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陆云门看书时静下的那颗、如漂于静池水面瓜瓢的心,忽然又有了沉浮。
见他不接话,阿柿的声音渐小:“我……我就是想告诉你,要留意眼睛……”
但很快,受不得气的小娘子就说不下去了。
她摇了摇脑袋,面颊上的小桃花团都被她摇出了虚影。
“不对,我找你还有别的事。”
她望着陆云门的杏圆眼睛里明光烁亮,仿佛深海中某种精怪的鱼。
“我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忍不到过夜了!”
说罢,她扭头恳求窦大娘:“窦大娘,我想跟陆小郎君单独说一会儿话。”
“小陆?”
窦大娘扬眉问了陆云门一声。
见少年颔首,窦大娘便朗笑着向外走去,“那我便先到院门外等着,等你们说完,好送阿柿回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根本就不在意什么成婚、名分,如果不是没人相信我、如果不是你细问,我原本也没有打算把这些全说出来。”
待院门被故意用力合上,已经把脸鼓成了小河鲀的阿柿立马开口了。
“我这个人没脸没皮,没有那么多的礼教约束,并不觉得有了那一夜就需要你负什么责。反倒,我觉得是我赚了呢!”
她说着硬邦邦的狠话,可泪水分明就在眼睛里打转。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对我来说,你对我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即便我再纠结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人心肉长,并不是明白道理,就能够想通。”
“所以,陆小郎君,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目光咄咄直视着陆云门的眼睛。
“你那时说要与我成婚,究竟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与我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才决定娶我?”
“这事本就不可能发生。”
少年垂眸告诉她,“成婚前,我不会做出……”
“可是你做了!就是做了!”
阿柿不准他逃掉。
“你根本就不会亲人,一开始全用咬的,把我嘴唇的里面和舌尖都咬破了!后来,我说我累了,我不想做了,也没见你多讲礼法停下来!
少年的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
他看着阿柿颤在睫毛尖儿的泪珠,“那不是我。”
他试图让声音温和一些。
“即便你口中前世的那个陆云门的确存在过,那也不现在你眼前的我。”
阿柿的眼睛霎时灰了下去。
但马上,她伸出手,冲着他的后腰侧就挠了两下。
被野猪撞了的话,再是仙露明珠的玉树也没办法维持英英玉立。
端庄的少年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几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看!”
小娘子登时叫了起来。
“分明就是你!”
陆小郎君很想同她再讲讲道理,但他被她碰到的地方实在太痒了,痒得他都没办法站直,只能笑着往旁边躲,却马上又被阿柿小野猪似的扑上去,接着挠来挠去。
“你看!你看!”
小娘子根本就不讲道理。
“你这里特别怕痒,我一挠你就会没力气!”
她发上钗首錾刻的那尾口衔如意云朵的银色小鱼如同活了一般,在少年的眼前跃起游动,将那浮着的瓜瓢撞得几度倾荡。
“好了。”
漂亮的小郎君捏住了阿柿胡闹的手腕,如玉的手指几乎就压在她细软的手心里。
总算得了安生,他正要开始跟她论道理,却发现小娘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两人碰在一起的手,乌黑的瞳仁一动不动。
少年恍觉自己竟如此失礼,马上就想要道歉松手。
可是,他松开手,她会不会又扑上来……
就在他踟蹰间,他的手指反被阿柿攥住了。
小娘子握着他的手,踮脚凑得那么近,圆润润的脸仰着,忽闪着的圆眼睛里的光,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她才不同他讲道理呢。
太子府养的十几个名士一同跟陆小郎君论道都齐齐败阵,谁会不自量力到还要跟他讲道理?
“你就是你,你的心性、选择、理由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他,语气里的娇气又流了出来。
“你就给我一个答案吧。我亲了你,你回应我,难道只是因为喝醉了吗?那晚的第二日你说要娶我,仅仅就是你心中的那个礼吗?”
少年忽然就不想跟她争了。
他凭心而答:“就算喝了酒,我也不会让人靠近我。如果我不想让你亲我,你根本就亲不到。”
听完后,阿柿的两颗小虎牙一下便晃了出来。
“窦大娘!”
小娘子的神气劲儿全扬了出来,转身就朝院子门口跑,“陆小郎君说他喜欢我!”
怎么张口就是胡说呢。
少年刚想要追去纠正,却突然止住了。
他几乎心震地意识到,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她的话?为何总被她的话牵着情绪在走?
小娘子跑到院门下的阴影中,转身同他行了个礼。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但你的眼睛还是要好好养着才行。你别急着睡,我先去给你煮碗枸杞水!”
说完,她立马跑没了影。
院子里转眼便又恢复了空寂。
陆云门站立许久,竟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适应猝然的安静。
忽然,他听到身旁的水缸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噗通”。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缸中的一只小龟没能抓住缸边浮萍,一骨碌掉回了水里。
那里,原来有一只乌龟吗?
少年沉心静气,重看这方小院天地,忽然发觉,并不是这里安静,而是自己心浮气躁,这么久都没有听到这里的叶动虫鸣。
小郎君慢慢闭上了双目,安神定魄,聆听天地自然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眼,那瓜瓢周围的水面终于再度平静无澜。
最初,他只是好奇阿柿想要做什么而已,可这一日,他却总是不自觉便将自己代入了她口中的那个陆云门,所以才会感到心绪混乱。
他同她并没有那些瓜葛,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应当以平常心对她才是。
想通后,少年舒了口气,眼前星河浩瀚,豁然开朗。
而另一边,阿柿还不知道,陆小郎君因为一只乌龟就重新定了心。
她欢欢喜喜地去了庖厨,挑了一把颗粒最饱满的枸杞,入锅煎熟做了茶,随后一股脑倒进了她提前备好的黑釉油滴碗中。
茶水一入碗中,釉面闪闪发光的那片圆点便如浮在水面的油滴,在月下金光晶莹。
她小时候曾亲手制过一批黑釉,最后只勉强成了三个。她把最好的那个留在了手里,其余两个则被她带去了范阳,混在了给同龄孩童的见面礼里。
那群眼光浅薄的人只知道去拿金银珠玉,只有两个人挑走了她亲手制成的黑釉。
其中一个人,便是陆云门。
没想到时隔八年,她自己手中的那个黑釉碗早被她不知丢到了哪去,陆云门手中的这个居然还在。
这时,一直在庖厨外松快腿脚的窦大娘进了门,见阿柿正将黑釉碗端上木盘,她当即就笑了。
“本想来告诉你,庖厨里有些小陆自己的杯盏,倒忘了这事你该比我熟。”
这黑釉碗堆在青白碗盏之中毫不出彩,不细看还会觉得它略显粗鄙,若不是清楚这是小陆的东西,阿柿怎么会专挑它给小陆盛茶。
到这里,窦大娘对阿柿的疑心已几乎全消了。
因此,当阿柿呈出一盘炙烤蛤蜊给她,说她方才煎茶、见筐中有剩下的新鲜蛤蜊便炙以铁丝床烤熟时,窦大娘立马就做了甩手掌柜,叫县衙的仆役为阿柿提着灯笼照路,自己则留在了庖厨。
静了静,听周围无人,窦大娘便大马金刀坐在门边,享受地吃起了烤蛤。
——
不多时,端着木盘的阿柿就走到了陆云门的门前。
为了不累到眼睛,自心安神泰后,陆小郎君便开始自己同自己对弈。
他身旁清水石盆中的两条金鲗正各游各地吐着泡泡,听到阿柿进门的动静,它们纷纷朝着她的方向摆尾游靠,拨出一片涟漪。
而玉手执棋的陆小郎君却垂睫凝神,完全沉浸在了棋局里。
阿柿扫了眼那盘非心静平和不能下出的棋局,又睇了睇跽坐蒲团、神闲气定的沉静少年。
似乎完全没被她搅乱心神呢?
少女稳稳端在手中的木盘突然就滑了一下,盛满了茶水的黑釉滴油碗眼看就要扬洒。
为了稳住木盘,她急急向前跑了两步,小腿重重撞上了摆放着棋盘的木几。
棋池里的黑子白子碰晃不止,迸撒了一地,本来精妙严密的棋局忽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将木盘放到地上,小娘子匆忙地跪在几边,将棋子拢到手中。
“对不起。”
她自责地眨着眼睛。
“我把你的棋局弄乱了。”
被她惊扰的少年却丝毫没有生气。
“无妨,我都记住了。”
小郎君谦和地同阿柿一起拾起棋子,又认真地听阿柿说明了枸杞茶的功效。
“多谢。”
少年姿仪端雅地饮了茶。
随后,他将空了的茶碗和叠好的帕子一起推还向她,又把自己左腕上保暖的丝绵束袖举给她看。
“我已留心不让自己的伤腕受寒,日后看书习字,也会留意双目,一有疲惫便会休息。”
“可是……”
阿柿直了直身。
可她刚一微动,就“不小心”吃痛地“呜”了一声。
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小腿,卷起裤脚,小腿的前侧真的青了一块。
可少年只是有礼却疏离地望了一眼:“若是需要伤药,我可替你去向师母讨要。”
阿柿怔怔地抬眼看他,半晌后,她愣愣地摇了头。
原来如此。
想要置身之外,做回那个心如玉石、一尘不染的陆小郎君吗?
阿柿垂下头,看了看洒落在地、被窗棂割裂如纵横棋盘的月光。
这样更好。
就是要这样才好。
水面越平静,石子落下时砸出的水花才越清楚。
而她手里的那颗石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这时,府衙的仆役来报,前去金川县取信的人回来了。
但除了信,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头上套着麻袋、嘴里塞着布条、不停哼哼乱叫的贾县丞。
把贾县丞丢在院中后,悍勇亲信便去了屋内向李群青汇报。
“……他一直蹲在客栈屋中,属下使了许多计策也无法将他骗开,只好铤而走险,想将他打晕,没想到却不慎被他看到了面容。担心留下他会给国老惹祸,我心一横,就把他绑过来了。堵他嘴的时候,好像听他提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堂堂贾县丞……”
“简直胡闹。”
李群青一听便猜到院中蛄蛹的那团是谁了。
“那怕是金川县的县丞贾明,快去为他解绑!”
“哦!”
悍勇亲信马上跑到院中,将贾明头上的麻袋取了。
李群青也走出屋门,蔼然向贾明安抚道:“贾县丞莫怕,在下是宝泉县的县令……”
但贾明像是完全没听到,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他当即卡嚓卡嚓就是几口,逮人就咬!要不是那悍勇亲信躲得快,手臂上必定要多上好几块齿痕!
阿柿跟着陆云门走到客堂时,看到的正是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贾明拚命前倾、脖子长伸在前、亮着一口雪白大牙、一副“谁敢过来我咬死谁!”的斗鸡身姿。
见到桃妆绣裙的阿柿后,贾明先是表情一愣,眯眼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才扬声大叫着用北蛮语道:“你果然也被绑到这来了!这群是不是吴家的人……”
“贾县丞。”
阿柿开口便是大梁话。
“这里是宝泉县的县衙,是安全的地方。”
听到阿柿说了大梁话,贾明当场呆若木鸡。
见贾明发懵不动,悍勇亲信赶紧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贾县丞。”
李群青也笑呵呵地重新说道,“初次相见,实在失礼了。在下宝泉县县令,李群青。”
贾明转头看向长着长髯的清臞男子,一脸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绿豆眼。
“李、李群青?”
他顿了顿,然后猝不及防,猛地一个高蹿起!
“李国老哇!”
大梁为官的,谁不知道李群青李国老!
贾明顿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鹅鹅鹅!鹅鹅鹅!”
一时间仿佛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他似乎才终于想起要理一理他最在意的小八字胡。
边双手捋着胡子,贾明望向这群人中他最熟的阿柿,一头雾水般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进院后便在恩师的示意下接过了那封信的陆云门,此刻已经静默了多时。
在阿柿回答贾明前,少年忽然先行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将信纸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金川县前任县令汪苍水,是你什么人?”
阿柿看着他波光荡动的漂亮眼睛。
瞧。
了不起的陆小郎君又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砰。
平静水面上的瓜瓢被一颗石子激起的巨浪掀翻,咕噜噜地,沉进了水里。
第32章
32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有了这句话,阿柿的故事彻底有了血肉。
那不再是跟陆云门无关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是扯进了一条活生生的、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阿柿的重生或许并不存在。
可汪苍水,是真的死了。
不是在前世、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四月的春末,他的挚友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所以陆云门才会在同样缺少译语人的几个郡中,选了离长安最远、但治下却有金川县的一个。
他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忘年挚友曾耗费心血治理的地方,来找一找挚友在信中提到的“阿柿”。
“……我重生的那日,许多事已成定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远在金川的舅舅都已经不在。我改变不了他们枉死的命运,但我能救下陆小郎君,他还没有中毒,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我根据前世的记忆,提前躲过了追杀我的人,也因此错过了与陆小郎君的相遇。然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复仇,我决定先从李忠下手。”
客堂的廊下,烛影斑驳,阿柿放在胸前的十根手指轻轻跳动着,跟贾明讲着她这世的“真相”。
“我最恨的,就是李忠。”
据她说,前一世,陆小郎君所中的寒毒,正是吴家从那个古墓中弄到的,毒方早已失传,如今的大梁根本无药可解。除了陆小郎君,吴家还在暗中对数个敌对党羽下了那毒,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后来,多方查阅诸多古籍,又对穴中的壁雕墓画几经复原,陆家断定,这世间唯一能解那奇毒的关键,正是墓主人口中所含的玉。
而那块玉,同墓主人的头颅一起,被李忠盗走了。
“那时,李忠的罪行已经被查出许多,正被关在牢中。陆家要他供出那块玉的去向,他说了。可那瘴林白雾重重,如巨大迷窟,只听言语根本找不到地方,必须要由他亲自带路。
但他一听要他前去带路,顿时声嘶力竭,惊恐至极,绝不肯靠近那片瘴林。他似乎相信,只要他不再靠近那颗头颅,他曾经磨碎服下的舍利就能永生永世庇护于他。”
“我曾见过他几面,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头颅恶鬼的惧怕超过了一切,他宁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接受严刑拷问,也不想被再被恶鬼纠缠上身。但我还是将他逼了过去。没想到,那个疯子,竟在快要靠近瘴林的马车上撞刀自尽了!
