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斯他们燃起了篝火,几百人围坐,抓了些山兔田鸡之类的串烤,彪形大汉个个露半膊,抓着酒坛,烧刀子如水灌。
霍洄霄在溪水里洗了热汗,把飞电又放了。
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军汉们兴致很高,裸露的腱子肉在火焰跳跃中泛着油亮的光,敲击着黑陶酒坛合着拍子高唱豪放的祝酒歌,胡语间杂着北地官话……风飒飒,萋萋草地翻起绿浪,马群撒欢嘶鸣。狼跟着仰头长嗥。
“公子。”牙斯抓着坛酒扔过来,火圈边上野兔子烤的滋滋冒油。
军汉们见他来了,起身站好,恭敬地跟着牙斯打招呼,祝酒歌也不唱了。
霍洄霄抓着坛沿,一壁撩起衣摆坐下,荡出的酒液撒了些,火光下莹亮,一股猛烈的香气直窜。
这路上几月,各地的酒都尝了些,都跟中原的汉子小娘一样软绵绵的,没劲。
……最念的还是这坛烧刀子。
霍洄霄仰头豪饮,酒液打湿前襟,烈火灼烧五脏六腑,畅快了。
狼营军规甚严,军汉们也不敢坐,都看着他。
放下坛子,满足地喟叹一声,霍洄霄才道:“今夜不按北境那套,都坐下放开了玩。只有一点……”眼神扫过几百号魁梧大汉,
“进了郢都都给我紧着皮,要是犯事闯了祸,一百军棍我亲自看着打!”
“是!”应答声震起山林宿鸟,扑棱棱的。
得了将帅这句话,几百号人放开来,打着赤膊,划拳喝酒,应着祝酒歌跳起红蓼原上粗狂的舞蹈。
霍洄霄也得片刻松弛,仰靠着后背枯木桩子,狼温顺地卧在脚边。
牙斯撕了一条肥硕滋滋冒油的兔腿凑过来:“公子用点,将烤好的。”
兔腿泛着一层焦酥的油光,霍洄霄不大有食欲,懒懒道:
“你自个儿用吧。”
牙斯十七岁,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大的跟饕餮似的,抓着兔腿撕咬下一大口,满嘴的油,说话含混不清:
“公子,咱们午间不辞而别,那张大人不会追上来吧?属下瞧那厮也忒难缠。”
北境马队这趟进京按霍洄霄的意思不走官道,没驿站补给,有时候免不了要进城补充,这银子霍洄霄从未打算自掏腰包,都是伸手问当地首官要。
一来二去就有些心眼子多想借力扶摇而上的。
美人美酒,金银财帛,锦缎绫罗成箱子的往霍洄霄帐子里送。
霍洄霄冷笑,这沈梁王朝真是烂透了,连个小首官都能轻易掏出这么多钱,而他北境穷得叮当响,二十万兵马粮草大半都靠自己屯田种!
对那小皇帝的鄙夷愈发地添上一层。美人美酒他是不收的,中原的酒和女人都没劲,一捏都能碎成渣。
他喜欢烈的,譬烧刀子,譬如红蓼原上麦色皮肤,会骑马射箭的飒爽小娘。
钱他来者不拒,都运回北境去,空口账一支,无白纸黑字,日后看谁有这个胆敢在他面前狂吠。
霍洄霄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无赖,那些存笼络心思的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后,无不痛心疾首。
……心疼那几大箱子搜刮来的钱。
这么个无赖却拒了宴城巡抚张琳。
狼呲着利齿打了个呵欠,拱了下霍洄霄,慢悠悠自行回帐了,百来号人有的已经烂醉。
霍洄霄将酒液饮尽,丢开坛子:“追来就追来,只要他敢。”
这一路上霍洄霄敛财,张琳是他唯一拒绝的一个。
原因无他,只因张琳胃口太大,想要的太多。
霍洄霄生了北地的性子,最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
遂带着部下先行出发。
此地距离宴城几十里地,要追来还是追得上的。
郢都在近在眼前,沈皇室叔侄俩大概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四处都可能是眼线。
哪怕稍微有些畏惧,张琳都不敢在天子脚下行贿。
有些醺然,霍洄霄站起来活动脖颈:
“明日卯正整顿出发,迟一刻钟罚他跑进郢都!”
