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朵雪花(十一)
在了了平静冷淡的目光中, 六公主开始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叫什么,她在脑海中拼命搜寻有关名字的记忆,绞尽脑汁也依旧无迹可寻。
于是她像迷路的孩童般朝了了求助:“我、我叫什么?”
了了没有回答她, 小雪人里的真仪可以保存记忆多年, 是因为修仙界的人寿命长久, 而且最终她寻回本性,所以不会像太离那样被“修正”。但在这个世界, 失去本性的六公主只会渐渐忘记一切,小雪人彻底融化之际,便是她被“修正”之时。
六公主忽地灵光一闪, 她大叫:“我叫小六!”
母妃这样叫她, 父皇也这样叫她,她叫小六!
了了看着她。
“不,不对。”六公主自言自语, “我不叫小六,那……那我叫,我叫妹妹?”
“我叫可敦!”
“我叫公主?”
“我叫女儿……”
“我叫、我叫、我……我究竟叫什么?”
六公主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姓名都已忘却,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记忆的呢?她是谁?她叫什么?她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
——与这些问题相比, 母妃是否惦念自己,要怎样才能回去丰国,是不是能在陇北活下来, 怎样争取弘阔可汗的宠爱, 肚皮要多争气才能一举得男……这曾经困扰着六公主的过去, 顿时不值一提。
最终, 她流着眼泪告诉了了:“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 自己叫什么了,我是谁?了了,我是谁?”
小小的雪人因这份热泪逐渐融化,了了将其重新加固,眉眼低垂:“忘记姓名而已,你还有年轻美貌。”
了了的眼睛干净清澈,黑白分明,当她看向六公主时,六公主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瞬间已被寒冰冻结。“这对你来说就够了,不是吗?”
“不,不是!每个人都有名字,我也有,我也要知道!我要记起来!”
“你父亲是皇帝,你哥哥是皇帝,你丈夫也是皇帝,他们都有,你怎么没有?”
六公主放声大哭,两只手不停捶着脑袋,似乎是想要把名字记,可无论她怎么想怎么问,了了不回答,自己也想不起来。
了了说:“很快,你会忘记更多,最后彻底消失。”
六公主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你忘记了吗?”
了了把加固好的小雪人放回远处,不带丝毫感情地说着,“你认为自己的人生悲惨凄苦,没有改变的可能,那么你就应该承受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六公主下意识就想反驳,却是张口无言,好一会她才对了了说:“我不是你,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么厉害,才能做到这样多,我不能……我不能!难道我受的苦不算苦吗?为什么你还要这样说我?”
“你的苦难并非由我造成,我难道还要怜惜你?”
了了弯下腰,视线与小雪人中的六公主齐平,“你需要弄明白一件事,你曾经有无数次机会改变人生,是你自己放弃,怨不得任何人。”
六公主被当做和亲工具固然倒霉,但她的确有能力改变现状,世上比公主更凄惨的女人数不胜数,难道还能不活了?可笑得是迄今她尚认不清现实,一味沉浸在悲痛里自我安慰,好像只要自己足够凄惨,就能吸引旁人怜悯,而怜悯恰恰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早在来和亲的路上,了了便教过她练武,是她自己不愿,说人都死了练也没用,了了亦不强求。
六公主所能看见听见的人,就只有了了一个,除开了了,她找不到任何人诉说心中苦闷,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那还有什么应该被记住?
了了没有理会六公主的心情变化,话少些才好,不怎么聒噪,现在了了已丧失与六公主对话的兴趣,无论六公主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理她。
“公主,我方才从前头回来,好像瞧见大可敦带着人骑马出去了。”
秋霞带着几个人进了营帐,神秘兮兮地向了了禀报。“还有人拦着她呢,大可敦二话没说直接甩了一马鞭,这可真是稀奇,她不是从来不出王宫的吗?”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被暂时转移注意力,大可敦骑马出宫?这天都黑了,往外面跑什么?真不怕大晚上的遇到狼群啊?
此时海月花正与阿丽并肩前行,与六公主截然相反,海月花忘记的是身份,记起来的是名字,所以她根本不在乎弘阔可汗知道此事会作何反应,她只知道,少年时期遍寻不着的泉眼,一定正在草原的某个地方静静地等待着她!
不过骑了一会儿,海月花便遗憾地停了下来,她望着依旧神采奕奕的阿丽,羡慕地说:“你比我还大一岁,怎地一点不累?”
阿丽说:“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海月花想不明白,按说阿丽虽与自己情同手足,但可敦与侍女的待遇决不相同,自己养尊处优大鱼大肉,怎么身体却比不得阿丽好?
“我没有生过孩子。”
海月花咦了一声,阿丽补充道:“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海月花,你生了三个孩子,你的身体永远都不可能恢复到年轻的时候了,孩子吸走了你的生命力,你忘记了吗?你生大王子时,险些丧命。”
阿丽的话将海月花自兴奋中拉回现实,她望着天空,今天晚上有很大很圆的月亮,皎洁的月光照在昏黄的草原之上,令她想起自己生头胎时的经历,过去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忘了,现在想想,那时真是自欺欺人。
“我阿妈生了我跟迪哈尔两个。”海月花没有因阿丽直白的话语生气,“现在回想起来,阿妈的身体也不大好,她小解很频繁,月事也不规律,阴天下雨时,她总是腰疼。”
“阿丽,我那时是很害怕的,大汗允许阿妈进帐子来陪我生产,阿妈安慰我,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生了头胎就好了,最好还是个男孩,这样我就能彻底站稳脚跟……我,我之前也是这样跟丰国公主说的。”
阿丽说:“我见过母马下崽子,从那之后我便发誓,不成婚,亦不生子,那太可怕了。海月花,我却不敢跟你说这样的话,如果你没有生过孩子就好了。”
“是的,阿丽,你说得对,已经失去的人生不能重来,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少年时期,我不好意思同你说,其实这长枪……我拿了这样久,已经有些累了。今天晚上若是再遇到熊跟狼,我恐怕无法猎杀,因为我……我……”
海月花说着,双手轻轻颤抖,“我错过太久了。”
阿丽难过地看着海月花,就在她以为海月花会选择回去,重新做可敦的时候,海月花却抬头看向月亮:“但今天晚上,与那时也不同!就算失去太阳,月亮依旧会散发光芒,而我,我也一样!”
“驾!!”
阿丽一个不留神,便被海月花甩下老远,她高兴地甩了一马鞭,毫不犹豫向前追赶,这一刻她们仿佛回到当年,一切凡尘俗世都已抛开,母亲也好父亲也罢,没有什么比自己重要。
王宫中的弘阔可汗很快便得知大可敦带人深夜带人出行一事,最近他被那丰国公主搞得焦头烂额,做梦都在想要怎样才能将其拿下,一听说大可敦做出这等荒唐事,立时大怒,亲自去了大可敦营帐中等待,这一等,就等到了天大亮。
海月花跟阿丽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说来也巧,还没到营帐,路上先遇到了了。
了了肩头有一个小小的雪人,看着还怪可爱的,海月花多看了两眼,顺口一问:“什么时候下的雪?”
阿丽疑惑:“昨儿晚上没下雪啊。”
那这雪人是哪里来的?
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了了就不说话,海月花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眉飞色舞向了了讲述昨晚她跟阿丽是如何寻找到的泉眼,那曾经让她魂牵梦萦,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神之泉,居然真的存在!
“这样冷的天,到处都结了冰,那处泉眼却是热的!手伸进去暖和极了!”
海月花滔滔不绝,她忘了丈夫跟儿子,满脑子都是那极美的神之温泉,“等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一起——不,不用有机会,就今天,就现在!只要你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等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想做什么现在就去做!
天神之泉勾不起了了的兴趣,此时她已随同海月花跟阿丽到达营帐口,一进去,就看见了怒气冲冲的弘阔可汗。
海月花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弘阔可汗正要寻她麻烦,一声斥责没来得及出口,就与了了对上。
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海月花虽不明白发生何事,却先认错:“大汗恕罪,昨天晚上我心血来潮想要骑马出行,这才带着侍女阿丽擅离王宫,还请大汗宽恕。”
弘阔可汗一点都不想宽恕,他想指责大可敦很久了!这个平日最体贴、最会看他眼色的女人,怎地如今这样不懂事?丰国公主来陇北一月有余,她非但不想着帮他压制,反倒跟丰国公主走得近!她想干什么,她想造反不成?他还没死,塔木洪也还不能够独当一面!
了了就在面前,弘阔可汗连个屁都不敢放,最后只能表情扭曲地说:“……我只是记挂你,所以来看看。”
话说完,海月花却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感动,甚至还有点尴尬。
海月花想,真的记挂她,怎么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能记挂她的时候多了去了,迄今她都没有忘记,生下塔木洪后,弘阔可汗的第一句话,是问孩子的性别。
弘阔可汗在这里待不下去,有火没处发,可就这样走了,他脸上又挂不住,费半天劲儿,哼哧哼哧跟海月花说:“很快就是陇北年,年宴你打点得如何了?到时我要宴请所有的勇士,此事定要上心,不可糊弄。”
“大汗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得到这个回答,弘阔可汗总算觉得自己颜面添了几分光彩,未免在大可敦面前露怯,他还得表现一下,否则让大可敦看出来,自己怕丰国公主,那不是前功尽弃?
于是他佯作大方,从了了身边走过要离开时,“随意”道:“你也别到处乱跑,待在营帐里好好休息。”
了了心想,他在说什么?
“宴会,我要参加。”
这话一说,弘阔可汗立马有点恼,他无法表现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最最知他心,一个眼神便能读懂他想什么的大可敦,盼着大可敦说点斥责了了,让了了安分守己的话。年宴是陇北男人的狂欢,一个女人跟着瞎掺和什么?
谁知海月花非但不想阻止,甚至还想跟了了一起参加,她想,凭什么只有男人能参加,女人就不能?陇北勇士保家护国,可要是没有陇北女人,他们凭什么建功立业?
弘阔可汗等半天没等到海月花开口,他总不能这样答应了了,于是搪塞道:“到时再说吧,我还有要事在身。”
刚要走,却被了了拦住,她冷淡地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弘阔可汗在她手中吃过亏,知道不能这样死犟,但让他当着海月花跟阿丽的面屈服,实在为难,海月花又迟迟不圆场,要是可以,他真想拔腿就走!
“知道了。”
最后,弘阔可汗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如蚊蚋,离得远点的阿丽甚至没听清。
了了没有过多纠缠,弘阔可汗这一走,海月花问:“我怎么感觉,大汗有点怕你?”
了了反问:“你不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你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坐着发呆,她刚才把弘阔可汗的全部神态动作都看在眼里,在她记忆中,弘阔可汗是高大强壮无坚不摧的男人,他像山陵,也像暴风,哪怕是哥哥也怕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软弱的时候?
可刚才他跟了了说话,甚至不敢看了了,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都颠覆了六公主的记忆,是这样吗?看似铁骨铮铮,天塌下来都不会跪地的男人,其实这样强悍只是因为天没有真的塌下来?当他面对比他自己更可怕的敌人时,他、他表现的,就是那么的、那么的……
六公主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回去的路上,她碎碎念:“其实你刚才不用那么说的,陇北女人跟丰国女人不一样,她们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已经很久没理她的了了冷不丁问:“地位高,是指可以上桌吃饭?”
六公主:……
了了没有看出陇北女人地位哪里高,能出门就算高,还是丈夫不纳妾就算高?如果那样的话,任何一个男人地位都比女人高,这么“高”的地位,还是他们自己留着吧。
“年宴我没参加过,但我知道,都是男人聚集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玩,你要去干什么呢?”
了了没回答,六公主想不明白,嘴里不停嘟哝。
时间转瞬即过,很快便到了年宴之时,在营帐里捂了好久的塔木洪再度现身,事实证明海月花说得没错,捂一捂好处多,现在他上半脸跟下半脸的色差减小不少,天色稍黑一下便完全看不出来,塔木洪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心情很是愉悦,还特意来找海月花,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建议。
谁知半路遇到努尔提,兄弟俩又是一顿唇枪舌剑,塔木洪讽刺道:“看样子,二可敦的教育并没有让你的修养上升哪怕一点点。”
努尔提正打算出声嘲讽,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什么?这跟我阿妈有什么关系?”
塔木洪见他这反应不大对,拉和公主若真的批评了努尔提,努尔提再见自己应该气个半死,不该是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努尔提冷笑两声:“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居然想当小白脸了,既然这样,何必在营帐里窝着呢?直接去当丰国男人不就好了,陇北瞧不起你这种懦夫!”
塔木洪立刻道:“谁是懦夫?我看连个胡子都不敢剃的你才是!人人都不要胡子,单单你留着,你以为自己很好看?”
“男人要好看做什么?!”
“你分明就是不好看,才瞧不起好看!”
一言不合,两人险些掐起来,幸而边上有人给拉开了,最后双方都十分不满,悻悻然朝对方狠瞪一眼,然后鄙夷地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塔木洪很快找到母亲,海月花听他问努尔提的事,一拍脑门:“这几天忙得很,我给忘了!”
塔木洪叹了口气:“阿妈,你要是再不管管,下回努尔提就能跟我直接动手了。”
海月花白他一眼:“你也真是的,好歹是个哥哥,让他一下怎么了?这种小事自己不能解决,二十岁的人了,遇到事儿就知道找阿妈,我把你生下来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还要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欠你的不成?我还等着你还我的生养之恩呢!”
第42章 第二朵雪花(十二)
海月花一番话说得塔木洪冷汗直冒, 他习惯向母亲提出各种要求,而母亲也从不拒绝,于是乍一被推辞, 顿觉哪哪儿不对, 可他又是个孝顺儿子, 不能向母亲表达质疑,就算有再多疑问也得自己埋在心里, 所以非但没能如愿以偿,让海月花去找拉合公主教训努尔提,反倒是自己被没头没尾训斥一通, 蔫耷耷走了。
他这一走, 海月花肩膀一垮。
她跟塔木洪说了谎,她并没有忘记去找拉合公主这件事,她只是……她不敢去。
阿丽在边上折起一张毛毯, 望着海月花,问:“你真的不去吗?已经拖了好久了,你跟拉合公主, 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吧?”
“谁说的?”海月花立马反驳,“去年年宴, 我们说过。”
阿丽:……
望着阿丽无语的眼神,海月花别过头:“我去找她说话也是自取其辱,而且, 她肯定不会搭理我, 我们俩之间……”
她说不下去, 感觉很恍惚, 有时候过去清晰地就像昨日才发生,还有的时候, 模糊地怎么都想不起来。
当初她跟穿族公主拉合一同嫁给弘阔可汗,弘阔可汗一次娶了两位可敦,虽说拉合是公主,身份尊贵,但海月花却是陇北贵族,所以比拉合更受重视,婚礼虽同一天举行,但圆房却分在不同的时间。
现在想想,海月花也曾有过不甘不愿之事,她父亲阿依汗将军只有母亲一个妻子,陇北大多一妻一夫,不像丰国男人三心二意,海月花对弘阔可汗一次娶两个可敦的行为很不满,却又不能说。
她与弘阔可汗虽是少年夫妻,彼此之间却没有多少情意,哪怕成了大可敦,海月花想的也是稳固地位,扶持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任可汗,至于其他的,她真没想过,弘阔可汗不是那种沉溺情爱之人,她对情情爱爱兴趣同样不大。
所以在与拉合公主见面后,两人并未生出龃龉,反倒因此脾气相似爱好相同,交好了很长一段时间。
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已经想不起具体的时间,但可以肯定得是,她们之间的决裂并非因为弘阔可汗,而是因为塔木洪与努尔提,这两个势如水火的兄弟,成功让海月花与拉合公主分崩离析,她们必须选择站队。
谁都想成为最后的赢家,海月花跟拉合公主一样,她们不想输,却又没有自己去争取的能力,一切希望寄托于儿子,那么势必会因为儿子,做出不得不割舍的选择。
见海月花陷入回忆,阿丽说:“你们从前还约好,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反目。”
海月花苦笑:“你也说了,是从前……那时候我们太天真了,事实上,我跟拉合根本就不该成为朋友,她有努尔提,我有塔木洪,从生了儿子开始,我们俩就注定不能再做朋友。”
阿丽叹了口气,海月花也感觉身心疲惫:“不管怎么说,等到年宴结束……对了,拉合是不是很久都没出现了?”
两位可敦身份虽不同,出身却是一样高贵,所以即便弘阔可汗身体还硬朗,依旧有不少人选择投诚,效忠塔木洪的与效忠努尔提的分别是两拨人,两位王子争权夺势,两位可敦之间却是风平浪静,拉合公主很少出营帐,如果不是她出身马背民族,海月花甚至以为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丰国女人。
为了年宴坐立不安的还有弘阔可汗,他忘不掉了了的话,而且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了了留着自己的原因是什么,她大可以直接把他杀了不是吗?这绝不是仁慈,而是她暗中在打什么危险的主意!
海月花知道了了要出席年宴,特意为了了准备了一身新衣服,陇北的衣服比丰国好多了,但太过厚重了了不喜欢,她不畏冷,平日穿得就比旁人少。
年宴准时开始,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色令智昏之人,弘阔可汗特意请来大可敦与二可敦共同出席,美曰其名她们辛苦需要犒劳,这样的话了了便不会显得过分出众——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弘阔可汗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了了一出现,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年宴设在王宫最大的营帐之中,占地面积比起丰国皇宫的宫殿不遑多让,将领们的桌子在两边由前到后排成两排,唯一的主位位于中央,主位两旁另有两张桌子,这是为大可敦与二可敦准备的,原本弘阔可汗还想吩咐人再备一张给了了,但大可敦表示了了可以和她一起坐。
谁知年宴一开始,了了压根不管她的位子在哪里,众目睽睽之下,她从入口径直走到最前方,海月花落座后,发现了了没有跟着自己,抬头一看——她站在主桌前面!
弘阔可汗手里捏着酒樽,如果他不拿着某个东西,他怕自己情绪外泄,会被其他人发现端倪。
了了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表现的如此明显,弘阔可汗不会不懂。
事实上弘阔可汗的确懂,他只是在装不懂,让他给了了让位置?这算什么道理?被其他人看见,他的脸还往哪里搁?从今以后,他还有什么资格指挥他们?
所以哪怕了了停在面前,弘阔可汗依旧岿然不动,他坐在椅子上,声音低沉:“到旁边去,和大可敦坐在一起,那里为你特意准备了位置。”
在不明就里之人听来,便是大汗无比宠爱这位丰国公主,不惜为她特意定制位置,否则陇北的年宴,丰国女人凭什么参加?