之后,为了找到那块玉,陆家只能一寸一寸掘着瘴林,可直到我饮鸩闭目,也没能等到那块玉被发现的消息。”
“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决定,要在李忠毫无警觉的当下、先找到他藏匿头颅的地方,将能解寒毒的解药拿到手。而要想做到这件事,我只能一点点编一个谎言,让他相信那颗舍利护不住他,只有将我带去头颅前,才能换得一份安生。”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我只是在赌,赌李忠的心魔有没有那么深。好在,我赌赢了。”
“我是真的恨他,每每想起,便恨到嚼颚捶床。我也想过,我要把他杀了,刀刀凌迟,挫骨扬灰!可今天,真的到了那个我能手刃仇人的时候,我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烛光下的少女眉头紧蹙,恨与迷惘令她挣扎如沾染火星扑翅飞蛾,脆弱不已。
“明明,我知道刺进哪里能让他最痛,也知道要怎么干脆利落让他当场断气。可我看着我这双手自小被教导要用来救人的手,竟就是捅不下去……”
贾明似是听得入迷,按在小八字胡上的手许久都忘了动。但突然,他像是琢磨出了不对。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从奴隶商贩的手里逃跑吗?”
他的话也仿佛将阿柿从她的挣扎的困局中拉了出来。
小娘子恭敬对答:“那是我当了身上的臂钏、花钱请奴隶贩子陪我演的一出戏。我允诺若是戏能演成,您买我做奴隶的钱全数归他。”
“难怪!”
贾明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大聪明神情。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肯定道:“那个奴隶商贩手里的鞭子那么长,怎么可能鞭鞭都抽不到你身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说罢,他又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阿柿答:“上一世,您同现在一样,也是金川县的县丞。我对您的性情为人有所了解,也知道您的许多过往,所以我才想到您面前试一次。”
她睁着杏圆的大眼睛,满面崇敬地恭维道:“您果然面善心更善,见到我被欺负,就算手头并不宽裕,还是出钱买下了我。”
“哦呵呵呵……”
贾明听了阿柿的溢美之词,满脸喜上眉梢,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得使劲捂着嘴巴,才能不在李国老面前太过失态。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
“等等,我上一世是怎么当上金川县县丞的?”
“此事,我需向您道歉。”
阿柿一副满怀歉意模样地向他躬身行礼,将头埋得极低。连发上簪着的那条口衔如意云朵银色小鱼,都跟着垂下了脑袋。
“我装成见鬼破获的那些案子,其实都是前世您自己破的。我想要骗到李忠,首先要骗过您,所以就把您的功绩都揽到了我的身上。”
她开始一桩桩为他解释。
“上一世,靠着那面砌有李焕尸骨的泥墙而眠的人是您。您发现了墙边露出的人骸指骨,命令手下推翻了泥墙,从而找到了失踪多年的李焕……”
“也是!”
听她“有理有据”地说了一会儿,贾明的腰杆挺得越来越直。
他笃笃自信道:“我这人从小就耳聪目明,长了双金刚眼睛,这许多年又博览群书,破获三五个陈年旧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得意洋洋了一阵后,他合不拢嘴地继续问道:“那后面的所有事,也全是你演出来的?”
“是。全靠前世所知。”
阿柿虚虚地合上了掌心,手指尖时而开、时而合,将她想说的,继续尽数相告。
“我知道李忠到金川县任职的当日,尤记杂耍班会有命案发生,也知道案子不久后便会被一个亲眼目睹案发、却装作通神仙姑的舞姬揭穿。”
“我熟悉金川县的地形,也认得那个叫百善的护卫。他虽然剃了胡子,但我很清楚,他就是李忠前世的亲信。他叫普善,曾是郡里的译语人,与李忠早就相识,圣佑八年因北蛮与大梁混血的身份而遭到革职,随后便彻底投奔到了李忠身边,为他坏事做尽!”
“我知道秋社那日,县伯刘曙家的乳母会在去看杂耍班子的大演时见到那只曾被尤金娘盗走的小山猫。我还知道后来会下一场暴雨,一颗树下会露出刘初桃曾经埋下的一个盒子,那里面放着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璎珞……”
“我用我前世知道的这些事情,连贯地做了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李忠相信我是真的能通神见鬼……”
随后,她细细地把来到金川县后做的所有事讲了出来,听得贾明连连点头。
但唯独有一事她没有说。
贾明立马就提出了这点!
“小柳枝病倒是怎么回事?”
阿柿神情紧张了一下。
“那是……”
她小声嗫嚅道,“是我用针给她下了药。北蛮的偏方秘药,南边的大梁人绝没见过。”
她说着,心虚地斜睨了一眼陆云门。
但见少年神色平平,看不出喜怒,小娘子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为达目的,就是会不择手段。我明知梨娘会死,却未曾阻拦,甚至加以利用。我特意在小柳枝走出县衙、与我擦身而过时对她扎针下药,然后于众人面前编出‘孤魂’的说辞,因为我觉得,只要小柳枝病倒,李忠就会对我的本事更加深信不疑。“
但她马上又抬头强调:“但是!那个药只是看着厉害,绝不会害人性命!就算那天我没有被吴府找去喂她解药,再过个三五天,她自己就会好了。药方我现在就可以写出来,你们拿去试,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说完这些,她像是终于说出了一个一直藏在心头的大秘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就又能振作起来了。
“但我没想到,因为给小柳枝下药,我自己竟险些离不开吴府。前一世,我可不记得有那个什么吴总管。”
“是啊!谁能想得到!”
一提到吴总管,贾明立马就赞同地猛点头!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怕、那么不讲理的人!”
很快,阿柿和贾明两个人就同仇敌忾,一起热热闹闹骂起了吴红藤。
“老师。”
沉默许久的陆云门走到李群青身旁。
“您审过李忠。阿柿方才说的话,您如何看?”
“是啊。”
李群青望着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的阿柿与贾明。
“我审过李忠后,原本是有许多问题要问一问阿柿。但现在,她已经把我要问的都说了。”
李群青转面看向陆云门。
他快要五旬了,眉眼间已有了许多岁月刻痕。但当他背手而立时,却仍是挺拔如山,目光如炬。
“小陆,你也清楚,迄今为止,她说的所有话,都尚是可信、可不信。李忠如今神智时好时坏,常有疯癫之态,她口中前世的许多事情又已因她而生变,如今自然也无法求证。一切孰真孰假,关键还是在你手中的这封信上。你与汪苍水多年至交,你能否辨得出这封信的真伪?”
少年垂眸,看着手中的两张纸。
其中一张,详细地写下了吴家在春陵县犯下的罪行。
另一张,则是匆匆写给妹妹的绝命嘱托。
汪苍水亲手制成的桑皮熟纸,他写字时勾折处独特的细微顿笔,还有扑面而来熟稔至极的行句用词。
陆云门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这信是真,可却也无法说它是假。
从阿柿说出“重生”开始,她表述出的一切都几乎严丝合缝,哪怕有些事令人出乎意料,也仍旧没有哪一处能定论她在说谎。
甚至,如果她不是重生之人,许多事反而解释不了。
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我心中有无数怀疑,可又怕一个万一。”
少年凝望恩师。
“万一她真的是汪兄的甥女,我却始终将她当成别有用心的骗子……每思及此,我便不能心安。”
少年叉手行礼,心意已定。
“老师,请把她交给我吧。我会负责照顾她,也会时刻留意她的言行。若她别有用心,我绝不会让她得逞。”
听着顺风而来的少年的声音,阿柿知道,她的这招棋下对了。
肆无忌惮将她知道的事大量说出,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陆云门知道,她知道许多许多、旁人根本无从得知的私密事。
这样,如果她从头到尾都在做戏,那她就是一个怀有巨大阴谋、极其危险、随时都可能暴起噬人的恶虎,必须要对她严加看管,除掉她的爪牙,禁锢她的四肢。
可现在,她同时又有可能是他挚友珍爱的血亲。
就算是扎破她的一根手指,也可能会令他已成在天之灵的挚友痛惜万分。
陆小郎君没办法断定她究竟是无害的猫还是吃人的虎,所以,为了不误伤到猫,又不至纵虎作恶,他就会决心以身为笼,将她圈在自己的身边。
就算她要吃人,第一个吃掉的也只会是他。
以身饲虎啊。
可真是有趣。
第33章
33
“从今日起,我会搬去你的屋子,在侧房守着你。”
少年仿佛一株刚在雨中洗净的青竹,就连说出这种暧昧至极的话,也清素疏离地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和欲望。
阿柿看着他白璧无瑕的脸,面带茫然地微微张开嘴唇。
因为说了很多话,她饱满唇上秾艳的桃色有些微微的晕开,不再那么精致,反而令她显出种顿顿的娇憨。
“不是我去你的屋子照顾你,而是你搬到我的屋子吗?”
少年道:“是我要到你的身边,主屋的大榻自然该由你用。”
说完,他端雅抬臂,不徐不疾,取下廊边摇曳的灯笼,立于雕花廊柱旁,静如画中谪仙。
“我回我的屋子拿些东西,稍晚会送到你的屋中。”
阿柿的目光随着他摇晃。
她看着他转身后青色圆领外露出的那片白如梨花、直如鹤的后颈,看着他单薄却紧致的腰背,还有少年裹在靴中的那对笔挺有力的腿,乌黑眸子中涌动的玩味越发浓烈。
“我来帮忙!”
出声的瞬间,小娘子的眼睛里盈满了天真的喜悦,干净得像是刚从泉眼涌出的清水。
见少年的脚步一顿,她弯了弯嘴角,当即脚尖一踮就跑向了他。
超过他时,她灵巧地抢过他手中的灯笼,在他的面前旋了个圈,灯笼里的火焰在她的舞动中呼啦啦地流淌,仿佛随风奔涌的成群萤虫。
“我们快走!”
她盈盈笑着,伸手凑近,拉住他的指尖。
淡藕色的裙角染上了火光里的赤色,艳得恍若红莲。
少年眨了下被光晃到的眼睛,看着自己被人攥住的指尖,如常气静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同你相处,但……”
“我可以教你呀。”
小娘子语气热烈的打断,将陆小郎君的那句“但这于礼不合”扼在了喉咙里。
她无比自然地松开握着他手指的手,改成拽着他的袖子,紧接着又跑动了起来。
“我们先把你的东西搬过去再说,我真的一点都等不及了!”
她的这步退让,使得少年迟疑着没有挣开,最终被她拉着跑远,一起在夜中划出一道洋洋洒洒的火光。
——
不过一时半刻,阿柿就跑进了陆云门的院子。
她跑得虎虎生威,就算冲到了屋门前,势头也没减,砰地就推开了门,惊得屋子里那两条静浸在水中金鲗险些从石盆跳出来。
反观陆小郎君,就算被她拉着跑了一路,神态却还是安静的,就连气息都是静静的,没有一点波动。
好遗憾啊。
阿柿想。
他喘起来的声音应该很好听。
在她遗憾时,陆小郎君已经将他的寝具理好,走到案几前拿取笔墨纸砚了。
无事可做的阿柿便细细打量起了这个屋子。
突然,她发现,屋内架子里一座鎏金宝塔尖檐上悬着的四颗金铃缺了一颗。
而缺的那颗,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阿柿将它捡起,拨了拨,发现米粒大的金铃里面五脏俱全,但就是不响。
小娘子故作苦恼地晃了它一会儿,见手抱书册的陆小郎君在看她,她便马上捧着那颗金玲跑到他面前,殷殷切切地望着他:“这个,能修好吗?”
美貌明赫的小郎君垂下眼眸,伸出细长洁白的手指接过金玲,对着烛光拨弄了须臾,清脆的铃铛声便传了出来。
阿柿见了,马上将金玲拿去,想挂回宝塔。
可她却怎么都挂不上。
细细看后,金玲环扣完好,是宝塔尖檐上蹲着的吻兽顶角有缺,已经挂不住东西了。
“好可惜啊。”
小娘子垂着蛾眉,握着金玲,看向陆小郎君。
“我能把它留下来吗?”
只是一颗金玲。
陆小郎君点了头。
可接下来,阿柿却立刻兴致勃勃地把一根不知从哪儿弄到的细红绳穿进了金玲顶端的孔洞里,然后,她把红绳递向少年。
见他没有动,她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不帮我戴上吗?”
面对着她理固当然的目光,少年顿了顿,还是伸出了手,在丝毫没有碰触到她皮肤的情况下,帮她在腕上系好了红绳。
红绳一系紧,阿柿的小虎牙就遏制不住地露了出来。
她开心地甩着手腕,叮铃叮铃,如同咒音。
少年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看着阿柿,开口打断了铃声:“你说前世都是你照顾我,可我为什么像是在被你使唤?”
阿柿听后,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前世的好多事,我太过习以为常,都没有细想。明明是我在照顾你,可是,你也总顺着我……”
“你果然是很喜欢我,才会对我这么好。”
小娘子目若悬珠,笑靥上的两朵小桃花团灵动甜美。
“这一世,我还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让我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她仰脸望着他,漫天的星辰辉光仿佛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发誓,我一定会特别特别好地对你,比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对你好!”
说完,她像是有点害羞,抱着陆云门收拾好的书就叮铃铃地跑出了门。
少年只能提着灯笼跟在她的身后,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且,前面昏暗,砖石路也不甚平,她之前走路时就总会东跌西撞,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摔……
他刚这样一想,阿柿的身影就忽地向前倒去。
少年一惊,下意识跑向前,在她跌倒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阿柿当然不会总是跌倒。
走路而已,哪有那么容易摔跤。
无论是从缅桂花树上掉下,还是在甜瓜堆前跌倒,她都是故意的。
此刻,她当然也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看看陆小郎君的反应。
明明,一开始见她从树下掉落都只会侧身避开,可此时,最是守礼的小郎君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虽然只是碰了一下、见她站稳就立刻放开,但发生在清冷疏淡惯了的陆小郎君身上,已经是件足够有趣的事情了。
这意味着,她可以试着更进一步,将他继续拖往泥泞的红尘了。
——
因为阿柿险些摔倒,就算她百般解释刚才只是不小心、她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绝对不会容易跌跤,陆云门还是不准她再搬东西了。
阿柿只好甩着手,眼睁睁看着少年同仆役一起,把各种东西送到了她的侧屋里。
而铺床熨榻这些琐事,陆小郎君也完全不用阿柿插手,自己极好极快地做完了。
随后,将此前自行狩猎去了的白鹞安置在院中,少年经过了一番安静梳洗,便身着寝服,拥被上了榻,正抬手欲将头顶发冠摘下。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道由远及近的铃铛声,一个圆乎乎、宽大大的身影靠到了门上。
“陆小郎君,我能进来吗?”
