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失踪,兹事体大,千万不能传到绪王耳朵里去。
福元心里有分寸,先是暗地下以圣上突发急症,招二人来侍疾为幌子,通知了后省都知张胜春和北镇抚司千户沈七,差了些亲信小黄门合宫搜查。
眼见着天要亮了,辰时卢薄陈与建春宫外,鸿胪寺首官会请圣上沐浴焚香,驾御马射鹿,再登临祭台祭神。
天亮之前若是寻不回圣上,不仅整个建春宫的奴婢要掉脑袋,这大梁朝的天下只怕也要乱了。
……小黄门提着宫灯,福元在金风殿门口来回踱步。
沈七受了上谕,本该休沐,半夜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听到消息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急匆匆披了飞鱼服,绣春刀挂在蹀躞带上,往金风殿去。
胜春带着几个小黄门先行赶到。
福元一见他,急忙带着提灯小黄门走下台阶迎接,两人见礼,他才道:
“张都知,出大事了!”
胜春心知圣上急症是个幌子,只怕事情远比急症要棘手得多。
若非如此,福元也不会冒大不韪之忌假传圣谕。
胜春屏退众人,才道:“福元公公,究竟是什么事?圣上呢?”
福元再顾不得什么忌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胜春……他差去合宫搜寻陛下的几个小黄门正来禀报消息。
无一例外,整个建春宫都未曾见到万岁爷的身影。
金风殿伺候的两个小黄门早已经吓得不省人事,福元看着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怒火攻心,但眼下,却还是找到圣上最要紧。
他道:“我已通知了沈七,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若天亮之前还未有圣上的消息,届时为防绪王,也得叫殿前司的人来……”
福元难得地聪明一回,却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黎明前的夜黑的能吞没一切,几点宫灯火光显得微不足道,夜风吹过,在场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打冷战。
胜春默了半晌,道:“此事除了我们这些人,还有谁知道?”
福元摇头:“我已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圣上突发急症,这些奴婢也都是我手底下的,嘴巴紧。”
建春宫在山腰中段,下望便可将整个东围场尽收眼底,胜春目光顺着宫道,投向巍峨宫门外的莽莽山林……那里,隐约可闻狼嗥:
“司膳房,今夜与陛下有过接触的所有宫婢全部收押!待圣上回来再做定夺。”胜春深知,若是今夜寻不回圣上,他,福元,合宫的奴婢侍卫,没一个能保住这颗脑袋的!
他收回目光,异常冷静,指着山底下围场林地:“福元公公,除了建春宫,宫外围场可差人寻过?”
福元顺他指尖看去……风自林间呼啸呜咽,林地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影子,甚至还有野兽的嗥叫声隐约入耳。
殿前司将整个建春行宫围得犹如铁桶,圣上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出了宫门。
再者,一身单衣,圣上金枝玉叶,又畏寒矜贵,吃穿用度极为考究……绝无可能在半夜踏入满是污泥落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围场林地!
福元不解其意:“圣上怎会在那种地方?”
胜春招呼了带来的几个小黄门,多点了几盏风灯:
“找找吧……若找不到,只怕圣上正处在更凶险的境地。”
胜春满面肃态,带着几个小黄门沿着宫道很快消失。福元听他话听得心惊。
……若找不到,便是有人挟持圣上,蓄意谋反!
“圣上!我的圣上!”福元一声哽咽,几个小黄门忙把他搀住。
福元推搡开,悲痛欲绝:“搀我作甚!还不赶紧点了灯随我去找!找不到,今夜咱几个谁也别想保住这颗脑袋!!”
……
胜春带着一队小黄门,一壁走,一壁吩咐。宫道上碰到了北镇抚司千户沈七,与他一样身后跟着几个随侍圣上来围场行宫的锦衣卫。
飞鱼服,绣春刀,行色匆匆,过往宫婢内侍无一不避让。
两人该有半月未见了,适才在圣上跟前,无暇多言其他。胜春带着小黄门径直过去,未做停留,却被一柄弯刃阻挡去路。
沈七侧身挡他:“胜春这是去哪儿啊?”