但海月花听着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大汗咬字时,似乎格外注重了“特意”这个词,好像……好像……好像不是在告诫了了,而是在讨好。
看啊,我特意为你准备了好的位置,那个位置特殊得很,比我坐的这个好,所以你不要和我抢,乖乖去那边坐下——海月花是这样的感觉。
了了不愿意,她才不管哪个位置特不特意,她理所当然要坐主位。
弘阔可汗假装看不懂她的意思,这让了了不是很高兴,小雪人里的六公主只感觉气氛古怪,剑拔弩张,活似下一秒弘阔可汗就要掀去起桌子发大火,可实际上弘阔可汗并没有,他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塔木洪与努尔提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们自然想不到弘阔可汗害怕了了,只以为是他宠爱丰国公主,所以才任由这位公主耍性子。
塔木洪对了了有好感,努尔提却没有,他一想到大汗为了这个丰国女人逼得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剃胡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出声嘲讽:“站在这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像什么样,你们丰国人不是最懂规矩,最讲究什么礼数?还不赶紧去自己位子上坐下,耽误了开宴时辰,你担当得起吗?”
弘阔可汗心里立刻将次子夸赞了一千一万次,说得好哇,说得好,再来两句!
海月花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不过她也怕了了惹怒弘阔可汗,于是出声劝阻:“公主,你到这里来吧,一会儿宴会就要开始了,今天有你喜欢的奶果。”
弘阔可汗不停地呼唤着天神,希望天神显灵,将这丰国公主按到她该待的地方。
谁知了了非但没有退后走开,却是更加往前,她将手放在了主桌上,弘阔可汗离她最近,已经看见自她掌心向四周蔓延开的冰霜,如果他再不做反应,一旦她起了杀心……
就在努尔提沾沾自喜时,弘阔可汗突地站起身,没有了胡子,他的表情管理相当失败:“来,公主,你既是丰国公主,便代表了丰国与陇北的和平,公主请坐。”
众人哗然,和平?
谁不知道大汗一心想要吞并丰国问鼎中原,此番说是和亲,实则只是为了麻痹丰国,等到春暖花开,粮草充足,陇北必然会再次开战,到时这位丰国公主能不能活着都得另说。
这儿要是有丰国人在,大汗这样说无可厚非,可、可这里全是自己人,大汗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再联想到断脚的切瓦和丧命的木罕,这一切都是拜这位丰国公主所赐,大汗非但没有惩罚,甚至将其奉为座上宾,如今还将主桌让出来,陇北将领们心里生出一个极为荒谬,却又很是理所当然的猜想:
大汗,该不会是被丰国公主迷住了吧?!
这可不行!
当下便有人开口:“大汗,万万不可啊大汗!您是陇北可汗,主桌只有您才有资格坐,怎能让给丰国公主?她一介女流……”
“好了,不要再说了。”弘阔可汗勉强维持着理智,“我都知道,我自有考量,不用你来操心,公主虽是丰国人,如今却已是我的可敦,夫妻一体,这个位子是公主坐还是我坐,有什么不同?”
为了强调自己的地位,弘阔可汗眼一横,“难道公主坐了这里,我就不是陇北的可汗?你们就要造反?”
吓得那人连连告饶:“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弘阔可汗假作镇定站起身,“公主请吧。”
了了听了这么会儿,总算明白弘阔可汗为何要大费周章说这么多话才肯让位,她想了想,说:“这里被就该我坐。”
弘阔可汗额头青筋一跳,假笑道:“公主说得是,好了,公主赶紧坐下吧,马上开宴了。”
了了走到主桌前坐下,这里的视野非常好,能够将所有人看进眼底,她也是第一次正式与二可敦拉合公主见面,原本她来到苏克津城,第二天便应去见两位可敦,但一来,弘阔可汗不敢管她,二来拉合公主自己不爱出门,两人竟是迄今为止,才算见面。
与人高马大的海月花不同,拉合公主皮肤很白,可能是因为常年不出门所至,除此之外,就是她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息,了了记得她与那个死掉的木罕是亲兄妹,但兄妹俩无论外貌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
而且从宴会开始至今,拉合公主始终没有说话,她对这一切似乎都不感兴趣,只有在努尔提开口说话时,拉合公主的表情才略有松动,而且她眉头蹙起嘴角下垂,眼里也并无笑意,显然不赞同努尔提刚才强出头。
对于了了抢位置,拉合公主也是最不在意的那个,就连海月花都惊奇不已,惟独拉合公主。
但随后问题来了,海月花是给了了准备了位置,可了了跟弘阔可汗体型差异巨大,她给了了的位置,让了了坐当然不在话下,但弘阔可汗坐不下啊!
这弘阔可汗让出位置,难道就要一直站着?
要是从前的海月花,肯定会非常懂事给弘阔可汗颜面,自己站起来口称身体不适,先行离去让出位置,可这一次她不想让,这本就是她该坐的地方,为什么要让?再说了,这一眼望过去百来号人,谁不能让?凭什么是她?
拉合公主也没有反应,还是塔木洪及时开口:“大汗若是不嫌弃,请坐我这里。”
弘阔可汗能过去吗?
能。
过去之后还有脸吗?
没了。
他脚底像是生了根,扎在地面一动不动,了了还等着他滚蛋,半天不见动静,抬头看去,弘阔可汗面色青白交加相当难看,这会儿就是个傻子吧,也能看出不对劲来了,拉合公主几次三番以眼神示意努尔提,不许他再轻举妄动,否则激动的努尔提早早跳了起来,他看了了极为不顺眼,尤其是在得知大可敦与了了走得很近之后。
这个丰国公主,先是害了他的舅舅木罕,却没能得到惩罚,大可敦又跟她交好,这两人必然已联手!
为的都是塔木洪!
想到这里,努尔提忌妒得浑身发痒,他也曾委婉地向母亲提起过,是否可以像大可敦那样主动去与丰国公主来往,别的不说,哪怕是能从丰国公主手中得到一点,哪怕是一点好处,也比现在这样强。
可阿妈却总是四两拨千斤,嘴上答应着好,转头就抛到九霄云外,根本不像大可敦事事为了塔木洪着想。
弘阔可汗看着了了,勉强露出笑容:“这里坐着,感觉如何?”
了了听不出来他的意思,认真感受了下,说:“不怎么舒服。”
弘阔可汗自诩是男人,不能像女人那样垫垫子,他的椅子硬邦邦,没有坐垫怎么会舒服?
“那我把位置让给你,你是是否开心?”
了了奇怪地看着他:“这本就属于我,难道,你想坐?”
被那么多人盯着,弘阔可汗怎么能说自己想坐?是他“让”出来的,让的原因是他宠爱丰国公主,而不是必须得“让”,这使得他的面部表情愈发扭曲奇怪,看在海月花眼里,甚至都担心弘阔可汗一个暴怒,会一拳把了了打死。
“大汗!”
一怒声自人群中传出,一个身高不输给弘阔可汗的男人走了出来,指着了了的鼻子怒斥:“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大汗允许你坐在这里,我也决不承认你有这个资格!卑贱的丰国女人,就算是丰国皇帝在这里,也不能抢坐大汗的位置!大汗不与你计较,我却不会顺着!现在!立刻!马上!”
“给我滚到一边去!否则,我一刀砍了你!”
弘阔可汗只觉空气瞬间稀薄,呼吸不能,他一方面感动于有勇士愿意为自己出生入死,一方面又担心了了像之前那样蛮不讲理直接动手,好在了了没有。
她坐在位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能还在思考弘阔可汗那些话,只有小雪人里的六公主急得大叫:“起来起来!快起来!他要打你了你看见没有?你怎么还坐着啊!起来起来快起来!他要打你了!你不要命了!”
男人大步朝了了奔来,他可不管这是不是丰国公主,也不管大汗对她究竟是何种感情,但女人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决不能玩物丧志,尤其是大汗这样的人!若是有女人成为了大汗的绊脚石,那么即便是豁出这条命,他也会为大汗铲除障碍!
说时已是来不及,弘阔可汗根本没有阻挡,也许他根本不曾想过要阻挡,这人要是真能杀了丰国公主,那么便是为自己除去心头大患,若是不能,丰国公主也无法怪罪到自己头上——
就在他这样想时,眼前突然掠过一片血红!
这片血红带着温度,扑洒到了弘阔可汗的脸上,他下意识闭起眼睛,视线被遮挡,于是空气中的血腥味格外清晰、浓厚,令人作呕!
男人冲到了了跟前,双手伸出就要抓她出来,再当众将她甩到地上,让大家看看这所谓的丰国公主,根本就是个下贱胚子,没有任何价值!
第43章 第二朵雪花(十三)
奇怪。
男人想着, 明明已经操控双手向前抓去,以自己的体型与力气,应当不费什么功夫即能将这丰国女人高高举起再抻向地面, 他有信心可以把她拦腰摔断, 这样的话, 丰国女人将再也不能动摇大汗的意志!
仅眨眼的功夫,没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只有弘阔可汗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而狂妄叫嚣要处理丰国公主的陇北男人,他还维持着那个张牙舞爪的姿势, 面部表情却从凶狠残暴转变成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怎么回事, 他的手呢?
了了并没有生气,迸溅出的血液将要沾染至她衣衫前便已凝结成一颗一颗细小的血色冰珠,落地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弘阔可汗却没有这般本事,他对此感到错愕与惊恐, 要说他在战场上见过的残肢断臂数不胜数,怎么也不该被这点小场面吓住, 可面对了了,他止不住要恐惧,因为她无法被掌控。
男人两条胳膊自肩膀处齐齐而断, 伴随着剧烈惨叫, 他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 如同被剁去脑袋的活鸡, 命不久矣还要垂死挣扎。
所有人尽是大气不敢喘,了了却朝弘阔可汗勾了勾手指, 他本不想靠近,却不得不温顺靠过来。随后了了伸手进他衣领,掏出了那颗他始终不敢取下,却也不敢不随身携带的铃铛。
还是要露在外头,才能让人知道他有主。
她学习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如此来对待男人,无需将他们视为同类,也无需给予任何人格,只要他们服从。
“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了了的声音并不大,却像刀子剐在所有人心头。
伴随着她的话语,冰雪席卷而来,营帐外寒风呼啸,严酷冷冬降临,将一切冻结,就连营帐内燃烧的篝火,也凝结在冰雪之中。
外头传来无数人的惊叫,原本虎视眈眈的陇北将领此刻丑态尽显,厚厚的毛皮遮挡不住凛冽寒意,而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冻得面色发青,连呼出的热气都在须臾间结出冰霜。
“怎么回事?”
海月花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解地看着被快冻死的弘阔可汗与塔木洪,最奇怪的是,她完全没有感觉到冷啊!
这种冷就跟往年的陇北冬季一样,怎么也不至于夸张到这种地步,甚至于她看见大汗连脸上的汗毛都变成了一小根一小根鲜明的白色冰条,海月花不能理解。
只有拉合公主眼睛发亮,她大声说道:“是女神的惩罚!女神从群山之巅走向人间,任何目睹过她真容的人都将在寒冷中死去!”
按照陇北的习俗,陇北年过后的第十天要祭祀冬之女神,以此祈求她来年不要再带来寒冬,每个陇北人都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天神是慈爱的父亲,教导他们生存,而女神是残酷的敌人,她统治冰雪,却又被天神击败,她怨恨天神,便将自己的愤怒降临至天神深爱的土地,用寒冬来剥夺陇北人生存的可能。
每个人幼时都曾躲在母父怀中,听着呼啸的寒风将营帐吹得猎猎作响,身上裹着再多衣裳依旧无法与寒冷对抗。大雪前夕天空灰暗无比,风霜如刀,像是女神的双手要将世界摧毁,雪花夹杂着冰雹从天而降,再强大的人也必须向其屈服。
草木枯死泉眼衰竭,世界在冬之女神的压迫下走向终结,有着虔诚信仰的陇北人,在拉合公主满怀喜悦地喊出这样一句话后,竟齐齐匍匐下跪,呈五体投地大拜之式!
六公主瞠目结舌,她印象中野蛮无理的陇北人,竟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
发生异状的不仅仅是王宫营帐,还有苏克津城,乃至于整个陇北,极寒之气席卷草原与荒漠,奇怪的是只有男人无法承受,女人却可以像平常一样生存,于她们而言,这个冬天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冷是一如以往的冷,但哪里就夸张到连床都下不了呢?
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论耄耋老者亦或垂髫儿童,只要性别为男,都只能裹起被子烤着火炉瑟瑟发抖,守卫着苏克津城的勇士、走南闯北的皮毛商人、上蹿下跳的顽皮小孩……一瞬间,男人从陇北的各个地方消失,除了家里,他们无处可去。
对陇北女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反正从前男人们能出门时,她们也一样要拿起武器去打狼。,现在风水轮流转,男人畏惧神罚无法踏出家门,女人们做和平时差不多的活,却能得到“勇士”的称号。
本就身强体壮的她们在得到训练强化之后成长极为迅速,严酷的寒冬虽没有像对待男人那样伤害她们的身体,却将杂念冻结,在春日到来,杂念融化之前,她们感受到权力的滋味,就不会再想要回到过去。
同时了了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离开修仙界之后,她的力量随之消失,虽然身体依旧可以锻炼,但却无法像修士那样呼风唤雨。随着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增长,她的力量又渐渐开始恢复,这让她感到不解。
修仙界的一切符咒法术,在这个世界通通失效,了了恢复的是自己本身的冰雪之力,她不大明白,如果最终力量能够恢复,那么一开始又为什么会消失?
突如其来的改变只给陇北女人带来了短暂的震惊,随着生活继续,大部分女人意识到,虽然男人总是表明上战场很危险、养家糊口很累,可他们从不曾告诉过女人,与付出相对等的是数不尽的好处。
强悍如弘阔可汗也只能待在营帐里等待垂怜,他裹着被子惶惶不可终日,脖子上稍一动弹便会响的铃铛提醒着他奴隶的身份,很奇怪的是了了始终留着弘阔可汗的性命,明明他已经毫无用处,她在他身上、在陇北男人身上所学习到的已足够她明白,自己该以何种姿态来对待他们。
这个世界是这样,不代表它是对的,了了不接受任何规则。
弘阔可汗原以为阴阳颠倒后了了定然手忙脚乱无法处理乱局,谁知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发展,首先是海月花,她几乎完美替代了弘阔可汗,其次是拉合公主,她是陇北女人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弘阔可汗表示过一点惋惜,甚至主动上门请求了了接受自己。
小雪人中的六公主无比疑惑,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大可敦,更不是她记忆中的二可敦!
二可敦明明是个假模假样的笑面虎,看着安分守己不爱活动,城府却极为深沉,若不是有她扶持,努尔提哪里来的本事与塔木洪分庭抗礼?
“你不能相信她。”六公主严肃地说,“她肯定是为努尔提求你。”
拉合跪在了了面前,她双手交叉分别贴在两肩,压抑着激动:“尊贵的女神在上,请赐予我您的荣光。”
说完深深拜下。
虽然了了没有说,可陇北男人受寒气所困找不到缘由,人们便将其归于冬之女神的惩罚,不知从何时起,丰国公主成为了冬之女神的化身,马上便是祭祀女神之日,拉合希望自己能像海月花代替弘阔可汗那样,代替陇北大祭司。
“不能答应她!”六公主又一次强调,“了了,不能答应她!祭司的权力仅次于可汗,你要考虑清楚!”
了了没有理会六公主,也没有立刻答应拉合,她专注地打量着对方,拉合几乎不出营帐,皮肤非常白,但这种白和丰国女人又不同,拉合白,却并不瘦弱,甚至于她的手掌虎口处还生着一些厚厚的老茧。
她是了了在这个世界所遇见的第一个保存着完整本性的女人。
与海月花沉寂的本性不同,与六公主消失的本性不同,拉合的本性没有被毁灭,更没有被隐藏。
她让了了潜意识中感到亲近,于是了了往前靠了靠,贴近拉合,冰凉的气息随之而来,拉合却并不感到恐惧。
那日在年宴上她就不害怕,也不理解其他人在怕什么。
“你想当祭司,是为努尔提?”
“不是!”
“是为斯日遮?”
“不是!”
拉合一字一句地回答:“为我自己,我要报仇!”
六公主惊讶极了:“报仇?你跟谁有仇?”
拉合望着了了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无需隐瞒,于是向了了讲述自己的往事,“不值一提的过去,枯燥乏味,没有意义。”
父亲畏惧弘阔可汗,将年仅十七的她嫁到陇北,以求与陇北相安无事,而拉合并不想嫁,她是被父亲用绳索捆绑送来陇北的。
“就像待宰的牛羊。”
拉合咬牙切齿地说,“我试图逃走,却被木罕出卖,父亲为了惩罚我,当着我的面,打断了母亲的双腿。”
她狠狠握住拳头,“木罕与我异母同父,他的生母是父亲抢来的女奴,因此他不被列入继承人之中,父亲为了要我安分,命木罕随我到陇北,名为陪伴,实为监视。”
拉合天生“不安分”,身为女子却总想着与兄弟一较高下,甚至妄图继任族长,畏惧她能力的兄弟们一合计,便撺掇族长父亲将拉合嫁至陇北,同时又扣留拉合的母亲,以其作为人质,要求拉合不得报复。
“我恨我的父亲,我恨我的兄弟,我恨我的丈夫,我恨我的儿子。”
了了想起初至陇北时弘阔可汗对她说的话,想来拉合也被其视为“烈性美人”,他成功“征服”了拉合,便顺理成章认为也能征服了了。
面对抵死不从的拉合,弘阔可汗会像驯服烈马一样对她动手,在这种情况下被迫生出的孩子,要怎么去爱?
六公主目瞪口呆,自言自语:“我一直觉得努尔提不聪明……跟心机深沉的二可敦不像母子,没想到……”
拉合不想要一个像塔木洪那样聪明的儿子,她只需要儿子听话。所以她不教他,也不介意木罕接近他,她要他软弱无能外强中干,做最衬手的傀儡,等她扶持儿子成为陇北可汗,便是报仇之日。
二十年她都等得,难道还差这一会?
