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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

    待陆小郎君平稳地背着阿柿登上小山坡顶的橙子林时,李迎未拖在脚边的竹筐背篓里的橙子,已经有圆滚滚的七八颗了。

    虽说比的是谁先摘满一筐,可不服输的女童却一点也不含糊,身手敏捷地到处跑动,专挑那些熟得刚好、一看便很甘甜的果子。

    阿柿见状,刚被陆云门妥帖地放坐在一片由橙子树盖起的荫凉处,就立马推了推少年。

    “快去摘,不然我们就要输啦!”

    说这话时,她特意扬着声。

    女童一听,果然摘得更卖力了,对着一颗长在顶处的大橙子就高高跃起,更像是只在林间奔跑跳动的小豹子了,眉眼间满是勃勃的喜悦和生机。

    这时,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了,未未完全不是个沉闷安静的性子,她好动又活泼,对奔跑喜欢极了。

    “陆小郎君。”

    阿柿扬声完,又把陆云门拉到了自己跟前。

    少年乌黑的发上还插着她非要闹着留下的狗尾草。

    阿柿此举是想让小郎君难堪,没想到,少年一点端庄都没失,反倒是荒荒野蛮、又黄又绿的狗尾草变成了华贵花钗。

    果然,漂亮到了陆云门这种程度,无论如何打扮他,都不能将他弄丑了。

    她小声:“橙子摘多了,怕是吃不完。你的左手还养着伤,不用较真,摘上三五个好的也就够了。”

    少年看着她:“方才你拿我打赌、要我背你时,倒是并未顾念我的手伤。”

    哎呀。

    被说中了。

    她对陆小郎君的手伤确实并不是真的上心。

    但小娘子立马用“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神情、睁大了她的圆眼睛。

    “那是因为我心里有数。你的手只要留意御寒,不频繁又过分地操劳它,很快就能养好,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伸出两只手,认真地握住少年的左手,冲着他自信的笑:“陆小郎君你放心,只要你留我在身边,好好听我的话,你的手就一定不留下任何问题!”

    少年垂了垂眸子。

    跟他的手放在一起,小娘子的手显得更加小巧,指甲圆圆,月牙饱满……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少年忽地抬起眼睛。

    乌黑发顶的那棵纹丝不动的端庄狗尾草,此时如同遭了疾风,猛地颤了一颤。

    对上小娘子面露好奇、歪了歪的脑袋,少年又将头低下,慢慢抽出左手,提起竹筐,转身走开。

    徐徐地走了几步后,他又变回了无波无纹池水中那只澹静白鹤,垂首摘取橙子时的侧颜玉润冰清,如仙露明珠。

    阿柿晃了晃指尖,望了一会儿少年劲直如竹的身影,随后,她嘴角噙笑地转过脸,托着腮开始看向身旁安静的男童。

    小羊正在观察一只爬在橙子绿叶上的甲虫。

    那只甲虫的背壳流光溢彩,上面圈圈点点的流畅花纹浑然天成,可入画、可成绣,引小羊看得津津有味。

    阿柿见状,便也屏息地不做声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小羊才转过头。

    在对上那双仿佛能勘破他全部心思的水盈圆眼睛时,他当即露出了无措。

    阿柿却温柔又和善,笑得可可爱爱,没有一丝恶意。

    “你不把它抓住吗?”

    她知道小羊不欲让旁人发现,所以说得格外小声。

    “我第一次看到有这样奇趣花纹的虫子呢。如果画成纹样、绣到衣服上,肯定特别好看。”

    “抓住?”

    男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他只是想多看甲虫一会儿。

    “是啊。”

    阿柿凑到他身边,声音更小了。

    “有种叫小折纸花子的头饰,就是把蜻蜓活捉、将它们的翅膀涂金后拆下。在小娘子间很流行呢。”

    男童的眼中现出愕然:“拆下翅膀,蜻蜓还能活吗?”

    阿柿:“应该活不了吧。”

    她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用她的态度告诉男童,不用害怕,那不是什么大事。

    看着她这样子,原本因她的话而在心中颤栗的小羊,也有些疑惑迷茫了。

    “虽然蜻蜓活不成,可那对翅膀,却能久永地留下来。”

    阿柿指着那只甲虫,蛊惑着心智还未成熟的男童。

    “你看,这只甲虫背上的花纹多漂亮啊,也许你再也遇不到了。你不想在它最好看的时候,把它永远的留在身边吗?”

    她在男童耳边轻轻地说着,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如果你只是这样看着,它很快就会跑掉,下一刻就会被鸟残忍地啄吃。而我有种法子,只要你帮我,我们就可以一起把它的壳完整地生剥下来,不会损坏一点,而且不会让它痛……”

    “你们在做什么?”

    冷不丁的,少年清冷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小娘子猛地回头,激得发上的水精鹦鹉撞击不停、叮当作响。

    在做什么……

    阿柿眨眨眼,真的有点后知后觉。

    她骨子里那种图有趣便想要毁掉一个人的恶习,居然忍不住又冒出来了。

    都怪陆云门,让她兴奋起来,却又不让她如愿尽兴。

    这可不行。

    明明早就已经决定,不能再对心智未定的孩童下手。不然,要是再养出一个怪物,麻烦的说不定又是她自己。

    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娘子看了看身旁也被吓了一跳的男童,立马扬起了一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卖你!”的仗义神情,随后便对着陆小郎君挺胸道:“秘、密。”

    见她如此,小羊便在陆云门看向自己时,也点了头。

    不待陆云门再问,阿柿就拽住少年襕袍的下摆,指尖捏着那道瑞兽暗纹,使劲地扯了扯:“你怎么过来了?比赛呢?”

    “我输了。”

    少年看了看紧抿着嘴唇的男童。

    随后,他让开了一步。

    在他的身后,女童李迎未正拖着冒尖橙子的竹筐,气昂昂地向他们跑来。

    阿柿见了,“哇”的一声站了起来,抬脚便跑向了李迎未,欢快地夸起了“未未你好厉害”。

    而这边,少年沉默片刻,还是问向了男童:“她方才对你说了什么吗?”

    小羊的嘴抿得更紧了。

    但是最后,他还是再次摇了头。

    “我们……只是一起看了虫子。”

    阿柿灿烂地围着李迎未在笑,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背后。

    她知道,小羊不会说的。

    那些话,就算是逐字逐句地教给他,心中感到不妥的心善男童怕是都说不出来。更何况是背叛她、向别人告密呢。

    逗了一会儿未未,阿柿趁她不备,一下将筐子最上面的大橙子抢到手里,笑着朝陆云门和小羊跑去。

    被她逗得好胜心涨的未未自然拔腿便追!

    但刚跑了几步,看到坐在树丛边的弟弟时,女童满身的喜悦一下子就扑灭了。

    她陡然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慢慢地、沉重地,开始了小步地行走。

    阿柿错开眼睛,如同没有看到一般,低头嗅了嗅手里黄澄澄的橙子。

    看来,这个也同她猜得一样。

    明明按捺不住好胜与奔跑,却拚命克制、逼自己稳重。

    李迎未的这个心结,似乎的确是在她弟弟李逢羊的身上。

    ——

    李群青为人节俭清慎,便是设宴,也不见奢靡,用的是一座多年未加修缮的旧亭子。

    亭中长长的大案上,四面各置了长条凳,此时,供众人用的餐具已经摆上了。县城木匠刻的木碗与名窑的黄釉褐彩碗、少见的花瓣样漆碗都杂杂乱乱地混用在一起,并不拘泥于使用者的身份尊低。

    由于宴时未到,众人便先在亭子附近玩乐了起来。

    阿柿等人到时,他们已经又将端午节时的游乐用具拿了出来,正张着特制的小弓,对准金盘轮换竞射,金盘里盛着的是切成小块的芝麻粉团。

    担心阿柿会觉得秋日玩端午游乐不合时宜,女童李迎未出声解释:“杜主簿的娘子做得粉团角黍极好吃,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因此不论是不是端午,她每次来府里做客时都会带上一篮,不过夜就会被吃空。”

    而有了粉团角黍,自然就可以玩竞射了。

    “这么好吃呀?”

    阿柿像是立马来了精神。

    “陆小郎君,你吃过吗?你想吃吗?”

    少年端立一旁,正要回答,就见小娘子已经兴冲冲地响着脚踝的金铃跑向了人群。

    “我也要玩!”

    她积极地表示,“我是替陆小郎君来比的,我赢了的话,金盘里的食物要给陆小郎君吃!”

    坦荡又大方的小娘子鲜活可爱,惹得众人一阵善意打趣,纷纷说要让她先来试试。

    陆云门并不在意人们看向他时眼底的逗趣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阿柿持弓拉弦。

    在她的手指松开弓弦的瞬间,少年沉沉的乌羽眼睫,似是被箭尖的银光闪到般,突地颤了颤。

    这支箭,非常准。

    带着一股非凡的威风凛凛。

    无论是力道、方向还是敏巧,都远远强于如今站在她身旁的几个疏于此技的男子。

    她此前说她擅长此道,竟不是自夸。

    她是真的很会射箭。

    “陆小郎君!我射中了!”

    在少年的注视下,眨眼间,小娘子乌黑的眸子便泛着水盈盈的光,举着那支插着角黍的小箭、叮叮当当地跑了回来。

    “快吃!我给你赢的!”

    少年心中忽然感到了一种新奇。

    他不好竞争,因此鲜少会赢什么,但身边的人都清楚他的能力,因此从未有人站在他的面前、扬着头说要替他去赢。

    这是头一回,有人为他赢来东西。

    他伸出手指,从箭尖取下那块已经微凉、早就没了形的粉团,很不像话地将它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好吃吗?”

    小娘子发上的水精鹦鹉晃来晃去,闪动着跳跃的光。

    裹着芝麻、用油炸过的粉团,外酥内软,滑腻又有嚼劲,比他想像中的味道要好很多。

    少年咽下口中的食物,对她点头:“很好吃。”

    他声音刚落,眼巴巴站在一旁的女童李迎未就咕咚地咽了口水。

    她望着阿柿,目光里显然是有所希冀。

    阿柿却一点都面子都不给她。

    “那弓又轻又小,便是孩童也能拉开,你们想吃,自己去赢。”

    挥舞着箭的小娘子自豪又得意。

    她面颊红润地看着少年,一点也不吝于表露她的“心意”:“我赢的,只给陆小郎君吃!”

    是优待。是独享。在我这里,谁都不能跟你比。

    陆小郎君,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再也没有人会这样“无私无畏又全心全意”地对你了。

    你要好好记住啊。

    第42章

    42

    此前,四人从橙子林的山坡走下来后,便一起将橙子和莼菜送去了庖厨。

    阿柿原本想留下来帮忙,但县衙雇的几名厨娘早就在庖厨里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窦大娘在这儿也不过是看个热闹,尝尝菜色,根本没有能插手的地方。

    因此,窦大娘将刚烤好的几串虾分给了几人后,就笑着把要帮忙阿柿推了出去,让她不必操心这里,带着孩子们尽管玩儿去。

    有了窦大娘的吩咐,阿柿顿时如同扯了面虎皮,硬是将李迎未和李逢羊带去了她住的院子,把正跟白鹞遥遥对垒的大肥猫抓住、丢给他们玩。

    同时,她也不忘仔仔细细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跟陆、小、郎、君在住的院子。”

    光是看到小陆兄长之前愿意背起阿柿,两个孩子就已经足够吃惊了。

    听到这句,就连一向温吞吞的小羊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眼睛忍不住地瞠着望向并未反驳、只是默默抬臂、架住飞下白鹞的陆云门。

    可紧接着,白鹞刚落下,阿柿就走到了白鹞的跟前,伸出手指,在它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那一瞬间,两个孩子的心都揪了起来,吓得几乎想要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听说过,白鹞本就是凶禽,绝不能随意亵玩,而这只白鹞还跟着小陆兄长上过沙场,屡次冲锋撕咬敌凶咽喉,可谓是凶禽中的猛兽!

    他们平日看到白鹞,走路都会轻手轻脚,她这样轻慢地对待白鹞,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最轻也会被白鹞啄瞎眼睛!

    可他们想像中的场景完全没有发生。

    阿柿摸白鹞一点都不谨慎小心,简直就像在撸小狗,但白鹞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怕的锋利黄喙一个劲儿地“呦呦”叫,甚至还主动地把头顶往阿柿的手指头上凑!

    伴随着白鹞嘹亮的雀跃鸣叫,阿柿满意地在未未和小羊震惊的脸上看了看,随后说道:“好了,你们在这里玩,我要回屋重新上会儿妆。”

    又是划小舟采莼菜、又是去橙子林的,她本来就只是淡淡上了层的妆早就没了。

    这个样子去宴席可不行。

    她的话令李迎未回过了神。

    女童磕磕巴巴地出声,担心阿柿上妆会用去太多时间、来不及赶上晚上的宴席。

    阿柿想了想,把早就跑脱的大肥猫重新抱回手里,递到女童面前,一脸认真地同她商议:“那我不换衣裳、也不改发髻,只重新上个妆,很快就能完,你们就等等我,好不好?”

    被她圆乎乎的期盼眼睛专注望着,女童憋了半天,竟无法狠心地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她用哼唧的声音“嗯”了一声,然后就看到阿柿露出了粲然明亮的笑,把大肥猫往她怀里一塞,欢天喜地跑回屋子去了。

    听着那一连串欢欢快快的金铃声,李迎未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小陆兄长会那么惯着阿柿了。

    因为,根本就没办法拒绝她啊!

