠心的寡妇,嫉恨小妾、毒杀腹中胎儿,已犯了七出之条,理当休弃!他家只是将妇人打一顿出气,已经是极善心的人家。”年兴说着,甚至有些不知该用何种语气:“总之他们当街与锦衣卫闹了起来,前日夜里刚好有锦衣卫佥事夜巡,直接将这一家人全都丢进了刑部衙门。”
“——只是那重伤昏迷的顾氏因被指认谋害庶子,也一同被关进了大牢。”
众人:“……”
锦衣卫做事真是很对得起自己的名声。
“锦衣卫佥事有几位啊。”谢柏峥小声提问。
“两位,昨日当值的是北镇抚司顾佥事。”年兴摇头道:“他与那原配夫人都是姓顾,怎的也不照顾些?”
谢柏峥:“……”
怎么是你,顾子俨。
“人脑袋上又不写名字。”一人道:“照我说锦衣卫也不必将人丢给刑部,直接将这一家人料理了就是。”
“想必是这案子太小,北镇抚司诏狱哪里容得下这种宵小,怕是一进去就被吓死了。”有人猜测:“又或许是因为这董家刚得过陛下嘉奖,故而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刑部?”
“锦衣卫都不敢料理,难道刑部就很有风骨吗?”先头那人又道:“如今朝野上下,上至内阁下至地方,哪里不在嘉奖姓董的这一家?尤其是那魏氏孺人,圣旨还没捂热呢,哪里能在此时成阶下囚?”
“依我看啊,且不论此事真相如何,那原配顾氏恐怕是……”
“不是说这顾氏家世高么?他娘家人呢?”有人问道。
“顾氏,是宁远侯府的独女。”年兴回答道:“他家哪里是疼女儿的人家,我先前提过这董家原是卖身做奴仆的,卖的就是这宁远侯府。”
“这家能把独女配一门这样的婚事,料想也不会为了嫁出去的女儿奔走,能派出个人来不痛不痒地说几句,便已算是尽了心了。”
“……”
“可她若是冤枉的……”
“哪怕她是冤枉的,此案也只能是她一人之过。”年兴话音一沉:“只要朝廷要继续清田,那董继荣这个受陛下嘉赏的功臣,就不能有一个犯了事的亲娘。二者选其一,便只能有恶毒的寡妇。”
“毕竟陛下刚封了董继荣之母的诰命,谁敢在这节骨眼去打陛下的脸?”
“连大理寺都已经挂了一笔糊涂账,刑部又能如何呢?”
谢柏峥:“……”
离了大谱。
照他这样说,顾静瑶根本就必死无疑。
这还只是在吏部文选司关上门来讨论,在场都是见过董继荣一案旧卷宗的,都知道董继荣不是个东西,所以对顾静瑶多少都抱有一些同情。
可若是在别处呢,那些只晓得董继荣是朝廷功臣的那些人,又会怎么想?怎么做?顾静瑶在刑部大牢,还不知会怎样受人白眼。
可这一切,原本并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且不说那日他与霍靖川见过药方,知道顾静瑶买的药没有问题,她是无辜的。可在这桩案子里决定顾静瑶生死的根本就不是真相,而是因为当下朝廷还要继续清田,还不能让董继荣有污点。
那就只能将所有脏水泼在一个差一点就被谋害的妇人身上。
不过是换一种死法而已。
——逼死顾静瑶的甚至不是董家人,更不是她狠心的亲爹,而是朝廷政令。可是她一古代女子,说不定平日里连出自家门都稀罕,根本也没出过盛京城,朝廷政令与她有什么关系?可这事偏偏就这样发生了,她的性命在某些手握权势的大人物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一粒沙,进了眼中还要伸手揉一揉。顾静瑶的性命,恐怕轻如鸿毛。
谢柏峥听了这番话,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因为他发现,若要对抗权势,最有效的是更大的权势。
可天下间,何人的权势能压过皇帝?
谢柏峥此时不爽到了极点。可现在文选司直舍中的几位同僚,或许已经是整个庸朝为数不多的因为知道内情而愿意为顾静瑶多想几分的人了。
即便这些人,也只是在哀叹顾静瑶的命运。
“不过年兴你为何对此事内情知道得这样清楚?”一位同僚问。
“因为我爹就是前日夜里被锦衣卫顾佥事从睡梦中叫起来收押犯人侍郎。”年兴道:“这事原本不该我爹亲自管的,但是锦衣卫一直都不讲道理,大家都习惯了。”
“我爹他老人家正睡得迷糊,被锦衣卫这么一吓险些提着裤子出门,还好有机灵的小厮给他递了一条腰带,否则恐怕就没有颜面再留在京城,要告老还乡了……”
“锦衣卫,坏事做尽啊!”
