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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二朵雪花(一)

    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中, 几个小太监聚集在一起嚼舌根子,这个说:“听说六公主救回来啦!”

    那个答:“可不是,还等着她去和亲呢, 她要是死了, 岂不是得四公主去?”

    “四公主才不会去, 皇后娘娘可舍不得这个宝贝女儿,还得是咱们德妃娘娘, 大义凛然,主动向圣上请求让六公主前去和亲,只可惜六公主辜负了德妃娘娘一腔心意, 宁可投湖自尽也不愿为国和亲, 这母女之间,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唉,别说母女, 你说这都是公主,怎地区别都这样大?人家四公主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请圣上更改主意, 送她去和亲,六公主却为了逃避和亲投湖, 反倒惹怒圣上,说哪怕是她死了,也要将她的尸体送去陇北, 嫁给弘阔可汗!”

    “我若是圣上, 我也舍不得四公主, 要六公主去。”

    小太监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悄悄话, 望风的那个突然嘘了一声,几人立刻四下散开, 扫地的扫地,剪枝叶的剪枝叶,忙碌不已,只见那雍容华贵的妃子风风火火匆匆忙忙率人进了内殿,几人这才重新聚集,再度小声嘀咕。

    “德妃娘娘来了,希望她能劝动六公主,可别再惹怒圣上了,到时龙颜大怒,怕是嫁妆又要减少几成。”

    “谁说不是呢,横竖都要嫁,弘阔可汗岁数虽大些,却有战神之名,六公主嫁过去便是可敦,能与皇后娘娘平起平坐呢!”

    “唉,这陇北近年来实力愈发壮大,如今弘阔可汗请结秦晋之好,正是消弭战争的好时机,六公主真是太任性了,倘若弘阔可汗得知她这样不情愿,心里怎么能舒服?到时别结亲不成反结仇。”

    小太监们窃窃私语时,素来有贤名的德妃娘娘已进了内殿,刚踏进去便打了个哆嗦,心说这春寒料峭,自己还是该多穿一件衣服,春衫虽美,未免太薄。

    唯一令她比较满意的是,死活不肯和亲的女儿今日竟起了床,正坐在窗前背对着自己。

    德妃摒退左右,走了过去:“小六?”

    说话间,她忍不住举起双手呵了呵气,怎么越来越冷了?

    了了没有理会德妃,德妃亦不需要她回应,今日上门便是告知女儿,和亲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圣意已决,决不会再更改,横竖都要去和亲,高高兴兴地去,还能讨圣上欢心,愁眉苦脸,圣上见了怎么会喜欢?小六本就不会讨好人,不得圣上喜爱,德妃常常感慨自己怎地生了个锯嘴葫芦女儿。

    “小六啊,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母妃,主动请缨让你代替四公主去和亲?”

    德妃先是叹了口气,等待女儿回应,她知道女儿虽性子沉闷,却十分孝顺,所以德妃并不担心女儿会反对,“你父皇对你投湖自尽一事龙颜大怒,你若再做傻事,你哥哥还有我,都要受你牵连,难道你忍心见哥哥跟母妃被人踩在脚下不能翻身?”

    了了不想理会这人,奈何德妃却聒噪不停,她冷冷地看向对方,“哥哥那么有出息,还需要我来帮忙?”

    德妃完全没注意到了了手中的小雪人,她苦口婆心地劝:“这说得是什么话,你哥哥对你哪里不好了?小六,你哥哥走得越远,你日后的日子就越好过,旁人是靠不住的,你明白么?”

    了了说:“为了不知何时的日后好过,就要我去和亲过不好过的日子,我不明白。”

    德妃被堵得拉下脸:“母妃的话你都不听了?你看人家四公主,陇北一说和亲,她便主动请缨,在你父皇那里可是赚足了怜爱!你可倒好,一句话都不会说,就知道寻死,差点害得我被圣上训斥!”

    她希望以此引起女儿的愧疚,了了却说:“是你活该。”

    德妃恼了,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指着了了鼻子:“你怎么跟母妃说话的?我十月怀胎将你生下,含辛茹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样对待母亲的?”

    了了的回应是扭过头看向窗外不理会,德妃险些被气出个好歹,其实和亲这事儿原本跟六公主无关,陇北想要和亲,皇帝便想着从大臣家中挑个才貌双全的千金封为公主送过去,可皇后所生的四公主却表明自己愿往陇北为国分忧,登时将皇帝感动坏了,接连半个月都宿在皇后宫中,并对太子屡屡夸赞。

    这看在德妃眼中,怎能不急?于是她也去见皇帝,把女儿六公主抛出去,这两个女儿一对比,皇帝自然更喜欢善解人意的四公主,谁知六公主得知后,为表抗议竟选择自尽!

    皇帝可不会认为六公主是真心想死,他认为这个女儿竟敢用死来威胁自己,堂堂九五至尊,怎能屈从?当下拍板定案下了圣旨,六公主刚从春寒水冷的湖里捞出来,身子尚未休养好,圣旨已定,她即将代替四公主前往陇北和亲,嫁给陇北的弘阔可汗。

    弘阔可汗今年正正好四十岁,而六公主尚未及笄,十五岁生辰是在今年冬至。

    德妃却早已想到女儿乖乖去和亲后,自己和儿子能得到的好处。圣上为了弥补自己,必然多有雨露,儿子成奕势必也能得到更多机会,说不定未来能与太子分庭抗礼,日后大宝之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至于女儿是否愿意,德妃没想过,反正嫁谁不是嫁?

    她先是被了了激怒,随后调整情绪,试图说服了了:“小六,你知道,母妃出身民间,娘家势微,你哥哥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此番你嫁去陇北,圣上必定不甘愿这几年吃的败仗,倘若你能助你哥哥拿到陇北金印……”

    德妃按捺住激动之情,“我的儿,母妃知道陇北乃是常年风沙的苦寒之地,你吃苦,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只要你帮你哥哥在朝中站稳脚跟,顶多三五年,你哥哥便能接你回来,到时再为你挑选合你心意的夫婿,岂不美哉?”

    了了左耳听右耳冒,她连跟德妃说话都懒,而德妃还在喋喋不休试图将她说服,小雪人中的六公主听着听着,不由得抱头痛哭起来。

    德妃对着了了再三叮咛,她真是粗心大意,竟完全没意识到女儿换了个人,沉闷与冰冷不同,原本的六公主虽不爱说话,却很是孝顺乖巧,从不跟德妃顶嘴,了了则与六公主相反,她没有母父手足的概念,即便是母亲,也无法左右她的想法。

    见了了不回话安静地听,德妃想,反正事情已成定局,权当女儿还没想开,一个月后送亲使团前往陇北,小六去了,不想过日子也得好好过日子。

    这殿内太冷了,德妃待不住,对着自己亲女儿,也不必像在圣上或儿子面前那样温柔矜持,起身便走,而等德妃走后,了了冷淡地说:“她进殿至今,冷得环臂搓手,不曾问一句你身体如何。”

    六公主闻言,更加肝肠寸断。

    由于了了已“醒”,前来看望她的人不少,真心探视者少有,幸灾乐祸者常见,了了直接闭门谢客,六公主待在小雪人里忧心忡忡:“这样好吗?太子殿下的人你都拒绝啊?”

    了了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和亲,说不定此生不复相见,难道还要给他们好脸色?”

    说话间,她望着自己的手,在离开修仙界后,她的力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的了了与常人无异,并没有腾云驾雾摧毁一切的本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好在法力虽没了,脑海中的记忆却没有消失,关门只剩自己,了了便会练武,没有剑,就从外面随意折一根树枝,她的这些行为看在六公主眼中,格外无法理解。

    “宫中有皇家内卫,和亲还有使团与军队,你这样练,会把身体练得很难看。”

    了了没有理会她的话,六公主也习惯了,她想起自己凄惨而无助的一生,内心充满绝望,唯一庆幸的便是重来这一回,自己的人生被了了替代,那些苦楚煎熬,再不用受了。

    了了甩手将一根簪子射了出去,正中红心,她不想受制于人,也不想等人拯救,至少从六公主的人生来看,不会有人来。

    不过她拒绝得了旁人,拒绝不掉亲生兄长,当朝三皇子成奕,毕竟这是亲哥哥,妹妹即便闭门谢客,他也能直接闯进来。

    话术跟德妃是同一套,劝了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老老实实去和亲。

    只不过德妃打亲情牌,成奕从家国方面把道德底线直接拉到制高点,用大道理批评了了:“你身为公主,食君之禄,受万民敬仰,自出生起便是金枝玉叶,皇家锦衣玉食将你养大,你应当负起自己的责任。和亲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妹妹应当对此感到自豪,天下百姓会因你这番大义永远将你铭记,史书上亦不会少了你的名字!”

    “母妃数次劝你,你却不识好歹,小六,别让哥哥对你失望。”

    说着,打了巴掌又给个枣儿,想要握住了了的手,却被了了避开,成奕真心实意地说:“小六,哥哥向你保证,不会让你永远待在陇北,早晚有一天,会把你接回来,鹿都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都是我丰国公主!”

    六公主摇头落泪:“哥哥说谎,直到我死,你也没有来接我。”

    了了不说话,成奕得不到回应,还想继续劝时,了了冷不丁问:“听说哥哥前不久纳了户部侍郎的千金为侧妃。”

    成奕点头:“是啊,可惜妹妹当时因落水卧床不起,没能来喝哥哥这杯喜酒。”

    了了:“我为何不能像哥哥一样,娶好几个丈夫?”

    成奕闻言,震惊地瞪大双眼,想都不想便斥责道:“一派胡言!姑娘家家的,怎能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

    了了不懂:“哥哥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女人怎么能和男人比?”

    若眼前这不是自己的妹妹,成奕定要将她治罪,“男主外女主内,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古以来,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哪有女人要多嫁几个丈夫?这话传出去,看旁人笑不笑话你,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话里话外,了了感觉对方似是为自己好,可这种好跟师姐不一样,了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但她知道,她不需要这样的好。

    “你说我食君之禄,可我又不像你,有官职在身,常常被派遣去办差。我也不像你,可以抛头露面肆意行走,我甚至不能多娶几个丈夫,更不能当太子。”

    说到这里,了了不解地问:“既然什么都不可以做,那打不打仗,死不死人,两国是否和平,与我何干?”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愣住了,滔滔不绝教育妹妹的成奕也愣住了,他不知如何反驳,结结巴巴地说:“可、可你是公主……”

    “你还是皇子。”了了打量着他,“你有自由还有权势,甚至有去争那个位子的资格,你得到的比我多得多,若要和亲,该送你去才是。”

    成奕觉得妹妹怕是疯了,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他站起身:“我看你是落水后病还没好!否则不会这样满口胡话!”

    了了发觉他这语气有些熟悉,仔细想想,不正与无上宗的掌门真人一模一样?一旦理亏,立刻改变策略岔开话题,将错处归咎于旁人,这样便显得自己理直气壮。

    成奕说不过了了,觉得她无药可救,而六公主震撼地问:“你、你怎么敢那样跟哥哥说话?哥哥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不能得罪他的!”

    了了说:“当了皇帝也没接你回来,可见得不得罪他,结果一样。”

    六公主顿时哑然,随后无比惆怅,是啊,她在陇北的日子可不好过,最开始哥哥说,小六乖,你帮哥哥拿到可汗金印,哥哥便想办法接你回来。

    她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终于为哥哥办成了事,哥哥也因此得到父皇青睐,最终成功拉太子下马取而代之,又在父皇重病驾崩后登基为帝,可此时哥哥又说,小六乖,陇北愈发壮大,朕刚登基地位不稳,还要你留在陇北稳住两国姻亲。

    可直到她偷盗金印之事被弘阔可汗发现,哥哥也没有来接她。

    她十五岁离开丰国,二十二岁时死在草原,再无魂归故土之日。

    “你说得对。”六公主对了了说,“得不得罪都一样,反正他们也不在乎,我只是个自私自利不肯去和亲的公主罢了。”

    说着说着,六公主突然变脸,眼神流露出怨恨的神色:“了了,这一次,你决不要再为哥哥偷盗金印!弘阔可汗虽年长又好战,却并非淫虐妻子之人,你同他好好过日子,日后生个儿子稳固后位,怎么都比客死异乡强!”

    了了缓缓看了小雪人一样,六公主不明所以:“怎、怎么了?”

    “没出息。”

    六公主被骂得一窒,想反驳又觉得了了说得没毛病,垂头丧气地说:“我就是没出息,那又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呀,谁让我是个女人……”

    了了选择把小雪人的嘴巴封上,小雪人是灵魂依附之物,封住小雪人的嘴,六公主也就不能说话了。

    了了不能理解,六公主虽说是被母父兄长推入火坑,可这三人只能说是间接凶手,真正将她处死的是弘阔可汗,那人将她杀了,她却还劝自己跟弘阔生儿育女,依附对方生活。

    公主所能想到的最大程度就在这里了么?

    哥哥能当皇帝,她不能,凭什么?

    如果不给了了相同的待遇,那么她不会为对方做任何事,反倒还要去抢。原本一人一半最好,可一旦属于了了的一半被克扣,她就必须要拥有全部。

    德妃与成奕说得冠冕堂皇,所谓的父皇更是专横独断,以至于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小太监——傲慢的人资本来自于皇权,卑微的人恐惧也来自于皇权,哥哥们头破血流都想当皇帝,这说明皇帝是好东西。

    了了想要。

    世上的好东西,都该任由她挑选,不该有旁人胆敢对着她耀武扬威厉声呵斥。

    母亲与兄长纷纷铩羽而归,第三个见到了了的不是旁人,正是原本请缨前去和亲的四公主。

    她是宫中有名的解语花,自幼为皇帝所喜爱,又是皇后所出,自然受尽帝后宠爱,此番前来见了了,四公主心虚愧疚兼而有之,她也没想到最后会是六妹代替自己去和亲,可要怎样道歉才能让六妹相信自己是真心,而并非冷嘲热讽?

    最终,四公主嗫嚅道:“……我为你准备了一些嫁妆……”

    说完立马后悔不已,心说六妹为了不去和亲甚至投湖自尽,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表明了自己是在落井下石?

    谁知了了却点头:“多给我一点。”

    四公主头顶冒出一个问号,她望着了了,半晌,担忧道:“皇妹,你还好吗?怎么感觉你……跟平时很不一样?”

    被封住嘴巴无法说话的六公主眼睛圆睁,母妃跟哥哥无人察觉的事,却叫平日来往甚少的皇姐洞察,这难道是巧合?

    她想提醒了了不要相信四皇姐,这位四皇姐可是厉害人物,惯会用楚楚可怜的模样欺骗旁人。

    了了说:“我没事。”

    四公主犹豫片刻,对了了说:“关于和亲一事,我并未想过祸水东引,我也是真心想要去和亲的,只是……皇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要害你!”

    了了再度点头,嗯了一声,这反倒让四公主震惊起来:“皇,皇妹,你、你相信我?”

    六公主恨不得跳起来大喊不许了了相信,可了了还是点头。

    四公主握紧了拳头,内心被愧疚填满,她有心向了了说出真相,却又碍于某种原因无法坦白,只能任由种种复杂情绪充盈心头,最终,她有些难堪地向了了道别,提起裙摆迅速离去,不像是有急事,反倒像是无颜面对妹妹。

    等嘴上的封印解除,六公主马上警告了了:“千万不要相信她!我这位四皇姐可是厉害人物,最终赢家!她、她、她——”

    支吾半天没能说出原因,似是难以启齿,了了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六公主警觉不已,“你知道什么?”

    了了看向她:“是不是不封住你的嘴,你就不会安静?”

    这话吓得六公主火速捂住嘴巴,冲了了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再说话,了了将小雪人摆在窗台上,她发觉自己并非失去全部力量,对于冰雪之力的掌控隐隐有些松动,原因是什么呢?

    她明明如此强大,在修仙界甚至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地步,因为她不飞升,修仙界便承受不住她的力量,同时她也感应到新的世界在召唤,可谁知到了新世界却力量尽失。

    否则那些人哪里来训斥她的机会?怕不是尚未开口,便叫了了冻成雪人放到太阳底下晒到融化。

    六公主和亲一事,金口玉言不再更改,了了没有像六公主那样再次寻死,由于她安分守己,且出嫁在即,皇帝总算是对这个平日忽视良多的女儿生出几分父爱,离送亲使团出京还有三日时,皇帝召见六公主。

    德妃闻言,连忙跑来了了寝宫,叮嘱她见了皇帝要如何说话如何讨他喜欢,一再告诫了了,嘴一定要甜,无论圣上说什么都要应下,最好表明自己是为国和亲,暗示皇帝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母妃与哥哥,若是能因此将母亲娘家加官进爵再好不过。

    了了完全不听她的!

    为了儿子成就大业要求女儿牺牲奉献,了了认为德妃根本没有把六公主当作成自己的孩子,母亲与父亲倘若偏心,那么无论他们的爱与关心是真是假,都将毫无价值,了了只接受自己成为被偏爱的那个。

    为了不去和亲而投湖自尽,六公主声名大噪,其中不乏有人推波助澜,皇帝为此事大发雷霆,甚至削减了六公主的嫁妆,若非这一个月了了很安静不惹事,怕是直到送亲使团出京,皇帝都不会心软。

    他有太多女儿,多一个少一个,都不算什么。

    第32章 第二朵雪花(二)

    皇帝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很是清瘦,容貌虽不丑,却也说不上好看, 他的儿女中有相貌出众者, 大多肖母, 然而权势会给人带来独特的气质,将他与普通人区分开来。

    “怎么, 见到父皇,连礼数都忘了?”

    了了歪了歪头,没有答话, 也没下跪, 她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试图看出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一众后妃勾心斗角, 人人趋之若鹜。

    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老男人并没有哪里特别突出,他苍老、平庸、自私, 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容貌不美丽, 身体也不强壮。如果将皇帝的身份剥夺,那么他便一文不值,真正吸引人的, 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贵皇权。

    所以了了并不怕他, 权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 令他发光, 而权力可以被抢走。

    见女儿不说话,皇帝叹了口气:“小六, 你终究是朕的女儿,做父亲的,又怎么舍得叫你远嫁陇北那苦寒之地?”

    如果是从未在皇帝身上得到过父爱的六公主,听到这样的关怀,应当已经感动到泪流满面了。可了了却想,上下嘴皮子轻松碰一碰说出的话,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说:“不舍得,就别让我和亲。”

    谁知皇帝瞬间脸色一沉:“事已至此,你怎地还如此不懂事,说出这样贻笑大方的话来?两国和亲之事已成定局,若是现在反悔,天子颜面何存?”

    了了更觉奇怪:“你没有娘吗?”

    皇帝没想到女儿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之间竟忘记震怒,而了了并不是在讽刺他,她是真心不解:“为何皇帝要自称天子,你被女人生出来,对此感到很可耻么?既然如此,又为何还要提倡孝道?”