    另一边,阿柿在迈进屋子的瞬间,笑容便倏地消失了。

    此时日头西斜,外面的天色还算光亮,但屋子里却已经昏暗,需要点灯才能看清。

    阿柿略一思忖,提着她的妆奁盒子跑了出来,坐到了院子里的一条竹椅子里。

    对上女童好奇的目光,阿柿边打开着妆奁盒子,边解释道:“屋子里太黑,我便干脆在这里上妆了。”

    说着,她向远远站在小院另一端、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的陆小郎君望了望,随后,举起了她带出来的铜镜,照向自己的脸。

    这铜镜是她故意拿出来的摆件铜镜,算得上十分沉重,靠她自己的力气难以久持。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拿不住了。

    于是,捏了捏发酸手臂的小娘子抬起头,对着那个避嫌一般、正垂着眼睛为白鹞梳毛、恪守规矩的端正少年。

    “陆小郎君。”

    她十分自然地叫道。

    “我拿不动镜子了,你帮我拿一会儿。”

    少年下意识回首,却只是抬手按住了想要应声飞向阿柿的白鹞,并没有要走向她的意思。

    “哎呀。我来帮您。”

    大肥猫在被阿柿塞进女童怀里的下一秒,就立马就蹿跑了,从那以后,李迎未半天也没能再摸到一次猫尾巴,正无聊呢,此时便主动地跑到了阿柿的面前。

    “您可真麻烦。”

    嘴上这样说着,女童的手却将铜镜举得高高的,卖力地怼在阿柿眼前。

    但还没等阿柿将一层油蜜丁香煎的无色口脂涂完,李迎未单只手臂的力气就不够了。

    她伸出左手,用力握住擎着铜镜的右手手腕,这才勉强撑住。

    可不一会儿,她的手臂就又开始摇摆了。

    “我来吧。”

    少年手臂一扬,令白鹞自行外出觅食,随后便走了过去,从力有不逮的女童手中取过铜镜,拿在了阿柿的面前。

    窦大娘为她的屋子挑选物件时,他一直都在场,因此他知道,她屋子里有面更轻的、鎏着瑞兽葡萄纹的铜镜。

    此时,她把重的抱出来,分明就是想要让他帮她持镜。

    可他又不想在旁人面前戳穿她什么。

    犹豫了许久,少年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

    小娘子也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她一点也不掩饰她得逞的开心。

    在告诉未未可以去藏在水缸后的小篮子里拿晒好的小鱼干喂大肥猫后,她立马就冲着少年就扬起了笑脸。

    “我画得很快,决计不会耽误一会儿的宴席!”

    可保证的话刚说完,她马上就皱起了眉:“陆小郎君,你这样站着,挡住我的光了。”

    说罢,小娘子起身,把院子中的一个藤椅摇摆摆地搬到了自己竹椅的对面。

    接着,她拍拍藤椅,让陆小郎君坐在上面为自己举镜。

    两个椅子靠得那样近,少年一旦坐下,膝盖就会跟阿柿的靠在一起。

    看了看眼睛亮晶晶、小小计谋昭然若揭的小娘子,少年将藤椅向后撤了撤,撤得老远才落座。随后,他手臂挺直,仍是将铜镜平稳地举在了她的面前。

    没能跟小郎君膝盖碰膝盖,小娘子也不失望。

    她低头将唇脂漆盒打开,认真地告诉陆云门:“陆小郎君,你要看着我才行,不然会把镜子举歪的。”

    对面玉净花明的少年正自持守礼地垂着眼睛,藏在雪白眼褶中那颗小痣,随着他睫羽的颤动若隐若现。

    听到她的声音后,少年顿了顿,仍是退让地遂着她想要的、抬首看向了她。

    在他的注视下,阿柿抬手点起了朱红唇脂。

    小娘子的动作又轻细,仿佛在为画中的一片蝴蝶翅膀细致地描上金色的鳞片,一点点将嘴唇涂得如同一只倒扣的樱桃,圆圆的,殷红鲜润,衬得她的头发与眼睛格外乌黑。

    少年说不清原因地,又将漂亮的眼睛垂下了。

    他没有低头,而是看着铜镜的背面,看着上面抱住捣药杵的玉兔与跃在半空的大个蟾蜍。

    但阿柿却仍旧不放过他。

    不过须臾,小娘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陆小郎君,镜子歪了!你是不是又没在看我了?”

    听到小娘子的抱怨,少年很想告诉她,他心中有数,他并没有将镜子举歪。

    但因为清楚她就是故意找借口、想要自己看着她,少年到了嘴边的话便顿时说不出来。

    再一次说不出缘由地,他重新抬起了眼睛,只看着她。

    如愿的小娘子就又喜笑盈腮了。

    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左顾右眄了片刻,拿出了胭脂膏,在两侧的鬓眉间,各描上了一道斜红,如一弯赤红斜月,又如一条刀疤血痕,突兀又凌厉地将白皙的肌肤破开。

    少年的眉心极快地、几乎不见痕迹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面上那对寓意着破损受伤的斜红有些在意。

    将陆云门的反应收进眼底,阿柿的嘴角轻轻弯了弯。

    她还以为快要心静到成仙的陆小郎君、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她的妆容了。

    原来,还是能看到、会在意的呀。

    心中这样想着,阿柿却一副并没有留意到少年反应的样子,贴到镜子前,继续细细地看着自己的面妆。

    如果对那两道斜红很在意、不喜欢,那就亲手擦掉。

    不然,就一直在意、一直想着她好了。

    阿柿合上妆奁匣子,扬起头,对着少年笑盈盈:“画好啦。”

    少年静静地将手中的镜子还给她。

    待她叮铃铛铛地跑回屋子后,他徐徐起身,回头望向院子中的男童女童。

    这时,少年才发现,在他心中十分漫长的方才,其实并不久,甚至算得上阿柿此前所保证的“很快”了,快得连狼吞虎咽的大肥猫、都还没吃完李迎未刚喂给它的一整条小鱼干。

    少年走到水缸边,看着沉静趴在水中叶片上的老龟。

    见水中落了一片干枯卷起的死叶,他伸手想要捞出,却在自己的手背上看到了鲜红的一抹唇脂色。

    那是阿柿在接过铜镜时,涂抹过嘴唇的指尖蹭在他手背上留下的痕迹。

    少年抿了下唇,取出帕子,想要将唇脂擦拭干净。

    可在他用力地擦了片刻后,那片唇脂却晕开得更红了。

    就像一朵快要开放的凌霄。

    第43章

    43

    阿柿如此快得便画完了妆容,自然就没有耽误晚上的鱼宴,甚至还早到了许久,凑上了竞射的热闹。

    此时,面如一株鲜红的凌霄花的小娘子,正不断洒着铃铛声,给他送来她赢到的粉团角黍。

    而看看身旁并无兴致的弟弟,女童李迎未面上的跃跃欲试则渐渐消去。

    随着阿柿一支接一支,箭箭无虚发,日落西山了。

    正当府中的仆役将悬在亭角的灯笼与壁灯逐个点燃,不远处,窦大娘以盘托着个滚烫的双耳铜甑,呼着叫大家伙儿避让。

    几名府中仆役也端盘捧盏地随在后面,将热气腾腾的饭肴端进了亭子。

    玩乐的众人见状,随即呼朋唤友地一起去了亭子。阿柿也拉住陆小郎君,跟随大家跑了过去。

    按李群青家里的办宴习惯,众人入座后,是要先吃热菜主食的。等空瘪的肚子有了饭食充饥,才会再烫酒畅饮、吃生冷鱼脍、佐丝竹玩乐。

    因此,此时亭内长桌上摆的,尽是充饥的实在饭食。

    切片放于火上炙烤的肉香鱼虾。

    同清亮竹笋一起做出来的烹鱼。

    鱼肉几乎熬化了的奶色鲗鱼汤。

    铺满着葱白、胡芹、生姜、橘皮的鲜味蒸鱼。

    撒过豉与盐料、鱼如雪片般肥嫩的浓郁莼菜鲈鱼羹。

    还有此前制好的、拌着足量黄衣、盐和酒的鲨鱼酱,备来下酒的、香气冲鼻的石斑鱼鲊。

    简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添可口亮泽。

    紧接着,主食冷淘便也被端了上来。

    善作冷淘的问事家娘子刚嫁过来不久,还是第一回来这赴宴的新妇。

    见今日风暖,又得知府上金桂正开,她便特意让郎君拎了坛自家储好的泉水,在同窦大娘说过后、去采掇了许多桂花,为大家做了桂花冷淘。

    洁净的桂花缀在清澈的冷淘上,味道醇香清爽又有意趣。

    而大概是瞧阿柿讨人喜欢,问事家的娘子好意地在给她的冷淘上洒了厚厚的一层桂花瓣。

    坐在阿柿身旁的少年见状,下意识便看向了小娘子的脸。

    果不其然地,他看到了她的皱眉苦脸。

    少年的指尖在瓷碗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在问事家的娘子背过身时,悄悄抬手,将自己这碗桂花瓣少的冷淘换给了阿柿。

    小娘子果然惊喜的冲他露出了小虎牙。

    随后,她持箸悄悄将浮着的零星桂花拨开,夹着劲道刚好的冷淘入了口。

    因为留意着她,少年很快发现,此时阿柿拿箸的右手十分靠近箸尖,跟个孩童似的,吃饭时有种天然的笨拙感,令人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吃着吃着,就让两只木箸散了架。

    小娘子也像是意识到了陆小郎君在看她拿箸的右手,慢慢地将姿势纠端正了。

    但吃着吃着,她的手就在木箸上又滑下去了。

    她也不再改了,而是跟陆小郎君说着悄悄话地解释:“我阿娘说,老人们都讲,这人啊,拿筷子的手离筷子尖越近,将来便越会就近地留在家旁,不会远行。所以,她从未挑剔过我拿筷的样子。“

    说着,她垂了垂不再那么圆的乌黑眼睛,声音轻轻地扒拉着碗里的冷淘:“但我如今却走得离家那样远,可见这说法一点也不准……”

    这时,不远处,一名面有虬髯的粗壮男人正朝亭子跑来。

    那是宝泉县衙的一个典狱,本已来了府里,但因临时有件公事、离开去办,这才刚刚回来。

    席间的人看到了,便纷纷扭身笑着冲他吆喝:“老屠!跑快点!宴都开了!”

    阿柿原本正默默地在一脸伤心,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猝然就僵住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大睁着,像是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

    她这样大的变化,自然引起了身边陆小郎君的注意。

    在少年的注视中,愣了须臾的小娘子突然急急站起,手中的木箸匡当摔进瓷碗里,险些将碗里的冷汤溅出来。

    “您不能吃!”

    眼看人早已落座、说着“饿死我了”就下筷子夹鱼,小娘子仿佛急到顾不上礼节了,直冲到那个被称作“老屠”的典狱身后,扬手就将他马上要送进嘴中的鱼肉打得老远。

    “您身上恐有疮痈!一旦食了鱼虾,极易使病恶化,稍不留意,便会神仙难救!”

    疮痈?

    几乎是在她起身的瞬间,陆云门便紧随跟在了她的身后。

    见屠典狱一脸不明所以、手却不自觉般用力挠起了后颈,少年漂亮的眼睛动了动。

    此时入夜,亭内昏暗,他道了一句“失礼”,随后索性从亭壁持了烛火细细察看,半晌才在屠典狱半掩于衣领和浓密毛发的项后、看到了一块不甚明显的溃烂。

    他询问此事,老屠这才想起来道:“颈后我倒不知,但这几天,我后背确实长了些脓头疙瘩,有时会痒得我去挠。我家二娘——啊,就是我婆娘,因娘家来客,今夜未能来赴宴——她提了几次,要我勤着清洗换衣,我还未当回事。”

    少年认真颔首。

    这样听来,屠典狱这病还不算重,及时用药擦洗起来,应还会有好转。但若是多食了鱼虾这等发物,后果便不好说了。

    因疮痈溃烂高热而亡的人,可并非一个两个。

    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小娘子见她似乎没有想说话的意思,陆云门便同屠典狱讲了这病的厉害,并强调,阿柿说的一点不错,屠典狱此时的确不可食用鱼虾。

    屠典狱听了,虽然也有点儿在意身上的病,但他更难过的是他不能吃鱼这件事。

    今夜府里办的可就是鱼宴呀。

    长桌上除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鱼膳,再无半点荤腥,若是饥肠辘辘地兴奋来宴,看着旁人大快朵颐,自己却只能吃一肚子冷淘,那也太惨了。

    眼看原本热闹闹的宴席就要冷下来,阿柿看了看窦大娘苦恼的脸,状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眼睛亮晶晶的小娘子就露出了笑,向着屠典狱开口:“这病虽讨厌,但只要调养得当,便也很易痊愈。我和未未采的莼菜,缸里还剩许多,厨房里也有笋有菇,我去给您做碗莼菜汤吧?那可是我的拿手菜,对您的病也有好处,味道鲜美绝不输鱼虾,而且独独给您做!”

    几句话便令屠典狱捧着肚子、直呼肠中馋虫躁动。

    另一名典狱听了,马上嬉闹着央着阿柿也要来一碗,屠典狱笑着假做啐他,两人闹着哈哈推搡起来,长桌顿时再度热闹起来。

    阿柿于是便响着铃铛声跑向庖厨了。

    跑了一小会儿,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果然,陆小郎君在对席间众人行礼后、也跟了过来。

    看到徐步走向她的端秀少年,阿柿的两颗小虎牙忍不住般地又晃了出来。

    她也不说话,就只是仰着脸冲他笑。

    小娘子的笑天真又明媚,眉鬓间的两道斜红鲜赤得令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到没了颜色。

    少年又一次道不清缘由地,不自在地垂了垂眸。

    可就在他睫羽掩下的瞬间,他忽地想起持镜时小娘子的那句“你要看着我才行!”,下意识又抬起了眼睛。

    习惯了清心寡欲的小郎君,却已经快有些听不到那些被金玲声响盖过的、叶飞虫鸣的静谧声音了。

    他想说些什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了屠典狱的病?”

    我看到了呀。

    因为曾经亲眼见过人被疮痈折磨、全身溃烂至死的模样,所以感到好奇,所以查阅了无数药典医籍,所以对它了若指掌。

    了若指掌到,即便只是在白日相遇行礼后与屠典狱擦肩而过、粗略地看了他的后颈一眼,她也能敏锐地辨认出来。

    但她知道,在旁人眼中,这绝非是她这般小娘子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她答得有恃无恐:“我也是听了’老屠‘这个称呼方才想起,他前世便是因患这病时食了鱼虾,不过几日病情便迅速恶化,无力回天……”

    说着话,两人走进了庖厨。

    府里雇来帮忙的几名厨娘已在做完所有伙计后便收拾妥当离开了。

    偌大的庖厨此时空荡荡,随阿柿怎么用。

    见小娘子熟练地拿起襻膊绑上,少年又想说话了:“我不知道你还会做羹汤。”

    “我明明说过,前世我们住在一起时,许多饭菜都是我做的。”小娘子假装娇气地抱怨,“我说的话,你都记不住。”

    不等他接话,阿柿就指着身后一篮子鲜菇,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金尊玉贵的陆小郎君:“我一会儿要用它,你去把上面的新泥洗掉。”

    少年顿了顿,随后真的低下了头,将金丝银线绣满兽纹的袖口挽起,伸着如玉似雪的手指,将鲜菇一颗颗取走,到外面淘洗干净。

    小娘子见他安静地转身做事,悄悄抬起手臂,手法巧妙地暗自松了松襻膊的绳结,随后头也不抬地处理起笋来。

    待干完了活的少年回来,她仍是看也不看他,抬手地将鲜菇放到砧上,刀工纯熟将鲜菇切片,齐齐累到盘中,样子极为全神贯注。

    这时,随着她“无意”地一个扭头,看起来好端端系在颈后臂间的襻膊,忽地滑开了不少。

    看看自己沾着汁液的指尖,阿柿连忙呼着催陆小郎君过来,帮她重新将绑好。

    “快点快点!”