谢柏峥趁着年兴骂锦衣卫的功夫,悄悄溜了出来。到了外间,才长出一口气,可胸中仍是憋得慌。
谢柏峥正凝神想着该如何帮顾静瑶,他总要试一试的。只是还未想出一个所以然,便听说门外有人要见他。
传话的小吏茫然地拿出一双鞋:“郎君,门外有个年轻小子要见你。还给了我这……这鞋作信物,说您能认出来……”
谢柏峥疑惑地看了一会,还真认出了这鞋边的花样,这是他祖母亲手做的鞋。长安县时,苏氏曾经送过两双鞋给照顾他的小药童何冬。
谢柏峥一记起来,便叫人带路去。
前些日子他去公主府赴宴,小药童刚好跟着师父出门采草药去了,故而不得见。今日何冬贸然找到吏部衙门来,恐怕是有急事。
谢柏峥到了门口,见到了一个急得团团转的小药童。
“谢郎君,我可算找到你了!”小药童何冬一见他,简直急得快哭出来:“谢郎君,你断案如神,求你救救静瑶姐姐吧!静瑶姐姐是顶好的人,她定是被冤枉……”
小药童话没说完,青石板街道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柏峥顺着马蹄声抬头——
竟然刚好是把顾静瑶丢进刑部大牢的顾子俨。
“你方才说被冤枉的人是顾静瑶吗?”谢柏峥趁他经过,故意大声问:“是不是宁远侯府独女,大义士董继荣县令的遗孀顾静瑶,她是被何人冤枉的?”
顾子俨勒马停了下来。
第84章 不当老婆84(修)
八十四章
两个时辰后, 刑部大牢。
吏部衙门前齐聚的三个人,以及听说顾子俨这个不靠谱的东西竟然惹了谢柏峥之后闻讯从宫中赶来凑热闹的霍靖川,在刑部司狱官的带路下, 行至刑部大牢最里间、最潮湿阴暗的牢房。终日不见光,便什么蛇虫鼠蚁都有,充满腐朽的臭味。
顾静瑶就被关押在这里, 重伤昏迷的她昨日是什么模样,今日就还是这样被丢在牢中。牢房门打开, 露出一个半张脸着地的女子。
她浑身的伤渗出血水,与大牢中的肮脏泥泞混到一处,成了个不清白的罪人。
顾子俨认命地弯腰走进牢房,轻轻地将顾静瑶抱了起来。她是那么瘦弱、那么轻,自小练武的顾佥事抱起她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可顾子俨很快便发现, 顾静瑶伤得很重。顾子俨再是锦衣卫, 他也是个少爷兵, 才几岁时就被选作皇子伴读送进宫中教养, 连真正的凡尘俗世都没沾过几年,更从未低头看过黔首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从未设想过竟然还有人敢在家中动这样重的私刑。
顾子俨其实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前日夜里, 他夜巡撞见这一家人时,便是听见这家的管事正与他手下的锦衣卫叫嚣。
他在皇城行走多年, 还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刁民,再听说是董继荣家的就更加心中厌烦,也没细细盘问就直接往刑部一丢了事。
本来寻常百姓犯事, 也不归锦衣卫管。正巧刑部左侍郎年骥家在附近, 他就直接拍门叫人起来干活, 将这群刁民丢进了刑部大牢。
至于这董继荣的遗孀,他更是圆是扁都没看清楚。
如今倒是看清楚了, 顾静瑶脸上沾着黑乎乎的不知是泥还是灰,白皙的脸透出红痕,那是被狠狠打过巴掌才会留下的。
至于她身上别的伤,更是不计其数。
顾子俨脸色都变了,走得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把人惊醒了。虽然顾静瑶现下这状况,能醒来的可能性不大。
出刑部大牢时,乍见阳光。
顾静瑶的似乎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来汲取安全感,结果摸索着抓住了顾子俨的衣领。
小药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二人。
谢柏峥与霍靖川跟在他们身后,霍靖川本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来的,可现下这状况他也是生不出什么心思。
谢柏峥一言不发,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我已将王府的府医们叫来了。”霍靖川试着同他说话:“你放心,虽说不是御医,却也是当世圣手,医术和人品都信得过。”
“嗯。”谢柏峥淡淡地应了一声。良久,才再次出声:“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顾子俨把顾静瑶从牢里抱出来吗?”
霍靖川并未深想,当然道:“顾子俨捅出来的篓子,自然是要他自己收拾。”
“不是为这个。”谢柏峥平心定气道:“我只是想让顾佥事也低下头看看,望族少爷们自小身边就被人捧着敬着,是不是就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了?他是锦衣卫佥事,一句话便能左右顾静瑶的命运,是何等威风。”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一拍脑袋作出的决定,却永远有无辜之人为他们付出代价。”
“这世间深受其害的只有一个顾静瑶吗?”