却不曾想从天而降一个了了,不仅杀了她的心腹大患木罕,还摁下弘阔可汗,眼见海月花被委以重任,拉合认为自己不能再继续观望下去。
“穿族同样流传着冬之女神的故事,传说女神爱而不得,才布下严寒毁灭人间,可我从小便不想要针线。”
拉合仰起头看向了了,目光虔诚:“天神如果真的爱他所创造出的人类,那么不应当只爱男人,他应当询问女人,是想要弓箭,还是想要针线。既然他不问,便是不爱,他是男人的天神,不是我的天神,我不信他。”
她不愿生来被定义,不愿生而为女便失去继承权,父亲不给她就要抢,兄弟不服她就要打压,她的人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拉合愿意等,也足够能忍。
了了看了六公主一眼,她没说话,六公主却恍惚间懂了她的意思。
——都是公主,为何如此不同?
“可以。”
了了点了下头。
“为什么呢……”六公主呢喃着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跟大可敦反目成仇?”
了了重复了一遍六公主的问题,拉合平静地回答:“海月花与我不同,她生下塔木洪后,与我便成了仇敌,她尽心尽力教导塔木洪,她只想做大汗的母亲,不想做大汗。自她产生这个想法,我与她便不再是同路人,我不信任她。”
六公主瞳孔一缩。
“我有三个女儿,她们不比塔木洪差,请您留下她们为您效力,女神大人。”
真正让拉合意识到自己与海月花无法继续做朋友的瞬间,是在海月花生下第一个女儿后。那失望的眼神迄今还停留在拉合眼前,之后数年,海月花不能说不疼爱女儿,可对女儿的关注远远少于塔木洪,更别提是教导她们成为强大的战士。
拉合无法改变现状,所能做的只有让女儿们离海月花的两个女儿远一些,曾经的好友渐行渐远,终于形同陌路。
了了又点了下头,她告诉拉合:“我不是女神。”
“我叫了了。”
说着,她竟伸手扶起拉合,“待我回到丰国,陇北以你为王。”
六公主下意识就想阻止,可又想到什么,没有开口,等拉合离去,她还傻呆呆坐着,极寒之气将小雪人的外形彻底凝固,但她心中的杂念却需要自己想清。
“了了。”
安静的营帐中,六公主鬼使神差问了一个在这之前她从不关心的问题:“你曾经说过,四皇姐的日子不好过,她不用和亲,又嫁给了心上人孟玉堂,怎么会不好过呢?”
当六公主问出口,一些被遗忘的记忆骤然回笼,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那是一个名字,是被忘掉的名字。
了了走到小雪人跟前,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刹那间六公主灵魂一震,无数画面如走马观花于她脑海中浮现。
第44章 第二朵雪花(十四)
如果幸福的定义是衣食无忧, 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么她幸福。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会思考, 会不甘。
孟玉堂痛失心上人, 又不得不尚公主做驸马, 他不怨恨赐婚的皇帝,不怨恨催促的母亲, 惟独怨恨在这场婚姻中同样身不由己的四公主。
成婚他是不甘不愿,圆房他手段粗暴,更有甚者, 为了报复这个让他永失所爱的女人, 婚后的孟玉堂可谓是来者不拒,驸马不可纳妾,他便在身边养了不少美人侍婢, 对母亲严苛要求公主视而不见,甚至害得四公主小产。
在这样的情况下,四公主非但没有怨恨, 还全部忍耐下来,当皇后询问她婚后生活如何时, 她更是报喜不报忧,替孟玉堂遮掩,无论孟玉堂怎样要求, 她都全盘接受, 绝无怨言。
六公主如同身临其境,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气到攥紧拳头拼命挥舞:“她对我不是很能吗?怎地到了孟玉堂跟前就成了这样?把在我身上使的劲儿用在孟玉堂身上不好吗!”
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何这样生气,只知道心头像是压了块巨石般难受, 细细想来,这份难受却不是为嘴上说着爱意却左拥右抱的孟玉堂,而是为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四公主。
六公主想,难道她把孟玉堂抢走,是为了嫁给他吃苦?
纵然她对这个姐姐有无数怨怼,亦不愿见对方变得这样死气沉沉,仿佛大好年华死去,正值韶华却已白发苍苍。
了了问:“你在生什么气?”
“我才没有生气,我是看不起她!”六公主的拳头挥舞得更厉害,“她是公主,是公主!怎么能被人立规矩?皇后为了她百般算计,就是要她这样糟践自己的吗?一个孟玉堂,不过一个孟玉堂!她为何要——”
了了看着她,六公主的表情却忽然僵在脸上,因为她想到了答案,一个自己从来不信,却是唯一能解释的答案。
那就是四公主真的没有想过要抢她的心上人,也从来没有算计过她,正因这份关怀与愧疚都是真实的,所以四公主隐忍不发。
如果是因深爱孟玉堂,以四公主的性格不会委屈至此。
“什么啊……”六公主无力地松开拳头,跌坐回雪人里,“这算什么赎罪,父皇母妃那样对我,他们都不觉得愧疚,她愧疚个什么劲儿?我、我……”
清卓,清卓!今天母后给了我一对镯子,我们俩一人一只,好不好?
清卓,等我们长大了,公主府修在一起,一辈子做邻居,好不好?
清卓,德妃娘娘又骂你了吗?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来找你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下次我一定会小心。
……
六公主抬手捂面,啜泣不止,宫人内侍叫她公主,父皇母妃喊她小六,她在皇宫中的名字无人问津,因为公主的身份永远大过本身。到了陇北,她是可敦,是丰国公主,是母妃书信中的“爱女”,哥哥的“妹妹”,却惟独不是自己。
“我想起来了……了了,我想起来了。”
她满脸泪水望着了了,“我有名字,我叫清卓,徐清卓。”
当她找回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已消失的本性再度复苏,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悉数回笼,清卓想起幼时,自己与四姐曾亲密无间,只是母妃不许她们往来,自己胆子小不敢违背母亲,四姐便偷偷从皇后娘娘宫中跑出来,皇后娘娘许是知道,虽不赞同,却从不阻止。
直到年岁渐长,哥哥与太子的争斗愈发激烈,姐妹二人才逐渐疏远,再见面时,童年情谊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壁垒分明的隔阂。
她们互相分化彼此敌视,忘记了最初曾有过怎样的爱意,她们在争什么?
争父亲的疼爱,却不争父亲的皇位,甚至连争夺疼爱都是为了给兄弟铺路,她们争夺情郎,只为对方那一点点的温柔善意,可姐妹之间的羁绊,难道比不上一个孟玉堂随口两句安慰?是哥哥的皇位跟她们共享,还是丈夫的荣光分她们一半?
她们最终得到了什么?从生到死,一辈子都是别人的垫脚石,就连死后作为灵魂,自己不恨母妃不恨父皇,不恨哥哥不恨丈夫,最怨恨的,竟是同样身不由己的姐姐。
“救救她吧,了了,求你救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了了说:“这种话,你自己同她说。”
清卓流着泪道:“可是我已经死了,现在你才是我……”
了了冷淡瞥来一眼,人类的灵魂既不甜也不冷,如果清卓意识不到应该怎样做,那是她自己的问题,了了没有多少耐心花在她身上。
能占卜吉凶的大祭司在这个冬天只能缩在营帐被褥中取暖,无法承担祭祀冬之女神的职责,被替代是很自然的事,只不过替代者的人选令海月花始料未及。
形同陌路二十年的朋友再度相见,彼此之间竟出乎意料的和谐,只是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是无话可讲,还是心知肚明。
海月花对拉合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一方面她后悔于这些年的疏离,另一方面则害怕拉合会拒绝自己,思来想去,终究是重修于好的渴望占据上风,就在海月花试探着开口时,拉合却也恰好说话。
“你……”
“你……”
两人相视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一切说尽,二十年来的隔阂疏远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图娜跟木拉拉是两个很好的孩子,米朵姐妹三人私下里一直背着我与她们俩交好。”
米朵是拉合的大女儿,拉合不想与海月花加深仇恨,所以告诫女儿们远离海月花的两个女儿,谁知道这几个不如塔木洪努尔提受重视的孩子却拧成了一股绳。拉合发现此事后曾想过阻止,最终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儿们已经长大,是能够展翅高飞的雌鹰,不需要母亲再为她们参谋。
海月花有些羞愧地说:“是我不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塔木洪身上,忽略了她们。”
“也没什么不好。”拉合很不客气地说,“图娜跟木拉拉是自由的海东青,不受重视反倒可以自我生长。”
生了儿子后的海月花要教女儿,这可比冬之女神的传说还要可怕。
这对二十年前的好友就此重修旧好,真正处于权力中央后,海月花才明白,什么扶持儿子当可汗,自己当可汗的母亲就心满意足,通通都是虚假空话,手握权力的人才知道这种滋味有多么令人着迷。
冬之女神祭祀大典上,新任陇北大祭司拉合向陇北的女人们讲述了一个新的“传说”。
从来就没有什么赐予男人弓箭,奖励女人针线的天神。从始至终,她们只有一位神明,那就是冬之女神,她赐予女人弓箭,奖励男人针线,可女男地位颠倒日月逆转,女神愤怒降下神罚,寒风是女神的怒吼,冰雪是女神的咆哮,想要万物复苏,就必须恢复正常的秩序,否则陇北将永无春日。
伴随着拉合的话,漫天风雪呼啸而来,甚至有数条冰龙盘旋于半空,目睹此现象的陇北人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眼睁睁看见冰龙化为流光,消失在了了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弘阔可汗成为了这场祭祀的最后祭品,拉合手起刀落,将他的头颅斩下,在没有人听得到的地方,她微笑着对弘阔可汗说:“这一刀,迟来了二十年。”
说罢捡起头颅放置于身侧木匣之中,这是她为父亲准备的贺礼,想来父亲收到后,会感到非常欣慰。
清卓大惊失色,弘阔可汗就这样死了?当着陇北女人的面,被新上任的大祭司一刀了结?
那可是号称最强的男人,威名响彻中原的强大勇士,这样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弘阔可汗脖子上的铃铛随着头颅掉落,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到了了脚边,被了了随意踩碎,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眺望远方,有她在天地也要变色生命亦将灭亡,可此时的陇北却蔓延着一种说不出的勃勃生机,如同绿芽突破冻土冒出新生,坚冰展开裂纹。
清卓随着了了的视线看去,天广地阔,江山无边,狭窄的胸襟因这壮丽之色撑开些许,装进了震撼与感叹,还有数不尽的不甘。
草原一望无际,沙漠荒芜辽阔,这是陇北。
高山河流,雕梁画栋,烟雨楼阁富丽堂皇——那是丰国。
自己这悲惨无助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她能像哥哥那样读书办差,如果她能看见巍峨的高山、汹涌的河流,能沐浴自由的风雨与黄沙,她就不会甘于现状,不会将母亲与哥哥视为人生的全部。也许她能继承皇位荣登大宝,这天下兴许也能是她的。
那样就没有和亲可言,她不会成为弘阔可汗的三名妻子之一,不会夹在哥哥与丈夫之间左右为难,更不会客死异乡——了了说得对,她曾有无数次机会改变现状,可她总在自怨自艾,等待母妃后悔,等待哥哥拯救,等待丈夫宠爱,等待亏欠自己的这些人良心发现。
真是愚蠢极了。
当清卓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直以来蚕食着灵魂的束缚顿时化为云烟,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中,她像是再次被孕育,天生地养,无拘无束。
了了似有所觉,在她的目光中,小小的雪人逐渐凝聚成型,弘阔可汗作为祭品被斩杀的同一时间,清卓也就此重生。
拉合惊讶地发现祭台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个陌生小女孩,了了随手将小清卓拎起来:“在我回丰国之前,让她跟着你吧。”
以冰雪之躯复活后只能从小孩子重新生长,清卓听了了要将自己交给拉合,破天荒的没有反对,而是乖乖走到拉合身边,这一幕被海月花看在眼中,问:“你怎么不把她交给我?”
拉合说:“看你对图娜跟木拉拉的方式,谁敢保证再给你个孩子,你会把她教成什么模样?”
海月花气到跺脚还无法反驳,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两个女儿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她,无论她怎样弥补,过去的忽略与不公都是事实,拉合完全有资格谴责她。
陇北天翻地覆,这消息瞒不过丰国皇帝,一个月后了了收到第一封来自丰国的信件,写信人是德妃,她在信中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意,拳拳爱女之心跃然纸上,信到结尾口风一转,小心翼翼试探询问陇北如今情况如何,是否有需要帮忙之处。
了了将信纸放至烛火上点燃,秋霞问:“公主可要回信?我已为您备好笔墨。”
了了摇头,“不必理会。”
从前清卓在陇北时,每月都会写一封信回丰国,德妃可是从来不回,只有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才会象征性回上那么一两封,这些信被清卓如珍似宝的收藏着,想念故土时才舍得取出看一看,即便上面只有寥寥几句场面话,连关怀都那么不走心。
果然,当了了不回信,丰国的信件反倒如雪花般接连不止,一开始德妃还能掩饰,到了后来已原形毕露,直接要求了了帮助成奕,太子势大,成奕愈发匹敌不能,他们终究是一母所出的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难道了了能不管?
德妃的每一封信清卓都看了,如果是从前她一定欣喜若狂,觉得母妃把自己放在心上,可复生之后再看内心却生不出半分波澜,一字一句尽透虚假伪善,只有利用无法掩饰。
最新一封信上,德妃如泣如诉讲述了自己当年十月怀胎是如何痛苦折磨,又是遭了多大罪才将女儿生下,字字恳切叫人动容,清卓默默地看完后,把信还给了了,说:“……这是三皇子代笔,德妃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与皇帝跟成奕不同,德妃认为自己把女儿生下,那么女儿理所当然要听自己的话,会这样细致卖惨讲述自己难处来博取同情的只有成奕,类似的信件在从前清卓也收过,那就是成奕请她盗取陇北金印之时。
此时的丰国皇宫,依旧没有等到回信的皇帝正在大发雷霆,他气喘吁吁地指着德妃的鼻子:“朕让你联络小六,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为何三个月过去,她还是音讯全无?是不是你阳奉阴违?!”
德妃惶恐不已:“圣上明鉴,妾怎敢妄自托大?想来是小六身不由己,非是她不想回……”
“一派胡言!”
皇帝愤怒地拍了一掌桌子,茶盏跳动,里头茶水溅满桌面:“如今陇北以她为主,连弘阔可汗都死在她手上,她身不由己?朕看她天生反骨,早有不臣之心!”
数月前,远在陇北的探子递回消息,说是天降异象,前去和亲的六公主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在祭祀大典上杀死弘阔可汗,被陇北人奉为新主,皇帝得知后大喜过望!
这些年陇北始终是丰国最大的威胁,倘若能将陇北并入版图,他定然能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一统天下的君王!
谁知送去的信件通通石沉大海,派去的使者也是有去无回,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再傻也不信女儿能有什么苦衷!
“说!”
他厉声呵斥德妃,“你们是不是早就有所预谋,故意搅乱小四和亲,由小六替代?好哇,朕竟不知,你竟有这般狼子野心!”
德妃此刻恨毒了无情无义的女儿,哭着向皇帝求情,恨不得自尽以证清白,皇帝冷笑道:“别以为她正如今是陇北之主,便能抵挡我丰国千军万马!陇北严寒至今未停,只有女人能够抛头露面,一群子妇人能掀起什么风浪?她既然不知好歹,休怪朕不念父女之情!”
言罢拂袖而去,徒留德妃哭得肝肠寸断,将那胆大包天没有良心的女儿骂了又骂。
皇帝说到做到,丰国早已春暖花开,他怕的是骁勇善战的陇北男人,不是女人!女人难道还能组成军队?就算有军队,又拿什么同丰国大军抗衡?眼下正是拿下陇北的大好时机,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哪怕弘阔可汗再世也无力回天。
想到这里,皇帝迅速召见数位重臣,并亲自修书一封传往边疆,交付大将军孟拓,令他带兵主动出击,此时的陇北是一头断了腿的狮子,不趁此机会将其拿下,难道要等它修生养息,再来吃人?
孟拓亦有此意,与皇帝可谓是一拍即合,玉堂如今人不人鬼不鬼,这一切皆是拜六公主所赐,这份仇怎能不报?!
不过在出兵之前,他给了了写了一封信,俗话说先礼后兵,倘若公主再不给出反应,那也休怪他无情,陇北人在丰国边境大肆烧杀抢掠,待杀至苏克津城,他可难保自己手下的将士会做出什么事,万一在这危险之时,不小心“误伤”公主,这可怪不得旁人。
在这之前,孟拓已命人向陇北送出数十封信,派出去十几次使者,可惜皆是有去无回,就在他以为这一次也不会得到回应时,守营的军士却踉踉跄跄掀开营帐扑倒在地,未等孟拓询问,就慌张禀报:“大将军!使者、使者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孟拓一听,连忙放下手中羊皮地图,陇北易守难攻,草原腹部有无数空洞与沼泽,一旦陷入极为危险,很可能人马俱亡,所以他派出数队斥候进入陇北草原想要摸清地形,可这些斥候与先前的信件一样,通通音讯全无。
军士磕磕巴巴地说:“进、进不来!”
孟拓顿时听不懂了,什么叫进不来?“有腿有脚的,怎么进不来!难道还要我出去迎接?”
那军士被孟拓的怒气吓到,扑通一声跪倒,带着哭腔喊道:“是有腿有脚,却是没了脑袋!”
什么?!
孟拓大惊,赶忙走出营帐,却见不远处一条马队,每匹马上都有一名使者打扮的人,他们身上被冰雪冻结,脑袋则由双手捧在胸口,因天气寒冷,眉目竟还栩栩如生,死前恐惧犹在,令人不寒而栗。
孟拓大怒:“好歹毒的女子!竟下此毒手!”
军中一时群情激愤,见正值士气最足之时,孟拓擂鼓聚将,向陇北进军!
塔木洪终日待在营帐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并非耳聋目盲,他很快察觉到王宫中的变化,可惜他无法走出营帐,极寒之气依旧笼罩于陇北上空,这一点是孟拓没有想到的。
他只知道陇北天降异象,男人们变得不能出家门,于是想要趁此机会将陇北拿下,他忘了他手下的将士也是男人,一旦步入陇北境内,亦不能幸免。
初时不觉,一路顺遂,陇北境内竟无人看守,这使得孟拓愈发自信,认为只剩下女人能够出战的陇北毫无抵抗余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其拿下。
偶尔会有几个骑马的女人在远处一闪而过,一看见丰国军队便打马逃走,孟拓见状,更是志得意满。
陇北人可怕,是因为陇北男人一旦打起仗来便不怕死,宁可自己丧命也要拖着敌人同归于尽,而女人?自古以来,哪有女人上战场的先例?