    小娘子着急的神情真得不像话。

    “我可不能在这儿弄脏衣裳!我还要回宴席去呢!”

    为小娘子绑系贴身襻膊这种事,十分轻慢又不恭。可他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襻膊松开,弄脏衣物。

    最终,在襻膊滑落的前一刻,少年还是抬手拉住了绳子。

    但他仍旧固执守礼地并不触碰她的身体,只是远远握着绳子,等她忙完手中的活计、洗净双手后自己来系。

    可这般情境落在旁人的眼中,却已经是无比的亲昵了。

    做冷淘的问事家娘子原本想要去厨里帮阿柿打打下手,不料却正巧看见了屋内如此这般惹人遐想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顿时羞得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过了半晌,窦大娘见席间众人的肚子里已吃了些热食,便带着几名仆役到庖厨后面的屋中取酒。

    见问事家新进门的这位娘子正孤零零地徘徊在院子中,窦大娘也不多问,喜气洋洋地就将这位与众人还有些陌生、发上还戴着红绒的局促新妇挽进了屋,指着已经提前搬出来的许多酒坛:“快来同我一起挑挑酒!”

    庖厨里,阿柿已经将汤煮好了。

    她用小碗盛了几勺,非要陆小郎君先尝尝。

    少年拒绝不了她,只好在道谢后将汤喝了。

    汤一入口,少年就知道了,阿柿此前在屠典狱面前说的话并非吹嘘。

    这汤分明只是菜汤,却不输鱼羹多少,真的十分鲜美。

    端庄地将汤咽下后,少年认真地告诉扬着凌霄花般鲜亮面庞的小娘子:“这汤很好喝。”

    小娘子马上就笑了,清莹莹的圆眼睛里闪动着雀跃的光。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日日都给你做饭!我会做得可多了,一个月都不会重样!”

    听到这边的动静,窦大娘便来看了一眼。

    见阿柿已经忙完,她马上连声笑着招呼她也过去:“我们正在挑酒杯,你也一起去瞧瞧!”

    说完,窦大娘又随手地将陆小郎君打发去亭子、给大伙儿送阿柿煮好的莼菜汤了。

    目送陆小郎君离开,阿柿便一脸兴冲冲地跟着窦大娘去了后面的屋子。

    屋子里摆满了开了坛的酒,除了窦大娘此前提过的三勒浆,还有地黄酒、三辰酒、松醪春、梨花春等数种,算是私家藏酒的大户了。

    阿柿正打量着酒,便听见一旁的问事家新妇“哎呦”地惊呼了一声。

    她侧目看过去,窦大娘放在新妇面前的,是个鎏金的八棱银杯,环形把手的指垫上浮雕着个深目高鼻、头戴瓦楞帽的碧眼胡人头。

    正是这个活灵活现的浮雕人头将问事家的新妇吓了一跳。

    见已得逞,故意逗趣的窦大娘便不再吓她了。

    她朝新妇解释:“这是我花了心思淘来的,据说是栗特工匠的手艺,在大梁并不多见,李群青却嫌它丑陋,总不肯用,好久都没拿出来了。”

    说着,窦大娘发现,阿柿正用一副好奇的模样对着银杯端详,睁大的眼睛亮盈盈的,似乎很中意这个。

    窦大娘顿觉寻到了知音,拿起银杯便往小娘子怀里一推,爽快笑道:“你若喜欢,便给你了!”

    说罢,见阿柿捧着银杯、认真地在看杯身上錾出的排箫乐师,窦大娘笑了笑,转身拿起另一个玛瑙所制的兽首杯子,同新妇说道:“这个也是我买到的得意货……”

    说了几句,听到背后窸窣的声响,窦大娘转过头,却见阿柿拿杓从酒坛子里舀了一满杯的榴花酒,正想要悄悄地偷喝。

    窦大娘看她抿着银杯沿、如馋坏了的小猫般迫不及待,忍不住又笑了:“这酒还冷着……”

    但她见那酒不过一杯,小娘子呷呀呷呀地喝得也不急,便也没阻拦。

    可半晌后,当陆云门回来取他一会儿要用的脍鱼之物时,见到的场景便是阿柿被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的窦大娘搀着,左撞撞、右跌跌,眼看醉得都走不直路了。

    少年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想起叉手向窦大娘行礼:“她喝了多少?”

    “什么喝了多少……”

    窦大娘笑得不行,指指阿柿手中紧紧抱着、谁都不给的那个银杯。

    “还不到那一杯!我以为她爱喝酒,便只当她是润润喉咙,谁知道一小会儿没看着她,再转过头,她就已经醉得在学池鱼吐泡了。”

    她将阿柿推给少年,腾出手捏了捏笑酸了的面颊:“她原来……这样不能喝酒吗?”

    陆云门也没想到。

    小娘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就大着舌头郑重出声,“可不敢叫我喝酒,我喝了酒哇,”她认真且自豪地说道,“骑驴似乘舟,眼花能落井(注)!”

    这句写的分明是一位放旷纵诞的酒八仙,她倒是敢往自己身上说,而且还说得如此得意。

    少年忽然有些想笑:“你倒是很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话未说完,就见小娘子转回身,敞开大步,轰轰轰轰又朝着放酒的屋子斜冲而去。

    少年连忙将她扶住。

    阿柿对着陆云门看了一会儿,忽地就把她死命藏在怀里、谁要都不肯给的银酒杯直接捧向了少年。

    “这个……给你。”

    小娘子说话还是很不清楚,有些颠颠倒倒的,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使劲地将自己护了那么久的酒杯塞到少年手里,钝钝地、固执地指着放酒的屋子,慢吞吞对着少年笑:“好喝,我想再去舀……给陆小郎君喝。”

    第44章

    44

    从窦大娘口中得知阿柿对待这只银酒杯有多如珍似宝后,接过都快被小娘子焐热了的银酒杯,少年许久没有再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在院子里转呀转、找不到直线走的小娘子,出声问要不要先送她回屋休息。

    “那可不行。”

    阿柿一字一顿,认真地跟他讲:“我还没有尝到陆小郎君亲手做的鱼脍。我可不回去。”

    既然她不想回去,少年便只能跟在她的身边,虚虚地将她扶回鱼宴的亭子,一路上不停地将快要撞到树干、栽进花林的小娘子拨回正路,一点神都分不得。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亭子,眼看阿柿又开始喜欢上用脚跟走路了,少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醉醺醺的……”

    “醉醺醺,者么了?”

    看到亭子,阿柿睁大眼睛,一下来了精神,扬着声就说起来:“醉醺醺,才能‘优游曲世界’。法常僧人说了,‘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

    “好!”

    亭中的人们听到了阿柿这边的豪言,马上拍手相和!

    不久前,窦大娘领着搬酒仆役回来时,一双箫筝好手的录事夫妇便已经丈夫持箫、妻子抱筝,于亭外那棵系了无数小小灯笼的遮天垂柳下调弦试音,轻轻渺渺的弦动箫哼正不时飘来。

    正因如此,众人屏气等着听乐,亭子才静得能远远便听到阿柿的话语。

    而此时,以亭中的这声“好!”为信,录事夫妇相视莞尔,同一时将乐奏起!

    器乐铿铮,喧嚣而上,直冲云霄!

    登时,仆役也将酒炉下的堆薪燃起,开始热酒。那火丛如听闻仙乐的灵蛇,随着急促跳跃的筝声,烈烈抖擞游动,不多时便使酒水咕噜噜沸起。

    酒水一沸,一个高鼻碧眼、毡裘满颔须的彩衣胡偶便被放上了长桌。

    这东西上轻下重,拨倒后能自行摇晃着重新竖起,一旦转起便要旋个片刻才能停下,而停下时,它那精雕的木头手指,指向了谁,谁便要饮酒。

    而巧的是,陆云门刚刚落座,那酒胡子就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

    屏息了半晌的众人顿时轰的一声,嬉嬉哈哈地闹腾着开始劝酒。

    少年也不推脱,起身后叉手行礼,接过了盛满沸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清雅地将刻成小鱼状的龙脑香投进酒中,酒香顿时扑满亭中。

    待酒沸停歇,他便在这香气中素手将碗端起,徐徐端秀地饮尽了满碗的鱼儿酒。喝完后神色不动,目光清朗,如饮清水。

    见众人露出惊奇,一直含笑默看的李群青抚抚长髯,哈哈笑道:“我这弟子啊,从不嗜酒,也不惧酒。腹中海量,永无醉意。与他喝酒,无趣得很!大伙一会儿不必劝敬于他,这酒叫他喝了,便是糟蹋佳酿!”

    这便是发话为他挡酒了。

    众人心领神会,笑闹着又玩乐开来。

    而陆小郎君则不得闲。

    此时,仆役已经将脍鱼的一应事物备妥了。

    容貌盛过皎月的少年举步上前,洗净双手,接过脍手刀,熟稔将刀锋落下。

    只见出自他手的鱼脍,透明如蝉翼,轻薄如叠縠,真真是“无声细下飞碎雪”。

    这便又激起了一阵惊叹。

    而下面的阿柿,却安静着。

    她的手指慢慢抚摸着银杯足底边的那一周联珠,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着彩绘雁鱼铜灯下的少年。

    明明穿着的只是一身寻常的布衣襕袍,却如同遍身蝉衫麟带,华美万分。

    她第一次真正把陆云门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住,是在她快到六岁生辰的时候。

    那日,她正进了宫、在圣人的身边拜见,一道牡丹酥煎都还未吃完,就听到有女官上报,燕郡王世子陆云门请求觐见圣人,说要为李群青的案子提出谏言。

    那几年正逢酷吏当头、诬告成风,无数无辜官吏遭到构陷、被抓至牢中,或屈打成招,或死于酷刑,声声伸冤均难达天听。

    而当时被陷害狱中的官员里,便有李群青。

    为李群青求情的官员不少,圣人只当他们为私结党,言辞夸大,因而不予理睬。

    但那时的陆云门,也就李逢羊这么大。

    小小年纪的男童,如此郑重地请求觐见,说来好笑,却也着实新鲜地令人好奇。

    但圣人听了女官的上报后,却未置可否,而是笑着看向专心致志在一旁吃着牡丹酥煎的她,让她来答,“朕,要不要准了陆世子的觐见?”

    小小的娘子看出了圣人有所意动,也知道接受小儿觐见足以展露圣人的胸襟,自然就顺着圣人的心意,奶声奶气地说了“要”,被问到为何时,还提了明君汉文帝听取少女淳于缇萦废除肉刑的纳谏美德,果然得了圣人开颜的夸赞。

    但六岁的阿柿并不觉得陆云门的觐见会有什么用。

    彼时,她虽年幼极了,但因母亲无论谈论什么,都从不避她,所以耳濡目染,她早就不是对朝政毫无敏感的懵懂小儿。

    譬如,就在几日前,母亲在同下属笑谈起那位陷害李群青的酷吏头领时,就曾扭头问向在一旁练字的她:“若是你,要如何对待此人?”

    那时的她便已经能拖着毛笔,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一个“鄢”字,去问母亲她写的这个字对不对了。

    《郑伯克段于鄢》。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后来也确实如此,酷吏头领野心日益膨胀,最后不得善终,斩首后还被剐肉曝骨。

    因此,那日,在被母亲从宫中接回府的路上、听到母亲问及她如何看待明日陆云门的觐见时,她便颇为自负的笃定答了——

    陆云门不可能改变什么,李群青的死已成定局!

    毕竟,在此之前,朝中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大臣为此事上书,都没能让圣心动摇一丝。

    他一个无官无识的八岁小儿,即便能见到圣人,又凭什么能做成此事?

    但出乎她意料地,陆云门,竟然真的将这事做成了。

    他真的凭这次劝谏,令圣人对酷吏起疑,决定亲自查一查李群青等人谋反的案子。随后,李群青虽被贬到了宝泉县当县令,却得以保命,并没有命丧狱中。

    这几乎是阿柿自懂事起头一回错得这样离谱。

    时至今日,她自然明白陆云门那日觐见时说的几句话究竟有多了不得,也知道陆云门此人绝非池中物。

    他不作为、不争夺,只是他不想而已。

    若有意,则光华万千,势不可挡。

    但当时,因过分早慧而从未遇挫的她,却为自己轻率误判了陆云门的劝谏结果、在母亲面前如此愚蠢而气得不轻,以致一年后再见到陆云门时,她还是刻意冷落待他。

    然后,再次地,因为他,她遭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受挫。

    就是这两次。

    只有这两次。

    都是因为陆云门。

    陆云门简直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回,她一定要将这根心里的刺拔掉,插到他的心里才行。

    鱼脍吃尽,大人们陶醉酒乐,熏熏然然,没有饮酒的孩童就显得拘谨了许多。

    虽然窦大娘早就同未未和小羊说了,吃饱后就可以去玩。但小羊觉得这样失礼,犹豫半晌还是留在了原处,未未见弟弟不动,自己便紧接着也摇了头。

    阿柿看了看跟宴席格格不入的姐弟二人,作势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找,随后便拉住了坐在旁边的陆小郎君,非要他把蹀躞带子上的银带钩取下来给她。

    他不给,她就藉着着酒劲儿要自己拿,最后还是得胜地将银带钩举到了手里。

    “小羊!”

    她招呼男童,“我想要玩藏钩,你带着未未过来,跟我比一局,好不好?”

    因为带着醉意,此时小娘子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兴奋劲儿,简直就像一只因为好奇到处嗅来嗅去的小动物。

    听她这样直接地说了,温吞吞的小羊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很快就跟姐姐一起,到阿柿旁边玩了起来。

    可两个孩子的心眼还没枣核大,无论他们将银带钩藏到身上的哪里,阿柿都能在看过几眼、问过几句以后轻而易举地答出来。

    “你是不是作弊了?”

    李迎未忍不住把话问了出来。

    “才没有!”

    阿柿使劲地拉住陆云门!

    “陆小郎君一直在旁边看着呢,我的话你们不信,难道陆小郎君的话,你们也不信吗?”

