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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三朵雪花(十六)

    “不行, 我不同意!”

    这张和离书上的内容过于荒诞,几乎是彻底斩断了两人重归于好的可能性,崔肃只看了一眼, 便毫不犹豫地否决, “此事绝无可能!”

    凌见微正要说话, 了了冷淡地说:“你以为和不和离,是你能决定的?”

    崔肃忍了又忍, 才没在妻子面前戳穿了了,他咬牙切齿,每说一个字仿佛都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此事由谁决定?”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 直接将那张和离书抓破了, 凌见微心疼不已,结果了了啪的一声又拍出来一张,她写了好几张, 崔肃只弄破一张恐怕不够。

    “别忘了,你的戏还要继续往下唱。”

    崔肃一颗心彻底沉下去,电光火石间, 他似乎明白了了为何要自己那么快让皇帝知道她的存在,她从一开始就准备借皇帝的势, 逼自己跟夫人和离?这才是她的目的?

    谁家的孩子不想爹娘俱在,怎么就他家这个,根本不盼着他点好, 只想让父母和离?

    “阿娘和离, 带我出府, 我的身份才更不会有人怀疑, 至于你,也可以跟崔折霄好好培养感情, 我可是把他留给你了,毕竟他活着,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把柄。”

    了了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否则她大可以直接把崔折霄杀了,崔肃却觉得无比可笑,难道他真敢再把崔折霄推出去,说了了假凤虚凰,崔折霄却是真太子?那样的话,皇帝怕是第一个就要砍他的脑袋!

    崔折霄算什么保命符,该说是个烫手山芋才对!

    了了可不管崔肃想什么,她知道崔肃在权衡利弊后,哪怕为了崔家也会选择和离,现在他不过是在纠结,这点犹豫算不得什么。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见了了如此逼迫阿爹,真是又气又恨,原本简单至极的事,被了了弄得如此复杂,还彻底把崔家拉上贼船,她究竟有没有想过,此事一旦泄露,遭殃的会是谁?公主的身份就这么好?可公主再好,以后不还是要招驸马?她对崔折霄好一些,日后那便是新帝的妹妹,与公主又有什么分别?

    可惜小雪人哪怕哭成一滩雪水,也没人听得见,正如了了所说,崔肃在心中几次三番天人交战后,看向了妻子,凌见微脸上没有丝毫留恋,只有迫不及待挣脱牢笼奔向自由的渴望,仿佛成婚这些年,她真的不幸福。

    最后,崔肃沙哑着声音要求:“我可以答应和离,可是,了了不能改姓,她是我的女儿。”

    凌见微本觉得改姓不重要,女儿跟谁姓都一样,都是她的孩子,她不会因为女儿不跟自己姓就不再爱她,可崔肃如此坚持,反倒让凌见微觉得,改姓似乎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样不痛不痒。

    于是她问:“怎么了,了了跟我姓凌,难道你就不认她了?”

    “当然不是!”崔肃立刻否认,“我只是,夫人,了了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也是我唯一的孩子,难道你觉得她跟我姓之后,我会对她不好吗?”

    凌见微激动起来,“她是我一手养大的!从那么点大的小婴儿,到现在活蹦乱跳,你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搭了几把手?你凭什么不许女儿跟我姓?我都说了,就算她改姓,她也还是你崔肃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她跟你姓,我不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崔肃觉得妻子在强词夺理,可一时间竟也找不到能反驳的言语,只有崔文若不敢置信地瞅着这个言辞激动,神色间甚至显得凌厉的母亲,她茫然摇头:“不,你不是,你不是我阿娘……阿娘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我阿娘!”

    见崔肃说不出话,凌见微冷冷一笑:“我明白了,你不是担心女儿改姓了就不跟你亲,而是你觉得,她如果改姓了,不跟你崔家的姓,她就不属于你了。”

    崔肃没听懂凌见微的意思,了了却看了凌见微一眼,没想到她会在盛怒之下说出这样的话。

    “我告诉你,崔肃,今日和离是和离定了,了了改姓也改定了,你何必装作一副关爱她的模样?你要是真爱她,还会让她去跟皇帝相认?皇帝跟你可不一个姓!怎么,女儿跟皇帝姓就行,跟我就不行?”

    崔肃简直有苦难言,他想跟妻子解释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也不是他想要了了去跟皇帝相认,但他又知道,此时若据实以告,只会惹得夫人愈发恼怒。

    从将崔折霄带回崔家那一刻起,崔肃便已经不再被凌见微信任,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在凌见微看来都是别有所图,一个男人,连女儿都能卖,又有什么不能抛弃?

    眼见母亲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声音大的就占理,崔文若忍不住发脾气:“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你们俩都不要再说了!”

    她喊得再用力,凌见微跟崔肃也听不见,最后崔文若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盖了章子,虽然她已经死了,可她觉得,眼前这一幕简直比死亡还要可怕。

    为什么一切坏事还没发生,阿爹跟阿娘却走到了这一步?

    “都是你害的!”

    崔文若愤怒地朝了了扑去,“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的家!”

    她的手在了了身上扑空,崔文若大哭不止,雪人也融化的愈发厉害,了了倒没生气,她看着格外激动的崔文若,问:“难道你没看见,她很开心?”

    崔文若摇头:“阿娘离开阿爹,怎么会开心?她只是一时冲动,她以后会后悔的!”

    了了却想,以后后悔那是以后的事,至少眼下凌见微很高兴。

    凌见微的确高兴,她早早让人清点好了嫁妆,凌家两位兄长提前得知她要和离,已亲自上门来接,从崔肃在和离书上摁印盖章,再到凌家来接人,中间连半天都没用。

    离开时,了了没有带走崔文若,既然崔文若觉得崔肃很可怜,凌见微又特别狠心,那她就留下来陪着崔肃好了,只不过,希望她别后悔。

    凌大凌二来接妹妹与外甥女,还不忘给崔肃一拳,凌家大爷说:“见微,日后你就安心在家里住下!你的院子还是跟从前一样,我保证,没人敢挑你的理!”

    “大哥说得对。”凌家二爷点头,“咱们不是和离,就是归家,回自己的家。”

    凌见微此时无比感动,泪水都在眼眶打转:“多谢大哥,多谢二哥。”

    兄妹三人其乐融融,见了了不吭声,凌大还逗她:“了了,回家了开不开心呀?听你娘说,你颇舞刀弄枪,等改明儿个跟大舅舅过几招如何?”

    了了听了,将凌大从头到脚看过一遍,不知这文弱官员是哪里来的自信,竟敢如此瞧不起自己,于是点头:“好啊,就明日。”

    凌二一听,乐了:“成,这就叫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明日,大哥,你可别输给小外甥女,那就难看了,我要笑话你一辈子的。”

    凌大很有信心地拍胸脯保证:“怎么可能?”

    凌见微噗呲一声笑了,知道两个哥哥是存心逗自己开心,这一刻仿佛真的回到幼时,两个哥哥牵着自己的手,一左一右,让人常常想,要是不用长大就好了,永远停留在小时候,当个快乐的小孩。

    待到了凌家,凌老太爷跟凌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媳跟一众孙儿在门口翘首等待,排面拉满,崔凌两家和离一事,知道的人不少,他们这是存心给女儿做脸,不让人瞧她不起,见微可不是被休的,她是不愿意跟崔肃继续过了!

    不过凌老太太在见到外孙女时,还有点犯怵,上回了了在崔家说的话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老太太脸上都还火辣辣的,因为是真被说中了痛处,回来也是病了一场,但她担心说出实情,会令老太爷生外孙女的气,硬是强撑着不透露,同时也不许两个儿媳说出去。

    这回见面,还是疼爱之心占了上风,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像是为了弥补。

    了了性情冷淡,对于他人的热情从不回应,凌见微却很受用,她原以为母亲会生自己的气,没想到母女之间压根没有隔夜仇,自己在崔家过不下去了,娘家竟还一如从前愿意接纳自己,这多让人感动啊!

    了了:有什么好感动,这本来就是你家。

    到了年纪就被扫地出门,送给另一个男人当妻子,给人当牛做马生儿育女,她怎么不看两个哥哥过得是什么日子?一点小恩小惠就这样感动,怨不得被崔肃哄得死去活来。

    如凌大凌二所说,凌见微未出阁时的院落保存完好,和过去一模一样,他们家也算人丁兴旺,老太太生了一女两儿,老太爷的庶子们早早分出去单过,凌见微虽只有了了一个女儿,凌大凌二却是妻妾皆有,儿女双全,凌家虽大,但主子多,总不能全挤一个院子里头。

    已出嫁的姑奶奶的院子,自然受尽青睐,不仅位置好,布置好,里头还有许多当初凌见微出嫁时没带走的首饰细软,想住进来的可不少。

    晚上,凌见微还在收拾行李,崔肃还算有良心,没克扣她的嫁妆,当年单子是什么样子,今儿回来就是什么样,一样不少。

    临走时崔肃怕她受委屈,从账房支了一大笔银子给凌见微,她不想要,觉得都和离了就该断个干净,是了了收下的。

    这本来就该收,凌见微不用是凌见微的事,她名义上可还是崔肃的女儿,衣食住行由崔肃来养,有什么问题?

    了了没有提醒凌见微让她别收拾了,再怎么收拾,她在凌家恐怕都住不长久,因为现在的凌家不是从前,哪怕是手足情深的凌大凌二,在成家后也难免有些小矛盾小摩擦,如今凌家人这样多,凌见微多住几天就会发现,不可能每个人都真心欢迎她回来。

    在这个家,她娘她爹或许不会嫌她,但她的确是多余的,而且很难被接受。

    别的不说,光是律法规定,和离之女三年内必须再嫁,凌大奶奶跟凌二奶奶恐怕就得好一阵子睡不着觉,凌家不算巨富之家,姑奶奶得到的越多,其她人得到的就越少,她们的儿子要娶妻,她们的女儿要出阁,凌见微多一分,儿子的聘礼就少一分,女儿的嫁妆也要寒酸一点。

    而且二老对姑奶奶这么看重,攥在二老手里的好东西,会不会也往姑奶奶那边倾斜?

    凌见微出嫁这些年,崔肃为讨她欢心,逢年过节都会亲自陪她回娘家,但很少会在这边住,就算住了,也就是一夜,次日一早又要回府,所以少女时期那种亲密之感,其实已很难寻得。

    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最后回到女儿身边,有些遗憾地说:“可惜那时伺候在我身边的人,跟现在不一样,好多东西都有点老旧了,我也老了。”

    了了看着她:“你才三十出头。”

    “寻常人家这个岁数都当祖母了。”凌见微顺口回答,“怎么样,今天晚上跟阿娘一起睡如何?”

    了了起身就走。

    第二天凌家的人开始过来拜见,凌见微给她们都准备了见面礼,凌大凌二兄弟俩加在一起的孩子一共有七个,凌大两儿一女,凌二两儿两女,年纪都比了了大。

    凌见微回娘家原本是想好好休息,可这从早到晚客人来得络绎不绝,先是两个哥哥家的孩子,随后还有那些知道她和离,递来书信的人,从早到晚她都忙活的没能停手。

    了了完全不感兴趣,不管谁来她都兀自做自己的事情,而且不喜欢旁人靠近,在她看来凌见微根本就是自讨苦吃,人一旦爱面子,就会遭罪。

    “表哥表姐们要带你出去玩,你怎么不去呀?”

    凌见微问,“之前你在崔家家塾读书,这下跟着我走了,会不会跟不上进度?我跟你大舅舅说了,休息几日,你就去凌家的家塾继续读。”

    了了说:“不用。”

    “怎么不用,凌家家塾可不比崔家的差,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读书吗?”

    了了看着凌见微,告诉她:“我并不喜欢读书。”

    读书只是她快速了解世界的方式,因为一旦替代了对方的命运,就能得到全部记忆,所以了了懂得很多,却无法理解,比如为什么女人们对嫁人视为平常,又为什么默认孩子随父姓。

    常理、规律、法则,这些已成既定事实的信息,了了只能说是读得懂。

    “那你还天天捧着书本?”

    “书可以读,但不必将之奉为圭臬,自己心中所想最重要。”

    凌见微发现自己居然听不懂女儿在说什么,她转回身继续收拾东西,嫁妆太多了,除却一些大件儿收进库房,其余的都在等她整理,她现在就是不能闲下来,总得找点事情做才不至于分心,不然思绪不知不觉就跑偏了,还会胡思乱想。

    如今木已成舟,无论如何了了都已经成了皇帝的女儿,凌见微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为她扫除障碍,令了了没有后顾之忧,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大概就这样在凌家住了半个月,期间崔肃一直不死心,还时常来凌家找人,凌大凌二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崔肃就是不肯走,更不肯跟凌见微一刀两断。

    和离时说了,了了永远是他的女儿,做父亲的来看女儿都不行?

    男人啊,总是会犯一些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崔肃表现的如此真心实意,又是忏悔又是愧疚,道歉赔罪样样不落,如此深情,最终打动了凌大凌二,允许他与凌见微母女见面。

    与此同时,凌老太太也是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她一闭上眼,面前就会浮现出女儿孤苦终老的模样,所以她很着急,崔肃那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可难找不能不找,出嫁女和离后只能在家待上三年,这三年要是不寻个好郎君,官府便会强制婚配。

    所以让老太太选择,她其实也愿意凌见微跟崔肃破镜重圆,毕竟崔肃条件是真不错,而且几次三番立誓,再不会辜负女儿。

    当然,若是有比崔肃更好的,老太太就会立刻倒戈。

    凌见微不知道母亲心中在想什么,她觉得三年还有很长,以后会怎样她不知道,但眼下她不想去想那么多,在崔家这些年实在是太累了,她想好好休息。

    在她的坚持下,了了去了凌家家塾,一去便一鸣惊人,不仅在学业上远胜凌大凌二家的表哥们,武力上也不输,先前凌大说什么要跟了了比划比划,但碍于突发公务,便一直没机会,这日归家,看见两个儿子哭丧着个脸,笑着问:“哟,这是怎么了?”

    凌大奶奶心里憋着火,但碍着这是自己夫君,才勉强忍住:“伤着了。”

    “我知道伤着了,我是问怎么伤的?”

    凌大奶奶又忍了一忍,对儿子的心疼终究占了上风:“还能怎么伤的,还不是你的好外甥女!”

    “了了?”

    凌大闻言,乐了:“她才多大,咱家大郎二郎是她两倍年纪还多,怎么会被个小丫头伤了?”

    不说还好,越说凌大奶奶是越生气:“大爷,我是不明白,这姑奶奶究竟要怎样养姑娘?好好的小丫头,成日穿得不伦不类,跟一群小子混在一起读书,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凌大说:“见微说,了了这孩子不喜欢打扮,就喜欢读书。”

    “可不是吗,成日在家塾里出风头,自打她来了,咱家大郎,再没被夫子夸奖过!”

    凌大奶奶一想就来气,本来家塾里三十来号人,她家大郎最出挑,现在可好,全叫那小丫头抢走了,“光是读书也就罢了,这好好的,还跟表哥动手!”

    凌大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说。”

    凌家大郎跟二郎低着头,凌大好歹是他俩亲爹,看一眼就知道肯定事出有因:“说实话,否则别怪我请家法。”

    凌大奶奶着急:“大爷!”

    二郎小声说:“我们说……姑奶奶其实是被休回来的。”

    凌大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谁跟你们这么说的?谁许你们往外说的?!”

    大郎说:“阿娘跟二婶说话时我们听到的,在家塾随口一聊,谁知道被表妹听见,她二话不说抄起板凳就往我们身上砸,我们一开始不想跟她打架,可、可她打人特别疼!我跟二郎两个都抓不住她!”

    凌大怒道:“你们还有脸说!”

    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好数落妻子,凌大奶奶颇为心虚,等孩子走了,丈夫批评几句,她便觉着委屈:“大爷,难道是我像这样吗?您怎么不想想,姑奶奶要在家里住这么久,老太太是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们娘俩,眼里哪还看得到咱家这三个孩子!”

    凌大不知道妹妹带着外甥女和离回家,竟会让妻子有这么大的怨气,听着妻子的哭声,他叹了口气:“你不用担心,妹妹总是要嫁出去的,到时候,兴许了了会跟她走,若是不走,就会留下,你是凌家主母,又是舅母,你不对孩子好,谁对她好呢?”

    凌大奶奶敏锐地听出了丈夫话外之意:“难道说,已经有门儿了?”

    凌大点头:“我这几日早出晚归,也跟此事有关,你当年还没嫁进来,应当不知,我们家从前有个邻居,姓曾,后来他们家外调,大概也有十几年没回来了。”

    凌大奶奶问:“大爷的意思是,要给姑奶奶牵线?”

    “不用牵,曾介一直挂念着咱家见微,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尚未成亲。”

    凌大奶奶不敢相信:“真的?为了等咱家姑奶奶,到现在没成亲?那可有通房妾侍?”

    凌大摇头:“都没有。”

    “……该不会生得丑陋吧?”

    “比崔肃也不差。”

    凌大奶奶总算松了口气,她自认为不是小心眼之人,姑奶奶要是能嫁人,那再好不过,顶多家里再给她出一份嫁妆,总好过她一直留下,二老手里的好东西都轮不到自家。

    第72章 第三朵雪花(十七)

    了了在崔家家塾乃是一霸, 到了凌家也不差,要是谁以为她是没爹的孩子就想肆意欺负她,那可大错特错了, 她年纪是小, 力气却大, 动起手来专攻要害,根本不知收敛, 崔家家塾那群人便是这样被她打怕的,凌家也一样。

    在她面前不仅要恭恭敬敬,还不能有一句冒犯之语, 至于冒犯的界限是什么, 那要了了自己觉得。

    凌家两位奶奶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成日对着了了唯唯诺诺,心里那叫一个气,男子汉大丈夫, 怎能屈居女人之下?真是没出息!

    于是这给凌见微撮合的事儿便落在两人头上,曾介官拜正三品,任丘州都督, 丘州地处要塞,光兵力便有四十万, 身边既无妻妾,又对凌见微痴心一片,凌大奶奶就跟凌二奶奶说, 这样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 别说是娶个二婚头, 就是娶个黄花大闺女也使得。

    凌见微对两位嫂嫂背地里的议论并不知晓, 但在娘家住的时日一长,她心里就有数了, 娘家娘家,前面加了个娘,那便不是自己家,她偶尔回来小住还好,真要住上三年,爹娘兄长不说,嫂嫂们心里也有意见。

    这日她对镜叹息:“将心比心,倘若我是主母,出嫁的姑奶奶和离回家,家里人都捧着,好东西先紧着,我心里也不舒坦。”

    婆子养娘们连声劝慰,坐在桌边玩九连环的了了朝这边看一眼,说:“凭什么大舅舅跟二舅舅能一直住在家里。”

    都是一个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凌见微回娘家住居然还要感恩戴德,她不理解。

    凌见微让下人们出去,她虽已习惯女儿口出惊人,但还是担心被旁人听见流传出去,“你呀,口没遮拦,昨儿个你大舅母来寻我,说你把你表哥打了一顿。”

    了了的反应是点了下头。

    凌见微好气又好笑:“你想想,你这才进凌家家塾几天,已打过几回架了?”