谢柏峥这话说到最后才带出来一些火气,却听得令霍靖川发愁。
“……”霍靖川自然明白谢柏峥的意有所指,只是他很为这样的谢柏峥忧心,读书人太过清正实际也不是好事,将来入朝堂该怎么面对那些糟心事?可这也没法劝,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公道自在人心。霍靖川支支吾吾半天也只说出一句:“……你别气坏了身子。”
谢柏峥懒得跟他废话,就不再吭声了。刑部侍郎郭则正听闻霍靖川带着锦衣卫“劫囚”的事迹,大惊失色地赶来,一看人还没出刑部,悬着的心总算是继续悬着了。
郭侍郎顺水推舟地叫人收拾出干净的屋子,让大夫们给顾静瑶看诊治伤,总算把人控制住了没出刑部衙门。
其实此事刑部也很为难,董家人一盆一盆地往顾静瑶身上泼脏水,原本是他们作怪害人,可竟然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成了正义之师。
原本刑部对魏氏这样使了劲撒泼的老太太有的是办法对付,可她偏偏是陛下刚封赏的七品孺人。
魏氏那个好儿子董继荣才下葬没两天,为了嘉奖这董继荣皇帝陛下绕过内阁连下两道圣旨,内阁连个屁都不敢放,朝野上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世间,谁敢去触霉头。刑部也只能顺势而为,第二日就将董家人放了回去,顾静瑶则还背了一个善妒、谋害庶子致使丈夫绝嗣的罪过。
可刑部实际并不想开堂审案,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就结束是最皆大欢喜的,既不必扰乱圣听,又能顺顺利利结案。
至于怎么个到此为止,那自然是顾静瑶受不了牢狱之苦,没几日便暴毙在牢中最好。
要不然也不至于特地给顾静瑶挑一个最脏最偏僻的牢房,发饭的狱卒都不会从那头经过,眼不见为净。
只是对外依然要有个体面的说辞,董家人那套跟野男人逃跑的话自然不能拿来用,刑部对外的说辞大概会是顾氏因不愿令夫家蒙羞,愧疚之下绝食而亡,九泉之下与夫君忏悔去了。
刑部自然也晓得这事做得不地道,因此会勒令董家不许休弃顾静瑶,她的尸身仍旧要埋进董家祖坟,不至于叫顾静瑶死后无归处。
一切都打算好了,半路却杀出一个霍靖川来救人。
刑部侍郎记得满脑门子火,可却也不敢对这位祖宗摆什么侍郎的谱,只能恭恭敬敬地同亲王殿下商议:“殿下,这罪妇可不能带出刑部啊!”
否则传出去,他们刑部怎么做人!岂不是里子和面子都保不住!
霍靖川不吃他这一套,也不接茬,仿若玩世不恭似的:“她一个女子能犯下什么大事?听闻顾佥事前日夜里英雄救美,好不容易给横行霸道的锦衣卫积点德,郭侍郎你说这么大的热闹,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你看,我将王府中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叫来了。”霍靖川与人在屋外说话,隔窗一点,“想必能药到病除。”
郭侍郎:“……”
他竟然也好意思说别人横行霸道!
“话说回来,这女子犯了什么事,怎么顾子俨救的人又被你们丢进牢里了。”谢柏峥摸着下巴:“莫非这女子看着奄奄一息,实际是个狠角色,能在几步开外取人性命?或是她身上背了十八条人命?”
郭侍郎见这位庆王殿下打定了主意与他装糊涂,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继续虚与委蛇。他摇了头,却只言此女与夫家不睦,便鹌鹑似的低头不肯多说话。
“都不是?”霍靖川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那你们刑部怎么给我皇兄分忧?天下这样多大案要案你们不去审理,却去管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一个小女子你们竟也使上了手段?而且还下这么重的手?”
郭侍郎:“……这个真没有。”
“那是何人动的手?”霍靖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判了么,怎么判的?”
郭侍郎:“……”
冲他来的是吧-
谢柏峥不耐烦看霍靖川同人演戏,且身为男子又不便进房中看大夫替顾静瑶治伤,便与小药童一起坐在廊下说话。
谢柏峥这时才寻到机会问他,“你在公主府,是如何认得宁远侯府顾静瑶的?”
何冬早便想到谢柏峥会问,便大大方方地同他说:“谢郎君来京城不久,想必不知。京中的高门大户,过年节时都要搭棚施粥做善事。有些家底厚的人家,甚至会在街上发放冬衣,老百姓们抢得都可厉害了。”
“以往也就是如此了,可咱们公主娘娘却与寻常的高门主母不同,她早年伺候过太后娘娘,又曾经自请去北蛮和亲,做起事情来自与别家不同。”
“公主娘娘亲眼见这施粥的、送冬衣的棚中都是老少爷们在哄抢,便想着也给女子们行一些便利,就支起了摊子叫大夫们在棚中给妇人们看诊。”何冬道:“公主娘娘发了话,高门大户家里既不缺人手,又不缺银钱与药材,自然也要这个好名声。永宁侯府派来做此事的,便是静瑶姐姐。”
“大夫们是男子,要看诊的病人却是女子,两方都拘束着。”何冬无奈道:“妇人们寻医问药本就罕见,身旁又有那些贵女们袖手旁观地看热闹,公主娘娘一番好意请来的大夫,全然派不上用场。”
“唯有静瑶姐姐不嫌弃那些粗陋的民间妇人,才叫公主娘娘的好心没白费。”
“头一年,她不过是能在妇人与大夫之间传话。”何冬声音陡然一高:“可第二年她便能将妇人的寻常病症说个七七八八,问了才知道,原来她将一年前师父开的药方都记了下来,为此还私下里看了整整一年的医书!”
“我只是个侍弄医药的,师父也总说我个憨的。”小药童的声音又低下去:“可我却知晓静瑶姐姐的善心,她对粗鄙农妇尚且能那样尽心力,怎么会害人呢?”
“会不会是刑部的大人们搞错了?”