弘阔可汗在时,孟拓领兵打仗无比小心谨慎,再大的优势也首要考虑是否会是圈套,但当他的敌人变成女人,他的小心谨慎运筹帷幄尽数化为轻视,他不认为一个被养在深宫的小公主能有什么本事,即便她曾经当着他的面展现出武力。
从未上过战场的女人,怎么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丰国将士?
孟拓为他的自大付出了足够惨痛的代价,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女人根本就是诱饵,当孟拓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统治着陇北的极寒之气已势不可挡,紧攥着缰绳的双手瞬间失了力气,他终于明白为何安插在陇北的探子在递出最后一封有关公主的信后便失去消息,难道说陇北所信仰的神真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
第45章 第二朵雪花(十五)
极致的寒冷导致体力迅速流逝, 哪怕孟拓果断下令撤回,也为时已晚,此时他无力回天, 双手抓不住缰绳, 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翻下, 形容狼狈至极。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男人摔下马背, 落入草原,正在孟拓心中暗暗悔恨之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自不远处, 一队陇北将士出现,她们骑在马上,身体修长而强壮, 当她们手持长刀下马朝丰国军队走近时,那威武的身躯、高昂的气势,恍惚中令孟拓以为自己看见了神明。
如果真的有神明, 那应该就是女人的模样。
米朵用手中长刀拨开人群,孟拓身为主帅, 不仅位置居中,甲胄也比旁人更精致,她大笑道:“阿兰!吉雅!看我找到了什么!丰国的主帅!”
她们正是先前引敌深入的那队女兵, 三人是拉合的女儿, 能力相当, 因此谁都不服气谁, 于是约定谁先抓住丰国主帅,谁便做队长, 孟拓与一众亲兵倒在一起,米朵既是眼力过人,运气也比阿兰和吉雅好。
“姐,你可真行。”
阿兰与吉雅羡慕,却也服气,米朵说:“可以通知图娜她们了。”
阿兰点头,放出一支响箭,没一会图娜便带着另一队人马赶到,看见躺倒在地几乎冻成冰块的丰国男人,不屑道:“这些人要如何处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抓回去还得分给他们粮食,太亏了呀。”
米朵:“把他们绑在马上,赶着马儿回去,看公主怎么说,别忘了这只是丰国边疆军的一部分,他们还有好些人留守,打仗是在所难免的。”
“打就打,谁怕谁?”木拉拉脾气暴躁,不见丝毫畏惧,“就这些鸡仔般的丰国男人,我一拳能捶倒二十个!”
姐妹五人吵吵闹闹中决定了孟拓等人的命运,阶下囚无需以礼相待,当孟拓被拖到了了面前时,了了没认出来。
冰天雪地,枯草坚硬如刀,被绑在马上跟串粽子似拖着走的丰国人能讨得了好?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了了能认得出才是见了鬼。
在见过强大的弘阔可汗是如何死在拉合手上之后,清卓已见怪不怪了,她蹲下来仔细打量,回头对了了说:“真的是孟拓。”
孟拓强撑着支起上半身,对了了痛骂:“你枉为丰国公主!丰国对你恩重如山,你竟效力陇北反过来算计故国!无耻!”
木拉拉听不得有人辱骂了了,一脚踹了过去,孟拓惨叫出声,木拉拉喝斥道:“你们丰国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公主来了陇北,就是我们陇北人,什么故国,听你胡言乱语到处放屁!”
“我记得丰国还有一句话,叫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图娜补充,“他们不把女儿当作一家人看,否则为什么不让公主当皇帝,却要她来和亲?”
将“和亲”美化的再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其将公主当作物品的残酷本性,陇北是什么地方?即便在此处生长的图娜也必须承认,这里气候多变环境恶劣,瘦弱的丰国女人根本无法存活,当丰国皇帝决意将女儿送来时,基本已宣告了她的死亡。
大家心知肚明,两国嘴上说着友好和平,实际上都想着吞并对方,夹在其中的和亲公主是不折不扣的牺牲品,战事不爆发,丰国不会想起她,陇北不会接受她,而一旦爆发战事,她要么是被陇北祭旗,要么便是被丰国要求自戕以证贞烈。
了了静静地不曾言语,孟拓满脸是血还要争辩:“公主,无论你与我儿玉堂之间有何情仇……这一切都是因我所致,公主若是要报复,只报复我即可,何苦惹得两国百姓民不聊生?”
清卓听了,骂道:“我看你才是最无耻!少往你儿子脸上贴金,了了就是疯了也不会看上个太监!”
太监这个词彻底刺痛了孟拓内心,那是他引以为傲的长子,芝兰玉树文武双全,如今却成了个废人,终日酗酒堕落,这一切都是拜了了所赐!
“公主!”
饶是心中万般恨意,孟拓还是拼命试图将了了说服,“你忘了吗,你是丰国公主,你的荣耀牢牢牵系于此!我想你哪怕是在宫中也听说过陇北人的残酷,他们每年冬天都会偷袭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难道丰国的子民不是公主的子民?公主怎能与这些陇北人为伍?!”
“公主就不怕卧榻酣眠之际,那些惨死陇北人之手的平民向你索命!”
这帽子扣得着实不小,但了了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她歪了歪头,问:“边疆百姓惨死,是国君不明,是将领无能,关我何事?”
大权在握的皇帝不负责,拥有继承权的皇子们不负责,领兵打仗的主帅也不负责,要一个身不由己的公主负责,这是什么道理?
她的话令一旁担心孟拓危言耸听的图娜米朵等人松了口气,她们真怕公主被说动。
孟拓被问得哑口无言,了了冷淡地问:“挑起战争的是男人,烧杀抢掠的也是男人,你们丰国男人与陇北男人的战争,找我做什么?”
他们争来争去,争得是彼此的权力与对女人的支配权,又不会分给她。
“公主说得对!”阿兰欢呼,“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别找我们!”
孟拓连连摇头:“不,你这是大逆不道,你这是欺君罔上,你、你、你疯了!”
木拉拉二话不说把孟拓的嘴给塞上,笑着问了了:“公主,直接杀了可以吧?反正留着也没用,我拿他去喂狼!”
了了眉眼不变:“你随意。”
清卓有点点怕,悄悄靠在了了身边,了了低头看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两下,此时海月花与拉合进了营帐,她们商议大事时从不避讳年轻女孩们,所以海月花直接告诉了了:“公主,有麻烦了。”
这麻烦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如今的陇北女人。
算算日子,从极寒之气降临陇北至今已三月有余,这三个月里陇北女人忙前忙后,担负起了比从前更多的工作与责任。
男人们做将军当勇士走南闯北,她们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照顾中馈,当苏克津城空下,她们还要拿起武器面对草原上的豺狼、沙漠里的毒虫……可是当身份互换,男人们却并不能像女人一样将事情做好。
简而言之,便是付出与收获不对等,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等着女人来做,她们白天拿起刀剑,晚上回家还要洗衣做饭带孩子,明明获得了战士的称号,当官经商自由无比,却被“家”彻底束缚。
男人们习惯了回家等婆娘伺候,甚至因女人地位上升感到耻辱,陇北男人怎么能被女人踩在头上?
最开始互换时,一部分早有野心的女人欢呼雀跃,还有一部分女人是甘之如饴,男人不能做事,自己自然要承担起养家重责,所以真正效忠于了了的只占少数,但随着时间过去,有些事情开始渐渐发生转变。
那些任劳任怨的女人感到了不满。
为什么她们既要当兵打仗,又要回家伺候爷们?在外辛勤一天回到家吃不上口热乎饭不说,男人还嫌弃她们变得不爱打扮。
老人他们侍奉不好,孩子他们不会照顾,家务他们不屑去做——他们还不能生孩子,那么要男人做什么?
海月花说:“这几日,前来找我抗议的将士有许多,男人们再这样躺着等女人伺候可不行,他们天天都要张嘴吃饭,凭什么不干活?”
拉合则说:“我听说丰国男人可以休妻,那么我们陇北女人是否能效法丰国,予以女子休夫之权?”
了了点头:“可以。”
“丰国主帅为我陇北所擒,我的建议是乘胜追击将丰国边疆拿下,没有孟拓,他们便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无需忌惮,女人外出打仗,男人总得下地干活照顾家里,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海月花接过拉合话头:“是啊是啊,这女人成天在外面奔波,回到家瞧见个黄脸夫,又懒又笨什么都不干,谁心里过得去?他们要是能生孩子也还罢了,关键孩子又不会生,真不知道留他们到底有什么用。”
这也是海月花越来越嫌弃塔木洪的原因,她现在才回过味儿来,自己是个女人,她生的女儿也是女人,这才叫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呢,生了个不能生育的儿子,这是断子绝孙啊!
拉合想了想,说:“我已经说服努尔提带领一部分男人学习针线,身上再没力气,这点子小事还是能做的。每天不事生产,我看,饭还是让他们少吃些,粗壮的跟头熊一般,难看死了,还是丰国男人白白嫩嫩的讨人喜欢。”
安静听她们说话的清卓怯生生举起一只小肉手:“那个……”
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她紧张地连连舔嘴,“都要休夫了……不成亲不是更好吗?”
这些天她不停在想,到底为什么自己跟四姐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最终清卓得出一个结论,假如没有男人就好了,要是无父无夫无兄无弟,她们就不会陷入这般困境,她们想像男人一样得到走出家门的机会,然而正是因为男人有这个机会,所以女人才没有。
男人占得越多,女人得到的就越少,而得利者决不会答应共享,对他们而言平等就是失权,想要和平相处永远不可能,谁抢到得多谁才能张口说话。
每个女人从出生起便被潜移默化认可嫁人生子的使命,可现在陇北是女人当家做主,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延续男人的规则?
拉合原本想抱起小清卓,可这丫头冷得跟块冰一般,最后便捏了把清卓的脸:“你说得是呢,到底是小孩子,看事情一针见血。”
海月花思索片刻,问:“若是有的女人想要嫁人呢?”
“不给她们这种自由!”拉合想都不想便说,“真要喜欢男人喜欢的不得了,就让男人嫁给她们,男人到女人家里来,这不就是嫁?”
了了说:“如果一个世界,女人应当成亲的想法根深蒂固,那么反之也可以,不成亲才是正常,成亲才是异类。”
就像曾经的陇北男人,留胡子的人多,不留胡子的就是异类,可是当不留胡子的人多了,留胡子的便又成了异类。
“我们陇北女人顶天立地说一不二,就这么干!”
极寒之气笼罩下的陇北女人身体虽不受影响,杂念却会被冻结,所以她们会变得更贴近本能,更加清醒,等到寒意散去春日到来,新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不会再回到过去。
清卓紧张地搓着一双小手,她不停地问了了:“我们什么时候打回去啊?我想回京城,我,我想……”
了了看着她。
“我想见我四姐!”
需要重新长大的清卓顶多也就五岁,有一张圆嘟嘟的小肉脸,她两手托腮揉啊揉,面色稚嫩,与老气横秋的语气对比鲜明:“孟玉堂肯定不会放过她的,他不能人道,一定会在四姐身上发泄,四姐肯定又要隐忍不说……我,我真想现在就回去!”
说着在了了面前比划一番,正是当初她在小雪人里时了了教她的功夫,那时她觉得自己反正都死了学来也没用,眼下却无需人催就勤奋苦练。
冰雪铸就的身躯天赋远超凡人,所以清卓看着肉墩墩,实际上本事可不小。
孟拓率领数万大军深入陇北一去不回,这个消息很快传回丰国京城,皇帝得知后大发雷霆,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打鹰却叫鹰啄瞎了眼,孟拓是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怎能犯如此愚蠢之错误?他可知何谓骄兵必败?
——皇帝完全忽略了自己下旨让孟拓出兵的事,毕竟皇帝怎么会犯错?
主帅与主力部队失踪杳无音讯,可以想见边疆得是如何一片混乱景象,怕只怕陇北那边趁人之危……
一语成谶,没等皇帝琢磨好派谁去接任大将军之位,边疆塘报以八百里加急送至,塘报上沾满干涸血迹,字句寥寥却言简意赅,阐明如今边疆五州已尽数被陇北收入囊中,不仅如此,陇北军队还在继续向中原进发……
皇帝捏着塘报的手剧烈颤抖,如同风中凌乱的花枝,他面色青白手脚发软,那薄如蝉翼的一张纸竟在他手里抖出了唰唰的动静,望着塘报最后提到的陇北之主,不是旁人,正是被他送去和亲的女儿,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扑哧一口老血自后头喷涌而出,脑袋往地上一栽,人就没了知觉。
四周宫人吓得六神无主,皇宫内乱作一团,谁也没想到皇帝能被气成这副模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陇北的海月花这几日也有愁绪,她眼睁睁看着脾气最犟的努尔提乖巧温顺带着一众男人学习织布缝补,再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她就不明白了,怎么自己儿子就一点不听话?
明明努尔提比塔木洪还不好搞,怎么拉合就能制住努尔提?
塔木洪坚守陇北男人的尊严,绝不肯拿起针线,更不愿学做饭洒扫,海月花想不通,只得朝拉合求救。
毕竟是好朋友,拉合也不藏私:“努尔提不听话,那是因为我让他不听话,塔木洪听话,是因为你将他教的太优秀,他有了主见,自然不会听从你的安排。”
身为最受弘阔可汗青睐的长子,塔木洪不仅骁勇善战,还能够独立思考,思想行为都趋近成熟,可以这么说,离开海月花他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假设如海月花预料中那样,塔木洪继任可汗,那么即便海月花成为可汗之母,也无法改变塔木洪的想法。
努尔提恰恰相反,支持塔木洪的人往往认为努尔提脾气倔强心性浮躁,给人一种没长大的感觉,却不知这是拉合刻意为之,她要那么聪明优秀的儿子干什么?儿子能得到的权力远远大于女儿,一旦努尔提得势,谁敢保证他不会亏待米朵阿兰与吉雅?
海月花听得沮丧不已:“你这样说,我感觉我很蠢……”
拉合没有反驳,在这之前她也觉得海月花很蠢,全心全意为人付出,无论那人是丈夫还是儿子,她都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没有保留就代表没有依恃,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我跟努尔提说,事已至此,就算不认命也没有办法,更何况这是神明的旨意,难道他能犟过上天?”
拉合毫不心虚,“努尔提虽然本事不如塔木洪,可他长得漂亮,皮肤也白。”
海月花不敢置信,拉合却理直气壮:“我跟他保证,等尘埃落定天下统一,我便求公主收了他。”
海月花:!!!
她叫道:“这太不公平了!塔木洪不如努尔提漂亮,公主肯定不喜欢!”
就算上半脸跟下半脸的颜色已逐渐统一,可塔木洪跟努尔提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哪怕自己说服塔木洪,公主也不一定要啊!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这有什么?”拉合觉得海月花大惊小怪,“斯日遮活着的时候不也有好几个侍妾?别人送的他自己抢的,喜欢就多花点心思,不喜欢就放着落灰呗,这有什么?只要给吃给穿有个房子住,以后死了还能风光大葬,这不就够了?”
海月花,海月花居然感觉拉合说得很有道理。
告别拉合后,海月花去了塔木洪的营帐,塔木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嘴唇泛白,这几个月他可不好过,皮肤是捂回来了,身上却瘦了好几圈,他又不像努尔提瘦了白了只会越来越漂亮,总之看着这副尊容的塔木洪,海月花感觉跟公主提这事儿都是自己异想天开。
不过不提也不行,弘阔可汗一死,最有威望的便是塔木洪,如果能够说服塔木洪,她们能省下很多功夫,女人外出打仗需要粮草物资,陇北地广人稀,放着男人们光吃饭不干活可不行。
塔木洪一看见海月花就说:“阿妈,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是不会答应的。”
海月花和颜悦色地在床边坐下,“塔木洪,不管怎么说,阿妈永远都是你的阿妈,无论发生什么事,阿妈对你的爱子之心都不会改变,你相信吗?阿妈是为了你好。”
塔木洪垂下眼眸:“那为什么阿妈给图娜和木拉拉那么多,却置我于不顾呢?”
海月花没想到儿子这样敏感,她有些讶异:“可是从前,公主没来的时候,你得到的远比图娜跟木拉拉多,而且多了那么多年,为何现在图娜木拉拉只是享受到一点你过去的待遇,你就觉得不平等?”
所以说,塔木洪其实早就知道兄妹之间的资源倾斜与不不公,只是他得利,所以他不在意,也不提。
塔木洪沉默半晌:“从来都是如此,不是吗?”
“从来如此,便是正确?”海月花叹了口气,“塔木洪,我无法置你于不顾,就算你不能继位,你也依旧是我的孩子,只要你愿意,你还是能够生活的很好。”
“天上的海东青被剪去翅膀关在笼子里,这也能算过得好?”
海月花却不为塔木洪的抗议所动容,她异常温柔地说:“没关系,你会习惯的,毕竟这金碧辉煌的笼子,我们从出生起便栖身其中。”
见说服不了塔木洪,海月花不做强求,她走到营帐出口时,似是想起某件事,“对了,塔木洪,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拉合把努尔提献给了公主?”
塔木洪一惊:“什么?”
“公主是陇北之主,未来还会是天下之主,日后多的是美少男任她挑选,只能说拉合机智,这会儿令努尔提投诚,以后就算有比努尔提还漂亮的美人,公主也不会将其抛弃,做王夫有什么不好?你若想回到过去大权在握,便该识时务,想清楚究竟怎样做才是正确。”
海月花离去后,营帐内的塔木洪久久不能平静,他闭上眼睛,回想着纵马驰骋的豪爽快意,最终下定了决心。
第46章 第二朵雪花(十六)
陇北男人有佩戴耳环项链的习惯, 作为第一个甘愿听从的人,努尔提得到了公主的赏赐,他很骄傲地将这些精致的手串与耳坠戴在了身上, 几个月下来, 他的皮肤变得极为洁白, 曾经被人诟病男生女相的美丽容貌,如今却让他在一众陇北男人中脱颖而出。
塔木洪与他相比, 便要逊色许多,这使得兄弟俩再度相见时,一向冲的要命的氛围变得有点古怪。
努尔提没有出言挑衅, 而是将塔木洪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确认这人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对手后,竟笑了笑,低头继续做事。
据说公主的生日快要到了, 阿妈特意叮嘱他要亲手做一份礼物聊表心意,公主坐拥江山什么都不缺,惟独一份真心难能可贵, 他才不想浪费时间在塔木洪身上。
阿妈肯定是为他着想,听阿妈的话不会有错。
塔木洪本已做好与努尔提唇枪舌剑的准备, 谁知努尔提竟不作理会,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有两位王子带头,陇北男人们终于从好吃等死的状态中脱离, 因为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女人生活, 如果母亲、姐妹、妻女拒绝养活他们, 在这严寒之中, 他们只会冻死,哪怕是为了留住女人们的心, 他们也必须展现自己的价值。
虽然他们无法上战场,但赡养老人养育女儿洒扫煮饭之类的活完全可以做,受极寒之气的影响,男人们力气小了许多,原以为这些家务活轻轻松松,可真的做了才发现它们有多么繁琐沉重,有时甚至能把人逼疯。
其中不乏一部分男人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冀,认为只要熬到寒冬过去,他们就能再度骑马打猎,但眼见夏季都要来了,草原却还是布满冰霜寒气,伴随着时间流逝,他们能够感觉到心中的渴望越来越小、越来越稀薄。
这样不是很好吗?女主外男主内,只要忠贞不二贤惠勤劳,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们在战场上厮杀拼搏,为的不就是这样的幸福?