小娘子用脑袋咚咚敲了两下门。
“我太开心了,睡不着。我们睡前说一会儿话吧。”
说完,她都没等少年应声,便费劲地抱着沉甸甸的一簸箕枸杞粒,撞进了屋。
那竹篾的圆簸箕足有她三个宽,上面盛着冒了尖儿的枸杞,正随着她的晃动哗啦啦地响。
“我之前请窦大娘叫人送了一些枸杞到我屋子里,想挑一些合适的给你榨油点灯,没想到送来了这么多。”
小娘子素面朝天,穿着身柔软单薄的袍子,一头长发毫无绾簪地披散在身后,就这么直愣愣闯了进来,看得少年一瞬间握紧了身前的锦被。
他的声音里有他意识不到的紧绷。
“我已经准备要睡了。”
“哦。”
小娘子点了点头。
然后,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抱着又大又沉的竹篾簸箕,边摇边晃地把陆小郎君看书坐的蒲团踢到了榻边,随后,自己就坐了上去。
“你睡就好。你以前总是说,你自小就很难入睡,一定要我在旁边陪着你,你才能睡得着。”
怎么可能。
小郎君又想说荒唐了。
“你不把头发散下来吗?”
小娘子滴溜圆的大眼睛望向少年束于发顶的乌发,语气雀跃地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梳发。你喜欢我给你梳头发。”
少年:“不必了。”
“哦。”
阿柿也不泄气。
“那要我帮你帮你按腿吗?你总是说我按得很舒服。”
她说着,眼睛就望向了少年盖在被褥下的腿。
少年连嘴角都绷紧了。
“不用。”
“那……”
“如今朝上,有一呼声极高。”
在小娘子或许又要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前,陆小郎君自己先开了口。
既然她要跟他说话,那便说一些好了。
他叹了声气。
“数名大臣进言,圣上乃吴姓,理应废掉当今的刘姓太子,改立良王吴京元。圣上似有意动。”
阿柿埋在枸杞堆里的指尖一颤。
但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若是在这个关头,真的查出吴家曾为了私吞墓宝、瞒上屠民,对良王会是一次致命打击。无论是谁揭发了这件事,都会立即被吴家恨上。”
少年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颤动,被烛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粉,令阿柿忽然想到了她曾活捉蜻蜓描金涂翅、制成的那片小折枝花子。
“良王本就将力保刘姓江山的老师视为眼中钉,若此次老师再有参与,只怕良王会在私下与老师不死不休。我很担心老师。”
“你放心。”
等他说完,小娘子认真地对着他安慰道,“再有几日,圣旨便会来了。圣人要为李国老官复原职,让他重新拜相、再入鸾台,没人能轻易动得了他!之后的三年里,李国老也一直很平安,圣佑十一年的秋天,他和窦大娘还来看过我们呢。”
说罢,她自责地蹙起了眉。
“可惜,上一世,我一直在长安的小院里陪着你养病,连门都很少出。外面朝堂的风雨,我知道得很少,你也几乎不提。只有你长姐……”
她猝地停住,然后才极不自然地改口道,“……只有太孙妃来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听到几句朝堂的事……”
陆云门的长姐,如今的太孙妃陆品月,是个有名的柔弱病美人。
她胎中带病,常年捂着胸口,青眉颦颦,面白如霜,极为惹人疼惜。
她的一个轻咳,能令席间众人心疼担忧得呼吸一滞,放轻他们高谈阔论和推杯换盏的声响。
就算是最顽劣的孩童,见到她不适的蹙眉,都会停下跑动的脚步,乖顺应答,生怕冲撞。
可就是这样一位弱柳扶风的久病美人,她的父亲是煊赫至极的燕郡王陆晴山,弟弟是陆云门,已逝的母亲是范阳卢氏长房嫡女。
而她自己,同皇太孙成婚一年便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嫡子,夫妻和美恩爱,只待如今的太子顺利登位,她便能入主东宫。
在说到陆品月时,阿柿的神情明显低落了许多,声音都变得没了力气。
但她的眼睛却一丝不错地望着少年,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是啊,陆云门猜的一点不错,她就是在借刀杀人。
从今年春天起,她就带人暗中查起了吴家在春陵县的恶行,如今已查得水落石出,只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妥善地捅出来,就能毁了吴京元的太子梦。
可她又不想亲自揭穿、让自己家与吴家撕破脸,所以她就盯上了清正无瑕的陆小郎君,而陆小郎君又把他的恩师李群青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就是在利用他们。
那又怎么样?
难道因此事而得利的,就没有你陆云门的亲姐姐吗?
可对权欲无心少年却不甚在意这层权势纠葛。他只是看着她耷拉下去的脑袋,问她:“你同长姐有隙吗?”
阿柿只能继续回到她编造的故事里。
“才没有……”
小娘子垂着眼睛,明显是在躲闪这个话题。
“太孙妃,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她捏着枸杞的手指碾呀碾,把一颗好好的枸杞都碾成了扁条,足以令陆小郎君看出她的心乱。
少年便随着她的心意问了:“上一世,不想让你与我成婚的,便是长姐?”
看来,他比她想的还要了解陆品月。
阿柿抿紧了嘴,趴着把委屈呼呼鼓起来的脸压进了榻上丝绵的锦褥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不要问了……”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见少年还是端方地在看着她,她耷拉着圆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头?”
看他没有动,小娘子忽然娇气起来。
“我不管,我现在有点难过,就想要你摸一摸我。”
说完,她拉过少年右手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按到了自己的头顶。
然后,她像小猫似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我的头发可滑了,是不是?我从小就用祖传的药水梳洗头发。有一次,一户富商家的夫人见了我的头发,吵着一定要花大价钱买一段、回去掺做义髻呢……”
第34章
34
草丛蟋蟀稀稀寥寥鸣叫着的夏末深夜,小娘子的话许久不停。
她的声音很小,手中晃动着枸杞的竹篾簸箕也只发出着极轻的沙沙声。
在这样的榻边,陆云门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而且睡得极沉、极好。以至于他在第二日醒来时怔愣愣了许久,才确信自己真的睡了过去。
陆云门之所以要住到这里,就是因为他的睡眠很浅,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令他清醒。
因此,少年便可以隔着那道薄薄的纱门,时刻留意旁边阿柿的动静。
但昨晚,他竟然睡沉了。
这真的是前所未有,不可思议。
少有发愣的少年,徐徐看向四周。
屋子中,不知何时,他晨起梳洗的一应物具和清水都已经备好了。
听到不断响动的金铃声就在不远处,少年知道阿柿没有出门,便静心沉息,洗净换衣后才出了门。
打开门扉的瞬间,院中高照的艳阳映到他的身上。
院子里,阿柿正在追白鹞。
听到陆小郎君出来的动静,她停下把扒在她腿上的大肥猫往下扯的动作,转头先冲他笑着行了礼。
不等陆云门反应过来回礼,她又使劲地把不情不愿的大肥猫抱了起来,举给他看。
“李国老派人送贾县丞回去时,叫人把你留在金川县的东西都拿过来了,它也被一起带了过来。李国老说,他已经去郡中将你借调了过来,让你放心在这里住下。”
说完,她把大肥猫抱到了怀里,捏了捏它厚敦敦的肉爪子。
“我还没跟你说过呢。”
她告诉陆云门,“这只猫,是今年除夕夜短暂相聚时,我在雪中捡到、请舅舅收留的。我把我的名字给了它,要舅舅也叫它阿柿。这样,舅舅每次喊它的名字,都会想起我,就算我们日后久不能相见,那只猫也能替我陪在他的身边。”
她说着,眼神变得落寞又怀念。
“我从未想,那次分开,竟然就是诀别。”
小娘子已经妆点过了,面容皎皎白净,嘴上只轻染了点薄红檀口,面颊也只点了两个乖巧的小红圆点,但在她的额上,却画了满幅的蕊黄,带着松树花粉的清香,如一只青松间的鹅黄鸟。
可仔细端看,她额上层层花蕊的最中间,却是空着的。
少女使劲呼了一口气,排解掉自己方才沉闷的情绪。
随后,她伸出手指,冲着大肥猫和白鹞指指点点,气哼哼地向陆小郎君告状。
“窦大娘拿了一匣茶油花子给我,我刚想剪了当额黄的蕊心,就被它们抢走了!”
她指向呲着牙在她伸懒腰的大肥猫。
“先是被它叼去玩。白鹞见了,马上就亮了爪子开始抢,我想拦,可它们打起架来凶得很,掉了我一身的毛,根本就劝不住。最后,”她指着跳到树上、将宝匣放到鸟窝里的白鹞,“还是被它抢走了。”
陆小郎君专心地听完小娘子的状告,随后对着白鹞吹了一段两短一长的变调呼哨。
清脆嘹亮的呼哨声刚落,白鹞便抓着宝匣展翅滑落了下来,将东西不偏不倚、抛到了少年伸出的掌心里。
接着,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落到少年抬起的小臂上便开始垂头敛翅,小声小声地呦呦叫。
“能不能,不要把它给别人。”
双手接过陆小郎君递来的宝匣,阿柿忽然出声。
她双目含忧地看着白鹞。
“就算过几年,那位贵人长大了、想要它了,你能不能也不要把它送回去?”
她望向陆云门。
“你就自私一点,把它留下吧。”
“上一世,我将它送回去了。”
少年并不是在问。
他很肯定,无论前世是否存在,这都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是。自你病弱到不能上马后,便让太孙妃派人将白鹞带走了。”
小娘子面露哀色。
“明明,你也很舍不得它,就算不能驾马带它巡猎,也可以让它在你身边陪着你啊。”
白鹞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随着她一起叫了起来,哀鸣声惹人伤怀。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不见少年回应,阿柿又固执道,“名字是很神奇的。你给了它名字,它身上就有了你的烙印,你们之间就有了牵绊。也许,你就舍不得将它交出去了!”
她认真地看着少年:“说不定,就是因为取了名字,我们两人间多了一条系在一起的线,上天才让我重新回到了你的身边。”
陆云门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问:“我给你取了小字吗?”
“不是啊。”
阿柿摇头。
看。
陆小郎君还不明白谁是猎物呢。
要被烙上烙印的人可从来都不是她。
“你行加冠礼时,取的是我给你的字。”
说完,她笑起来。
“但你今生平安康健,前途无量,加冠时定有贵胄亲临,权豪势要,天下文宗,络绎不绝,不必再用我为你取的字了。”
小娘子的眼睛闪闪发着光。
“所以,你想不想知道前一世我为你取的字是什么?”
少年……竟说不出一句拒绝。
他确实很好奇。
阿柿于是拉起了陆小郎君垂在身侧的手。
昨日她就发现了,少年的手指细长清瘦,但根根骨直有力,手腹掌心都有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迹,并不似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弱到连投壶都无法将箭掷出三臂。
她将他比她大了许多的手掌抚平,用手指在上面轻绵地滑出了两个字。
少年的小指不经意收紧了一瞬。
——九如。
陆九如。
直到她的指尖从少年的掌心离开,迟迟不散的酥麻感仍随着皮肤血管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逼得他只能用力将手握紧。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注5)
阿柿觉得,无需她解释,灵心慧性的陆小郎君也会明白她给了它多大的祝词。
而且,她给了他一个“九”字呢。
可蜷着手掌的少年却问了一句:“这个字,陆家的那一位,允了吗?”
“嗯?”
阿柿抬眸。
摩挲着滚烫掌心,少年平静道:“我以为,那位贵人不会喜欢我用这个‘九’字。”
他是这样想的啊。
确实,这事儿编得不太合理。
阿柿同他对视,眼角微微地下垂着,声音也低落了不少。
“其实,没有人同意你用我取的字。”
她根本就不同他讲什么陆家、什么“九”字。
“虽然你没同我说,但我听到了几句你和太孙妃的争执。她说,你的字,该由尊长赐,你让我这个……低贱的人取字,极不合规矩,简直……辱没门楣。但你说,你活不了多久了,便是随心恣意了这一回,又如何呢……”
她说着,眼窝里的泪珠又聚了起来。
“对了。”
她吸着鼻子,合合理理地岔开了话题。
“你看。”
她抬了抬脚上的木屐,金玲声随即响起。
“这个铃铛戴在手上还是时有不便,我就把它戴到脚上啦。”
少女细细脚踝处的裤袜雪白,衬得露出的那圈红绳鲜亮得晃目。
“早上我给你打水的时候,它总是撞上铜盆,震得声音可响了,我怕把你吵醒,吓得手腕都僵了……”
一时间,丁零丁零、如同咒声的不绝铃音又伴随着阿柿的声音响满了小院,像极了随着春风飘来的无数花种,细细密密地散落开来。
——
今日,在陆小郎君醒来前,阿柿便又去见了趟李群青。
抱着大肥猫,她将她“上一世”所查到的线索,挑拣七八告诉了李群青。
以李群青的能耐,靠着她所说的这些,再加上那封所谓的汪苍水的亲笔信,足以将吴家在春陵县所做的一切查个干净。
至于其他的事,李群青也能一应做好。她只需要在旁边静待佳音,拿她想要的陆小郎君取取乐就好。
所以,此时的她就该全心全意围着陆小郎君转。
为了让陆小郎君养目,她得赶紧用皂罗将他屋子中的屏风糊住才行。
于是,在跟少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了好多话以后,她就一路洒着铃音,欢欢快快地前去了窦大娘的院子。
但她才说明了来意,刚在院中对着木人桩活动拳脚的窦大娘便面露惊喜道:“你今日有空?”
“有空的。”
见窦大娘汗流面颊,阿柿马上细心地拿出帕子,双手为她呈上。
“府里没有你要的皂罗,我等下便叫人去买。你若不急,这会儿同我去河边如何?”
窦大娘笑着接过帕子,擦了擦下颌的汗,声音爽朗极了。
“昨日你同我提了要让小陆多吃养目的鲜鱼后,我便想着要带你去抓,今日这天倒是正好。”
“好呀!”
阿柿立马就点头应了。
但说完后,她却迟疑了一下,跑去问了在院门外安静等着她的陆小郎君。
小娘子一脸期待,面靥两颗红豆般的小圆点随着她弯起的嘴角上扬,要多乖有多乖。
“陆小郎君,我能跟窦大娘去河边吗?窦大娘说会带我去抓鱼。”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好。”
小娘子的小虎牙立马露了出来。
她开心地踮起脚,摸了摸少年肩上白鹞的脑袋:“我们有鱼吃啦!”