    一句话,立马就让女童哑然了。

    但因为输得太不服气,李迎未便要求攻守互换,由阿柿藏钩、他们来猜。

    “好呀。”

    喝了酒的小娘子似乎也变得格外孩子气。

    她边盯住两个背转过去的孩童,嘴里念叨着“不准偷看、不准偷看”,边泰然自若地将银带钩藏到了陆小郎君的袖子里。

    少年当即便要出声。

    即便如今藏钩已经不再拘囿于只藏在左右手,但藏到其他人身上,绝对就是舞弊了。

    可小娘子马上就拽紧了他的衣襟,使劲地摇头,两只乌黑的圆眼睛央求地望着他,求他不要说出来。

    一向矜持不苟的少年一个迟疑,话一时没能说出口,就再也没能说出口。

    “同流合污”。

    小郎君的心中忽地就又出现了个这词。

    阿柿将银带钩藏到了陆云门身上,别人自然猜不到。两个孩子只能认赌服输,去为她跑腿摘花了。

    等未未和小羊跑远,阿柿转过身,用她圆乎乎的眼睛盯住了陆云门,一语道破了少年的心思:“陆小郎君是不是觉得我靠作弊才赢,既不光彩,也没真本事?”

    少年不语。

    小娘子昂着头,眼睛里闪动着醉酒的亢奋。

    “我跟你玩!只藏左右手,输的人……”

    她指向陆云门手边的鎏金花鸟纹银碗,“饮满此一大碗!”

    拿着花跑回来的李迎未只听到最后这句,但却立即挺起了小胸脯,自告奋勇道:“小陆兄长,您只管藏钩,我与小羊替您盯着,她必不得偷看!”

    阿柿笑着说了“好”,然后就乖乖地转身,背对着陆云门,逗起了叉腰站在她面前、死盯着她的女童。

    “好了。”

    直到听到陆云门声音,阿柿才转回去,细细地打量起了小郎君。

    如此专注地盯着一个小郎君的脸,多少有些不那么矜持规矩。

    可她有理由呀。

    她是在认真地玩藏钩。

    玩藏钩,就是要看着对方的神色,猜测对方将银钩藏到了哪儿呀。

    少女饮了酒,本就明亮的眼睛更加水光潋滟了,里面盛着满亭的灯火,还有他。

    陆云门看着她乌黑眼中映出的自己,想要说什么,但一种从未感到过的酒意让他的思绪在一瞬间凝滞迟缓,不知不觉,竟定定地出了神。

    弥在亭中的酒香,宴中沸腾的欢笑,摇曳在亭角的灯烛,时间的一切仿佛纷纷滞在此刻。

    “左手!”

    突然,小娘子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凝神。

    她握住他的左手,如启蚌珠般轻轻将他的手指掰开,露出了里面的银带钩。

    “陆小郎君,你输了!”

    小娘子雀跃地欢呼着,余光从少年因过分用力握住银钩而留下的那片浅浅的淡红细痕上划过,接着,便将已经盛满了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推到他的面前:“要都喝完!”

    少年手心的压痕如同一层见到了天光的薄雪,很快便消失了。

    但他却还是重新握紧了左手,仿佛里面烙上了那只银钩。

    第45章

    45

    “你们也要帮我盯住陆小郎君,不能让他偷看。”

    在看着陆云门将一碗酒尽数饮下后,阿柿开始认真地嘱咐起了李迎未与李逢羊。

    “小陆兄长才不会……”

    李迎未正要反驳、说小陆兄长是最正直守规的人,却突然想起他刚才藏钩时格外握紧的左手。

    那简直就像在告诉别人、他的左手里藏着东西一样,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要让阿柿姐姐赢!

    女童觉得,在阿柿姐姐身边的小陆兄长,跟从前有许多不同。

    她已经无法笃定地反驳了。

    于是,她收了声音,也用方才监督阿柿姐姐的认真目光,盯住了小陆兄长。

    而陆云门早已经背过了身,闭目静候。

    阿柿看着少年青竹般挺立的后背,摆弄了几下手里的藏钩,同样将它握在了左手心里,随后便悄悄地起身前俯,贴到了少年的耳边,故意冷不丁地大声道:“好啦!”

    然后,看着少年忽地张开眼睛,看着那对总是静如死潭的清澈瞳眸涟漪颤颤,她顽皮地露出了她的小虎牙,一屁股坐回到椅上,将两只手伸向转过来的小郎君,自信满满地扬起脸,“是左手,还是右手呢?”

    她喝了酒,看着总有些钝钝的,少了许多往日里的机灵巧慧,行为举止像极了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狗,不是兴冲冲,就是笨拙拙,充满了可爱的冒失,让人完全没有办法责难于她。

    少年垂眸,默默地在她的两只手间看了看,很快便有了答案。

    亭壁上烛星辟啪,他抬眸看向她:“钩在左手。”

    阿柿听罢,也不说是对是错,而是直接将握着的左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望着他的目光无比期待:“那你打开。”

    对上她的眼睛,少年漂亮的眼眸便又垂下了:“若是猜错,我饮酒便是。”

    这就是不肯亲自展开她的手心了。

    阿柿还是笑嘻嘻的,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拒绝,“你没猜错,是我输啦。”

    她把左手里的银钩亮给他看,然后很顺手地将银钩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捧起桌上满好了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吨吨吨就喝了起来。

    少年在她捧起酒碗时,就隐约提起了心。

    果然,小娘子越喝头越沉,越喝头越沉,喝到最后时,几乎要将圆圆的脸埋进酒碗了。

    幸好他一直看着,才没有让她把脑袋彻底栽进酒碗里。

    但当她从酒碗里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是直的了。

    李迎未在她的眼前招招手,她都要反应好久,才会伸出手去抓。

    可就算醉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小虎牙还是不消停地一直露在外面,笑得比平日还要灿烂。

    “我还想喝一碗……”

    她口齿不清地拉着少年。

    “我……再喝一碗,就是喝了两碗,然后,再喝一碗,就是……三碗啦!”

    小娘子居然开始一脸认真地絮叨着算起数来,怎么看都像是彻底醉了。

    看她这个样子,窦大娘又要把腰笑弯了,连连叫小陆快先把人扶回去。

    这会儿的阿柿倒是很听陆云门的话。

    一听他说要带她回去,她就乖乖点了头,不再嚷着要酒了。跟着少年站起来,跟着少年行告辞礼,像个呆呆的小陶偶。

    之后,阿柿也亦步亦趋地踩着少年的影子,远离了背后亭子里巡传香球的语笑喧阗,嘴里“咚咚咚”、“咚咚咚”地认真拟着鼓声,完全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可煞有介事的样子却看得人很想要笑。

    秋风合宜,夜中静谧,少年看了一会儿专注着“咚咚咚”的阿柿,眉眼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放松又惬意的笑。

    而也许是吹了一会儿风的缘故,一段路过后,那个眼神呆呆的小陶偶又活了过来。

    乌黑的圆眼睛眨呀眨,就又重新水盈盈地流起光了,只是那光闪动得有些飘忽,俨然还没清醒。

    就这样,小娘子亮着流光的眼眸,张开手堵到了琼树少年的面前,非要替他提灯笼。

    得了手后,她甩着灯笼,笑跑到了路旁的小池子边,弯腰将灯笼举向水面,照亮了水里一尾尾小小的池鱼。

    小鱼们簇地涌了过来,尾巴被烛火映得鲜红,啪啪地在池面翻腾出金色的水花。

    在一片金红的鲜艳中,小娘子扬着笑靥,如舞旗般晃着灯笼,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如群萤聚成的流淌辉光,将追逐着光亮的鱼群引得东游西涌。

    过了片刻,小鱼们似乎意识到自己受了骗,逐渐散开了。

    这时,小娘子又像被水里面自己的倒影吸引,低着头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她抬起头,问向少年:“陆小郎君,我今天的斜红好看吗?”

    少年怕她失足落水,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不敢错眼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眼睛里撒满的,便全是她的光了。

    此时,听到了她的问话,池边的少年顿了顿,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呀……”

    小娘子忽地泄了气,眼角都有些垂下了。

    她想了想,“要擦掉吗?”

    小郎君望着她:“面靥妆容画在你的脸上,自然应该由着你的喜好,擦或不擦,不该由旁人干涉。”

    真扫兴。

    一丁点的情趣都没有。

    阿柿捏了下灯笼提竿。

    但这样尊重着人的小郎君,也确实令人讨厌不起来。

    “可是,我想擦掉了。”

    小娘子跌撞两步、扑向少年的跟前,“陆小郎君,你有没有带帕子?”

    说着,她的手就举了出来,朝着小郎君的衣襟伸手,想要找他怀里的帕子。

    少年自然不允她的胡闹,抬手想要阻止。

    可就在被少年握住手腕的前一秒,小娘子稀里糊涂般、砰地摔到了少年的胸前。

    她像是撞得懵了,半晌都没动。

    然后,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小狗般兴奋地抬起脸,“陆小郎君,你好香啊!”

    她的目光天真得过分,踮着脚凑到少年的唇边,一个劲儿闻着酒中残留着的龙脑香,开心地仿佛在摇尾巴:“和我身上的,是一样的味道!”

    说完,她就仰着脸,开始嘻嘻地冲着他笑,像是把帕子的事儿全忘了。

    那笑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可又鲜活得胜过海棠醉日。

    少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

    在碰触到小娘子眉心肌肤的瞬间,小郎君忽地感到了强烈的不妥。

    他蜷着收回了手指,抿了抿唇,退后了一步。

    “我想绕路去一趟府里的药室。”

    少年向她说道,“取了药材,回院子给你煎份解酲汤。”

    被他点了额头的小娘子愣了许久,露出了迷迷惑惑的神情。

    接着,她乖乖将手中垂下的灯笼递给陆云门,紧抓着他的衣袖和后腰的躞蹀带,表示自己会好好跟着他走。

    少年觉得两人这个样子仍然不妥,但又怕她到处乱跑会受伤,便放任了她的拉扯,拖着条小尾巴似的带着她往药室走。

    相安无事走了一阵,直到手心感受到了落蝶般的轻痒,少年才又回过了头。

    身后,拽着他袖口的小娘子正卖力地想要将自己的手送到他的手心里。

    见被发现了,她便大方地直接提出了要求:“我要拉着你的手走!”

    许是喝了酒,心更野,胆子也更大了,此时的小娘子昂脸挺胸,说得理直气壮又自信满满!

    “不可。”

    月色下,美如冠玉的少年甩开了她的手,语气清冷疏凉。

    可他背到身后的手却又攥了起来。

    玉白的指尖在被小娘子划过的掌心用力地碾着,似乎是在同自己对抗着什么。

    “你若再胡闹,我就让仆役先将你带回去了。”

    “你不要我了?”

    极轻的话音刚落,阿柿的眼泪倏地就掉了出来。

    她的眼神直愣愣的,似乎都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听到这句话,便下意识地落了泪。

    接着,她才像是反应了过来,眼泪大颗大颗滑到了嘴角腮边。

    “你要把我交给别人!你不要我了!”

    她大哭了出来。

    “从被你带来李国老家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害怕,每时每刻,都怕得要命……我怕你讨厌我,怕你让我离开,怕你喜欢上别人……我什么都怕,怕得吃不下、睡不着、生怕自己有一点没做好……”

    她哭着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我、我很努力地想假装没关系,我跟所有人说,只要你平安,就算你不会再喜欢上我,我也没有关系。但那都是假的!”

    小娘子哭得歇斯底,仿佛要将所有的压在心底的伤心和委屈都倾泻出来一样。

    “我很在意!很介意!你不能不喜欢我!不能不喜欢我!可是,你还是不要我了……”

    她说着这些,哭得更凶了,哽咽个不停,一滴滴悬在她的眼睫上的泪珠不停歇地滚落。

    如果她不是在说谎,如果她没有在装醉,那么,平日要多惶恐、多不安,才会在饮酒后只是听到一句”让仆役先将你带回去”,就害怕到应激般地哭到抽噎?

    陆云门不知道。

    可看到她在哭,他的心就没办法古井无波。

    “对不起。”

    少年从怀里拿出了她想要的帕子,抬手递向她,认真地同她道歉。

    “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这样难过。这些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阿柿却没有接帕子。

    她鼻尖通红地抽哭着,手紧紧地握在身侧,就像藏钩时握着那枚银带钩。

    少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在心中叹了口气,拉起小娘子的手,将她使劲攥着、把掌心都抠出淤痕的手指轻轻展开,把帕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我从未讨厌你,也没有想过要赶你离开。我也许,只是还不习惯……”

    端正漂亮的小郎君用心地同她讲。

    “不要哭了。”

    他轻着声音。

    “是我的错。”

    他不想看到她哭。

    他宁愿她神采飞扬地戴着金铃、叽叽喳喳围在他的耳边让他不得安宁,又或者神情得意地露着她的两颗虎牙、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故意刁难他,也不想看到她在他的面前伤心得哭到喘不上气。

    所以,即便他从来没有说过“不要她”这些伤人的话,他也还是向她道了歉。

    得到了一些想要的,哭花了脸的小娘子才“嗯”了一声,委委屈屈地伸手勾住少年的手指,用帕子把还悬在睫毛上的泪珠擦掉。

    少年看着她松松勾在他指尖上的手指,又看看她下巴还没擦掉的眼泪,最终,妥协了。

    拉着少年的手,阿柿低头走着,粉腮上的眼泪还没干,眼睛里却已经是一片清明。

    果然已经行得通了。

    她才不准他对她说“不可”。

    “你若再胡闹,我就让仆役先将你带回去”这种话也不行。

    既然连听到她这么不讲道理的哭声都会心软,那就要好好记住这件事啊。

    陆小郎君。

    第46章

    46

    得手后的小娘子就安静了,除了脚踝上叮当个不停的金铃声,就只有偶尔抽抽红鼻子的可怜兮兮声响。

    等被芝兰玉树的小郎君牵进药室后,她大哭后的疲惫劲儿仿佛涌了上来,面上露出了显眼的困意。

    但她不吵也不闹,见陆小郎君在忙,便自己松开了他的手,摸到了药室的空藤椅里坐下。

    手指间忽地失去了温度,少年下意识蜷了蜷指尖。

    在看到小娘子已经在藤椅里坐好后,他才重新望向了成排的装药木屉,从里面找齐、称量好了药材,将它们一样样放在药碾子里磨着。

    愈发浓烈的药苦味道从药碾子上蔓延开来,让人的鼻腔和唇舌都染上了甘苦的气味,屋子里却悄无声息的,只有药材被一点点磨碎的窸窣声响。

    过了许久,少年专注地做完手中的活计,将磨碾好药材精细地包进纸包,系好绳结,随后抬头望向屋角的藤椅。

    藤椅里,哭累了的小娘子缩起身子、垂着脑袋,不知何时,似乎已经睡着了。

    夜色已深,外面的风都是冷的。

    怕她着凉,走近她的小郎君伸出手,轻拍了拍她的肩,想把她叫醒。

    可小娘子貌似睡得极沉,

    被他唤了许久,她才迷瞪瞪地张开一丁点眼睛,样子仍旧很不清醒。

    “陆云门?”