随着男人们的想法发生改变,统治陇北许久的冰雪终于开始融化,久违的春天来临,草原再度焕发生机,陇北军队也趁此机会,悄悄摸到了丰国边疆。
皇帝派来的新任主帅尚未到达,领兵的不是旁人,正是海月花,她得到了一把极为衬手的长枪,策马扬鞭,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那时她认为自己天下第一,不肯向父亲低头,如今她找回自我,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曾经错过的,要靠自己的双手全部取回!
孟拓自带兵进入草原便音讯全无,连带着派出去查探的斥候也有去无回,边疆军失去主帅,副将不敢怕担责任不敢擅自决定,只能被动等待朝廷派遣的新主帅到来,这恰恰给了陇北最好的机会。
“陇北!陇北人打过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守城的丰国将士心头一慌,险些没抓稳手中武器,他们向远方眺望,只见马蹄滚滚尘烟四起,光是那骇人气势,便已令他们失了战意,大将军一去不回,想必已凶多吉少,陇北人又凶狠残暴……
孟拓失踪后,代替他掌管军中的将军名叫陈泰,虽也有几分本事,心性却不如孟拓,容易自乱阵脚,见陈泰面色慌张,另一名叫董成的将军怒道:“陇北人来就来!一群娘们罢了,你我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能被女人骑到头上?你给我点五千精兵,我来迎战!”
董成勇大于谋,有孟拓在,他便是一员猛将,孟拓不在,他很难自己靠大脑思考,再加上陈泰耳根子软,董成一强硬他便不知如何回绝,怕董成在营帐发疯闹事,只好听从,给了令牌,叫董成点兵出战。
董成点了五千精兵,骑马出城,望着威风凛凛的陇北军,他面露鄙夷之色,不愧是蛮夷之地,竟让女人抛头露面,陈泰那小子当缩头乌龟不敢应战,他董成可是真男人!
又见陇北军中尽是女人,董成哈哈大笑,扬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一群妇道人家!你们陇北没男人了不成,要女人出来打仗?方才离得远,我还以为是我瞧岔了,你们这些女人,看起来跟男人也没什么分别啊,哈哈哈哈!”
他一笑,带动着身后将士跟着笑出声,原因无他,这陇北女人一个个又高又壮,身段不纤细美妙,容貌也不娇嫩白皙,哪里有个女人模样?
笑声未停,一道细箭破空而来,董成一惊,却是躲闪不及,那细箭乃狼牙所制,寒气森森,恰巧自他嘴角擦过,好端端一张嘴就这样被撕开一道长达耳垂的口子!
米朵手持特制短弩自将士中现身,粲然一笑:“再敢口无遮拦,下一道箭,射得可就不只是你的嘴了。”
董成狼狈捂住血流如注的嘴角,又羞又怒,羞于受女人之辱,怒于自己竟不曾察觉,他随手一抹,鲜血沾了半边脸,却像感受不到疼痛般拔刀质问:“少用这种阴险偷袭,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海月花轻蔑道:“有何不敢?”
她挥舞长枪,纵马疾驰,董成见状,亦挥刀奔来,图娜略有担心,问:“听闻这董成乃是丰国名将,阿妈可是他对手?”
阿丽信誓旦旦:“海月花决不会输。”
长枪与刀碰撞在一起,刺啦一声激荡无数火花,董成自诩力大无穷,谁知这一刀砍下,竟是半点没讨着好,他震惊不已,发狠般使力,海月花长枪一挑,便化开他攻势,仅打了几个回合,董成竟已力不从心!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
自己连陇北男人都打得过,怎么可能输给陇北女人?!
董成怒吼一声,海月花冷静地察觉到他心绪已乱,顺势以枪尖劈开刀刃,反手将董成一脚踹下马,董成尚未爬起,枪尖便已抵在了他嗓眼处。
输了……就这样输了?!
远在城墙上观战的陈泰双腿一软,身边将士连忙一左一右将他扶住,只觉陈将军体似筛糠,两只手哆嗦的像犯了什么大病。
海月花坐在马背上,低头傲慢地看着董成,嘲笑说:“看你嘴上说着大话,我还当你多么厉害,没想到不过如此,丰国男人真是一等一的废物。”
陇北军中爆发出一阵喝彩,海月花一枪了结董成性命,振臂高呼,眼见陇北军气势汹汹势如破竹,董成死后的边疆军已彻底被吓破了胆,不知是谁先丢掉兵器,随后竟有不少人做了逃兵!
陈泰在城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那些逃兵奔至城门前,他连忙大声叫:“不许开城门!不许开城门!弓箭手何在?快快!阻止陇北军入侵!”
弓箭手迅速就位,张弓搭箭向陇北军攻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这些箭射出去后变得无比缓慢,仿佛被空气冻结,一片肉眼可见的恐怖寒气自远方席来,化作无比坚硬的铠甲,牢牢地保护着陇北军。
这下别说是陈泰,所有人都被这天降异象吓住,最后寒气化为利刃冲向紧闭城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竟是城门破了!
城中百姓家门紧闭,大气不敢喘,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陇北军入侵,对陇北人残暴嗜血的印象印在骨子里,除了祈祷陇北军不要大开杀戒之外,只能坐以待毙。
只听马蹄声自街道而过,一个小女孩趁着大人不注意,竟悄悄打开窗子往外看,好奇的大眼睛圆圆亮亮,母亲看了倒抽一口凉气,飞快冲过来要把女儿抱走藏起,不曾想一匹马却在窗前停住,吓得女人身体僵硬,连跪下求饶都忘了。
小女孩胆子异常大,仰起头看向对方。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强壮女人,她的头发编成了很多辫子束在脑后,见突然冒出这么个小女娃,勒马停下,于是她所带领的这一队战士也跟着停下,女人朝小女孩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牛乳糖,放在了窗户上,再拍拍小女孩的头,夹了下马腹。
小女孩抻着脑袋伸出半个身子,笑哈哈地冲女人们摇晃小手:“谢谢!谢谢!”
女人们友善地回过头冲她笑,家里母亲浑身无力,强撑着把女儿抱回来关上窗户,想骂又舍不得,小女孩举起小手给她看:“阿娘,糖!”
母亲出了一身冷汗,紧抱女儿满是不解,陇北军怎么都是女人?
陇北之事,丰国普通百姓并不知晓,皇帝生怕民心涣散,三令五申不许将此事泄露,因此边疆百姓们对陇北人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
陈泰比董成还不如,董成好歹还敢叫嚣两句,他却是一见海月花便跪了下来,不知是腿软还是求饶。海月花没想到此行竟如此顺利,边疆军没了孟拓真可谓是一盘散沙,遂令人将陈泰收监,待公主到来再做处理。
陇北人蛮横残暴的形象在丰国人心中挥之不去,恰好此刻是他们最畏惧陇北的时候,海月花趁热打铁,将陇北法令于边疆施行,丰国百姓心有不满,却不敢反抗,只要能活命,什么不能忍受?
这些事了了从不干涉,此番交战陇北无一伤亡,她带着清卓秋霞等人隔了数日到边疆时,城内百姓已一切照旧,边疆的女人虽不如陇北女人强壮,在这苦寒之处,也一样要里里外外一把抓,所以除却开始有点手忙脚乱,生活已重新步入正轨。
“阿娘,公主是什么模样啊?”
圆脸蛋的小女孩蹲在门口看娘亲编麻绳,托着腮帮子问,脸蛋上的肉肉被挤出指缝,可爱极了。
女人想了想说:“应该是穿金戴银,很多人围着,架势很大吧?比有钱人家的小姐打扮的还漂亮。”
小女孩拉长音调:“哦~~~那她骑的马,会不会也是金子做的?”
孩童稚语惹人发笑,附近聚集在一起编麻绳的大娘笑着说:“马儿怎么会是金子做的呢?而且公主不骑马,公主坐轿子,那么很好看、很贵的轿子。”
另一个女人说:“公主睡觉的床肯定是金子做的,脸盆啊碗筷啊,就连编的麻绳,都是金子麻绳!”
小女孩揉着脸蛋,这时忽然有人喊:“公主来了!公主来了!”
陇北军和想象中不一样,没有烧杀抢掠,军纪严明,不仅如此,陇北军还张贴告示招兵呢!怕老百姓看不懂告示,又专门派遣识字的将士进行宣读,并且只招女人!
这就导致大家对陇北军的印象扭转不少,随后她们得知陇北的弘阔可汗已死,如今陇北之主不是别人,正是她们丰国送去和亲的公主!
是她们的公主,那不就是自己人?
因此一听说公主进城,大家都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出去看,这一看,真让人出乎意料。
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中,她瞪大圆眼睛,惊奇地看着自城门口有序进入的军队,看来看去,问:“阿娘,她们之中,谁是公主啊?”
公主要穿金戴银,还要打扮的很漂亮,可是,可是这么多姐姐没有一个穿裙子戴首饰,她们手里都拿着刀呢!
没等母亲回答,小女孩眼尖地发现竟还有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激动地指过去:“阿娘!阿娘!你快看!有个小妹妹!那我是不是也能从军?”
母亲哭笑不得,正要打消女儿的念头,忽有一马驻足于前,她心慌不已,不敢直视骑马之人,正要下跪请罪,却听那女人说:“当然可以,不过你要先好好读书,等再长几岁,便来从军,大女人顶天立地,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时,竟送了小女孩一把匕首。
“阿妈!”
不远处传来几个年轻将士的呼唤,原来这赠与小女孩匕首之人正是拉合,她在陇北处理政务,如今才与了了一起进城,米朵阿兰吉雅三姐妹等待已久,早早来迎。
小女孩看得眼睛不眨一下,在她稚嫩的小小心灵中,就此埋下火种,有朝一日,她也要成为这样的大人!
围观的百姓们啧啧称奇,原来公主不坐金子做的轿子,也没有打扮的很高贵,但是却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公主!公主!”
一众欢呼雀跃中,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一个形容狼狈的老者奋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公主!你是我丰国公主啊!怎能反过来助陇北侵犯故国?此乃叛国谋逆之举!”
“哪里来的老家伙,在此大放厥词?”米朵怒道,“这是谁家没管好男人,青天白日的,竟叫他出来丢人现眼?”
老者依旧哭天抢地:“公主!忠君爱国恪守本分,你不能忘记!圣上对你有生养之恩,你怎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之事?!”
米朵正要拔刀砍了他,了了却驱马走到老者面前,她低下头,语气冰冷:“那你怎地不来诛我,反倒在此摇尾乞怜?”
老者又要再骂,却被马蹄踩踏而过,米朵见状大笑收刀,学着了了的模样从对方身上踩过,待到大军过后,此处只余一滩肉泥。
海月花得知了了已至,前来迎接,顺便跟拉合斗了两句嘴,再看了了,她却望着不远处,顺着了了视线看去,海月花面露忧愁:“公主,那就是我在信里说的,最为棘手之事。您不在,我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那两座营帐里住的是随军营伎,陇北军自然不需要她们,但放她们走,这些女人又无处可去。
“巫医看过了,她们大多染病在身,无法劳作,据说都是贱籍,因家人获罪沦落至此。”海月花取出两本册子,“我找到了营伎名册,已将她们身份一一核对,公主,要如何处理才好?”
了了问:“边疆军呢?”
“愿意投降的都关押在牢里,誓死不降的都杀了。”
回答完后,海月花补充道,“誓死不降的也就百来号人,还有些嘴上说场面话,结果刀一亮就跪地的。”
了了想了想,说:“你可问过她们?”
“问过了。”说到这个海月花就很无奈,“她们压根听不进我们说话,虽说陇北话很难懂,可我是用丰国话同她们交流的呀!结果您猜怎么着?”
她原本想卖个关子逗逗了了,可了了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海月花自讨没趣,只好回答:“我真不明白,这些营伎为何骨头那么硬,连边疆军都下跪投降了,她们却破口大骂陇北狼子野心,不愿与我们为伍,瞧那架势,恨不得要吃人呢!”
“不止如此,阿妈让巫医看诊时,还有几个营伎咬舌自尽了。”
图娜非常不解,“我不懂,她们做营伎时都不咬舌自尽,怎地巫医看诊时,却不愿意活了?”
秋霞说:“……按照丰国律法,被贬为贱籍的女子自尽,会连累家人。”
“此外她们还把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阿丽百思不得其解,“她们对皇帝与国家非常忠诚,比男人还有骨气,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丰国对她们并不好,军营里的男人们也不将她们当人看,为什么她们热衷于维护皇帝,胜过维护自己呢?”
“假如将这份气节用在自救上,我看不至于沦落至此。”拉合摇头。
了了起身,海月花等人跟上,原想劝她不要去,转念一想,怕是没人劝得动公主,待到了地方,一掀开营帐,一声女人喝斥迎面而来:“不需要你们陇北人假好心!”
营帐内有一股非常难闻的腥臭味,大概和营伎们身患的病症有关,不大的营帐,竟足足住了数十名营伎,她们大多身体消瘦面色苍白,怒斥不用陇北人假好心的女人身上披着件破破烂烂的外衫,身上甚至还有未好的伤痕。
了了朝拉合看去一眼,拉合会意,很快营帐被拆卸,阳光照入,驱散阴暗,营伎们很不适应,要知道边疆常年气候恶劣,这里的人与陇北人除却体型外,肤色相差并不大,可她们竟个个都有一身雪白皮子,也不知是多久没见过太阳。
紧接着海月花让人将丰国降兵通通带过来,令他们按照身高排队站好,营伎们面面相觑,不懂这些陇北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拉合一抬手,将士们不约而同将手中刀剑丢到了营伎们身前。
了了冷淡地说:“这些人里,你们想杀谁就杀谁,杀了他们,我就放你们自由。”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月花见营伎们呆坐不动,没好气道:“这还听不明白吗?这些人里,总有弄伤你们,弄疼你们的人,将他们一刀杀了!难道还要我们来教?”
降兵们顿时大惊失色,有个胆大地说:“公主!哪个军中没有营伎?她们尽是戴罪之身,怎能为了这些营伎,要我们的性命?我们可是愿意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公主杀了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了了冷冷地看过去,那人原本还愤愤不平,在这冰冷的视线中,竟渐渐哑了声息,一道冰锥自他眉心穿过,偌大一个人登时断了气,了了望着营伎们:“怎么不动手?”
那为首的营伎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们是丰国将士……”
了了歪着头凝视她:“犯了罪连累你们的是家中男人,将你们贬为营伎的是皇帝,践踏你们身体与尊严的是边疆军,可他们加在一起,好像都比不上你们对陇北女人的恨。”
“我说你们在犹豫什么?”拉合真是恨铁不成钢,“有公主在,她能为你们做主,这些仇人想杀便杀,别再去想什么忠君爱国,你们的皇帝此时正坐在龙椅上山珍海味左拥右抱,他哪里会管你们死活?”
了了想,真奇怪。
两国交战,陇北男人在占领土地后,会抢夺丰国的女人与财宝,而输了的丰国为了求和,也会献出自己的女人与财宝,女人与财宝画上等号,说明女人是可牺牲的物品。
既然如此,为什么物品本身,会对剥夺自己转赠自己的人如此忠诚?
第47章 第二朵雪花(十七)
虽然刀就在面前, 一时半会却并没有哪个人真的敢拿起来,甚至有几个女人还向那些降兵投去了眼神,这一幕看在了了眼里, 更显奇怪。
她问:“你们如此坚贞, 是渴望皇帝垂怜, 恕你们无罪,还是期盼这些男人转过头来拯救你们?”
拉合讽刺道:“听说丰国还会给女人颁发贞节牌坊, 想必她们若是今日撞死在这里,丰国皇帝若是知道,一定会赞美她们的忠诚并大肆宣扬吧?”
“宣扬到每个女人都把遇难则死几个字刻到肚肠子上, 自然就不会再有人说他一句不是。”海月花搭腔。
这时图娜若有所悟:“……这跟咱们驯马, 不是一样的么?”
遇到那种烈性的马儿,吃硬不吃软,便狠揍一顿再断它水粮, 待它饿到走动不能趁势将其驯服,就给它一块糖,马儿喜甜, 吃了这块糖,就能忘记前面的打。
营伎们依旧默默不语, 许久才有一个女子轻声说:“你们懂什么?啊?”
她的声音忽地加大:“你们懂什么!”
“我们是自愿沦落做营伎的吗?我们愿意在这里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吗?没有受过我们的罪,你们说的哪门子风凉话?拿起刀?你看看我的手!”
她捋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腕,充满仇恨地说:“我们怎么敢反抗, 又怎么能反抗?几个女人加起来也不会是一个男人对手, 在这里营伎不明不白的死了没人管, 你们就知道嘴上让我们报复, 我且问你!”
她愤而以手指向降兵:“今日我杀了他,明日被皇帝得知, 降罪于我被流放的家人,要如何是好?今日我报仇,明日这些降兵中有一人脱困,将此事上报,你们谁来负责?你们能保证打得过丰国吗?你们能保证我们报了仇不会被秋后算账吗?你看我这双手拿得起刀剑吗!”
掷地有声的质问完,女人掩面而泣:“难道我们就想过这样的日子,难道我们就不想当个干干净净的女儿家,可我们这一生早就毁了,早就毁了!活着遭人唾弃,死了连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你们红口白牙的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又哪里知晓我们的苦!”