    她的眼睛像初生婴儿般纯净,皇帝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回答。

    无法回答,皇帝只得重新说回和亲一事,他见了了,说是心软怜惜,倒也不全然作假,但更多的是想要避免这个女儿生出怨恨,以免结亲变结仇,否则她到了陇北不安分,弘阔可汗再度宣战,那将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他语重心长地对了了说:“此番你嫁去陇北,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安心侍奉夫君,若是有什么难处,随时遣人通禀,父皇永远站在你身后。”

    了了说:“别站在我身后了,挡在我身前吧。”

    皇帝简直比掌门真人还要虚伪,掌门真人也惯会说漂亮话,虽不肯给了了实权,但仙君的名号至少不吝啬,可皇帝?他竟只出一张嘴。

    短短数日,了了已从德妃成奕等人口中大约了解了弘阔可汗,此人嗜杀好战,性格暴躁豪快,自尊心极高。既然六公主作为和亲公主已无法更改,那么无论六公主是病死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只要这前去和亲的人不是她,弘阔可汗都会认为这是丰国对自己的侮辱。

    既然如此,了了便理直气壮同皇帝谈条件,她不爱演戏,最烦啰嗦,“你想我去和亲,我可以去,并且保证不会怨恨。”

    皇帝眉头一皱,正要教训她本就不该怨恨,了了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别说什么我该为国牺牲的大话,真要表现诚意,我看你才该去和亲。”

    “我要你表明我是最尊贵的丰国公主,我的嫁妆只可多不可少,别人有的,我通通都要。”

    皇帝没料到她竟敢狮子大开口,想都不想就要拒绝,谁知了了却说:“你也可以不答应,但那样的话,去往陇北,我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她倾身靠近皇帝,“你给的不多,丰国人知道你是不喜欢我,可弘阔可汗会怎样想呢?”

    她甚至无需言语表达,便能令弘阔可汗认为这是丰国皇帝的羞辱。

    皇帝怒道:“两国一旦开战,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了了直起身,冰冷地看着皇帝:“死我一个,和死数万将士,你自行选择。”

    皇帝冷笑,“你以为朕会受你威胁?朕——”

    “我有一个好哥哥。”了了看着他,“为了让我死心,他告诉我,他已将我的画像派人送至陇北,交由弘阔可汗过目。”

    皇帝原想说他女儿这样多,直接将六公主赐死换其他听话的公主冒名也是一样,结果叫了了气得浑身发抖,心中立刻迁怒成奕,谁叫他这样多事?未经允许与陇北联系,莫非是有不臣之心?

    还有德妃,又是怎样教的女儿?!

    总之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次日成奕便因出了一点小差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皇帝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通,显然皇帝是在借题发挥,他却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惹了父皇不快,下朝后诚惶诚恐前去认罪,皇帝见他乖巧,心头气稍顺,可想起自己竟被女儿威胁,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问成奕:“你妹妹不肯去和亲,你有何主意?”

    成奕连忙道:“父皇,小六只是一时糊涂,其实早已想通,为了避免自己反悔,她还请我将她的画像送至陇北——”

    后面成奕说了什么,皇帝已不想再听,他勃然大怒,心想这一个两个全将自己当成傻子糊弄!小六为了不去和亲又是自尽又是要挟,成奕却将私联陇北的罪名推到小六身上?此子难成大器!

    连带着德妃也被迁怒禁足,如此直到送亲使团出京,她都没机会见到了了,皇帝恶意惩罚这对母女,就是要了了与母亲生离,却不知了了压根不在乎。

    六公主是德妃向皇帝邀宠讨好的工具,代替六公主的了了也是。

    最终皇帝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封了了为静安大长公主,嫁妆在原定基础上翻了数倍,一位和亲公主,竟给了静安二字作封号,可见皇帝对了了有多么不满。

    临行前,宫中内务府送来精心准备的凤冠头面,虽说此行是要去嫁一位素未谋面、比父亲年纪还大的老男人,但没有人对此感到荒诞,人人欢欣雀跃,宫中更是喜气盈盈,这多是件值得称颂的美事啊!

    唯一为了了去和亲感到伤心的,恐怕只有四公主了。

    她悄悄自自己的私库中为了了添了许多嫁妆,更是亲自前来送行,见了了依旧素面朝天,四公主勉强露出笑容:“皇妹,我来帮你梳妆吧。”

    了了摇摇头,她头上连根簪子都瞧不见,更没着婚服,她讨厌累赘的打扮,更厌恶涂脂抹粉,不仅浪费时间,还很难清理。

    四公主微怔,劝道:“你是丰国公主,代表着皇室的尊荣与天家颜面……”

    “尊荣与颜面这样重要,怎么不将陇北吞入版图,反倒要我一个不能出门不能读书更不能继承皇位的公主去和亲?”

    了了随手把凤冠嫁衣推到一边,“可见皇室尊荣也好,天家颜面也罢,比尘土还要轻贱。”

    四公主讷讷看着她,“我知道你心里苦……”

    “我不苦。”

    四公主长长叹息,说:“你不打扮,到了陇北,弘阔可汗看见,怕是认为你故意给他下马威,难道你不过日子了?不得夫婿欢心,你如何在陇北立足?”

    了了说:“不用你管。”

    四公主局促地握了下手,她迟疑片刻,委婉地提示了了:“此番送亲使团,由大将军孟拓及其长子孟玉堂带领,拢共人数约在五千左右。”

    她担心了了不肯穿婚服也不愿梳妆是存了逃婚的念头,这是决不可为的!且不说皇妹不可能逃脱,便是成功逃走,也势必会引起两国交战,还会连累德妃娘娘与三皇兄。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没好气道:“谁要你来假好心,我代替你去和亲,你心里就偷着乐吧!”

    了了对六公主的话充耳不闻,同时告诉四公主:“我是去和亲的,这一点你不必怀疑。”

    “但终有一日我会回来,那一日不会太久。”

    四公主望着她,嘴唇微动,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归于沉默。她想说,每一位和亲的公主,都朝思暮想能够回到故土,但真正能够回来的屈指可数,她们大多在花一样的美好年华里去往蛮夷之地,也在花一样的美好年华逝去。

    人人都对皇妹说弘阔可汗的好话,可四公主却夸赞不出一句来。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去嫁比自己父亲年岁都大的男人,对方不缺妻妾,儿女成群,图的便是故国不将她忘怀,可她们都知道,在她离开故国那一刻,便注定要被遗忘。

    如果不这样欺骗自己,内心的怯弱不甘要如何抑制?

    不敢承认自己自私,不敢质问所遭遇的不公,更不敢坦然认为自己不应该牺牲,这就是丰国公主。

    四公主不忍告诉了了真相,她逼迫自己露出笑容:“嗯,父皇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谁知了了却奇怪地看她一眼:“谁要他接?”

    “倒是你,最好不要嫁给孟玉堂。”

    一提起孟玉堂的名字,四公主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她甚至不敢直视了了,低着头唯唯诺诺,了了说完后,想了想,又道:“不过赐婚圣旨已下,恐怕你不嫁不行。”

    六公主气得狠狠攥紧拳头:“你在胡说什么!她怎么可能不嫁?她比谁都想嫁孟玉堂!”

    了了歪了歪头,发现自己的话让四公主情绪变得很差,不过没等她想明白,吉时已到,和亲公主该要出发了。

    四公主下意识抓住了了的手,随即被冻得抽了口气,了了没管她,径直出了宫殿,一位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青年将军正守候在殿门口,见到她后竟忘记行礼,了了也没注意,直接上轿。

    直到轿子走远,四公主才颓然地坐到地上,她望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喃喃地说:“对不起,皇妹,对不起……”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几乎被气个半死:“你在说什么啊你,你究竟在站哪一头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六公主猛地捂住脸哭起来,小雪人渐渐出现融化的迹象,了了挑开帘子往外看,那青年将军便打马而来,温声询问:“公主可有事吩咐?”

    了了立刻把帘子放下,徒留孟玉堂眼神怅惘。

    他定然是时刻注意着轿子,否则不会帘子刚挑便靠过来。

    六公主呜呜呜哭个没完,了了说:“我知道。”

    六公主还在哭。

    了了又说:“你皇姐日子也不好过。”

    “她日子怎么不好过了!”六公主哭着反驳,“她抢的是我的心上人,嫁的是我的情郎,她身在故土不必背井离乡,她日子都不好过,那我呢!”

    了了很疑惑:“你怎么非要跟她比,不跟你哥哥比?”

    六公主想起来,还是又气又恨,她无法原谅四公主的原因,并非只是单纯地被替代前去和亲,之所以投湖自尽,实是绝望所致。

    六公主自幼嘴笨,不像其他姐妹兄弟会讨好父皇,再加上母妃娘家势微,在宫中如透明人一般,一年前丰国与陇北休战,大将军孟拓率领孟家军回朝卸印,皇帝为表仁义,令其长子,即人称玉面阎罗的镇远将军孟玉堂入宫担任内卫统领,机缘巧合下,六公主与孟玉堂相识,很快两人便互生情愫。

    但对孟玉堂情根深种的不止六公主,还有四公主。

    她本性磊落且深明大义,做不来横刀夺爱之事,而两国休战后进入谈判阶段,弘阔可汗则请求与丰国永结秦晋之好,以此来维系和平,公主们得知后人心惶惶,谁都不想去和亲,于是四公主主动请缨,皇帝大为赞赏。

    可她忘了,她的母亲是当朝皇后,女儿的小心思,怎么瞒得过一国之母?

    六公主虽也惹人怜惜,但皇后自然将自己的女儿放在第一位,当朝太子生母早逝,虽自小养在她名下,可到底不是亲生,隔着一层。

    于是皇后暗中引诱德妃,身为六宫之主,她了解后宫每一个女人。果然,德妃为了儿子,立马将女儿推出去与四公主争锋,六公主有了心上人,怎么愿意嫁去陇北?只需稍加挑拨便心存死志,当然,皇后不会让六公主死,否则要去和亲的岂不是要变成她的女儿?

    她只想要六公主死心,乖乖去和亲,而孟玉堂这样一位乘龙快婿,自然将属于她的四公主。

    事实也的确如此,六公主在得知皇帝指婚孟玉堂与四公主后彻底放弃挣扎,只是难免怨恨。

    四公主得知皇后的所作所为后,有心阻止,又无法说实话。她对皇妹愧疚,但不能和盘托出,父皇最厌恶心机深沉的女人,向来端庄大气的皇后私下竟做出这等事,一旦为父皇所知,母后必定遭殃。

    而四公主的愧疚与不安,根本瞒不过六公主,姐妹俩之间原本就不甚熟悉,此事一发生,隔阂更深,待六公主和亲陇北,四公主也与孟玉堂成了婚。

    所以六公主根本不信了了的话,皇姐的日子不好过?她的母亲是皇后,她的哥哥是太子,她还嫁了如意郎君,自己更是尊贵的公主,她怎么可能不好过?!

    再不好过,难道能比身在陇北如履薄冰的自己更痛苦?

    了了不懂六公主在恨什么,她认为皇帝太子等人远比四公主过得更好,一个男人而已,皇帝后宫可足足有百来号人,太子东宫更是美人不绝,他们有权有势佳人在怀,哪个都比四公主更让人怨恨吧?

    可六公主偏要去埋怨四公主。

    “难道我不应该生气么?”

    了了:“你确实应该生气。”

    没等六公主高兴一下,了了接下来的话就让她恨不得当场失聪:“别人的母亲为了女儿能够百般算计,事事为她考量,而你的母亲,直到你随和亲使团离京,还在不停地叮嘱你不能没良心忘记她,更不能不帮哥哥的忙,最好拉拢住弘阔可汗,好为日后哥哥与太子相争增添助力。”

    真是字字诛心,六公主觉得自己又要被气死了!

    “还有你的情郎,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了了话未说完就被六公主打断:“你不许污蔑他!他说过要带我逃走的!他说过的!”

    “哦,那他带了么?”

    六公主一窒。

    了了冷冷地说:“你真是个蠢货,有无数次翻身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一次也抓不住,知道为何孟玉堂不带你逃走么?”

    “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不会跟他走,你心疼他,不舍得他为你背上罪名令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直到现在了了都不懂,不要去听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要去看他做了什么,自己又从中得到了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女人就是不明白?真仪是,师姐是,六公主也是。

    占了十分之九的男人看不到,只争剩下这十分之一,关键这十分之一,还是男人不要的。

    “他若真心爱你,便该对你忠贞不二,即便你远嫁陇北,已有丈夫儿女,也应当一生为你痴等。”

    六公主用力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太自私了!他没有办法才会娶四皇姐,是圣旨!因为圣旨!自尽也是违抗圣意,他是不得已!他不得已才会跟四皇姐成婚!”

    “一个人若是想死,方法数也数不清。”

    了了毫不留情地撕开六公主最后一点幻想,“他可以婚前大喜醉酒溺死,可以办差时被犯人捅死,还可以毒死摔死噎死烧死,我想皇帝一定不会因此怪罪孟家,反倒会因大将军痛失长子,对孟家多有照拂。”

    “他为什么不呢?”

    “明明死了即可两全其美,为什么不?”

    六公主:“哇!!!!!”

    她放声大哭,所有残余的美好幻想都被了了撕开,六公主真可以说是肝肠寸断。了了冷眼看着她,由于太吵,她把六公主的嘴封了个严严实实,直到此刻,了了才发现,自己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口气甚至能说这样长的句子。

    是这个世界太荒唐,还是她被师姐传染了聒噪的坏毛病?

    了了破天荒皱了下眉。

    不过很快了了就发现,自己话多话少,主要还是看对面的人是谁。

    六公主身在小雪人里与自己朝夕相处,又跟自己一样是女人,犯蠢的时候还很像真仪,于是她便会多搭理几句,可换成旁人,便另当别论。

    孟玉堂眼见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拥她入怀,真可谓是心如刀绞,好在他是使团副统领,平日负责公主的安全,即便人多口杂,他还是能日日看着她。

    和亲使团从京城出发,一路走官道,约莫要三个月才能抵达与陇北的边境,孟玉堂费尽心思,总算是在出发后半个月的晚上找到了与心上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孟拓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公主住最好的帐篷,了了不需要人伺候,便自己待在帐篷里,趁着还没到陇北,她每日都在练武,四象剑法虽不能像在修仙界那样练到极致便可毁天灭地,可以一敌百绝对绰绰有余。

    了了感觉到随着自己的练习,力量在渐渐恢复,不过她并没有逃走的打算。随后在她要求六公主一起修炼时,六公主只会摇头,她说自己都死了,人生已经完全被了了替代,还有什么练武的必要呢?

    了了只说这一次,六公主不愿意,她便不再提。

    深夜,孟玉堂避开他人耳目潜入了了帐篷,一见面便露出与平日严肃正经截然不同的温柔神情,甚至还想来抱了了。

    他激动愧疚兼而有之:“公主,都是我不好,你、你怪我么?”

    了了没说话。

    孟玉堂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克制道:“这几日公主茶饭不思,瞧着清减不少,我实在担心……”

    了了还是没说话。

    “若是我再有勇气一些,主动向圣上表明已与公主两情相悦……”

    了了依旧没说话。

    她想,孟玉堂今年二十一,六公主却只有十五,一年前甚至将将十四,豆蔻年纪的少女芳心懵懂,二十岁的男人也会么?

    第33章 第二朵雪花(三)

    “公主……”

    始终得不到了了回应, 孟玉堂简直心如刀绞。此刻他认为自己是最没用的男人,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不住,更是要眼睁睁送她另嫁他人, 此生都不知是否能够再见。

    一时间真是意乱情迷, 情不自禁想拥她入怀, 不过被澎湃爱意冲昏的头脑迅速恢复冷静——那是一根锋利至极的金簪,此刻正抵着他的咽喉, 并且还在继续往里陷入。

    孟玉堂一腔深情顿时降至冰点,他眼神惶惑,表情受伤, 仿佛不敢相信心上人会如此残酷地对待自己, “公主,你,你是在怪我么?”

    了了说:“是。”

    孟玉堂张口结舌, 很明显,这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他试图解释:“公主,你听我说, 我是有苦衷的,圣上有令, 臣子不可不受,我心中绝不比公主轻松,公主所有的痛苦, 我皆能感同身受。若公主认为是我不好, 那便杀了我吧!能死在公主手里, 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荣幸。”

    了了二话不说, 抬起簪子向他颈动脉用力刺去,孟玉堂始料未及, 幸而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反应极快,这才惊险躲过,现在他清楚认识到,公主并非随口说说,而是真的想杀他!

    了了面无表情地问:“你躲什么?”

    孟玉堂努力想要调整出正常表情,可五官却不听使唤,英俊的面孔也变得略显扭曲,他惊恐中带了点愤怒的眼神,与他极力上扬的嘴角形成鲜明对比,这表情可不怎么好看。

    “公主,难道你当真恨我至此?”

    了了发觉孟玉堂在转移话题,明明先前他还说愿意死在她手里,现在她要杀他,他却反倒怪罪到她头上,“我想杀你,就是想杀你,并不是恨你。”

    “公主可是得知了圣上为我赐婚一事?”

    孟玉堂思来想去,认为只有这件事是最可能令公主性情大变的原因,他对了了解释道:“我在天发誓,心中只有公主一人,这桩婚事绝非我所愿!”

    了了哦了一声:“那你怎么不拒绝皇帝?”

    “圣上赐婚,我怎敢拒绝?不过我向公主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过去多久,我心中永远只有公主,再不会进入第二个女人!”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双手捧心,已感动的无复以加,若说她人生中有什么是真正值得留恋的,那么只有这个心上人,对方一直坚贞不渝地爱着她,即便最后两人没有缘分,但只要曾经爱过,便已胜过一切。

    了了歪了歪头:“我不需要你在心里记着我,我要你发誓,不会碰任何女人,哪怕是你的母亲与未来妻子。”

    只说心里有她,有什么用?了了宁可孟玉堂心里全是别人,身体却为她守贞。

    果然,孟玉堂脸色变了,他早到了成亲生子的年纪,家里催得厉害,了了要求他守身如玉,这怎么可能?

    “四公主是金枝玉叶,即便我答应,四公主也不答应啊!”

    了了说:“这有何难,四公主对你情深一片,你只消告诉她,你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能人道,她自然会为你隐瞒。”

    孟玉堂:……

    “难道,你竟然不肯?”了了把玩着手中金簪,“我就知道,你说爱我,只是骗我。”

    六公主听到孟玉堂那番话的感动此刻已被了了毁了个七七八八,她想,是啊,自己怎么没想到?

    孟玉堂无法答应了了,又不能拒绝,他立刻转移话题开始要求了了:“那公主呢?公主嫁去陇北,是否也愿为我守身?”

    了了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孟玉堂被她打得整张脸都偏过去,他生到这样大,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竟是被一个女人掌掴!

    “你为我守身是理所当然,谁许你这样要求我?”

    六公主小小声说:“可是你让他守身,自己却不守身,这、这不公平啊,你这样做,不是跟男人一样坏么?”

    孟玉堂脸色是青了白白了红,变幻莫测十分精彩,此时他已完全忘了今晚来找公主是为了能在分别前最后相拥,至于公主是否会被感动地献身,两人万一有了首尾,弘阔可汗发觉公主并非处子身会如何震怒——他可没想过。

    “公主,你变了,变得这样陌生,还是说你本性即是如此,以往是我错看了你?”

    孟玉堂伤心欲绝,他记忆中的六公主胆怯害羞又善解人意,总是偷偷与自己相会,从不要求他为她做什么,现在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今夜我来寻公主,只是想带公主逃走,我一心为公主着想,不舍公主大好年华葬送于陇北这苦寒之地——”

    “好哇。”

    孟玉堂一愣,打断他话的了了又重复了一遍:“好哇,咱们现在就逃。”

    六公主想阻止,却被了了封住了嘴,她紧张地望着孟玉堂,在心里祈祷他一定不要答应,这太糊涂了!他大好的前程,怎能葬送于此?若真的带了了逃走,不仅是他要遭殃,就连整个孟家都没好果子吃!