白鹞顿时无比捧场地高声“呦”了起来,还用额头去顶她的手心,跟她一起雀跃起来。
少年扭头,静静看着她同白鹞欢呼。
忽然,他发现,她笑起来时,嘴角似乎有道隐隐的笑窝。
他不经意便将这话说了出来。
正巧这时,白鹞见到它头顶的一枝桂花树上落了一只螳螂,本能展翅飞起去捉。
翅膀扑棱棱的声响压过了少年的低语。
阿柿仰面眨眼,望着陆云门:“你说什么?”
对上阿柿的目光,少年忽然发觉他方才的话说得十分不妥。
他垂下眼睛。
“没什么。”
白鹞落到了桂花枝上,将本就被沉沉桂花压弯了的细枝压得弯了。
“你分明说了……”
小娘子不依不饶。
“说我的嘴角……”
她歪头想了想,想不起来,于是自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有脏东西吗?”
少年只好坦诚:“我说,你笑起来时,嘴角会现有酒凹。”
阿柿的指尖顿了顿。
这不应该……
此时的“阿柿”笑起来,嘴角不应该有痕迹。
“真的吗?我都不知道。”
她吃惊地说了声,随后,灵动地转了转眼睛,扬起脸,明媚地冲着少年笑。
“陆小郎君,有一件事,现在你的肯定也不知道。”
她看着他:“你的眼睑褶中藏了一颗痣。”
陆云门确实不知。
金桂花枝下的少年颤了颤眼睫。
“是吗?”
“是的。”
她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耳朵。
等少年倾身靠过来、却仍旧有礼地同她保持着距离时,小娘子踮起脚,贴到了少年的耳边。
她抓着少年胸口绣着仙鹤暗纹的衣襟,细软的嘴唇随着她不稳的踮脚,若有若无擦在他的耳畔,声音带着松树花粉扑鼻的清甜味道,轻得几乎只有气音。
“你亲我的时候,我看到的。”
树枝上的白鹞突然飞起扑虫,被白鹞踩得咯吱作响的枝桠猛烈剧晃,金黄色的桂花成串掉了下来,落在少年的发间,如为他簪花一般。
他缓缓直起身,眉眼仍是清微淡远。
但耳垂因为过于白皙,一丁点的红都显眼的不得了,就像片晕开了的粉霞。
“呦!”
白鹞终于咬住了那只奋力挣扎的螳螂,一口便将它的下尾咬断吞下。
阿柿像是完全没看到少年耳上的那抹红痕,一副再天真、再单纯不过地说完这句话,就晃着脚踝的金铃跑回了院子了,把她会去河边的事告诉了窦大娘。
被留下的少年站在原地,摘下头顶那串早秋金桂,将花串执于手间,垂睫粉睑,美貌盛绝。
第35章
35
抱着窦大娘给她的衣物,同陆云门一前一后回到她的院子后,阿柿便说要回屋去换衣裳。
走进几扇屏风后,她脱下宝相花纹的豆绿半臂,露出了里面乳白的窄袖短襦。
这件短襦细薄似纱,双肩绰绰约约如同裸着,最懂非礼勿视的陆小郎君绝不会在此时过来细看。
随后,阿柿才拿起一面瑞兽葡萄纹铜镜,对着它静静端详了片刻,灿烂地露出了有着小虎牙的可爱笑容。
分明就没有酒凹。
是不是面靥的红点令陆云门看错了?
阿柿放下了心,一个有趣的新主意便油然而生。
“哎呀。”
小娘子对着铜镜叫了一声,随后将豆绿半臂穿上,捧起装着茶油花子的宝匣,急急地就冲了出去。
“陆小郎君。”
她跑到少年面前。
“我忘记贴这茶油花子了。你能不能帮我贴呀?”
她虚虚点着自己的额头。
“这东西,我自己贴,要贴好久。平日时间足,我慢慢贴,总能贴好,可现在我跟窦大娘有约,我不想让她久等。”
小娘子的额头洁白光亮,落在上面的那朵黄色花蕊精致玲珑,显得她格外乖顺,仿佛一只趴在熏熏花丛里乖乖巧巧看蝴蝶的无害小猫。
少年想起她在桂花树下猝然的靠近,心中油然产生了应该拒绝的念头。
但她看起来那么期冀,乌黑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在望着他,令他也无法直接说出“不”字。
思忖须臾,少年没有去接那个装有茶油花子的宝匣,而是平静地看着她道:“不用贴这片花芯,你额上的蕊黄也已经很好看了。”
趴在花丛里的小猫听了,抖抖耳朵,乌黑的圆眼睛一眨,立刻就撑着小短腿,机机灵灵地站了起来。
“真的吗?”
她的神情又意外又惊喜。
“我真的很好看吗?”
他并没有夸她好看。
可少年一贯温润有礼,骨子里便说不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可娇稚的小娘子却仰着脸,硬生生凑到了他垂着的眼底。
她几乎贴着少年紧绷挺实的胸腹,一只手托着宝匣,一只手勾到了少年腰间的躞蹀带子上,轻轻地扯了扯,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冲他撒娇:“那如果我贴上了茶油花子,肯定会更好看。你就帮我贴吧。”
谁叫你要说我的嘴角有酒凹,害得我险些以为这张脸出了纰漏。
对视片刻后,少年伸出双手,按住小娘子细薄的肩头,把她整个人推远。
在小娘子愣愣不解的目光中,少年慢慢吐出了三个字:“自己贴。”
说完,他转身回屋,也去换一会儿出门要穿的衣裳了。
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阿柿摸了摸自己被小郎君捏过的肩头,疑惑地转身回屋。
但等一回了屋子,她脸上的疑惑便瞬间消失了。
脚步轻盈地走到几边,拿起铜镜,阿柿仅指尖轻轻一点,便不偏不倚地为蕊黄贴上了一片金色的蕊心。
额间的那朵黄花瞬间明亮灵动了起来。
想起方才少年极快闪动的心慌眼睫,铜镜中的小娘子无声地笑了。
——
不久后,阿柿和陆云门便去了县衙的马厩。
马厩前,已换好了衣衫的窦大娘正牵着匹马往马车上套。
她打扮得清爽利落,头戴笠帽,身着小袖麻布短衣,长裤草鞋,都是最平民的装束。
听到声响,窦大娘她抬起头,对着同她相同打扮的阿柿洒落一笑。
但紧接着,看到跟在阿柿后面的陆云门,她的笑便一顿。
小郎君的确也是一身利落的打扮。
但因为太过利落,束腕、束腰还有束起小腿的乌皮靴,将少年青竹般的英挺身姿显得淋漓尽致。
就算用斗笠将他那张月貌花庞的脸遮掩,他身骨里那种天然的姿仪仍旧会惹来许多目光。
窦大娘迟疑了一下:“小陆……也去吗?”
少年自然不好说他是不想让阿柿离开视线。
他侧身露了露所背的竹篓,随后叉手回道:“许久没在河边垂钓了,便将之前放在府里的钓鱼六物带出来了。”
见窦大娘神色有异,小郎君恭敬问道:“我同去,不便吗?”
端正的漂亮少年这样问,窦大娘哪里还能说出不让他去的话。
“倒也不是不便……”
她也不啰嗦,爽快笑道:“罢了,路上给你买顶帷帽,快上马车。”
说着,她就将原想由自己驾车的小郎君赶进了马车,“你又不熟路,这车我驾就好!”
于是,一行三人便在窦大娘快活的驭马声中出了发。
一路上,阿柿一直靠在车架边在同窦大娘说话。
小娘子的声音总带着笑,有舒有缓,有娇有嗔,莺声燕语的,说的话也格外熨帖人心,听得窦大娘就没合过嘴。
而阿柿的手也没闲着,一直在用竹木编著口小肚大的圆长鱼笼,想要一会儿架到河里面,帮着自己捉鱼。
在鱼笼编了大半后,窦大娘吁停了马匹。
她于绿意盎然中朝前方挥手:“越过小坡就是河岸。你们两人先过去,我把马牵到草肥的熟人地方拴好,再去找你们。”
然后,她笑着嘱咐了一句“小陆,帷帽戴好”,牵着马率先离开。
照着窦大娘所说,戴着遮面帷帽的少年带着阿柿翻过了小坡,一眼便看到了栽种着许多柳树的河岸。
此时,男人们都在地里忙着庄稼事,河岸边只有一群农妇在树下浆洗衣物。
不愿扎堆而处,小郎君向河水上流走了走,挑了一处僻静的细柳树下。
此处的岸边有两块挨着的石墩,阿柿见了,立马拿出帕子,认真地把石墩擦干净,让陆小郎君坐。
等陆小郎君坐下后,小娘子才开心地坐到了他的身边,继续仔细地编鱼笼。
但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少年的鱼饵都还没放好,不远处,那棵最大的、垂着无数翠色丝绦的柳树下,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阿柿转头看去,在一片麻布衣裳的素色中,一名穿得红红绿绿的白胖妇人十分显眼。
她头上不论美丑地插了数枝金钗,肥白的腕子将银钏衬得极为细窄,随意地扬扬手,身后的两名的家丁便将原本聚在树下的洗衣农妇都驱散到了四处。
一名被驱走的蜡黄脸农妇满面恼意,抱着木盆走到了阿柿这边。
她瞅了瞅戴着帷帽、不辨容貌的少年,又在阿柿的这张生面孔上多看了几眼,随后便开始卖力地敲起了洗衣的木锤。
而那边,在霸占了柳荫最大的垂柳树后,一辆驴车缓缓地驶到了树下。
一名戴着个宽大的幂篱、全身几乎都掩在黑色的三纱罗里的男孩儿走了出来,在两名家丁的侍奉下坐到岸边,手拿鱼竿,开始垂钓。
那白胖妇人顺势便坐到了男孩儿身旁,为他打起了团扇,时不时便咒骂一句天阳毒辣、叹气没将家中解渴的嘉庆李与哀家梨带来。
随着她的“咳声叹气”,河岸边不时有目光向她瞟去。
忙着给鱼笼结尾的阿柿也扭过了几次头,向着大垂柳看。
片刻后,钓鱼的男孩儿等不到鱼上钩,不耐地重新甩了下鱼竿,手臂从遮阳的幂篱黑纱中露了出来,当即便得了那白胖妇人的一句惊呼:“快把手收起来!万一晒得黢了,贵人不喜欢了怎么办?”
那语调张狂、吊梢眼角四处扬着的神态,似乎是巴不得要所有人都听见她说了什么。
果真有人停下手头的活,瞥了眼白胖妇人:“还要送给贵人啊?”
那名油黑脸的农妇怪声怪气道:“你家大郎、二郎已经是娥皇、女英了,再添上一个,也不怕宠爱分不均,在县主的后宅里闹起来?”
这显然是有闹热可看了。
许多岸边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小娘子不认得那个白胖豕?”
这时,见阿柿这张生面孔上露出不解,阿柿身旁蹲身捶衣的蜡黄脸农妇对她出了声。
阿柿知道她指的是那个白胖妇人,便摇了摇头。
见阿柿摇头,蜡黄脸农妇立马压低着声音悄悄道:“你猜她为何那般神气?嘻,去年夏天,她家里的两个儿子到郡中行商,正巧被去外祖家探望的一位县主看到了,当街就被掳进了宅里。”
她语气奚落,“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当街拍着大腿干哭嚎,说她费心养育的两个儿子,那可是堂堂男儿,怎么能进女人的后宅院。过了几天,流水的珠宝赏赐一下来,她便恨不得有八个儿子、全给送到贵人的榻上去!”
“那不。”
她朝那个黑纱幂篱里的男孩儿呶呶嘴。
“那就是她家中的小儿子。才刚十四呢,也不知道毛长没长齐……”
阿柿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听得很用心。
而大柳树下,穿红着绿的白胖妇人仍在扬声。
“自然不是去县主的府上。”
她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沾沾自喜道:“县主诚然高贵,可你们知道,如今东都最尊贵的女孩儿是谁吗?”
“哎唷唷不得了,这是要把儿子送给圣上了!”
跟她拌嘴的油黑脸农妇以手背捂口,咯咯笑起来,“听说圣上早就过了花甲之年,你这小儿子见了,都可以叫上声阿婆了。”
“呸!”
白胖妇人啐了一口。
“黑心肝的玩意儿,你是眼红得连耳朵都聋了?我说的分明是女孩儿,你扯什么圣上!”
说完,她拦住身后欲动的家丁,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模样。
“也是。我问你们,那就是对牛弹琴。像你们这些村夫野老,怕是连当今圣上诞过几子几女、儿孙几何都不知道吧。”
阿柿的旁边,蜡黄脸的农妇立即尖酸小声道:“知道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地里的稻子多长出一茬……”
但这句低声的嘀咕自然没有传到白胖妇人的耳中。
见周围的人都竖着耳朵在关注自己,白胖妇人便张张扬扬地说了起来。
“当今圣上是先皇的吴皇后,两人一同临朝多年。先皇死后,吴皇后便顺理成章接管了朝廷,改朝大梁,成了这天底下第一位女皇……”
“竟说废话。这些谁不知道。”
蜡黄脸的农妇哼了一声,随后看向阿柿,“是不是哇,小娘子?”
被叫到的阿柿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笑,可爱得让人不忍心拿她当椽子使。
另一边,白胖妇人的声音还在响着:“……圣上如今还活着亲生孩子,有一女二子,分别为赤璋长公主、太子和二皇子兴王。我家大郎和二郎跟随的,就是兴王府中的檎丹县主。”
听到这儿,有意奉承着她的人便朝她凑了凑:“比二皇子府中的县主还尊贵,您这是要攀上太子家的女孩了?!”
白胖妇人得意一笑。
“到底还是不够有见识。”
她很满意那人的奉承,伸扬着叠有几层肥白的脖颈,向众人道,“这一女二子里,最得圣上最疼爱的,是她的长女。听说啊,便是那批折子的事,圣上都会带着赤璋长公主一起。那可是连太子都沾不到边的差事!”
“这里的鱼容易被惊走。”
沉默许久的少年忽然出声。
他收起鱼线,从石墩上起身。
“我们走远些。”
“哦。”
阿柿马上应了,拿起鱼笼同他转身。
在他们的背后,白胖妇人仍在夸夸其谈。
“……女孩中最尊贵的,自然便是赤璋长公主的女儿扶光郡主了。你们想想,二皇子的女儿还只是县主,长公主的女儿却封为了郡主。这是何等的恩宠!”