一番言论下来,如图娜阿兰吉雅等年轻姑娘不免动容,毕竟营伎们身心双双受辱,的确令人同情,就连海月花也难免感到难过,惟独了了面无表情,她冷冷地说:“既然不反抗,就别抱怨。”
说完她再也没有搭理营伎们,转身便向营帐走去,拉合嗤笑,也转过身准备跟随了了而去,只抛下一句:“说了一大堆废话,有这波力气,早把刀拿起来了,我看你们哭哭啼啼半天也算有精神,偏就是不敢动手,怕只是营伎与恩客间的情趣罢了。”
拉合这话如软刀子般扎心,她轻蔑的看向这群丰国女人,对自己的女儿们说:“哪个人长到这么大,没有磕磕绊绊,没有摔过跟头流过血?被男人碰了就觉着自己这辈子毁了,这样想的话,还是早些去死吧,省得活在世上教坏那些还有点骨气的女人。”
“我要是被男人弄伤了,我一定杀他全家。”吉雅大声说,“如果我打不过他,我就等,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何况男人?”
米朵说:“刀我拿不动,我可以用棍子用簪子,我可以下毒可以偷袭,谁想让我忍气吞声,绝无可能!”
阿兰摇头:“这些丰国女人,还不如一头母狼有血性。”
真要和营伎们一样想,拉合哪里还有脸活在世上?她被父亲跟兄弟绑着绳索送来陇北,弘阔可汗为了“征服”她,接连逼她生了四个孩子,她失贞了,她不干净了,她该自尽?
不,拉合不会的。
如果她想死,她早就死了,哪怕知晓反抗机会渺茫,她依旧暗中养精蓄锐,弘阔可汗总有老去的一天,就算死她得拉上仇人做垫背,害她的人都不死,她凭什么死?
海月花叹了口气,对营伎们说:“死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记得你们,别再自我感动了,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们能拿起刀。”
她不信营伎们没有过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苦难过于残酷,她们才会自我欺骗,并非所有人都能直面过去,大多数人就这样随波逐流活了一生,如果不是了了,海月花也会如此。
坦然承认自己前半生是个错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确可以更轻松的活下去,把所有的悲伤不甘与愤怒都当作必经之路,但将其打破并非难事,那只是一层薄薄的、不堪一击的网,是内心过于软弱,才不敢触碰。
拉合路过海月花身边时轻拍她肩膀,营伎们沉默无比,就在海月花决意放弃时,有个女人颤巍巍地直起身子。
她病得很严重,身上臭味极为熏人,露在外头的脖颈直到面容都长满脓疮,下半身不能行走,是真真正正连手都无法抬起来的人。
可她正在往前爬,直到抓住那把离她最近的刀。
陇北的将士们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海月花大步上前将女人从地上抱起,也不顾对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女人变形的脸上有两行泪水落下,海月花很努力才分辨出她说的是“谢谢”。
病成这样,她在这军营中少说待了五六年,而且一直没有随行军医管她死活,毕竟这种病无法根治,就算是遏制病情,也要花好多钱。
小清卓不知何时出现,她躲在不显眼的地方望着眼前这一幕,每个倒在地上的女人都令她心痛,也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
她拔腿跑了出去,由于个头太小跑得太快,不小心在地上绊了一跤,骨碌碌滚了两圈,小肉手在地上抓呀抓,用力一撑爬起来:“姐姐们不要哭!”
这些遭受了不知多少折磨,完全丧失尊严的女人,清卓做不到像了了拉合她们一样干脆利落地舍弃,她看着她们就像是看到和亲后便再也不曾相见的四姐,她想问问她们,也想问问自己:
为什么要麻木?
为什么要放弃?
为什么就是不肯清醒?
“人就只能活一次……”
清卓拼命擦掉眼泪,“就只能活一次!这次死了,下次就不能再活过来了!管他父亲还是夫君,自己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疼了,难过了,不甘心了,后悔了,想哭了,都没有关系,还活着呢!要是连死都不怕,那为什么不能把刀拿起来呢?!自己的尊严还要等别人施舍吗?”
伴随着清卓的话,那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在海月花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最恨的人,一刀砍下!
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快意!
远胜当年父亲还是权贵,锦衣玉食美貌撩人,万千才俊任意挑选时。父亲给的荣光一碰即碎,家中男丁流放至千里之外,女眷们却沦落为伎,那份荣光,真像照在水面的太阳光芒,虚无缥缈,抓握不住。
营帐中的了了只闻外头动静不小,不一会儿图娜拎着清卓进来,清卓哭得双眼通红,委屈地爬到椅子上,抱住了了的腰。
了了并不喜欢与人亲近,哪怕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她把清卓从身上“撕”下去,清卓却又不依不饶抱过来,拉合在边上看得有趣,这一大一小还真挺执着,一个锲而不舍地爬,一个锲而不舍地丢,谁都不肯先罢休。
最后了了把清卓朝拉合丢去,拉合不得不伸手接住,她是很喜欢小清卓,可这丫头冷得跟冰块一样,抱在手里那是真扛不住,清卓委屈坏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了了懒得理她,也不关心清卓为何哭成这样,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米朵进来:“公主,那些丰国女人,要怎么处置才好?”
了了头也没抬:“让海月花决定吧。”
米朵朝母亲看去,拉合使了个眼色,她便拱手行礼:“是。”
拉合说:“公主心善。”
了了疑惑地看来,拉合微笑着说:“海月花也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让她负责此事,肯定是要送佛送到西了。”
“你想多了。”了了淡道。
她不喜欢软弱的丰国女人,和陇北女人比起来,丰国女人简直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即便是作为士兵都不够格,让海月花去处理也是因为了了不想看到她们,她对营伎们,是没有丝毫怜惜与同情可言的。
有为帝王尽忠为国守贞的勇气,却拿不动一把刀。
清卓揉了揉眼睛:“了了也觉得她们的身份卑贱吗?”
拉合摸摸她的小脑袋瓜:“你说说看,哪里卑贱?”
“她们是营伎……”清卓皱起小眉毛,“人分三六九等,伎是下九流中的最后一位。”
了了看过来:“有谁是自愿做营伎的吗?”
当然没有,要是能好端端长大成人,谁会来做营伎?做营伎图什么,图那一身重病,图任人欺辱,还是图长年累月见不着太阳?
清卓摇头:“这些营伎大多因家人获罪,许多人从前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不就行了。”拉合说。“即便真有人自愿,若是没有下贱男人去买,她们也卖不出去不是?难道是她们自己不想读书,不想当官当皇帝?”
了了没说话。
“丰国啊,真是一个特别会驯女人的地方。”拉合长叹,“从出生起要她们温婉娴静,乖巧贴心,等嫁了人又要三从四德,丈夫死了得守贞,家里男人犯了罪还要被牵连……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忍的。”
“不仅如此。”
了了慢吞吞开口:“疼爱女儿与疼爱儿子的方式也不一样。”
德妃对清卓难道真的没有一丁点母女情?肯定是有的,只是跟儿子比起来,这点母女情薄弱的几乎可以无视。而皇后疼爱四公主必然胜过不是亲生的太子,了了见过她如何对待他们。
亲生的四公主,皇后给她准备最精致的首饰,最漂亮的衣裙,挖空心思绞尽脑汁要为她寻一位乘龙快婿,如此才能让四公主余生有依靠,同时还要四公主与太子交好,这样,等皇帝百年过后,太子继位,也会多多照拂于她。
她不舍得打骂女儿,事事关怀备至,四公主咳嗽一声皇后都要担心受怕好几晚睡不着,这样的待遇太子自然不会有。
可是对太子,皇后却严厉要求他读书上进,不得玩物丧志,她希望太子能够知恩图报、独当一面,担心他为女色所惑,便严格排查他身边的宫女美人,担心他交友不慎被人拿捏,连伴读都要知根知底,她为他筹谋划策,教他如何讨皇帝欢心,将自己的全部知识阅历毫无保留地教出去,只盼太子继位后能尊自己为太后,能对四公主好一些。
人世间的母父大多如此,将女儿宠爱的愚昧无知,却教育儿子独立坚强,这样的爱,简直比恨还可怕。
清卓捧着脸:“做母亲,应该像拉合这样。”
不抑制女儿们的天性,任由她们野蛮生长,米朵阿兰吉雅三姐妹与循规蹈矩沾不上边,放在陇北都是那种让人看了摇头的女人,可她们从来没吃过亏,如今还身居高位。
就算把米朵她们丢进荒无人烟的沙漠,她们也不会哭哭啼啼等待救援,因为她们聪明又强大,拥有足够的生存本领,她们也不会被骗,更不会被外界批评所困扰。
拉合把自己没能得到的人生,创造给了女儿们。
“拉合不爱努尔提吗?他也是你的孩子。”
小女孩的问话天真稚嫩,拉合笑着回答:“我当然是爱他的,我没有打骂他,也为他寻了个好归宿,让他衣食无忧,这难道还不算爱吗?”
清卓想,皇后疼爱四姐,不也是这样的“爱”吗?
可一旦把爱女儿的方式套入到儿子身上,立马就感觉到了古怪。
“了了以后会怎么教孩子呢?”
了了瞥了眼清卓,“我不会有孩子。”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喜欢。”
这就是原因。
清卓感到不理解:“可是你不是答应拉合,要收下努尔提吗?”
了了反问:“所以呢?”
“所以……为什么不会有孩子呢?”
拉合其实也挺奇怪的,不是她自吹自擂,努尔提虽有无数缺点,那张脸蛋生得是真好,唇红齿白美貌无比,公主真的不喜欢?
“因为他无法勾起我的欲望。”
了了觉得“爱”是很无聊的东西,尤其是女男之爱,而她之所以做这么多,并非是为了清卓或是海月花这些人,“皇帝不同,他让我感受到,我也有欲望。”
清卓瞪大眼睛,惊恐万分:“不行不行!皇帝他比弘阔可汗还老呢!你对他有欲望,还不如对努尔提有!”
拉合同样惊讶:“公主你……”
了了不懂她俩激动什么,“他的尊贵,他的威风,他说一不二的气势,我都想要。”
拉合松了口气,不是那种欲望真是太好了,虽然她没见过丰国皇帝,可男人上了年纪,就算年轻时再如何美丽,肯定也要大打折扣,更别说皇帝三宫六院不知被多少女人碰过,怕是比斯日遮还要脏,公主若是喜欢那种类型……
想到这里,拉合猛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瞧我,刚才脑子里跟浆糊似的,公主跟丰国皇帝可是亲生父女,哪有那种欲望可言。”
清卓同样松了口气,又好奇地问:“那是因为努尔提不够美吗?如果以后遇到更美的男人,你会有欲望吗?”
了了回答道:“兴许有,兴许没有。”
清卓似懂非懂,不过了了说话一向让人听不明白,“我肯定是不会有了,我再也不想遇到孟玉堂或者弘阔可汗这样的人了,以后我若得势,就要养一千个十五六岁美少男,看上哪个就宠幸哪个,像皇帝一样!”
拉合皱了皱眉说:“可是这样并不安全,我刚才听说,丰国军中……多有契兄弟。”
清卓不知道什么是契兄弟,拉合解释道:“军中虽有营伎,可数量过少,于是有些男人便会两两相好,互为契兄弟。”
紧接着,她提醒清卓:“你想想你那一千个十五六岁美少男,你就一个人,可不够他们分的,一人一间房子,你得多大个家呀,要是两三人一间,你不怕……嗯?”
清卓:……
“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对吧公主?”
了了点了下头。
清卓当机立断:“那我不要了,一千个美少男,一人一天要吃三顿饭,一顿吃一碗也得三碗,这我哪里养得起?浪费钱。”
拉合被这小丫头逗乐:“还有就是你看我生了四个孩子,这可不是我自愿的,碰了男人就会有这种风险,你这么点大的小丫头,还不知道生产之苦,稍有不慎可是会丧命的!”
清卓怎么会不知道?她自己虽没有生孩子,可在陇北那几年,曾见过弘阔可汗的女人生产,弘阔可汗有几个身形纤细的侍妾,有的是旁人送的,有的是抢回来的,她们生产时的痛苦尖叫响彻陇北上空,那时清卓还以为是弘阔可汗在殴打她们。
她想了想,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瞬间想起一件被遗忘很久的事情。
“……”
拉合在,她不好说,等拉合走了,她才跑到了了跟前:“我想起从前我在宫中的时候,皇帝有个妃子怀孕了,她岁数跟我差不多,人瘦瘦的矮矮的,就这么高。”
说着,朝了了比划,是个娇小身形的妃子,然后清卓双手画圆抻开,“可是她的肚子有这——么大!”
边说边点头,强调肚子真的很大很大,了了安静地听没有搭腔,清卓也不介意,自顾自继续说:“我那时也不懂,只记得德妃非常生气,因为皇帝很喜欢那个妃子,德妃觉得她要是成功生个儿子,又是自己的一大对手。”
说到这里,清卓攥起了拳头:“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就记得有一天,德妃突然很开心地回来,那天她真的特别特别温柔,还抱了我。”
那是清卓记忆中母亲难得的温存,像那样的温柔,向来只属于哥哥,因为自己嘴巴笨不会讨好人,到哪里都畏畏缩缩,母亲一直感觉丢人。
“我偷偷跑出去玩,不知怎么地就到了那个妃子附近,她位份不高,没有自己的宫殿,住在德妃的偏殿中,皇帝每次来,德妃都很高兴,可每次一看到皇帝去找那个妃子,她就立刻不开心了。”
皇帝不高兴,德妃就不高兴,她的喜怒哀乐通通系在皇帝身上,没有自我可言。
“那天晚上……她生了,皇帝那么喜欢她,真的!”
为了取信了了,清卓又重复一遍:“他真的很喜欢她的!真的很喜欢!”
了了没有说话,安静等待她继续说。
“可是……她叫得那么大声,德妃在殿内幸灾乐祸说人肯定是不行了,又花了一个多时辰梳妆打扮,去安慰皇帝,可我听见皇帝说话了。”
不是问宠爱的妃子如何,皇帝的第一句话是:是男是女?
现在想起,还让清卓齿冷,那就是帝王的宠爱,也正是从那时起,她愈发不敢靠近皇帝,无论德妃如何恼怒打骂,她都不敢,她觉得那宠爱像空中楼阁虚无缥缈,可一旦压倒,却会要了自己的命。
“了了,拉合说得对,我不想养美少男了。”
清卓用力摇头,“我自己就很好。”
了了依旧没有回应,在她看来清卓是记吃不记打,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悲剧都来自于各式各样的男人,皇帝、三皇子、弘阔可汗、孟玉堂……好不容易寻回本性得以重生,竟还想着要养一千个漂亮男人。
此时海月花进来,“公主,营伎那边已处理妥当,我让人将她们暂时安置在了干净的营帐里,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已是病入膏肓,怕是救不活了。”
因为年幼所以不被允许留在现场的清卓连忙问:“她们现在怎样了?”
海月花说:“不算太蠢,第一个动了手,剩下的就坐不住了,不过还是有十二个不肯拿刀。”
了了道:“等治好了病,让这十二人自行谋生,不必再管。”
“是。”
第48章 第二朵雪花(十八)
“饭桶!一群饭桶!”
金銮殿上, 身披尊贵龙袍的帝王怒不可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手中塘报狠狠抻到地上,殿内一片死寂, 鸦雀无声, 任谁都不敢在此时触皇帝的霉头, 而皇帝气到胸膛快速起伏几乎呼吸不能,意图发泄却又不得其法, 一颗心宛如油煎火烧。
“朝廷每年在你们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你们就这样干领俸禄,一件实事都做不成?!”
皇帝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 凹凸不平的花纹硌得他手心剧痛, 却比不上心头滔天的怒气,边疆足足有四十万大军,陇北人再凶猛, 能有多少人?怎么就能毫不费力地被人拿下?!
大臣们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大气不敢喘一声,就连最受重视的太子都选择明哲保身, 谁敢开口?
“你们说,事已至此, 要如何决策?”
皇帝发了一通脾气,总算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愠怒未消的语气询问。
可这种时候, 谁敢主动请缨?大将军孟拓音讯全无, 边疆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要知道边疆是丰国最坚韧的防线, 一旦被人突破,相当于家门被贼人打开, 中原必遭涂炭,陇北人骁勇善战,想将边疆夺回绝非易事。
“说话啊!一个一个的,都变了哑巴不成!”
见众臣只想自保,竟无一人敢开口,皇帝心头刚被压抑下去的怒火再度被点燃。
太子犹豫片刻,出列行礼:“父皇,儿臣以为,孟玉堂可代其父出征,孟将军素有威名,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父皇可以一试。”
三皇子成奕自始至终夹着尾巴没敢说话,他那好妹妹不知哪里来的本事,竟弄死了弘阔可汗,还成了陇北之主,母妃因此被父皇迁怒已久,他怕牵连自己,说话做事尽皆小心翼翼,生怕惹了皇帝恼怒。
皇帝略作沉吟,问:“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恨不得立刻找个人来接这烫手山芋,这又是太子主动提出,当下人人点头称是,皇帝深呼吸,而后道:“既然如此,便让大将军胡本林先到楚州,以楚州军拉起防线阻止陇北军入侵,再令孟玉堂领恩州军前去与其汇合,二人联手,驱逐狼子野心的陇北!”
“圣上英明!”
皇帝无心听这些溜须拍马,一想到边疆四十万大军尽数葬送,孟拓还生死未知,他便吃不下睡不好,做梦都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六哪里来的本事?还是说自己一直以来小瞧了这个女儿?那她先前在宫中那番做派,实则是为了顺利和亲?此事德妃与成奕是否知晓,她们母子三人是否共同下套?
这些问题想不明白,皇帝着实为此清减不少。
孟玉堂自做了驸马,便不在宫中当差,在外他强颜欢笑不愿让人瞧出来,对内却是威风凛凛,尤其是对四公主,虽已不能人道,却将这份仇恨都洒在四公主身上,认为若非她强求,自己不会与六公主反目,更不会连男人都做不成。
四公主只以为他怨恨自己,加之对六公主满怀愧疚,自认为是自己拆散这两人,六妹才会被送去和亲,与孟玉堂天各一方,虽然婚事并非她本意,但母后这样做都是为了自己,于是逆来顺受,从无二话。
孟玉堂不能人道一事,除了他自己,只有孟拓知晓,此事连孟夫人都不知。
孟夫人只知公主下嫁一年肚皮还没动静,这不是耽误她家玉堂?只是她不敢提纳妾,四公主脾气软和,皇后可不好相与,若是被皇后得知自己让儿子纳妾,怕不是要降罪孟家。
可这公主怎么都怀不上,那也不能是她家玉堂的问题吧?