    少年眼中的她目色恍惚,显然还沉在梦和酒里,声音也飘忽极了,带着疑问,直呼他的名字,“你为什么在这?”

    说完,她好容易张开的眼皮又沉沉落了回去,呼吸重了一分,脑袋颠了两下,眼看又要睡过去,却在最后又微微睁开了点儿被浆糊黏住般的眼睛,对着少年,慢慢地“哦”了一声,露出了一个想通了一般、释然又开心的笑:“我也死了呀。”

    少年看着她,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声,只是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臂,小心护着她的后背,将软成一团沉泥、没有半点力气的小娘子扶了起来。

    半梦半醒般,醉眼朦胧,小娘子藉着力,摇摇摆摆站起来,嘴角一直乐乐地扬着,不停呢喃着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自言自语,“……有点头晕……轻飘飘……踩在云上……好舒服……”

    刚一站好,她的眼睛不堪困意般又阖上了。

    “死了以后,原来是这样……”

    她靠到少年的身前,绵软地抱住少年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真好。”

    她的声音已经轻到近乎没有了。

    “这样,你就不会再痛了……”

    她没使一点劲儿,就连勾在他蹀躞带上的手指都只是虚虚地搭着,只要他稍微甩一甩手,就能将她推得很远。

    他应当这样做。

    但他却抬不起手臂。

    案边烛台红蜡静淌,小娘子的身体一点点变软,像是又要睡着了。

    在她从他身上滑下去的前一刻,陆云门及时搂住了她。

    这时,一只鲜红的瓢虫突兀地闯进了药室,飞进了屋内两人几乎融在一起的倒影,动着它赤红的鞘翅落了地。

    它停下时,那红褐色的足尖,正正踩在了倒影中少年心脏的那处。

    少年低下头,在越发瘫软的小娘子耳边轻轻地耳语:“你困了,我们回去睡吧。”

    小娘子柔柔地在他怀里“嗯”了一声,却不动。

    少年于是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往院里走。

    睡成软乎乎一团的小娘子手脚都没力气,根本攀不住他,身体总是不断地往下滑。

    少年却不厌其烦地将她一次次托起。

    一次一次。

    一次一次。

    两人就这样走到了院子门前。

    “嘎吱——”

    院门的开合声在静谧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像是被这道开门声惊到,少年背上的小娘子猛地一抖,茫然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般四处张望。

    陆云门感受到背上的动静,扭头轻声告诉她:“已经回到院子了。你若困,可以继续睡。等一会儿我把解酲汤煎好,要起来趁热喝完。”

    “嗯。”

    小娘子像是得到了十足安抚,重新趴回到陆小郎君的肩上,把脸颊沉沉地压了下去。

    但在被少年背进屋子、路过了她的梳妆小案时,她无意似的往铜镜瞧了一眼,四肢突然就乱动了起来。

    “我的妆…… ”

    她似乎已经困醉得没有一丁点力气了,上下眼皮一个劲儿地碰,手脚像是在岸上晒了许久的小鱼,只能垂死地啪嗒拍打两下,可却还是固执地在挣扎:“不能睡,脸上的胭脂……斜红要擦掉……”

    少年只好将她慢慢放到了梳妆小案前的椅子上,半蹲着看着她的眼睛,同她说话:“我去打水给你净面。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在看到小娘子困愣愣地点头答应后,他才起身离开。

    屋里没了小郎君的身影,阿柿垂下眼眸,翘了翘脚尖。

    本来没想在今晚就做到这种地步的。

    可他温柔成这个样子,真的很难让人懂得收敛啊。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后试探他的底线了。

    这完全,都是他的错。

    这样想着,过了片刻,捧着铜盆的陆小郎君回来了。

    夜晚的井水凉,他便耐心地将水烧得温热,随后才用水打湿了帕子,拧得半干了,为她净面。

    阿柿的眼睛半阖着,不时摇晃着像是要瞌睡过去。

    除了小郎君清洗帕子时偶尔拨响的水声,屋子里便静得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亲手为小娘子一点点褪去面上的斜红,小郎君的目光里却只有专注与干净,举止也得体极了,泰然端坐得仿佛在给白鹞梳洗羽毛,连心跳的声音都平静得几乎听不到。

    有点无趣呢。

    所以,在面颊快要被擦好时,阿柿便趁少年低头洗帕子,仰身亲在了他莹白如玉的脸上。就在他低垂着的左眼下一点点,软得像是刚刚做好的羊乳酪。

    在她慢慢退开时,她看到了少年僵住的喉咙。于是,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她又在他精致的喉间亲了一下。

    好凉啊。

    像清冽泉水里的玉石一样。

    外面缸面大叶片上趴着的小龟忽地翻身,“扑通”掉进了水里,打皱了夜晚的安宁。

    少年回过了神,浸在铜盆里的手猝地一扬,溅起了一大捧水花。

    但极快地,一贯不磷不缁的小郎君还是平稳住了情绪。

    他微微颤动着如藏星河的漂亮眼睛,想同阿柿说些什么。

    但当他看到小娘子醉困到飘飘忽忽的样子、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她现在恐怕也听不进去时,他又沉默了下去。

    “我去给你煎药。”

    喉间几次滚动,少年转开了脸。

    他拿起搁在岸边的药包,捧着铜盆起身向外走,步履镇定从容,仍如挺立松竹。

    可此前阿柿故意扯松了的药包,却在足足撒了有三四步后,才被向来细心机敏的少年迟迟发觉,仓忙攥住。

    这样心忙意乱的陆小郎君,还是前所未见。

    阿柿终于又觉得称心了。

    她当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醉过。

    无论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陆云门。

    不过,她现在的确有些困了。

    既然今天想要的都得到了,那她就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明天起床后,还有更多有趣的事情要做呢。

    ——

    过了很久,小娘子喝了解酒的药,安稳地睡着了。

    少年蜷起差点伸出帮她掖被子的手指,默默地走到院子里,有条不紊地洗了药碗,处理了药渣,晾起了为小娘子净面的帕子。

    当将一切处理完后,他站在小院中央,只觉得一切都倏地寂静了下来。

    月如水,风清朗,那是他往日里最习惯的清净。

    可立在原处,少年的心却久久无法沉静。

    他好像,有些不适应这种安静了。

    将还在叶片边缘上挣扎爬着的小龟托到叶片的正上方,小郎君回到自己的屋子,想要坐到案边看书静心。

    可当他看到屋角放着的、阿柿准备为他糊屏风的皂罗,还有床边高架上那个盛着满堆明目枸杞的竹篾,他还是没能点燃书案上的那支烛灯。

    最终,少年走向了床,躺卧了上去。

    半晌后,他将手指放到了床边的枸杞堆里,拨动出了沙沙的声响。

    第二日,本就浅眠的少年在金铃声响起的刹那,睁开了眼睛。

    可那铃铛声却奇怪极了。

    在猛地震响了一声后,过了须臾,便开始急急纷扰地四处碎响了起来,仿佛人慌乱地在满地打转!完全听不出她一大早在做什么。

    少年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疾不徐地起了身,将自己打理妥当。

    这时,金铃声反而轻慢了下来,蹑手蹑脚般地在向外走,像是不欲被人听到。

    少年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提着襦裙、悄悄在向外走的小娘子。

    她穿着身不显眼的粉白浅色裙襦,交心髻上只素素地插了几根细钗翠朵子,额间也只淡淡地在薄妆上点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听到动静,小娘子惊惊回首,同他对上了目光。

    可紧接着,之前一见到他便会兴冲冲跑过来笑着问安的小娘子却倏地扭开了脸。

    许是意识到自己躲他的样子太明显,她咬了下唇,垂着左右闪动的眼睛,匆匆地向他行了个礼。

    随后,她便逃似的说了句“我……我去庖厨给你煮枸杞水!”,仓皇跑出了院子。

    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着看过他一眼。

    第47章

    47

    睡得极饱的阿柿一醒来,稍稍转了转她乌黑清明的圆眼睛,就猛地从榻上惊起,让脚踝上的金铃发出了急促的响声。

    随后,她如同僵住般地停了须臾,便开始惊慌失措似的在屋子里绕来绕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去梳妆打扮。

    而她的打扮也很随意,似乎没有心思在意这些,草草便了了事,满脸不安地匆匆推开了房门。接着,小娘子攥紧着粉白裙襦,走得蹑手蹑脚,但脚踝上的铃铛声还是难免响动不停,引得小郎君走到了她的身后,令她慌张地低头随便说了一句就落荒而逃。

    从头到尾,全然是一副因意识到自己昨日醉酒、怕做下了什么荒唐事、不敢面对、只想先逃的懊恼小娘子模样。

    做完了这些,阿柿就如她所说的去了庖厨,心中愉悦地煮好了枸杞水,又在一脸犹豫、想了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托府里的仆役将枸杞水送去给了陆小郎君。

    这会儿她才不要自己回去呢。

    她就是要做出一副因昨晚酒后失态、自觉丢人而躲他的样子,要陆小郎君亲自来接她才行。

    于是,她干脆地起锅烧水、细绢筛面,忙活个不停地为自己煮了顿冷淘面。

    就在她请府里仆役帮她取些冰、让她将冷淘冰镇一番时,女童李迎未带着一名妇人走了过来。

    那妇人提着个罩布篮子,步履急急,一听李迎未说庖厨门前站着的便是阿柿,当即就过来向她行了大礼:“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听了这话,不必那名妇人多说,阿柿便晓得了她的身份。

    这人八成便是昨日那名被她阻止吃鱼的屠典狱的妻子。

    但阿柿表面却怔愣了一下,看看妇人,又看看女童。

    于是,妇人紧接着便将自己是谁说了出来,后就说到了屠典狱的病:“……昨晚安问事将他送回来后,立马说了席上发生的事,我听后,今日一早就带他去看了医,竟同小娘子说的如出一辙,若是昨晚他真在宴上吃了许多鱼,只怕性命难保!”

    说着,她取下肘间的提篮,恭敬地双手递向阿柿。

    “小娘子厨艺精湛,我自己做的粗陋食物拿不出手,这是我家人从家乡捎过来的海物,说是对身体大有裨益,望小娘子一定收下!”

    是晒干了的海参啊。

    阿柿见了,一点也不客气,惊喜地笑着接了过去,“这个可以滋养眼睛,我要做给陆小郎君吃!”

    见她爽快收下,屠典狱家的娘子终于心安地露出了笑,再三道了谢,随后便退下了。

    但李迎未却没有。

    她在庖厨院中踟蹰片刻,还是走进了屋,向站在砧前切菜的阿柿开了口:“您懂医?”

    听到背后的声音,阿柿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未未:“算是习得一些。”

    女童抿唇又想了想,还是说了:“我弟弟在胎里时被我抢走了太多血肉,自生下来,便体弱不足、需常静养,不能奔波、也不能玩闹,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康健起来?”

    原来如此。

    这就是李迎未的心结。

    她内疚自责地觉得是自己抢走了弟弟的健康,所以,弟弟体弱不能跑,那她便是再喜欢,也不应该跑。

    阿柿一瞬间就想清了这些,但她只是知道这种情感,但却总是不能理解。

    她同李迎未这般大、还将母亲之爱当做最喜欢的东西时,光是看到初生的弟弟开始占据母亲的目光,就动过数次要以意外之由把他除掉的念头。

    可眼前的李迎未,居然仅仅因为自己比同胎弟弟强壮就感到内疚、甚至在做自我惩罚,真的很好笑,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给她利用的。

    阿柿神情认真、一丝不苟地将李迎未的话听完,一脸感动地抱住了女童!

    “未未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完,她躬身拍拍女童的小后脑勺,接着就极快地从砧板上捏了几片芫荽叶,作势就要送到未未的嘴边,“这是我很喜欢吃的东西,也分给你吃!”

    “我不吃!”

    未未反应过来,满脸惊恐,礼节都有些顾不上地向后退去!

    李迎未当然不会吃。

    昨日阿柿已经留意过了,虽说她并不挑食,但芫荽叶却是半点都不沾。

    阿柿热情地笑道:“你不用客气,我这里足够吃了。”

    “不是的……”

    李迎未跟她保持着距离,警惕地表示,“是我不喜欢吃……”

    “怎么可能。”

    阿柿的神情笃定极了。

    她像是完全听不进女童的话,“洗净用冰镇过的冷淘,佐以芫荽茵陈,我能吃上一大盘!”

    说着,她咽了咽口水,圆眼睛亮晶晶的,神情真诚极了。

    可讨厌芫荽味道的李迎未光听着就觉得好难吃。

    但看到阿柿姐姐说得那么开心,她还是尽力不让自己露出不妥的表情。

    “谢谢您。”

    李迎未循循善诱地跟阿柿讲道理,“我知道您是好意,想把喜欢吃的东西分给我,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吃芫荽。我对芫荽,就没那么喜欢……”

    她怕伤到阿柿的心,还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生食莱菔嫩叶,但小羊就不爱吃。所以,并不是芫荽不好吃,只是人各有喜好罢了。”

    看着她,阿柿扑哧笑了。

    她蹲到未未面前,看着女童的眼睛,认真地问她:“小羊喜欢跑、喜欢跳吗?”

    李迎未愣了愣。

    阿柿:“我觉得小羊并不喜欢做这些,也不喜欢到处玩。他喜欢安静。”

    李迎未下意识反驳,“那是因为他身体弱……”

    可刚说出口,女童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地沉默了下来。

    阿柿温和地弯起了嘴角,不再提小羊丝毫,只是说:“在我眼中,芫荽冷淘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冷淘,你不可能不喜欢吃。你不吃,肯定是因为你担心你吃了、我就吃不饱了。这样一想,我心生愧疚,便是再喜欢芫荽冷淘,也吃不下了。”

    她故意装模作样地叹气,“好好的一碗冷淘呢,就这样浪费了。”

    李迎未安静地听完她的话,没有做声。

    但阿柿知道她在思考,便也不打扰。

    过了片刻,女童没有再谈论此事,而是把她最挂心的问题又问了出来:“那,您有办法让小羊的身体好一些吗?”

    阿柿摇头:“没有病症,便只能靠调养。”

    她劝慰未未:“既然小羊胎里就弱,想必李国老和窦大娘早就请良医为他看过,照着调养,会越来越好的。”

    女童有些失落,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打起精神,问了句在阿柿听来很奇怪的话:“您和小陆兄长闹别扭了吗?明明之前你们都会在一起。”

    阿柿圆眼睛里流动的盈光停滞了一瞬,接着就被戳中心事般地将头低下了。

    小娘子捏着自己的手指,在小了自己许多的女童面前,赧然得像是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露了出来:“我昨晚喝了酒,有没有……做什么蠢事啊?”