何冬充满困惑地问。
而他们身后,刚好是互相虚与委蛇了好一阵子的霍靖川与郭侍郎。听见这段的对话,二人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谢柏峥转身看向他们。
事已至此,只是刑部同意给顾静瑶治伤,只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是远远不够的。
要救顾静瑶的性命,要肃清朝中倒行逆施的风气,症结根本却在手握天下权柄的那位。
第85章 不当老婆85
第八十五章
小药童看见这两位, 很担心自己的口无遮拦给谢柏峥招来祸患,便心虚地低下头。可事实上,谁也没有计较这句话。
刑部侍郎默许了给顾静瑶治伤一事, 准许大夫每日探视问诊。霍靖川虽然看起来比谢柏峥还要更加面色沉重,可是却既送府医又送药,小药童甚至怀疑他从前在公主府听说的小王爷和眼前这个不是同一人。
不过小药童也没时间去深想, 因为庆王府的府医从里间出来,小药童忙去凝神听大夫说话。听说顾静瑶的伤虽然重但是暂时于性命无碍, 便能放心回公主府了。何冬毕竟是公主府的小药童,不便在此久留,能替顾静瑶跑这一趟已是尽到了他的心意。
府医交代了几句,便又回去继续治伤。顾子俨跟门神似的立在门口,似乎要等顾静瑶治完伤才肯离开刑部衙门。
谢柏峥没说什么, 回过头发现霍靖川在廊下等着他。
谢柏峥走过去, 与他并行。从刑部衙门出来, 霍靖川道:“郭侍郎会将此案再拖上一阵子, 看会不会有转机。”
谢柏峥:“会有吗?”
霍靖川静了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他道:“会有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碾死一个顾静瑶简直再容易不过。可是霍靖川说的转机,却也很快便来了。
两日后, 朝堂上又为清田一事闹了起来。
左都御史朱穆清带着言官们参奏,各地陆续有官员为了清田妨碍生产,以至民不聊生, 民间怨声载道。
朱大人上奏时, 跪得直挺挺的, 像是有一根文人风骨始终支撑着他。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不是个只会起哄架秧子的言官, 他监察百官却也敢直言上谏:“陛下,清丈田亩,还天下清明,本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此事实在不宜操之过急,更不能推行此令而耽误农时!若长此以往,恐令民生凋敝啊!”
朱穆清语调昂扬,可永寿帝却无动于衷。霍平祯只觉得朱穆清不识好歹,故而一言不发。
“如今已是六月,说话就要入秋,此时不许百姓们耕种,到时候等着百姓们都被饿死吗?”
朱穆清再道:“陛下,臣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还请陛下救生民于水火!”
朱大人说的是民生之计,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知道,也不理解。寻常百姓们都是手停口停,今年的粮食不种下去,等不到来年就会弹尽粮绝。
太平年间,没有水患没有干旱,难不成要硬生生造出一个灾年?
只是御史台朱大人与言官们一连上奏多日,到了皇帝那里便只有一句话,令各地开仓放粮赈灾。
简直是胡闹极了。
此事不仅关乎民生,而且还关乎朝廷的钱袋子。户部尚书刘邴磨破了嘴皮子,结果却也是和言官们一样,被皇帝置之不理。
霍平祯倒是没和大臣们发脾气,但还不如发作一顿。
大臣们同他说有碍农时,皇帝说可以放粮。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苦一苦这一年的百姓。可是这一年落到了百姓们身上,却是无法承受的灾难。灾年里卖儿卖女都不算什么,除此以外又会有多少祸事要出来?
朝野上下闹得沸反盈天的这半月,谢柏峥结束了吏部的实习,回到国子学。郑文清在国子学门口等他,两人一起上学。
这日刚好是王司业坐讲的日子,监生们都在东讲堂听课。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讲堂。落了座,发现监生们都还没来,谢柏峥才想起:“怪我,只顾着同你叙旧,忘记了这时间是早间放饭的时候么。你特意出来接我,吃过饭了么?”
“趁着现在同窗们都还没来,要不要吃个饼?”谢柏峥打开书箱最底下那格——是青竹特地给他带上的,“要么?”
“我吃——”东讲堂角落里,传出一道渴望的声音:“还多余的饼么?”
谢柏峥回头一看,竟然是刘循义。“哦对。”谢柏峥心想,“他的确说过骑射课结束,便会回到国子学上课。”
谢柏峥将陷饼分给了两人。
郑文清年纪小,自然很难拒绝吃的诱惑。只是刘循义这个户部尚书之子,怎么也吃得这样狼吞虎咽。
刘循义心里苦。
朝中如今这个境况,刘尚书无有一刻不在发愁。户部要支起朝廷财政这个庞然大物,皇帝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生生把刘尚书的头发都愁白了。
刘循义这个败家子自然不敢往他爹面前凑,今日一大早更是连早饭都没得吃就被他娘亲塞进了马车送来国子学。
“我娘怕我爹见了败家子更加心中不快,迫不及待地就把我丢了出来。”刘循义道:“那个时辰,简直起得比鸡还早。”
“可我能怎么办呢?”刘循义嚼着饼说:“做人家儿子,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还是你们俩好,亲爹不在身边,谁也管不了你们!”