孟夫人便悄悄给孟玉堂塞了两个貌美婢女,孟玉堂是有心无力,碍于男人尊严无法向母亲说实话,便以自己对公主一往情深搪塞过去,这使得孟夫人愈发看不惯四公主,是,婆母不能给公主立规矩,可这后宅之中折腾人的手段多了去了!
儿子自小便随丈夫从军,孟夫人一年到头看见孟玉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只觉着一眨眼儿子便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她感到欣慰,也很不舍,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可真不假,儿子心里头现在就只有公主,哪里还有她这个亲娘?
在孟拓带大军消失于陇北草原的消息传来后,孟夫人更是将儿子视为救命稻草,拽在手中不舍松开,动不动头疼脑热,要四公主服侍,还要儿子看顾,一天到晚把四公主折腾够呛,转头就怪她肚皮不争气。
如今皇帝旨意一下,对孟夫人而言真如晴天霹雳,这好端端的,朝中武官那样多,怎么就要派她家玉堂去打仗?
孟玉堂虽颓废度日无所事事,心中对父亲却十分敬重,哪怕皇帝不派他去,他也会想办法前去寻找,这圣旨反倒如了他的意。孟夫人本想劝儿子别去,可一来圣旨难违,二来儿子坚持,她没有办法,哭着说:“你就这样走了,娘怎么办?你也不给娘留个一儿半女……你爹已经没了,要是你也出什么事,为娘可怎么活啊!”
听到母亲一而再再而三提及传宗接代,孟玉堂面色发青,许久才咬着牙说:“娘不用担心,我不在,公主会照顾你。”
“我不要她照顾!她这娇贵公主不让我伺候她我就烧高香了!”
孟夫人哭得凄惨,就是要逼孟玉堂留种,毕竟离出发还有几日,她已为他挑了容貌美丽看着也好生养的婢女,一晚上换一个,总不能全都落空吧?!
孟玉堂却十分坚持,他不肯接受母亲给的美人,看在四公主眼里,便以为他是要为六妹守身,顿时愧疚更重,认为若是没有自己,这两人早已结为夫妻,又怎会彼此分离?而孟夫人则愈发厌恨公主善妒,自己生不出,还不许儿子跟旁人生!
待孟玉堂一走,四公主较之往日便更加体贴细心,哪怕皇后抱恙,她都没这样孝顺过,只可惜孟夫人瞧不见她的好,认为四公主把儿子勾得没了魂儿,哪有人家的新妇嫁进来一年有余生不出个娃儿的,这不是要他们孟家绝后?
对四公主自然没好脸色可言。
孟玉堂自成了废人,便借着与公主成婚尽情在家中醉生梦死,可笑得是他不敢真的喝醉,怕下人服侍自己时瞧见身体缺陷。曾经说愿意与六公主私奔,愿意为六公主而死,事实上只是少了块肉,他的爱就变成了恨。
现如今两人之间可谓是有血海深仇,得此机会,孟玉堂怎能不数仇并报?
按照皇帝的意思,孟玉堂首先要率两万将士走水路至恩州,接手恩州军后绕去离边疆最近的楚州,与大将军胡本林一起拉起防线抵御外敌,楚州地势易守难攻,陇北军虽凶猛,却不一定能突破。
丰国有两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一位是孟拓,另一位便是胡本林,这胡本林有勇有谋,惟独一点不好,心胸有些狭隘,尤其是对孟拓,两人一直是王不见王。而胡本林即便有不少缺点,皇帝却就是乐意用,有胡本林在,孟拓才不会功高震主,这两人互相牵制,他才能高枕无忧。
现在孟拓大概率凶多吉少,胡本林便成了最好的人选,可胡本林这人优点明显缺点致命,极易感情用事,多年来他与孟拓始终不分伯仲,又因皇帝刻意制衡,令孟拓隐隐高他几分,这心中始终有些不满。
好不容易孟拓出了事,自己带兵前往楚州,结果圣上竟又委任孟玉堂前来协助?!
丰国有律,驸马不得涉政,只能做些闲散官职,这摆明了是圣上不信任他!
巧得是清卓对胡本林印象很深刻,这倒不是她很关心朝政群臣,而是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哥哥成奕已击败太子继位成为新帝,向她写信要她盗取陇北金印,当时镇守边疆的依旧是孟拓,可丢失金印的弘阔可汗最终却将孟拓击溃,战胜后回到陇北向她问罪,便提到了胡本林这个人。
孟拓乃丰国名将,镇守边疆数十载,与陇北打得是有来有回,这一次弘阔可汗能将其击败,便是由于新帝太过贪婪,自以为利用妹妹取得陇北金印就能将陇北收入囊中,谁知他派去的胡本林却与孟拓水火不容,弘阔可汗便是借助这一点大败边疆军。
清卓认为正面交手是莽夫所为,胡孟二人不和,恰好可以大做文章,使离间计令此二人彼此猜忌,如此楚州军便不攻自破。
清卓的想法很好,不过了了觉得不必这样麻烦。
“嗯?那要怎么做?”
了了没有回答清卓的问题,把玩手中金簪,看得清卓一头雾水,不知道打仗跟金簪有什么关系。
让那两人互相猜忌有什么乐趣,直接让他们反目成仇,陇北军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最好?
不知从何时起,楚州军中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那就是朝廷派来统率恩州军的孟玉堂孟将军,其实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公主下嫁一年有余还不曾有孕,孟夫人见天的不满,实则身体有恙的并非公主,而是孟玉堂。
三人成虎,假的流传久了会变成真的,真的流传久了,只会更真。
军中有流言,胡本林如何能不知?一开始他并未当回事,直到他的亲信副将冲进营帐小声告密,说是瞧见孟玉堂如厕时是蹲着的!
胡本林心说这等荒诞传闻难道还能当真?那还真的想法子一探究竟。
自断根后,孟玉堂的身体多有不便,时常出血,小解亦不能站立,身体受到的影响不小,再加上他颓废吃酒,身手也跟着下降,饶是再小心,这里不是孟家,胡本林与他平起平坐,若对方有心查探,根本瞒不过。
还没打仗呢,这孟玉堂就经常要金疮药跟清水,好像受了什么伤,可真要受伤该找随行军医,孟玉堂假装无事发生,其中必有蹊跷。
胡本林大喜!
若是能将孟玉堂压死,这军中自然就他一人说了算!孟拓压他一头就算了,孟拓的儿子算什么东西,配跟他平起平坐,配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于是他便为孟玉堂策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以犒劳恩州军远道而来为名,灌了孟玉堂不少酒,诸位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孟玉堂推辞不得,胡本林又以美貌歌姬试探,孟玉堂十分正人君子,完全不动凡心,这更让胡本林确定他是真的成了废人。
孟玉堂只觉不妙,他酒量过人,按说喝了几杯水酒不该四肢无力,可他却感觉身体瘫软失了力气,歌姬们凑上来献殷勤也无法将其推开,一个不慎,桌上酒壶打翻,酒液流淌一地,将孟玉堂衣衫弄得一片狼藉。
歌姬们连忙要帮他擦,孟玉堂只想挥开她们起身离开,可就是使不上劲儿。
这些歌姬早受胡本林命令,七手八脚竟将孟玉堂剥了个七七八八,不知是谁眼尖瞧见了,呀的大叫一声,周围将领围观而来,不由得惊呼不已,胡本林也做出一副紧张焦急状,惟独眼中恶意明显无比,分明就是故意算计。
这天晚上,孟玉堂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为羞辱的一夜,虽然胡本林很快便亲手扶他起身,还假惺惺脱下外衫为他遮掩,可孟玉堂知道,胡本林绝对是故意的!
胡本林高兴的第二天早晨起来还在哼着小曲儿,他就不信了,经此一事那孟玉堂还有脸留在军中!趁早找棵树一头撞死吧,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一个太监也有资格领兵打仗?
他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孟玉堂酒醒后脑子瞬间想清楚这是胡本林给自己下的套,他恨极胡本林,眼下却也只能称病不出,就连送水送饭的小兵都不敢见,仿佛每个看到自己的人都在忍笑。
胡本林真是贱得够呛,明明已将孟玉堂伤疤撕开,竟还主动上门拜访,毫不真诚地说了些场面话,才面露担忧地说:“孟将军不必在意,你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点小事算得上什么?有手有脚,咱们就能为圣上效力,孟将军,你说是不是?”
孟玉堂攥紧了拳头,胡本林见他面色阴沉愈发想笑,遂抬手拍了两下孟玉堂的肩,以长辈的姿态说:“好歹我跟你父亲也算故交,放心,你要是有什么需求,大可随时找我,按年纪,孟将军啊,我斗胆厚个脸皮,自称一声伯父。”
说话时他还朝孟玉堂腿间看,幸灾乐祸的表情与他格外真诚的语气形成鲜明对比,孟玉堂只想一刀砍了这个狗贼!
胡本林犯起贱来没个完,孟玉堂在心里几次三番说服自己务必要顾全大局,眼前与陇北交战最重要,至于跟胡本林的事,可以等秋后再算,谁知这胡本林不知见好就收,打这以后,但凡瞧见孟玉堂,都要友好“安慰”几句,他身边的副将们随着他的安慰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看在孟玉堂眼里,怒气与恨意都在一点一点增加,他脑子里像是绷紧了一根弦,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彻底断裂失去理智。
在这段时间,陇北军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这一日,胡本林再度嘴贱,这一回他提起了四公主,一边拿余光斜眼瞄孟玉堂,一边开玩笑道:“……孟将军,我听说令慈一直在催促你与公主生子,我这儿恰好有个生子良方,孟将军不知是否需要?”
孟玉堂握紧刀柄,胡本林却浑然不觉:“哎哟,我给忘了,这玩意儿孟将军用不上啊,是不是?”
副将们跟着乐出花来,胡本林继续说:“孟将军,你这次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吧,等回到家,公主会不会挺着个大肚子迎接你啊?那孟将军可真算是有福气了,哈——”
孟玉堂再也无法忍受,“锵”的一声拔刀出鞘,对准胡本林下腹三寸处一刀砍去!
一声惨叫过后,胡本林倒在地上哀嚎不止,这边动静闹得这样大,营帐中光是将军就有十数名,众人愣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孟玉堂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快意,他手持那把还在滴血的刀,目光冷酷环视帐内,每个与他视线相对的人都惶惑不已连忙低头。
正在孟玉堂爽快不止时,外头忽地响起鼓声,是敌袭!
怎么会?
“陇北军攻城了!陇北军攻城了!”
陇北军打得就是这么个措手不及,楚州军这边两位主帅一个捂着下面打滚嚎叫,一个经受身心折磨数日精神几近崩溃,最开始陇北军到达楚州外二十里地时,楚州军还整日肃穆戒备防止偷袭,可陇北军到了地方就没挪窝,谁也没想到她们竟会选在今日进攻!
海月花手持长枪领兵冲锋,即便没有极寒之气加持,陇北女人也无比强壮勇猛,她们势不可挡,宛如天神下凡,看得最前面的楚州军两股战战心慌不已,手中兵器都握不稳!
孟玉堂强撑着披甲出战,海月花虽没见过他,却听了了说过,当下目光朝孟玉堂下面一转,放声大笑:“丰国怎地派个太监带兵,难道是没男人了不成!”
孟玉堂受此奇耻大辱,怒从心头起,低吼一声怒而出手!
海月花只怕他不够狠不够快,大笑之余,也想试试看这位丰国名将的武艺,可一交手便觉失望,这孟玉堂不过如此,出刀无力全凭一腔意气,人看起来亦憔悴无比,简直不堪一击。
她一枪将孟玉堂挑下马,疑惑地问:“你们丰国男人,就这点本事?”
先前那董成也是如此,吼叫声不小,真打起来啥也不是,跟他们打还不如在陇北军中随意找个人,好歹能有来有回。
孟玉堂也察觉不对,陇北女人的力气远超他想象,对方将他挑下马时,他连手中刀柄都握不住,随即被擒获,成了阶下囚,胡本林也是同样的待遇,海月花还将他俩关在一起,胡本林下面呲呲冒血,疼得龇牙咧嘴,认为是孟玉堂害他至此,眼下楚州沦陷,丰国危在旦夕,这都是孟玉堂的过错!
面对胡本林的指责,孟玉堂当然不肯认,看守这两人的陇北将士对天翻了个白眼,一鞭子甩过去:“吵什么吵,都是败军之将,你们还是想想怎么求饶苟活吧!”
楚州被攻,主帅胡本林与孟玉堂被生擒,真要是浴血奋战不得不败也就算了,偏偏是两人窝里斗才给了陇北可趁之机!
皇帝直接气得吐血昏厥,待他悠悠醒转,陇北军已兵临城下,一问才知,自己竟足足昏迷了半个多月,朝中大事由太子代理,可惜派去的将领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陇北势头凶猛,丰国军队节节败退。
皇后叹了口气:“圣上,事已至此,不如先作臣服,待见了小六,兴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大怒,张嘴要反驳,又悲哀地发现皇后所言非虚,想到自己竟亲手放走六公主,这与纵虎归山有什么区别?养大了她的野心,才迎来今日这反噬啊!
“朕……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后闻言,心酸不已,想出言相劝,又不知从何说起,殿外忽起哭号之声,原来是德妃前来请罪,皇后脸一沉,皇帝却拍了拍她的手:“算了吧,梓童,她终究是小六生母,小六便是对朕有千百般怨恨,对她亦有母女情分。这些年……苦了你了。”
皇后眼睛一酸,多年来的辛劳疲惫勾心斗角,似乎都在皇帝这难得的理解中得到抚慰,她忘了这些年皇帝对自己发过多少次火,忍受过多少次心如刀绞的精神折磨,简单四个字,她竟觉得自己这辈子不算白过。
少年夫妻老来伴,她想,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圣上终究明白到底谁才与他一条心。
她温柔地说:“这都是臣妾该做的,圣上放心,小六所为,罪在臣妾,臣妾自会向她请罪。”
若是当初她不曾为了女儿拆散小六与孟玉堂,兴许就不会有今日的国破家亡,既然如此,她愿以死谢罪。
第49章 第二朵雪花(十九)
“娘娘, 您真的要……”
年长的嬷嬷眼里含泪,望着自行穿上朝服戴起凤冠的皇后,“六公主怎么说也要称呼您一声母后, 眼下向德妃求情, 说不得她能在六公主面前说两句好话……”
皇后将头顶凤冠扶正, 面色雍容而庄严,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眼神怅惘:“一晃眼,我竟老了这样多。”
嬷嬷陪伴她数十年,见皇后如此, 心疼不已, “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公主——”
“我就是为澈玉着想,才会这样做, 小六既有这般本事,想来我算计她去和亲一事也隐瞒不过,你说, 她最恨的人会是谁呢?”
嬷嬷一时无语,皇后闭着眼睛叹了口气:“事已至此, 我也只能盼着以死谢罪后,小六能饶澈玉一马,她们到底是亲生姐妹, 可德妃对我恨之入骨, 只有我死, 澈玉才有转机。”
“可是!”嬷嬷急得眼圈发红, “可是您也是逼不得已。”
“是或不是,没那么紧要, 嬷嬷……”
皇后沉默许久,才轻声说:“要是没有——”
话说了一半,她忽地笑了笑,带着点自嘲。
嬷嬷却知道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登时泪如雨下。此时皇宫中狼藉一片,宫人内侍四散奔逃,于是衣着得体形容肃穆的皇后显得格外扎眼,她有自己的尊严,不可能向了了下跪,甚至于她穿上这身皇后朝服,为的便是证明自己的身份。
陇北军突破宫门,了了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当她看见皇后于烽火中向自己走来,歪了歪头。
她由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没人见过她的笑,仿佛她自生来便没有感情,海月花拉合清卓等人早已习惯,皇后却是头一回见,她为了了气势所惊,下意识回想,从前的六公主也是这般模样么?她只记得澈玉小时候爱与小六在一块玩,年岁大些,姐妹俩便渐行渐远了。
一个内向懦弱的小公主不可能被送去和亲后性情大变,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所有的不起眼都是伪装。
这样厉害的手段,自己以死谢罪的目的,她会看不出来吗?
谁知正在皇后忐忑难安时,了了却问:“你是谁?”
皇后呆愣当场,嬷嬷也呆愣当场,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答道:“公,公主,这是皇后娘娘啊。”
了了又将皇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我不认得这身衣服。”
她是见过皇后的,不过见面的那几次皇后未曾打扮得这样隆重,别说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了了,哪怕是还保留了点爱美习惯的海月花此时也不由咋舌:“这身行头少说得有几十斤吧?都能把这么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怎么就拿不起刀呢?”
皇后以为了了是刻意羞辱自己,否则怎么会认不出她是谁?可敌众我寡形势不如人,她也只能忍耐,对了了说:“当初是我害你去和亲,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只盼公主看在你与澈玉是亲生姐妹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我愿以死谢罪。”
说着拔出匕首抵在脖间,了了眼神冷淡,轻夹马腹,竟是看也不看皇后,继续往前!
清卓自己骑马,她人小腿短,了了可以不在乎皇后,她却不能,拉合打马从她身边经过,一边把清卓拎下去,一边嘲笑皇后:“你要是敢杀皇帝,我倒是能敬你几分。”
清卓生怕自己下马慢了皇后真的自尽,连忙扑上去:“别别别!皇后娘娘不要死!”
这小丫头浑身冷得跟块冰似的,被她抱住腿后皇后冻得哆嗦了下,清卓死死拽住皇后不放:“你别死啊!你死了谁给四——谁给四公主做主啊!她都快被孟玉堂欺负死了!”
还是清卓最了解皇后,知道皇后唯一的弱点便是四公主,四公主报喜不报忧,从不说孟家坏话,并严令身边侍女嬷嬷不得向皇后通风报信,再加上孟玉堂惯会装深情,京城人人都夸他们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皇后当然也以为女儿与驸马是两情相悦。
虽不认识清卓,可小丫头喊的话着实令皇后心惊,她连忙问:“你是什么意思?”
清卓松开手,跳起来把皇后的匕首抢走,皇后见她小小一个孩子,不敢跟她争,清卓夺了匕首后才认真地说:“我没有说谎,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了了,四公主在孟家过得很不好。”
皇后的确不大信,这小丫头一身陇北人打扮,岁数又这样小,自己在京城都不知道的消息,小丫头怎会知晓?