    “我没输。”

    凌见微无奈:“这是输不输的问题么,你表哥是凌家长子,日后凌家便要由他继承,你与他起龃龉,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不能是我?”

    了了把九连环解开又扣上,然后再解开再扣上,这对她来说毫无难度,“我比他聪明,比他厉害,身份也比他高,凭什么不是我来继承?”

    她对凌见微说:“我改变主意了。”

    原本了了打算等凌见微在娘家过不下去时一起搬出去,可两位舅母的迫不及待,以及表哥们的暗暗嘲讽,令她彻底打消了离开的想法,她就是不走,皇位她要,凌家她也要,看谁抢得过谁。

    凌见微愣住:“嗯?”

    “你不比你的兄长差,你只是不如他们幸运。”

    这下换凌见微说:“你这话阿娘可不认,但凡你出去打听打听,人家都说我幸运,谁曾说过你的舅舅们幸运?幼时我们兄妹三人闯祸,他们俩要挨家法,你外祖父可舍不得动我一根汗毛。”

    “小恩小惠,就将你迷惑至此。”

    了了把九连环扣到桌面:“你得到的,比他们少了太多。”

    她的话令凌见微略略失神,其实她能包容了了至今,最大的原因并非她多么爱她,而是因为她真的没能有儿子,所以无论了了怎样说怎样做,凌见微都尝试去理解,否则她还剩下什么呢?

    从前是离开崔肃不能活,现在是离开了了不能活。

    没等凌见微想明白,曾介便已登门,此番他回京述职,得知凌见微和离归家,只盼多年夙愿能得所偿,因此早早围着凌家两位舅舅大献殷勤。

    他容貌生得英俊,虽已是而立之年,看着却很是年轻,一身青袍穿在身上,真真是气质如竹清朗出尘,看在凌家二老眼中,简直哪看哪好,比那崔肃不知强到哪里去。

    凌见微记得他,幼时曾介与兄长们关系甚好,她还小时也同他一起玩过,后来年岁见长,见面就少了,自曾介父亲外调迄今估摸着得有二十年不曾再见。

    她不是傻子,家里来贵客,断然没有让她这个和离的姑奶奶出来待客的道理,再加上曾介极力掩饰依旧显得过于直接的眼神,这令凌见微感到很是复杂。

    自她归家至今不过一月,娘家人这般做,她懂他们是为她着想,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只是……未免太快了些,她不是想为崔肃守着,而是不想再过崔家那样的生活,否则她跟崔肃和离做什么?

    曾介进退有度谈吐有物,老太太看他是越看越欢喜,于是悄悄来问女儿,对曾介印象如何。

    凌见微垂眸道:“只见了一面,能有什么印象?”

    “你们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见微,你我母女之间,我也不说那些虚的,这不是曾介头一回上门,但先前呢,我都没让你出来见他,没有说让你上赶着的道理,如今也是见他的确真心,这才跟你提。”

    老太太拉过女儿的手语重心长:“谁说二嫁就嫁不好的,你非得争这一口气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离了崔肃,你照样能觅得好郎君,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阿娘,我现在不想再嫁,了了还小,我想多陪陪她。”

    “这有什么,曾介说了,他说他这些年身边无儿无女,若是能有幸娶你为妻,定会对了了视如己出,这样的好夫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凌见微从兄长们口中已听过不少对曾介的夸赞,全世界的人都希望她能应承这桩婚事,可她就是不想。

    见女儿迟迟不开口,老太太问:“难道说你还想着崔肃?崔家那老太太,前几日便已经为崔肃物色新妇了,他说什么能为你守着,这种鬼话,谁信呢!”

    凌见微说:“我不是想着崔肃,阿娘,我成过一回亲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就想一个带着女儿过不行吗?您要觉着我在娘家待着让您丢脸,改明儿我带了了搬出去就是。”

    老太太一听,眼泪唰的流下来:“你这没良心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一心为你着想,你就觉着我是在赶你走?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哪儿能不盼着你好?要是能成,我留你在娘家过一辈子也行,可官府同意吗?曾介人中龙凤,这样的大好姻缘,怎能错过?”

    “可是,为什么我自己的婚姻,我自己说了不算呢?”凌见微眼圈也红了,“我真的不懂,阿娘,到了年纪,我不想嫁也得嫁,在婆家过得不好我和离归家,也还是要再嫁,律法规定的就一定是对的?我、我自己的自由呢?”

    老太太抹着眼泪:“什么自由,谁人家成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种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可千万别往外人那说。”

    凌见微每次看到母亲落泪,都感觉无比沉重,她心疼、愧疚,同时又喘不过气,她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跟女儿平平安安的生活,为什么这么点小小的心愿也成了奢望?

    为什么,她所遭遇的困境,大哥二哥从来不用?

    同母同父的亲兄妹,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命运便大相径庭。从前凌见微认为是上天偏心,但嫁她出去的是她亲生娘爹,劝她再嫁的是她亲哥亲嫂,明知道她在崔家不开心,明知道她不想嫁人,三年只过去一月,就又开始催促——这样“为她好”,还要她感动。

    “娘该说的也都说了,见微,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曾介是回京述职,要不了多久便要回丘州,到时……见微,娘总归是不会害你的。”

    等老太太走了,凌见微伏在床上痛哭失声,她以为离开崔家,她的痛苦就结束了,实际上这世上根本没人真正了解她。

    了了从家塾回来,看见下人全在屋外,问了下得知老太太来过,她走进房内,无论在婆家还是娘家,凌见微都不敢被人看见自己在哭。

    她这样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理解,因为在世人看来,她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出身好嫁得好,和离了都有比前夫条件还好的痴心男子求娶,还有什么不满足,她居然还不愿意?这不是矫情是什么?

    了了拿起她扣上的九连环,说:“解九连环的方法有很多种,许多人喜欢动脑子。”

    凌见微惊觉女儿回来,慌忙抹泪强颜欢笑,可当她看向女儿时,却发现那孩子重重将九连环摔在地上,然后一脚踏碎!

    这九连环是玉石所制,登时被了了踩碎,自然也不必解了。

    “但我喜欢这样。”

    了了看着凌见微,“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没有能力决定命运,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不去争,不去抢,还要等人怜惜你不成?”

    凌见微呢喃:“机会?”

    了了没说话,朝她歪了下头,难道不是吗?凌见微并非真的一筹莫展,她的女儿就是最好的武器,端看她有没有这个魄力使用。

    凌见微心中一片惊涛骇浪,她也的确是恨极眼下这处境,可同时她又担心自己真的去做,万一害女儿被皇帝厌弃该如何是好?

    “可是陛下那里——毕竟你不是……”

    “我是。”了了不着痕迹地往外看了一眼,“前几日,有人取了我的血。”

    对女儿的担忧与爱护瞬间超越一切,凌见微猛然起身:“你是说——”

    “这说明崔肃做得不错,皇帝没有查出异样,滴血验亲是最后一步,能够证明我是他亲生女儿的方式。”

    凌见微只觉心跳如雷,不懂女儿怎么还能如此冷静,接着,她听见女儿问:“阿娘,你难道不想感受一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

    与此同时,崔肃正跪在老太太床前侍疾,老太太见他和离,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儿,便开始忙着给他张罗婚事,崔肃说了好几次,自己不会再娶,老太太都不当回事,直到他发火,把老太太气得晕了过去,直到现在都没醒。

    老崔公也叫他气个半死,“你不娶,你不娶,你这把岁数了,没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也改了姓,全京城哪个不在笑话你?!你娘为你如此操心,你可倒好,我看你直接把她气死得了!”

    崔肃低头不语:“儿子不娶。”

    “由不得你!”老崔公暴跳如雷,“我怎地不知你还是个情种?人家凌见微都要再嫁了,你不娶,你不不娶还等着抢夺有夫之妇不成?”

    崔肃握紧了拳,他知道那人是谁,凌大凌二前段时间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不愿再让他见妻女,他便知道,他们是不想再让夫人回到崔家。

    最后,崔肃还是倔强地说:“儿子不娶。”

    老太太正好醒来,听见崔肃这么说,大哭不止,崔肃被愤怒的老崔公赶了出去,他虽觉疲惫,却也松了口气,只盼二老能看在他不愿的份上,不再逼迫于他。

    谁知当晚老太太就上了吊,被发现的时候只剩半口气,整个崔府闹得是鸡犬不宁,在老崔公一声声你是否要将你娘逼死的质问中,崔肃终于低头了。

    崔文若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发生,崔肃回到东跨院,这里已只剩他一人,他挥退下人,熄灭烛火,从此之后,这里也不再需要灯火通明。

    老太太好起来后,生怕长子还挂念凌见微,迫不及待就给他定下了一户官宦人家的女儿,这姑娘因给祖母守孝蹉跎到二十岁,容貌才情一等一的好,从下聘到成亲,中间竟一个月都没用,老太太生怕长子反悔,恨不得立马将生米煮成熟饭。

    凌见微得知此事后反应平淡,她早知道崔肃守不住,他若能守,从前在崔家,也不至于事事让她包容。事到如今,她总算明白人不能靠着旁人活,亲娘也好,丈夫也罢,她太期盼从别人身上得到爱,就注定会失望。

    听说崔肃娶了继室,凌老太太气坏了,可惜不管她跟两个儿媳如何游说,凌见微依旧不为所动,她就是不想嫁人,现在不想嫁,以后也不嫁。

    凌见微手中有不少商铺,跟崔肃和离后便开始自行打理,最近她刚把其中一家亏损的铺子改成书局,每日忙里忙外,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什么崔肃曾介,通通没有书局重要。

    她知道自己心思没女儿灵活,但她也有想做的事,比如给女儿编写一本能够入耳的睡前故事。

    除此之外,凌见微早上会很不好意思地偷偷在屋子里跑圈,她羞于到外面叫人瞧见,就拿了了读过的书,一边艰涩地背一边快步走,累了休息会提笔写故事,下午则去铺子巡视。

    凌见微自认为没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才能,可这并非是因为她愚笨,而是自她出生起,便不曾得到与兄长同等的教育。她也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心思细腻处事谨慎,还写得一手好字,女子写的故事,其实比男子更动人。

    主要是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忙起来,别像从前那样天天发呆,人要是没个目标,难免胡思乱想。写故事时遇到犹豫不决的地方,凌见微会询问了了的意见,虽然还套着才子佳人的壳儿,故事情节却截然不同,公主狐妖花魁不会再对落魄书生一见钟情,她们有着独特的性格与魅力,也都有着美好的结局。

    凌见微没有意识到,她在写这些故事时,很自然地便将主角由传统的男人换成了女人,她不在故事里写她们如何娇嫩美丽,而是写她们勇敢大胆,也许看到这些故事的姑娘,她们之中有些人,以后在遇到落魄书生时,不至于抛弃所有同他们私奔,遇到负心薄幸的丈夫时,不至于以泪洗面自怨自艾,机会摆在面前时,也不至于不敢伸手去抓。

    至此,凌见微已彻底接受女儿的野心,并且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帮助她。

    之前她对两位嫂嫂心生愧疚,自觉和离女在娘家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凌见微也不再这么想,大哥二哥拥有的比自己更多,二老把好东西紧着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这个家有她的三分之一,她凭什么要让出去?

    是,律法是规定出嫁女不得继承娘家财产,也不许她们和离不再嫁,可是凭什么?

    律法偏心的地方还少吗?妻子若与舅姑起口舌,要杖八十,丈夫辱骂岳父母,连犯法都算不上,丈夫因妻子不敬舅姑将妻子打死,也不过才杖三十。

    凌见微对本朝律法并不了解,这些都是了了看的书,她跟着读罢了。

    无论曾介如何真心,始终无法打动凌见微,眼看离京之日在即,他终于鼓足勇气,在凌见微去书局时拦住了她。

    凌见微自认态度明了,没有给过曾介任何错误暗示,他今日找上门是什么意思?

    “……见微。”

    “曾大人还是称呼我一声凌小姐较好,你我之间,怕是没有熟悉到这地步。”

    曾介本是磊落大方的人物,到了凌见微面前却局促的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他在凌家人面前可谓舌灿莲花,对凌见微讲话却口舌打结,惊觉自己唐突,要赔罪,半天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一个字。

    凌见微见他如此,更不想搭理,只是外头人多眼杂,不好闹出大动静,曾介努力半天,最后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七日后,便要回丘州。”

    “我在这里祝曾大人一帆风顺,官运亨通。”

    曾介紧张极了:“凌小姐,我、我……”

    他只恨自己不会说话,亦步亦趋跟在凌见微身后,这一进书局,在外头就瞧不着她身影了,不远处马车里的崔肃抓心挠肝的难受,他怕凌见微真的看上曾介,两人成亲,她势必会随夫外调,丘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往后还要如何相见?

    凌见微被曾介缠得头疼不已,没等她下逐客令,崔肃竟大步流星闯了进来!这下可好,两个男人压根不管她的意愿是什么,直接抢上了,这个说凌小姐已和离我与她是两情相悦,那个说即便和离她也曾是我的妻子与你无关,听得凌见微冷笑不止。

    他们俩哪里是在讨论她这个大活人,分明是在讨论一样物件,谁得到了谁显得厉害。

    “崔大人,和离便是陌路人,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对得起你家中的夫人么?”

    曾介在凌见微面前不会说话,在崔肃面前就不一样了,直接戳崔肃肺管子,都已和离另娶了,还在这里装深情,要不要再写一首诗?

    崔肃贪婪地看着凌见微,对曾介说:“我与夫人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呢?你又是什么身份?你说你与夫人两情相悦,我不信夫人愿意嫁你。”

    曾介大声道:“谁说凌小姐不愿嫁?我不在乎她是再嫁之身,更不在乎她有个女儿,若她愿意嫁我,我此生便可不要儿子!”

    这话听着很是感人,要是凌见微存心想气崔肃,可能也就顺口应了,但她心里早不将崔肃当回事,所以听这两人争论便觉可笑。

    她先问崔肃:“你我已经和离,你叫的哪门子夫人?你的夫人在家中等着你,还请你不要得陇望蜀,你已经辜负了一个,还想要再辜负第二个?”

    又说曾介:“你不在乎?你凭什么在乎?我再嫁之身怎么了,我有女儿怎么了,轮得到你来说在不在乎?你口口声声说不在乎,也就是说,你认为这是值得在乎之事?”

    两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凌见微笑了笑:“算了吧二位大人,你们都请回,以后也不必再来,咱们压根就不算一路人。”

    跟这俩大眼瞪小眼这点时间,凌见微福至心灵,突然懂了为什么很多时候女儿总是用那种冰冷中透着无语的目光看自己,因为真的没法沟通,现在她对崔肃跟曾介两人也是同样的感觉。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俩要真是对她痴心一片,要不凑一起得了,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赞美她,她爱听,别的就不必了,尤其是不必到她跟前碍事。

    第73章 第三朵雪花(十八)

    曾介与崔肃争不出个结果, 叫凌见微的人拿着笤帚扫地出门,凌见微兴许不如这两人有见地,能钻营, 可她这十来年主母也不是白当, 在用人御下这一块, 看她把东跨院守得固若金汤就知道,只要凌见微想, 没人能钻她空子。

    崔肃完全忘了身后马车里还有继夫人在等待,他只要一想到凌见微可能会嫁给曾介,从此这两人远走高飞, 从前属于夫妻二人的恩爱, 自己却被曾介替代,一颗心真如油煎火烧,痛不堪言。

    曾介瞧崔肃也没顺眼到哪儿去, 这两人被撵出书局还要彼此较劲,直到崔家马夫前来催促,崔肃才想起新婚妻子在等, 明明已经和离,他却生出一种心虚感, 飞快地朝书局里瞟去,怕被凌见微发现。

    曾介何许人也,见崔肃这般, 便笑道:“原来嫂夫人也在, 崔大人, 何不请嫂夫人出来一见?”

    崔肃不愿跟他多说, 拂袖而去,上了马车脸色也不好, 那继夫人今年将将双十年华,婚后至今未与夫君圆房,老太太明里暗里已催了好几次,她也不求情爱,只求能有个孩儿傍身,若是能生个儿子再好不过,只要在崔家站稳脚跟,便不必担心日后被丢弃。

    见崔肃脸色不好,她也不敢说话,崔肃一心想着凌见微,更是不会在意继夫人的心情。

    曾介望着马车驶去,冷笑不止,好一个痴情崔肃,吃着碗里还瞧着锅里,当他再娶那一刻起,他跟凌见微之间便已彻底断绝了可能,曾介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自己的马车也停在书局外的护城河边,踩着马凳上车后,曾介忽觉不对,车夫方才怎地没跟自己问安?

    后背一阵发毛,不知何时一把雪亮的匕首横在曾介脖颈处,曾介冷汗涔涔,想不出是谁要害自己,“你、你是谁?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请曾大人随我走一趟,见见我家主人。”

    曾介咽口水都不敢用劲:“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你见了就会知道。”

    下一秒曾介便被击晕,马车开始向前行驶,任谁都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动。

    不知过去多久,曾介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只觉鼻间一阵瘙痒,似是周围有不少尘土,他咳了两声,发觉自己的眼睛被黑布蒙起,双手也被反缚,四下静寂无声,这令曾介感到不安。

    可他到底是封疆大吏,不像常人惊慌失措,在没弄清处境之前,曾介不喊不闹不挣扎,摸索着系在手腕上的绳结,想尝试看是否能将其解开。

    一阵浅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他被拎起,推搡着往前走,曾介连声问:“这里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到底想做什么?!”

    很快,蒙眼的黑布被取下,一阵亮光刺入双眼,曾介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浑浑噩噩中,他看见了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人。

    这、这不是凌见微的女儿吗?

    了了坐在上位,她身边一左一右各有一名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与嘴巴的护卫,而她穿着一身白衣,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惟独那双眼睛,却又透着孩童决不会有的冷淡与审视,这令曾介感到危险。

    为了求娶凌见微,他去过凌家数次,但与了了仅有一面之缘,他原本还准备了小女孩都会喜欢的礼物,想通过讨好孩子来俘获凌见微芳心,没想到礼物送出去尽数石沉大海。

    “了了,你是了了,对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被人抓来了?”