    少年立在庖厨院口几株盛开着白花的木芙蓉旁,冰肌玉骨,不逊花容。

    不远处,越说声音越小的小娘子垂着脑袋,羞红了面颊,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膝盖里。

    看着这样的她,少年想起了昨晚她醉眼朦胧吻过来的刹那,忽地在簌簌花枝间垂下了眼眸。

    不久前,在饮完仆役送来的枸杞水后,这位小郎君便架着白鹞,想去往后山的林间令它猎食。

    可走着走着,他却总是不自觉望向庖厨的方向。

    最后,他还是一声呼哨让白鹞飞腾回院,自己走向了庖厨。这路上,就遇到了同屠典狱娘子走在一起的李迎未。

    一行人一直走在一起,可在走到庖厨院外时,少年却又停了下来、没有进去,这便叫李迎未看出了端倪。所以方才,她才会问阿柿是不是同陆云门闹了别扭。

    而阿柿,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一想到陆小郎君也许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先是回忆了一遍自己对李迎未说出的话并无差错,接着就变回了那个无比爱慕、因此无比在意陆小郎君的小娘子,令李迎未一下就笑了:“原来你是在害羞这个!”

    原先,她眼中的阿柿姐姐总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可这会儿的她却手足无措,意外地可爱了起来,让她觉得与她更亲近了。

    “除了走路东歪西倒,倒也没什么。”

    女童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更亲近了,随意了许多,“不过,您的酒量实在是不算好,若是没有放心的人在身边,以后还是少饮酒得好。”

    “我真的没有犯蠢吗?”

    小娘子像是还在忐忑。

    “我阿娘说,我醉了以后,常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得不行,一刻都离不开人呢。而且,我心中总是隐约觉得,我昨晚像是做了好多不得了的事情……”

    女童又笑了一会儿,想了想,将阿柿姐姐昨日饮酒后做的事情全罗列了一通,“……我看到的就是这些。”

    从她口中说出的,的确都不算是什么荒唐事。

    阿柿像是稍稍放下了心,不好意思地笑着对着她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央求她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陆小郎君。

    得了女童的应承后,她就把还未做完的早膳抛到了一旁,缠着李迎未陪她将昨夜吃剩下的海螺洗净,说是想一个一个地细细挑好、打孔做成海螺数珠挂在颈上。

    李迎未自然点了头。

    但两人刚开始淘洗海螺,她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念书。

    她已经在这儿耽误不少时间,再不回去,今日的功课便完不成了!

    于是她赶紧同阿柿说了句告辞,接着就一刻都等不及地跑走了。

    阿柿正伸出胳膊、想要让她帮她系紧缚袖的绳子呢,话还未出口,下一刻,李迎未就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她看着女童消失的院口,张着嘴巴顿了顿,叹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稍一偏头,忽然就对上了花树下少年团栾般的双目。

    小娘子的眼睛瞬间明亮了。

    但下一秒,她又像是想要躲闪,立即将眼睛瞥向了面前地上一颗被日头晒得光亮亮的圆黑卵石。

    少年漂亮的嘴唇抿了一下。

    这样也好。

    他对自己说。

    如果在金川县吴家的案子有定数前,她都一直是这个样子,他就能生活平静地看守她了。

    这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坐着淘洗海螺的小娘子站了起来,将那颗鹅卵石踢向了他。

    甲虫般的石子轱辘轱辘,不差分毫地停在了他的乌皮靴尖前。

    见少年还是不主动开口,小娘子东看西看,又找到了好几颗石头,通通朝着少年的靴子踢了过去,但没有一颗真的撞到靴子上,总是只差一点点。

    做完了这通任性又不知所谓的事情,阿柿缚袖的绳子又变松了不少,袖子很快就要滑下去了。

    这让小娘子似乎更懊恼了。

    她看看手指上淘洗海螺留下的污渍,气得跺了下脚。

    一直看着她、看到头上都落了花的少年叹了口气,行至她的面前,低头为她系紧缚袖的绳子。

    “你在做什么?”

    系着布绳,他垂着眸主动出了声。

    “我想做海螺数珠……”

    第一句话还有些别扭,但很快,小娘子的声音就又变得欢欢喜喜,小虎牙白亮亮地晃了起来,“把这些海螺洗干净,挑出好看的打上孔,就可以串起来做数珠了,里面还能塞香丸呢,我以前……”

    听着小娘子滔滔不绝的声音,为她系好布绳的少年坐到她方才坐着的胡床上,将手浸进冷水中,帮她洗起了海螺。

    小娘子有些惊讶似的呆呆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笑得更甜了。

    第48章

    48

    洗净后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海螺刚被摆在簸箕里晾上,之前得过阿柿吩咐的仆役就将冰带到了。

    阿柿于是利落地将此前还未做完的芫荽冷淘做好,跟陆云门两人分食。

    少年一贯仪节端雅,食而不语,阿柿看着,便也没有出声,但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却不时地抬起来望向他,一脸很想要说话的样子。

    被她望了几回,少年咽下口中的冷淘,向她道:“想说便说吧。”

    有了他的这句话,阿柿便再也按捺不住般、立马同他讲起了李迎未的事情。

    她先是将方才她和女童的那些对话说了一遍,随后一脸心疼地叹息道:“……我就疑惑,她为何同我前世遇到她时看起来相差许多,原来,前世这会儿的她心里有着块这么重的石头。”

    据阿柿此前说的,前世时,因陆云门在查证金川县吴家的案子时并没有叨扰恩师,所以阿柿同李国老一家相识的日子要比这一世晚上不少,倒是跟她现在所说的能够对得上。

    少年停箸,看着她:“你前世见到李迎未时,她便已经是你所说的活泼性子?”

    “嗯,那个时候,她的这个心结就已经没有了……”说着,小娘子久久地夹着片芫荽叶子没动,眉头微微得蹙起,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个心结是为何解开的……”

    又想了片刻,她放下木箸,眼神笃定地望向面前云容月貌的小郎君:“我要去见一见小羊!”

    说罢,她顿了顿,眨了下眼睛,扬起两颗小虎牙、自信地又向他道:“具体的,因为我跟小羊有个约定,所以现在不能告诉你。但如果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随后,一晃眼,便是晌午后了。

    陆小郎君到了府里特意备好的书房,为李迎未和李逢羊讲功课。

    博古通今、文采俱佳的小郎君引经据典,将枯燥的诗文讲得引人入胜又通俗易懂,令女童、男童都听得全神贯注,只有坐在后面窗边的阿柿似乎听得昏昏欲睡。

    插在鬓上的翠朵子东摇西晃,小娘子努力地捧着脸颊、盯住前面少年漂亮端秀的脸,但眼神却还是逐渐变得虚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使劲地憋住了一次快要打出来的哈欠,憋得两只圆眼睛里泪汪汪。

    后来,她像是实在坐不住了,干脆明目张胆地从她背着的小背囊里捧出个绣棚,开始穿针引线。

    她的这些小动作,陆小郎君自然尽收眼底。但他并未表露什么,直到李迎未和李逢羊都开始提笔习字,他才走到了小娘子的书案边。

    此时,距阿柿开始刺绣,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她的表情已经从无聊困乏变到焦头烂额,眉心那颗的小小圆花钿蹙了起来,一张小圆脸板得要多紧有多紧。

    少年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好奇地望向绣棚,随后稍地一愣。

    锦布上,一团糟。

    小娘子模样十分专注,却绣得毫不得章法。那针就像不听使唤一般,明明锦布上已经画好了绣样,照着绣上就好,却怎么都绣不出条像样的线。

    她自己也是一脸的不满意,没绣好便挑了线头重新绣,次数多了,就将锦布弄得千疮百孔,可重新绣上去的却还是一团乱麻,到处都是线头疙瘩。

    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少年终于问出了声:“你不会针线?”

    她做起其他事来,分明心灵手巧,聪慧极了。

    “那个……”

    小娘子心虚模样地斟酌着,“不能说是不会,只是没那么擅长……”

    怎么看都像是在嘴硬。

    被小郎君看着,她捏针的手指更用力了,愈发绣不好。

    在又拆掉了一条绣线后,她看起来更加忧愁了。

    “昨日听问事家的娘子提起,不久就是这儿的秋日祭祀了,我恍觉要到八月,就想赶紧缝制一个绣着五彩蝙蝠的眼明囊,到时候去盛柏叶上的朝露,给陆小郎君拭目。可谁知道,一只蝙蝠会这么难绣,眼睛这里怎么都绣不圆!”

    看着她指尖上被针划伤的多道细痕,少年向她伸出手,要过了绣棚,随后端坐在她的身旁,照着画好的绣样,不徐不疾绣出了蝙蝠的眼睛。

    小娘子在一旁看得屏息凝神,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睁得老大,就像条在眼前枝头看到了只停落蝴蝶的小狗。

    少年是会用针线的。

    他在外行军时,衣衫有了破损,都是自己在闲时缝补的。

    此时,他绣出的每个针脚都十分端正平整,毫无瑕疵,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刺绣毕竟不是缝补,想要绣得精巧,还是需要精妙的技法才行。少年从未学过,绣出来的那只蝙蝠眼睛就过于平实、缺了些有趣的生机。

    阿柿看着看着,就忽然技痒一般、兴致勃勃冲他伸出手,要给他绣的蝙蝠眼睛“画龙点睛”。

    结果刚拿过绣棚没用几针,她就弄巧成拙,几乎要把小郎君的刺绣毁掉了。

    李迎未和李逢羊拿着他们写好的字来给小陆兄长看,自然便也看到了绣棚里的刺绣。

    李逢羊站在旁边,似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出了声:“能让我来试试吗?”

    接过绣棚后,他用了寥寥几针,就将蝙蝠的那只眼睛救了回来。

    紧接着,针线又在他手中翻飞了片刻,另一只眼睛便也成了型。

    那绣工如镂月裁云,简直称得上穷工极巧,只有富有天赋又勤于练习的人才能绣得出来。

    这屋子中对此最意外的,便是李迎未了。

    她惊惊呆呆:“小羊,你会刺绣?!”

    见此情形,心中有些了然的陆小郎君看向了阿柿。

    小娘子灵动的双目眨了眨,冲他露出了欢颜。

    就在不久前,阿柿去找了小羊。

    她将陆云门推在屋外,仗着高洁小郎君应承了便不会偷听的品性,将李迎未的种种不易一股脑告诉了小羊。

    她说得字字带情,哀婉疼惜,还反覆提及这不是小羊的错,仿佛只是在真心地心疼未未。

    可她知道,这些本身诚恳无害的话、一旦落入小羊这种心软温吞的男童耳中,就会变成另一些语句、成为一支支刺入他心底的利剑——

    你知道吗,你的姐姐因为你,过得很痛苦。你竟毫不知情、毫无愧疚地过了这么多年?

    这可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你凭什么不弥补、凭什么心安理得?

    她太清楚要怎么利用他们的善良了。

    而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没有人会细究这些过程。

    “我该怎么做?”

    果然,小羊在听阿柿说到“我倒是努力劝她了,我告诉她,人的喜好不同,小羊未必如她所想,她不该以此苛责自己,但未未似乎听不进去”时再也忍不住了,打断地出了声。

    “若是我去亲口告诉她,我天性喜静、与身强身弱无关,她会相信吗?”

    男童急切地握着双拳,与他姐姐向阿柿求医时关切的模样一模一样。

    “嗯……耳听毕竟为虚,她说不定会觉得,你这是故意为了让她心安、才将这些说出来撒谎骗她的。”

    小娘子用着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在为小羊出主意。

    “要是你能够拿出足以令人信服的、你喜静的证据,不突兀、自然而然地让她发现,再就此坦白的话……”

    如此这番,才有了此时姐弟二人的交心。

    “我一直在偷偷地练习,但我怕你会觉得我的喜好奇怪,所以始终没能说出来。”

    小羊艰难又竭力地将他埋在心里的秘密向外吐露着。

    “可方才,阿柿姐姐绣的实在太……太难看了些,我忍不住……”

    听到弟弟说阿柿姐姐绣的难看,女童感同身受地咧嘴笑了,然后,她大声且坚定地直视着告诉弟弟:“我才不会觉得你奇怪!”

    见姐弟两人还有许多话要说,阿柿便悄悄拉着陆云门退了出来。

    两人往远处走了一会儿,已经看透了这整桩事的少年对着神采飞扬的小娘子出了声:“你早就知道李逢羊善绣工?”

    “嗯,前世就知道!”

    小娘子拿着绣棚欢快地旋到了他的面前,边倒着走路,边同他说话,“我第一次见到小羊时,已经是窦大娘生辰后的几日了。她身上总带着张爱不释手的溪鸭绣帕,紫羽翘尾,描鸾刺绣,逢人就要拿出来现一现,说是小羊为她绣的生辰礼,神情自豪又欢喜。”

    她一倒着走,少年的眼神便不自觉落到了她的脚下,手也微微向她抬了起来,提防着她会摔倒。

    小娘子却似乎没有这个自觉,她昂头看着少年,倒着的每一步都走得大胆得要命,脚踝上的金铃丁零当啷地嘈嘈杂响,声音也扬着不停:“而那个时候,未未已经是毫不遮掩的活泼性子,所以我猜,或许正是因为小羊释然后坦诚地表露出了自己对刺绣的喜爱,让未未意识到弟弟的性情喜好真的与自己不同,进而解开了她心中的结。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想,能做对真是太好……”

    眼看她快要踩上一块翘起的青石板,少年还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握住小娘子的手腕又极快放开,垂了垂眼眸,最终还是直视着她、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到我的身边走。”

    小娘子一脸的不明所以。

    但她没有多问,而是摸了摸自己被少年握过的手腕,窃喜似的露出两颗小虎牙,乖乖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然后,她转了转浮动着波光的明亮眼睛,故意将头扭向无人的一侧,得寸进尺地牵住了小郎君襕袍的袖口。

    少年立即蜷起了手指。

    但过了许久,他都没有说出让她松手的话。

    小娘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面露惊奇地缓缓转过脸,仰起头,观察起了少年的神情。

    少年的脊背仍挺拔如松竹,可睫羽的颤动却快了几分。

    静了片刻,他看向一直被阿柿拿在手里的绣棚,主动问她:“你是为了帮李逢羊,所以故意将蝙蝠绣成了这样?”

    阿柿眨眨眼,像是听懂了小郎君话中的意思,忽地就涨红了脸。

    “什么叫故意绣成这样?”

    她提高了声音。

    “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绣,没有半点敷衍!你要是嫌弃就算了,我不给你绣了!”