她说着,简直喜不自胜。
“昨晚,我家大郎来信,说檎丹县主正在留意漂亮的男孩儿人选,要献给扶光郡主充盈后宅。听说郡主最近喜好会垂钓的男孩儿,我这不,马上把人带过来学钓了……”
阿柿将脚底的一颗石子实实踩进泥土。
东都的扶光郡主正闭门编修班昭《女诫》,在儒林文士中贤名正显。
刘檎丹居然大举张罗着要为她充盈后院。
可真是个极好的姐妹。
少年见阿柿步伐慢了,便停下脚步,转头等她。
小娘子于是三步并两步地追了过去。
走到少年身边,她抱着鱼笼,有些好奇地仰脸发问:“说起扶光郡主,前世我跟在你身边三年,竟从未见过她。”
“这不稀奇。”
少年淡淡道:“郡主厌我。凡她出入场合,均不准有我出现。”
小娘子吃惊地张大了嘴。
“为何?”
她站在原地,惊讶得像是都忘了要走路。
“怎么会有人讨厌陆小郎君?!”
帷帽后的少年站在拂面细柳间,垂下了眼睛,低低答道:“因为,我揭穿过她。”
第36章
36
八年前,九岁的陆云门正寄住在范阳卢氏的外祖家念书。
腊月寒冬,赤璋长公主带着她的女儿,以赏梅为由,住进了范阳卢氏的主宅。
那个已是郡主的女童,粉妆玉琢,极为貌美。
她肤色白净如霜,眼若点漆,不过七岁,便已可窥见日后的雪肤花貌、尽态极妍。
尤其笑起来时,她贴着珍珠的面靥上还会现出一对甜甜的酒凹,整个人恍若明珠千斛,真真是玉叶金枝。
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范阳卢氏千百年传承,历经多朝仍岿然鼎盛,养出来的小娘子们自然气度不凡,可那小郡主的规矩竟丝毫不逊于卢家的任何一个女孩儿,举手投足,娴雅从容。虽因年纪小而略显稚气,却也因此更添可爱,仿佛一只年幼的华贵猞猁,得人重视,也令人喜爱。
因而,短短一番见面相拜过后,卢家的人便都暗中对她点了头。
可陆云门却在同她那双乌亮眼睛对视的瞬间,察觉到了一种在对他估价的意味。
而随后,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年幼的郡主显然觉得他并不算值钱,鲜少再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终日只与卢氏主家的嫡子嫡女们相伴。
以她的身份,同那些孩子相处,没有人觉得不妥。但陆云门却很快发觉,虽然小郡主对所有人都致密周到,可她对卢家家主的嫡长子卢三郎却有着格外的优待。
那些优待,都是些极小的、如沙般的细节,可一点点累加起来,却足以令原本对皇家颇有不屑、不愿与她深交的卢三郎对她频频相邀。
很快,陆云门就听到了赤璋长公主有意要让扶光郡主与卢三郎结亲的消息。
在卢家的这段日子,小郡主心思百伶百俐,又能怜贫惜弱,品貌德智,无可挑剔。
对皇室一贯有些看不上的范阳卢家,竟没有一个人对她有半分的不喜欢。
卢三郎更不用说,一谈起她,脸上的笑意便挡也挡不住。
因此,即便当今仍是个“以娶到‘五姓七望’家女子为荣、以娶到公主为憾”的世道,可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应该很快就要定了。
然而,一日午后,陆云门照料完自己的马匹、正在回屋,却无意中见到扶光郡主独身一人蹲在冻了厚冰的湖面边上。
那个小小的、如同仙童临世的小娘子,正面无表情、悄而谨慎地用石块凿着冰面,将冰层凿得将碎未碎。
随后,她丢开石块,捡起滚落到了湖边的藤球,带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转身离开了那里。
那时,陆云门并没有想明白她做了什么。
直到当天夜里,他听到消息,傍晚时分,卢三郎在冰湖上教扶光郡主嬉冰时,不慎踩碎了冰层,落入了寒冰湖中,险些丧命。
是扶光郡主不顾自己安危,在卢三郎危难之际跳进了冰湖,将卢三郎推到了岸上,自己却差点脱力下沉。好在周围擅水性的下人们反应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卢三郎虽是嫡长子,但也不过只有十岁,还是个小小的少年。
被彻骨湖水吞没时有多恐惧,他对向他伸出手、将他推上岸的小郡主就有多感激。
自从得救后,大半个夜晚,他都跟母亲一直守在小郡主的屋外,任谁说让他回去歇着、他都不肯听!他在心中发了无数遍誓,他一定要同她成亲、用一辈子对她好!
就是那个时候,陆云门上了门。
他当着卢三郎母子和赤璋长公主的面,将他午后所见到的据实相告。
第二日,陆云门照旧在临窗练字。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眼前。
他抬起头,那名据说高热昏迷、一直卧床不醒的小郡主正站在他的院中。
她白面素袍,发也未簪,似是偷跑而来,雪白的脸因发热而涨得通红,手中的那张弯弓却拉得极满,箭头直指小少年的咽喉!
她的箭术有多卓越,陆云门曾多次得见,一旦弓弦绷紧,猎物便避无可避。
而此时指向他的那支箭,又与她此前用过的大不相同,顶端光彩异常,像是淬有剧毒,只待弓弦一松,就能取他性命。
但那支箭,小郡主最终却没有射出。
她只是用那双因发烧而格外水亮的黑沉眼睛,深深地、充满了恨意地剜了他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一日后,赤璋长公主带着扶光郡主离开。
这婚事最终没成。
自那之后,陆云门再也没有见过扶光郡主。
他不被允许见到她。
所有可能会令扶光郡主看到他的场合,他都会因受到或这样或那样的阻碍而无法前往。
针扎般无形的恶意时刻萦绕在少年的身边。
扶光郡主那双黑水沉沉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了这一点,随着赤璋长公主的权势日益滔天,本就不愿卷进浊世纷乱的陆小郎君便索性留在了长安的旧居。
他不入仕,仅做臣,无召从不入东都,这才与扶光郡主相安无事至今。
但即便如此,提起扶光郡主,少年仍旧没有什么情绪。
将小郡主害人的行径揭露出来,他问心无愧。
被小郡主用毒箭相指,他无所畏惧。
如今在阿柿的提问下说起扶光郡主,他也没有怨怪,只是平铺直述了一句“我揭穿过她”,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
至于多年前旧事的细节,他便没有提了。
阿柿正犹豫要不要问,窦大娘就出现在了二人的身后。
“你们怎么还在路上?”
窦大娘不知他们换了地方,先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随后见到阿柿手里编好的鱼笼,马上就笑着对她夸了起来,“这编的可真是结实,比买的还要好!”
得了窦大娘的夸奖,阿柿也不再同陆小郎君搭话了。
她挽好裤腿,拎着她的鱼笼就跟窦大娘去了更上游。
她们在来时的马车上就说好了,要到上游架个小鱼梁,挂网再赶鱼。
少年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合适的地方。
那里的河水不算浅,几乎能淹到阿柿的脖颈。
但小娘子却毫无惧色,穿着草鞋就呱呱踩进了水里。
没等陆小郎君明白她要做什么,她就抱着用于架梁的树枝,一头扎进了河里,单手拨动出水纹,轻轻松松游到了下去,将树枝噗、噗、噗插进了河底!
她的水性好得超出了少年的预料,令他的目光一时间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艳阳高照,碧波荡漾。日光的粉末撒在起伏的水面,散动着粼粼的波光。
在水中的小娘子游得舒展又自在,洁白的肌肤和麻布素衣都被染上了金色,如同一条灵动的金色河鱼。破出而出时,滚动在面颊上的水珠,更是如同一片片闪着光的鳞,亮得让人几乎想伸手去碰触。
窦大娘原本还有些不放心,但见阿柿的水性比她这个在海边长大的都不差,便干脆把这边的活儿都交给了她,自己游去前面赶鱼了。
很快,阿柿就架好了一个简单的鱼阵,将渔网和她的鱼笼全部放好,就等着大鱼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有一条傻不愣登但是非常大的鲤鱼,正好撞到了她身上。
阿柿在水中灵活地一个转身,双手啪叽捉住了它的尾巴。可它身上实在太过滑溜,阿柿竟没抓住,让它脱了手,向下游窜逃!
鼓起脸颊,阿柿立马游着追了上去,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细小的泡泡!
极快地,她就又摸到了鲤鱼的尾巴,把鲤鱼吓得疯狂甩尾。
往水面望了望,见自己已经追到了下游的柳岸,惊起了河岸边捣衣农妇们的声声惊呼,阿柿突然向前用力一蹿,一把将大鲤鱼抱进怀里!
接着,她猛地冲出水面,将大鲤鱼扔到了白胖妇人的脚边,自己则湿漉漉地握着钓竿,跌跌撞撞扑进了那片幂篱的黑纱里。
全身藏在幂篱黑纱中的男孩受了惊吓,眼睛睁得如小兔子一般,看着猝然闯到他面前的鲜活小娘子,一动也不动。
阿柿是故意的。
县主刘檎丹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两月,却早已纵情声色,养的面首成群,换得也极勤,都是些孤雏腐鼠,不值得她细记。
所以,直到那些农妇说起同胎二子,她才有了点印象。
既如此,她也该看看,这个想献给扶光郡主的男孩,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但她还没看仔细,她就被人从身后托住腋下、架着抱了起来。
这样漂亮的,只能是陆小郎君的手。
阿柿忽然觉得,陆小郎君这样托她,简直就像她托那只大肥猫一样。
不,比她托那只大肥猫时还要轻松。
站稳后,阿柿转过身,看向少年。
为了把她拖起来,少年主动踩进了水里,一尘不染的乌皮靴打湿了,干整的裤腿边也湿了,碰到过她的袖子潮了不少,身上还被她溅了水。
但少年没有嫌弃,还伸出手,将她头顶的一颗石砾拿掉。
真的好温柔呢。
陆小郎君。
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想把你藏到金屋子里。
看了看少年身后竹篓里那支因他匆忙跑来、颠出了一半的比目鱼纹竹钓竿,小娘子转身抱起还在岸上拚命扑腾的大鲤鱼,对着少年扬起了灿烂的笑脸!
“陆小郎君!”
她得意又快活。
“我抓到了一条好大的鲤鱼!”
在河水的映照下,那双剔透的圆眼睛愈发明澈透亮,里面漾出的喜悦仿佛能感染所有的人。
“你看它多有劲儿!”
被小娘子牢牢捉住的大鲤还在疯狂甩尾。
看它试图挣脱的力道就知道,肯定肉质鲜美劲道。
阿柿高高地把鱼向少年举起:“你可以做鱼脍吃啦!”
第37章
37
可陆小郎君在确定阿柿无恙后,便没有再理她,而是转向白胖妇人与黑纱半露的男孩。
“对不住。”
帷帽后的少年垂颈叉手,向他们道歉。
“让你们受了惊吓。”
“……哈,只对不住便罢了?”
回过神的白胖妇人大叫地指向她的脚。
阿柿将大鲤鱼扔到她脚边时,有几滴河水甩到了她缝有珍珠的高头履上,在锦布上氤出了深色的花纹。
但细看,那只是晕开的水渍,略晒一晒,很快就能消失。
可白胖妇人却只管声大:“这可是我从郡里最大的、侯同经家的衣肆中买到的,你需得赔我双原样的!”
“娘。算了。”
撩开黑纱的男孩小声阻止道。
那双高头履瞧着花样精细,但早就磨出了毛边,要别人原样赔偿,实在没道理。
而且……
小兔子似的男孩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个帕子,递向阿柿。
在对视到阿柿明亮眼睛的瞬间,他忽地露出了羞怯,垂头红颊细着声:“你擦擦……”
白胖妇人神色一紧,当即站到了两人中间:“什么算了,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小狐狸精是故意的!她存心要勾引你!不然哪能就那么正正好地钻到你的幂篱里?!”
自己这小儿子的样貌比他那两个孪生兄长还要出众,可他对前去侍奉贵人的事却十分不愿,她这个做娘的好说歹说、连哭带求,才勉强让他点了头。
这种关窍时候,万一他对旁的小娘子生了心思,怕是就彻底送不上去了!
说罢,她扭头便对着阿柿破口大骂:“我儿子可有大前程,你这身贱骨头哪里配得上!”
小娘子听着,两只圆眼睛里满是无辜和不服气。
余光见陆小郎君要动,她立马先扬起下颌:“那你还不赶紧带着你儿子回去!”
小娘子生气起来,牙尖嘴利。
“你叫我小狐狸精对不对?”
那她就坐实这个称呼好了。
于是,她向旁边走了一步,越过白胖妇人,灵俏俏地从男孩手中接过了帕子。
“我叫阿柿,你叫什么?”
小娘子伸手将男孩身前的黑纱彻底撩开,对着他越发涨红的面颊,笑着露出她可爱的小虎牙:“光在这坐着钓鱼多无聊呀,我们一起到河里抓鱼吧?”