    了了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眸微微眯起:“你跪着,我坐着,为何你会觉得我与你同为阶下囚?”

    曾介不傻,但他想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何会在此处,而且这些黑衣蒙面人,一个个对她毕恭毕敬:“你……你娘她知道吗?”

    了了动了下手指,曾介猛然呼出一口寒气,紧接着他不由自主倒在地上,拼命吸进的空气如针扎刀刺,冻得他面色发青,就连脸上的汗毛都结上一层淡淡白霜。

    护卫们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了了则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直到曾介匍匐在地,不敢再开口,她才满意地说:“不要质问我。”

    寒气褪去,若非痛苦太过刻骨铭心,曾介会以为刚才那一幕是自己的错觉,他仓皇地望着了了,“你……不,您……您想要我做什么?”

    能在丘州一路青云直上升任都督,手里还有四十万大军,曾介其实相当会察言观色,抓他过来肯定不是想杀他,否则在马车里就可以动手,留着他就说明他还有用,刚才的痛苦是下马威,他得证明自己的确有用,才能活着回去。

    了了问:“你在怀疑什么?”

    曾介下意识就想否认,幸而他及时警醒:“我,我……”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露了馅,又想蒙混过关,又怕被看穿,支支吾吾半天,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了了做了个手势,曾介身后那名蒙面护卫抬腿就是一脚,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曾介抱着腿疼得面色发白,叫声被护卫堵住,这一切都在转瞬见发生,曾介不敢再隐瞒:“……数日前我进京述职,梁王私下约见于我,告、告知我,陛下在民间疑似有子……”

    梁王的人查遍了京城,最终将目标放在了崔肃身上,他带那孩子回府的时间过于巧合,虽说是外室子,却无迹可寻,曾介明面上是纯臣,实际上却早已与梁王交好,此番受梁王所托,以局外人的身份调查,不容易引起怀疑。

    恰好因这外室子之事,凌见微与崔肃和离,曾介对她一片痴心做不得假,不想凌家被牵连,便想娶凌见微为妻,带她回丘州,天高皇帝远,随便梁王怎么对付崔家,只要不波及凌见微即可。

    当然,除了痴情外,这其中也有私心,凌家父子三人均在朝中身居要职,凌见微二嫁之身,又得父兄宠爱,娶她为妻,一能圆这份心意,二也能再为梁王增添助力。

    “那你查的如何呀?”

    哪怕是在皇帝面前,曾介都是不卑不亢,虽与梁王交好,也从不卑躬屈膝,可面对一个小女孩,曾介却生出满身冷汗,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没有任何异样,想来是梁王弄错了。”

    了了很满意曾介如此懂事,她问曾介:“既然如此,若梁王问起,你要如何回答?”

    “自然是如实以告,请梁王不必杞人忧天。”

    说完这话后,曾介心跳极快,因为他知道,这关乎自己是否能活,谁知了了并未立刻放他,而是话锋一转:“丘州地处要塞,我记得,你手头大概有四十万的兵?”

    曾介迟疑片刻才答:“……是。”

    了了又问:“你与梁王私交甚笃,可曾与梁王商量过,如何使用这四十万兵力?”

    曾介的冷汗接连滴落,他清楚了了不是在问这四十万兵怎么用,而是在问他,梁王是否有不臣之心,如果有,那么与梁王交好的自己,也难逃一死。

    “臣不敢,臣与梁王虽交好,却不曾有过什么盟约,臣一心一意效忠的只有陛下!”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自称改为了臣,曾介运气不错,他父亲曾是先帝重臣,幼时先帝摆宴,他也曾有幸目睹圣容,先帝励精图治,性情严苛,此时与了了对话,竟让曾介又一次回想起幼时面见先帝时的畏惧,这是今上没有的压迫感。

    “起来说话。”

    “……臣不敢。”

    曾介并非推辞,而是当真不敢,了了歪了下头,护卫便强制曾介起身,这一下碰到他被踢断骨头的小腿,疼得他面色煞白,但无需护卫堵嘴,他已不敢叫了。

    了了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发出一声又一声缓慢且规律的“哒”、“哒”、“哒”……这声音听在曾介耳中,与催命符无异,他拿不准自己的话究竟是否令对方满意,今天自己又是否还能活着离开。

    了了依旧不言语,曾介便愈发紧张难安,就在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脑子里那根弦儿眼看就要绷断时,一名护卫向他展示了手中金牌,上面的祥云龙纹曾介再熟悉不过,这是陛下的贴身之物!

    怎么会在了了身上?!

    “你觉得,是梁王之子厉害,还是我厉害?”

    梁王之子能成为宗室中呼声最高的过继人选,并非是他优秀的一骑绝尘,纯粹是因为梁王势大,梁王与皇帝同父异母,他的生母岑太妃出身四大士族,与皇帝的生母顺安太后是一辈子的死对头,顺安太后虽也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却是个五品小官,全靠她当上皇后,才得了个国公之位。

    如今太妃与太后虽已作古,岑家却在暗地里推动梁王之子过继一事,皇帝自然不愿,所以才拼了命的拖。

    梁王之子是个出了名的熊孩子,成日招猫逗狗不干人事,根本不配与了了相提并论。

    自曾介看到那块金牌,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他回答说:“您胜梁王之子百倍。”

    “那你觉得,是我当皇帝合适,还是梁王之子当皇帝合适?”

    曾介吓得腿疼都忘了:“可,可,可——”

    “嗯?”

    曾介连声道:“您合适,自然是您合适!”

    了了望着他:“话是这样说,我身边却少些人手。”

    曾介全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挟持,全然是因为这位主子想收了自己!帝王之女,与亲王之子,究竟谁更名正言顺,这还真不好说,不过眼下势不如人,曾介就是不想投诚也必须投诚,毕竟性命远比气节重要,更何况皇帝还活着,他难道要为了梁王的儿子,去得罪皇帝唯一的孩子?

    他忍着腿疼跪下:“愿为主子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了了没有说话,曾介则再次被蒙上眼睛,他任凭处置不曾反抗,相当识时务,直到被丢回马车,那名踹断他腿的护卫,还帮他把骨头接了回来,虽说不能跑不能跳,但至少能走了。

    曾介被送走后,了了吩咐一名护卫:“去告诉陛下,就说可以放曾介回丘州了。”

    早在与皇帝相认后,了了便从他手中得到了朝臣们的档案,仅用三日,便将大臣们的身家来历摸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在这些人里,了了选中了曾介,这才有曾介回京述职一事。

    在她的授意下,皇帝多留了曾介几日,直到了了确认时机已到,可以下手。

    梁王的手伸得太长,而皇帝对此居然无能为力,这皇帝当的,不如早早退位。

    曾介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无需说太多废话,了了的冰雪之力并未完全恢复,这个世界的女人也无法给予她力量,所以兵权便显得尤为重要,若她是身份不明的敌人,曾介即便表示效忠,也不过是虚以委蛇,一旦安全便会立刻反水。

    偏偏她现在的身份是帝王之女,曾介难不成还要去皇帝面前告她的黑状?不可能的,连皇帝自个儿都弄不明白的事,就算他去告状,皇帝也只会和稀泥。

    之后几日,曾介一直老老实实,直到述职结束启程回丘州,临走前,他还特意差人往凌家送了几十抬礼物,明面上是给凌见微的,实际上是向了了表忠心。

    这看在凌家两位奶奶眼里,那真是痛心不已,曾介出手这般阔绰,若是真嫁了他,那还不是想什么有什么?丘州可是有好几座金矿!姑奶奶真是糊涂,错过了这村,哪里还有这店?

    从前凌见微觉着在娘家住这样久不好意思,老太爷老太太又不停给她送好东西,于是每每两位嫂子前来,她便会分一些给她们,甭管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还是奢华的头面,全都送出去。

    除了女儿,也不能忽略侄女侄子,这才是好姑姑。

    可现在不同了,这些好东西她都要给女儿留着,她送出去,嫂嫂们只会觉得天经地义。

    曾介送了几十抬礼物后,凌家两位奶奶再度上门,看似是跟凌见微聊家常,话题却有意无意往曾介身上带,凌见微说:“曾大人已回丘州,嫂嫂们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了,免得坏了曾大人的官声。”

    凌大奶奶道:“妹妹,嫂子同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这回你可是真糊涂啊!曾大人这一走,下回回京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还想为那崔肃守一辈子不成?”

    凌二奶奶也说:“大嫂说得是,妹妹,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了了想,要不了几年她就能说亲,你忍心叫她被人嫌弃么?”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无父或是无母之女,在嫁娶之事上,都要艰难些,父亲再娶的还好,若母亲和离……那真真是不受待见。

    凌见微笑了笑:“我知道嫂子们的意思,不就是怕那些好人家,觉得有我这样受不得委屈的娘,就会养出心比天高的女儿?”

    两位奶奶顿时有些尴尬,没想到凌见微说话如此不客气,可平日里最妥帖的凌见微却像是没察觉到她们的不悦,仍旧笑着说:“不过这也难免,那些贤惠出了名的娘,教出来同样贤惠的女儿,只要嫁人,哪个没受委屈?”

    “公婆偏心,她们委屈,姑奶奶蹭娘家吃住,她们委屈,儿子不如旁人家女儿出息,她们还要委屈,我寻思着,这也挺好,旁人委屈,总好过我委屈,嫂嫂们说是不是?”

    凌见微笑盈盈的,半点嘲讽意思都没有,她也就随口说两句,嫂嫂们不来给她添堵,她也不会寻她们麻烦,这凌家就许大哥二哥拖家带口的住,却容不下她们母女两张吃饭的嘴?

    凌大奶奶干笑两声:“是,是啊。”

    凌二奶奶同样干巴巴地笑,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凌大奶奶把话题绕回到了曾介的礼物上,开始感慨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像曾大人那样的人中龙凤,一旦错过,可再没后悔的机会了。

    “你要是喜欢,你可以改嫁。”

    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把两位奶奶吓一跳,凌见微则欢喜地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去:“乖女,你回来啦?”

    了了跟在凌见微身边,冷冷地看向两位舅母:“你说得不错,曾介不近女色,也无庶子,确实是比你夫君要好,你不如与他和离,去改嫁曾介。”

    凌大奶奶顿觉受辱:“你!你这孩子,怎能这般与我说话?”

    “你一个大家主母,成日背着夫君提别的男人,莫非是对曾介动了心?”

    凌见微:……

    凌大奶奶气得找凌见微要说法:“妹妹,你看这孩子,她都说的些什么!”

    凌见微说:“嫂嫂,我与你不同,我是离经叛道不守妇德的女人,像你这种好女人,跟我走得太近可没好处,了了这也是为你好,才这样说。”

    凌二奶奶见状不妙,赶紧起身告辞,凌大奶奶也待不下去了,回去哭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凌家大爷回来,她才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朝夫君诉苦,盼望他能去管一管凌见微母女。

    凌大一听,孩子说的这确实不像话,好好的小姑娘,哪里能这样粗俗?

    凌大奶奶的儿子听说母亲被欺负了,也是义愤填膺,但隔日到家塾瞧见了了,那点子为母报仇的志气瞬间烟消云散,谁叫他打不过?家塾里男孩子多,起口角甚至是动手是常有的事儿,但大家手上有分寸,不像这个表妹,不动手则矣,动起手来非伤即残。

    凌大心疼妻子,记挂着这事儿,当日回家提早了些,凌见微还没回府,院子里只了了一人,因为她性格冷淡,没什么喜好,凌见微也只能去摸索女儿究竟喜欢什么,她在院子里给了了做了一架秋千,入秋后天气凉爽,了了常坐在秋千上看书。

    像凌大这样的一家之主,教训起人来,尽是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他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反倒是不听他讲的人才有错,若是还不按照他吩咐的去做去改,那真可以称得上是罪大恶极。

    他刚说了没几句,就被了了打断:“我记得你曾说过,要跟我过几招。”

    她把书放到秋千上,“就现在吧。”

    凌大已将此事忘了,他当初那是随口一说,逗孩子玩,哪里会真放在心上?一个成年男人,跟一个小女孩过招,这不是欺负人吗?

    此事他也忘了,他那俩儿子在了了手上吃过好几次亏,如今瞧见了了,跟耗子瞧见猫似的。

    凌大笑道:“我可不欺负小孩——”

    话没说完,了了一脚踢在他腿间,凌大立时面如金纸,双手往下一捂,哆嗦着倒了下去,了了走了两步,俯视他,轻哼一声:“但我会欺负大人。”

    说完,她也不管凌大死活,重新坐回秋千上,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快速翻了一遍,当凌见微回来时,就看见她大哥在地上抽搐,女儿还在悠哉悠哉荡秋千。

    凌大好面子,被妹妹扶起来还拼尽全力叮嘱:“别、别说出去……”

    凌见微无言以对,因为了了讨厌吵闹,她吩咐院子里的下人,姑娘在时,都不许打扰,也不许露面,没想到大哥居然为了不被人看见,连喊都不喊。

    这倒是凌见微误会了,凌大不是不喊,毕竟他也不想自己真废了,他是想喊却喊不出来,真让人搞不懂,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力气怎么这么大?!

    凌见微小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大哥你也真是的,跟小孩子闹什么呀,了了多大你多大?”

    她把凌大扶进屋子,想叫人找大夫,被凌大拒绝,万一大夫问他怎么伤的,他要如何回答?还是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见微说得对,小孩子的一脚而已……

    现在凌大全身的痛感都集中在某一处,之前他听儿子抱怨,说表妹下手太狠,没人敢惹,当时凌大还不以为意,心想六岁的小女孩,再狠能有多狠?那小拳头砸身上恐怕都不痛不痒。

    现在他知道了,真的很狠。

    第74章 第三朵雪花(十九)

    旁人家小孩闯了祸, 要么心虚,要么害怕,聪明些的会主动认错以求逃过责罚, 凌见微家这个则与众不同, 她从不觉得自己会做错, 更别提会怕,凌大死要面子活受罪, 凌见微也没招,只能等他自行恢复。

    可见令男人闭嘴并不难。

    了了跟凌大想象中的外甥女毫不搭边,他觉得小女孩应该是软绵绵白嫩嫩, 嘴甜害羞的, 天真纯洁的像只小兔子,这样才招大人疼,决不能像男孩子那样上蹿下跳的不安分, 最后弄得跟个皮猴儿一样。

    大人喜欢乖巧听话的小女孩,而了了偏偏与这些美德不沾边,她模样看着也极可爱, 但这种一声不吭便出手伤人还不知悔改的性格,令凌大看见她时, 已完全感受不到可爱了。

    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凌大半分不想再待,今日他来是为了什么也全然抛到九霄云外, 望着大哥扭曲的背影, 凌见微隔空点了点了了:“你呀, 那可是你亲舅舅, 真要出了什么事,你娘我可担待不起。”

    “反正他有儿子, 还不止一个。”了了毫不在乎。

    “大哥平日鲜少到我这来,今天来干什么的?”

    凌见微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是来给嫂嫂出头,不过她不会傻到去提,而是告诉了了:“我找人算过了,后天是个好日子,书局就等后天开张!”

    明面上凌见微只是开家书局,背地里这书局可了不得,什么叫背靠大树好乘凉,自打滴血认亲结束,皇帝对了了几乎有求必应,了了不跟他客气,为凌见微要了一间私刻,皇帝也不大懂这个小女儿究竟想做什么,但谁叫他就这么一个孩子,便随她去了。

    只要不胡闹到有生命危险,孩子想怎样便怎样。

    除此之外,皇帝很是注重了了的教育,比起过继别人的儿子,他当然宁愿自己的女儿继承皇位,了了虽是女孩,样样却都比男孩出挑,再瞧见梁王,瞧见他家那熊孩子,皇帝从前的心酸妒忌,都变成了隐秘的得意。

    确认了了的身份后,皇后一直没机会见见她,她与皇帝如今是利益共同体,皇帝的女儿就是她的女儿,何况这孩子的生母据说早已不在人世,这岂不是拉拢小姑娘的最佳机会?

    只可惜凌见微与崔肃和离,不能再以崔家主母的身份入宫,所以到现在皇后都没能见了了一面。

    在了了一日一日长大时,崔肃的继夫人终于有了身孕,这可把老崔公跟老太太乐坏了,什么叫福气,这才叫福气呢,那凌氏嫁进他们崔家好些年肚皮才有消息,新儿媳这还不到半年就有喜了!

    由于冬日降临,小雪人里的崔文若很幸运的没有融化,但是当她得知继夫人怀孕,阿娘再也不可能跟阿爹和好之后,这小半年来的孤独寂寞涌上心头,令她再也遏制不住内心悲伤,哭得涕泪纵横。

    而雪人,也在眼泪中渐渐融化。

    当崔文若再次拥有意识时,是有人在拍她的屁股,她先是感到羞愤,想要大叫,出口却是一阵哇哇大哭,紧接着她就听见一个虚弱的女声接连问:“如何?男孩还是女孩?”

    “回夫人,是位姑娘。”

    崔文若晕头转向被人抱起,眼前一片模糊也瞧不清楚事物,如此过去许久,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作为婴儿,再一次出生了。

    难道说,她回到了阿娘刚生下自己的时候?!

    这个美好的想法很快破灭,因为生下崔文若的并非凌见微,而是崔肃的继夫人。

    崔文若非常讨厌她,认为是继夫人的出现,才彻底断绝了爹娘之间的缘分,所以只要继夫人想抱她,她便大哭不止,连乳母都不知这是为何。

    继夫人生了个女儿,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为了能有个孩子,绞尽脑汁才与夫君成功圆房,原本想生个儿子好傍身,谁知却是个姑娘,昨儿两位妯娌来探望,话里话外也带着嘲讽,有些话是没明面上说,但那点子皮笑肉不笑的暗示,就足够人听了难受。

    她在娘家过得不怎么好,否则也不至于蹉跎到二十岁,崔肃比她大这样多她心里有数,但她没办法,这已经是她所能挑的最好的丈夫。

    崔肃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她只想把自个儿日子过好再说,可这刚生下来的孩子,还那么小,就不让自己抱,甚至看到她都要哭,继夫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崔文若只亲崔肃,跟其她人都不亲,老太太那边得知又生了个闺女,装都不想装了,脸上只差没刻不满意仨字,崔肃见女儿不亲妻子,下意识就怀疑是不是妻子对孩子不好,否则这么点大的小孩能懂什么?