谢柏峥:“……”
他想起了从前糊弄谢教谕的时候,也是起得比鸡早-
这一日王司业的坐讲结束,谢柏峥收拾着东西往外走,郑文清也来跟着他。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一位斋夫来叫他。
王司业找他。
谢柏峥只好与郑文清告别,他道:“王司业想必是要问我户部观政之事,恐怕还要叫我写文章,明日再见。”
郑文清点头,一路目送他。
郑文清身后,走出来一位同样被荐入国子学的寒门贡生。他见郑文清年纪小,便起了轻视之心,教他道:“那位是国公府上的堂少爷,和咱们可不一样。你一路跟着他奉承,不也被丢下了?”
郑文清懒得听他说话,转身就要走。
“再说了,这历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寒门贡生追着道:“你年纪小恐怕还看不清朝中局势,陛下摆明了要重用寒门士子,打压世家。你好好一个乡下泥腿子,跟他厮混什么?将来啊,可别影响了仕途!”
郑文清闻言,脚步一停-
另一头,谢柏峥再次拜见王司业。
王司业为人和蔼,见了他,便招手叫他进来。谢柏峥近前,才发现王司业桌案上放着的是他的旬考文章。
王司业也不同他卖关子,依旧开门见山道:“你在户部做得不错,崔郎中与我盛赞你的。明日起,你便去翰林院观政吧。”
他说哪里?
那个“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翰林院?天下文臣的心之所向,一个连状元都可以称斤两卖的地方,庸朝最清贵的衙门,没有之一!
远的不说,严徵就是因为翰林出身,才年纪轻轻就做了一省提学。翰林院就是这样一个,
集聚天下神童才子,非常容易平步青云的地方。
这地方他去实习,真的不会被当成文盲吗?
谢柏峥呆愣一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司业有道:“去报道的时候,将你写的这两篇文章带上。”
谢柏峥:“…………”
他是去做反面教材的?
王司业观他神色,觉得甚是有趣。“你不必紧张,是首辅大人点名要你去的。”王司业宽慰道:“你去便是了。”
“再说次辅大人正是国子监祭酒吴大人,想必会关照你。”
谢柏峥再次震惊,他什么时候引起了朝中大人物的注意?于是第二日,谢柏峥怀着满腹疑惑去报道。
翰林院中。
谢柏峥才至翰林院,便被带去见了翰林学士。翰林学士程清和身为翰林院主官,虽然品级不高,但是上限很高。
程清和亲自带谢柏峥去见了两个人。当朝首辅张南岳,与次辅吴仁衷。
谢柏峥已经麻了。
他按照王司业的提点将那两篇文章拿了出来。首辅张大人和蔼地表示,既然这篇文章出自你手,不如就来讲给大家听听吧。
谢柏峥瞬间回到舒适区,早说让他讲课啊,这不是老本行!
谢柏峥已经提前一天回顾过自己写的文章,此时只需收敛思绪,找回从前在大学当讲师的状态。再开口,便能一气呵成地通篇讲下来。
第86章 不当老婆86
第八十六章
谢柏峥写的这两篇都是应试文章, 考题均出自王司业之手,说的正是当务之急的用人和清田。连日的大朝会闹成这样,吵来吵去说的也就这些事。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朝廷要清田, 必然涉及到用人,至于用谁不用谁,都是很大的学问。
永寿帝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 其实也算得上事出有因。
康元十六年时试行的清田策之所以会失败,主要是在于基层情绪闹得太大, 几乎是地方官员和乡绅联手搅黄了这件事。
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朝廷派去地方丈量田亩的官员,既没有地方官支持,又不了解各地基层情况,只有一道圣旨在手, 这和光杆司令没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 这还是个空降的司令。
永寿帝的应对方法简单粗暴得多, 他从康元十六年清田之事归因, 得到的解决办法是大范围地将县一级的主官,全部都换掉。
他将清田一事与地方官的政绩挂钩, 绝不允许出现地方官和乡绅地主互相勾结,瞒报朝廷一事。
这种一刀切方法奏效的前提, 必须是朝廷对地方控制力达到空前的强盛。可若是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达到这样强盛的程度,地方又哪来这么多隐田呢?