    孟玉堂点头:“好,无论事后圣上会如何处罚,今日我都愿与公主同生共死!”

    了了瞬间从床上抽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孟玉堂才发现,她的穿着打扮无比轻便,怎么看怎么像早做好了准备。

    不仅如此,她还不耐烦地催促:“愣着做什么,不是说要逃?”

    孟玉堂:……

    他正要跟上,忽地一个荷包自怀中落下,孟玉堂连忙将其捡起,露出温柔之色:“这是我临行前,母亲为我绣的荷包,她叮嘱我一定要平安归家……”

    了了慢条斯理把小包袱又解开放回去,“不敢就不敢,装什么呢?”

    她才不信孟玉堂会放弃这高贵的家世与富贵,转而带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逃婚,先不说两国因此大动干戈的代价他是否能承受,关键他在其中得不到任何好处。从修仙界纸巾,了了发现男人天生便懂得趋利避害,再低贱再卑微,他们都能立刻分辨出怎样做才能获得最大利益。

    而女人是有情饮水饱,只靠情就可以什么不要。

    孟玉堂此刻敢说一起逃吗?

    他不敢。

    他不敢违抗赐婚圣旨,不敢带六公主逃走,将来他还会不敢不跟四公主圆房,不敢不跟四公主生儿子,他不敢的事情可太多了喔,关键这每一件不敢做的事,他都能从中获利。

    换了了,了了也会选择“不敢”。

    六公主已无话可说,她呆呆地坐在雪人里,她想,一定是了了太冷淡,说话太直接,不给孟玉堂留面子,否则他怎么会——

    她绞尽脑汁为孟玉堂开脱,但她根本无法解释,为何孟玉堂口口声声说带了了逃走,却在了了要跟他走时,他的双脚却宛如生根,纹丝不动。

    他根本没想过一起逃走,他只是下意识说这样温柔的谎言,来骗她死心塌地,芳心暗许。

    最终孟玉堂受不住了了的冷淡,只能仓皇离去,离开的背影一点都看不出“玉面阎罗”的气势,甚至像是落荒而逃。

    了了没管他,身为公主,很难获得武器,所以她让四公主给嫁妆时,特意叮嘱对方,最好为她打造几根长簪子,簪头一定要尖利,四公主心中有愧也不敢多问,如今这几根除了簪头处雕着图案的簪子,成了了了最衬手的兵器,长度近一尺,平时了了将它们绑在腿上,外面裙裾一罩,谁也瞧不出来。

    当然,以六公主的审美来看,这种光秃秃的金簪根本不漂亮,直到刚才了了把金簪戳进孟玉堂的脖颈,六公主才明白这簪子了了拿来做什么用,她之前一直说,哪有这样长这样尖的簪子,根本派不上用场嘛!

    这晚过后,孟玉堂再没敢深夜爬窗,两人平日里表现的素不相识,了了是真没把他当回事,孟玉堂则是刻意不理会,但这种若即若离,对于爱慕他的少女来说才会患得患失辗转反侧,了了却根本没注意到。

    直到离陇北只剩下三百里路程,隐忍了两个多月的孟玉堂,才再次来见了了。

    了了感到奇怪,他表现的像是两人之间从无龃龉,前不久,她不是刚打了他?怎么现在又能深情地凑上来?

    因为想不通,所以她很安静地听孟玉堂说话,试图从他的言语中找出原因,毕竟她不是生而为人,对人类的了解还不够透彻。

    眼见分别在即,孟玉堂发现自己还是爱着公主,从前爱她羞怯可怜,如今爱她傲慢冷漠,就算公主对自己无比冷淡,他依旧爱她,甚至此生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

    了了还以为孟玉堂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她打断他:“既然爱我,就做到我要求你做的事。”

    孟玉堂为难地看着她:“公主,若是可以,我也愿一生为你守候,可我常年在外,无法侍奉与母亲膝下,为了我的婚事,母亲几乎操碎了心,我、我不能对不起她!”

    六公主麻木地听着,跟在了了身边让她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去听充满苦衷的过程,只去看结果。

    孟玉堂这些话说的的确是情真意切,可无论他表现的多么痛苦,事实上他就是做了驸马,并且因此飞黄腾达,除了痛失所爱,权势地位美人他样样都有,在这样的前提下,六公主忍不住要想,那点求而不得的悲伤,真有这么大的威力么?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了了没有再提过分的要求,她那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令孟玉堂着迷,“没关系,我知道你并非不愿为我守身,这不是你的错,毕竟身体发肤,受之母父,若是传出去你有隐疾,怕是令慈更要为你操心。”

    孟玉堂闻言,不由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只是没等他感动完,胯下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感觉很快,疼痛姗姗来迟,孟玉堂甚至迟钝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了了把一根金簪随手一丢,幸好她问四公主多要了几根,用过的这根就丢了吧。

    “啊!!!”

    惨叫声响彻云霄,惊醒了四周守卫,听闻是公主营帐传来的声音,守卫立刻向大将军孟拓禀报,孟拓大惊!公主若是出事,两国必定再次开战!

    可是当他赶到公主营帐时,却只看见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了了,以及捂着下体弓着腰,整个人几要昏死过去的长子孟玉堂。

    “玉堂!玉堂!”

    孟拓一眼瞧清楚了儿子受伤的部位,心中大为惊恐,慌忙上前,又扭头吼叫着传御医,圣上隆恩,未免公主在和亲过程中生病,特意派遣御医随行,没想到公主是吃嘛嘛香,最先受伤的反倒是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

    “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孟拓久经沙场,杀人无数,气势惊人,当他厉声呵斥询问时,令人打心眼里发寒。

    了了冷冷地说:“注意你跟我说话的态度。”

    大将军再厉害,终究是皇家的奴才,谁给他的脸,敢当着她的面大呼小叫?

    孟拓猛地握住拳头,知晓是自己理亏,可长子受此重伤,他已恨得牙痒痒,哪里冷静得下来?

    “公主,还请公主如实说出我儿是如何受的伤,凶手此时又在何处?”

    了了说:“深更半夜,有人擅闯公主营帐,我以为是歹人,便拔了簪子刺过去,谁曾想,竟是孟小将军。孟拓,你不妨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你的儿子会在未经传召时,闯入我营帐?”

    没等孟拓回答,了了又施施然说,“不知弘阔可汗若是知晓,会是什么反应?”

    孟拓的拳头攥得嘎吱嘎吱响,他咬紧牙关威胁了了:“公,主!弘阔可汗一旦得知此事,公主就别想在陇北站稳脚跟!”

    “哦。”了了点点头,“那孟玉堂呢?还能站稳脚跟吗?”

    弘阔可汗是什么人物?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和亲公主被人夜探香闺,不当场砍了孟玉堂都算孟玉堂造化,了了能不能在陇北呼风唤雨另说,孟玉堂不死也得脱层皮。

    孟拓气恨交加,又不能拿了了怎样,最后只能撂下狠话:“公主今日之恩,我孟拓记下了!”

    他一走,六公主急得骂了了:“你疯了是不是?你怎么敢的呀!孟家世代镇守边疆,到时你在陇北,少不得要孟家军撑腰,你得罪了孟拓,他决不会放过你的!”

    孟拓再是忠君爱国,精心培养的继承人遭此大罪,他必定恨了了入骨,孟家人最是护短,从此后,了了在陇北真就是再无靠山!

    了了掀开被子躺下,因为六公主一直念叨,她回了一句:“除了四公主,迄今为止没有人发觉你我之间的区别。”

    一句话令六公主彻底沉默。

    了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孟玉堂不是说爱她?既然爱她,又左右为难,不得不当驸马,不得不跟妻子生儿育女,既然如此,了了帮他一回也就是了。想必从此以后,他应当真的能够永远记住她,在他心里最特殊的女人只有她,不仅如此,他还能后半生为了了守身如玉,堪称两全其美。

    孟拓见长子失了做男人的资格,心痛无比,若非了了是和亲公主,他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孟玉堂与六公主两情相悦,孟拓早已得知,他明明能向皇帝请求为长子与六公主赐婚,可德妃贪得无厌,三皇子更是城府深沉,他担心长子娶了六公主,会被迫上了三皇子的船,因此只作不知。

    皇后算计六公主去和亲,期间也少不了孟拓推波助澜,可以说,前朝后宫同时完成了和亲人选的转变。

    现如今报应到头上,孟拓却不觉自己有错,他望着陷入昏迷面如金纸的长子,真可谓是肝肠寸断,可他还是此次和亲使团的大统领,他不能为一己私仇便枉顾大局,更不能以下犯上去伤害公主!

    孟玉堂醒来后,得知自己以后可以入宫做太监,彷如晴天霹雳响,将他整个人打懵。

    他再不用为难这为难那,可以认认真真为公主守身,谁说这不是一件美事呢?

    弘阔可汗明日将至,了了一点不着急,一边磨金簪,一边朝嘴里塞甜食,凡间的食物比不得修仙界灵气充沛,果脯也好糖块也好,味道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所以了了都不怎么爱吃了。

    天不亮,侍女便捧着凤冠嫁衣进来要为了了梳妆,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弘阔可汗,了了让她们将衣服放下出去,几个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欲劝又止,了了:“需要我再说一遍么?”

    谁管那可汗不可汗的来,没人能让了了去穿那累赘繁复的嫁衣,更没人能让她戴十几斤重的头饰,她的簪子磨得锋利无比,能刺穿每一个意图掌控她的人的脖子。

    孟拓见了了不着嫁衣,正要开口,转念一下,横竖与自己无关,若是惹得弘阔可汗震怒,也是她自作自受。

    想到这里,他不再多言,和亲使团会将公主及陪嫁送至两国交界处,由前来迎亲的弘阔可汗将公主接走。

    只是事情超乎孟拓想象,因为弘阔可汗根本没有来!

    来的是弘阔可汗的长子塔木洪王子,他们也没有带来陇北可敦应有的仪仗,仅有几人几马,这俨然是对公主,甚至是对丰国的侮辱!

    塔木洪王子面色冰冷不苟言笑,孟拓曾在战场上与其交过手,此人极为骁勇善战,身强体壮力大无穷,乃是陇北第一勇士,一看到他,孟拓的左臂便隐隐生疼——这里曾被塔木洪的刀背砍下来过,伤虽已痊愈,阴天下雨时却疼痛难忍,两人虽差着辈分,却有种男人间特有的惺惺相惜与默契。

    “塔木洪王子,我丰国公主在此,却不见弘阔可汗迎亲,这是何意?”

    塔木洪回答说:“大汗身体抱恙,因此命我前来代他迎亲,公主何在?请上马。”

    随后,一名勇士牵过一匹高头大马,孟拓脸色难看,陇北擅产宝马,再加上陇北无论女男尽皆身材高大,因此马儿也较中原马更魁梧强壮,公主养在深宫,身娇肉贵,怎么可能会骑马?

    一名梳了满头小辫子的陇北将领嘲笑道:“不会骑马也配做我们大汗的女人?你们丰国女人太没用!”

    孟拓问:“塔木洪王子,两国共结秦晋之好本是约定之事,如今弘阔可汗缺席,亦不见可敦仪仗,陇北这是想要反悔不成?”

    塔木洪回答道:“我已说过,大汗身体抱恙,因此命我代为迎亲,我乃弘阔可汗长子,难道这还不算对丰国公主礼遇?”

    孟拓虽怨恨公主出手狠毒,可事关丰国国威,他不能就此罢休,否则岂不是将圣上的脸面丢在脚底踩踏?和亲事关重大,万不可有闪失。

    说弘阔可汗抱恙,孟拓并不信,只是塔木洪由不得他不信,横竖他来了,大汗没来,孟拓就是再不信,还能去往陇北亲自检查?

    “吉时已到,孟将军究竟叫不叫公主出来?”小辫子将领不耐烦地问,“若是错过时辰,我们与大王子便打马回去了!”

    这要真把和亲公主撂在这儿不闻不问,孟拓就是长了十八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他说:“公主尊贵娇弱,不如将轿子……”

    “哪有那么费事?”陇北勇士说,“我们陇北女人个个能骑马,连马都不会骑,风一吹就倒,你们丰国女人究竟有什么用?”

    轿子里的六公主听到这些熟悉的话,已难堪地躲进雪人里不肯出来。

    她知道,最终孟拓还是会妥协,因为他不可能把和亲公主再原封不动地带回去——那样的话,父皇也好,丰国也好,都将成为笑柄。

    至于留在陇北的她会被怎样对待,从来无人在意。

    想到这里,六公主简直心灰意冷,可是当她看见面无表情的了了时,又不由得感到心虚,自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如今了了虽代替自己成了公主,可前面十五年锦衣玉食只享受了没几天,便要沦落陇北,她都有点不敢跟了了对视,觉得自己是在推人进火坑。

    这时孟拓轻敲窗棱:“公主,请下轿。”

    看样子最终结果已经出来,对于孟拓的无能,了了一点都不意外。

    第34章 第二朵雪花(四)

    陇北的勇士们坐于马背, 见孟拓去叫公主,顿时吹起轻佻的口哨,面上也尽是轻浮之色, 在他们眼中, 哪怕是丰国公主们, 也得不到丝毫尊重,别说了了将是可敦, 他们甚至没有把她当成“人”。

    他们只想知道她的脸蛋美不美,她的身段软不软,她的声音是否好听姿态是否妩媚, 这是丰国女人在陇北男人眼中仅有的价值。

    孟拓委婉地问了了:“公主, 你应当穿上嫁衣,戴上凤冠与盖头,否则便不合规矩。还是说, 要臣命侍女前来服侍?”

    了了讥讽道:“弘阔可汗不守规矩不来迎亲,不见你质问,我只是不穿嫁衣, 你话倒不少。”

    孟拓额角青筋跳了几跳,此时他已暗下决心, 日后无论六公主在陇北是生是死,他都决不插手!

    心里这样想,表面功夫却还得做, 不仅如此, 连不满之色都得压抑在心中, 还要恭恭敬敬为公主掀开轿帘。

    见丰国公主出现, 马背上的勇士们口哨声更加响亮,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从她的容貌到身体,目光露骨,小雪人中的六公主灵魂都在发抖,当初她便是被这些人吓到,还以为自己连陇北都到不了便要丧命,但实际上这些人只是恶意吓唬,要给丰国一个下马威,毕竟丰国公主再没用,也是弘阔可汗的女人,除非可汗发话,否则他们不敢对公主如何。

    虽然勾起了不美好的回忆,但六公主还是结结巴巴提醒了了:“你、你别怕他们,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塔木洪性格严肃,所有人中只有他没有笑,同时他看了了的眼神,便如看石头树木,因为他并不喜欢柔软娇嫩的丰国女人,她们体弱多病多愁善感,根本无法在陇北生存,甚至连健康的儿子都很难生下。

    大王子不制止,众勇士更加嚣张,孟拓面色冰冷,深觉受辱,却又不能做什么,身为丰国大将,岂能与这等茹毛饮血的蛮夷民族一般见识?这未免有损大国国威。

    “公主,你会骑马吗?我们陇北可没有那种摇摇晃晃的轿子!”

    “要是不会骑马,到我切瓦这儿来,我带你回陇北!”

    “公主你别听他的,还是到我马上来,我的胸膛,可比切瓦更加厚实!”

    了了最厌恶这种将她当作肥肉的目光,她下轿子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更好的以语言或表情调戏自己,所以她直接朝那名为切瓦的勇士马前走,勇士们见状,笑得愈发猖狂轻佻,根本没将了了放在眼里,更不会对她有所防备,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怎么都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柔弱公主,竟有力气拔走塔木洪的佩刀!

    “锵”的一声!塔木洪低头一瞧,自己缀着宝石,足有二十斤重的佩刀已被丰国公主夺走,她丝毫不惧比她个头还要高的宝马,以及骑在马上高大魁梧的陇北勇士,挥刀直砍切瓦小腿!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原本还开着公主玩笑的切瓦发出惨叫,随即坠马下地,而了了个头不及陇北男人,眼前又无马凳,她正好踩着切瓦的脸据鞍上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如一条蛆虫般打滚的切瓦。

    切瓦的出事令众人始料未及,了了在上马后,随意将金刀丢到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腌臜东西,弄脏了她的手。

    孟拓看得目瞪口呆,这六公主怎敢如此妄为?!这、这不是要挑起两国争端?!

    断了一只脚的勇士,还能称为勇士么?砍断马背勇士的脚,比杀了他还要令他痛苦!

    可她是公主,是丰国送来嫁给弘阔可汗的公主,没人能当着孟拓的面将她杀死,除非是想要立刻掀起两国战争,严寒将至,陇北也需修生养息,不宜宣战。

    了了攥着马缰,身下的高大马儿并不反感她,她甚至轻轻摸了摸马儿油光水滑的鬃毛,这更令陇北勇士们感到震惊!陇北的马性子极烈,一旦认主便绝无可能被驯服,更不许主人之外的人骑,切瓦是弘阔可汗的心腹,他的马自然也是宝马,眼下这匹宝马对倒在地上的主人无动于衷,反倒谄媚地偏头蹭着了了的手。

    了了问:“怎么?”

    她微微扬起头,这个姿势显得她格外冰冷傲慢,“我突然变得不好看了?继续笑啊。还是说你们哪位的胸膛,想要借我靠一靠?”

    陇北勇士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这丰国公主下手忒地狠毒,谁敢让她靠?

    塔木洪沉声质问:“你可知切瓦乃是大汗账下猛将?”

    了了:“你可知我是你娘?”

    塔木洪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脸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缝,陇北没有这规矩,但他知道,丰国有,父亲再娶的妻子,儿女应当称其为母亲,可这丰国公主年纪比他还小!

    “放任手下将士对母亲出言不逊,这就是陇北勇士?”

    了了把玩着缰绳,“我养的狗都比陇北人有礼貌。”

    孟拓赶紧出来打圆场,可不能再让公主将塔木洪激怒,此人虽性格沉稳,然而一旦震怒,便如杀神上身无比残暴,还是赶紧让公主往陇北去,甩掉这烫手山芋才是正经!

    他嘴一张,话没来得及说,了了瞥他一眼:“让你开口了?”

    孟拓被堵得张嘴无言,了了则以马鞭指向塔木洪,冰冷而平静地叙述:“我记住你了。”

    塔木洪征战沙场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不知多少回,无数敌人死前都曾用怨恨的眼神盯着他,他却从不放在心上,惟独这一回,年幼的丰国公主的马鞭,与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令他止不住心惊肉跳,仿佛自己已命悬一线。

    就这样,了了带着自己的嫁妆,骑马与塔木洪等人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孟拓才松了口气,心想好歹算是送走了这座瘟神,如今她嚣张跋扈,日久见真章,只怕要不了多久,便要写信前来求助,到时他定要好好出口恶气!

    先是在心里想了一番了了的惨状,孟拓止不住犯愁,玉堂坏了身子,这、这还如何尚公主?