    就这样,白驹过隙间,崔文若从吃喝拉撒都要照顾的小婴儿渐渐长大,她心里藏了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她知道自己的庶兄崔折霄并非是父亲亲生,他的真实身份贵不可言,如今却因面容损毁,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

    崔文若觉得他很可怜,不过继夫人性情温厚,她对崔折霄不坏,衣食住行都打点妥当,崔折霄因面容有损,常年戴着一张面具,平日在崔家安静的几乎没有声音,连他自己都放弃了出人头地的心思,只有崔文若还不肯死心。

    由于在崔家像个隐形人,除了崔文若外无人在意,崔折霄私底下究竟在做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一日她又给崔折霄送东西,回来时就发现继夫人坐在她房间,崔文若瞬间拉下脸:“你来做什么。”

    继夫人问她:“你是不是又去你哥哥那里了?”

    崔文若说:“不用你管。”

    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女人,也无法把自己当成她的孩子,现在崔文若只想快快长大,然后去找阿娘,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继夫人无奈极了:“你今年都已经五岁了,虽说年纪还小,可也不能常常跑去找折霄,就算是兄妹也要避嫌,你可知道?”

    崔文若觉得她啰嗦,说什么兄妹避嫌,还不是因为崔折霄毁容,又被污蔑是外室子,所以才不让自己靠近?

    “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有时间管我,还不如把心思放在阿爹身上。”

    继夫人没再说什么,这个孩子向来不听劝,她一走,崔文若踹了下桌腿,五年了,她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出府,可现在她都不知道阿娘在哪里,还有崔折霄的身份,她也不敢跟阿爹说自己知道真相,更不敢贸然开口告诉崔折霄。

    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还是被崔文若找着了机会,二房三房的几个姐姐在老太太应允下会一同出门去成衣铺子首饰铺子看看,这机会可不多,换季时都是专人到府上来量体裁衣,若不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太太不会放她们出府。

    好人家的女儿,哪能成日抛头露面?

    崔文若趁着人不注意,藏进了马车里,等姐姐们发现她时,马车早出了府,便差了下人回府跟大房的奶奶说一声。

    崔文若从前就不喜欢二房三房,重新出生一回跟她们也不熟,便安安静静听她们说话,二房的崔文慧刚定亲,对外头的消息很是灵通,对其她姐妹说:“今日咱们去的成衣铺子,就在亨通书局旁边。”

    “亨通书局?”三房的崔文韵想了想,“那不是……凌家那位奶奶开的么?”

    崔文慧幼时与了了曾有龃龉,提起来还有点不自然:“是啊,就是她开的,那可是京城最大的一家书局了,听说都开到了丘州呢。”

    凌见微与崔肃和离后不曾再嫁,从前她最出名的,是崔肃的妻子,凌家的千金,如今提起她,人人都得称她一声凌老板,因为五年时间里,亨通书局开遍了全国,明面上看只是一家很有钱的书局,实际上这些书局暗中联合成了一张极为精密的情报网。

    崔文若听见姐姐们提凌见微,很是激动:“那我们今天能见到阿——凌家奶奶吗?”

    “那可不一定,人家是亨通书局的大东家,不可能天天在书局里待着,能不能见面,得看缘分。”

    但该说不说,崔文若的运气还真不错,真就让她给碰上了,姐姐们在铺子里挑选成衣,她不停伸头往旁边亨通书局瞧,亨通书局外表美观大气,来往客人不绝,听说他们发行了一种名叫“小报”的东西,上面刊登什么的都有,非常有趣,卖得还便宜,三文钱一份。

    不识字的老百姓也看得懂,因为上头有专门为目不识丁的人提供的小画版面,崔文若从来都不知道,阿娘居然不仅会管家,还会做生意,而且做得还这么好。

    与五年前相比,凌见微的外貌没什么变化,甚至比在崔家时显得气色更好,她不再是看起来温婉贤惠的大家夫人,而是气势惊人说一不二的大东家,跟在她身边的有女有男,瞧着都像她手底下的人,个个毕恭毕敬。

    崔文若拔腿就往外冲,因她跑得太快,一时没收住劲儿,出成衣铺子时绊在门槛上,踉跄着摔了一跤,正好滚到凌见微跟前。

    凌见微见一个小女孩摔倒,主动弯腰扶起,柔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崔文若已不知多久没再被母亲如此温柔的关怀过,当下眼睛里蓄满泪水,无数委屈涌上心头,谁知她话还没来得及说,一辆马车已行驶到亨通书局跟前,帘子掀开,露出了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阿娘。”

    凌见微随手便松开崔文若,叮嘱道:“去帮她找找家里人,别让这孩子落单。”

    说着便朝马车走去,不用搀扶,利落地一抬腿便跨了上去,崔文若呆滞地望着这一幕,全然忘记要说什么,直到马车离开视线,她才如梦初醒,赶忙去追,被亨通书局的老板抱住,她用力挣扎,把人家的发簪都打掉了。

    阿娘怎么能这么对她?她才是她的女儿,马车里那个是冒牌货!

    十一岁的了了脸上已不再有软绵绵的嫩肉,她身形修长,不见丝毫稚气,凌见微一见她,忍不住嘘寒问暖:“怎么样?这一路可还顺利?”

    “嗯。”

    “我快要担心死了。”

    了了看凌见微一眼,“小报上不是给了你暗号?”

    流传极光的小报是她们暗中交流的方式,哪怕了了身在千里之外,凌见微也能从小报上的特殊密语中得知她的近况,可即便是这样,凌见微又怎么能不担心?十一岁的女孩天南海北的到处跑,当娘的若能睡安稳才叫奇怪。

    “不只是我,皇后娘娘也悄悄差人来问了好几次,问你怎么还没回来。”

    了了说:“有点意外收获。”

    张王何岑四大士族,这五年里已被了了玩得支离破碎,亨通书局的情报网足够她对这些家族的信息了若指掌,士族之间的确是盘根错节,在面对强敌时还会一致对外,可了了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有利益争端,张王何岑四家之所以和谐,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而了了蛰伏不出,韬光养晦,他们连敌人的存在都不晓得,又怎么联合起来与她对抗?

    趁着老虎不注意时卸掉它的胳膊,一点点将其蚕食鲸吞,待老虎警觉时,早已无力回天。

    张王何岑四家,以岑家与梁王行走最为密切,岑家是梁王外家,梁王对他们的信任远胜另外三家,张王三家出钱出力还出人,结果就是比不上岑家在梁王面前吃得开,眼下四家还能平分秋色,一旦梁王之子过继,岑家必定一家独大。

    树大招风,四大士族之所以能独占鳌头,除却家主身居要职,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人丁兴旺,人一多,能钻的空子也会变多,千里之堤尚且能溃于蚁穴,一个大家族的坍塌,往往是从很不起眼的小事开始。

    要让他们彼此结仇,利益瓜分不均,再加上梁王远近亲疏的差别待遇,以及外人的推波助澜,本来就不是靠情谊牵绊在一起的四家人,怎么可能不彼此怀疑?

    岑家女婿半年前吃醉酒,将王家小儿子推进了池子,黑灯瞎火的,等人捞上来早凉了,虽说王大人并非只这一子,可俗话讲得好,大孙子老小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王大人能忍,在梁王偏心的调解下与岑家握手言欢,王家老太太可不能。

    但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岑家女婿就“意外”死在山匪手中,梁王得知后勃然大怒,他刚为两家说和,外家女婿便死了,王家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迟迟没有孩子,梁王愈发嚣张,他皇兄还没死,他已经摆出了太上皇的架势,王岑两家面和心不和,张何两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梁王看来,这都不算大事,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过继之事已是板上钉钉,谁敢触他霉头,谁才要倒大霉,王家心有不满他当然知晓,可那又如何?难不成还要他去给王家赔礼道歉,或是往岑家赔上一条性命?

    了了很喜欢他的这种傲慢,这五年来,梁王数次向丘州都督曾介传递书信,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信曾介一个字也没读,而是全部到了她手上。

    去年过年时,南方大雪,在了了的授意下,皇帝派了张何两家的人共同赈灾,张家抚民,何家运粮,按理说这是个彰显梁王仁义的大好机会,偏偏运粮途中出了点意外,原本计划会在十日内到达的粮草物资,硬是拖到了二十日,虽说最终有惊无险,可张家的声誉却因此跌到谷底,何家趁势而起,重重压了张家一头。

    人要捧的高高的,摔下来时才会粉身碎骨,一个家族也是。

    了了告诉凌见微:“何家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存在薛州祖宅祠堂下的八万万两黄金,已不翼而飞。”

    那么他们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呢?

    凌见微刚端起茶杯,目瞪口呆:“多、多少?你刚才似乎说了个数……”

    “八万万两黄金。”了了从善如流地重复一遍,“还没有算上其它珠宝玉器。”

    “自开国至今,何家也不过百年,八万万两?!何老太爷可是出了名的勤俭治家,据说先帝时期他上朝,那官袍里头的内衫都打着补丁!”

    凌见微都想象不出八万万两黄金究竟是多少,那得多大个祖宅,多大个祠堂,才能装得下?

    “何家有这么多钱,梁王可不知道。”

    四大士族里,何家最穷,也最有文人风骨,百年来出了不少大儒,教书育人桃李满门,八万万两黄金不翼而飞,不知何老太爷晚上还是否睡得着。

    凌见微打理了五年亨通书局,赚的钱不在少数,但跟何家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谁再跟她说何家满门清贵,她非堵住那人的嘴不可。

    此事过于令人震惊,凌见微花了好一会功夫才跟了了说起书局的事,亨通书局明面上卖书,实则却收集大大小小的消息,无论这消息起眼或不起眼,说着说着,她告诉了了:“刚才出来时,不知道谁家的女娃走丢了,幸好碰上的是我,我看那孩子衣着不俗,肯定不是寻常人家。”

    了了其实瞧见了,她一眼便认出了崔文若,按理说崔肃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崔文若之所以能够出生,是因为继夫人想要孩子的心愿过于强烈,既然作为人出生,自然与了了再无干系。

    不过她最好安分一些,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凌见微说完,感到些许惆怅,她知道女儿留在身边的时间不多了,梁王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处处受人掣肘,他自己还浑然未觉,想到这里,她低声问了了:“那个崔折霄,如今还活着,你看要不要?”

    了了说:“不必。”

    留给崔文若吧,她不是很想要?

    凌见微点头,又说:“若你与陛下相认,崔肃必然会因此升官——”

    “谁说的?”

    凌见微愣住:“难道不是?”

    这五年来崔肃一直没有升官,崔家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新一代里除了崔折霄外没一个成器,崔折霄虽样样厉害,偏生毁了脸,若不是崔肃撑着,崔家早已没落。

    “当然不是。”

    了了挑起车帘往外看去,无论内里如何暗涌不息,勾心斗角,普通人的生活都与从前一样,其实他们哪里会在意皇帝是女人还是男人,只有感到被冒犯,利益被侵吞的人才会大力反对,而了了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皇帝得知女儿回京后很是欣喜,虽说已经过去五年,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这五年里,他见识到了了的手段,也愈发确认她的确比任何一个宗室之子都更适合当皇帝,而且皇帝早已想过,待女儿登基为帝,她可以挑选容貌出众的男子作为后妃,生下的孩子随皇室姓即可,这皇位便落不到外人手里去。

    收到了了的消息后,皇帝终于告知皇后,可以着手去办相关事宜,先把人认回来,接着再宣布立公主为储君……想到这里,他喜滋滋地问皇后:“你说,皇太女这个称呼怎么样?虽然古往今来,没有公主做皇帝的先例,可我的女儿,我相信她能做到。”

    皇后想了想说:“恐怕不行。”

    皇帝笑容顿失:“哪里不行?”

    “皇太女这个称呼不行。”

    皇帝不服气:“怎么就不行了?我觉着这个称呼很好。”

    “可了了说过,她要当太子。”皇后边说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需要注意的事宜,“女儿就不能是子?太子跟太女有什么分别?”

    皇帝说:“这样不觉得叫起来很奇怪吗?太女很难听吗?”

    “难不难听另说,谁让了了不愿意呢?”

    皇后心情很好,她跟凌见微见过几次面,双方很是投缘,再加上有了了这个共同话题,和凌见微聊天,可比听皇帝说话舒服多了,现在她无比期待,自己能光明正大走出皇宫的那一日,她想去看看见微经常提起的亨通书局究竟有多热闹,总是在信上看,难免不够痛快。

    第75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

    乌金发冠, 朱红锦袍,腰间系一块和田青玉九龙戏珠佩,太子朝服穿在十一岁的了了身上, 非但不见稚嫩, 反倒贵不可言, 皇后看得欢喜,忍不住给她整理了下根本没有乱的衣领:“真威风, 真有气势,从今儿起,你可就得改口, 叫我母后啦。”

    了了看她一眼, 没说话。皇后已习惯她这性格,笑吟吟的,越看越是喜欢, 叮嘱道:“虽说朝中已打点好,不过梁王一党定然会因你是女子而反对,你切记不可与他争论, 免得落了下乘,陛下既然说此事由他出头, 你便不必替他分忧。”

    若是连立自己女儿做太子这件事都办不好,那陛下还是早些禅位吧!

    了了点了点头,她长得快, 身高已近七尺, 比凌见微和皇后都高, 皇帝瞧见她每每都好奇她是吃什么长的, 因为皇室中人普遍不高,梁王之子尤甚。

    他比了了大两岁, 却只到她肩膀,再加上足有了了三倍的体型,整个人放远了看,简直像是一口大水缸上面插了一肉丸。

    皇后轻轻吸了口气,试图平复激动的心情,当事人都不如她来得兴奋,可惜见微不能来,无法目睹乖女今日风光。

    了了望着她,说:“日后自有比这更富贵之时。”

    皇后笑出声来:“那当然,咱们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好了,快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在外殿等待的皇帝一瞧见女儿,眼前顿时一亮,夸赞道:“这身红衣好看,衬得气色好。”

    唇红齿白的,有一股清隽之气,光是屹立不动,便令人觉她傲骨铮铮,不敢轻视。

    五年里皇帝见识了女儿的手段,但今日毕竟是她第一次上早朝,又要面对文武群臣,皇帝担心孩子不适应,叮嘱了了说:“待会儿你不用开口,父皇自会为你正名。”

    了了没理他,皇帝也习惯了,倘若哪一天女儿对自己和颜悦色,他反倒害怕,如今他是越看了了越喜欢,自己竟也能有这样优秀的孩子,谁说他没有儿子便后继无人?梁王那厮儿子多,可哪一个成器了?就是全加在一起,也不配给他乖女提鞋。

    皇帝并不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王,他更喜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于政事着实是没什么天赋,但谁叫他命好,投生成了嫡长子,而且其他几个兄弟比他还不如,矮子里面拔将军,先帝不选他都不成。

    但这三十年皇帝当下来,他还真是风雨无阻,从未有一刻迟到,因此当今日早朝时间已过半柱香依旧不见陛下人影,群臣不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真是奇哉怪也,难道陛下龙体抱恙?

    又过去半柱香的时间,皇帝终于姗姗来迟,众臣朝拜后,皇帝竟不曾让他们平身,有那几个胆大的抬头去看,发现龙椅边上,多了一把红檀木雕花大椅,而陛下身边,竟有个身着太子朝服的小少年!

    这孩子是谁?

    梁王一瞧见了了身上的衣服,当时就不干了,率先发难:“陛下,这位是?”

    皇帝回答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还需要朕说个明白?”

    崔肃垂手低眉,凌老大人与凌大凌二父子三人更是心里亮堂,关于了了的身份,他们在两年前便已得知,当时恰逢律法规定的和离女三年之期,凌老大人正为了凌见微急得焦头烂额,结果却被告知了了并非崔肃亲生,而是皇帝之女。

    凌老太太已“卧床”两年,母亲重病,女儿于情于理都应侍疾,于是凌见微得以不必再嫁,老太太硬生生搁家里憋了两年,为了取信于人,连床都不下。在了了的对比下,凌见微那点心思根本不值一提,她只是要求与两位兄长平分家产,这哪里算野心,根本就是合理诉求。

    梁王的视线在皇帝与了了之间来回游移,他感觉非常不可思议,难道说这是皇帝的儿子?那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是说,皇帝是病急乱投医,不愿过继嘉祥,便随意找了个孩子顶替?

    “陛下,臣弟可从未听说过,或是见过此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朕带她来上朝,她身上穿着朝服,你说她是谁?你要是不知道,朕帮你找个人问问,崔肃,你可知朕身边这人是何身份?”

    崔肃眼观鼻鼻观心,持笏出列,恭敬答道:“自然是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群臣之中议论纷纷,以梁王为首的宗室一派最为不满,皇帝从哪里弄了个孩子过来就说是太子?这不是胡闹吗?

    皇帝无视殿内喧哗,他朗声道:“十数年之前,朕宫中有一点茶宫女,名叫云素,有一回朕吃醉了酒,宠幸于她,此女子品性高洁,不愿留在宫中为妃,朕无奈之下,只得放她离去。”

    “谁知她在宫外,竟为朕生下一女,可惜天妒红颜,云素去世前,将孩子托付给了凌城之女,凌见微。凌见微大义,偷偷养育我儿,在自己诞下孩子后,更是委屈亲生儿子做了外室子,实在是大义,大义啊!”

    崔肃与凌见微和离一事,虽已过去五年,但知晓此事之人并不少,只是没人想到,那外室子才是崔肃亲生,反倒是崔家那大姑娘,竟是帝王之女?

    凌老大人注意到一件事,陛下全程只夸赞了见微,却对崔肃只字不提,甚至将此事功劳尽数推到见微身上,难道说?

    梁王跳起来道:“陛下得女,臣弟等自然欢喜无限,可既然是女子,便是公主,怎能做太子?”

    皇帝说:“朕是皇帝,朕的女儿不做太子,那这皇位以后要给谁?”

    他理直气壮的,噎得梁王说不出话,饶是脸皮再厚野心再大,当着帝王的面觊觎皇位,那也不占理,虽说宗室向着梁王府,可朝中也并非人人都向他投诚,不能落人口舌。

    皇帝先是态度强硬的说完,而后叹了口气,流露出些许脆弱:“众卿,朕这心里,苦哇……”

    了了瞥他一眼,皇帝不知是演技太好,亦或是悲从中来,竟跟臣子们说起掏心窝子的话:“朕已过而立之年,眼瞅着便要不惑,膝下却是儿女全无,纵然有这无边江山,又能将这衣钵传与谁?众卿大多有儿子,应当能够理解朕。”

    他长叹一声,继续卖惨道:“幸得上天怜惜,朕竟还有个女儿,太子她天资过人,聪明绝顶,朕既然敢立她为太子,便是因为她之手段品行,远胜男儿!英雄不问出处,更不问性别,是女子又如何?待她成人,选定王夫,生下的儿子亦随我国姓,朕为何不能立她做太子?”