*
子夜尽,火堆唯有几点未灭的残息,将黑的发蓝的夜灼出几个窟窿,狼营军纪严,饮完的酒坛子整齐地收拢在架子车上,几百号人安置在几个帐子里,已经歇下,鼾声震天。
金风吹酒醒,去溪边洗了把脸,霍洄霄才迈步回帐,前襟浇透了,有些冷飕飕的。
帐子在最里面,一点微弱烛火昏暗地燃着。
霍洄霄抬手正欲挑帘进去,却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异样——
帐内有人!
微弱的呼吸声很平稳,很轻,夜风里恍如一根毫不起眼的羽毛。
霍洄霄狼营度过十几载,跟着阿耶打了大大小小近百场仗,红蓼原朔风大雪,人会雪盲,眼睛不中用,只能靠耳朵听。
听敌人的方位,听猎物的呼吸,即便是一只小雀扑棱翅膀都不可忽视。
疏忽会要命!
霍洄霄将微弱的呼吸捕捉到,警惕地握住了手上横刀长柄。
……会是谁?
小皇帝的人?绪王的人?还是张琳追来了?
来杀他的!
顷刻,他抽出长刀,直而吹毛可断的刀刃散着冷光汇与刀尖一点,猛地挑开帐帘——
烛火一晃,将灭。
帐内昏暗,明灭瞬间霍洄霄已到来人身前。
刀尖抵上此人下巴,擦开了一条细口,血珠子一颗连一颗,顺着刀刃流淌。
“深夜造访,胆不小!”此人并不吭声,刀尖再次逼近,血流得欢,“说!谁派你来的?!”
此人仍旧不吭声。
烛火这时候复亮。
霍洄霄看清了。
此人缃色暗纹锦衣,乌鸦鸦的发长垂,一截脖颈白的似牛乳……跪坐在他的榻上,拥着他的毯子。
身无佩刀,弱不胜衣。
不是杀手。
霍洄霄放松了,同时,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暖香味,他此生从未闻过。
刀尖挑着下巴抬起:“女的?”
此人顺力昂首,眼睫掀开,一双眼盯着霍洄霄。
在笑。
霍洄霄看见了他的一双眼,不由一怔,余光瞥到他喉间与自己一样的特征。
……男的。
不怪他错认,狼营里来去,霍洄霄还是头回见一个男人这么香……再看了一眼此人。
丹凤眼,尖下巴,笑得像狐狸。双眼勾魂摄魄,流眄间湿润含情,眼角往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蒙蒙的媚态。
长得跟娘们似的。
“张琳送你来的?”刀背顺着下颌线划过,归鞘,霍洄霄单手解开铁护腕,不再看他,
“你回去吧,告诉张琳不必再动这些心思,他要的东西,北境霍家给不了!”
亏这老匹夫能想得出来。
他不收女人,便送来个男人。
郢都八大胡同温柔乡销金窟多一半都是扮作女子的小唱,官宦贵人家里养娈童更是蔚然成风。
然霍洄霄自省……不好这口。
此人含笑,不答话,坐的四平八稳。
霍洄霄奇怪,阔步到榻前,掐着下巴迫他昂首:
“你是哑巴?”
兽皮毯溜滑,露了白腻的脚腕,含着薄粉,刀痕还在渗血珠子,半边领子都染了血渍,有种凌虐般的美感。
那双眼湿湿地凝霍洄霄。
招架不住……
帐外狼夜嗥,风掀着帘角吹进来。此人乌发浮动,头贴到霍洄霄掌心,软腻的脸蛋来回磨蹭着:
“冷。”
霍洄霄没听清:“什么?”
人跪直了,岔腿,身贴着他手臂欺过来,玄衣与缃色暗纹相蹭,
“我冷。”
此回他听清了,鬼使神差,拇指按着美人下唇摩挲,搓得泛红:“伺候过人吗?”
榻上人像只畏寒的幼兽,贴紧,衣袍松散,暖香味愈发浓郁,香的勾人情动。
霍洄霄眸色一沉,起了兴致,手指落到腰际:“怎么这么香?”