    对了了的恨便又加深几分。

    孟拓没多想了了为何会骑马,甚至瞧着还有几分身手,他知道长子在宫中任统领时便与六公主心意相通,想必是长子教的,不过这点子花拳绣腿,唬唬人还行,上不得什么台面。

    一个和亲公主,能平安诞下儿子便已顶了天,能掀起什么风浪?只等着她遭报应就是了。

    陇北由碧野万顷的草原与黄沙滚滚的戈壁共同组成,与地处中原的丰国截然不同,这里的人以牛羊肉为主食,因此大多身材高大,马儿也是膘肥体壮,陇北王宫则坐落于草原与沙漠交界处的苏克津城。

    弘阔可汗已娶了两位可敦,更是儿女双全,毕竟陇北不可能一直打仗,每年约莫有一半的时间要留在苏克津城,除了日常政务外便是不停地生孩子。这两位可敦一共为弘阔可汗生下了八个孩子,此外还有几名妾侍,有的是陇北女人,有的则是抢来的丰国女人,儿女数量之多,怕他自己都认不清楚。

    不过在这一群儿女中,最为厉害的便是大王子塔木洪,他的母亲是弘阔可汗第一位可敦,再加上是弘阔可汗第一个孩子,自然比旁人更得弘阔可汗看重。

    所以明面上是求娶丰国公主做可敦,实际上公主顶多算是三房,好听点叫平妻,难听点就是妾。

    可怜的六公主直到进了苏克津城才知道,丰国上下将弘阔可汗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惟独对他已有两名可敦一事隐瞒至深,无外乎若是为人所知,皇帝难免要被笑话,国威有损。

    只要他们不宣传,只要他们将事实摁下,那么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吞并中原一统为王乃是弘阔可汗毕生梦想,他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渴望和平。请求和亲也是拿捏住了丰国皇帝的性格,讲究礼义廉耻的大国最好面子,常常是陇北一求和便应允,随后还会以“赏赐”的名义,送来许多好东西,表面上服个软就能不劳而获,正值寒冬将至,何乐而不为?

    待到来年春季,随便想个由头开战即可,至于和亲公主,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玩意儿。

    从两国边境到达苏克津城,约莫需要五天时间,了了可以骑马,陪嫁侍女们却不行,她们自丰国长途跋涉跟随而来,本身体质便较为柔弱,其中还有几个水土不服的,大大降低了速度。

    “公主,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塔木洪王子忍着怒气找到了了,“照这个速度,我怕再过十日也到不了苏克津城!”

    了了捧着一盏茶,掀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她不喜欢喝茶。

    只听刺啦一声,滚烫的热茶就这样泼向塔木洪,弄得他满头满脸尽是茶叶茶水,不仅如此,了了泼完茶后,还连带着茶盏砸过去,塔木洪反应敏捷躲过,勃然大怒:“公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对你再三忍让,你却不知好歹,如此跋扈,我要禀报大汗,请他惩罚你!”

    侍女适时递上一张帕子,了了将沾了茶水的手擦了擦,眼皮都没动一下,“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塔木洪握紧了拳头,此时已是真心被了了惹怒,若非理智尚存,真要动手教训她,他明明已给出最优方案,将这些侍女集中塞进一辆车,或是分开交由陇北勇士带领骑马,她却通通不答应,再这样下去,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苏克津?

    塔木洪不能打了了,于是一拳砸在桌案之上,上好的黄花梨案应声而裂,塔木洪一字一句地警告了了:“公主,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

    “弘阔可汗在你心中原来只是畜生,那你也是小畜生了?”

    这下别说塔木洪,就连他身后的几名陇北勇士都勃然大怒,这丰国女人,竟敢辱骂大汗与大王子是畜生?!

    几人纷纷亮出兵器,侍女们难掩惊慌,侍卫们更是在心中埋怨公主不安分,他们在陇北人的地盘上,此时韬光养晦才是关键,怎能屡次与塔木洪起冲突?

    可没等他们腹诽结束,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感到恐惧的不是了了,反倒是塔木洪。

    他的咽喉处正抵着一根锋利金簪,了了往前走,他便只能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了了瞥了眼边上蠢蠢欲动的陇北勇士们,面无表情地将金簪刺入塔木洪咽喉,没有取走他的命,但鲜血已喷薄而出,她问:“是你们的刀快,还是他死得更快?”

    三日前她是如何砍掉切瓦一只脚,众人还历历在目,此时他们总算想起眼前这位丰国公主是个狠角色,这也是塔木洪与死亡离得最近的一回,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根簪子上,方才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脖子便是一阵剧痛!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催促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塔木洪倒是能屈能伸,不过了了并未因他示弱便放过他,而是抓住他编成许多小辫子的头发狠狠往后扯,逼迫塔木洪仰头露出颈项,然后以手中金簪,在他脖子上刺出一个“了”字,即便日后伤口痊愈,疤痕也会永远留存。

    就像是被插上草标的牛羊猪狗,总得认清楚主人。

    刺完后,了了一脚将其踹开,她个头虽不及塔木洪高,力气却不比他小,绝非柔弱可欺的娇软美人,塔木洪捂着脖子,鲜血自他指缝流淌,沾染了干净的衣服。

    他惊魂未定,却又不觉向了了看去,她正把玩着手中细长金簪,眼神冰冷嘲弄。

    经此一事,塔木洪总算是老实下来,了了再放慢行程他也一言不发,这样的不作为令与他同行的其他陇北勇士极度不满,毕竟他们乃是弘阔可汗手下,并非塔木洪亲兵,对这位大王子是尊敬大过畏惧,见大王子被区区丰国女人吓破了胆,便想着要给了了一点颜色看。

    公主不能玩,那些同样身娇体柔的美貌侍女,总能碰吧?等公主察觉,生米也已煮成熟饭,她又能把他们怎样?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了了早已从六公主口中得知此事。

    六公主刚来陇北时,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提身边的侍女,她们背井离乡来到陇北,此生便注定无法回归故土,只是太多事情并非她们能够改变,连公主都要委屈度日,何况侍女?

    所以刚启程,六公主便已提醒了了,请她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侍女们,这些陇北人根本不将丰国女人当人看,一旦落到他们手中,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种时候便显出公主身份的好来,侍女们无比听话,了了让她们练武,她们虽面有难色,却也不敢不从。

    无上宗的入门功法浅显易懂,虽不能腾云驾雾,但自保却绰绰有余,了了可不想去管这么多人的死活。

    六公主对此感到忧愁:“她们年纪都不小了,现在才开始练武,能有用吗?陇北人又高又壮,再怎么练,恐怕也比不过人家。”

    她还是希望了了能随时看着侍女们,这样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在六公主看来,这根本就是临阵磨枪,练这么些个花拳绣腿有什么用?还是安安分分待着不要落单才安全。

    所有人似乎都不看好普通女人的身体,认为她们生来柔弱需要呵护,可了了不这么看——她们明明拥有强壮又柔韧的身体,为何不能加以锤炼,去锻造强健的体魄?

    想要恣意去抢夺资源与权力,就需要健壮的身体作为支撑。丰国兵力乃是陇北数倍,又有孟拓这样的悍将,为何迄今仍无法将陇北吞并?是人数不够,还是孟拓太蠢?

    从两方军士身上便能看出端倪,陇北人都是大块头,无论身高体重还是肌肉都远胜丰国将士,最明显的对比便是身为两军主帅的孟拓与塔木洪。

    孟拓在丰国算得上是魁梧,可跟塔木洪一比,便显单薄,他手下的将士比他还要矮小瘦弱,陇北则完全相反,他们又高又壮——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说女人天生弱于男人,那么为何丰国男人天生弱于陇北男人?何况女人天生弱于男人也并不属实,辛翎就比大多数男人高,更比男人强。

    而在朝苏克津出发的过程中,了了偶尔会看见放牧的陇北人,让她惊讶的是,陇北女人很高大健壮。

    修仙界的女人,哪怕是还未择道时的师姐,也不是纤细娇小的类型。

    想到这里,了了扭头去看六公主,六公主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怎、怎么了?”

    了了问:“你为何这样矮?”

    六公主:?

    她感觉自己被羞辱了,可定睛一瞧,了了不像是在骂人,而是真的感到疑惑。

    “可能是因为皇帝不算高,拖累了德妃。”

    德妃在女子中其实算比较高挑的,但六公主跟三皇子都不高,除了怪皇帝,了了想不出还能怪谁。假如六公主的父亲像陇北男人一样高,她肯定也不会矮。

    第35章 第二朵雪花(五)

    六公主被了了的大胆所震惊, 说:“你怎么敢在背后这样编排父皇?”

    了了没说话,瞥了六公主一眼,六公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正皇帝又听不着。

    她原本还想规劝了了, 免得了了口无遮拦, 万一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里会惹来麻烦, 毕竟从没有人敢批评皇帝模样生得不好,六公主对他更是敬畏有加, 跪地聆听教诲时头都不大敢抬。

    了了的话却令她却忍不住回想父皇究竟生了一副什么模样,了了方才提到了身高,好像确实是不怎么高, 尤其是行走时, 身边有高挑的侍卫做衬托,愈发显得矮小。

    不过她连抬头去看都不敢,又怎么会意识到这一点呢?皇权的光芒强横耀眼, 能够遮盖所有缺点。

    容貌也只能说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多余的要夸,实在夸不出口, 但六公主不止一次听过父皇批评母妃,今日的衣着有些不妥善, 妆容太过显嫩,笑起来时会露出大片牙龈……六公主忍不住想,父皇自己有没有对着镜子照一照?

    一名侍女端着水盆走进营帐, 对了了说:“公主, 大王子说今晚便在此处安营, 待到天亮再出发, 公主可要先净手,而后用膳?”

    另一名侍女已准备好净手用的香胰子, 乖顺地站立一旁,她们都是被皇帝赐给静安大长公主,随同陪嫁的宫女,聪明的人早已暗中打点,惟独她们这些出身贫寒又无本事的,只能听从吩咐,来了陇北,此生想必是再无归期。

    好在公主虽不爱说话,又总跟陇北人对着干,对她们却并不苛刻。只要公主身体康健,那么跟随在公主身边的她们,日子便不会苦到哪里去,只盼陇北与丰国不要再开战,能平平安安到老就再好不过了。

    了了点了下头,“人齐么?”

    她知道陇北人一直觊觎她身边的貌美侍女,想要借此给她颜色看,了了想起从前在无上宗,每次师姐点人时,都会让她们自己报数,便给侍女们每人分发一个数字,而后每五人分成一个小组,每隔半个时辰确认彼此安全。

    侍女恭敬答道:“公主请放心。”

    了了并不喜欢做人,也不喜欢人类,可她既然成为了“女人”,那么同性在她这里天生便比另一种性别高贵。唯一的不同点在于,她所见到的大多数同性都已失去本性,师姐、真仪、阿映,六公主也是,她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公主,让婢子来服侍您吧?”

    侍女见了了自己拿起香胰子,连忙说道。

    了了慢慢转头,看着她,“你为何总想伺候我?”

    侍女一愣,心想这能有什么原因?公主是公主,奴婢是奴婢,奴婢伺候主子,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你不觉得屈辱么?”

    了了是真心询问,毕竟在修仙界没有奴隶可言,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她决不愿意向人下跪,更不愿去伺候人,谁对她讲话时大声一句,了了都会感到被冒犯,创造她的人没有为她植入奴性,她也不会被驯养出奴性。

    侍女却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了了问:“你为何不敢?”

    侍女不懂公主究竟想要什么,她战战兢兢抬起头朝了了看去,了了也正看着她,眼眸清澈,“这有什么不敢?”

    有时她会想,究竟是人类不正常,还是她不正常?奴隶应该反抗,应该怨恨,甚至应该报复,但决不该温顺,更不该接受。

    六公主不懂了了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她说:“难道她不愿意,就能不做?”

    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金枝玉叶,布衣黔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生来自有,不认命又能如何?除非是不想活了。

    了了没有搭腔,侍女则愈发惶恐:“公主,可是婢子哪里做得失了差池?婢子能被派遣跟随公主,已是三生有幸,怎敢有叛逆之心?求公主明察!”

    了了伸出手,侍女吓得不敢乱动,直到了了的手摁到了她头顶,被冻得一哆嗦的同时,她连忙问:“公主可是受了寒?是否要传唤随行医女?”

    强者自由制定规则,弱者只能遵守规则,这是了了在修仙界学到的道理,在这之前她她隐约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楚真仪阿映她们所失去的本性是什么,而在侍女身上,了了想,也许本性是一点点不甘,一点点愤怒,一点点清醒再加上一点点反抗。

    她收回手,忽地向营帐外看去,随即起身,侍女们不知道发生何事,赶忙跟在了了身后,营帐一掀开,就看见一名陇北勇士正双手将一名侍女高高抛起又接住,他与他周围的男人们因她的惊慌尖叫而哈哈大笑,即便瞧见了了也没收手。

    为首的男人豪迈地询问:“公主!这个丰国女人很漂亮,腰很细!我喜欢,不如你将她送给我吧!”

    另外几名侍女连忙上前,“公主,这几人方才忽地闯入婢子们之间,不由分说便抢走秋霞,婢子们求他们住手,他们却不肯,还求公主救救秋霞!”

    “公主!反正你们丰国女人都是要嫁人的,与其日后找不着男人,还不如现在就便宜我们!哈哈哈哈哈!”

    “公主,是否要奴婢现在便去禀报塔木洪王子,请他制止?”

    了了没有理会侍女的请求,因为她已经向那狂笑不止的男人射去一根金簪!

    淫邪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正中眉心的金簪竟将他整个脑袋穿透,整个人轰然倒下的同时,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变化!

    这人一死,秋霞总算得以逃脱,她面上满是泪痕,拎着裙摆往了了这边跑,由于裙裾过于厚重,她跑得又太急,还狼狈地摔了一跤。

    了了并没有安慰她,此时她虽面无表情,心中却满是被冒犯的不悦。

    塔木洪未尝不知这几人在做什么,他脖子上的伤口尚未好全,对于其他人挑衅了了一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成了,他能出一口恶气,若是失败,那也不能怪罪到他身上。

    死去的这人名叫木罕,同样是弘阔可汗亲信,同时他还是弘阔可汗第二位可敦的亲哥哥,再加上他和切瓦关系不错,因此对了了怀恨在心,拿她侍女开刀这个法子便是木罕所想,当然,究竟是他自己心怀不轨,还是像他说的那样,想为妹妹及兄弟出气,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死人不能开口讲话。

    外头闹了这样大阵仗,塔木洪怎么还坐得住?他一出来便看见木罕横死当场,沉声质问了了:“公主何以下此毒手?木罕乃是陇北大将,公主难道就不怕大汗降罪?!”

    了了说:“他碰我的人,我要他的命,很奇怪吗?”

    塔木洪几乎被她气笑了:“一个侍女,怎配与我陇北勇士相提并论?”

    了了没说话,目光缓缓下降,停在塔木洪的颈项处,那里还有她刻下的字,这字对塔木洪而言有如附骨之疽,永生永世无法消除。

    在了了冰冷的目光中,那个字寒透骨髓,塔木洪忍不住以掌心压住,姿态语气随之变弱,“即便他冒犯公主,公主也该大人有大量,好生说他几句也就是了,何必要他性命?公主先是废了切瓦的脚,又杀了木罕,待面见大汗,可想过如何解释?”

    此时陇北的男人们已彻底认识到这位丰国公主的厉害,她用自己的实力证明,谁敢违抗她的意愿,不经她允许动她东西,必然是死路一条,以至于他们在看着了了时,轻佻与傲慢荡然无存。

    “下一次。”

    了了语气冰冷地警告,“你们无人能活着回到苏克津。”

    塔木洪的手颤抖着,他是最凶猛的勇士,此刻却被一个丰国女人吓成这样,担心部下看见,他将手握成拳头藏进了袖子里。

    经此一事,陇北人总算是彻底安分,再不敢对了了身边的人下手,去往苏克津城的一路还算一帆风顺,只是比原本的行程慢上不少,但又有谁敢催促了了,叫她不要停留?

    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探索欲,创造了了的人赋予了她无穷尽的知识,记忆告诉她,草原无边无际,沙漠人迹罕至,而人类是充满智慧与灵性的生物,但没有亲眼所见,没有亲身感受,了了就无法理解。

    苏克津城与丰国首都截然不同,中原建筑大多以砖瓦为主,但苏克津城坐落于草原与沙漠交界处,这里的土壤不适合建造房屋,因此放眼看去,便是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营帐,最中央那最大最华丽的一座,便是弘阔可汗的居住之处。

    陇北苦寒,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没有强健的体魄绝对不行,所以无论女男,尽皆身材高大,城中有规划出的完整道路,道路两边还有许多摊位,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寒冬将至,草原一片枯黄,总目所视,荒凉中自有一股大气壮阔,了了不喜欢夏天,天气越冷她越自在。

    她骑在马上,与塔木洪并肩前行,苏克津城的陇北人看见塔木洪便知这位就是丰国送来的和亲公主,反倒是丰国侍女与侍卫,见陇北人身材如此魁梧,难免慌张,了了却很欣赏,当她的马儿经过一位挑着筐子的陇北女人身边,她甚至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抓了一把糖递过去。

    四肢粗壮皮肤黝黑的陇北女人受宠若惊,糖可是好东西,她连忙接过,双手合十向了了道谢。

    塔木洪将那女人看了又看,也没看明白了了对其另眼相待是什么原因。

    陇北王宫位于苏克津城正中央,由许多个华丽营帐共同组成,与外围的平民明显区分开来,王宫外则由守卫看守,塔木洪率先下马,他牵过了了的马儿,要扶她下来,了了却目不斜视:“让弘阔可汗出来迎接我。”

    塔木洪本想说话,转念一想,怕是说了公主也不会听,遂道:“我进去禀报。”

    弘阔可汗正坐在营帐中看着羊皮地图,他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头发像大多数陇北男人一样梳成了许多小辫子,再绑在脑后。

    听了塔木洪的话,他竟没有动怒,反倒笑起来:“哦?没想到那懦弱的老皇帝,竟也生得出这样胆大的女儿。”

    塔木洪欲言又止,他想说那丰国公主可不仅是胆大……弘阔可汗目光如炬,“塔木洪,你想说什么?”

    “回大汗,切瓦和木罕……”

    这下子,弘阔可汗拧起了眉头,他一动怒,营帐中其他人纷纷战栗不已,就连单膝跪地的塔木洪也只能将头压得更低,随即弘阔可汗沉声道:“前面带路!”

    六公主焦躁不已,她劝了了不要与弘阔可汗为敌,了了却充耳不闻,这让六公主想起自己在陇北生活的那些年。

    弘阔可汗与父皇不同,他从不插手女人间的事,也不对任何女人上心,连他前两位可敦都不在意,何况对他毫无用处的丰国公主?陇北人厌恶丰国人,两国之间势如水火,短暂的和平无法维系,夹在中间的和亲公主必然要吃苦头。

    六公主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能力,亦无反抗的勇气,她受了罪便下意识向夫君寻求帮助,正如她在丰国时依靠父亲与兄长。

    但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最终她只能成为父兄与夫君争夺权力的牺牲品。

    弘阔可汗没想到丰国皇帝会送来这样一位完全超出他预料的公主,看见了了的第一眼,他颇为吃惊,心头怒火也不似方才那样旺盛,“……丰国皇帝送你来和亲,是他的损失。”

    了了却说:“你看起来不怎么爱干净。”

    陇北缺水,天气又冷,即便是大汗也不会天天沐浴,看见他那满脸的大胡子,满头的小辫子,了了已经倒尽胃口。

    弘阔可汗没有被了了激怒,反倒放声大笑,“你像一匹烈马!而烈马需要能驯服她的勇士!”

    了了同样没有被激怒,她歪了歪头,问:“你刷牙吗?”