多容易看穿呀。
一个时时将儿子的双眼蒙住,生怕他流连路边微不足道的萤虫光亮、误了她的登天路。
所以,另一个就从没见过光。只要一丁点的鲜亮颜色,就会被他当成独一无二的太阳。
容易得都不值得她多用一丁点心思。
见自己儿子红着脸、居然真的直愣愣在看小狐狸精,白胖妇人怒从心起,当即就想要给掴她一巴掌。
但她又如阿柿所想的那样,顾忌儿子,生怕打了老鼠却伤了玉瓶,最后只忍气吞声地拉过儿子:“我不要她赔了,快回驴车去。”
知道这样才能不让母亲继续闹,白兔似的男孩最终后退一步,让黑纱重新覆盖全身,走回了驴车。
白胖妇人见状,也往回走。
但走了一步,她还是没有忍住,对着阿柿啐了一声:“晦气。”
阿柿立马作势、要把还在扑腾大鲤鱼往她身上扔,吓得白胖妇人吱哇尖叫,在下人的搀扶下慌乱地逃回了驴车。
抓着大鲤鱼、目送驴车离开,阿柿转回身去找陆小郎君。
但马上她就发现,陆小郎君居然在向其他的农妇打听那白胖妇人的家在何处。
她一下就猜出他要做什么了。
真是不得了。
果然是要成仙了。
问好了地方,少年同在等候他的阿柿一起重新往上游走。
小娘子像是有些不开心,手里的大鲤鱼都被她捏得进气少、出气多了。
过了没多久,小娘子就忍不住似的出了声:“你想赔她一双鞋。”
她的语气特别笃定,连一点疑问的意思都没有。
“是。”
帷帽后的少年出了声。
“那双鞋,毕竟是被弄湿了。”
阿柿脸颊鼓起:“我又不是故意的。”
少年没有说话。
阿柿顿了顿,拉着少年停下脚步。
接着,她踮起脚尖,伸手掀起了他帷帽的白纱。
她原本认为,陆云门应当发现不了她的故意为之,但一触碰到少年洞若观火的眼神,她心里忽地就转了念头。
“好吧。”
敏锐过了头的小娘子在此时乖乖承认。
“我确实是故意的。”
她垂下眼睛,可怜巴巴地向他认错。
“她一直在说扶光郡主这也好、那也好,我气不过,就想要吓他们一下。是我做错了……”
可说着,她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但她后来说的那些难听话就很不讲理,谁要勾引她儿子……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阿柿猜的一点不错,少年看出了她是故意的。
他的目光一直跟在她的身上。
所以,当她追着大鲤鱼、在清凌凌的河水中穿梭时,他丝毫不差地捕捉到了她对准幂篱黑纱中的男孩一跃而上的那一幕。
因此,在确保她无事后,他马上道了歉。
是他要把她带在身边的,他有责任保护她,也理应为她做错的事情负责。
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向阿柿指出这件事。
他总觉得,如果他当面指出了阿柿是故意的,阿柿说不定立马就会哭出来。
而正在他感到棘手时,阿柿自己承认了。
她认识到了错误,也反省了。
这样很好。
少年对她笑了笑:“我与扶光郡主已无纠葛,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温和笑着的漂亮少年,瑶环瑜珥,美好如玉。
阿柿突然就很想在把他占为己有后,将园子中的奇花异草在他的发间簪个遍。
她已经想到了几种很合适的花,插到他的发上耳畔,一定很好看。
将花碾碎、以花汁花浆为染料,在他的肩背上细描作画,好像也很有趣。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鱼群在窦大娘的驱赶下纷至沓来的声响。
阿柿立马顾不上跟陆小郎君说话,连忙把大鲤鱼往他手上一塞,自己噗通又跳进了河水里,跟窦大娘一配一合,利落收网。
很快,一整网鲜活跳动的鱼就被拖上了岸。
黑色的鲗鱼、银灰的鳊鱼,还有长如手臂的大鲂和此处少见的黑斑鲈。
丰收得不得了。
接着,湿漉漉的小娘子又滴答着水珠,费劲地又将她自己的鱼笼也抱上了岸,把里面的鱼一条条抓出来放进竹筐,边放还边说着她给它们安排好了的吃法。
蒸着吃的、熬汤喝的、做鲜鱼脍的、晒制成干脍的,每一种都被阿柿说得色香味俱全,令人口中生津。
而那些还没长大的小鱼,则被阿柿小心地送回了水里。
看着阿柿踩在水中、专注地放生小鱼,绿柳岸上,窦大娘披上件油衣,边用帕子擦着发上的河水,边向一旁站立的陆小郎君说道:“方才,我去见了我和李群青的一位好友。他博古通今,最会辨识古籍文物。”
窦大娘要说什么,少年一听便知。
他收回望着河中的目光,转头看向窦大娘。
“阿柿从头颅中取出的那块玉,的的确确是七八百年前汉朝的旧物。”
窦大娘看向少年。
“至于玉石解寒毒的说法,因不见寒毒,无法验证,但魏晋时也有以紫、白石英等玉石制成五行散、服用使身有异的先例,所以也不能说那块玉石就绝不可能有解毒的功效。”
听出窦大娘语气中对阿柿颇为信任,少年也没有反驳。
“是。”
他雅人深致地应了声。
“她刚才徒手抓了条大鲤,要我做鱼脍吃。”
“你瞧。”
窦大娘当即就失了笑。
“若没重活一次这个解释,她一个小娘子,要如何知道你擅飞刀脍鱼?”
以己度人,她第一次得知小陆曾经钻研过《砍鲙书》,可是吃了好大的一惊。
毕竟,少年身份贵重又皎清如玉,实在不像是擅用庖厨刀具、常会淘米做糕的人。
说着,见阿柿欢欢快快地跑过来,窦大娘笑着提了提声:“若是小陆今晚能端上桌金齑玉脍,我就把我今年酿的那瓮三勒浆酒拿出来!我酿的酒,虽然不敢跟老魏相的醽醁翠涛比,但也是全府争相要喝的佳酿,喝了的人,连蘸甲洒出一滴都舍不得!”
听到有好酒喝,小娘子的眼睛倏地睁圆了,喉间无比明显地咽了口水。
窦大娘便又畅快地笑了。
在河中时,阿柿便与她配合无间,几乎连眼神的示意都不用。
此时这小娘子又露出了同她相似的馋酒样子,实在是合她心意到了极点。
她拿了干爽的油衣给小娘子披上,随后便将装满了十几条沉重大鱼的竹筐直接拎上肩,一脸轻松地招呼着打道回府。
见阿柿屁颠颠地跟在窦大娘身后,如同一只鼻子前钓了个金桃的小毛驴,少年不自觉侧目问道:“你喜爱饮酒吗?”
阿柿一脸理所当然:“大梁人,谁不喜爱饮酒哇?”
但其实,阿柿对酒没有任何兴致。
无论是郢州的富水、乌程的若下、荥阳的土窟,还是岭南的灵溪博罗,家里永远取之不尽。
只要走到那片由云梦石砌成的蓄酒溢春渠边,随手拿起渠中沉浮着的金银龟鱼的酒具,便可以酌酒肆饮,索然无趣(注6)。
可此时饮酒,她可以装醉啊。
喝醉了的人,总是可以任性妄为,得到偏袒,做尽一切清醒时不被允许的荒唐事,然后在醒来后翻脸不认……
多有趣啊。
弯身将落到足边的一条柳枝拾起,少年见阿柿在凝神望着自己,以为她想要的是柳枝,便将手中的垂柳递向她。
“不要柳枝。”
小娘子摇头将柳枝掷入河中,然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少年。
“只有送别时才送柳枝呢,我不想要跟陆小郎君分开。”
——直到我玩腻了为止。
第38章
38
阿柿和窦大娘都淌了水,回去的马车自然就交给了陆小郎君去驾。
路上,阿柿继续跟窦大娘兴致勃勃地聊做鱼。
听窦大娘说她做出来的鱼鲊总发酵不好,阿柿马上就向她讲了个可以不用装缸发酵做鱼鲊的“鲤鲋鲊”(注7)偏方,只用把鱼洗净、用竹条夹住鱼头、让鱼头对着太阳暴晒就行,听得不善庖厨的窦大娘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一会儿回了府,我就去挑竹条。”
她对着阿柿笑。
“李群青自小就在北方,多少年食肉饮酪惯了,到了南边来,就总吃不惯河鱼。明明鱼鲜美得很,到了他嘴里,却只剩下了鱼腥。没办法,只能做鱼酱、鱼鲊这些用酒用料的。虽说平日都是他自己做,但我偶尔也想给他做顿好吃的,让他吃吃惊。”
阿柿听了,又为窦大娘出了好些个巧方子,听得窦大娘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立马拉着阿柿回到庖厨里对着鱼开始捣鼓!
但当马车回到了府门,窦大娘将她捕来的鱼交给仆役、让仆役把今晚吃鱼宴的事传出去时,却得知自己的两个孩子不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窦大娘又欢喜又意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的马车刚驶出不久,去郡里接小娘子和小郎君的马车便启了程,想必再有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窦大娘夫妇一贯宽厚下人,府里的仆役同她说话也亲近,“奴还以为您是知道小娘子和小郎君要回来,这才去捕了鱼呢!”
阿柿提着她自己的空鱼笼,脚步轻快地走近,眉心却暗暗跳了一下。
怎么办呢。
就算李群青举足轻重,但阿柿也不会连他家中幼子幼女的情况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只记得,那是对同胎的孪生姐弟,因生在未羊年,姐姐名叫李迎未,弟弟则叫李逢羊,今年都应是七岁。
此前她旁推侧引地令窦大娘提了他们几次,得知了姐弟二人平日都宿在郡里的学堂,放旬假时才会回家。
若无意外,离他们回来,本来还该有个五六日的。
而无需这么久,只用再有一两天,她手下的人就能把他们的情况、如实且详尽地送到她的手上。
可李国老却丝毫没有多等,她昨日才来,今日他便将李迎未和李逢羊接了回来。
而且是在她前脚刚离开府宅的时候,没有提前透露一点风声。
要说完全没有想要看她会不会露马脚的意图,她可不相信。
身在这里,可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
她转过脸,等将马送到马夫手上的陆小郎君一走过来,就立刻雀跃地告诉他:“未未和小羊要回来了!”
这是窦大娘曾对两个孩子用过的称呼,她便直接拿来用了。
“是啊。”
窦大娘听到了,也转过来,拉着阿柿和陆云门进府。
她笑着压低声音:“大抵是因为阿柿带来的消息,李群青便想要先将未未和小羊接到身边,防着变动。有小陆在这,他们的功课倒也落不下。”
说着,她记挂地摸了摸阿柿的衣裳,见还潮湿着,便催促阿柿先回去换掉。
阿柿于是就和陆云门一起先走向院子。
“陆小郎君。”
走了片刻,阿柿趿着还没干的草鞋,苦恼地看向少年,“一会儿见了未未和小羊,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重生的事呢?”
少年捡起前面路中央一块可能会绊到她的石头,放到围墙边,随后问她:“你如何想?“
阿柿看着少年因碰过石块而染上灰白的细长指尖,眉心犹豫地轻轻蹙起:“我也不知道,但他们年纪还小,我贸然就把我重活一世、我们以前认识这种事说出来,总觉得不太好……”
她边低头往前走,边念念有词地自己跟自己说了好一会儿,“……虽然前世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可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可喜欢我了……”
“对啊!”
说到这,她一下就一副想通了的样子,自豪地露出了她的小虎牙:“前世他们喜欢我,这一次,就算我不说我们曾经认识,他们肯定还会再喜欢上我!”
一直看着她的少年没忍住:“你怎么知道他们前世喜欢你?”
小娘子疑惑地扬起脸,几缕还没干透的黑发贴在白莹的颈边,乌黑的眼睛大睁着,简直就像只水灵灵的河草精:“谁会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我。”
她盯着小郎君的漂亮眼睛,信誓旦旦道:“你也喜欢我。”
说完,她飞快地捂住耳朵,呲着她的小虎牙,不肯听少年的接话,带着脚踝上急促响动起来的铃铛声、一口气跑进了院子里,吓得正在打盹的大肥猫一个怔忡惊恐蹿起,险些撞翻了它搭着爪子的鱼坛子。
小娘子回了房间,铃铛声弱了不少,周围仿佛也安宁了下来。
沉静的少年回屋换好衣物,不徐不疾地回到院子,拿起饲料,为坛中的金鲗和缸中的乌龟添了食。
看着它们慢慢吃完,他转过身,却发现那只已经从惊吓中回过了神的大肥猫正拦在他的去路前,前后爪子抓在地上,伸了个好——长的懒腰。
伸完懒腰后,大肥猫搔了搔额头上凶神恶煞的疤痕,看向陆云门。
见他居然无动于衷,它于是屈尊又往前凑了凑,再次伸了个比刚才还要长——的懒腰。
这时它第一回主动靠近到他的身边。
少年想了想,才有些猜到它的意图。
他蹲到了大肥猫的面前,学着阿柿此前安抚它的样子,伸出手,在它的背上顺了顺毛。
大肥猫显然不怎么满意,气哼哼地用鼻子顶了他一下!
少年愣了愣,正要垂着眼睛收回手,响亮的铃铛声就又传到了他的耳边。
“陆小郎君,你不能这么摸猫!”
青襦、黄裙、绿帔子的鲜亮小娘子跑过来,在大肥猫胆敢对少年挥爪子时一把捏住了它,对着它使坏的爪子教训地连拍了两三下!
在大肥猫呲牙要露凶相时,她又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脑门,在它的背上轻轻地撸着,把它摸得舒舒服服。
“看,这就行了。”
阿柿晃着头上的水精钗,噙着笑看向少年。
“陆小郎君,你明明什么都能做好,怎么会连猫不会摸呢?”
陆云门静静看着阿柿和她怀里软成一团的猫,“它们本就不喜欢靠近我。有了白鹞后,它们便更不会靠近我了。”
少年说这话时心如止水,只是陈述而已。
但小娘子却露出了一脸的难过。
她立马把把哄好了的大肥猫送回到陆小郎君跟前,抱住了它的屁股不让它逃:“快!摸吧!”
她说得笃定泰山:“有我在,你想摸多久、想怎么摸,都可以!”
小娘子头顶插着的,是只精巧的水精鹦鹉钗,随着她脑袋的晃动,钗头的四五只鹦鹉花片也会颤颤摇摆,灵动得要命。
少年垂眸时,耳边是声响不绝的铃音,抬首时,眼前是摇动不止的水精鹦鹉,这一切仿佛又要将他那片平静的水面搅得泛起波纹。
“不必了,我并不很想摸它。”
少年看着小娘子凑过来的明澈眸子,清声告诉她,“它们是否愿意靠近我,我也并不在意。”
他说的分明是真话,可阿柿却似乎认定这不是真的,一直露着替他沮丧的神情。
“陆小郎君!”
她把大肥猫丢到身后,像是要鼓励他振作般地振奋起来。
“我们去摘橙子吧?我盯上府里后山的橙子林好久了,那里面的橙子金灿灿的,做橙齑肯定特别好吃!”
而且,“我问过窦大娘了,她说可以随便摘。”
于是,几乎连停歇都没有,少年就被背着小竹筐的小娘子再次带出了院门。
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种了一整片的桂花树。
今年的桂花不知为何开得极茂,浓郁过了头,香气灌满了整条小路,仿佛一片压往人肩头的浓雾。
在这阵香雾中走了少顷,少年忽然问到了一股清凉新鲜的气味。
他低下头,正巧碰上阿柿将她在路边摘到的野生薄荷叶高举向他。
凉津津的叶片轻轻扫在他的鼻子上,搔得他鼻尖发痒。
阿柿看着他:“桂花的味道好难闻,对不对?”