    了了看向群臣,这令那些第一次见她的臣子们感到恐慌,隐隐觉得这位太子殿下,恐怕不如今上和气。

    “陛下圣明!太子圣明!”

    凌老大人率先下跪歌颂,他一跪,凌大凌二瞬间跟上,聪明人不会犹豫,这边显得不肯承认了了的梁王一党愈发尴尬,只见梁王脸色极为难看,皇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真是舒坦的浑身每个毛孔都飘飘然,受了梁王这些年的鸟气,今日总算是报复了回去!

    “梁王,你对太子是有什么不满吗?”

    梁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臣,弟,不,敢。”

    说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撩起衣袍跪下,嘴里说着贺词,双手却握成了拳,心想一个女孩还想做太子,呵,别以为当上太子一切就能板上钉钉,有她后悔的时候!

    皇帝含笑示意了了,了了开口,此时大殿之上雅雀无声,她面上不见丝毫怯场,扬声道:“众卿平身,日后须得谨言慎行,做好分内之事,少生外心。”

    梁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早朝无甚大事要报,皇帝愉快地宣布退朝,他毫不掩饰对梁王的厌恶:“从前你在暗,他们在明,如今却是反了过来,我知道你有主意,脑子也聪明,可万事皆要小心,没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

    皇后一直在殿外等着,见父女二人出来,忙上前询问:“如何?”

    “一切顺利。”皇帝回答。

    皇后如释重负,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愉悦许多:“我立刻让人通知见微,她一定也很担心。”

    可了了既然成了太子,便不能再回到凌见微身边,从此之后,她就要住进东宫,历朝历代的太子是什么待遇,她就是什么待遇,甚至比他们更好。

    皇帝终于解决了这桩大事,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见皇后笑意盈盈,便生出亲近之意,谁知手刚伸出去,还没拉住皇后呢,皇后就跟了了并排往前走,边走还边说午膳吃什么。

    好像他一下就不重要了,没人乐意搭理了。

    皇宫里的情况了了早已摸清楚,算上皇后,后宫一共有二十七名妃子,年纪最大的跟皇帝相仿,最小的二十三,每四年一回的选秀,入宫的人是越来越少,一是皇帝自己力不从心,二也是他对生子不再抱有希望,御医不敢明说是他身体的问题,但皇帝心里清楚。

    要是后妃们身体有恙,不至于每人都怀不上。

    皇帝立了太子,这太子还是个女孩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百姓们对此接受良好,许多读书识字的姑娘则讶异不已,原来亨通书局发行的那些女状元女太子的故事,竟是真的,而非虚构?

    若是如此,那她们岂不是也有封侯拜相的机会?

    消息同样传到了崔家,凌见微声名大噪,既然崔折霄才是她的亲生儿子,那么在了了回归身份之后,崔折霄就不必再在崔家受委屈,凌见微亲自上门来接人,崔肃与她许久未见,有无数的话想同她说,可凌见微却是一句不想听。

    她真的搞不懂,已经过去了五年,崔肃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就还想着过去的事,他居然还能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难道他忘了,他已再娶?

    继夫人早知崔肃对凌见微念念不忘,但却并不想与凌见微为敌,谁不知当朝太子对她这位养母无比尊敬,据说陛下想赐凌见微诰命,太子却请陛下将诰命换为官职,凌见微如今,已是本朝第一位女官,哪怕只是个无实权的闲差,那也好过白身,更好过后宅妇人。

    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虐待崔折霄,当然继夫人也不图崔折霄能回报,只要大家相安无事,那比什么都好。

    崔折霄大脑嗡嗡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外室子,所以即便回到崔家,也想着离开,后来面容损毁,才打消这个主意,继夫人对他很和气,他没有娘,也没有别的依恃,唯一的目标就是多读些书,学点手艺,以后成年分家出去单过,能自己养活自己。

    可现在却被告知,他是崔肃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凌见微就是他的亲娘,而那个从很小的时候就被他忌妒着的小女孩,居然是金枝玉叶?

    凌见微的心情并不好,但她还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向继夫人表示感谢,毕竟指望崔肃,崔折霄恐怕很难长成现在这样,他穿着合体的衣服,收拾的干净齐整,看起来不胖不瘦,衣食住行必然是有人帮忙打点的,这人很显然不会是崔肃。

    正在凌见微要带崔折霄离开时,几个下人慌张不已,“姑娘,您不能过去!”

    “姑娘!姑娘!”

    崔文若自不远处冲过来,凌见微认出这个小女孩,这不是那天在书局外头碰见的么?

    继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崔文若拉住,崔文若急得拼命挣扎,甚至直接上嘴咬,一口咬在继夫人的肩膀上,凌见微蹙眉,继夫人面不改色对她说:“小女顽劣,还请凌大人见谅。”

    凌见微冲她点了下头,对崔折霄道:“咱们走吧。”

    “不能走,不能走!”崔文若急了,又开始想挣脱继夫人的怀抱,去追崔折霄,怎么能让他走呢?不能让他走!

    继夫人低声哄她,崔肃则痴痴凝望着凌见微的背影,顾不上安慰女儿,继夫人对崔文若说:“你哥哥如今是回到了他亲生母亲身边,凌大人会对他好的,你不必担心,若你实在想念他,过些日子,我派人给凌家递拜帖,带你去看他也就是了。”

    崔文若心想你怎么会懂,他可不是一般人,就这样放他走了,那自己重生这一回,究竟图什么?

    她还不算完全没脑子,否则要将此事戳破,大家谁都别想活!

    晚间继夫人坐在床边,她的贴身养娘给她伤口上药,饶是自己身为下人,养娘依旧是没忍住:“姑娘这下口也忒狠了些,知道的,说您是她亲娘,要是哪个不知道——”

    继夫人静静地接过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她仇人。”

    “奶奶……”

    继夫人淡淡一笑:“无妨,你只管上药便是,我又没怪你,文若毕竟还小,等她再大些,兴许就懂事了。”

    养娘欲言又止,心想真的能懂事吗?

    继夫人心想,兴许她跟那孩子天生便无母女情分,人与人便是这样,即便有血缘牵系,彼此也很可能看不对眼。

    崔文若根本不记得自己情急之下咬了继夫人一口,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了了离开时,会把自己留下,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仅凭她一人早已无力回天,了了拿准了她不敢往外说,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怕!

    崔文若惶惶坐在了地上,她感觉这个世界无比陌生,陌生的她什么都抓不住。

    凌见微接回崔折霄后,两人相对无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她没法像爱了了那样来爱崔折霄,并且她也没有对崔折霄感到愧疚,说起来一切的源头都是崔肃,连崔肃都不愧疚,凌见微有什么好愧疚的?

    她对崔折霄说:“以后你就安心留下来,等你成年了,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再加几间铺子,你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崔折霄问她:“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凌见微嗯了一声,崔折霄握紧了拳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因为别人放弃我?我才是你的孩子不是吗?你对她那么好——”

    他想起自己刚被父亲接回崔家时,曾看见凌见微怎样地爱着她的女儿,那时崔折霄曾羡慕过,羡慕名叫了了的小女孩,出身好,还有一个爱她的母亲,可到头来,这一切居然都是命运跟自己开的玩笑,亲生母亲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了了所拥有的,都是从他这里抢去的!

    “别这样跟我说话。”凌见微打断崔折霄,“你与其恨我,不如去恨崔肃,你以为是我一个人做的这个决定?还有,别恨了了,她是主子。臣为君死,本就是天经地义,你应当以此为荣,而非对她怀恨在心。”

    崔折霄的思绪混乱无比,对他来说,今天一天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他需要时间好好捋一捋。

    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话说,凌见微算了算日子,自女儿当上太子,已有三日不曾见面,宫里虽有消息传来,但到底没亲眼见着人,放不下心,她哪里来的闲工夫去安慰崔折霄,他最好本分一些,成王败寇,世事本就如此,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

    将他接回来,也是为了能在眼皮子底下把人看住,毕竟她们编造出的故事,总不能无迹可寻。现在崔折霄是她的亲生孩子,凌见微希望他能懂事一点,这样的话,才能有吃有喝过得好。

    若崔折霄会对了了造成威胁,那么无需了了动手,凌见微就会先一步将其除掉。

    凌家人不知崔折霄的真实身份,对他很是亲近,在得知他容貌有损后,老太太又开始犯愁了,这以后可怎么说媳妇哦,好好的孩子,怎么脸却伤得那么厉害?

    崔折霄对了了又恨又怕,恨她让自己沦为外室子受尽白眼虐待,怕她当初使在自己身上的古怪手段,这张脸连他自己看了都觉丑陋,更是从此断了出人头地的路,让他怎能不恨?

    凌见微与崔折霄寥寥说了几句,便觉疲惫,回房休息,她每日都有正事要做,女儿给自己要来的官职,虽说是闲差,可能不能拿到实权,不还是看自己手段?饭碗都到了跟前,等人喂可不成。

    一回房,凌见微便感到丝丝凉意,她抱住臂膀搓了搓,心想虽然还没到夏天,但也不该这么凉啊。

    一扭头,瞧见窗台上竟不知何时摆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雪人,凌见微不由得粲然一笑,快步走过去,把那小小的雪人捧到掌心,雪人虽小,眼睛鼻子嘴巴却都活灵活现,这让凌见微想起从前女儿也有个小雪人,后来她们离开崔家时,那雪人并未带走。

    是了了来过吗?还是她手下的人来过?

    凌见微怕雪人化了,连忙叫人去冰窖凿两块冰来,又找了个木匣子,铺上几层软布,包上冰块,再把小雪人放进去。一开始她把木匣子搁床头,结果太冷了,又给抱到船尾,接连几日的担忧与思念,在小雪人出现后终于得到了慰藉。

    了了的冰雪之力已彻底恢复,然而这个世界的女人能为她提供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与其等她们醒来,还不如自己动手,她从来不依靠别人,这份力量有或没有,对了了影响并不大。

    之前她没有归位,皇帝还能自己批阅奏折,再听听大臣们吵架,现如今他已经把自个儿关进寝宫好几日没出来,据说是要画什么仙娥图。皇后随口提过两句,皇帝处理政务不行,但在书画上颇有建树——这是皇后的原话,但以了了的目光来看,就皇帝那点子水平,得亏他是皇帝,否则白送都没人要。

    一个人喜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跟他是否擅长,半点关系没有。

    “喂!你!站住!听见没有!”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你给我站住!”

    沉重的脚步声在地上吨吨吨奔跑,声音的主人喘着粗气挡在了了面前,光看脸了了不认识,但这一口大水缸上面插一肉丸的体型,她印象还是很深的。

    第76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一)

    自古帝王皇亲娶妻选妃, 首选门当户对,其次品行,最后才是容貌, 前者往往比后二者更重要, 所以也并非所有皇室后代都相貌出众, 至少梁王不是,梁王之子朱嘉祥也不是。

    梁王妃出身岑家, 乃是梁王表妹,这亲上加亲,梁王对岑家的信任与维护也就不奇怪了, 可惜朱嘉祥没有遗传到母亲的优点, 反倒是像极了梁王,只不过是加宽加粗缩短版的梁王。

    与了了面对面站着,对比尤其明显, 岁数比了了大,却比了了矮一个头,了了不似同龄女孩被家中养得袅娜纤弱, 就这朱嘉祥的腿都比她腰粗。

    从叫住了了再跑到她面前,寥寥数步, 朱嘉祥已喘得如同跑脱力的死狗,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如了了,反倒因这比她宽了好几倍的体型得意洋洋。像这样的女孩子, 他不知见过多少, 只要稍微大声说两句话, 她们就会吓得哭哭啼啼四散奔逃, 他最喜欢欺负女孩子了!

    而眼前这个女孩,是朱嘉祥最讨厌的一个, 如果不是她,太子的位子就是自己的!

    当目光与了了对上时,不知为何,朱嘉祥有点露怯,但他很快嚣张起来:“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像你这种女人,以后肯定没人要!”

    了了没有生气,她看着朱嘉祥发怒说话时疯狂抖动的三层下巴,抬腿踹去,一脚将肉山般的朱嘉祥踹飞数丈之远,扑通一声跌入池子里,吨位过重,砸起的水花也比旁人高。

    一见梁王世子落水,宫人们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去捞,可了了却命令他们:“都站住。”

    说着,她自己朝池边走去,朱嘉祥会水,掉进去后虽然呛了几口,但胳膊拼命扑腾,就显得像只愚蠢且笨拙的鸭子,死是不至于死,一时半会却也爬不上来。

    他不敢相信了了居然敢这样对自己,就算她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就算她是太子,皇帝见了他父王,也得笑眯眯打招呼!她怎么敢?!他要去跟父王告状,要让父王狠狠教训她一顿!

    池子里是活水,挺干净的,朱嘉祥费劲往池边游,好不容易一只手摸到岸边,谁知下一秒就被人踩了!

    宫人们大气不敢喘,更不敢提醒了了那是梁王世子,决不能轻易得罪,朱嘉祥被这一踩,吃痛收手,于是又落回水里去,这一次,了了再次踩上的,不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头。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池子里挣扎扑腾,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浑厚有力逐渐气若游丝,池子里的水再干净,吃满一肚子,也够娇生惯养的朱嘉祥受的了,即便如此,了了依旧没有放过他。

    如果不是前来拜见皇帝的梁王正好出来瞧见这一幕,朱嘉祥今日绝对不可能活下去。

    “你在干什么!”

    见长子在池子里已没力气扑腾,梁王惊怒交加,立刻命人上前将了了拉开,可了了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当着梁王的面,了了再次用力,将朱嘉祥的脑袋彻底踩下去,直至池水没过头皮。

    眼见水面咕嘟嘟冒了两个泡就没了动静,梁王目眦欲裂,他儿子虽不少,但这个由外家表妹所生的长子才是他心头所好,朱嘉祥要真出了事,梁王当场就能发疯。

    好在了了收脚后,梁王府的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朱嘉祥捞了出来,儿子连气都没了,梁王想都不想,大步朝了了走去,高高扬起手就要给她一耳光!

    让她知道,就算她当了太子,见了他依旧要卑躬屈膝!

    侍卫尚未出手阻拦,了了已主动上前,她手一抬挡住梁王的巴掌,梁王顿觉一阵恐怖寒气入体,没等他反应过来,肚子上传来剧痛,下一秒自己也跟儿子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砰的一声,溅起许多水花。

    梁王不会水,他一落水便慌了神,呼救时大口大口吸进不少池水,恰好朱嘉祥被救了过来,张嘴吐水的同时,正将了了狠踹梁王这一幕尽收眼底。

    连、连父王都敢踹?!

    了了走到池边,傲慢地俯视在池水中浮沉的梁王,她的人将梁王府的人通通摁在地上,只要她想梁王死,就没人能救他。

    世上厉害的人很多,盘根错节的利益、复杂难测的人心也很难理解,但没有什么能令了了感到困难,无论是什么,只要挡路的东西,将其除去即可,有多少杀多少。

    一个人再如何跋扈,死到临头之际,终究会向死亡屈服,梁王真的怕了,他含糊不清喊着救命,充满求救意味的眼神令了了十分愉悦,她比了个手势,旋即有人跳入池中将梁王捞出,丢到岸边。

    了了缓缓低头,再次抬脚,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踩在了梁王脸上,她没有说话,面上也毫无表情,可那其中的羞辱与轻贱,令梁王大受刺激,不用人帮就一口呕出不少水来!

    谁高贵,谁下贱,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现在他应该很明白了。

    朱嘉祥靠着梁王府的人抖成筛子,他心里面最厉害的父皇,居然都被太子踩在脚下!正在他恐惧之时,了了真的朝他看过来,朱嘉祥落水后身上湿哒哒的,这会儿腿间一热,带来丝丝暖意,他竟被吓得尿了裤子!

    在梁王脸上留下一个鞋印之后,了了这才跨过他往前走,别说是赔礼道歉,连一句关怀问候都没有,梁王躺在池边,只觉这春寒料峭,不如心底一片冰凉。

    太子于众人眼前羞辱梁王,此事很快传入皇帝耳中,他正画他那劳什子仙娥图,得知后大喜:“不愧是我的女儿!真是给父皇长脸!”

    皇后额头青筋跳了一跳:“陛下,我来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夸她的,梁王狭隘恣睢,必定对了了怀恨在心,你要注意她的安危才是!”

    皇帝说:“这是自然,我已将我的贴身护卫给了了了大半,你放心,她就住在东宫,不会有事的。”

    皇后又道:“既然如此,陛下不妨赏赐梁王点东西,再将此事轻轻揭过。”

    皇帝点头:“成,等我画好这幅仙娥图,就将此图赐给梁王。”

    帝王亲手所作之画,尊贵无比,这是给梁王的荣耀,梁王想必能感受到他的一番用心。

    皇后:……

    算了,她想,陛下若是靠谱,这些年也不至于被梁王撵得跟个孙子似的,处处受制于人,还是她去私库点一点,送份礼物给梁王妃安抚,免得梁王对了了不满。

    皇帝正沉迷于自己的仙娥图,好不容易完成了三分之二,正想邀请皇后共赏,头一抬发现皇后早走了,真是没有福气,这样好的画,她看不着。

    了了来见皇后,听说皇帝要赐梁王仙娥图,居然很满意:“挺好。”

    皇后:“……哪里好?他赐图,若是赐给其他大臣,臣子必定感恩戴德,将这画供奉起来,可他赐给梁王,那不是火上浇油?梁王正恨着呢!”

    “就是要他更恨。”了了轻描淡写地说,“恨到他发现自己寸步难行,连息事宁人都做不到。”

    皇后听了,暗暗心惊:“乖女,你……”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人急了呢?”

    了了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她讨厌有人觊觎自己的东西,更不会允许梁王缩回壳里,他就是想老实本分收手不干,了了也会逼他谋反,她会一点一点收紧手里的锁链,勒得他喘息不能,除了背水一战,再无他法。

    皇后莫名发慌,她吸了口气,转移话题道:“这几日你在东宫住得如何?你阿娘想你想得厉害。”

    了了想了想,“我知道。”

    皇后说:“等再过些日子,我帮你跟她见面。”

    听了这话了了不是很理解:“我若想见她,自然会去见,无需求人。”

    皇后正想说这于理不合,若是被那些老古板的朝臣得知,怕是要弹劾,可转念一想,女儿家做太子更于理不合,管它那么多作甚!