可清卓的话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若不弄清楚,皇后死都不能瞑目,但她先前正对了了说要以死谢罪,了了不看这独角戏,剩她一人在此,自尽吧没人赏脸,不自尽吧又属于出尔反尔……思来想去,皇后决意先求了了通融,待她与女儿再见一面,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清卓很是贴心,她仰着小肉脸对皇后说:“你不要担心,了了不是坏人。”
担心会冻着皇后,她选择牵起皇后的衣袖而非手指,“跟我走吧,等了了处理完皇帝,会搭理你的,如果她不理你,我会求她理你。”
皇后被迫被个小丫头拉着跑,清卓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带着皇后去到皇帝寝宫,皇帝卧病在床一个月清减许多,了了发现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已然消失不见,此时他虽然很努力向她展现父亲的尊严,实际上却色厉内荏,是个不折不扣的纸老虎。
“咳咳,小六。”
皇帝握拳轻咳,“你这样大阵仗,是什么意思?”
了了身后跟着的都是陇北将士,海月花与拉合一左一右,她们看着床上一点都不强壮的皇帝,很是看不上,男人可以不强壮,但一定要纤细美丽皮肤白皙,这位皇帝是一样没占着,想必公主应该是像母亲多一些。
了了缓缓弯腰,直到视线与皇帝相对,她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观察着他微微闪躲的眼神,略有颤抖的双手以及在她靠近后下意识后仰的肢体动作。
“你怕我。”
皇帝立马道:“朕是天子,朕谁也不怕!”
了了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从床上扯了下来,皇帝大骇,一改“朕谁也不怕”的强硬,慌乱道:“小六!你这是要做乱臣贼子?别忘了朕可是你的父皇!你的亲生父亲!弑父是大逆不道之事!”
了了说:“太祖皇帝杀父弑兄,又纳后母为妃,也不见你骂他。”
丰国开国皇帝所做的荒唐事了了可比不得,他杀了亲爹不算,还将亲爹的继室纳入后宫,不仅如此,在攻破前朝皇室后,更是将皇室众人,无论女男老幼,尽数屠戮殆尽,不留一个活口,甚至于为了威慑旧朝子民,还将这些皇室的头颅悬挂于闹市示众。
皇帝听她竟敢编排太祖皇帝,惊怒交加,身体尚未痊愈的他重重咳嗽,大惊之下又吐出两口鲜血,随后跟进来的清卓眼见那曾让自己感觉像天堑般难以逾越的父亲,在落入下风时竟是这样不堪一击,心中除却惊叹外,居然没有太过意外。
早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权力是好东西,它在谁手中,谁就是那道天堑,从前是父皇,现在是了了,权力更替改朝换代,本就是理所当然,什么正统,谁手里握着刀,谁就能去争一争这“正统”二字。
它属于胜利者,史书也将由胜利者来书写。
皇后与皇帝夫妻近三十年,见他被了了抻在地上,心中焦急不已,正想求情,德妃尖锐狂喜的声音却从殿外传来:“让开!让开!你们知道本宫是谁吗?本宫可是公主的母亲!都给本宫让开!你们敢挡本宫的路,本宫一定要让公主治罪你们!”
德妃一来,自己必定讨不了好,皇后心头一沉,但过了好一会,依旧只听见德妃在咆哮呼喊。
……没进来,还是进不来?
守在殿门的图娜不耐烦地拔出刀架在德妃脖子上:“少在这里大呼小叫,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德妃畏惧地看着这个又高又壮的女人,心中唾骂没个女儿家样,却真的不敢再闯,小声说:“本宫真的是公主的母亲……”
她一开始是很怕的,国破城亡,身为帝王嫔妃能讨着什么好?所以德妃想着要不收拾点细软跟儿子一起逃命,成奕却觉得,若真如传言所说,陇北王是妹妹小六,那么他们身为母亲跟兄长,还需要跑吗?
妹妹再厉害也是个女儿家,有什么大事还是得找个男人做商量,还有谁比哥哥更亲近呢?
德妃顺利被儿子说服,认为成奕的想法很对,很快就从惴惴不安的状态转化为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生了个了不得的女儿,这样一来,成奕无需再与太子争抢,直接就能登基了!
自己也能借着这个机会拉皇后下马,圣上以后必然会待自己如珠如宝。
图娜不懂这个丰国女人突然笑得如此荡漾是因为什么,她尽职尽责守着殿门不让任何人进入,哪怕是公主生母也不例外。
殿内皇帝吐完了血,却没有人像往常那般伺候他,殿内的内侍已被拿下,通通跪倒在地,皇后担心了了弑父,壮着胆子劝道:“公主万万不可,无论如何,圣上都是你的亲生父亲!”
了了摇头:“我无母无父,也非天生地养。”
她说得是实话,皇后却以为她是在表达弑父的决心,“公主!你难道不怕天下人对你指指点点?自古以来帝王以孝治国,父母即便有再多不是,也终究生养了你,生养之恩大过天,公主三思啊!”
清卓在边上欲言又止,她看着了了,又看越说越激动的皇后,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要不停地替皇帝说话?他自己没长嘴吗?他自己不会说?为什么一直是你在说?”
不管什么时候,当女人跟女人起冲突时,身为导火索的男人总是能够片叶不沾身,海月花与拉合争抢,自己与四姐争抢,明明都是围着男人转,可男人却像是消失了一般,好话他们说,坏事女人做,关键这样为男人出头,又能得到什么呢?
民间贞洁烈妇好歹还有块牌坊,皇后连块牌坊都得不到!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想想四公主吧!你连自救都难,还要为皇帝说话,这么久了,你可听闻他为你说过一句?”
寻回本性后清卓看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皇帝为何不开口。
任由皇后发言,说得好令了了动容,他从中获利,说不好惹怒了了,也不关他的事。
就跟孟玉堂一样,明面上怨恨四公主棒打鸳鸯,实际上却是满足一己之私,为自己的心意不坚寻找借口,反正都是别人的错,反正都是女人的错。
怪母亲怪妻子怪姐妹怪女儿怪一切能怪的,要实在找不到女人怪,那就怪没有女人让他们怪。
了了说:“你别怕,我不杀你。”
皇帝顿时松了口气,听了了说不杀他,他便以为她终究畏惧舆论,既然如此,他立刻就又找回了父亲的威严,谁知尚未等他开口,了了转头对拉合说:“等你回陇北,把他带回去吧。”
拉合:“啊?”
海月花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呼呼,好险,不是自己。
“一统中原后,你为陇北王,他去陇北和亲,才证明你我结下秦晋之好,此后便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拉合怒道:“这是结亲啊还是结仇?谁要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来和亲?”
海月花低头忍笑,再次庆幸不是自己可真好。
皇帝听得瞠目结舌,什么和亲?谁和亲?他想都不想便反驳:“不,朕是皇帝,朕怎么能去和亲?自古以来哪有男人和亲的先例?”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了了告诉他,“和亲是你仅剩的价值。”
她想要这位圣上也去往陇北感受一下那刀割般的风雪,让他也好好为国献身一回,这样才算公平。
“是啊是啊,你要感到骄傲跟自豪才对,这可是牺牲你一人,幸福千万家的好事情啊!”清卓拍着巴掌鼓励,“你这么老,又这么丑,皮肤不白年纪不小还不会伺候主人,有人要你,你就烧高香吧!”
这小丫头说话气死个人,皇帝怒到想反驳,一张嘴就是一阵拼命的咳。
拉合不开心:“我不要!这种福气还是给海月花吧,我看海月花挺喜欢男人的。”
海月花当场跳起四尺高:“胡说!你才是陇北王,和亲这种好事当然得给你,哪里能轮到我头上?!”
了了想了想:“我再送你一个。”
“不要!”
两人异口同声,此事皇帝还试图继续跟了了讲道理:“从来只有质子,不曾有男子和亲……”
了了:“你要是觉得和亲不好听,那就做质父。”
皇帝:“哇!!!!”
清卓迅速朝了了身后躲,生怕这一大口老血喷到自己身上,那也太脏了。
拉合极为无力地说:“公主,你也不看看,这家伙就算送来陇北和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我看他该不会是有什么痨病吧?这病传染吗?陇北巫医本就不多,你就饶了我吧。”
了了说:“只是个象征,随你处理。”
皇帝听着了了真不像是开玩笑,当下慌了,不用再等皇后求情,他便克制住想要继续吐血的冲动对了了说:“小六,朕可是你的父亲……朕出丑,难道你的面上就好看?父皇知道你心里有怨,父皇并不是不疼你,只是事有缓急,若是再给父皇一次机会——”
“你会杀了我。”
皇帝抽了口气。
了了没有说错,若是真能再来一回,皇帝必定会在这个女儿出生时就将她掐死,决不会给她危及丰国的机会,什么慈父疼爱,通通都是假的,孩子不是他生也不是他养,他对他们能有几分爱?
拉合思索片刻:“公主此言当真?将他送来陇北和亲,便随我处理?”
了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能接受,不过拉合有个条件:“他长这副模样,和亲时就别闹太大动静,被人知道,我怕人笑话我。”
了了又点头。
双方愉快达成共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询问皇帝的意见,他就像一个物品,被两个女人做了交易,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根本没人在乎,正如当初他决定送清卓去和亲。
“不过在这之前,公主,丰国男人很不安分,也不够听话,听说皇宫有教养嬷嬷,不如趁着这机会将他教教好,也省得到了陇北再费时费力。”
拉合的要求不过分,了了在殿内随意一瞅,指向皇后身边那位:“就你了。”
皇后已被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弄得瞠目结舌,她感觉自己有脑子有嘴巴,却不能思考不会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主……这,你和亲一事,是我暗中促成,与圣上无关啊!”
紧接着皇后感觉了了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头猪。
了了不像海月花,她懒得跟皇后这种人说话,海月花叹了口气,看着直到此刻还要为皇帝着想的女人:“你真的觉得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真的以为男人什么都不懂吗?”
第50章 第二朵雪花(二十)
男人手笨, 做不好家务,男人粗心,带不好孩子, 男人还大大咧咧捉摸不透女人, 所以他们不用做家务, 不用带孩子,更无需去体谅母亲或是妻子, 海月花曾经也这样认为。
但男人在面对上级时很会看脸色,塔木洪与努尔提无师自通便知晓怎样讨好弘阔可汗,他们尊重父亲敬畏父亲向往父亲, 力求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却会对母亲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
海月花的哥哥迪哈尔继承了一切,无论是阿依汗将军的职位还是家产,除却海月花出嫁时带走的那一少部分外通通属于他, 他还继承了家族的名誉,即便如此,迪哈尔依旧不知足, 他希望能通过身为可敦的妹妹更进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比海月花多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他永远不会说。
父亲们知道女儿委屈, 不过他们默许,兄弟们知道分配不对等,但他们无视, 丈夫们同样知道妻子不易, 可他们不在乎, 儿子们也是如此, 他们潜意识便认为生下自己的母亲低于父亲,只因女人在家庭中的“隐形”。
“皇帝手眼通天, 前朝之事他尚能处理的井井有条,怎么后宫女人争斗他却看不懂?”
海月花语重心长地对皇后说:“你清醒一点吧,他什么都知道,自己养了一后院的小猫小狗掐架,你图什么,不就图它能看个乐?”
后妃们勾心斗角争夺圣宠,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他为什么要管?反正这群女人翻不了天,都要依附他生存,到他七老八十,只要他是皇帝,就永远有数不清的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源源不断入宫。
与其想着做他生命中最特殊的那个女人,在他心中占据最重要的角落,叫自己受尽委屈,还不如拿起刀。
拉合双手环胸靠在墙上说风凉话:“得了吧海月花,你就是跟她说上一千一万句也是无用,别浪费唇舌了,这种女人死一个少一个,让她留在世上那是给男人添砖加瓦。”
临死都要把几十斤重的皇后朝服往身上套,活了几十岁到头来竟只赚这一身衣服,要她说,丰国皇帝放个屁,丰国皇后都能一脸陶醉地说是香的。
海月花言尽于此,小清卓难过地望着皇后,“皇后娘娘,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管四公主了吗?她在你心中,没有皇帝重要吗?”
“没有吧。”拉合无情打断小清卓的幻想,“她对四公主好是因为她没有儿子,她要是有亲生儿子,我看四公主也得像了了那样被送出去和亲。”
拉合有女有儿,对皇后的心思把握准确:“我甚至觉得她也不是真心疼爱四公主,好歹是一国之母,手段不比人差,怎么女儿在受罪,她却跟没事儿人一样只想着替丈夫去死?”
拉合认为不能像母狼那样保护幼崽的女人不配称为母亲,生下女儿却不教导女儿如何生存,只要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找个乘龙快婿等男人疼爱,甚至将女儿当作取悦丈夫彰显自己母性光辉的工具,这种母亲有一个算一个,还是死了的好。
皇后是真不知晓女儿在孟家水深火热,说来好笑,先前未进殿内,她还知道问一问清卓究竟怎么回事,一进大殿她眼里就只剩下皇帝,再瞧不见其他人。
皇后把四公主教成了皇帝最喜欢的女儿,想也知道,皇帝不喜欢叛逆大胆有野心的了了,那么他所喜欢的自然就是温顺体贴善解人意。
善解他人意,自己受委屈。
皇后从来都被人夸赞贤良淑德心胸广阔,有国母风范,她自认对皇帝的儿女们无一偏心,对抱养在自己名下的太子更是尽心尽力,如今拉合却说她不是真心疼爱女儿,当下将她怒火点燃:“澈玉是我的女儿,你凭什么说我不爱她?难道我爱她,还要做给你看?你以为你是谁?”
海月花此时也觉与皇后话不投机,她摇头:“你对我们这样凶悍,怎地不敢对丰国皇帝大声说话?”
清卓认真思考中:“这算欺软怕硬吗?”
海月花:“当然不算,你看看我们跟那老东西,谁软谁硬?”
那清卓就不明白了,见小丫头面露不解,拉合忍着寒意捏了把她的小肉脸:“她讨厌我们,也讨厌她自己,讨厌我们反抗,更讨厌从我们的反抗中看见她自己的不反抗。”
敢对海月花跟拉合这样说话,因为她们是女人,不敢跟皇帝这样说话,因为皇帝是男人,就这么简单,哪怕贵为一国之母,依旧自轻自贱。
清卓被拉合一连串话说得头脑发晕,好像听懂又好像没懂,不过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皇后活着,等自己救出四姐,让她们母女团聚,只要有这样墨守成规的母亲在,四姐依旧会处于痛苦之中。
四姐虽爱慕孟玉堂,却不想嫁给孟玉堂,皇后没有尊重她的想法,而是自顾自决定了这桩婚事。
清卓恍惚中想起了了曾经说过的话——这样的爱,比恨还要可怕。
爱会成为枷锁,四姐也好自己也好,都被“爱”束缚成茧,从而失去破壳重生的勇气。
想到这里,清卓把皇后的匕首双手捧出,放在皇后面前还给了她,她想,要死就去死吧。
“别说你是为四公主死的。”
皇后呆若木鸡,明明匕首近在咫尺,她却失去了将其拿起的勇气,她想捍卫皇帝的尊严,可皇帝畏畏缩缩,她想呼喊女儿,却又想起女儿已嫁人,是自己亲自将她嫁出去的,哪怕女儿哭着说过不想嫁。
她想,澈玉那么喜欢孟玉堂,怎么可能不想嫁?母亲难道还会害女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澈玉啊!
拉合看见皇帝都嫌晦气,她问了了:“公主,你说的啊,随我处置。”
了了:“嗯。”
既然如此,拉合三下五除二将皇后绑起来丢给自己的手下,“把他扔马圈里去,别碍我的眼。”
什么和平的象征不过嘴上说说,皇帝是死是活都不影响两国关系,此番过后天下一统,没有陇北也没有丰国,那皇帝的死活就更没人在意了。
了了不关心皇后自不自尽,而德妃苦苦等待半天终于见到自殿内走出的女儿,大喜之下拔腿就冲,直到了了面前才意识到,女儿比起离开时长高不少,塞外的黄沙与风霜并未将她变得面目全非,反倒有种令德妃畏惧的气势,这气势比圣上更甚。
于是原本打好的腹稿在唇齿间转了两圈,到底没能如实说出,只得干巴巴询问:“小六,你、你可还好?母妃心中对你十分挂念,对了,给你写的信,你都收到了么?若是收着了,怎地一封不回?”
了了:“离我远点。”
德妃没想到她这般绝情,先是震惊,随即大怒:“我是你母妃!是我把你生下来的,没有我哪里来的你?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清卓蓦地握紧了拳,脸色阴沉不定,海月花见状弯腰询问:“你怎么了?”
清卓怕自己失态,便捣住耳朵不去听:“我没事。”
德妃前恭后倨,变脸极快,对了了无礼,拉合直接把刀架了上去:“谁允许你冒犯公主?”
那刀刃雪亮锋利,隐隐透着股血腥气,德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失了声,哆嗦着说:“你、你敢!我可是小六的生母!小六,你该不会是要母妃的命吧?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弑母之行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陇北笃信天神,对承诺与诅咒尤其看重,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咒女儿?
了了问:“你待如何?”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亲娘,当娘的哪有不疼女儿的?”德妃先打了把感情牌,可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没有取下的迹象,了了又面无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她在心里骂了两句,这才继续,“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跟你哥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父皇怀疑我们与你勾结,几次三番于朝堂上当众斥责你哥哥,小六,你哥哥都是为了你才这样,你可不能没有良心!”
这话听着不对味儿,拉合眼一眯,了了更是难得有耐心:“要怎样做,才算有良心?”
“现在你已经赢了不是?女儿家家的,之后没必要那么辛劳,成天抛头露面像什么话,让你哥哥帮你挑选个品貌兼备的好夫君……”
拉合嗤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公主挑选夫君?”
了了则问:“他以什么身份为我挑选夫君?”
德妃想也不想:“自然是皇帝!”
说完,她见陇北女人们尽是一副见鬼模样,丝毫不以为耻,反倒理直气壮:“怎么了,你是个女人,总得扶持个人当皇帝吧?有谁比你一母同胞的哥哥更合适?你哥哥做了皇帝,你依旧是公主,还是大长公主,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有什么不好?”
海月花想嘲讽两句,不过看德妃的神态语气,人家还真不是想抢了了的功,而是真心实意认为了了应该这么做,因为在德妃心中,从来没有女人当皇帝这个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