这也是康元十六年时,一个政令行不通, 康元帝就选择迂回地退一步的原因。两败俱伤, 对谁也没有好处。
那时选择不直接丈量田亩数, 而是从收成去推算田亩,这个计算方式尽管很粗疏, 但至少在基层能执行下去。
从朝廷法度的延续性来说,这应该只是康元帝的第一步。做皇帝的,这一步往后退,大概率不是因为真的怂了,而是为下一步的法令做铺垫。
户帖制就是在这时候完善的,户部根据各地汇总上来的徭役、税赋两项数据,来对整个天下做出粗略的计算。
再由此,对每一个大项进行细分。
事实上,即便是粗疏的数据也得来并不容易。以往的基层数据采用的是更原始的结绳计数法,在家门口打一个结,就代表一口人。
基层的胥吏们按照结绳数量,造册登记。当然,这里需要有两位村民与一位熟悉村里大小事的老人在场见证。
按了手印,胥吏们再做登记。
这便是缴纳人丁税与徭役的依据了。
而田税的计算则更加灵活一些,都是通过当地的亩产来做折算。永寿十六年那个折中的户帖法其实就是细化了具体的折算方法。
永寿十九年,则在户帖制的基础上更侧重家产的部分,例如家中有多少铁制农具,有多少牲畜等等。
其实从延续的角度来看,是一步步在为清田做铺垫的。从前两次缓慢的改革中层层递进,既能不过度激化基层矛盾,又能培养出一批实干的基层人才。
——只可惜康元十九年开始,户帖制就已经难以为继了,这种延续性已经完全被中断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一个皇帝往往就会颠覆前任的行政主张。
事实上如今面临的地方乱象其实同康元十六年时遇到的情况类似,只不过比起当年来说还多了一个裹乱的地方父母官。
结果就是地方乱象持续时间更长,乱得也更加彻底。
所以——
谢柏峥的这两篇文章就是从这两点入手写的。
其一,朝廷要加强基层人才储备。因为清田真的是个技术活,地里的田亩又不都是方方正正的,计算起来十分有难度。
吏部选拔第二批人才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加上了一道算学题来选拔。可这也只是一个勉强应对之法,因为计量田亩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叫做方田之术。
相比于懂得方田之术来说,有丰富的地方管理经验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重要。所以,不仅要会丈田,还要有基层经验。
只有朝廷政令,而对当地情形一无所知的父母官,只能是个糊涂官。
朝廷第一批派下去的那些寒门进士哪一头都不占,所以各地才会乱象四起。若只是糊涂倒还罢了,若是再为了自身政绩罔顾百姓生计,就会闹出董继荣那样的事。
其二,朝廷要加强政策的延续性。康元十九年是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再不成如今的永寿二年也可以是。
例如康元十九年的户帖法侧重每家每户拥有的物产记录,有了前一次的记录作底本,每隔三年的下一次统计就只需要注明加减计算过程,就可以防止造假。
由此便可见政策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培养出一大批熟知基层情况的胥吏,简直一举两得。
治大国如烹小鲜,每一个政令与决策都需要慎之又慎。须知户帖法度之下的每一个人口数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有家庭,有父母,有儿女。民生不是什么宏伟大业,而在每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必须要足够瞻前顾后,才能不让朝廷法度成为刺向百姓后背的刀-
谢柏峥职业使然,不知不觉又在两篇文章的基础上剔除了老生常谈的部分,又依据现在的情形做了扩充。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不会叫人觉得他滔滔不绝,而是言之有物、结尾时令人感到言简意深、意犹未尽。
谢柏峥讲完,又将考卷卷递给了三位大人。次辅吴大人十分护犊子地问:“张大人以为如何?”
“辞藻虽不华丽,但正如你所说,道理都是通的。”张南岳沉吟片刻,便决定道:“正是你放才所讲的这一篇,三日后宫中的筵讲,便由你去。”
谢柏峥:“……”
他说什么讲?
宫中的筵讲是给皇帝讲课,通常不都是翰林院侍讲们去的么?他还只是一个刚上任的实习生啊!谢柏峥勉强忍住惊讶,十分乖觉地领了这个任务。
其实转念一想,谢柏峥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他这两篇文章,写得刚好与朝中争议之处不谋而合,内阁能想起用他这个实习生的文章去劝谏皇帝,恐怕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谢柏峥倒是不怕内阁给他下什么套。
文章是他写的,也是他自己去讲,不加扭曲歪解。要是永寿帝听得不高兴,要治他的罪,也只能算他倒霉。
其次,他也是真的想在这乱局中做些什么。
议定了筵讲一事,吴次辅身为国子监祭酒又少不得叮嘱几句。首辅张南岳是一甲进士出身,连先帝都常夸他的学问,因此在文学造诣上是十分高的。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提醒:“你作策论倒的确有一番见解,只是今后在文采上还要多下一些功夫。”
谢柏峥的两篇文章,若说美中不足,大概是太白话了。天下间岂有只会写大白话的才子,之乎者也全都要用起来!
张南岳见谢柏峥一副茫然的表情,操心道:“你可知我府上的八岁小儿,写的文字都用典得当!而你,一个典故都没用。你得空再写了文章来给我看罢!”
谢柏峥:“……”
可他是真不会啊。
吴次辅听了这话,却倏然睁大眼。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张南岳,国子学难得出了这样一个好苗子,你这就要拐回家了?
谢柏峥犹自不知,还不太懂弦外之意。吴次辅没好气地说:“他这是想要将你收入门下做弟子!”
谢柏峥闻言:“!”
张南岳可不是一般人。或者说,他不是一般的首辅。他除了政治家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
开学立派的大宗师!
这样开宗立派的政坛大佬要收他做弟子,他怎么能拒绝呢!学术人,绝对受不了这个诱惑!
谢柏峥双眼一亮。
“我不过想指点你文章,又不缺弟子。”张南岳矜持的话才说了半句,又话音一转:“我的确是有爱才之心,却也只敢私下教导你几句,否则反害了你。”
吴仁辅闻言,也只有苦笑。他们这样的,见到了好苗子哪有不心动的,可现在却不像从前那样能随心所欲了。
大庸朝的官场中,师徒关系捆绑得比亲父子还要深,谢柏峥这个弟子还真不能随便收。要不然,直接从内阁把谢柏峥的文章递到御前就行了,何必绕这样一个迂回。
谢柏峥闻言也是耸然一惊——他只知道永寿帝这一朝诸事皆波云诡谲得很,却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波及到内阁了。
张南岳见他表情,便知他一点就通,心中更添了几分爱才之心。他郑重又和蔼地问:“你可害怕?”