    见了了说去就去,完全不考虑其它,皇后忍不住羡慕起来,宫规森严,即便贵为皇后,也不能随意召见娘家人,算算日子,她自入宫,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一年到头除了那几次大节,连亲娘的面都难得一见。

    因为这个身份,不得不压抑天性,逼着自己成为一位人人称颂的皇后,人生价值便在于此,现在想想,何其可悲?

    了了光明正大出宫,光明正大回凌家,她已今非昔比,太子殿下驾临,凌家上上下下尽数到门口迎接,面对跪得吃力的凌老大人,了了受这一跪受的是心安理得,下马车时,她瞧见了同样跪在人群中的崔折霄,谁让他脸上的面具太过显眼,直接便将他与旁人区分开来。

    凌见微接崔折霄回府之事,了了知道,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凌见微已提前告诉过她。

    其实崔折霄还是死了好,但两人身份互换,崔折霄死就死了,凌见微的名声怕不会好听。世人向来如此,崔折霄做外室子任人欺辱,一朝翻身成为新帝,那段过去便叫忍辱负重;崔肃辜负妻子隐瞒真相,将外室子带入府中交给海誓山盟的发妻养育,这叫大仁大义。

    可男人所做的大仁大义之事,一旦换成女人,即便皇帝亲口称赞凌见微大义,也有许多认为她狠心无情,不配做母亲的指责。

    多残忍的母亲啊,竟将亲生儿子当作外室子不闻不问,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母亲?

    了了不承认自己是为凌见微着想,她认为自己留着崔折霄的命,只是为了还凌见微的人情,毕竟在跟崔肃和离后,凌见微确实将她放在了生命中的第一位,了了是铁石心肠,可这不代表她对谁都一样冷酷无情。

    崔折霄跟在了了身后默然不语,他也比了了大两岁,身高稍微差一些,但因为已毁容的脸,与她更是云泥之别,此生再也别想出头。

    了了并不想看见他,凌见微的院子里,属于她的房间和从前没有变化,所以她顺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一炷香过后,凌见微人未到声已至:“了了?你回来了?了了?”

    一进门瞧见人,凌见微喜出望外,满打满算她们也就几日没见,可对凌见微来说,这几日比当初了了离京那一个多月还难熬!

    她太担心她在宫里生活,虽然有皇后娘娘保驾护航,可前朝攻讦无数,皇后娘娘所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欢天喜地的凌见微在距离了了两步之遥时被迫停下,望着女儿伸出的那只拒绝的手,哭笑不得:“看到你这样,阿娘也就放心了。”

    还是不要她抱,是她的女儿没错。

    了了问:“他可温顺?”

    凌见微慢半拍反应:“谁?……哦,你说崔折霄啊,还行,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但不闯祸就成。我跟他说等他成年,给他银子跟铺子,让他分出去自己过,他也没说什么。”

    “你去崔家,可曾见过崔文若?”

    凌见微茫然地问:“谁是崔文若?”

    她记得崔家所有女孩的名字,但这个却从没听说过。

    “崔肃的女儿。”

    “哦!你说那孩子呀?我见过了,小小年纪,脾气坏得很,那位继夫人瞧着是很和气的,她却对亲生母亲十分无礼。”

    现在想想凌见微都感觉很离谱,那点大的小孩,为何会对母亲满是敌意,难道是身边有什么坏人把她教岔了?崔肃好歹也是孩子的亲爹,难道注意不到?趁着孩子年纪还小,赶紧掰过来,否则再等个几年,等孩子彻底定性,到时就是后悔都晚了。

    没养女儿前,凌见微的想法跟天底下大多数母亲一样,觉得女孩子最好是文静些乖巧些,体贴懂事,这样以后才好找婆家,聪明些呢,在婆家才能过得好,不至于被人欺负。

    这女人呐,一旦成了亲,受委屈是在所难免的,婆家到底不是娘家,而出了嫁,娘家其实也不再是家。

    现在凌见微想法有了转变,她认为女孩儿怎样的性格都好,但像崔文若那样万万不行。

    了了问:“你喜欢她吗?”

    凌见微被问得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喜欢她?”

    她还等着女儿解释,了了却没有再往下说,反正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凌见微就没再问,转而嘘寒问暖,问女儿在东宫过得怎样,床舒不舒服,枕头习不习惯,伺候的人是否贴心……

    问完了生活上的琐事,又问前朝,这也是凌见微最担心的事。

    她本身就很敏锐,五年亨通书局开遍大江南北,从凌见微手中走的消息少说也得有个万八千,可谓是什么大事都见识过了,朝中大臣们主要分成四派,梁王一派,忠君的一派,中立的一派——这三派都不足为据,梁王一党在这五年被了了拆得七零八落,只余表面繁荣,忠君派早已是她的人,中立派更像是墙头草,两边都想讨好,两边都不想得罪,但最最烦人的是第四派——顽固派。

    他们不管是非对错,只管规矩,在这群老古板看来,了了女儿身明明应该是公主,陛下却非要她做太子,这就是祸乱朝纲,这就是阴阳逆转,所以朝中对了了反对意见最大的,其实并非梁王一党,而是这些顽固派。

    了了说:“没事。”

    凌见微犯愁啊:“怎么可能没事?这些老家伙,一个个猴精猴精,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口口声声君臣社稷,实际上倔得十头驴都拉不回来,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坚持什么!”

    了了想,还能坚持什么?男人也想要牌坊,只不过他们的牌坊由名利权势构成,所以一边反对了了,一边渴望能通过这件事奠定地位,最好因此青史留名。

    凌见微啰里啰嗦说完一大堆,满是期待地看向了了,似乎在等女儿解答,了了想了想,告诉她:“很快你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见凌见微面露茫然,她补充道:“过几日,会废除和离女三年内必须再嫁的律法,并立女户,你若是不想留在凌家,到时便可另起炉灶。”

    凌见微虽然靠老太太装病成功躲过再嫁,但自打了了归位,她身为养母,又得帝后赏赐了一大堆宝贝,加上女官的头衔,那想娶她为妻的人真是能绕全京城七八圈,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要脸的被拒绝了便就此作罢,最烦人的便是那些厚颜无耻的,尤其是有个姓万的人家,想让家中庶长子与凌见微结亲,万家庶长子今年十九岁,据说容貌不错才情也有,这户人家很是自信,没想到竟被凌见微拒绝,之后竟大放厥词,说什么她都是再嫁之女了,眼光还如此挑剔,早晚嫁不出去!

    了了漫不经心地问:“姓万?”

    “是啊,那万家家主不过五品官,还不如我的品级高,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脸,觉得娶我是抬举我!”

    姓万,五品官,家中长子是庶出,了了迅速从脑海中找到这个名字,“万为仁?”

    “对,就是这个名字。”

    了了轻眨眼睛,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道:“我给你的雪人,看见了吗?”

    “看见啦,还没融化呢,我把它用冰块包起来了,每天都换一回。现在天气还好,再过段日子热了,恐怕一天得换好几回。”

    了了说:“不换也可以。”

    那不过是她随手捏的雪人,没有灵魂就没有泪水,没有泪水又怎会融化?

    凌见微摇头:“那可不行,我舍不得。”

    母女俩又说了会话,随着年纪增长,凌见微发现女儿的话越来越少,小时候还常常一口气说一大段话呢,现在问她十句,顶多回个一两句,不过她也习惯了。

    最后话题重新绕回立女户废再嫁,凌见微叮嘱了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阿娘知道你心中有许多抱负,可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以自己优先,树大招风,咱们稳扎稳打,千万不可好高骛远。梁王是个小心眼的,你就是不招惹他,他都要来算计你,万事须得小心。”

    了了一听就知道,凌见微还没听说她把梁王父子踹水里的事儿。

    次日,凌见微刚刚醒来,便得知了了已经回宫了,她很是失落,又想起昨晚女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了要她不可松懈,依旧努力读书,日后还要她入朝帮忙。

    让凌见微管理下人或是做生意,她信手拈来,可入朝为官那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不知道这样做算成功还算失败,又或者了了最终没能登上皇位,跟随她的人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凌见微根本没有想过,因为她很确定,自己真的想要抓住每一个落在眼前的机会。

    赶在早朝开始前,了了顺利回宫,今日梁王告病,没来上朝,太子当众欺辱梁王父子一事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朝中这群老东西,他们正愁找不到把柄攻击了了。

    哪怕太子就在殿内,他们也是一个接一个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骂她到底是女子,摆脱不了女子特有的小家子气,竟不敬叔父与堂兄,简直罪大恶极。

    皇帝悄悄揉了揉太阳穴,他的头都被大臣们念叨的疼了,当然也有那不甘示弱的,比如凌老大人,一把年纪了还吹胡子瞪眼跟老古板们吵架,大殿内宛如菜市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了了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

    皇帝偷偷看向女儿,试图寻求帮助,他耳根子软,最烦听人吵架,因为他是听这个觉得这个有理,听那个就觉得那个说得也对,无法分清是非黑白。

    了了就不一样了,别看大殿上你争我吵喧哗无比,实际上她分得清清楚楚,哪一句话由哪个人所说,这人姓甚名谁是哪一派,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谁是真心着急,谁是真怕,谁又是单纯拱火,她通通都知道。

    大臣们吵着吵着,发现事情不对,从前吵得厉害,陛下早气急败坏发脾气摔东西骂人了,可这一回,怎地一点动静没有?

    第77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二)

    皇帝被这群大臣烦得只想拔腿就走, 他其实早坐不住了,可女儿纹丝不动,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也得留下给她撑腰。眼看皇帝忍得太阳穴上青筋乱颤, 老古板们非但不忌惮, 反倒愈发来劲, 恨不得当场把皇帝裤子都给扒下来,那德性, 简直要将皇帝生吞活剥。

    这么多年,皇帝都是这样过的,他耳根子软, 既无主见, 亦无帝王之才,下头的大臣们自然乐得糊弄他,一个脑子不清醒的皇帝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大臣们闹一闹吵一吵,事情便总能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发展。

    过于吵闹的声音令皇帝喘不过气,完全失了主心骨, 只能朝了了看,但了了并不认为这一幕无法忍受, 毕竟她坐着,他们站着,其中吵得厉害的不少还上了年纪, 她倒挺想看看, 他们究竟能吵到什么时候。

    皇帝得不到女儿搭理, 为了防止自己愤怒暴走, 他开始神游天外,四周的喧嚣逐渐淡去, 心静自然凉,要吵任他们吵,清风过大江。

    终于,大臣们吵累了,比起一开始的战斗力十足,很多人脚都站酸了,口干舌燥满身是汗,吵架可是个体力活,不是他们这些老家伙能承受的。

    于是从第一个收嘴的人开始,大殿之上渐渐安静,最后一个人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吼了两句后,也彻底沉寂,群臣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此时皇帝也回过神,心想总算吵完了,今天这早朝上得可真久,他感觉浑身无力,只想快快回寝宫躺会儿,可女儿没发话,皇帝不敢贸然开口。

    了了端坐在椅子上,按说太子也该与朝臣并列,可一来她从不对人下跪,二来年纪也小,皇帝便顺水推舟给她赐了座。

    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她不开口,皇帝也不开口,群臣们更不开口,大殿内一时安静到诡异,连掉根针的动静都能听见,这位女儿身的太子殿下,给群臣们最大的印象便是话少,冷淡,有人认为这是内心露怯的一种表现,女儿身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真本事,除了靠冷脸来营造气势,还能怎样呢?

    再加上太子殿下还险些要了梁王父子的命,到底是在民间长大的孩子,哪怕是金枝玉叶,也难免小家子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原本笃定太子胆怯的臣子这会开始感觉紧张,不知道是谁的汗水滴进了衣领,立夏未至,怎地这样热,热的汗珠子从脑门滑到眼睛里,辣的眼睛生疼。

    “吴庸,你方才说我对梁王之子出手过于狠毒?”

    吴庸乃三品大员,耳顺之年,德高望重,是顽固派的中坚力量,要说他向着谁,倒不至于,梁王得势时他看梁王不顺眼,天天想弹劾人家,如今太子得势,他就又看太子不顺眼,转而帮梁王说话,了了觉得人类的这种心态有趣得很。

    事情的真相如何,经过如何,结果如何,他们是不爱看的,所谓的原则与理想,他们大概也不愿意遵守,纯纯就是爱拱火,再在挑起两边争端时占据道德高地进行批判,从根本上拉高自己身价,想必吴庸吴老大人这年高德勋的好名声,也是由此而来。

    面对了了的问话,吴庸毫不示弱:“回殿下,梁王世子与殿下有兄妹之谊,殿下却狠心将其淹入水中,险些要了世子殿下的命,于公,殿下身为一国储君,此举过于小心狭隘,于私,是幼妹不敬兄长。殿下,莫非殿下认为老臣所言为虚?莫非殿下不曾将世子殿下推入水中,还不许他人施救?”

    皇帝皱了下眉,他觉得痛快!他的女儿,把梁王的儿子推水里怎么了,就是淹死了那也活该!

    了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吴庸:“并非是推。”

    吴老大人愣住:“什么?”

    “以手拥之方为推,我用的是脚。”

    吴庸惊愕不已,按说他这般指责,太子小小年纪就是没吓哭也得慌乱不知所措,可她说什么?她说她不是推,是、是踹?

    “梁王世子意欲袭击于我,我让他进池子里泡一泡,看那颗榆木脑袋是否能开开窍,怎么,你觉得不妥?”

    吴庸立刻道:“殿下这不过是片面之词——”

    “梁王世子所语,便不是片面之词?”了了反问,“你在现场亲眼瞧见了?还是说太子与世子两个人的话,你信世子,却不信太子?”

    这帽子可扣大了,吴庸连忙下跪:“老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皇帝惊奇的目光在了了与吴庸之间来回转,其实群臣再狡诈精明,明面上君与臣之间的身份依旧如天堑难以跨越,君王可以颠倒是非,大臣却不能恼羞成怒,皇帝从前就是耳根子太软,被人一说便觉乃自己过错,别说是反驳,他连想都想不明白。

    “吴庸,有件事我很好奇,想请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为我解答。”

    吴庸谨慎道:“老臣惶恐。”

    “你说我教训蛮横无理的梁王世子,乃是手段狠毒,既然如此,我想问问你,寒门之家,养育一名读书人,是否无比艰难?”

    吴庸斟酌着了了的话,试图从中找出漏洞或是陷阱,在确认安全后,他继续谨慎回答:“回殿下,这是自然,虽说寒门出贵子,白屋出公卿,然普通人家须拼尽全家之力,方可供养一位读书人。”

    “世间至恨,莫过于断人财路,毁人前程,若一位读书人每逢大考,必定身体抱恙,于是族中认定他乃不幸之人,便改为供养他的兄弟。”

    了了话没说完,顿了许久,直到殿内群臣的心都吊到嗓子眼,她才继续道:“该说这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吴庸后背沁出一身冷汗,他僵硬答道:“自然是天灾。”

    “哦?”了了眯起眼睛,“那这样好了,若是有人心存妒忌,暗中陷害,便叫此人天打雷劈,断子绝孙,你说如何?”

    吴庸青筋一跳:“老臣不明白殿下所言为何,这与我们今日所说有什么关系?”

    “没有吗?”了了轻轻拍了下手,一名内侍迅速递上一沓纸,她抖了抖这沓纸,“可你的亲生兄长,他不是这么说的,我这里有他的证词,你要不要看看?”

    皇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说的这个读书人,是真实存在的?”

    了了顺势将证词递给皇帝,语气冰冷:“吴庸,你可真是宽以待己严已律人,你兄长比你大五岁,自幼聪颖,十四岁便中了童生,吴家全族举力供之,你虽读书也不错,可到底年纪太小,族里也花不起钱再供你,于是你每逢兄长大考,便在他饭食里做手脚,害他在考场上发挥不利,从而取而代之。”

    这是这位太子殿下第一次在早朝上说这样多的话,一字一句,理智清晰,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却像是狠狠一巴掌甩在吴庸脸上,他冷汗涔涔,不明白这件事为何会被发现,世上知道此事之人只有自己!

    “你一路高中,娶了名门贵女,借着岳家之势平步青云,可怜你的兄长,原本前途大好一片,最终却只能在村子里当个教书先生,一生碌碌无为,老来疾病缠身,还要谢你这个亲弟弟愿意给钱看病。”

    吴庸否认:“殿下何出此言?老臣万万不会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定然是有人陷害于臣!”

    皇帝把那几张证词看了又看,咋舌:“吴庸啊吴庸,看不出来,你说太子下手狠毒,我看你可比太子狠毒多了!梁王世子顶多在床上躺几天,立马又能活蹦乱跳。而你,你这是偷走了你兄长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十年啊!”

    了了说:“你何必狡辩,我也不会听你这片面之词。”

    吴庸深知此事决不能流传出去,他心一横,大声道:“陛下与殿下冤枉老臣,可怜老臣一腔碧血丹心,竟遭君王如此辜负,既然如此,老臣愿一死以证清白!”

    说着便往不远处的柱子撞去,旁边的大臣跟内侍七手八脚去拦,皇帝抖搂着手里的证词,摇头说:“不愧是亲兄弟,你兄长还真了解你,他说你为自证清白定会使苦肉计,横竖他妻儿已死,自己孤零零一人,便先自尽去了,还邀你早日与他团聚。”

    吴庸脑门上鲜血四溅,皇帝这话一说,他没法再继续往下演,只得白眼一翻先晕过去再说。

    皇帝把那证词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啧啧有声:“这样吧,未免诸位爱卿认为是太子伪造,朕这就让人传阅,你们都看看。”

    那证词当然不是伪造,也确实是吴庸兄长亲手所写,只不过他写证词时,旁边有人提点而已。

    吴庸当了几十年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幼时的事情便全忘了,这种事查并不好查,但只要往深了一扒,兄长数次大考都出事,最后得利的是谁,说这其中没做手脚,了了不信。

    顽固派中,属这吴庸最爱跳,就算他真的什么都没干,了了也会让假的变成真的,毕竟吴庸说了,片面之词不可信,他若想辩解,只管辩解去,想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苦恼于如何挽回崩塌的声誉了。

    没人想到太子手中竟然有吴庸兄长的证词,她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又是怎么拿到的?若真如话中所讲,那此事这般隐秘,太子用了什么手段查得如此详细?

    若她查得清楚吴庸,那、那他们岂不是也?

    为官数十载,谁没干过几件腌臜事,谁没点有愧于人的时候,这些错事有大有小,但真要翻出来,那么罪责是大是小,全在上位者手中。

    杀鸡儆猴之后,群臣鸦雀无声,莫不敢言,他们尽数低着头,生怕被了了看见,认出来,可群臣想要息事宁人,了了却不答应,他们想挑衅她便挑衅她,想攻击她便攻击她,而后想以直臣的身份逼她吃了这个哑巴亏?