绣春刀未出鞘,抵在腰前,刀柄上悬着一条手编的穗子,胜春垂眸盯着穗子怔了片刻,退了半步,拱手:
“七爷。”
“生分了。”沈七不悦,眼下却也不是适宜的时机。
圣上为大。
将刀收回,他看了眼胜春身后跟着的小黄门,心里模糊有了个影子,未将刀配回蹀躞带:“福元召你我所为何事?圣上龙体可安?”
圣命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沈七来之前便以猜出,此回诏他的多半不是圣上。
今日下午开始,便是由沈九当值的,若非是大事,也该诏得是沈九。
胜春从身后小黄门手中接过一盏宫灯:
“你带着人,今夜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统统乱棍打死!”
一队小黄门忙不迭地顺着宫道出了建春宫巍峨大门,宫灯如星星点点的萤火,很快被吞噬。
先帝撤司礼监,锦衣卫直隶圣上,忠心不二。
沈七带着的几个人都是熟面孔,胜春略略放心,眉间愁云密布:“你去金风殿门口守着,有人问起,便只答圣上违豫。若明日辰时还无动静,便快马及京,诏二十六卫的人来罢……”
沈七闻言色变,双眉紧拢:“话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胜春仰起头,天边竟已显鱼肚灰,谷中密林群鸟惊起,直冲天际,风过树梢,与之相和齐鸣。
天要亮了。
胜春的声音干瘪,恍若游丝,“圣上……失踪了。”
*
将到卯时,天空泛着竹青色,谷中大雾弥漫,北境的营地军汉三五成群,靴尖踏破草叶上的露水溅成一朵小花,骂骂咧咧地去溪边洗漱。
宿醉的头疼欲裂,牙斯坐在一根朽木桩子上,身上甲胄整齐,按着太阳穴听军汉们胡侃。
“娘的,新靴子,都被这露水打湿了,真糟蹋。”这军汉裤腿挽起,赤着脚,一双崭新布面的靴子提在手里,宝贝得很。
溪边几个军汉就冷水摸脸,开始套上甲胄,打趣道:“昨晚上我听你翻来覆去的,今早又穿了新靴,三哥这是想家中女人了?”
几个军汉一阵起哄。
赤脚军汉脸红脖子粗:“去去去,没大没小的!我说靴子,扯什么女人!”
岸边军汉笑得暧昧:“嘿,谁不知道三哥你前些天还拿着新靴四处显摆,睡觉时都抱着不撒手,生怕谁偷去了,不是嫂子捎来的还能是谁?”
众军汉又一阵起哄。
赤脚军汉红着脸笑骂:“拿老子开涮,你小子二十五了,连个相好的小娘都没有,哪天折在战场上,你还不如老子!”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军汉穿好了甲衣,铁胄端在腰间,“没女人想,倒想那口羊奶酒,梦里都是那个味儿……”
军汉咂摸着嘴,像是真回到了红蓼原,迎着朔风,豪饮羊奶酒。
此回却无人打趣调笑,岸边军汉们垂着头,不知谁说了句:“这趟来郢都,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红蓼原……”
“出息!”赤脚军汉斥道:“又不是奶娃娃离不得娘。记好了!狼营出来的兵,将帅在哪家在哪!等回了红蓼原,羊奶酒我管够!”
军汉叫谢三,入狼营有十几年了,跟着北境王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手足弟兄们一个个牺牲,从半大小子熬成中年汉子,亲眼看着北境王父子收寒州,收仙抚关。
战场上,幼儿耆老,皇族百姓……高低贵贱到了阎王爷面前都一样,人人都是两条肩膀架着一颗脑袋。
他敬重霍家父子俩,即便霍洄霄远比他年轻得多。
谢三资历老,话有分量,那军汉顿时有些羞愧:
“三哥教训得是,进了郢都我自找世子领三十军棍!”
谢三上了岸,用换下来的衣衫擦背,奇道:“话说回来,今日怎么没瞧见世子爷?”
几个军汉也是面面相觑,问来问去都没见过。
世子爷打小长在行伍,私底下跟他们关系亲,往常这个时辰他们洗漱开玩笑,世子爷不讲究,也跟着说笑两句。
今日怎地没见人……谢三想着,谷中浓雾消散,鱼肚灰色天空杂错着几丝霞光,晨鸟啁啾。
雾中谷口驶来一行车队。
车轱辘雕金花,帘子用上好的月影青纱,影影绰绰,四角垂着香囊和玉坠角,女嗓软语小调隔着纱帘传出来——
“愿君驻金鞍,暂此共芳年。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几个军汉没读过书,嗅着风中的脂粉香,咂摸半晌,抱着膀子看热闹:
“……这小娘唱得是什么意思?”