谢柏峥坚定地摇头。
张南岳抬手,扶起谢柏峥的弟子礼。这位历经两朝的首辅大人,眼中决然:“既如此,我便指望你能做成更大的事。你可知,我与吴大人为何偏偏选了你?”
谢柏峥果然摇头。
张南岳很少露出这样洞察人心的目光,只是转瞬便息了大半,转而变成半希冀半无奈何般道:“因为陛下想要的是纯臣。”
这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永寿帝想要的是一把刀,他指哪里就砍向哪里。地方上已经有了那些被撒出去的寒门进士。
朝中,他定然也想要这样一个人。
谢柏峥与朝中牵连甚少,却偏偏在长安县一案中牵起了那一桩大案,误打误撞地与永寿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清田由慈恩寺而起,可查到慈恩寺这一案却是由谢柏峥而起-
三日后便是翰林们进宫为陛下筵讲的日子,谢柏峥在翰林学士的带领下入宫,进到了大庸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与此同时——
盯上筵讲这个机会的却不止内阁与翰林院,还有御史台。左都御史朱穆清在旷日持久的进谏无果后,怀着决然救国之心,带领言官们策划着最后一击!
第87章 不当老婆87
八十七章
永寿帝因不满朝中连日争吵,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已经停了两次。私下里也不愿见大臣,唯有先帝定下的这每月两次的筵讲,倒是如期举行了。
经筵讲学是皇帝与大臣们探讨治国理政之道的场所, 通常由翰林院推举筵讲官,经内阁批准,方可为天子讲学。
会讲这一日, 内阁、六部、督察院等朝廷重臣都要参加。谢柏峥这个还未正式入仕的实习生,自然排在队伍最后。
一入文化殿, 谢柏峥就被展书官提点好站位,因为他也要给皇帝讲学,需要在一旁站着等。此次讲学总共有一位主讲,和两位轮讲官,谢柏峥作为翰林院代表被排在第三位。
谢柏峥小心地观察着文华殿中的情形, 发现诸位大人们虽然并不交头接耳, 但是大部分都是神色寻常, 可见经筵讲学制度在庸朝执行到位, 大家都很习惯了。
即便是出现了他这样的生面孔,大人们也并未多注意。
毕竟翰林院多得是年轻后生, 总不能出现一个大家就惊讶一回。以朝廷重臣们的年纪,每隔十几天就一惊一乍一次, 实在不太益于身心健康。
谢柏峥走了一回神,便听到太监提醒众人准备接驾。庸朝在君臣礼仪上并不苛刻,大臣们并不需要跪迎皇帝, 今日又是经筵这样的场所, 就更加宽松了。
谢柏峥跟着前头的展书官一同行过礼, 便趁机看了永寿帝一眼。
从长相来看,他与霍靖川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 可从气质上却实在大相径庭。霍平祯的身为君王并不凌厉张扬,很平实,不笑的时候也不凶巴巴。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很威严的君主。
今日的主讲官是一位内阁大臣,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讲了一段规规矩矩的四书五经。他讲完,便是轮讲官。
谢柏峥赶紧凝神仔细听,因为下一个就是他。
谢柏峥不认得,在他前头的筵讲官正是左都御史朱穆清。
朱穆清一上讲桌,众人抬头看他。朱大人先向皇帝行礼,再看向朝中诸位同僚,他的视线扫过坐在皇帝下首的内阁首辅张南岳时,似乎有瞬息的停顿。
他二人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由他起的这个头,想必张南岳定能替他收好尾。
张南岳见朱穆清神色有异,心中暗道不好。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便见朱穆清撂开写好的文章,开口道:“臣朱穆清,冒死进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下罪己诏——”
“我大庸朝自开朝以来,四十六载间,休养生息,为万民之所向。然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国为家,予取予夺,视天下社稷为儿戏。乾纲独断,视群臣为掣肘,视天下百姓于无物。”
“强推清田策,以致地方乱象之多千古罕见!”
“陛下亲自褒奖之忠臣义士董继荣,实际勒索百姓财物,鱼肉乡里,欺上瞒下,致使民怨沸腾才,匹夫民贼当道!”
“陛下非但不治其罪,反要褒奖,是真的不顾大庸朝的子民了吗?”
“大胆!”永寿帝哪怕是个泥捏的脾气,也听不得臣子这样的质问。他愤怒极了:“朱穆清,你要造反吗!”
“臣朱穆清岁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可穿上这一身官袍亦敢为生民请命!”朱穆清浩然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说是迟,那时快,朱穆清一头撞到了文化殿中的大柱上。那雕梁画栋上染了血,渐渐落了下来。
迸溅的血花落到了一些人脸上。
朱穆清这一撞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往前膝行几步,他抱着必死的决心重复道:“臣恭请圣上下罪己诏,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
朱穆清说着站起来,直视霍平祯的眼睛。他的眼眸中尽是失望,想他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满腔的报国志在面对乾纲独断的君主时,却只有“死谏”这样的笨办法,可他年轻时分明还与人争辩过,认为文臣死谏实在过于迂腐。
可时过境迁,他竟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朱穆清的身后,朝廷重臣们都反应了过来。内阁首辅张南岳上前对着不要命的人抬腿就是一脚,看着厉害,其实只是碰到了官袍的一片一角。
“陛下,朱大人是一时情急,才鬼迷心窍!”张首辅急切道:“臣这就把他赶出去,叫他回家闭门思过……”
“天下百姓,苦朕久矣?”永寿帝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荒诞地看向文化殿。
朝廷重臣们跟着张南岳有样学样,看起来都像是在殴打怒骂朱穆清,实际上是在堵上他的嘴——
这多可笑。
他的肱股之臣们,听了这般不忠不孝的违逆之言,竟然忙着救一个罪臣。
“都给朕停下!”霍平祯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朱穆清:“谁指使你的,是谁叫你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朕的?”