    绝无可能。

    所以她又点了个人:“冯无昇,方才你说什么来着,我有些记不清楚,可否再给我说一遍?”

    冯无昇与吴庸素来交好,同样是顽固派一员,非常看不起了了,也不认可她,当初宗室想要皇帝过继梁王世子,他认为不是亲生的到底不行,陛下又不算老,万一过继了梁王世子,等两年后妃们再为陛下生下亲生子,那要如何是好?

    现在皇帝立女儿做太子,冯无昇更看不上,在他看来,养子可比亲生女儿重要,因为他跟皇帝颇为相似,也是膝下只有一女,他便过继了宗族旁支的小儿子。可惜这个养子福薄,前两年便因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孙子。

    冯无昇恭敬道:“臣不敢。”

    “你说得也有道理,女儿到底是不如儿子,既不能侍奉香火,亦不能传宗接代。”

    冯无昇很紧张,他拿不准太子这样附和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他呼吸一窒,因为了了揭开了他最大的秘密:“可冯无昇你既然有亲生儿子,为何却不让他认祖归宗?”

    皇帝此时很想要一把瓜子来嗑,他感觉只用耳朵听,嘴里没点东西吃特别不得劲。

    冯无昇有儿子啊?亏他一直以为冯无昇跟自己一样没儿子,还有点同病相怜,所以每次冯无昇在朝堂上跟人吵架,皇帝都有意无意护着他点。

    冯无昇一听,矢口否认:“殿下慎言!臣今年已四十有五,夫人又早已过世,哪里有什么亲生儿子?”

    “谁说你没有?”了了动了动手指,“那是我污蔑于你?”

    “臣不敢,但这其中定有误会,还请殿下明鉴。”

    了了哦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发个誓吧,若你有亲生儿子,便叫他天打雷劈死无全尸,你们冯家从此断子绝孙,活不过十年。”

    听到这话,冯无昇脸都绿了,朝臣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沉声道:“殿下何至于如此?若殿下对臣有不满,只管问臣的罪便是,何必——”

    话没说完,了了身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内侍突然掀开了头顶的帽子,露出满头青丝,以及满眼的仇恨:“冯无昇!你这罔顾人伦,狼心狗肺的伪君子!”

    皇帝让这女子吓了一跳,登时把他那渴望瓜子茶水的心都吓了回去,“你、你是谁?”

    女子约有二十岁左右,皮肤十分苍白,似是常年不见天日,她愤恨地盯着冯无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了看向冯无昇:“怎么,不是昨晚刚见过,现在你就认不出了?”

    就算冯无昇想赖也不行,因为见过这女子的人并不在少数,只要找几个认识她的人来,立刻就能证实她的身份,比如凌见微,比如皇后。

    冯无昇官拜正二品,逢年过节的宫宴,他的妻子便会携带儿媳入宫拜见国母,不过近几年没见着人了,据说是丈夫死后大悲之下一病不起,可现在冯家儿媳分明好端端站在这里,别说是病得起不来身,除了皮肤惨白,身形过于瘦削之外,她完全就是个健康的人。

    这时候,崔肃忽道:“这、这不是冯家那位少夫人么?”

    见众同僚往自己这里看,他解释道:“冯家少夫人与我家夫人乃是闺中密友,四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

    但她身上变化很大,所以一开始崔肃没敢认。

    他口中的夫人并非凌见微,而是继夫人,继夫人在娘家过得不好,便是多亏这位闺中密友的照料。

    少夫人?

    皇帝震惊:“这女子是冯家儿媳?她怎么会在这里?”

    冯少夫人撩起衣摆,向了了跪下,重重叩首:“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求殿下为我做主!亡夫并非病逝,实乃冯无昇所逼,不得已自戕!亡夫在世时,冯无昇便多次逼奸于我,还逼我生下孽种,连婆母都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可冯无昇无论在家里怎样灭绝人性,到了外头他还就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长者,丈夫与婆母相继去世,冯少夫人便被关在家中,谎称患病卧床不起,不许她出门,甚至连看守她的下人都是冯无昇的心腹,全方面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

    群臣哗然,谁能想到成日把圣贤之语挂在嘴边,教训起人一套一套的冯无昇冯大人,竟是逼奸儿媳,逼死发妻与养子的畜生?

    “果然是物以类聚,能与吴庸交好之人,又有几个有良心呢?”

    了了说着,视线在顽固派中扫过,但凡被她目光所及,人人低头不敢言语,更不敢开口为冯无昇说话,皇帝义愤填膺对冯少夫人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个交代!”

    冯无昇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冯少夫人放声哭泣,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了了抬脚轻踢她一下,她才抽抽噎噎闭上嘴不敢再哭出声。

    了了问:“还有人要说话么?”

    鸦雀无声。

    看到每个与自己对视的人都低下头安静如鸡,了了这才满意,她让冯少夫人退下,又令人将冯无昇绑了,对群臣道:“诸位,我今年十一岁。”

    群臣听得发慌,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活到二十一岁,五十一岁,一百零一岁,未来百年之内,尔等之家族,莫非不用在我手下存活?”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活得很久很久,诸位再与我说话时,最好牢牢记住这一点。”

    她堂而皇之当着皇帝的面威胁群臣,因为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这一次早朝,群臣们彻底见识到了太子的厉害,谁都不敢说自己做没做过亏心事,可能做了忘了,但万一太子手里就有把柄呢?吴庸先不说了,好歹还活着,冯无昇可是真的死了!

    这一番真正的下马威结束,最兴奋的人当属皇帝,他非常好奇女儿手里还有多少这些消息,于是兴致勃勃地问:“了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又是怎么查到的?那冯无昇竟真的干了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了了反问他:“你不觉得羞愧吗?”

    皇帝傻眼:“啊?”

    “身为皇帝,却无能御下,反倒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了毫不掩饰对皇帝的厌弃,“你应当感到惭愧。”

    无能之人便不要占据高位。

    皇帝想反驳又不敢,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确不适合当皇帝,若非先帝的儿子不多,自己命又好投生成了嫡长子,这皇位是谁的还真说不定。

    同样的人,在他手里除了做护卫什么都做不成,到了女儿手中却能物尽其用,皇帝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了自己的无能。

    冯少夫人重获自由,来拜谢了了,想感谢了了为亡夫与婆母讨回公道,她告诉了了:“妾名声尽毁,无颜归家,余生便当常伴青灯古佛,愿为殿下祈福,祝殿下——”

    “别祝了。”

    了了打断她的话,“晦气。”

    冯少夫人手足无措,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惹太子殿下不悦,了了说:“你也不必谢我,若要谢,去谢你的好友吧。”

    好友?

    冯少夫人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是……”

    “龚白桃来求我,我正巧要对付冯无昇,顺手而为,横竖你要出家,是谁救你,显然也不重要。”

    龚白桃正是崔肃继夫人的名讳,自打冯少夫人“卧床不起”,她便觉不对,可自己身在崔家,鞭长莫及,冯无昇德高望重,也没有能求之人,直到了了成为太子,龚白桃思来想去,壮着胆子去寻凌见微,原本她都做好了任由凌见微羞辱的准备,谁知凌见微非但没有怨恨厌恶于她,还很快将此事告知了了。

    冯少夫人呆了半晌,失神不已:“她自己的日子便足够难过了……”

    了了懒得理她,让人把她送走,冯少夫人无处可去,离了宫站在宫门口,此事很快便会传遍,她虽站出来指证冯无昇,可自己却也毁了,回娘家只会给娘家带来灾祸,除却寺庙,又有哪里能收留她呢?

    正在她倍感绝望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冯少夫人面前,帘子被挑开,露出龚白桃的脸来:“阿媛。”

    第78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三)

    暌违四年再度相见, 彼此间却并不生疏,冯少夫人尽量想笑一笑,龚白桃低声道:“在我面前, 不必如此。”

    当初她满心惶惶嫁入崔家, 若非好友相助, 怕也站不稳脚跟,毕竟她在娘家不受重视, 许多大户人家奶奶该做的事一窍不通,多亏冯少夫人带着,才没有闹出笑话。

    冯少夫人失声哭泣, 龚白桃拍了拍她的手臂, 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她自嫁进崔家,安分守己贤惠温婉,比起当初的凌见微更加温顺, 老太太因她也生了个女儿很是不满,但龚氏不似凌氏善妒,主动建议长子纳妾, 老太太才对她和颜悦色几分。

    龚白桃跟凌见微不同,凌见微娘家势大, 说话有底气,她却不能,崔家人又没几个好相处的, 她除了赔笑脸做不了太多, 这般做派, 放崔文若眼里, 可不就是比不上凌见微?

    她也不想想,龚白桃什么出身, 凌见微什么出身,而她自己更是受尽万千宠爱,压根体会不到龚白桃的难处,崔折霄一走,她唯一的希望破灭,连自己想做什么都没了目标。

    所以龚白桃将冯少夫人带回家,最反对的竟不是老崔公与老太太,而是崔文若。

    龚白桃早已知晓自己与女儿之间母女缘分淡薄,她也一直想要看开,人心肉长,付出既然得不到回报,那又何必自讨苦吃?

    当崔文若要求她将冯少夫人送走时,龚白桃一口回绝:“不可能。”

    “那你把她送去城郊的庄子上也行。”

    见女儿一脸理所当然,龚白桃略觉恍惚,她顿了顿,对崔文若说:“不。”

    “为什么?她的事情,外头都已经传遍了,你就算不为我想,也得为府里其她姐姐妹妹们想吧?”

    龚白桃抿了抿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是受害者,凭什么要羞愧,要躲躲藏藏?这太阳悬在天上,坏人晒得,好人自然也晒得。”

    崔文若此时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她看着龚白桃,一瞬间竟将其看成了凌见微,她们两人身上,似乎有什么相通的东西,而那样东西自己并不具备。

    其实她也觉得邹媛可怜,但想帮忙的法子不止这一种,为何非要将人带回来?

    可崔文若不愿在龚白桃面前示弱,也不肯认可她的话,她习惯要同母亲作对,甚至习惯的要求她们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做一位完美的母亲,所以一旦凌见微与龚白桃做出了不符合崔文若意想中的举动,不符合她对“母亲”的幻想,她会立刻产生怨怼。

    “总之我话就搁这里了,你要留她那是你的事,阿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答应!二房的文慧已定了亲,你要是害得她婚事泡汤,二婶绝对不会放过你。”

    崔文若说完就跑,剩下龚白桃坐在原地出神,邹媛自屏风后走出,轻声道:“桃子,文若说得对,我留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娘家那边还有侄女,回去了,我也怕我这个不检点的姑奶奶给她们带来灾祸,你就受累,派人把我送进庙里去吧。”

    龚白桃的手握成了拳头,她低低道:“你没错。”

    “我知道我没错,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在这世道活着,就得守这世道的规矩,能离开冯家那鬼地方,我已很高兴了,哪怕是吃斋念佛,也比在那儿好。”

    见龚白桃不说话,邹媛走到她身旁,伸出双手轻搭她肩膀:“你为了救我,肯定也欠了人家人情,欠钱易还,人情债难还,委屈你了。”

    “你太见外了些,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在这儿,方才文若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那孩子自幼不喜欢我。”

    邹媛很想对好友笑一笑,嘴角却重的像有千斤担子,怎么也拉扯不上来,她心里头清楚,这进了寺庙,那往后余生就只能在里头过,她才多大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若能活到七十岁,就得在庙里待上四十年。

    龚白桃问:“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却活得如此艰难?”

    邹媛知道她在崔家日子也不快活,女人就是这样,从生到死,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出生时投一次胎,赌一回能生在父慈母爱的家庭,嫁人时再投一次胎,赌一回能遇着和气宽厚的丈夫,生子时还要再投一次胎,把孩子养育成人,又如同投了一次胎,因为还要看他孝不孝顺。

    反正自己做不了主,哪怕邹媛被冯无昇逼奸,又被迫产子,在世人眼里,她可怜归可怜,可她若是敢回娘家,敢继续抛头露面而不是削发为尼,那便是她不知廉耻。

    人们的量罪定刑上,总是对女人更苛刻,即便她是受害者,也一定有自己的问题所在,若实在找不到问题,敢将事情闹大,足见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人,说不定谁害得谁呢。

    所以邹媛无法回答好友的问题。

    龚白桃闭上眼,直到感觉气息略微平复,才对邹媛说:“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来,我不会送你去庙里,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家,活生生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去庙里对着那贴金泥胎?你遭罪时,也没见佛祖垂怜你几分。”

    龚白桃不信神佛,世上要真有神佛,她幼时被罚跪佛堂,跪得双膝发紫,瘸着腿走了小半年的路,佛祖怎么不显灵?阿娘半生疾病缠身,活生生被那个男人气死时,佛祖怎么不显灵?她被那个男人用鞭子抽的浑身是血,只能躲在角落等待流脓的伤口自行好转时,佛祖怎么不显灵?

    什么神仙什么佛祖,不过是统治者的谎言欺骗。

    邹媛握住龚白桃的手:“你不要冲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

    “大不了就让崔肃把我休了。”龚白桃面露疲倦,“你就再等等我,到时我与你一同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邹媛自己还一身的破事,心伤未愈,听了龚白桃的话,立刻便把自己的事忘了:“你跟崔大人怎么了?他待你不好?”

    “我跟他不熟。”

    这是实话,虽已成亲五载,但龚白桃跟崔肃是真真儿的不熟,两人虽都住东跨院,却分房睡,崔肃早出晚归,龚白桃也乐得不见他,原本她还盼着能生个儿子,但怀过一回后,她是真怕了,太疼了,现在阴天下雨她的骨头都还在隐隐作痛。

    崔肃不搭理她正好,他要真来跟她生孩子,龚白桃反倒会想法子推拒。

    邹媛听了,眉头拧起:“崔肃是还想着凌家那位吗?”

    龚白桃点头:“我看是,老太太给他安排了不少美人,他一个不碰,转手就送我这儿来了。”

    邹媛无语道:“真要深情,当初就别再娶,已经娶了,又念着前头那位,又冷落现在这位,呵。”

    “这样正好,他不来寻我麻烦,我也不跟他计较,横竖能在老太太跟前帮我说两句话,我就够感恩戴德了。”

    邹媛问:“桃子,你是真想走?”

    “想。”龚白桃点头,“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安慰你,我跟你说,这五年下来,我攒了不少钱,大不了咱们一起离开京城,去江南水乡买个小宅子,你弹得一手好琴,我虽然琴棋书画不精通,但我会算账,咱们到哪儿不能活?何必成日留下来受气。”

    “那文若呢?你自己姑娘,你不要了?”

    龚白桃说:“凌老板能带着女儿走,我也能。”

    邹媛摇头:“崔肃不一定会放,桃子,你别忘了,凌见微出身比咱们都高。”

    “阿媛,我实话同你说了吧,就算崔家让我带文若走,文若也不会跟我走。”

    在邹媛震惊的目光中,龚白桃说:“文若那孩子,与我大概是前世的冤家,我俩没有母女缘分,她看了我便讨厌,我走了,她兴许才高兴。”

    邹媛想说点什么,可语言是那样苍白无力,她看得出龚白桃并非真心这样想,可缘分这种东西,谁说了能算?“我也是,桃子,我也是,我生的那个儿子……我每每瞧见他,都恨不得把他掐死。”

    两人交了心,确认了彼此的想法,邹媛没有再劝龚白桃仔细考虑,留下来肯定比离开强。龚白桃也没有对邹媛说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你毕竟是他亲娘,京城容不下她们,那就去别的地方,总有能活的地儿,反正她们不出家也不寻死,命就这么一条,旁人就是把她们踩碎了碾烂了埋土里头了,她们也要继续活。

    “桃子,你爹要是知道你被休,肯定不会放过你,要真想走,咱们得尽快。”

    她俩幼时相识,那时龚白桃母亲的娘家还未败落,其父对她们母女十分宠爱,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幻想能一辈子在一起,天天躺在树下看落花。

    那时她们根本没有嫁人的概念,更不知道什么是丈夫什么是儿子,只想跟彼此永远做好朋友,想要一直一直住在一起,晚上的话,可以不要分开就好了,回同一个家。

    龚白桃点头说:“我知道,我会提前安排好马车,休书一拿到手咱们就走。”

    崔肃如今在朝中并不受重用,了了别说用他,平日连多看他一眼都懒,无论是梁王一党也好,顽固派也好,她根本不信任群臣,对他们的态度就是能用则用,用不上的通通都是需要处理的废物。

    皇帝在位三十余年,不知养了多少尸位素餐的硕鼠,他们吃朝廷的喝朝廷的,反过来还要往回拿,放任这样的人在,就是给朝廷扯后腿,所以最近朝中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个有点秘密的。

    历朝历代但凡清缴反腐,都会遭到极为恐怖的反扑,许多改革进行到一半都可能会被叫停,本朝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了了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自己主动辞官再献上家产,虽说可能会落个一贫如洗的境地,却能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否则就要看他们各自造的孽是大是小,轻则声誉扫地,重则抄家灭族,像崔肃这种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反倒是极少数。

    龚白桃原以为崔肃不喜自己,定然会愿意写休书,谁知当她向崔肃提出请求时,崔肃的第一反应是皱眉询问:“你这是以退为进?我早同你说过,我心中住不进去旁人。”

    龚白桃准备好的说辞在崔肃这句话的攻势下尽数忘了个干净,一时间她没分清崔肃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与他对视一会后,龚白桃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玩笑!

    她点点头:“我知道大爷心有所属,因此才自请下堂,否则只要我在,大爷便永不可能得偿所愿。”

    崔肃有些许的心动,可他想起了了的态度,以及自己在凌见微那里吃的不知多少次闭门羹,情感上还渴望能一家团圆,理智却清楚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他不会告诉龚白桃真相,所以淡淡地说:“不必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要做好崔家的大奶奶即可。”

    龚白桃问:“大爷不愿写这封休书?”