    六公主已躲进雪人里捂住耳朵,她怕下一秒看见了了血溅当场。

    弘阔可汗大笑不止,抬手想把了了从马上抱下来,周围众目睽睽却无人看清,只听一声脆响,定睛一瞧,一根金簪正与弘阔可汗的宝刀击在一起,原来是弘阔可汗伸手时,了了以金簪相刺,而弘阔可汗在马背上打天下,天生神力武艺超群,一察觉危险,瞬间拔出金刀抵挡!

    细细的金簪在了了手中坚硬无比,她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弘阔可汗也一样,半晌,了了突然松手,金簪在她指间转了几圈消失不见,谁也没看明白她是如何将其收起。

    弘阔可汗有一对极为珍贵的金刀,一把被他赐给了长子塔木洪,另一把则被他留在身边,不过他依旧没将了了放在眼里,因为他刚才抵挡时并未用力,了了又是主动收手,所以弘阔可汗将了了当作是会些花拳绣腿的公主,之所以能杀死木罕,怕也是出其不意。

    塔木洪没有告知父亲自己脖子上被刺了字,这对他而言是种耻辱,如果大汗知道,很可能会对他彻底失望,甚至于剥夺他的继承资格。

    弘阔可汗说:“木罕太过无能,死了也要怪他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了了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弘阔可汗只是称号,并非名讳。

    “你是第一个敢问我名字的人。”

    弘阔可汗越看了了越是喜欢,同时愈发唾弃丰国皇帝眼瞎目盲,竟将这样的公主拱手送人,真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以为丰国皇帝会刻意送一位不受宠的公主过来,没想到来的不是一只小兔子,反倒是一匹桀骜不驯的小马驹!

    “我叫斯日遮。”

    “了了。”

    “斯日遮在陇北语中,是天神的意思,你的名字呢?”

    了了缓缓看向弘阔可汗,“终结。”

    弘阔可汗对中原文化了解不深,原本他打算随意安置丰国公主,可现在他已改变想法,他喜欢这种冷冰冰又傲慢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勇士永远会为烈马着迷,男人永远会为战争热血沸腾。

    了了并不知道弘阔可汗的打算,她在想,如果就这样将弘阔可汗杀死,自己能够得到陇北吗?倘若弘阔可汗死去,而陇北人拒绝效忠投诚,要将他们全部杀光吗?如果全杀了,即便得到权力,又如何行使?

    弘阔可汗与皇帝拥有的,了了全部都想要。

    她想要成为比他们更强大、更可怕的统治者,而统治者不能没有子民。

    如果说修仙界令了了明白个人力量的重要,那么在这个世界,她开始渐渐懂得,有时权力可以胜过个体的强大,而她不曾拥有过,所以非常想要得到。

    在了了思考时,耳边忽地响起几声清脆铃响,她低下头,发现是弘阔可汗,他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颗铃铛,正巧了了坐在马背上,他便将这颗铃铛系在了她左脚脚踝。

    ——只有狗才会戴铃铛。

    第36章 第二朵雪花(六)

    “这铃铛与公主很相配。”

    弘阔可汗大抵是笑着说的, 不过他胡子那样厚实也没人看见他笑或不笑,而了了压根没听弘阔可汗在说什么,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颗铃铛上。

    平心而论, 这是一颗很是小巧, 甚至有几分精致可爱的铃铛, 系在了了脚踝上也并不丑,在修仙界时, 师姐还曾经用鲜花给她编过花环,了了戴在头上从不感到讨厌。她不喜欢首饰,项链也好手镯也好, 一切身外之物都令了了感到被束缚。

    但这颗铃铛是个例外。

    师姐会给她套上一只镯子, 了了感觉累赘,也会给面子带上一会儿,而这颗铃铛, 它令了了感到被羞辱。

    奇怪的是了了虽不喜欢,却并未取下,她轻轻晃了晃腿, 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了了想, 比起来还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更好听。

    她翻身下马,问:“我住哪里?”

    弘阔可汗将安置丰国一事交给了大可敦,大可敦为了了准备了一座很是气派的新营帐, 侍女们捧着生活用品鱼贯而入, 很快便将东西一一安置, 了了还戴着那颗铃铛, 其实她更喜欢弘阔可汗的营帐,不过眼下恐怕难以得到, 只好勉强将就。

    她走路时,铃铛几乎不作响,这并不是因她仪态美好,仔细看就会发现,铃铛的缝隙处已被细细的冰霜所冻结,六公主不解又不敢问,以了了的性格,怎么都不该默认这颗铃铛的存在,可她为何不自己摘下?难道是害怕?

    在六公主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陇北的侍女在大可敦的安排下送来了新衣裳,陇北人的衣着服饰与丰国截然不同,换上这身衣裳,则代表丰国公主从此之后便成了弘阔可汗的人,将要在陇北度过一生。

    了了把手中衣服丢到一旁,侍女小心观察着她的神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试探着问:“公主,可要婢子服侍您更衣?”

    了了摇摇头,她不穿,随行的侍女侍卫们自然也不能穿,弘阔可汗来时,见她并未换上陇北服饰,沉声问道:“你不愿留在陇北?”

    他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侍女们虽畏惧他,双脚却似在地里扎根,动也不动。

    从离开两国交界处至今,她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除了公主,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命令她们。

    弘阔可汗没想到普通的丰国宫女竟敢无视自己的命令,不待他面露怒色,了了已朝侍女们点了下头,意思是她们可以退下。

    营帐内很快只剩下了了与弘阔可汗,短暂的交锋过后,弘阔可汗对了了很是喜欢,这种喜欢正如他看见一头漂亮的小鹿,亦或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

    小鹿的肉很美味,皮可以剥下做一双手套或是帽子,而烈马,能够驯服便留作坐骑,不能驯服则杀了吃肉。

    六公主在小雪人里急得要命,最初她希望了了能够不管母妃跟哥哥的嘱托跟期盼,安安分分跟着弘阔可汗过日子就好,等有了孩子,在陇北站稳脚跟得到善终,这一世就不算白活。可现在,见识过了了的脾气后,六公主知道,想让了了安分守己绝不可能,同时她想起从前的自己,难道她真的愿意做弘阔可汗的第三个老婆,与满脸胡子的老男人裸裎相对生儿育女?

    怎么可能!

    所以她打心底怜惜了了,不希望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了了像自己那样被迫委身弘阔可汗,哪怕不是出自这份怜惜,这两人共处一室的画面都是那样不和谐。

    如果了了是天上雪,弘阔可汗便是地上一滩烂泥。

    自己只有那样的人生,因为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了了有,六公主希望她能逃走,离开这纷纷扰扰的斗争,重获自由。

    而了了认为没有权力就没有自由,她在修仙界随心所欲,因为她是最强之人,同理,如果她想在这个世界拥有自由,首先必须保证自己第一强者的地位。

    可这里又与修仙界不同,修仙界强者为尊,只要会打架就能成为第一。皇帝难道很厉害吗?他那点子身板,恐怕不够孟拓一拳,但孟拓见到他却要下跪叩首,数十万大军更是誓死效忠——这让了了意识到,世间有种力量比修为更强大、更有魅力。

    那就是“权”。

    “我在问你话。”

    弘阔可汗皱着眉,不敢相信了了竟敢无视自己。

    了了闻言,抬眼瞥他,“陇北没有镜子吗?”

    六公主紧张地看着,感觉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弘阔可汗眯起眼睛,他有一双鹰隼般的眼,锐利透着精光,当他盯着一个人看时,宛如草原上的猛兽令人畏惧。

    “我是陇北的王,就连你的父亲见到我也要礼遇有加,你能成为我的可敦,这是你的荣幸,你应当感到骄傲,因为最勇猛的陇北男人正在对你表达爱慕之意。”

    了了依旧没有说话,六公主急得要命:“你别不答应呀!万一他用强——你会死在他手上的!”

    陇北男人粗犷高大,弘阔可汗据说是天生神力,虽然认命和亲,但六公主很害怕夫妻生活,却又为了生下孩子不得不委身,弘阔可汗极其霸道,他不容许任何女人踩在他头上,与他共同生活的那几年,是六公主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弘阔可汗喜欢高傲的女人,并非是喜欢她们尊贵,而是喜欢将她们征服的那种畅快,了了越是冷若冰霜,他越是对她兴趣浓烈,当下竟伸手想将了了搂住。

    了了起身避开,抬脚踢起椅子,弘阔可汗单手抓住椅子丢到一边,魁梧的身体在烛火映照下压迫感十足,“到了陇北,你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丰国公主,做我的女人就要守本分,你们丰国女人不是最懂得如何伺候丈夫?”

    了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拳打了过去!

    弘阔可汗嗤笑一声,同样握拳来挡,他压根没把了了看在眼里,她虽然不像他见过的那些丰国女人一样纤细柔弱,但到底年纪还小,又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即便会点拳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勇士在草原上征服烈马,而男人在床上征服女人。

    从见面到现在,弘阔可汗还没有见过了了笑,不过他更想看见她哭,高贵而美丽的丰国公主,就应该成为陇北男人的禁脔,这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

    两拳相接,原本成竹在胸的弘阔可汗顿时眉头拧起,直觉不简单,了了则发现低估了自己力量的恢复程度,弘阔可汗也许在人类世界很强,但与她从前的对手比起来脆弱的不堪一击。

    心念一动,一阵悉悉索索的结冰声响起,淡淡的冰霜从了了的拳头上蔓延,弘阔可汗的手臂眨眼便被冻结!

    这极寒之气是连强大的修士都无法抵御的恐怖力量,凡人沾染,须臾便要丧命,只是了了的力量并未回到鼎盛时期,因此弘阔可汗才能逃过一劫。

    他大惊失色,连带着长满胡子的脸都能看出他的慌张来,了了又是一拳重击他的腹部,直接将他打飞,营帐里桌子板凳倒了一地,盛放热水的脸盆及茶盏稀里哗啦碎裂,了了看着自己的手,随手一甩,便有数枚极细的冰锥刺到弘阔可汗面前,离他的眼球只分毫之距。

    弘阔可汗不畏惧强大的敌人,不害怕凶猛的狼群,但陇北民族信仰天神,了了能令他手臂瞬间结冰,这令弘阔可汗想起了陇北古老传说中的冬之女神。

    传说那是极为美丽,又极为无情的神祇,她每年都会从遥远的雪山之巅前往人间,所到之处便是一片冰天雪地,任何曾目睹过她阵容的人都会在寒冷中痛苦死去。

    陇北最怕的便是寒冬,因此每年除却祭祀天神外,还会向女神献祭,乞求她来年不要再临。

    “公主?!”

    侍女们虽已退下,却不曾离去,她们担心娇生惯养的公主会被可怕的弘阔可汗欺负,因此一直守在帐外,听见里头丁零当啷一阵响,怕弘阔可汗对公主下狠手,这才出声询问。

    了了说:“没事。”

    她边说边向弘阔可汗走去,弘阔可汗脑子里全是有关女神的恐怖故事,每个陇北人幼时都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冰冷无情的女神会为陇北带来冰冷与死亡,是不折不扣的灾难之神。

    看见了了靠近,他想爬起身,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稍稍一动,细而长的冰锥便像有生命般随着他移动。

    了了走到弘阔可汗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弘阔可汗想,如果女神真的存在,那么应当就是这样——她所到之处,只有死亡。

    不过了了只是弯下腰,从脚踝上取下了那颗被冻结的铃铛,指尖轻碰,寒冰褪去,铃铛重新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

    紧接着,她将这颗铃铛挂在了弘阔可汗的脖子上。

    “去把自己弄干净。”

    了了这样说,“除了头发与眉毛,我不希望看到你身上任何地方残存毛发。”

    冰锥消失,弘阔可汗连忙自地上起身,他不愧是陇北王,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竟还有勇气与了了对话:“你,你究竟是谁?”

    了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铃铛:“不许取下,否则我便杀了你。”

    弘阔可汗此时再不敢将了了当作柔弱的女人看待,他在想,先虚以委蛇,待到离开这座古怪营帐,便立刻召集勇士们前来围剿,将她杀死!

    谁知心中刚这样想,便觉心口一阵剧痛!烧着炭盆的营帐内温暖如春,他却呼出了白色寒气,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冻结,弘阔可汗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少年时期他曾七天七夜在冬季的草原上追捕猎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终成功为父汗猎回一头白色的狮子,也正是那时,他成为了陇北第一勇士。

    那是他身为陇北勇士,第一次深刻明白何谓寒冷,被冻坏的双腿在热水里泡了快一天才重新恢复知觉。

    但和眼下所感受到的寒冷相比,竟已不值一提。

    不仅是身体,连带内脏与灵魂都被寒气侵蚀,弘阔可汗的脑海中再度回想起女神的传说,因为极度寒冷,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上下牙关咔咔作响,了了说:“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整个陇北会被冰雪彻底吞没,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说完,她慢慢歪了歪头:“我说的。”

    弘阔可汗不敢反抗,用尽最后的力气点头:“我、我……我知、知道了!”

    身上寒气瞬间消失,刚才的痛苦仿佛成了幻觉,弘阔可汗不敢置信地看向了了,目光满是惊惧,了了想起在两国交界处,当时她斩断了名叫切瓦的男人一只脚,剩余的男人们便立刻老实本分,再不敢用那种叫人恶心的眼神看她。

    原来弘阔可汗也一样。

    他并没有很强大,他的暴躁易怒与丰国皇帝的气场一样,都来自于动人的权力,谁能拥有权力,谁就能不可一世。

    弘阔可汗走后,小雪人里的六公主敬畏地看着了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你到底是谁呀?”

    她是在死后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和亲前,而且是以雪人的模样,灵魂被困在雪人中无法离得太远,唯一能看见她,并且能够对话的,就是了了。

    最初发现自己的人生被了了彻底替代,甚至连名字都不复存在,六公主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或者悲伤,而是如释重负。

    在她那短暂的人生中,没有几天快活日子,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和情郎孟玉堂两情相悦时,可惜很快她便被迫和亲,而孟玉堂也与她人定下婚约,她的人生灰败而无趣,除了痛苦只有痛苦,最后就连那点子念想都变成了刀子。

    这样的人生谁爱要谁要,横竖她是不要了。

    了了是谁?六公主真的不知道。

    见了了朝自己看,她吓得连忙缩进雪人里,嘴里叫着:“没事没事,你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不是非要知道的!你不用说,不用说!”

    两人虽已相伴许久,可六公主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对方,她下意识感到恐惧,恐惧让她示弱、求饶、躲藏。

    了了将小雪人捧到掌心,如果是从前,她可能很不喜欢六公主,但在经历了修仙界之后,了了对小雪人里灵魂的容忍度上升不少,当初真仪可是话一多就被封嘴,六公主却是絮絮叨叨的了了实在受不了才会教训。

    “你怕什么?你已经死了。”

    六公主一愣,是啊,自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怕什么?她不会冷不会饿,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当她跟了了对视时,还是感觉毛骨悚然,“你、你刚才……是不是出手太狠了?我看弘阔可汗都要被你吓死了。”

    了了说:“我打的是他,又不是你。”

    “那也很可怕啊,万一你也那样对我怎么办?”

    了了重新加固好了小雪人,将它放回床头,营帐内一片狼藉,弘阔可汗走了好一会儿,侍女们才敢询问了了是否可以进入。

    她们动作麻利,很快便将营帐恢复原样,但行走间裙裾很是碍事,高高卷起的袖子总是往下掉。

    了了拿过一件衣裙,她一直很讨厌这种繁复又累赘的衣服,穿上去行动不便,还很浪费时间。

    师姐曾经说过,这样的裙子很漂亮,甚至后来她便以衣入道,择道后也依旧不改爱美的习惯,常常在衣着打扮上花费精力,这样的情况,直到师姐成为无上宗掌门真人之后才有所改变。

    “刺啦”一声,原来是了了将手里的衣裙给撕了!

    侍女们被这声音吸引,纷纷看过来,了了没有管她们,依旧在撕,侍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去劝,最终,还是一个胆子较大的侍女走过来,轻声问:“公主,您可是心里头不顺气儿?”

    公主总是没有表情,她们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莫非是方才在弘阔可汗那里受了气,所以才拿衣服撒气?

    了了没说话,把衣服交给她:“穿上。”

    拿着衣服的侍女惶恐不已:“这是公主的衣服……”

    她一个侍女,哪里有资格穿?这样僭越的行为若是传回丰国,那是要掉脑袋的!

    了了重复了一遍:“穿上。”

    万般无奈之下,侍女只好解开自己的外裙,将了了手中这身穿上,这身算是冬衣,比较厚实,六公主在丰国虽然不算受宠,娘不爱爹不疼,但毕竟是公主,该有的都有。

    了了将累赘的裙摆撕掉,装饰的腰间及垂在袖子上的布料通通去除,保暖依旧保暖,但行动间已方便许多,就是裙摆还有些长。

    想到这里,了了对侍女说:“以后的衣服,都这样改。”

    她指了指被丢在一旁的陇北服饰,“去掉裙子。”

    侍女们吓了一跳,去、去掉裙子?这裙子怎么能去掉?!

    “公主,这,这恐怕是不妥呀!”

    了了将一名侍卫叫进营帐,指着他的衣服说,“这样即可。”

    侍女们更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公主怎么要穿男装?

    了了本来就不爱解释,她下了命令,旁人便必须遵守,因此侍女们再不解,终究还是只能听从,按照了了的意愿,将衣服改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衣服的作用是避寒,她们从此后要在陇北生活,华丽的裙子只会让她们在遭遇危险时无法奔逃,只能坐以待毙。

    吩咐完侍女们,了了带上小雪人走出营帐,弘阔可汗一直没有回来,她便向王宫中央的营帐走去。

    陇北勇士们在了了经过时都会偷看她,然后将她与传闻中做对比,怎么看她都只是个普通的丰国女人,就这样的一个女人,竟能斩断切瓦的脚,还杀了木罕?她真的有这样的本事?

    该不会是塔木洪大王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所以将罪责全都推到了丰国女人身上吧?毕竟谁都知道,木罕乃是二王子的亲舅舅,且一直支持二王子与大王子争夺继承人的位置,若是塔木洪大王子将木罕杀死,这就说得通了。

    此时弘阔可汗只当无事发生,他没有洗澡沐浴,也没有割掉胡子,而是在营帐内消化着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事件。

    冷静下来后,他认为这不可能。

    虽然陇北一直都有冬之女神的传说,可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本是自然之事,不仅是陇北,地处中原的丰国不也如此?据说往南方去,还会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在那里冬季极短,反倒是四季如夏。

    这样一想,他觉得方才自己方寸大乱,因此才会感到恐惧。

    于是便不听了了的话,反倒决定召见祭司,那丰国公主绝不是什么冬之女神,反倒可能是妖孽邪祟!

    想到这里,弘阔可汗恍然大悟!

    他就说,丰国皇帝怎地如此好心,送来这样一位公主!原来是想谋害于他,想要摧毁陇北的根基!他绝不可能让丰国皇帝得逞!

    正在弘阔可汗信誓旦旦之时,营帐被人掀开,他正要喝斥对方不知好歹,竟敢擅闯可汗营帐,就正面与了了对视,顿时额头冷汗涔涔,先前被刻意遗忘的恐惧瞬间回笼,极寒之气穿刺心头的寒冷令他的手脚下意识开始发抖。

    他站起身,噌的一声拔出金刀,直指了了面门:“大胆邪祟!是不是丰国皇帝指使你!”

    了了完全不明白弘阔可汗在说什么,她在想,自己的话这样不被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将他杀死?

    她不喜欢有人不听自己的话。

    由于了了一直不说话,弘阔可汗愈发紧张,他察觉到自己握着刀柄的手在逐渐打滑,要知道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也从未因恐惧握不住刀,可现在,这把跟随他多年的金刀,却止不住地松开,他握不住!