谢三穿好甲胄:“该干嘛干嘛去,找世子爷的,你们懂个屁!”
众军汉哄散开,心想这小娘唱得是好,可没用——世子爷也就比他们多认两个字,对他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相当于是对着挐羯蛮子骂汉语,对着中原人说胡语。
还有那句中原话,对牛弹琴。
霍洄霄小时候北境小霸王,家里请了数次西席,都被他气走了,能将字囫囵认全已经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说白了,大老粗一个。
……车队渐渐驶近,后面还缀着几口大箱子。
谢三正琢磨着这事怎么办呢,却听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传来一句骂:
“娘的!这厮够轴!”
牙斯宿醉醒了大半,跳出草丛:“三哥,你去叫世子爷,我来应付他们!”
谢三刀都拔出来一半了,却见是牙斯,笑骂道:“好小子,躲草丛听墙角呢!”
“三哥放心,没听见你想女人那段。”牙斯嘿嘿一笑,跑出去,“世子爷还歇着呢,你去叫他……”
谢三追上去,牙斯滑得跟泥鳅似的,跑出了老远。
他只能远远叫骂:“好小子,紧着皮,我改天再扒……”
*
这一夜,霍洄霄脑中反反复复只有几个字——
温柔乡,销魂窟。
离开北境之前,阿耶手下几个不正经的副将抓着他喝酒,喝多了,话也多了。
告诉霍洄霄,郢都,阊阖风吹人骨头软,比阊阖风更凶险的是人。八大胡同销魂处,进去一圈保准狼崽子也成家养的犬。
霍洄霄嗤之以鼻。
今夜却将他往前二十年的认知彻底粉碎。
天未亮透,帐子里黑沉沉的,未散尽的腥腻味将一方空间染上缠绵暧昧。
怀里人睡得熟。
霍洄霄勾唇回味……软有软的销魂之处,中原这地儿就是不同,男人都跟春水似的,不仅白软,还湿热,一把掐下去,痕迹遍布,水流得泛滥。
人他笑纳了,明日便修书告请阿耶,把人带回郢都,娶做侍妾。
这夜没怎么睡,帐子外军汉们晨练,呼哨声召回马群放夜草回营……
霍洄霄也睡不下了,起身收拢地上散落的衣物,边穿着边掀开帐帘。
这时谢三正到帐外,两人险撞在一块。
“世子爷安。”谢□□了半步,单跪拱手,“可算找着您了!”
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围上来,蹭霍洄霄脚边,半人高的秋草一夜被马啃平了,百来号军汉正在归拢物资,驱马撤帐……营地里乱糟糟的。
谢三本是北境王手底下的人,霍洄霄也称一声三哥,一夜心情大好,叫人带了笑:
“昨夜劳累,起晚了些,三哥有事?”
谢三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年驱逐挐羯蛮子,整夜整夜地不睡,世子爷十七八岁硬扛着,没说过一个累字。
……郢都这地儿吸人精气不成?
谢三不住地瞧帐子里,目光被堵墙似得霍洄霄挡的一干二净,他也不敢多看,霍洄霄侧身斥狼,半臂精壮坚实。
收回目光的瞬间,谢三瞧见世子爷背上遍是细细的血痕……像是女人指甲留下的抓痕。
“哎哟!世子爷,您这背上是怎么了?”他并不多想,关切道。
……营地里哪来的女人,刚送来的还在马车里呢。
经他提醒,霍洄霄摸了把背,疼得呲牙咧嘴倒吸冷气儿……娘的,够猛。
“狼抓的。”他把衣服系上,挑眉含笑,“三哥还有事?”
谢三看了眼卧在世子脚边的狼,心下奇怪,狼跟着世子有五六年了,只听世子的令,怎会伤人?
怎么看那伤痕,怎么像是女人在床上抓的……
他不敢说,说正事:“营地里来了行车队,说是宴城知府送来为世子爷践行的,牙斯正应付着,没敢叫人下马车。您去看看罢。”
霍洄霄扣护腕的手一顿,抬眼:“什么?!”
送来的人不是正在他床上?这又唱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