“你要做什么,要逼宫?”
“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陛下。”朱穆清说话时尝到了额头流下来的血,平静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身受先帝皇恩,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
朱穆清话音刚落,他的官袍衣袖再次猎猎作响,在众人眼前、在手握天下权柄的永寿帝心中敲下了震耳欲聋的一记。
朱穆清的第二撞,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张首辅奋力地一奔,却也没能阻止,只来得及扶住他的脑袋不落在地上。
“南岳兄……”朱穆清轻声说:“我,不悔……”
满堂寂静。
文化殿中不再有读书时,反而传来阵阵哀痛之声。永寿帝霍平祯眼睁睁看着文臣死谏,看着昔日曾经和蔼地为他讲学的师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逼迫他,更改他的政令。
他又气又急,有怒又怕。
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民百姓,可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霍平祯站着,却忽然踉跄一下。他跌坐在龙椅上,孤独地看着大惊失色的文化殿。
朱穆清的一次死谏,会成为天下士子的怒火之源,熊熊燃烧到永寿帝面前。自此,虎狼之势推行的清田策,恐怕无论如何都要缓一步。
可霍平祯却始终不知道他错在哪里,就因为他派地方军镇压百姓么?可是百姓们不遵从朝廷政令,不就该武力镇压?
他年幼时的第一位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啊。
他是天子,他怎么会有错?
可这一日起,朝中的反对之声便愈演愈烈。
内阁与锦衣卫这两个原本应当针锋相对的机构联手,这半个月来收集的各地因清田而起的祸事整理起来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皇帝即便不出席大朝会,上奏的折子依旧如同雪花片一样飘过来-
又过半月。
陛下的圣意终于有些松动,而翰林院此时添了一把火,挑了几篇翰林及监生的文章给圣上御览。
谢柏峥的文章也放了进去。
那日筵讲没成,谢柏峥又在张首辅的指点下,将那篇文章改了又改,已经成了一篇无论文采与内容都上好的佳作。
永寿帝读到这篇文章时,心中难免有些震动。
谢柏峥提到朝廷政令的延续,令他表情怔愣了半响。一个还未入朝的监生都能看清他父皇的筹谋,可他却偏偏一叶障目。
他只想着,父皇去世前没有特意交代,那定然就是相信他能做好。这个念头,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可结果却是,先帝就给他的老臣在文华殿上死谏言。可他的满朝文武,却都站在他的另一边。
唯有零星几个折子,斥责那朱穆清行事莽撞。
可那些人,他也看不上。
永寿帝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表面看起来是个宽和的皇帝,但是性情极度固执,格外多疑。
谢柏峥的这篇文章原本他是觉得不错的,可看到这篇文章是谢柏峥写的,又开始怀疑起来。
他觉得有蹊跷,便私下拿给叶文彬看。谢柏峥不过是一个监生,他的文章竟然能呈到御前,莫非他暗中投靠了谁?
永寿帝是打算要重用谢柏峥的,他从长安县几个案件中都能发觉此子的才干。可是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能叫他这君主信任的人,眼中可不能有旁人。
“陛下是怀疑谢柏峥得了何人指点,才写出这篇文章?”叶文彬果然是最了解霍平祯的人,一语便能道出他心中所想,叶文彬客观道:“所说文采,恐怕是受了国子学教授的指点,但这文章定是他自己写的。陛下,我早便同你说过他天资聪颖,如今看着这篇文章也该信我了。”
“什么话。”霍平祯道:“他当真没有与朝臣往来?”
“并未听说。”叶文彬看了皇帝陛下一眼,下意识地隐瞒了他几月前在国子监门口遇见霍靖川的事。
霍平祯已经足够孤家寡人了,不能让他再继续把人往外推。
可叶文彬又不忍心完全瞒着,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倒是庆王,听说我与谢柏峥有一些私交,国子监开学那日还故意去给人家捣乱。”
“他啊……”霍平祯摇头,却总算有一些笑意:“这篇文章拿去,叫内阁拟个章程出来。”-
清田一事在朝中各方的努力下,逐渐慢缓下来,可却没有急着改换政令,而是先集中精力恢复生产。
只是几月间造成的满目疮痍哪有这么容易恢复如初,连谢柏峥这个翰林院实习生都被抽调到内阁做事了。
这一忙起来,便又是一两个月过去。可即便再忙,谢柏峥也抽空去了一趟刑部衙门。
董继荣的案子已经被平反,皇帝陛下撤回了对董家的嘉奖。顾静瑶被告谋害庶子一案,也终于到了开堂审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