    于是他想,与其犹豫不决,倒不如快刀斩乱麻,管她是什么妖孽邪祟,一刀将她砍了,再将她的人头送回丰国,告诉丰国皇帝,他弘阔可汗不是这么好惹的!

    伴随着弘阔可汗一声怒吼,金刀闪着锋芒,向了了当头劈下!

    第37章 第二朵雪花(七)

    弘阔可汗这把金刀不知杀过多少人, 了了不想被碰到。

    她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不明白,比如弘阔可汗要求她乖乖住进营帐等他宠幸,大有她不同意, 他便用强的架势在里头, 他与她说话高高在上, 如同主人逗弄小狗,也不见他感到愧疚心虚。而她仅仅是要求他剔掉身上的丑陋毛发, 便立刻受辱,觉着自己被践踏了尊严。

    他的尊严简直像是地上草芥,轻风刮过都算亵渎。

    弘阔可汗力大无穷, 与年轻一代的勇士们掰手腕摔跤丝毫不落下风, 这一把大刀当头砍下,势必能将了了的脑袋劈成两半!

    弹指间,眼见自己性命危在旦夕, 了了却无动于衷,只冷眼看着弘阔可汗,这一眼令金刀被冻结在半空, 无论他如何使力,坚冰岿然不动, 了了抬腿踹中他的腰腹,弘阔可汗狼狈松手倒地,金刀也落到了了手中。

    她将金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提刀向弘阔可汗走去, 弘阔可汗还以为她要给自己个痛快, 饶是不想死, 也不愿低头求饶,草原上的狼永远不做看门家犬, 死便死!

    一阵嚓嚓声传来,弘阔可汗只觉头皮一凉,虎皮帽子被丢至一旁,那一根根编得繁琐华丽的小辫子与脑袋分开,弘阔可汗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挣扎,金刀却擦着头皮滚过,刷刷两声,从头发到眉毛,了了给他削了个干干净净。

    这样瞧着顺眼多了,那一头的小辫子又脏又腻,了了想,他肯定不是每日都编一回。

    她将金刀丢回弘阔可汗眼前,目光落在他的胡子上,弘阔可汗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了了问:“你见过杀鸡吗?”

    弘阔可汗一脸懵,了了又说:“为了把鸡毛褪干净,要用开水将鸡烫一遍。”

    烫过了就好褪了。

    弘阔可汗再傻也懂她在暗示什么,他在“大丈夫宁死不屈”和“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间左右为难,最终选择慷慨就义,头一昂:“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胡子是陇北勇士的象征!你杀了我吧!”

    了了点头:“好,那我就先杀你,再杀陇北人。”

    弘阔可汗还将她当作邪祟,一听她要杀陇北人,立马急了:“万万不可!”

    了了慢慢看向跌落在地的金刀,弘阔可汗忍了又忍,最终屈辱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了了却坐着不动,他怒道:“你一个姑娘家,难道要看男人脱裤子?”

    了了没说话,眼神冷淡中透着讥讽,大概意思是,你以为你很好看?

    弘阔可汗气急败坏,想他到了这个岁数,一生之中几乎无有吃败之时,谁曾想竟被中原来的小公主拿捏,他敢肯定,丰国皇帝一定是故意的!将这么个邪祟拱手送来和亲,简直就是恶意陷害!

    热水送来后,弘阔可汗拿着金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胡子……伴随他几十年,自他少年时期长出后便再也没有剃掉,比爱惜脑袋还要爱惜,每日清晨都要细细打理的胡子……真的要这样全部剃掉么?

    “我不喜欢男人身上有毛。”了了说,“就从你开始,全都剃干净吧。”

    弘阔可汗一把握紧刀柄,恨不得大刀向了了头上砍去,可形势不如人,只能隐忍,一时间险些将自己憋出个好歹。

    此时,营帐外传来通禀声:“大汗,大可敦求见。”

    弘阔可汗的胡子刚剃一半,正心疼着,想也没想便答道:“不见!”

    “叫她进来。”

    弘阔可汗手一顿,瞪着了了:“你还给不给我留点男人的面子?!”

    下一秒他自己先泄了气,“进来吧。”

    大可敦身材健美,她是陇北贵族之女,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没有娇滴滴的做派,听说丰国送了公主来和亲,她担心大汗为丰国女人所惑,特意前来拜见。

    结果这一进帐,场面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先不说那丰国公主,光是大汗,大汗怎么在蹲着剃胡子?这胡子他少说留了二十年,这、这就剃掉了?!

    见大可敦目瞪口呆,弘阔可汗攥着剩下半把没来得及剃的胡子,真是进退两难,大可敦还是个心直口快的:“大汗,您怎么把胡子给剃了?”

    弘阔可汗赶在了了开口说实话之前搪塞道:“留了二十多年,腻味了。”

    “那也不至于这时候剃呀,等来年开春再剃也不迟,留胡子不冷。”

    这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每年寒冬,苏克津城都会刮大风,从早到晚的刮,那风刮到脸上跟刀子般生疼生疼,皮肤稍微脆弱点,在陇北根本活不下去,所以这里的人大多皮肤黝黑泛红,而且身材倍儿结实,无畏风雪。

    弘阔可汗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

    大可敦这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她是听说丰国公主主动向大汗自荐枕席,生怕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才急匆匆赶来,陇北人都知道,中原人最是阴险狡诈两面三刀,他们的男人卑鄙龌龊,女人则狐媚勾人。

    她是大可敦,又是陇北人,对了了这种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很是看不上,认为丰国皇帝答应的如此之爽快,定然心有不轨。

    这一扭头瞧见了了,颇为意外,“你就是丰国公主?”

    了了看着她,大可敦满腔劝诫此时尽数咽回肚里,不知想到什么,眼珠一转,脸上顿时堆满笑容:“真不愧是好山好水养出的好人儿,瞧这俊的,你大老远地从丰国而来,人生地不熟,怕是有许多事不知如何打理。这样,要是你不嫌弃啊,无论什么事你都能来找我,我的营帐上飘着三色彩旗,你一眼就能看见。”

    了了没有感受到大可敦的敌意,但却避开了对方伸来想要摸她脸的手,大可敦不以为意,连连说了不少好听话,殷勤地令了了奇怪。

    弘阔可汗说:“说完话了没?说完了就回你自己帐子去,别在这咋咋呼呼。”

    大可敦:“大汗,您可小心着点儿,这剃胡子不能分心,塔木洪还小的时候剃胡子,我跟他说了句话,他手一滑就往脸上剌了道——哎哟!大汗!大汗!您看我都说了,让您小心着点儿!”

    无独有偶,大可敦话没说完,弘阔可汗手一抖,脸上顿时多了道血口子,从右脸剌到下巴颏,鲜血如注。

    他随手拿帕子一擦,皱眉斥责:“行了,剃个胡子而已,你先回去,天色不早了。”

    大可敦关怀地又问了几句,弘阔可汗忍着不耐勉强应付过去,总算是将大可敦送走,临走时,她还不忘跟了了打招呼:“记得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我都能帮忙,你这来了陇北,日后就是陇北人了,千万别跟我客气。”

    了了不回话,大可敦也不意外,她回到帐子后,恰巧长子塔木洪来探望,当下便与塔木洪提起丰国公主,兴致勃勃:“我想过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木罕一死,你的优势便大过努尔提,据说丰国公主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嫁妆——”

    塔木洪打断母亲的话:“阿妈,丰国公主不会帮我。”

    “她要是想在陇北站稳脚跟,就得选择你或者努尔提,你阿爸虽还是壮年,可早晚有一天要走在你们前头,到时候丰国公主年纪轻轻的,难道要在陇北守一辈子活寡?”

    大可敦越想越对,伸手替长子整理衣冠,越看越是满意:“我儿塔木洪,是草原第一勇士,不比你阿爸差,待到日后你做了大汗,依旧叫她做可敦。”

    塔木洪心跳立时漏了一拍,陇北的确有父妻子继,兄死娶嫂的习俗,只是他从未这样想过。

    大可敦问:“难道那位丰国公主不够美丽,不够富有?”

    身为弘阔可汗的妻子,大可敦不缺吃穿,然而陇北的环境条件注定了她们无法像中原人一样生活,说白了就是陇北虽然会打仗,能打仗,但是挺穷的,就是因为穷,这仗才总打不完,因为打着打着粮草就没了,天就冷了,大可敦每年春天还要出去放牧呢!

    丰国公主就不一样,光是嫁妆便有几十辆车!中原的金银玉器茶叶草药与书本笔墨,在陇北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好东西,可见这位公主一定非常受中原皇帝宠爱,与她打好关系,便等于多了个有力的盟友。

    大可敦兴致勃勃,“我听说她不是那种看到虫子都要掉眼泪的柔弱姑娘,还有本事杀了木罕,杀得好!木罕一死,努尔提就等于失去了一条臂膀,他对丰国公主必然怀恨在心,这是咱们的大好机会!”

    虽然弘阔可汗正值壮年,看着甚至还有好几十年可活,但私底下两位王子对汗位的争夺人人心知肚明,弘阔可汗自己也知道,他不像丰国皇帝,心里清楚儿子们都想要这个位置,可谁要是敢表现出来,丰国皇帝立马翻脸不认人,他有好几个儿子都是因此获罪被贬。

    而陇北没有这种规矩,弘阔可汗希望儿子们争抢的越厉害越好,争抢的儿子越多,就说明陇北后继有人,大汗的位置能者居之,当年他也是在众兄弟间杀出一条血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他的儿子里,最出色的便是长子塔木洪与次子努尔提,明面上这两人较劲,私底下大可敦与二可敦也一样,她们无条件地站在自己儿子这边,因此了了与她们并非情敌,反倒是可以拉拢的盟友。

    木罕之死令了了与努尔提结仇,这正好是塔木洪的机会。

    见阿妈说得眉飞色舞,塔木洪脖子上的印记隐隐生疼,他不由得抬手去捂,眼前回荡起了了金簪杀人时的情景,要说杀人,战场上塔木洪不知亲自杀过多少,陇北女人也会骑马,必要时同样能够拿起武器保家卫国,但这种时候少之又少,因为强大的陇北勇士能够为她们遮风挡雨。

    人会下意识追逐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塔木洪也不例外。

    “塔木洪?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大可敦问塔木洪丰国公主够不够美丽,够不够富有,塔木洪却回答:“她很强。”

    “那就更好了!”大可敦一拍腿,“怕只怕选了个蠢货盟友,聪明人才更值得来往!不成,我得抢在拉合前面,不能让她先我一步!来人,来人!把我那珍藏的白虎皮拿出来!还有那件狐裘披风!”

    拉合便是努尔提的母亲,也是弘阔可汗的二可敦,她与丰国公主一样不是陇北人,而是来自另外一个游牧民族的公主,当初弘阔可汗成婚便是同时娶了两名妻子,一名是身为陇北贵族的大可敦,另一名便是来自穿族的拉合公主。

    拉合领土仅有陇北的四分之一,土地不适合种植庄稼,是典型的马背民族,以放牧为生。

    塔木洪对大可敦说:“阿妈,你若要与丰国公主打交道,须得万事小心,切记不可惹她动怒,否则怕是要招来灾祸。”

    说这话时,塔木洪脖子上的印记再度隐隐作痛,他不敢叫人瞧见这个记号,私下却去见过几个巫医,得到的答案一样,都是无能为力,说这记号不伤身,又刻在脖子这样脆弱的部位,若是用错了药就糟了。

    因此自入冬以来,塔木洪一直穿着高领外衣。

    “对了。”

    大可敦抱着白虎皮出来时,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先前我去大汗营帐,瞧见他在剃胡子。”

    塔木洪:“……嗯?”

    “你也去把胡子剃一剃,大汗说什么,是留了二十几年留够了,我看,他就是想剃了胡子显得年轻一些,否则跟丰国公主站在一起,压根就是两个辈分的人,说是父女也有人信!”

    无论陇北男人们如何推崇胡子,陇北女人们对胡子都是深恶痛绝,毫无欣赏能力。

    大可敦不喜欢留胡子的男人,得亏塔木洪是她亲生,不然早扔了。

    塔木洪的胡子比起弘阔可汗不遑多让,胡子会把人的真实年纪往上拉个好几岁,塔木洪第一次被阿妈如此直白地指出留胡子不好看,下意识用手摸一摸,忍不住辩解:“……勇士们都这么留。”

    大可敦赏他一个白眼:“毛多就算勇士,熊不比你们勇猛?”

    第38章 第二朵雪花(八)

    在大可敦的督促下, 塔木洪最终听从母亲的建议,将跟随了自己好几年的胡子刮了个干净。

    他今年也就二十出头,留了满脸大胡子少说把年龄往上拉了七八岁, 跟弘阔可汗并肩站一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亲兄弟。

    陇北男人将胡子视为荣耀, 基本一到年纪便开始蓄须,再加上他们自幼以肉与奶为主食, 个顶个生得人高马大,再配上这一脸络腮胡,站在一起真真分不出谁是谁。

    弘阔可汗被了了剃了个秃头, 连带着眉毛也没了, 等胡子一刮,整个脑袋圆溜溜光秃秃,除了眼睫毛找不出一根毛来, 偏偏这还不够,了了要他全身都得脱个干净,弘阔可汗忍着愤怒与不甘, 眼一闭心一横!

    反正全剃了,穿着衣服也没人瞧得见, 至于头发,到时戴顶帽子遮掩,应当不惹人注目。

    陇北这边蔬菜水果比肉还珍贵, 弘阔可汗是个典型的肉食性动物, 只爱食荤不爱素, 常年吃肉又不天天洗澡, 没有体味那是不可能的,同时身上毛发浓密, 裤子一脱,那两条腿跟套了条黑毛裤一般,忒地难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弘阔可汗臭着脸弄干净了自己,问了了:“现在你满意了吧?需要我脱下来给你检查吗?!”

    他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了了竟点了头,弘阔可汗怒道:“你还有没有个女人样?丰国不是最注重礼教?丰国皇帝知道你是这个样子吗?!他是怎么教的女儿!”

    了了冷冷地看着他,弘阔可汗意识到自己竟敢如此大声与她讲话,不由气短败下阵来,手攥在裤腰带上半天不敢松开。虽说他能出声调戏了了,作势要耍流氓脱裤子给她看,但前提是他知道丰国女人胆小如鼠,无比注重女男大防,谁知了了坦然要看,这下位置颠倒,仿佛他成了取悦她的玩意儿,于是这手怎么也松不下去。

    了了没在他裤子的问题上纠结太久,她对男人的身体不感兴趣,同时她不明白,为何人类世界中,掌握着生育功能的女人反倒处于下风,不能繁衍后代的性别应该算是残缺才对,不是吗?

    她对弘阔可汗说:“皇帝从来不教女儿。”

    难道弘阔可汗会教他的女儿?

    当然不,事实上男性统治者们从不会在子女的教育上亲力亲为,他们只负责一瞬间的颤抖,怀胎十月不用,九死一生不用,甚至于与孩子相处的时间都不算多,如丰国皇帝,孩子多的恐怕他自己都认不清,弘阔可汗也一样。

    弘阔可汗很想把了了赶出去,却又怕她出去大开杀戒,思来想去,不知了了究竟意欲为何,便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丰国皇帝已将你送来和亲,显然是不再需要你,将你抛弃。既然如此,你留在陇北,我保证奉你为座上宾,日后你若是有看顺眼的陇北勇士,悄悄收进帐子,我绝无半分不满。”

    陇北不像丰国对贞洁过分看重,除却弘阔可汗娶了两个可敦以及有几名妾侍外,大多数陇北人都是一妻一夫,而且二十岁前婚配者少有,大王子塔木洪,二王子努尔提,都没有妻子。

    弘阔可汗喜欢了了,是喜欢征服她的感觉,既然她不能被征服,那就要安抚她,努力寻求和平共处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公主在帐子里养几个身强力壮的勇士算什么呢?

    了了:“我想跟你谈个交易。”

    弘阔可汗谨慎地问:“什么交易?”

    了了眼睛一眨不眨,她过于专注盯人时,常会令对方感觉到说不出的恐惧发毛,哪怕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弘阔可汗也不例外。因为她的黑眼珠较常人更大更黑,朝某个人一看就不眨眼,没有表情冷冰冰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吓人。

    “我要回丰国。”

    “回,回!”

    弘阔可汗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手一拍,裤腰带差点没拽住,他手忙脚乱将腰带系好,殷勤道:“要不现在就走?我这就让塔木洪送你回丰国,你放心,我绝不会写信向丰国皇帝告状,你从丰国带来的金银玉器种子粮食,我也一分不要,你怎么带来就怎么带走!我还可以送你些上好的皮子跟珠宝,你看怎么样?”

    他恨不得马上把了了送走,随后立刻起兵攻打丰国,把那该死的丰国皇帝吊起来晒成人干!

    自己不想要的煞星,往他们陇北送是什么意思?!

    弘阔可汗连珠炮说了一通,发觉了了没有回应,再一看,她还那样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他总算察觉自己过于激动,清了清嗓子,找补道:“这……天色太晚,我看,要不还是明儿一早动身,公主放心回去休息,我让塔木洪连夜给你收拾!”

    了了坐着不动。

    短暂的沉默过后,弘阔可汗叹了口气:“你说吧,你想怎么回去?要我亲自送你?倒也不是不成,不过……”

    “别跟我谈条件。”

    了了打断对方的话,目光冷淡:“我不喜欢被人当作礼物,所以我回去的时候,要踩在丰国皇帝的头上。”

    弘阔可汗再傻也听出她话外之意,一时间疑虑大过一切,他可是听说,中原人讲究忠君爱国,忠君甚至放在爱国前面,更别提是一国公主。让他相信一位丰国公主想故国灭亡,打死弘阔可汗都觉得这是在放屁,公主和亲,想过得好,就得故国昌盛,故国灭亡对她有什么好处?

    只是他不敢质问了了,于是问道:“公主何出此言?你乃丰国公主,享万民供奉,受皇室荣光,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此次和亲,便是盼陇北与丰国永结秦晋之好,公主却想挑起战事,难道,公主一点也不顾及丰国百姓?战事一起,势必哀鸿遍野死伤无数,恕我不能答应。”

    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了一句也不信。

    她冷眼看着弘阔可汗:“发起战争的是你们,侵略算计的也是你们,与我何干?”

    弘阔可汗没想到她竟说出如此不近人情之话,真可谓是比无情至极,对于丰国子民毫无怜惜爱护,明明他与丰国皇帝是敌人,可此时却下意识代入了对方,倘若是自己送女儿出去和亲,结果女儿却与敌人盘算着要覆灭故国,真不如当初不生这个女儿!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只要我赢了,我就是真理。”

    见这年纪不大的少女,竟说出如此言论,弘阔可汗额头冷汗涔涔,他勉强冲了了露出笑容,心里对其愈发警惕,暗暗决定要派人死死盯紧,绝不能给她算计陇北的机会。

    然而理智上,弘阔可汗明白,如果真的能够得到这位公主的帮助,陇北吞并丰国,便不会是痴人说梦。

    论兵力论勇猛,陇北男儿怎会输给那群瘦弱的中原矮脚虾?然陇北地处偏僻,环境恶劣,季节气候一旦变化,行军打仗便受影响。中原有数不清的布匹、粮食、食盐、生铁、茶叶……那都是陇北急缺的!