    说完,她一把撒开了少年的衣袖,抱住绣棚拔腿就跑。

    绣针还插在锦布上。

    少年下意识慌了一下,脱口喊道:“小心针!”

    奔跑中的小娘子将绣棚从怀中放了下来,但还是没回头,一副气呼呼模样地跑远了。

    第49章

    49

    “小羊都告诉我了。谢谢您。”

    那日傍晚,李迎未找到了阿柿。

    她抱着筐刚挖出来、泥土都没清洗的白芋头,放到了阿柿的院子里。

    “这是春耕时我用去年发芽的白芋头自己种的,在火上烤了做煨芋吃,特别香。”

    这便是一个七岁女童能拿出的、最珍贵、最有心意的礼了。

    阿柿见了,马上就欢喜地说要生火煨芋,邀她同他们一起吃。

    但女童却拉住了她,郑重地同她说话。

    “方才,我去找了母亲,问她可不可以在生辰那日带我们去骑马。”

    她告诉阿柿。

    “以前,母亲过生辰时,也带我们去骑过马。我其实很喜欢坐在马背上兜转,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想快些拉着缰绳到处驰骋。可我一看到旁边小羊只在马背上坐了一小会儿就下了马,我便也不再骑了,此后,母亲问过我好几回,还要不要去骑马,我都摇了头。我觉得我不能去,去了就是在伤害小羊。我不敢去,也不敢提。”

    “可是,刚才,我说出来了。母亲好开心,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女童笑着,眼眶逐渐变红。

    “原来这件事这么简单,我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可以去争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谁会责怪我……”

    她掉着眼泪,如释重负。

    那颗压在她小小心口的沉重石头终于被搬开,一大口新鲜的空气突然涌进了她干瘪压抑的肺腔,让她激动地拚命地呼吸,怎么都吸不够。

    阿柿蹲到她的面前,慢慢又轻轻地将她搂到了怀里。

    将头靠到阿柿的肩上,女童一下就彻底哭了出来,她抱住阿柿,哭了好久好久。

    阿柿也不出声,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小衫打湿。等她哭劲儿过了,才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屋净面。

    陆云门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们。

    直到两人进了屋,他才低下头,将悄悄爬上鱼缸边沿、正想要将爪子伸向游鱼的大肥猫抱了下去。

    大肥猫不等落地,立马就挥着爪子凶悍起来,一口咬住了小郎君腿上的乌皮靴,死也不撒口!

    小郎君并没有被咬疼,但却也没办法将大肥猫赶走,只好拿出一条小鱼干,送到它的嘴边,这才让大肥猫气哼哼地松开了牙。

    待那条小鱼干被细嚼慢咽地只剩下一小截尾巴时,屋子里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着去骑马的事。

    女童的脸已经洗净,几乎看不出刚刚哭过,额头还画着一个跟阿柿一样的圆圆小花钿,满脸都是勃勃的兴致,看着阿柿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喜欢。

    阿柿的目光也是一样的。

    笑着送走李迎未后,她一个人开心了许久,才想起去洗那筐白芋头,跟陆小郎君吃了顿饱饱的煨芋。

    入夜,待阿柿睡熟以后,陆云门去见了恩师李群青,将阿柿这两日的反应如实相告。

    李国老决定将儿女接回府,一是为了安全起见,二也正是想借此试探阿柿。

    他本心并不相信前世今生这等玄妙异事,可既然阿柿有陆云门至交后代的可能、言谈之中又实在没有能定她欺骗的错漏之处,暗中观察她的反应,便是最妥的办法。

    但对于突如其来被接回府中的姐弟,阿柿仿佛熟悉极了,似是早已知晓二人的隐秘性情,令少年看不出能为她定罪的破绽。

    李国老听后,抚髯笑笑,招呼恭敬叉手的小郎君到身边坐下,随后拿起手边的提壶,为他倒了杯水。

    那倒出来的,竟是枸杞水。

    “自阿柿来后,见她勤着为你做,府里便也兴起了这个,我每日也得按时喝呢。”

    接着,闲聊般地,他笑着对小郎君道,圣人想要起复他的消息只怕不假,在他的身边,已有暗流涌动。幸得早两日便听到了阿柿的话、已经布置了人手、顺藤摸瓜,若是再迟一些去查,他定然无法再这般顺利地将金川吴家的案子查到七七八八。

    说到这儿,整件事情里最令人不明的,便就是阿柿了。

    李国老看着沉在杯底的赤色枸杞,含笑告诉对面的少年,原本,一切能证实阿柿来历的城镇远在千里之外,他人手不足,难有余力去查。但今天,他见到了位因公需要去那城镇附近一趟的可信友人,只待李群青这边给他一幅阿柿的画像,他明日便能带着它出发前去北方,彼时验一验她的户籍出身、问一问她的街坊邻友,将她一家的情况探明,再遣邮驿将消息送回。

    “小陆你若不忙,不如趁夜将她的人像画了。重生轮回是真是假暂且不论,能弄清她的出身,便也多一分安心。”

    陆云门正要应声,门外,李国老的亲信来报,金川县的贾县丞来了,急得不行,一定要马上进来。

    几日前,贾明从宝泉县的李国老这儿回去,就立马按他的吩咐,偷了一堆李忠平日的手书送过来,然后又带着李国老仿写的、李忠声称自己有案要查、暂带阿柿和百善离府几日的“亲笔信”回去,说着李国老教给他的话,勉强应付住了金川县衙里众人对于李县令突然不见的疑惑。

    但这绝非长久之策。

    所以,才过了没两天,他就又来了。

    面色青白,眼底带乌,憔悴不堪,一见到李国老就开始诉苦!

    “国老啊!”

    只见他捂着胸口,嘴唇上的那两撇小八字胡跟着他的哀嚎连连抖动。

    “下官这两日过得犹如惊弓之鸟,一见人靠近就觉得他要询问县令去处,吓得后背那是一层又一层地出冷汗,心口更是突突突直跳!这事到解决究竟还要多久?再拖上几天,下官就要熬不住了!”

    坐在上首的李群青听了,笑呵呵地劝慰起了贾明,并挥手让陆云门先退出去。

    少年行礼退下,关上屋门后便走向了外间的书案,磨砚蘸墨,铺纸压镇。

    可待他提起毛笔时,那尖毫却久久无法落下。

    少年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竟不敢去想她的脸。

    一旦去想,有关她的一切都会涌到眼前,让他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笑容满面、精神抖擞的贾明走了出来。

    “陆小郎君!”

    见到陆云门,他抬步就走到了还是未能动笔的垂睫少年面前,搓手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便出了声:“那个……阿柿过得怎么样?”

    少年的指尖微微蜷动,最终放下了笔。

    “她住在府中,由我照看。”

    “哦。那就好。”

    贾明躬了躬身,凑近小郎君。

    “那日,她前世今生的说了一大堆,我也是回去琢磨了好久才弄清楚,原来她压根就不是北蛮卖来的奴隶,是正经的大梁百姓。这我可不知道啊。不知者无罪,如今奴隶如牲货,我却从未故意苛责她,脏活累活也没叫她干多少,除了有时候会让她挨挨饿……”

    眼看这话越说越不对了,贾明赶紧捋了两把他油光的小八字胡,自己将话岔开,“总之,劳烦陆小郎君帮我说说好话,我以前若是有些对她欺压的地方,请她别见怪。”

    随后,他就立马表起了忠心!

    “我这人虽脑子钝些,本性也有些贪懒喜利,但大是大非,我还是能分得出轻重,知道阿柿做的是大好事,我从心里佩服她。这回,我唯李国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着,贾明忍不住似的露出了一脸的喜不自胜,“李国老说了,他之后不久许是会得以大升迁,若是我这会儿能沉住气、把他嘱咐的事情办好,到时候他一定会记得我……”

    压下声,他咧着合不上的嘴,按捺不住般地靠近少年:“陆小郎君,你说,我能得个什么赏啊?”

    不待陆小郎君回答,贾明突然看到屋外天色竟近月落星沉,立马就“哎呦!”一声,响响地拍了下大腿!

    “都这时候了,我得赶紧回去!”

    喊罢,他就同来时一样,像是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火急火燎地向外冲去,连声告辞都没顾上同小郎君说。

    ——

    那晚,用了整整一夜,少年还是将阿柿的人像画完了。

    可在画完后,他却没有将自己靠着记忆画出的第一张人像拿给恩师,而是照着自己画好的,极快又流畅地重新临摹了一遍。

    确认从这张临摹的画像中看不出他初初落笔时那些难以遮掩的心乱神摇,少年才将这张新的送了过去。

    而那张几乎快要让他看清自己的心的画像,则被他收了起来,妥善地放好了。

    画像被送走后,又过了些日子。

    小郎君床边那成堆枸杞的山尖凹了下去,卧房几扇屏风上的皂罗已经糊好。

    白鹞成日跟着阿柿,几乎都成了只她的纸鸢鸟,只要她高举起手,它就会随着她的指尖跑。

    平日里又倦怠又凶恶的大肥猫,也能在吃饱了小鱼干的情况下,在阿柿向它伸出手时懒懒地将爪子搭上去,同她握一握爪。

    小院子里,也被她添置了许多物件。

    稀奇古怪却总能被她说出像这像那的的石头们。游动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河鱼的水坛水缸。还有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花。

    一旦下雨,院子里便满是叮叮咚咚、高高低低的不齐声响,好像很吵,但又总会令人驻足流连。

    那条海螺数珠也做好了,可她却没有戴,而是系到了陆小郎君的寝帐上,还巧心巧意地往螺中塞了助眠的香丸,是清雅的、让小郎君说不出丝毫不喜欢的味道。

    偶尔,她也会问起金川吴家的案子,从没得到具体的回答也不恼,只要听到一句“顺利”就会安心地展颜,接着便忙活着去跟窦大娘一起研究怎么把鱼鲊做得更好吃、去向小羊讨教自己的针脚为什么还是绣不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两日便是窦大娘的生辰。

    暴雨倾盆。

    窦大娘护送着来到府里颁旨的朝中使臣,赶到了正与金川吴家兵刃相见的李群青身边。

    在使臣扬声颁旨、官复了李群青原职后,李国老便将众多金川吴家无可抵赖的证据暴露在了使臣的面前。

    这些,阿柿都是在第二天很晚才知道的。

    那日,是南边城镇为秋日丰收而举行的祭祀庆典,满街满巷,都是载歌载舞的人。

    阿柿同陆云门穿过着一条人少些的小道,发现有两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女童不顾脚下溅起的泥雨,手拉手嬉笑着跑到家边的栀子花丛边,将掉落在地的、还干净的花一朵朵捡起,包进用水打湿的白绢帕子。

    阿柿见状,走了过去,蹲下问她们在做什么,没几句话就同她们混熟了。

    得知她们想学着以前见过的小娘子,将花拾掇起来穿好线、用针缝到短襦领上、香香地过完这个庆典,阿柿便立马地向她们借了针线,也穿起了花。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摆弄了不少时间,总算将花穿好了。

    可当小女童说要帮阿柿将花缝到襦领上时,阿柿却拒绝了。

    “我不是给自己做的,是给我喜欢的小郎君。”

    说完,她冲街角静静看着她的陆云门指了指,随后就向两名小女童道了别,笑着朝少年跑了过去,低头将花串往少年的手腕上系。

    那串花的线稍短了些,很难系,以致阿柿的手指时不时就会碰到他的肌肤。

    但陆云门却没有躲,而是将手腕抬送到了她的面前、方便她系。

    看了她片刻,见她仍旧在孜孜不倦地系着花串,他便没有出声,自己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她发髻上那支松动了的旧錾花银簪重新簪了簪。

    他知道,她来时一无所有,身上的这些饰物,都是窦大娘拿给她的。她嘴上虽然未说,却总是戴得很小心,摘下后还要用心打理,随时想着之后要还回去。如果这支银簪今日不慎落地弄坏了,她心里还不知道要在意多久……

    这样想着,少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方锦盒。

    那锦盒一直被他妥帖地珍藏在随身的行囊中,盒外绣着鸾凤衔枝,盒里放着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

    就在此时,不远处热闹非凡的街上,举着火把的杂耍者仰面吹出了冲天的火芒。

    陆云门被那火光燎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却忽然地在那片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位穿着旧衲的垂首僧人。

    在又一阵响亮的叫好声中,僧人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亮,正正落进了少年的双目。

    那一刻,少年神色大动。

    而专注系着栀子花手绳的少女,却恰好将这一幕错过了。

    第50章

    50

    李迎未同父母在县里的祭祀场露面后,很快就在府中仆役的跟随下到了街上,去约定好的小庙前跟阿柿汇合。

    远远地,一见到阿柿,女童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阿柿姐姐!”

    她跑到阿柿的面前,指着额头上画着的那朵纤巧的粉色小花,雀跃地告诉她:“我让母亲给我画了跟你一样的花钿,还穿了这条我们一起买的蛱蝶裙!”

    李迎未如今喜欢极了阿柿!

    这些日子,越是与阿柿相处,她就越会被她的聪慧灵动所折服,总是忍不住找去缠着她,做什么都想同她在一起!

    而对阿柿来说,在摸清了对方的性情后,想要得到李迎未这般女童的喜爱与信赖,几乎连一丝力气都不用费。

    如今,她们两个人亲近得如同亲生姐妹一般,无论她说什么,对她又敬佩又仰慕的李迎未都会把它当真的,不会有一丁点怀疑,简直就像条只用勾勾手指就会撒欢跑来的狗。

    阿柿笑着认真看了看李迎未的花钿,点头夸了通好看,随后将发髻上成对儿的银蝴蝶步摇取下来了一支,插到了女童的发间。

    “我们一人一支。”

    说罢,她期待地把手递给女童,“快走吧,我都饿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宝泉县的一家馄饨铺。

    那店家梁老汉曾在长安颁政坊的馄饨曲做过活儿,如今年岁渐大,馄饨铺交给了儿子,平日很少露面,只有到秋收祭祀这样的大节,才会亲自出来掌勺露两手。

    李迎未很喜欢吃梁老汉做的馄饨,想让阿柿也能尝尝,提了好几次,所以两人早在几天前就约好了要在庆典当日要一起去吃。

    可当两人转身要走时,阿柿却发现此前一直在她身后的陆云门不见了。

    见她找人,李府的仆役连忙上前,告诉阿柿,方才陆小郎君看她在与李迎未说话,便没有打扰,而是托了这仆役传话,说他临时有事要办,稍晚些会直接去杂耍帐篷找小娘子。

    阿柿四处张望,但这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若不是有这几名仆役下人护着,她和李迎未早就如水面浮萍,不知被波浪推到了何处,更别提找到陆云门的身影了。

    见此,她眸光微动,盈盈地向那名仆役道了谢,随后便同李迎未一起扎进人群,连冲带挤地向馄饨铺赶去。

    可就算她们紧赶慢赶,等她们到时,馄饨铺里也已是人声鼎沸了。

    两人好容易才坐在了铺子角落的一处窄窄小几前,面冲着墙不说,还要挤在同一张粗陋的旧胡床上,屁股都有一半悬着空。

    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将馄饨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碗底时,李迎未又去要了一小碗,“我要多吃几个,以后也许都吃不到了。”

    真情所至地说出了这句话后,女童心中倒是有了忐忑。

    她扭头看向咬着馄饨的小娘子:“阿柿姐姐,东都好吗?”