少年刚想说话,阿柿就先说破了他的想法。
“我知道。没有你觉得难闻的气味,也没有你觉得喜欢的气味。”
小娘子自顾自地继续:“但是我不喜欢桂花味,而且这里的桂花太香了,闻起来头晕沉沉的……”
说着,她好像真的开始犯晕,圆眼睛耷拉着,左脚踩右脚地就贴到了少年的胸前。
不等少年把她推开,她就在他的身上小猫似的使劲地嗅了嗅。
陆小郎君的衣物都是他亲手洗的,十分干净,他这身刚换不久,正充满着皂荚味。
嗅完了气味,阿柿的圆眼睛就又有了神采。
她仰脸冲着少年笑:“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但她刚把话说完,就被陆小郎君推到了一手臂远。
小娘子一脸努力地将被推开的失落咽进肚子里。
“你不让我闻,那我就只能赶紧走出这条路啦。”
她说完,将手里的那把薄荷叶子摘了两片、塞进少年的手里,然后自己把剩下的叶子捧到鼻尖,深吸一口气,像头小野猪似的果断冲刺了出去!
忽的一下靠近,忽的一下跑远,只把少年一个人落在后面。
小郎君听着丁零当啷的金铃声,看着被日光晃出层层光晕的水精鹦鹉钗,忽然觉得桂花好像确实太香了,香得让人心神不定。
他低下头,将胸前被阿柿蹭皱了的襕袍抚平,又抬起手,闻了闻掌中的薄荷叶。
浓烈的、甚至有点呛鼻的清凉味道,瞬间便所向披靡地冲破了密不透风的桂花气,简直就像是前面那个跑动的身影。
第39章
39
阿柿才不在乎他有没有觉得桂花难闻。
她要的,只是他每每走到桂花树下,或者闻到薄荷叶香,又或者听到金铃响动,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
气味和声音,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于一个人心里烙下痕迹。
对陆小郎君这个心中从不留恋外物的人来说,这或许并不容易,但一旦成功了,就会比对任何人都更加有用。
小娘子这样想着,忽然,林中骤起大风,在枝头上开得挨挨挤挤的金黄桂花顿时扬洒下了数片,险些蒙住了阿柿的眼睛。
而随着金桂一同刮过来的,除了不远处的一声模糊的惊呼,还有许多张写满了墨字的纸张。
其中的几张直接被大风拍在了阿柿的身上,简直如同被浆糊黏住一般,扯都扯不掉,直到大风熄下,它们才轻轻脱落、飘到了地上。
阿柿拍了拍头上的金桂,弯腰将纸张张拾起。
但刚在看到一张纸下盖着的东西时,她的指尖短暂地顿了顿。
这时,不远处,就在桂花树林对面的另一道小径上,人声也传了过来。
女童的声音亮堂堂:“……这怪风,偏这时候来!小羊你在这等着,我去那边捡。”
“阿姊不用!我自己来捡……”
男童的声音先是着急,随后又渐渐落成小小的呢喃,“阿姊你的包袱很沉,先回去放下才好,是我不慎弄破了包袱,该由我自己去捡……”
“好吧……”
听弟弟这样说,女童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不放心先走了。
弄清了这些纸的主人,听到后面陆小郎君的脚步,阿柿将脚尖前的那块布片拾起,藉着手中一小沓纸张的遮掩,悄无声息地将它藏进袖中。
随后,她转过身,拿着纸沓向少年招手,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兴奋却溢于言表,连脚尖都踮了起来。
“是小羊!”
她指着棵棵金桂树后的那条小径,“陆小郎君,小羊在那边!”
她头顶钗首的一只鹦鹉身上别了片金桂。
少年想到她刚刚因讨厌桂花味道而神情萎靡的样子,担心她又要扑到他跟前嗅来嗅去,便不自觉想抬起手,帮她将那片金桂摘掉。
但指尖一动,他才察觉,他的指尖还捏着方才的薄荷叶子。
几乎是瞬间,向来守静自持的小郎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为什么会这样自然地想要亲手为她摘掉桂花?
如果想要避免她因闻到桂花味道而不适,明明,只需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小郎君许久没有动。
直到小娘子满脸疑惑地又要凑近,他才水波不兴地把她钗上有金桂的事告诉了她。
小娘子果然马上就动了起来。
看着她摇头晃脑却怎么都晃不掉桂花的着急样子,少年还是没有动。
他垂下眸子,静静地听着钗头那群水精鹦鹉相互碰撞的清脆叮叮当当。
须臾,忙活到鼻尖都皱起来的小娘子看着陆云门那张漂亮至极却无动于衷的脸,脸颊一鼓,喊着“陆小郎君”就把脑袋送到了他的面前:“它还在吗?”
“还在。”陆云门看了看,如实答道。
“我找不到!”
她理直气壮。
“你帮我摘掉吧。”
少年乌羽般的浓长眼睫又垂了下去:“这不合礼。”
“礼法是平日无事时才守的,我现在可是万分危急的时刻,要是不赶紧把花弄掉,就会头晕眼花……”
眼看睁大着圆亮眼睛的小娘子又要不讲道理地扯上他的蹀躞带子时,玉容少年瞳眸一转,“李逢羊要过来了。”
陆小郎君从不说谎话。
男童顺着被大风刮跑的物件一路捡,很快就朝向了桂花林这边,一抬首便会看到树后的两人,的确是马上就要过来了。
阿柿一看,立马就不再纠结别的了。
她登登蹬跑到了少年的身后侧,半躲半藏地抓住他襕袍袖边的鸟兽绣纹,仰脸朝他央求:“这会儿的小羊还没有见过我,我若是主动前去招呼,那就太唐突了。你把我介绍给他,好不好?”
此时,将东西尽量攒进包袱里的男童也看到了陆云门。
他连忙起身,急促却并不冒失地跑动过来,叉手向兄长拜见行礼。
但因他怀中还紧揣着包袱,认真的动作便显得颇为笨拙。
见白鹤般少年的身后、有个陌生的鲜亮小娘子在看向自己的包袱,李逢羊又连忙用小小的手掌攥住包袱的裂口,难为情地解释:“包袱不小心刮到了树枝,撕开了。”
在同男童对上视线的瞬间,小娘子的嘴角就扬了起来。
可她刚呼出一声“小”,就意识到不对一般,硬是把想要喊的“小羊!”咽了回去,郑重地以一声“李小郎君”同他见了礼。
接着,她就满面期待地盈盈望向了陆云门,等着被他介绍给李逢羊。
但已经猜到陆云门只会用“故友的亲人”来介绍她的阿柿,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听他说话。
自从李逢羊独自被留在小径中起,她留意的便全是这个也许会令她露出马脚的七岁男童了。
他的神情,他的衣物,他的包袱,他的指尖,还有……他掉落的东西,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
几乎是顷刻间,一个猜测便在极擅揣摩人心的阿柿脑中成型。
“我们边走边说吧。拿着这样多的重东西呢。”
阿柿看着快要攥不住包袱裂口的男童,主动出了声,还跑了几步,将小羊没来得及捡起的最后几本书册拾到了怀里。
男童要拿回书,阿柿却并不还给他。
她笑着露出小虎牙,可爱又友善:“几本书而已,我手空着,就帮你拿回去吧。”
在刚回到家中时,李逢羊就从阿娘的口中听到了阿柿小娘子这个名字,知道了她失去亲人的事。
这会儿,看着她好心的样子,又看看站在她旁边、值得信任的陆云门,的确空不出手了的男童嗫嚅了两声,还是向阿柿道谢同意了。
路上,小羊主动慢条斯理地向陆云门请教了几次学问。
对陆小郎君答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十分用心,反覆揣摩,看得出对这位麒麟少年的学识相当尊崇。
而阿柿则在一次凑到秋海棠丛帮花拍掉害虫后,便骤然地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再出动静。
走路也变成了扭捏的躞蹀小步,连脚踝上铃铛声都小了许多,令少年不禁几次回首,看他有没有把人弄丢。
直到走进三人走进小羊住的小独院、眼看小羊就要与他们拜别时,阿柿才突然前冲几步,将小羊拉到了一旁。
小娘子不自然地夹紧着左臂,极快又极小声的向男童求助:“我方才冒失,被花刺扯坏了帔子,只能遮丑地夹在腋下。能不能借你的针线补救一番?”
男童听到在听到“针线”的瞬间,眼睛忽地睁大了。
他吃惊:“你怎么知道……”
“之后再跟你解释。”
小娘子羞臊地咬了咬嘴唇。
“请先帮帮我,我不想让陆小郎君看到我丢人的样子。”
她看出来了,男童性情温吞,想事情、学东西、做决定都很慢。
因此,只要将他带到一个无法犹豫的境地中,让他看到她有多急迫、多无助,本性善良的他就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果然,拿不定主意的小羊只能说了“好”。
男童话音刚落,阿柿登时就转过头,盯住几步外正望着这里的白玉少年:“陆小郎君!我要跟小羊进屋一会儿,你在外面等着。”
“至于为什么,”小娘子跟李逢羊对视了一下,扬声,“是秘密,对不对?”
男童看着她的一脸急切求助,对陆云门点了一下头:“是的……”
有了李逢羊的话,陆云门便真的不好进门了。
独自被留在院中的少年,看着亲手合上屋门的小羊,手指不自觉又碾了碾指尖的薄荷叶子。
而屋子里,男童看了看阿柿,放开了他紧攥着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个磕坏了角的针线匣子。
他在包袱裂开后不想让姐姐帮忙、又一路上将包袱使劲捏着,都是为了把它藏起来。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可没想到,居然被只见过一次面的人说了出来。
忐忑又不安着,小羊将针线匣子递给阿柿。
阿柿却摇了摇头,反把她身上的帔子放到小羊跟前:“我不会针线。”
说完,她又从袖子里,将她悄悄藏起的那张刺绣布片取了出来,还给男童。
小娘子轻松地笑着告诉他:“是被风刮到我脚下的。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在没绣完之前被别人看到,所以立马就藏起来啦。”
男童看到那张他没能找到的布片,一瞬间,整个人如释重负。
随后,他才发现,他那十根小小的、有着许多被针扎伤痕迹的手指,竟都有些脱力地抬不起来了。
阿柿也不戳破他。
她只是看着那张绣布:“紫羽翘尾,是水鸟溪鸭?”
男童没有回答。
“小羊,这绣得可真好。”阿柿指着帕子上一处纭裥绣的针法,笃定赞许,语气惊叹,“这里是怎么绣出来的?色彩过渡得这样巧妙!”
见对方似乎是在真心地在赞叹,年幼少经事的男童迟疑了片刻,出声说了话:“你不嘲笑我吗?”
“为什么?”
阿柿一脸的想不通。
“我刺绣不通,这绣样在我看来完美极了,一丁点的缺点都看不出来,要拿什么嘲笑呀?”
男童震惊于她的反应。
“我绣……这种东西……”
他想向她说清楚,可这憋在心中、羞于坦诚的话刚出口半句,他便眼眶泛红,喉间哽咽,不再能出声。
“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阿柿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看着那张绣布,继续说她的话:“硬要说的话,我其实是有一点嫉妒。”
她不好意思般地笑了笑。
“你这么小,就可以绣出这么精致漂亮的纹样了,我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却远远做不到……”
露着小虎牙的小娘子说着抬起了头,随后,她似乎才发现男童已经要哭了,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可是……”
男童强忍着眼泪,看着那张临近绣完的溪鸭绣图,“我……本不该做这个……”
阿柿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男童,才闲聊般地向他开口:“小羊,你知道吗?今天夜宴,陆小郎君会亲手脍鱼,做下人才会做的庖厨事。”
男童抬起眼睛,慢慢冉冉地纠正她:“脍鱼是风雅事,许多君子都会脍鱼。”
小娘子笑了。
“脍鱼不过是更精细的切生鱼罢了,说到底,仍旧是庖厨事,是世人眼中的下等事。甚至在本朝以前,食生鱼,便同如今岭南食生猪、生羊一样,都是粗鄙野蛮的习性,直到近百年,食鱼脍之风才大作,脍鱼才成了你口中的风雅事。”
“提问!”
突然,她盯住正在专注听她讲话的男童。
“为什么突突然地,大家会开始蜂拥而学、以擅脍鱼为荣呢?”
男童答不上来。
“因为宫廷喜欢。因为圣人赞誉。因为有人因其脍鱼的本领得到了贵人的褒奖、得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小娘子一连串地给了他答案。
随后,她舒展地伸开了她跽坐着的腿,冲着发愣的男童笑道:“所以啊,小羊你瞧,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本该、本不该。”
说完,她顿了顿,摸摸自己瘪着的肚子,忽地又把那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小羊,你有吃的吗?”
她盯着他的包袱。
“我从出门抓鱼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刚才说到鱼脍,一下子就饿起来了。”
男童在她殷殷的注视下,把包袱里没吃完的大半袋干葡萄粒给了她。
小娘子一拿到,马上就欢快地吃了起来。
而李逢羊,虽然他还没有将她说的那些话消化完,但此时,他的手指却能稳稳拿住针线了。
在小娘子鼓着腮帮一把把嚼动着干葡萄粒时,男童也在她帔子的撕裂处,一针针绣补了一只金蝉。
他低着头,眼睛乃至整个世界里,只有那只一点点成型的蝉。
那种完全沉浸其中的神态,只有人真心喜欢一件事情时才会流露出来。
阿柿垂眸,注视着他。
住去郡中的学堂,大家吃住一样,带不去多少东西。他能随手用来刺绣的布,恐怕寥寥无几。
因此,衣衫的边缘和包袱上,都有曾经穿针引线又被拆掉的洞隙。
包袱裂口的附近,针洞密密的,像是被反覆穿线过,也许正是如此,才会被树枝一刮就轻易地撕裂开来。
真的好蠢啊。
他还想要藏呢。
李国老和窦大娘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吃完啦。”
在绣着蝉目的最后一针穿出时,小娘子极为恰好地出了声。
她双手接过绿帔子,一脸喜欢地在那只金蝉上轻轻碰着,连穿上时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坏了。
“我刚想起来,我原本是要同陆小郎君去摘橙子的。既然要吃鱼脍,怎么能没有细缕金橙拌之呢?”
她雀跃地看向小羊,“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此时的阿柿已经很有把握,她不会被小羊拒绝了。
果然,男童虽有些犹豫,但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跟着阿柿一同出了门,还背上了阿柿卸下来、怕会刮坏了绿帔子的小竹筐。
可他们刚一走出到院子,就在那儿看到了除了陆小郎君外的另一个人。
“您要带我弟弟去哪?”