    最终贪婪占据了上风,弘阔可汗心想,自己征战沙场二十年,难道还能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中?只消利用完她,攻下丰国再将她处置也就是了,眼下虽拿她没办法,但陇北有祭司有巫医,哪怕她真是前来降灾的冬之女神,也不可能永远在人间停留。

    “那公主想要什么呢?”

    弘阔可汗问,“若公主当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待我一统中原,定封公主为后。”

    了了瞥他一眼,“去照照镜子吧。”

    说完,她站起身来,“我不喜欢毛多的东西,三日之内,我要我目光所及之处,人人干干净净。若是做不到,我便打掉你一颗牙。”

    弘阔可汗敢怒不敢言,只能暗暗在心里咒骂,已走到营帐边缘的了了转过身,隔着远距离扇了弘阔可汗一巴掌,面无表情:“我也不喜欢有人骂我。”

    刀子般的寒风刮过面颊,响亮的一声啪,比嘴巴子甩脸上还屈辱,弘阔可汗脸色难看,直到了了离去,才操起金刀,泄愤般将营帐砍了个支离破碎!

    大可敦心里惦记着拉拢了了,生怕二可敦抢在自己前头,次日起了个大早,带上早已备好的白虎皮子与狐皮披风,庄重隆重地前去拜访丰国公主。

    昨儿她可是亲眼瞧见了那几十车的嫁妆!丰国皇帝还真是疼爱这个女儿呀!

    到了之后,侍女说公主未醒,要去禀报,大可敦忙将人拦住,“没事没事,我在这里稍等即可,这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公主累了也不意外,正是要好好休息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拿不准这陇北大可敦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她们随公主前来陇北和亲,虽早已知晓弘阔可汗有不少儿女,但他既然敢向丰国求娶公主,想必是为公主准备好了正室之位——否则堂堂一国公主,难道要做妾?

    但直到苏克津城,侍女们才知道,弘阔可汗不仅娶过妻子,甚至还有两位,而且这两位都活得好好的!

    那公主算什么?

    这件事,在丰国皇宫中无人提起,人人都说是和亲是好事,恨不得张灯结彩奔走相告,他们怎么不说,公主要嫁的,是有两名正妻的丈夫?

    可敦便是陇北可汗正妻,大可敦二可敦的叫法是为了区分她们,两人平起平坐,谁都不比谁低一头。

    大可敦知道这些丰国女人心眼儿多,干脆往后退了两步,等了了醒来。

    “好像是大可敦来拜访你。”

    小雪人中的六公主对了了说,“大可敦很吓人,你和她说话要小心点,她总觉得我们丰国女人心机深沉,而且特别擅长装娇弱。”

    了了没说话,她先是出声表示自己醒了,侍女们连忙询问是否让大可敦进入营帐,没等了了回话,大可敦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满脸堆笑:“公主醒啦?昨儿晚上睡得如何,可有水土不服?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千万立刻告知,我们陇北巫医厉害得紧,保管药到病除!”

    她真情实感,倒也不算敷衍,毕竟在大可敦印象中,丰国女人就是如此弱不禁风,草原上的寒风卷起一层黄沙,都能把丰国女人吓得捂着心口昏过去。

    不过她瞧着这位丰国公主,虽不如陇北女人强壮,却也不瘦弱,年纪这么小,大约还能长个子。

    大可敦口沫横飞说了半天,发现了了一直没搭理自己,饶她是极为善谈之人,此时也不免尴尬,于是转移话题,令手下人将自己的礼物送进来,没一会儿便将桌面堆满,又往床上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千万不能轻信!”

    六公主焦急地叮嘱着。

    了了对什么白虎皮子,狐皮披风之类的感觉一般,大可敦送的镯子项链之流,更是挑不起兴趣,反倒是被随意放在桌上的奶果,让她伸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咬下去,眼睛不由愉悦地眯起。

    奶果是陇北沙漠地区特产的一种野果,生长在沙漠深处,滋味像是添了蜂蜜后煮沸的羊奶,但陇北人喝羊奶长大,对这种果子根本不感兴趣,会摘来也是因为它生得好看,圆溜溜白皙皙的很是喜人。

    “公主喜欢奶果子吗?”大可敦笑起来,“若是喜欢,我叫塔木洪再带人给你去摘,这奶果子生命力顽强,哪怕是在冬天的沙漠也能生存,但凡是有奶果子的地方,所离不远,必有水源。”

    她发现了了开始认真听自己讲话,心里大喜,眉飞色舞:“我儿塔木洪,公主有印象么?就是接你来陇北的那个,哦对了,我让他把胡子给剃了,公主也不喜欢有胡子的男人吧?听说中原男人就不留络腮胡,你说大汗他们怎么就对胡子如此情有独钟?”

    哪怕了了一语不发,大可敦也能自顾自说上半个时辰还不带重复,她完全不在意了了反应冷淡,还盛情邀请了了去打猎,“听说你们丰国女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们陇北可没这规矩!现在天越来越冷,狼群没了食物,常常铤而走险靠近苏克津城,城外有不少牧民,因此大汗便派了专人前去清缴狼群,公主要是有兴趣,可以叫塔木洪带你同去,横竖这天寒地冻的他也无事可做。”

    陇北没有女男之防的说法,大可敦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了了也好奇陇北,于是点了点头。

    剃了胡子的塔木洪显得有几分扭捏,他早上醒来想梳胡子时发现下巴光溜溜的还很不习惯,陇北的镜子又是那种照不清楚的铜镜,就这已经是好东西了,高价买的。

    了了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片刻后,竟又退了回来,塔木洪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了“疑惑”的情绪,于是出声解释:“公主,我是塔木洪。”

    了了想了想记忆中塔木洪的脸,再看看眼前这张色线分明上面黑下面白的脸,完全对不上号。

    大可敦身材健壮笑容爽朗,塔木洪长得比较像她,比不上孟玉堂那种芝兰玉树的美男子,是一种粗犷豪迈的英俊,只是常年不刮胡子,下半张脸挺白,上半张脸却黢黑。

    干净多了,了了想。

    塔木洪牵来了马,了了抓住缰绳飞身上马,身姿敏捷轻盈,看在大可敦眼里,更是喜出望外,这丰国公主果然身子骨强壮!强壮好啊,强壮才能在陇北活得久呢!

    侍女们也有些羡慕,了了甩起马鞭,双腿一夹马腹,骏马立时便知她意,恣意驰骋于草原之上!

    冬季草叶枯黄,放眼望去一片草接天天接地,一派荒芜凄凉,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悲壮,阳光如金子洒在草原与黄沙之上,苏克津城便坐落于这神奇的两种地势中间。

    夜晚清缴狼群较为危险,所以要白日里寻找狼群巢穴,以免它们饿极了晚上袭击附近牧民与牛羊。

    了了不喜欢皇宫。

    即便宫殿很气派很宽敞,她依旧不喜欢,她更喜欢陇北,这里连呼吸的空气都弥漫着自由的气息,她不知道自己作为“人”活着,应该追求什么,但她认为无论她为什么存在,都不能缺少自由。

    就要这种快意纵马,天大地大不如我的自在!

    塔木洪全程拼尽全力,才没有被了了落下,他驱马走到了了身边,与她并驾齐驱,劝道:“公主,不能再往前了,寒冬季节,草原腹部十分危险,许多地方都有大地洞,一旦陷入,无论人马都难生还。”

    了了朝他伸手,塔木洪一愣,随即瞧见不远处竟有一头狼!

    他取过自己的弓箭递过去,正要提醒公主这弓箭足有数十斤重,常人连弓都拉不开,了了已张弓搭箭,一支利箭疾驰而出,正中野狼脑门!

    野狼应声而倒,了了掂了掂手中弓箭,看向塔木洪。

    塔木洪非常识时务:“公主请。”

    于是这名匠所打造的弓箭便换了个主人,了了享受的是追逐猎物的快感,她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体会到了弘阔可汗对自己的“喜欢”,与她看见熊与狼差不离。

    塔木洪悄悄看向身边的了了,她全程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却一举一动都令他魂牵梦萦,尤其是在阿妈说,等他成为大汗,便继续娶她做可敦之后。

    他自会走路说话,便在军中长大,甚少与女郎相处,也不知这是否便是心动,但他喜欢强大的女人,就像阿妈那样强势有主见,他只要按照她说的去做就好。

    “你的脸很不错。”

    傍晚时分回到苏克津城时,了了终于纡尊降贵主动向塔木洪说了一句话,随后便不再注意塔木洪,驱马进城。

    塔木洪下意识摸向面容,心跳加速,连脖子上一直隐隐作痛的印记,此刻似乎都成了某种不能言说的甜蜜。

    原本他对于自己剃干净了胡子一事感到难为情,尤其是面对其他陇北勇士,甚至不知该作何解释,现在塔木洪自己也觉得挺不错,因此在被弘阔可汗召见,并吩咐他督促军中勇士剃须剪发时,塔木洪不仅不为难,甚至一口答应!

    同样剃了胡子的弘阔可汗狐疑地看着长子,不明白他在兴奋什么,男人没了胡子,与不穿裤子有什么区别?

    只是他比塔木洪还要再可怜些,因为没了头发可以戴帽子,没了眉毛怎么办?帽子又盖不住。

    同时,弘阔可汗有几分动容,望着剃了胡子后神态坦然的长子,他感觉自己心中的天平在往长子这边倾斜,塔木洪不愧是令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竟愿意为了父亲,将和生命一样重要的胡子剃掉!

    塔木洪莫名其妙感到阿爸的眼神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慈爱、温柔,不过他并没有受宠若惊,而是略觉惊悚,连忙行礼退出,随后便被一圈陇北勇士围了起来,大家都在好奇大王子的胡子怎么没了。

    陇北上下级之间也不像丰国那样壁垒分明,只要足够强,其他人就服气。

    “大王子,你的胡子呢?”

    “是啊大王子,没了胡子,怎么像个男人!”

    “只有女人才不长胡子!大王子居然把胡子给剃了,难道是到了年纪,想女人了?!”

    “要我说!丰国女人最漂亮!腰细屁股大,说话还轻声细语,不像我阿妈,一言不合就拽我耳朵!”

    “放屁!当然是我们陇北女人更健壮!女人就是要身材魁梧才好看!”

    几个人原本还在讨论塔木洪的胡子,忽地话题一转开始讨论女人,塔木洪顺着他们的话想起了了,心想,公主那样的便极好。

    等他人讨论的意犹未尽,才想起来质问塔木洪,怎么把胡子给剃了。

    塔木洪正要说话,便听一声轻笑,“我说是谁呢,刚才离得远还不敢认,脸蛋这么白,还以为是丰国皇宫那些个小白脸太监呢!大哥,你的胡子哪里去啦?难道真如这几位勇士所说,想女人想得厉害,所以把胡子刮了,自己当女人?”

    塔木洪冷着脸看去:“努尔提。”

    第39章 第二朵雪花(九)

    与身材高大魁梧的塔木洪不同, 因母亲拉合公主容貌美丽,努尔提颇有些男生女相,他自少年时期便因长相受人笑话, 认为长得如同女子, 不算有男儿气质, 因此他对胡子的推崇比旁人更深,从开始发育冒出胡茬儿起, 努尔提就没刮过胡子。

    他的胡子又长又浓密,偏偏却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凤眼,即便横眉怒目时, 也叫人觉得他蓄意调情, 眼睛又大又圆,睫毛乌黑卷翘,自带风流之相。

    兄弟俩不对付那是多年前的事儿了, 不过不是因继承人之位,而是小时候,塔木洪坚信长得白嫩可爱的努尔提是妹妹, 于是在努尔提的拒绝中强硬地扒了他的裤子,证明这确实是弟弟而非妹妹后, 被弘阔可汗揍了一顿不说,回去大可敦也没放过他,更是从此跟努尔提结下梁子, 两人势如水火, 塔木洪自知理亏, 数次相让, 努尔提却得寸进尺,甚至想要他的命。

    彼此的儿子反目成仇做了敌人, 原本交好的大可敦与二可敦也不得不正式决裂,她们的荣耀依附于儿子,自然要跟儿子站在统一战线对抗敌人,再说了,年轻时兴许还把友情当回事儿,现如今,她们只想自己的儿子得到大汗的认可,成为下一任陇北可汗。

    陇北男人之间互相辱骂,最严重不过“你像丰国男人”,小白脸跟太监是骂人屡试不爽的恶毒言语之最,塔木洪的脸瞬间沉下来,努尔提见他生气,忍不住咧嘴笑,只是胡子遮挡,瞧不出来他究竟在不在笑。

    “大汗也刮了胡子,照你这么说,难道大汗也是小白脸,也是太监?这话你敢跟大汗说吗?”

    努尔提不信:“大汗怎么能刮胡子?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塔木洪嘲弄地看着他:“努尔提,你真是年纪越长,脑子越不灵光,大汗跟我说,常年留胡子不清理,不仅生活上诸多不便,甚至还会引起皮肤病,天冷时还好,天一热,要是不天天洗澡梳理,还会长虱子,又脏又臭的!”

    “再说了,是不是男人,是不是勇士,难道靠胡子就能证明?你要这么说,那熊比你勇猛多了,你不如去跟熊拜个把子,做兄弟。”

    塔木洪活学活用,把大可敦骂他的话再拿来骂努尔提,完了也不管努尔提听没听进去,双手抱拳向弘阔可汗营帐所在方向行礼,“这是大汗所说,大汗难道还会骗人?你们想想,平时这胡子是不是特别麻烦?不说别的,光是吃个饭,一旦沾上肉汁与奶酒,就得清理半天!”

    为了大汗,也为了自己,塔木洪开始鼓吹剃胡子的好,他平时话不多,一旦开始长篇大论,还真叫人拿捏不住,努尔提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大汗会剃胡子,转身便去求见,结果他这漂亮的长胡子落入弘阔可汗眼中,恰好触碰了伤心事,那努尔提还能讨着好?

    被劈头盖脸地迁怒骂了一顿,蔫头耷脑地滚出来,直到见了母亲拉合公主,依旧垂头丧气。

    拉合公主问:“努尔提,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塔木洪欺负你?”

    “阿妈,塔木洪把胡子给剃干净了!”

    拉合公主一听,立刻道:“你也剃,不能输给他!”

    “什么?”

    努尔提急了:“我怎么能剃胡子?胡子是男人的象征!身为陇北勇士,怎么能剃胡子!”

    拉合公主很想翻个白眼,但顾及到在儿子面前,她忍住了,“得了吧你,你这胡子一天天的看着我都烦,难得给你做身衣服,套头进去还得考虑怎么塞胡子,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努尔提打死不肯剃,他说:“肯定是那丰国公主搞的鬼!她一来,大汗不要胡子,塔木洪也不要胡子,我看她就是传说中会吸人精血迷惑人心的狐狸精!”

    拉合公主说:“我今儿听说,大可敦往丰国公主帐子里去了,你说……我要不要也去看看?”

    “您去干什么?您忘了她害死了木罕舅舅?”努尔提立刻否决,“不行,不能去,咱们与她之间有血海深仇,不能去!大可敦要去就让她去!一个丰国公主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必降低格调去主动示好?”

    见儿子激烈反对,拉合公主没说什么,直到努尔提离开,她身边穿族打扮的侍女才说:“公主,这么多年了,您怎么就不跟二王子说出实情呢?”

    拉合公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木罕对我虽不好,可对努尔提确实是不错,再多的仇恨,也该过去了。”

    木罕之死对努尔提来说是重大打击,拉合公主却是悄悄松了口气,她早就受够了木罕的威胁与监视,得知他死了,她兴奋的好几天晚上没能睡着,在儿子面前却还要装出伤心模样,真是不容易。

    就这样,随着弘阔可汗与大王子塔木洪带头,剃胡子的男人越来越多,大可敦刻意令人暗中夸赞宣扬,她是真的受够了这些留胡子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身形稍像一些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在如火如荼的剃胡子宣传中,二王子努尔提始终坚守信念,认为没有胡子才是异类。

    可是,所有人都留胡子,不留胡子才是异类,当所有人都刮去胡子,那么还留有胡子的人便成了异类。

    许多人也像努尔提一样,不愿意剃胡子,面对这样的人,塔木洪并不强逼,而是让那些愿意剃的先剃干净,这样不用言语,那些坚持蓄须的男人,便悄悄把胡子给剃了。

    有不少人根本不喜欢蓄须,只是人人都蓄,又有谁愿意与众不同?胡子弊大于利,基本没什么好处可言,因为冬季骑马出行,他们会戴上面罩遮挡寒风,胡子起到保温的机会少之又少。

    男人们剃胡子时,了了在苏克津城外划分到一块荒地,这块地靠近一个巨大湖泊,周围寸草不生,不适合种植也不适合开采,她要这块地的原因很简单,营帐内空间不够她的随行侍女们练武。

    六公主就是不明白,了了为什么对习武一事如此执着,而侍女们也不敢反抗公主的命令,再说了,公主也是为她们着想,这陇北气候恶劣,许多人来了之后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在床上躺了好些天都没痊愈,平时走在王宫之中,遇到陇北男人,还要忍受对方那种露骨的目光与不干不净的嘴巴。

    而且,陇北有野兽!是那种不知何时甚至会窜进王宫营帐的野兽!哪怕是为了自己活命,也不能像从前在丰国王宫那样生活。

    大可敦见塔木洪与了了接触密切,心里高兴,听说了了带着侍女在苏克津城外练武,也凑热闹来瞧,原以为是小公主小打小闹,没想到竟有模有样的,还真别说,这些个身体纤细瘦弱的丰国女人,挥拳抬腿的动作做多了,竟真有几分英气。

    大可敦问了了:“我身边也有些侍女,让她们随你的人一起练如何?”

    了了点点头,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于是她的队伍再度壮大,不过这样的消息在弘阔可汗来看,无疑是小女孩过家家,一些没有基础的女人的花拳绣腿,能管上什么事儿?见了狼还不是要吓得哇哇大哭寻求男人保护?

    他能看出来的事情,难道了了看不出来?

    习武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侍女们年岁最大已过二十,最小也有十六,骨头几已定型,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练成修仙界那样的高手,根本不可能。但了了认为即便不做高手,她们也能轻松将陇北男人撂倒。

    算算时间,她到陇北也有一个月了,这段日子里,了了从不拒绝大可敦的靠近,她想知道为什么陇北女人能长得这样高,力气也可以这样大——她曾亲眼看见一个壮硕的陇北女人单手提起两桶水。

    然而她的侍女,一桶水两个人都提的吃力。

    渐渐地,了了发现,在饮食上,陇北女人与丰国女人区别最大,陇北女人以肉和奶为主食,餐餐都要吃饱,关于这一点,了了问过大可敦,大可敦的回答是,从前陇北狼群很多,一到冬季便会四处袭击人,那时无论女男老幼,都要参与清缴狼群的行动,而天寒地冻时,体力消耗极快,不吃饱就没有力气,身体产生不了热量,还没找到狼,恐怕就先被冻死了。

    而丰国女人,她们三个人吃不过一个陇北女人,不知是否因在宫中做事,她们非常忌口,生冷不敢食用,容易腹泻的瓜果不敢碰,膻味重的羊肉更是尝也不敢尝,再加上饮食习惯不同,到苏克津城半个月,人人都瘦了一大圈,气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了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没有逼迫侍女们多吃,她只是加大了对她们的训练,她想要一支完全忠诚并且专属于自己的军队,而她不信任男人。

    一天下来又累又饿,不用了了多说,侍女们便比平时多吃了不少,食量一点点上去,运动量却没有减少,她们又还很年轻,所以个头窜得飞快!