    阿柿也扭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迎未:“母亲说,父亲要去东都做官了,我们全家都要一起去。”

    李群青被贬到宝泉县时,李迎未还没出生,东都对她来说再陌生不过。

    可听了她的话,阿柿却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你们……要去东都了?”

    得到了女童的肯定,小娘子失措似的脱口说了句“这么快?”,随后就很是不安地闪烁起了目光。

    静了片刻,她才心事沉沉地垂下眼睛:“也是,是我把日子过糊涂了,应当是这个时候……”

    说着,她像是意识到李迎未还在身旁,连忙强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女童,将面靥那两片粉瓣绿蕊的花团笑得饱饱满满:“’洛城本天邑,洛水即天池‘,东都自然是个好地方。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见一见东都的砖瓦呢!”

    可李迎未已经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了。

    她也有些紧张了:“阿柿姐姐,你也会去东都吧?我记得小陆兄长有家就在东都,以后,我们还可以再经常这样见面,对不对?”

    小娘子看着女童,抿了抿嘴,却连假装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她低下头,舀着碗里的馄饨。可碗里最后的那颗馄饨却滑溜极了,欺负人似的,怎么都舀不起来。

    “我……不知道呢。”

    她还是没有抬头。

    那双总是明亮的圆圆黑眼睛此时半阖着,像是丧失了睁圆的力气,声音也是轻轻的,“陆小郎君什么都没说,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去东都了。”

    女童连忙道:“我也是今早睡醒后才听说的,小陆兄长说不定还不知道……”

    “是吧?!”

    小娘子突然急切地发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他应该是还不知道,所以才没说,等他知道了,就会说带我一起走,对不对?”

    可这个样子,只会显得她很没自信、很慌张、心里很没底。

    看着女童不解的眼神,阿柿泄气一般松开了指尖紧捏着的勺柄。

    勺子与碗沿碰出了清脆的一响。

    “对不起啊,未未,我跟你说谎了。”

    阿柿看着李迎未,两眸落寞怅惘,“陆小郎君从没说过他喜欢我。他现在收留我,有很多缘故,但等你们一家离开宝泉县,最重要的那个缘故便没有了。他也许立刻就会给我找一个安稳的去处、妥贴地将我安置好,然后,与我再不相见。”

    她越说越伤心,情真意切极了,似是在与女童推心置腹、再无隐瞒:“这些日子,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想让他喜欢上我。这样,在你们前往东都时,他说不定就会因为这份喜欢,让我留在他的身边……可、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怎么办呀,未未,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我!”

    看到她这副难过又脆弱的样子,看到过她对小陆兄长用情有多深的李迎未一下就被她打动了!

    “才不会!”

    李迎未当即就激动地要否认。

    可她仔细回想,却发觉她拿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只见过阿柿姐姐在小陆兄长的身边说着喜欢,却从未听过他的回应。

    对男女之情还很懵懂、察觉不出小郎君隐秘情愫的女童犯了难。

    可她还是觉得,在阿柿姐姐身边的小陆兄长与此前很是不同。

    他看着阿柿姐姐的眼神、和看向别人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一样!

    这时,她忽然想起前不久阿柿姐姐剪了皮影后向她演绎的那出戏。

    ——小郎君习惯了青梅小娘子的陪伴,以为自己对她并无男女情意。直到一次小娘子突遇危险、消失不见,那名小郎君才在可能会失去她的紧张中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随后,他经历了许多磨难、奋不顾身救回了小娘子,两人自此恩爱无比,终成眷属。

    这出戏的前面,不正是同阿柿姐姐与小陆兄长很相像吗!

    李迎未顿时有了主意。

    “阿柿姐姐,我来帮你!”

    这段日子阿柿教给了她许多东西,令她的念头转得飞快:“小陆兄长也许只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情意,我们设一个局,让他误以为你遇了险,他如果非常担心地去救你,那肯定就是喜欢你!”

    阿柿听了,面露犹豫。

    在李迎未极力地劝了好几次后,她才点下了头,同女童商议起要怎么做。

    ——

    两人吃着馄饨密谋了许久,待李迎未拍着胸脯、觉得自己重责千斤地和阿柿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两人立马拉着手,向着早早定好要去的尤记杂耍班的篷子跑去。

    这尤记杂耍班,就是尤金娘的那个班子。

    她们在大江南北小有名气,扒杆、跳丸、走索、吞刀,无一不精,个个惊险刺激,戏幻术更是神乎其技,堪称一绝。

    因此,在金川县的风波并未对尤金娘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很快又带着班子辗转来到了宝泉县,也仍旧令县城里的百姓为了张票便抢破了头、摩肩接踵也要挤进她的帐篷,将这并不算大的帐篷显出了承载着人千人万的架势。

    若不是县里的许多人都认出了李府的仆役、知道是那位顶好的李县令的家人来了、都笑着催他们快往里面走,阿柿一行根本就没有能站到看台最前面的机会。

    不过,最前面的位置虽好,却难免会被班主尤金娘看到。

    好在阿柿提前地想到了这一点。

    在看台前站稳后,她就松开了与女童紧握着的手,拿起她方才顺路从街边小摊上买的那个兰陵王的杨柳木面具,将它牢牢地戴在了脸上。

    就算此时同尤金娘打了照面,那也是相见不相识。

    紧接着,锣声一起,琴弦轻拨,杂耍便开了场。

    高髻纤裳、鬓朵高翘的舞女推着一名男子走近,踩着乐点将他关进了戏台中央的雕花方柜。

    随后,她在柜外紧紧拴上了一圈的铁链,并在最后挂上了个重量十足的黄铜大锁,举手投足,婉婉轻柔。

    可锁舌扣紧的瞬间,舞女的足尖略一用力踏地,随即手持锋利宝剑,跳起了力道十足的胡旋!

    原本轻快的琴声也铮地变了调,声响震天,如现兵戈铁马,鼓点也猛然激烈昂扬,剑刃的冷光不断在台下观者的眼前极快掠过,然后干脆地刺入柜子四周细窄的孔洞,动作利落潇洒,流畅有力,激得下面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

    当十几柄宝剑尽数刺入柜中,所有乐声骤停,全场忽地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安静。

    在众人期待至极的屏气凝神中,舞女抬起了手,从颅顶高耸着的蛇灵髻上拔下一枚金簪,将簪尾那头特质的钥匙旋进了黄铜锁孔,卸下了沉重的铁链。

    下一刻,里面走出了完好无损的男子。

    不待众人惊呼,那座临时搭好的高台子上,又一名鲜肤胜粉白的舞女跃了出来,将空着的手心一转,指尖便凭空出现了一根桃枝。

    众目睽睽下,那桃枝转瞬发芽生花,最后竟结出了一颗硕大的寿桃!

    只见她将寿桃向上空一掷,那寿桃于空中炸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纷纷落下,令人如置身春日桃林。

    看着这一段精彩的戏幻术,阿柿连手心都拍红了。见周围的人们都在仰面接花,她也一脸天真地踮起了脚尖,伸手去抓。

    可那朵桃花却被她身后一只戴着栀子花串的手先接住了。

    小娘子回过头,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陆小郎君。

    她顿时展颜,冲着小郎君露出了笑,开心得连那对总是圆溜溜的黑眼睛都笑弯了。

    但紧接着,又一棵寿桃被舞女高高掷起!阿柿惊呼了一声,立马拉了拉少年的手叫他快看,自己也极快地仰头望天,不再去看小郎君了。

    少年望着面具后的她,眸子中的色彩晦暗不明。

    半晌,他反握住了她松松勾着自己手指的手,微微地收紧了指尖。

    ——

    许久之后,杂耍散场。

    走到了月光下的少年,亲手解下了阿柿脸上的面具。

    小娘子灿烂的笑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时,因已经很晚,困了的李迎未被府里的人接了回去,一群人一下就只剩下了阿柿和陆云门。

    但夜晚的庆典这才进入了高峰。

    大片大片的祭祀篝火在空地点起,人们分享着美酒福肉,歌声鼓声声声不止,筚篥排箫阵阵长鸣。

    “我们去那看看!”

    阿柿指着最热闹的那一处篝火便要去。

    她像是还沉浸在方才舞女的胡旋舞中,拉着小郎君的手,走的每一步都兴奋得像是在跳舞!

    等到了地方,见野寺旁还堆着些无人奏响的乐具,她便跑了过去,捧着个系有两鼓杖的羊皮羯鼓献给了陆小郎君。

    她六岁那年的隆冬,燕郡王陆晴山又一次退敌凯旋。

    此次乃是大胜,圣人极喜,因不好为他再加封赏,便在宫中为燕郡王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那日,极少于宫中露面的陆云门与他的长姐陆品月一道出面、献乐谢恩。

    羯鼓、琵琶,绕梁三日,风光无限。

    阿柿那日虽然并不在场,但她知道,圣人在听过了那两人的奏乐后便开了金口,说等陆云门再长大些,便由他在宫中除夕的大傩中扮演方相氏驱疫辟邪。

    那个资格,一众至尊宗亲想求不得,圣人却许给了他,他那日光彩如何,一望而知。

    而现在,她也能看到了。

    在夜火中击响羯鼓的小郎君,姿质明莹,肌发光细,在这热闹又混乱的尘间中遗世独立,自辟清明。

    过了须臾,在他的周遭,无论男女,都痴痴欣赏起了这名小郎君,烈烈的欢笑声都渐消了。

    阿柿看了片刻,走到少年身前,将那兰陵王的面具系在了少年的脸上。

    “你不开心吗?”

    她看着他。

    不知为何,从他的鼓声中,她听出了一抹伤怀与孤寂。

    可少年没有回答。

    看不到少年貌美的脸,人们又嬉笑着重新奏乐欢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阿柿陪他坐了一会儿,就看到篝火旁跳着盘鼓舞的人们向她招了手。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

    在听到少年让她“去吧”,她立刻起身上前,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提着裙摆,灵巧地踏上地面的小鼓,跃起落下,足下咚咚,真如火光中一只轻盈的金色蝴蝶,莹莹振翅。

    面具遮挡了少年许多的视线,只有阿柿的笑闪动在他的眼中,刺得他这双近些日子被格外照料的眼睛发胀发痛,可他却仍旧没有移开视线。

    夜晚的欢愉久久地进行着,人们遗簪堕珥,扬酒欢畅,不拘形迹。

    不时有人跑过来想要邀他一起跳舞,小郎君始终未动,不理不应。

    直到跳尽了兴的蝴蝶小娘子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向他伸出手。

    这时,狂欢已至末了。各家各户将备好的祭肉洒向空中,在看到成群的鸦鸟落下饱食后,酒醉熏熏、互相搀扶着散去。

    少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眼睛里流淌着星光的小娘子,主动出了声音:“吴家的案子,已经人赃并获。恩师的调令已下,几日后便会离开宝泉县,前往东都赴任。”

    小娘子满面的笑忽地一滞,怔怔地看着少年。

    “我这些日子能留在这儿,是恩师以宝泉县县令的身份、从州府借调了我这名‘译语人’,待恩师走后,我便该继续回州府待命,直到鸿胪寺将能接替这空缺的译语人派来。”

    陆云门将这些都告诉了阿柿。

    然后,他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他望着她的眼睛:“你以前说,想要留在我身边。现在,你仍然这样想吗?”

    小娘子像是生怕自己的真心表露得不够,急急地使劲点了头!

    “嗯!”

    她坚定地说:“我的心意,永远不会变!”

    说完,她似乎琢磨到了小郎君话中的意思,眼睛里猛地涌出了强烈的喜悦。

    但紧接着,她又像是怕自己猜错了,一脸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要……把我带在身边吗?”

    见少年没有否认,小娘子笑逐颜开,声音兴奋雀跃到提高了好多:“你愿意把我带在身边吗!”

    少年:“如果你想……”

    “我想!我想!”

    小娘子激动地扬起声,惊得那群狼吞虎咽吃着肉的乌鸦都“嘎嘎”叫着将爪飞离了地。

    她的脚尖也踮了起来,发髻步摇上的那只蝴蝶摇摇欲飞:我想待在你身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答应我,我便承诺你。”

    面具后的少年静静望着她。

    他的喉间隐隐作痛,说话时如吞针刀割,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就总能护得住你。”

    这话有些怪,小娘子刚刚露出迷茫的目光,少年又道:“你原先的身份户籍或有不便,我会为你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他说:“你提过的太原王氏的庶四房,我不熟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求一个荥阳郑氏嫡房女儿的身份。”

    阿柿曾撒谎说过,上一世,陆云门为她安排了一个去路,那就是进太原王氏的庶四房、被那对独女亡故的夫妻收做义女。

    虽说太原王氏的庶四房已经凋敝多年,但毕竟顶着个太原王氏的名头,成为那家的女儿,谈不上有多富贵,但总归能保一辈子衣食无忧,足够引得世上的许多人疯一般去争抢了。

    去那里为她要一个身份,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志洁行芳的小郎君会为心爱小娘子做出的最大的破例。

    可他现在提的,居然是荥阳郑氏的嫡房女儿。

    就算家中权势在握如陆小郎君,在世族五姓的面前,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太原王氏庶四房的身份倒还好说,可荥阳郑氏的嫡房?他们家嫡房的女孩儿,可是皇亲国戚都未必能求娶得到。

    这绝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他一定要靠付出些极大的东西才行。

    会是什么呢?

    她还真有点好奇。

    但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待在这里了。

    虽然对陆小郎君还没有厌倦,可金川吴家的案子已经结束,她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玩了。

    她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去做呢。

    不过,为了感谢陆小郎君帮她打发掉了一段原本会十分无聊的日子,她决定好好地离开,尽量不让小郎君太伤心。

    “我不在乎这些。”

    她认真地看着陆云门,字字清晰地告诉他:“身份、地位、财富、权势,我都不在乎。只要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怎样都可以。”

    小娘子的眼中,隐隐现着泪光。

    她后撤一步,无比正色地向少年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

    “承君真心,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