双生子中的姐姐李迎未看起来不苟言笑。
她看了看弟弟背后的小竹筐,接着便转头望向阿柿,一脸严肃道,“他刚从郡中回来,舟车劳顿,该在屋子里休息才好。”
“未未!”
一看到手脚纤长、比同胎弟弟高出大半个头的李迎未,阿柿立马丁零丁零地冲了过去,笑着同她招呼:“我想同小羊去后面的小山坡上摘点新鲜橙子,用作晚上蘸鱼脍的金齑!”
她看着被她的热情吓得微微后仰的小小娘子,眼睛里的光更加亮了:“你也要一起吗?”
第40章
40
李迎未自从在小径跟小羊分开后,便一直惦记着被落在后面的弟弟,几次想要回去帮他捡书拿包袱。
但她又怕伤了弟弟的自尊,纠结片刻只能先行回去,在自个儿虚掩着的院子门内不停徘徊,听着毗邻在旁的弟弟院子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因此直到现在,她也没顾上换衣裳,还是一副跟弟弟一样、小书僮般的打扮。
对于眼前这个初来乍到就得到了母亲格外喜爱的阿柿、对于她自来熟到吓人的邀约,李迎未原本应该果断拒绝的。
但听到弟弟居然自愿跟着阿柿去摘橙子,女童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看着阿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被女童用这种目光盯住,阿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过于莽撞了。
她把陆小郎君的胳膊当墙、满脸懊悔地使劲用头撞了一下,在少年注视的目光中,很是“反省”了一会儿。
接着,她不再像她此前同陆云门走路时那样兴冲冲,而是走得不紧不慢,垂着脑袋,也不再主动同那对姐弟搭话了。
就这样走了片刻,路程刚刚过半时,他们意外地遇到了许多人。
原来,窦大娘带回了十几条大鱼、今夜要办全鱼宴的消息已经彻底放了出去。
衙门里今日无事的主簿、录事、典狱、问事们都来了,每人脸上都带着乐呵喜庆的笑,有家眷的携了家眷,不少人手里还提着家里种的菜,热热闹闹地凑起了一大群人。
衙门上下,简直亲如一家。
见到了县令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众人纷纷行礼问候。
阿柿不错规矩地也随着陆小郎君行礼。
只是在与人群擦肩相别之时,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在一名身材粗壮的虬髯男子颈后扫了一眼。
这段插曲之后,小娘子便慢慢重新抖擞了精神。
又走了不久,她突然就拉住了少年袖口的那道瑞兽绣纹,指尖用力捏了捏,仿佛给自己打了打气。
然后,她笑着指向旁边长了大片莼菜的大池塘,对着男童、女童道:“趁现在日头好,我们先去采点莼菜吧,家里有鲈鱼,自然要做道鲈鱼莼羹尝尝鲜。”
阿柿此前便留意过了。
往日里用来摘莼菜的小舟就停在池畔,里面还放着两三个用来装盛莼菜的空瓮子。
路过的人随时都可以登上泛舟,采上一瓮。
男童李逢羊听了她的话,想了想,慢慢问道:“你做这道菜,是想要劝慰阿耶,‘人生贵得适意尔(注8)’吗?
“那是什么?”
绿帔黄裙的阿柿小娘子晃着发上的水精鹦鹉,一脸疑惑。
朝廷政局,退隐时机,这些疑难的东西,此时的“阿柿”可是一窍不通,一点也听不懂呢。
“我只听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还没有调味的莼羹,就已经比羊酪还好吃了!”
说完,她拍了一下手,看着男童、女童:“好了,得找个人同我一起去采……”
她还未说完,女童就张开双臂、挡在了弟弟面前:“我们不会凫……”
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阿柿伸出的手就已经一把拉住了看似更难对付的姐姐。
“我们走吧!”
她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连拉带拖地将女童抱上了小舟,还在解开小舟的绳子时拍着胸脯跟陆云门保证:“肯定没事,有我在呢,未未一滴水都不会溅到!”
然后,一眨眼,她就呼啦呼啦地撑着竹篙,把女童带到了远离岸边的绿秧秧池塘中央。
突遭了一串的变故,女童的面上却只有被强行掳上来的气愤,不见任何惊慌失措。
阿柿看了看她紧紧皱着的生气小脸,随后不再理她,而是自顾自高高撸起袖子,趴在小舟的边缘,朝着成片的莼菜就伸出了手。
小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起,不断有清凉水花被激起扬洒。
女童偷瞥了阿柿一眼,见她专注地在同滑不溜手的莼菜斗争,便悄悄将手伸到了小舟外,用指尖抓起了水花。
藉着水的倒影,阿柿将一切收进眼底。
她装作毫不知情,费劲地趴着,卖力接连摘了好几把莼菜,鬓边的几根头发都滑到嘴角了。
因为手黏乎乎的,她便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李群青家的小小女童。
“未未!帮我!”
她坐了起来,鼓了鼓粘着头发的左边腮帮,示意她帮她把头发弄掉。
“你可真……”
意识到失礼,女童改口,“您可真是能折腾……”
虽然如此说着,李迎未却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帮阿柿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了。
“你说什么?”
阿柿歪了歪脑袋。
“我说您可……唔!”
李迎未没想到,阿柿居然骗着她张嘴说话,把摘下的一小截清爽莼茎在水中涮了涮,塞进了她的口中!
阿柿居然还笑得特别灿烂:“是不是冰凉滑腻、像鱼冻似的?”
女童嚼了一下。
她时常会吃莼菜,但还从没有吃过刚采下来的、如此新鲜清爽的生莼菜。
见她没反驳,阿柿的样子立马就更高兴了:“你都吃了我摘的莼菜了,得帮我干活才行,快将袖子挽高,我们一起把舟再往里面划划,多摘些嫩的!”
她振振有词,“《诗经》都说了,‘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我们也要效仿古人,好好地乐一乐!”
李迎未听了阿柿“卖弄”的学问,却是东风吹马耳,毫无兴趣。
在阿柿的催促中,她把双手浸进水中,半推半就,帮着她一起采摘莼菜。
她的表情努力端着,好像并不情愿,但眼底那股孩子的兴奋劲儿却全被阿柿看在了眼里。
不多时,满载而归。
洗净手的阿柿调转了舟头,正好面对上岸边的陆小郎君和李逢羊。
站在绿莹莹的池塘旁,貌美的少年更如无瑕白玉。阿柿连忙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将乱了的鬓发挽到耳后,才一脸烂漫地冲着他挥起手。
她表现得这样的明显,女童一下就看出来了。
“你爱慕小陆兄长?”
阿柿看向严肃的小小娘子,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你看出来啦?”
“因为您半点也不懂掩饰,太喜形于色了。”
女童手中利落地将掉在舟上的莼菜捡进瓮子,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这事只怕有些难。”
“什么?”
“您爱慕小陆兄长的事,”女童语重心长同她讲,“只怕得不到结果。”
“才不是呢。”
阿柿笑道,“他喜欢我。”
见女童满脸的不相信,阿柿想了想,问她:“如果一会儿上了岸,我说我的脚崴了,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会找府中仆役将你抬回屋子,再去为您请医者。”
阿柿自信地扬起脸:“他会自己背着我。”
李迎未根本不信!
阿柿:“我们打个赌。”
她说:“如果一会儿陆小郎君背了我,你就要负责摘满一整背篓的橙子,怎么样?”
李迎未:“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任你处置,怎么都行。”
如此,赌局就成了。
小舟刚靠上岸,阿柿就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等少年刚把小舟拴好,她就扑通扑到了他的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蹀躞带子。
“陆小郎君……我的脚崴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演得十分拙劣,浑身都写满了“我是装的!是装的!”。
所以,少年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但他看着她抓着自己蹀躞带子的手,犹豫了一下,担心她会难堪,便没有当着小羊与未未的面把她推开。
可这下,看出他好意的小娘子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凑近了。
她在他胸前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北蛮语,扬着她乌黑水润的圆眼睛便说了起来:“我跟未未说好了,我装成崴脚,要是你背了我,她就去摘橙子。她可想去摘橙子了,但她嘴上不肯承认。我只好用这个办法,让她顺坡下。”
少女身上带着池塘的新鲜气味,发梢还挂着几颗没掉的水珠,身上的帔子和也是青青绿绿的,简直像是水里的莼菜成了精。
陆云门顺着她,也用了北蛮语:“你怎么知道她想摘橙子?”
“我是前世知道的。”
小娘子告诉他。
“你让我赢了,你就能看到了。未未活泼好动,却总拘着自己。我实在想带她多玩玩,让她随着性子,松快一些。”
少年与两个孩子的相交,循礼却并不熟络,几次见面也都只谈学问,彼此不甚了解,只从师母口中听过,她们姐弟二人都十分内向喜静,“性子大概都随了李群青,半点不似我,一点也不爱跑、不爱玩”。
可阿柿此时却信誓旦旦,说双胞中的姐姐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
“你就背我一会儿吧……”
一个七岁女童的性情,即便前因后果一时还不清楚,阿柿也绝不会弄错。
“我要是赌输了,也太丢人了……”
她拽着少年的衣裳,开始娇气兮兮,“那我以后在未未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几乎也没有拒绝过她的少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将身上的背篓摘下,随后转身蹲跪,将挺如松竹的后背亮向了阿柿。
小娘子看着在她面前矮身的尊贵少年,垂了垂眼睛,还想要掠夺更多、扼着他的脖颈将他完全压在身下的的欲望在心中疯狂涌起。
陆小郎君真是太棒了。
总能让她在快要感到无趣时陡然愉悦起来。
阿柿伏上了少年硬挺有力的后背,被他稳稳背了起来。
但即便如此,少年提着背篓的手仍旧规矩地放好,尽量不碰触到小娘子的身体。
李逢羊看到这位一贯清清冷冷、规矩从未出错过的世族少年如此行事,正略微意外地慢慢惊讶,他的姐姐李迎未已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她看到陆小郎君背上的小娘子悄悄地扭头,用嘴型对她说:“愿、赌、服、输、哦。”
女童立即不服气地走过去,小声道:“你跟他说了我们听不懂的话。”
“是啊。”
阿柿一点也不否认。
“我脚疼,所以冲他撒娇了。可有些撒娇的私话……嗯……不好说给你们听呢……”
头上还绑着小道士头的七岁小小娘子,顿时就对阿柿的厚脸皮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洋洋得意地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紧接着,阿柿居然往前面望了望,指向一丛狗尾草,就对着李迎未吩咐起来:“未未,去摘两根那个来!”
女童背起手,板着小脸无动于衷。
阿柿:“那我叫小羊给我……”
李迎未一听,马上气呼呼地跑过去薅了把狗尾草回来。
阿柿笑着好好同她道了谢,接过狗尾草后,手指灵巧地翻了一会儿花样,竟就将狗尾草折成了一只茸茸的小兔子。
未未毕竟还是小孩,一下就被阿柿手里的草兔子吸引了。
阿柿发现了女童的目光,晃了晃手里的草兔子:“你想要这个?”
不等女童回答,她就接着道,“不行。这是给陆小郎君的。”
阿柿抱住少年的脖颈,认真地扬着声音,“所有好玩的、漂亮的、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给陆小郎君!”
李迎未简直要被气坏了。
此前努力维持的沉稳已经被搅得不剩多少,小孩子的心性慢慢占了上风。
可就在这时,阿柿却又说道:“虽然这个草编的小兔子不能送给你,但我可以教给你怎么做。”
“我也没那么想学……”
板着脸的未未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那只随风在摇的小兔子上,分明就是很想要的样子。
“小羊喜欢这个吗?”
阿柿却不再理她,而是伸着脖子、越过未未去问了她的弟弟。
温吞吞的男童慢慢点头:“很有趣。”
“小羊也想要呀?”
阿柿面露为难,“但是我只想教给未未。这样吧,让陆小郎君和未未比赛,看谁先摘满一背篓的橙子。”
她看着女童,强调道:“只你和陆小郎君两个人,不准小羊帮忙。但陆小郎君毕竟比你高,作为让步,可以让你一个人先跑去摘一会儿。”
她有个猜测,需要借此试一试。
说完,她立马看向男童:“小羊不准去。小羊要跟我们一起慢慢走。防止你帮未未摘橙子作弊。”
离橙子林就剩下一个小山坡了。
见女童还在迟疑,阿柿吓唬道:“再不抓紧时间,你的优势可就没有了。”
男童此时倒是难得很快地灵光了一下,将身后的竹篓一脱,递给姐姐。
“阿姊,你快去。”
女童“嗯!”了一声,接过竹篓,转身便冲刺地跑向了小山坡,一溜烟就冲了上去,像只矫健的小豹子。
阿柿欢畅地在少年的背上晃了晃,用回北蛮语、跟少年说起秘密的话。
“看吧!”
她说。
“未未跑得多开心!”
沉默须臾,少年便也回了她北蛮语:“你很会跟孩子们相处。”
小娘子露着小虎牙对他笑:“我都说了,所有人都喜欢我。有我在,他们也会很喜欢你的。”
开始上山坡了。
少年走得稳当当,一点颠簸都没有让她受到。
阿柿低头看了看他,抬起手,将用剩下的狗尾草往他的发上插。
少年觉得发间有些痒,刚想动,小娘子的声音就郑重地响起来了。
“别动,我给你簪花呢。”
少年因她的郑重有些想笑:“簪狗尾草?”
“狗尾草怎么了?它的生命力多强呀。无论遭遇多少风霜雨雪,都能成片成片、野蛮茂盛地霸占田野。”
小娘子环住少年的脖子,“陆小郎君已经十分尊贵好看,不需要那些艳丽高贵的花了,只要能像这棵草一样,长长久久、永远平安地活着……”
突然,小娘子的声音染上了轻轻的哭意。
“别回头。”
发现少年想要转头,她阻止道,“是我突然想到了前世,悲从中来,很不应该。”
说着,她反省地将脑袋埋在了他肩侧,嘴唇状似无意地在少年白玉般的后颈轻轻擦过。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
她像只撒娇的小动物,声音软软地贴在少年耳边,“我会好好努力,努力让你也喜欢上我,所以,请不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就算吴家的案子结了,也让我继续留在你的身边,好不好?”
“如果你真的是汪兄的亲人,我便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少年的声音是那么的冷静。
即便他如冰如雪的后颈和耳垂已经晕红如粉白牡丹,他漂亮的睫毛也微微地在不禁颤动,他仍旧能守住他的分寸。
“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安置。”
最好的……安置啊?
真是温柔又残忍的小郎君。
这种时候也能如此平和。
真的让人很想看一看……他真正失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