    在陇北,没有女人会追求雪白的皮肤与纤细的身材,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活下去比美丽更加重要。

    确认侍女们的身体不再柔弱之后,了了将修仙界的修炼功法与这个世界相融合,她在修仙界时无事可做,便待在藏书阁中,后来收了阿映为徒,总不能做撒手掌柜,便研究了不少基础功法,用在侍女们身上似乎也使得。

    大可敦望着侍女们,感慨道:“年轻可真好。”

    了了闻言,扭头看她。

    大可敦看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比纯净的湖水还要清澈,忍俊不禁:“看什么,我比你都大二十来岁呢。”

    了了想,如果算上自己在修仙界待的时间,那么她应当比大可敦年长,修仙界动辄百岁千岁起步,人类世界的四五十岁,在了了看来,根本不算老。

    “无论你想做什么。”了了说,“都不迟。”

    大可敦被了了的天真逗笑了,“我这个岁数,还有什么不满足?只待日后塔木洪成为大汗,我这心哪,就彻底放下了,我儿的荣耀便是我的荣耀,其他的事情,我可没心思管咯。”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了了只与一位母亲相处较多,那便是夏月,而在这个世界里,她见到了更多的母亲,却没有一位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德妃,皇后娘娘,大可敦,二可敦,她们明明不一样,却又好像都一样。

    “塔木洪,是你的孩子?”

    大可敦笑个不停:“这还用问吗?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看他长得跟我多像啊!”

    了了不解:“你的孩子,是你生得吗?”

    这下大可敦彻底被她逗乐了,笑得眼角沁出泪珠:“公主,你,你怎么问出这样的傻问题?天底下每个人都是从自己亲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塔木洪是,你是,我也是呀,我们都有自己的娘。”

    “从娘的肚子里出来,为什么却不跟娘姓呢?”

    了了歪了歪头,“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都成了男人的?不能生孩子的弘阔可汗,为什么能有那么多孩子?他怎么能够保证,每一个孩子都是亲生?他不能生啊。”

    大可敦头一回听了了一气讲这么多话,只是她也无法回答了了的问题,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绞尽脑汁地回答:“就算孩子不跟我姓,可他怎么都是我生的,不妨碍我为他牵肠挂肚。”

    了了更不懂了:“弘阔可汗不像你,对塔木洪嘘寒问暖,事事无微不至,可塔木洪会讨好他。”

    明明父亲没有为孩子付出,孩子们却更加崇拜、向往父亲,甚至会以低位者的姿态谄媚逢迎,就像六公主的哥哥,他敢对着德妃发脾气,敢跟德妃诉说自己的小算盘,可一面对皇帝,他一定是个完美无缺的孝顺儿子。

    不懂,了了不懂。

    “你还小,公主。”

    大可敦不知道自己心跳得怎么这么快,现在她只想打住话头,别再让了了追问下去,“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做了母亲就会明白了。”

    了了摇头:“我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母亲。”

    准确一点来说,是不喜欢德妃、大可敦这样的母亲,如果是夏月那样的母亲,了了愿意肯定她的价值。

    大可敦嗔怪道:“这女人哪有不当母亲的,你要是不生个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算圆满,有了孩子,以后才有依靠,你看塔木洪,多孝顺啊!”

    了了摇摇头,没有说话。

    大可敦不知是想说服了了,还是想说服自己:“孩子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自己的孩子只能自己疼,自古以来,谁家孩子不是跟父亲姓?咱们陇北也不例外,以后你就懂了,公主,以后你一定会懂。”

    了了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懂,“孩子会照顾你,是吗?”

    “当然,塔木洪难道还敢不管我的?”

    “可是他照顾你,也不像你照顾他。”

    大可敦被了了问得哑口无言,她第一次觉得跟了了说话是种折磨,“这怎么能一样呢?以后塔木洪若是做了大汗,我便是大汗的母亲,哪里需要他亲自照顾我?照顾我的人多了去了。”

    了了知道,大可敦非常在乎可汗这个身份,她望子成龙,所以期盼塔木洪能够成为可汗,但了了依旧不懂:“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做大汗?”

    大可敦这下是瞠目结舌,下巴险些跌到地上,哪里想得到,最注重礼教的丰国公主,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了了说:“我想当皇帝,因为皇帝是最自由的人,你也应当想要成为可汗,在这片草原与沙漠之中,可汗比海东青还要自由。”

    大可敦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她感觉自己似乎已丧失了语言功能,这小公主……她竟有这样可怕的野心!

    “没有过的……公主,从来没有过,不可能,这也没有可能。”大可敦艰难地说着,“从来没有女人当皇帝,也没有女人当可汗,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

    了了点头,正在大可敦以为她认可自己的说法时,了了却说:“女人才应该是世界的主宰。”

    大可敦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女人不能当可汗,这是错误的,天神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天神是谁?凭什么管我?”

    “天神是——”大可敦不知该如何向了了解释,一方面她觉得荒谬,一方面又诡异地觉得,了了的话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决定人类命运的神,天神将人分为男人和女人,他教导男人使用弓箭,教导女人使用针线,正是因为有天神,才有如今安居乐业的我们。”

    了了说:“我不喜欢天神。”

    弓箭与针线,如果她喜欢,她就都要得到,如果她讨厌,她就全部丢弃,没有人能左右她的意念,也没有人能为她制定规则。

    第40章 第二朵雪花(十)

    听了了对天神不敬, 大可敦不赞同道:“公主,不可以这样亵渎神明,是天神赐予我们生命——”

    “赐予生命的, 是母亲。”

    了了看着大可敦, “神无法赐予人生命, 但你可以。”

    “不过你身为女人,却生下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 这是你的失败。”

    了了已经知道在浩瀚无垠的空间中,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世界存在,然而无论哪个世界都没有能够创造灵魂的神明, 它们也许能够呼风唤雨, 能够起死回生,甚至能够令时间倒流,惟独灵魂, 珍贵稀有。

    所以了了不能理解德妃为何看重儿子胜过女儿,也不能理解明明有了女儿却还要抱养一个儿子的皇后,现在, 她还不能理解大可敦。能够创造生命,已经与神明相同, 能够创造灵魂,女人应当是超越神明之人。

    “明明你说了,当狼群肆虐时, 陇北女人同样需要拿起武器, 那为什么你们不能当将军做可汗?为什么天神给什么你们就要什么, 你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了了真的真的不明白。

    明明她已经做了几十年“人”, 算起来岁数不输给大可敦,可越活得久, 了了越茫然。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被关在家里,看着别人读书出门做官当皇帝三妻四妾?那太让人忌妒、太让人愤怒了。了了不追求平等,了了想要对调。

    她要当皇帝,她要父亲与兄长温顺贤惠,她要男人三从四德不出家门,她要天神恢复女人的身份。

    “公主,你这样说,岂不是与你之前的话语相违背?如果能够生孩子就证明女人是神,那么不愿意生孩子的你,还能算是神吗?”

    了了奇怪道:“我可以选择生育与否,你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陇北人同样喜欢儿子胜过女儿,他们与丰国相比唯一的优点便是没有把女儿关起来,不过了了认为这无需感动庆幸,因为女儿得到的依旧比儿子少。

    “愿意生孩子的才算是神,那么你不应该信仰给你针线却不给你弓箭的天神,应该信仰被圈养的母猪,它们比你能生。”

    可猪只会被杀了吃肉。

    大可敦惯常是个谈笑风生八面玲珑之人,此时却被了了说得面红耳赤,可了了并非为了在言语上将其战胜,了了是真的不能理解,她在人间的所见所闻与本能形成了巨大冲突,她下意识发出疑问,遗憾得是没有人能为她解答。

    “大可敦。”

    了了叫了她一声,四目相对间,大可敦不敢直视了了的眼睛,而了了真诚地问她:“当可汗不好吗?一呼百应不好吗?七八十岁依旧有十六七的美少男服侍不好吗?无需付出就能得到儿子的讨好不好吗?受人跪拜不好吗?无拘无束不好吗?”

    究竟好不好,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可能不好呢?

    如果大可敦成了可汗,她就无需在意今天的外裙颜色好不好看,发髻是否有新意,首饰与妆容是否相配。

    腰肢是不是很细,皮肤是不是很白,身上是不是留有疤痕,刚洗完澡后是不是忘记涂抹香膏——即便她满身泥泞恶臭无比,身材痴肥粗糙丑陋。

    没有人敢批评她、质疑她,纤细柔弱的美少男还是要跪在她脚边,用一双白嫩的手讨好地捶着她的膝,她不会和拉合公主反目成仇,更不可能为了儿子去拉拢弘阔可汗,绞尽脑汁逢迎谄媚。

    乞讨获得的权力无法给人满足感,所以“大权在握”后才会无比空虚,假设最终大可敦如愿以偿,塔木洪成为新的可汗,而她是大汗的母亲,她也不会得到快乐,因为她的一切仍旧来自于弘阔可汗的“施舍”,用温柔与委屈换来的权力,怎么比得上将弘阔可汗踩在脚下强势掠夺来得愉快?

    “那像什么话。”大可敦下意识反驳,“我都这个岁数了……”

    “看来即便你生活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了了仰起头,恰巧有一只海东青于天空飞翔划过,“也不如鸟儿来得自由。”

    “不能这么说,公主,你要认清楚现实,想要成功是不可能的——”

    了了伸出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触大可敦,因为她感觉得到,大可敦的本性不像真仪一样已经消失,需要重新寻回,大可敦的本性只是变得沉寂,却仍在跳动。

    一股极为冰冷的气息自了了的指尖顺延到大可敦的眉心,恍惚之中,大可敦的软弱、犹豫、迟疑,对丈夫的眷恋、对儿子的爱护,都在极寒之气中被彻底冻结,她眼前浮现起自己少年时期纵马驰骋的画面,那时她有一杆长枪,连兄长都不是对手。她意气风发,认为自己绝不会将一生蹉跎,要轰轰烈烈过一辈子。

    可最后她还是脱下战衣抛开长枪,下马穿上鲜艳的嫁衣,进了大汗的营帐。

    等生下长子,过去就慢慢忘了个干净,但也许是自己不敢去想,因为一想心就疼得难受,害怕自己后悔,更害怕自己怨恨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叹息还有兄长的劝告,否则这样可悲的人生,还有哪里值得骄傲?

    就算最终会失败又怎样?哪个开国皇帝在起事前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成王败寇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世上根本没有所谓“正统”,谁地位稳固,谁就名正言顺。

    “公主。”

    大可敦闭上眼睛,“你是想要吞并陇北吗?”

    “不可以吗?”

    “……陇北是我的母国。”

    了了纠正道:“是你的父国,陇北像你的父亲,予你容身予你衣食,却予你兄弟权力与自由。”

    一阵寒风吹过,将了了肩颈上的外衣毛皮拂成一片麦浪,“待天下到手,何须在意陇北?你的眼睛应当看向更为广阔的地方。”

    其实大部分女人心里都清楚,一旦有了兄弟,母父的爱便会倾斜,倾斜的爱会成为绊脚石,毕竟与被牵绊后所失去的相比,这种“爱”一文不值。

    大可敦第一次听了了一天之内,说了比过去一个月都多的话,她迷茫地问:“那我应当如何对待我的父母兄弟与儿子呢?”

    了了看着她:“学习他们待你的方式。”

    从六公主与大可敦等人身上,了了意识到人类无法做到彻底干脆的割舍,她们的本性在已失去或被压抑后,很难跳脱出原有的框架追求自由,她们羞于承认自己也会怨恨也有野心,反而会不自觉去追逐已被规定好的世俗词汇。

    丈夫当皇帝,哥哥弟弟当皇帝,儿子当皇帝,都没有自己当皇帝好。等了了成为皇帝,她也会给予父亲兄长食物与水,再给予片瓦遮身,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宽容与爱意?

    大可敦问:“公主,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是因为在丰国过得不好吗?”

    了了摇头:“我想要。”

    一阵从未有过的寒风席卷草原,尚未结冰的碧绿湖水瞬间凝结冰霜,可怕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陇北的冬天头一回冷成这样,风霜割面,正在练武中的女人们不约而同打起寒颤,仿佛心中有某种沉重之物烟消云散,再没有比手中武器更重要的存在。

    这一日大可敦回到营帐,翻箱倒柜找东西,她的侍女好奇地问:“您在找什么?”

    “阿丽,我的长枪,你记得收到哪里去了吗?”

    阿丽沉默片刻才回答:“您忘了吗?出嫁前,您将长枪折断了。”

    大可敦真的不记得了,她整个人一僵,被阿丽这么一提醒,已忘却的记忆如潮水般回笼。

    少年时的她可不是现在这样,出嫁前,为了断掉念想,她亲手将陪伴自己多年的长枪折断,以表决心,那杆长枪乃是父亲所赠,兄长一直想要,大可敦无法像兄长驰骋沙场,她必须委曲求全嫁做人妇,于是她宁肯把长枪毁掉,也不愿它落入他人之手,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哥哥。

    二十多年来大可敦有意识地想要将这件事忘记,忘记当初和长枪一起被折断的,还有她的脊梁。

    “可敦?”

    大可敦兀自出神,听见阿丽的声音,她才想起已经有很久很久没人叫过自己的名字,可敦的身份荣耀无比,为什么自己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骄傲?

    “阿丽,我……”

    大可敦迟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啊?”

    阿丽被她吓到了:“可敦,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请巫医?还是通禀大汗跟大王子?”

    “你先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

    “呃,您、您叫海月花呀!”

    大可敦如梦初醒,“不是可敦,也不是阿妈,是海月花。”

    那是传说中天神下凡赐予陇北人赖以生存的技能时,随着天神的步伐盛开在草原与沙漠的神奇之花,她的阿妈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够像海月花一样皎洁璀璨,但她并未因此发光,而是从此黯淡无闻,白驹过隙,眨眼间就被偷走了二十多年。

    大汗叫她可敦,拉合叫她阿姐,塔木洪叫她阿妈,没有人再叫她海月花。

    “阿丽,我想找回我的长枪。”大可敦目露渴望看向阿丽,“我想找回我的长枪,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阿丽被问得手足无措,“可敦……”

    “别叫我可敦,叫我的名字,让我再真真切切活一回吧,像二十年前那样。阿丽,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在深夜骑马去草原深处寻找泉眼,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可我们一点都不怕,我拿着我的长枪,你背着你的弓箭,路上遇到了熊和狼,但都被我们杀死了。”

    阿丽与大可敦一起长大,名义上虽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感情无比深厚,随着大可敦嫁给弘阔可汗,阿丽跟随而来,有不少人向大可敦求娶,但阿丽拒绝了所有人,大可敦曾经很不理解,大汗手下最勇猛的将士都来示爱,阿丽为何从不考虑?

    现在她好像懂了,阿丽还是那个阿丽,只不过海月花不再是从前的海月花。

    “我记得,我们直到天亮都没有找到泉眼,当太阳从草原边际升起时,光芒照耀在您的身上,就像海月花皎洁璀璨。回苏克津城后,阿依汗将军狠狠把您骂了一顿,您却和他据理力争,说凭什么迪哈尔可以夜不归宿,您却不行,阿依汗将军被您气得大发雷霆。”

    大可敦接着道:“阿爸都要被我气死了,还是阿妈开口,才让我免于受罚,从那之后,阿爸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来看看我有没有偷溜出门,我用枕头穿上衣服藏在被子里,阿爸没有一次发现过。”

    说着说着,那些已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记忆愈发清晰,大可敦心跳加速,她感觉自己正在变回海月花,她想去骑马,想找一杆顺手的长枪,想去寻二十年前没有寻到的泉眼,想从现在起重新活一遍!

    “阿丽!”

    海月花抓住阿丽的手,表情兴奋:“今天晚上,我们再去找泉眼吧!我们再一起看草原上的日出,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过了!”

    阿丽拼命按捺住激动之情,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眼睛还泛着红:“——是!”

    当塔木洪到来时,就感觉氛围与平时不同,海月花看见塔木洪心下一喜:“你的金刀呢?借我用用!”

    塔木洪莫名其妙地问:“阿妈,你要金刀做什么?这是大汗赏赐,万分珍贵。”

    “我是你阿妈,问你要把刀都不行?”

    塔木洪只好双手将金刀奉上,谁知海月花接过后拔出来挥两下,又嫌弃地还回来:“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去给我找把长枪来。”

    塔木洪:“……阿妈?”

    “去呀,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塔木洪领命而去,阿丽的弓箭始终保存完好,海月花在拿到长枪后,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没有心思去注意塔木洪的情绪,下意识问:“图娜和木拉拉跑哪里去了?”

    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只不过海月花把更多的精力与心思都花在长子身上,不免忽略女儿,如今杂念被冻结,她一心想要寻回自己,对同性别的女儿们也更加在意。

    塔木洪每日都有事情要做,对妹妹们不大了解,“许是出去玩了。”

    “要你有什么用,连妹妹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塔木洪向来是被嘘寒问暖的宝贝命根子,冷不丁遭受训斥,一时竟反应不及,他今天过来是想请阿妈去见拉合公主,顺便将努尔提训诫一番,因为王宫中人人刮胡子,努尔提处处针对自己,两人是手足,不好闹得太僵,这种事还是让女人家处理最好。

    海月花二话没说正要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天再说吧,我说天虽然冷,你也每天把胡子刮一刮,这不是又冒出来了?难得今年没事做,你在营帐里捂一捂少出门,皮肤捂得白点才好看。”

    塔木洪挣扎道:“男人不在乎这些——”

    “可是丰国公主喜欢白的,白皮肤看起来比黑皮肤干净,你看看你这张脸,上半张跟下半张颜色差了这样多,人家公主怎么看得上?”

    塔木洪长到二十岁,第一次被人批判外貌居然是来自阿妈,他摸着脸不自信地问:“真,真的这么糟糕?”

    “太糟糕了!”海月花斩钉截铁,“捂一捂吧,能变白还能避开努尔提。”

    塔木洪认为阿妈不会害自己,正巧冬天除了打狼之外无事可做,待在营帐里读几本丰国的书,说不定能与公主找到共同话题。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正在碎碎念,她对了了跟大可敦说的话表示不能理解,这俩人可是对头!把实话全说了真的好吗?“她会告诉大汗,她一定会告诉大汗,你被卖了,你肯定要被卖了!大汗厌弃你,孟拓又对你怀恨在心,你……你还怎么在陇北过?”

    虽然自己没见过造反,但傻子也知道造反肯定不能像了了这样昭告天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另有所图,有脑子的人哪里能干出这种事?

    “……她跟你不一样。”

    六公主一听,不满意道:“当然不一样,我比她年轻,也比她貌美,所以她才那样忌惮我,处处给我使绊子!”

    了了沉默不说话,六公主气道:“我又没说错!谁像她一样人老珠黄!还有那个二可敦,她们俩联起手欺负我,你以为你跑得了?现在大可敦对你笑嘻嘻的,保不齐转头捅你一刀,你可长点心吧,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她在找回本性。”

    “本性?”

    “嗯。”了了看着小雪人,“是你早已失去的东西。”

    六公主听不懂,满脸茫然:“啊?”

    了了将小雪人捧在掌心,淡淡地说:“所以你在雪人里。”

    见六公主还是一副傻模样,跟从前的真仪如出一辙,了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知道吗?”

    了了摇头:“我知道,但你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叫——”

    话至中途戛然而止,因为六公主惊恐地发现,她想不起来了,她竟然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