双臂环腰将人猛一把提起来,掐着下巴迫他张嘴。
霍洄霄太高大了,若不是一双白腻的脚踝擦着床榻荡来荡去,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中罩着个人。
……亲了一会儿。
燥得很。
“给我宽衣。”唇贴着柔软的面颊厮磨,“……让你热起来。”
这句听懂了,白生生的长腿抖着勉强跪直,圆润薄粉的指尖抓住他腰带生疏地拉扯。
半晌,扯不开,着急地看霍洄霄,含情眼水雾蒙蒙。
要哭了。
“没伺候过人呐……”霍洄霄奇怪,手不停,声音低沉,“张琳送来之前没调/教过你?”却并不多想,单手解开腰带,亲他,“别哭,继续。”
美人很生疏,化成了一捧湿热的水。
霍洄霄发疼,喉头焦渴,抓着圆润薄粉的指尖环住自己,将那层缃色的衣领拨开,脂玉似的肩头缀一颗小痣。
暗红的小痣。艳丽灼眼。
*
按圣上的吩咐,福元去太医署找御医拿了盒金疮药,匆匆赶往内省庑房。
那徒弟是福元同乡,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为了养底下的三个弟妹,只好把他送进宫侍奉万岁爷。
一个月五两银子,别的小黄门都拿去差人捎带些宫外新鲜玩意供自己享受。
他一文不动,都收着,攒多了寄回老家去,养小弟小妹。
心眼子实。
福元为这个也就多看顾他一些。
领了三十大板,徒弟背上青紫交错,人也疼晕了,福元暗暗流泪,把药仔细敷上。
动手的人提前知会过,雷声大雨点小,使的是巧劲儿,再用了药,养个十天八天也就好了。
看过,福元不再打扰徒弟将养,急急忙忙披了大氅又往金风殿伺候。圣上用惯了他,换了别人笨手笨脚也不放心。
都将近四更天了,殿里灯还明晃晃地照着。福元知道,圣上今夜心里有事,睡不着。
可不睡哪成……天子迎秋而猎,射鹿拈香祭祀少皋、蓐收,以祈今年秋收五谷丰登。
按祖制,明日八月十二,圣上要亲策御马射鹿,辰时起至未时毕,礼制繁复,又要应酬随侍的诸位大臣,圣上如何吃得消?
福元忧心忡忡,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却被眼前场面吓了个透心凉。
只见外间侍奉的两个小黄门睡得正酣,歪在落地罩边,里间的窗户没关,风透窗吹得落地罩上悬的琉璃珠帘丁玲响。
福元快步上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小黄门的耳朵将人拧起来,恐惊扰了圣上,压着嗓子道:
“没眼色的奴婢!圣上还在里头,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小黄门吃痛,没叫出声——福元拿手帕塞住了他的嘴。
“福元公公饶命!”两人惊觉,吓了一身冷汗,跪下连连求饶,浑身抖得似筛糠。
福元没空搭理:“跪好了!待会儿再收拾你们!”
转过十六副山水禽鸟屏风,停在落地罩垂的一层琉璃珠帘前,福元换了幅笑脸:
“圣上,都快四更天了,奴婢伺候您早些安置吧……”
夜风呼啸,灯影一跳一跳,琉璃珠子斑驳陆离,对光晃眼,圣上没有开口。
福元心下疑惑,等了会儿,才敢撩起珠帘进去。
目光快速扫了一圈……
金楸檀木御案上茶凉的没有一绺热气,书页散乱,风吹的嚓嚓响,小榻上搁着圣上的雪貂毛大氅,地上堆着他走之前给圣上盖膝盖的锦毯。
除此之外,阒无一人。
迎秋宴回来,圣上将沐浴过,未着裘衣大氅,身上仅一层单衣……行宫地处山腰,往下望,深谷平原横亘百里,俱是莽莽林地,郢都秋日肃杀,夜凉山里冷,何况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四更黑天。
圣上能去哪儿?
福元的笑凝固在脸上,心中惊惧,冲出里间,对着两个小黄门劈头盖脸骂道:
“该死的奴婢!圣上呢?!”
两个小黄门低眉耷眼,面面相觑:“圣上……圣上一直在里面啊。”
“我问你们圣上去哪里了?!”福元面色苍白,整个身子凉透了,重复道。
两个小黄门不解他意,跪行到里间看了一眼——
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瘫了,再也直不起身。
……殿里哪有圣上的影子!
福元急得跺脚:“快去找啊!我的祖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