    “我再娶时,父亲曾叮嘱过我,崔家决不许再有第二次和离出现,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

    见崔肃态度坚决,龚白桃知道从他这里讨不了好,于是起身道:“大爷这话说得不对,老太爷说不许有第二次和离,可我并非问你要和离书,而是要休书。”

    崔肃不想浪费时间跟她耗,开始下逐客令:“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你若是别无他事,便先回去吧。”

    龚白桃咬了咬唇,她拿崔肃没有办法,崔肃不愿意写休书,她就没本事要到,虽然当了崔家主母,能让自己手头宽裕些,也能打点营生多存些钱,可这些好处,是在崔肃、崔家允许之下才有的,一旦她越过那条线,就会立刻成为崔家的罪人。

    崔肃不肯写休书,此事不出邹媛意料,从冯无昇身上就能看出,一旦一个人从某件事上尝到了甜头,他就会死死抓住,不肯松手。

    对冯无昇来说,甜头是礼教,那么对崔肃,甜头就是名誉,了了显然刻意隐藏他的功劳,自她成为太子,皇帝只夸了凌见微,却对崔肃只字不提,明眼人立马就能瞧出来,太子在民间这些年,跟崔肃没什么关系。

    消息越传越广,就成了崔肃跟凌见微和离,是因为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明明是皆大欢喜之事,结果崔肃却成了吃亏最多的那人,许多人背地里笑话他目光短浅,竟跟凌见微和离,如今太子上位,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令人恐惧,崔肃却连跟太子多说两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甭管是再次和离还是休妻,崔肃都会登上风口浪尖,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完美无瑕的名声不易得,却很轻易即可破坏。

    邹媛安慰龚白桃:“没什么,你往好处想,至少留在崔家,你爹不敢再对你要这要那。”

    龚白桃咬牙说:“我什么都不会给他,他把阿娘活活气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本朝女子十五岁即可嫁人,二十岁不嫁的也有,但在世人看来那都是老姑娘,龚白桃硬生生在家里留到二十岁,根本原因并不是什么为祖母守孝,而是其父恶意为之。

    他出身微弱,靠入赘发妻之家成事,龚白桃的母亲供他吃供他穿还为他请名师指导,得中进士后,龚白桃的母亲怕丈夫是赘婿被人瞧不起,主动解除契约,龚白桃的父亲面上笑嘻嘻,却随着升官,愈发将这段经历当作耻辱。

    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宠妾灭妻不说,连亲生女儿龚白桃都被他恨在心里,只因女儿不随他姓。

    龚白桃的母亲染了一场风寒后便卧床不起,随后病情愈重,龚白桃的父亲竟带着小妾到她面前寻欢作乐,硬生生把她给气死了!

    龚白桃小时候并非现在这种性格,她娘说她天生犯犟,只是后来被整治的狠了,才咬着牙齿和血吞,渐渐成了如今温婉贤惠的模样。

    崔肃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若是没抓住,说不定这会儿她还在佛堂罚跪。

    说来也好笑,她娘活着的时候,那个男人想方设法的折磨她,娘被气死了,那个男人反倒怕起鬼来了,竟在家里设起佛堂。

    “我想再去找一次凌见微,求她帮忙。”

    邹媛说:“还是我去吧。”

    “不,让我去。”龚白桃暗暗握拳,“横竖已经欠了一回人情,大不了再欠上第二回。”

    她们所能做到的太少了,被束缚在这样的一个世界,没有自由的人就是如此寸步难行。

    凌见微也没想到崔肃的继夫人竟又来寻自己,上回她过来,凌见微还以为是来给下马威,毕竟崔肃直到现在还贼心不死想要与她破镜重圆,无论她说了多少次不可能,对方都听不进去,真是让人厌烦。

    她跟龚白桃无甚交情,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对方竟是来求自己帮忙,举手之劳,凌见微本就没想推拒,只能说是巧合,若非龚白桃来求助,她也不会从邹媛身上发现冯家异样,从而抓住冯无昇的把柄。

    冯无昇怕人知晓自己的丑事,竟将邹媛关在地下密室,对外宣称她重病不起,除了他自己,没人有密室的钥匙,为了防止邹媛有精力逃走,他甚至每日只给她吃一餐饭,可谓是谨慎到了极点。

    不过……

    “你想让崔肃休了你?”

    凌见微很不解,“可你当初嫁他,不也是千挑万选?而且为何要休书?他不肯写和离书?”

    男子写休书,定然是女方过错,被休弃的女子再嫁也会十分艰难,凌见微不懂龚白桃为何坚持要休书,以她对崔肃的了解,和离书他应当不会拒绝才对。

    “大爷在京中受了不少嘲笑,这会儿若是休妻,必定会有人旧事重提。”

    “旧事”是什么凌见微很清楚,但她没想到崔肃小心眼到这个程度,娶了妻子过门又冷落人家,每次的理由都是“心有所属”,可这跟凌见微有什么关系?他这么说,仿佛全部的过错都在她身上,是她辜负他一片真心在先,才害他再娶。

    “你想让我怎么做?”

    龚白桃茫然:“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过的人中,只有凌老板你最聪明。”

    凌见微怔了怔,说:“我也不聪明。”

    她懂龚白桃想说什么,也懂龚白桃为何接连两次来寻求帮助,因为她是抓住自己命运的人。与身不由己的龚白桃和受尽磨难的邹媛不同,凌见微的命运掌握在她自己手中,这就是龚白桃说的“聪明”。

    她跳脱出了贵女与主母的怪圈,获得了一个旁人口中离经叛道,却无比快活的人生。

    哪怕龚白桃对这样的人生感到陌生、奇怪、不能理解,也完全无法掩饰她潜意识里的向往。

    凌见微告诉龚白桃:“我可以帮你拿到休书,不过我这忙不白帮,上回你欠我的人情可还没还呢。”

    龚白桃臊得慌,起身就要下跪,被凌见微拉住:“不必行此大礼,我要你发个誓言,从此之后,便为我做事。”

    可要发什么誓,又要为她做什么,凌见微却没有说,而是让龚白桃先回崔家,不出三日,包准她拿到休书。

    龚白桃千恩万谢地离去后,凌见微提笔写了封信,让人送给崔肃。

    五年过去了,她跟崔肃之间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凌见微从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继续留在崔肃身边,她与今日的龚白桃便不会有分别,崔家主母的位子,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做,但凌见微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囿于后宅之人眼界宽了之后,那点子情情爱爱,便显得尤为可笑。

    爱只会带来软弱与自欺欺人的虚假幸福,如果没有将其打破的决心,即便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最终也仍然会倒退回去。

    崔肃收到信笺时恍如大梦,他激动不已,接连换了好几件新衣,打理好仪表又熏了香,这才满怀期待地去往约定地点。

    第79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四)

    崔肃已不记得上一回同凌见微见面是在何时, 又说了些什么话,这五年对他来说过于漫长,以至于他都忘记了曾经夫妻之间是如何恩爱, 只剩下破镜重圆的执念挥之不去。

    阔别已久的再次重逢, 崔肃险些没能认出凌见微来, 原因无它,无论穿着打扮还是神态气质, 都和从前判若两人,这令崔肃生出一种只有在面对同僚时才会有的危机感,他居然没办法单纯地将她当作女人来看待了。

    凌见微早过了长个子的年纪, 在了了的影响下, 她不再每日花那么多时间在梳妆打扮上,身上穿得是方便行动的衣服,头发束在脑后, 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双眼炯炯有神, 有种说不出的侵略感。

    见到这样的凌见微,崔肃手脚竟不知往哪放, 凌见微随手一指:“请坐。”

    双双落座后,凌见微对崔肃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崔大人气色不错。”

    崔肃勉强也露出个笑容, 他凝视凌见微好一会儿, 才略带几分忧伤地说:“……你变了好多, 方才看见你, 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那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呢?”

    崔肃先是沉默,紧接着开口:“我只是担心你太累。”

    “累怎么了, 这日子可比从前快活得多,至少没人倚老卖老在我面前耍威风,让我受委屈。”

    崔肃来之前想好了要跟凌见微说什么,真见了面,才知想好的全都做不得数,千言万语堵在心底,话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爱了,对凌见微没有了感情,而是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势,令崔肃感觉,对已经不是自己妻子的凌见微说那些情爱之语,是对她的一种冒犯。

    他只能低下头,唯唯诺诺应上一声:“从前,是我不好。”

    凌见微问:“你心里头不会记恨了了吧?”

    “没有。”

    她笑笑:“和该如此,毕竟她是当朝太子,你为人臣,能认清楚彼此之间的差距,你比某些愚蠢的人,已好了不少。”

    崔肃愈发如芒在背,他感觉是这把椅子坐着不舒服,亦或是天气过于闷热,再不然便是自己身体有恙,否则怎么会有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他明明那么想见她。

    “对了,我听说,最近你与你的夫人,闹得有些不愉快。”

    崔肃瞳孔骤缩,不知道如此隐蔽之事凌见微是如何得知,他勉强维持平静的姿态回答道:“并不曾有,想来是有人误传。”

    凌见微笑意不减:“我这里有个消息,不知你是否愿意听。”

    崔肃的旖旎心思早已消失不见,他谨慎地思考凌见微对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而后道:“请讲。”

    “毛旌涉嫌通敌,证据确凿,不日毛家便将被抄,这应该无需我来提醒你,龚白桃虽不姓毛,却是毛旌的亲生女儿。”

    崔肃道:“怎么会?毛大人他——”

    他想说毛旌不可能通敌卖国,这并非是他信任毛旌的品行,而是此人根本没有这能力,而通敌卖国是要夷灭九族的重罪!

    凌见微说:“看来你也不怎么了解你这位岳父大人,你我之间也算夫妻一场,即便分道扬镳,依旧有些旧日情分,所以我才特意提醒你,希望你不要趟到这趟浑水里头去。”

    见崔肃露出震惊又感动的表情,凌见微的笑容缓缓淡去,她说:“无论你我曾经闹得多么不愉快,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是了了的父亲,我不希望她失去你。”

    “夫人……”

    崔肃一时意乱情迷,竟忘了他们之间早已不是夫妻,凌见微听他这样称呼自己,片刻失神,后退两步,淡淡地说:“崔大人,你失礼了。”

    紧接着,她像是要掩盖什么,对崔肃说:“崔大人请回吧,你在我这里待久了也不好。”

    崔肃深深地望她一眼,低声说:“你若有事寻我,随时随地,吩咐一声便是。”

    凌见微未曾回应,他逼着自己不再留恋起身离去,想起她那冷淡却又压抑不住关怀的话语,心中不由得感到幸福,不管她再怎么变化,他们依旧深爱着彼此,只是暂时不能厮守。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凌见微就拍了拍胳膊,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时从后头走来一名青衣女子,虽打扮不起眼,却有种说不出的贵气,正是当朝皇后。

    反正也生不出儿子,皇帝踏足后宫的次数日益减少,后妃们乐意得很,大家都没孩子,太子又已站稳脚跟,彼此间没有利益冲突,自然合得来,皇后也沾了了的光,时不时换上便衣出宫来找凌见微,聊聊女儿聊聊生活,能说的话多了去了。

    她轻拍凌见微的背:“你真敢这样诓他。”

    “这可不叫诓,我说的都是实话。”凌见微一本正经的更正,“我既然想留龚白桃为我做事,自然得送上一份见面礼。”

    皇后问:“你知道她舍不舍得?我可没少见那些个骂娘骂爹的人,转头来就护得跟什么似的。”

    “她若是护着,那我大不了不要她,我是见她机灵有心眼才刮目相看,若分不清是非,那还是罢了。”

    说完,凌见微问皇后:“你今日怎地有空?”

    “我将宫中琐碎分摊了下去,总不能我一人忙得要死要活,她们天天聚在一起下棋打牌,给她们找些事做。”

    另一边,三日之内,龚白桃果真从崔肃手中拿到了和离书。崔肃对她说:“休书难听,外人得知了,难免要编排于你,既然你不愿再留在崔家,那便自行归家去吧,你的嫁妆也可以全部带走。”

    龚白桃忍住内心雀跃,问:“文若呢?”

    崔肃一怔,没想到她竟还想带走女儿,遂拒绝:“文若姓崔,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带走她。”

    龚白桃也知道希望渺茫,可她还是忍不住抱有幻想:“万一文若愿意跟我走呢?我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吃苦受罪。”

    见她面容微白,崔肃想到凌见微所说,毛家不日将迎来大难,便说:“不行,我不会让文若跟你走,你我和离后,你是和离女,也不好归家,不如在外找个庄子暂住。”

    他委婉地提点龚白桃,希望她别往火坑里跳,祸不及出嫁女,只要她不回娘家,应当便不会受牵连。

    龚白桃没注意这些,而是继续问:“万一文若愿意呢?当初凌老板,不就是带了女儿离去?我是文若的亲娘,为何连问都不问她,就不许我带她走?”

    她这样坚持,崔肃只好道:“既然如此,我便将文若叫来,你亲口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同你走。”

    崔文若很快便来了,她心里爹还是天下第一好爹,所以进门先笑:“阿爹,你叫我做什么?”

    崔肃虽与龚白桃没有感情,可崔文若却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女儿的模样,比起又冷又硬话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的了了,崔文若活泼可爱跟他还亲,崔肃是很爱她的。

    “文若,今日叫你过来,是我跟你阿娘,有件事想问询你的意见。”

    崔文若一听,连忙点头:“好,阿爹尽管说,是什么事呢?”

    因为她才五岁,崔肃怕她听不懂,也怕说得太直白会让孩子哭泣,所以选择了委婉一点的问法:“若是让你在阿爹阿娘之中选一个,你是选阿爹呢,还是选阿娘?”

    第一个被崔文若想起的母亲并非龚白桃,而是凌见微,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崔肃说的是龚白桃,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跟阿爹在一起。”

    对龚白桃而言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意外,就算天天把没有母女缘分挂在嘴上,不被女儿选择的时候,龚白桃依旧感到了深深的受伤,这父慈女孝的画面看在她眼中,简直比针扎还要让她难受。

    她情不自禁地呢喃:“文若,我是你娘,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生的。”

    崔文若听见了,但并不在意,她反问龚白桃:“没有阿爹,你一个人生得出我吗?”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龚白桃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整个人甚至有些站不稳、摇摇欲坠,崔文若想道歉,又拉不下脸,她只好安慰自己说这话没有错,崔肃疼她,连斥责都不带怒气:“不许这么跟你阿娘说话。”

    龚白桃眼睛疼,她别过头去,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渴望呼吸,她问得声音颤抖:“若是我跟你阿爹和离,你可愿意随我走?我不会让你缺衣少食,我会照顾好你——”

    “我不愿意。”

    崔文若打断她的话,转头扑进崔肃怀里,“我要留在阿爹身边,阿爹只有我了。”

    龚白桃这下连站都站不稳当,她踉跄了两步,勉强扶住墙面才缓解这种无力感,甚至于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没有母女缘分,没有母女缘分,没有母女缘分。

    她把这六个字翻来覆去的念,紧接着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劈手扇了崔肃一记响亮的巴掌!

    邹媛红着眼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崔文若年纪小,我打她不得,既然如此,这账就算在你身上!”

    崔文若本就因龚白桃收留邹媛感到不满,如今见邹媛这个外人竟敢打自己阿爹,尖叫道:“你是坏人!你从我家离开!你走!我家不要你这样的人!”

    “我是坏人,那你就是个小畜生!”

    邹媛恶狠狠地盯着崔文若,指着崔肃鼻子道:“你的女儿养成这样,你这个当爹的敢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之后她又骂崔文若:“小畜生我告诉你,你爹是谁根本无关紧要,你是从你娘肚子里出来的,甭管她是跟哪个男人成亲,你都是她生的!你娘叫龚白桃,你就是不认也没用!有本事你割肉剔骨,以偿还你娘对你的生养之恩!”

    说完,她扶住脚步虚浮的龚白桃,说:“你哭什么,啊?龚白桃你哭什么?你跪得膝盖红肿满是淤血的时候你都不哭,你娘被活生生气死时你也忍得住,毛旌拿鞭子抽的你去了半条命,你还是没哭,你现在哭什么?你睁眼看看,是崔肃值得你哭,还是这个小畜生值得你哭?”

    “乌鸦反哺,山羊跪乳,畜生尚有感恩之心,你为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哭,你的骨气呢?你的犟劲呢!”

    龚白桃听了,拼命咬牙,露出个古怪扭曲的笑容来,阿媛说得对,她不该哭,在崔肃跟崔文若面前哭,她就是自己作践自己。

    邹媛骂龚白桃骂得狠,自己眼睛却也一片通红,她真是不服气,真的。

    明明是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却那样向着父亲,那样会体贴、会心疼父亲,反过来还要责怪母亲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为什么?

    有些孩子在面对父亲时,简直像个盲从的奴才。

    龚白桃靠着好友终于站住了脚,她用手指拭去泪珠,对崔文若说:“既然你不愿意随我走,那从此以后,咱们之间的母女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儿,她自嘲般笑了下:“我忘了,咱们之间,哪里有什么母女情分?”

    从来都是她在单方面付出,单方面努力,一厢情愿地想找到与女儿之间的症结所在,其实哪有什么原因,真要有,恐怕也是因为她是娘而不是爹,如果她是爹崔肃是娘,崔文若的态度兴许就会换上一换。

    “你跟你娘姓龚,她姓崔,她哪里配做你女儿?”

    邹媛非常厌恶崔肃,在她看来,一个五岁的孩子不可能恨娘恨到这个地步,她在崔家虽只住了数日,却能看出来崔文若对龚白桃毫无尊敬可言,甚至于这孩子把母亲当成一个不能被信任,却能予取予求的仆人,这种傲慢不知是从何而来,要说没人教,邹媛不信。

    崔文若那么亲崔肃,说崔肃在这其中什么都没做,可能吗?

    崔肃平白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真不知道女儿为何如此排斥妻子,龚氏嫁入崔家五年,上侍舅姑下恤仆从,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是一等一的好,可女儿就是不喜欢。

    崔肃也曾说过崔文若,可这孩子听不进去,他要是说多了她还烦得慌。

    龚白桃再不想在崔家久待,她拿了和离书,邹媛早已收拾好了行李,两人多余的东西一样没要,全程再没跟崔文若说一句话,相携离了崔家。

    崔文若默默地看着龚白桃的背影,她走得可真干脆,连头都不回,为什么呢?

    崔家这样不好,她才如此想要逃离?

    一阵恍惚中,崔文若又在龚白桃的身上瞧见了凌见微,她们两个人,有一种神奇的相似,得是多么狠心的母亲,才能抛夫弃子,离开家庭?

    为什么她的阿娘,都会离她而去,不再将她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

    龚白桃性子犟,但从来不钻牛角尖,留不住的人就像手里的沙,越想抓紧越会失去,只是一时半会,她没法彻底割舍,眼前还浮现出崔文若幼时的模样。

    “……阿媛,那个孩子,其实从刚出生时便不喜欢我了。”

    邹媛正在给她倒茶,听到这话,手头的动作一顿。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哪里对她不好呢?她为何总看不上我?”

    邹媛沉默一会,回答说:“有些人生来便是狼心狗肺。”

    “刚才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确实应该喜欢崔肃胜过我,因为我也是靠崔肃才能活的,咱母女俩离了崔肃就什么都不是,崔肃比我厉害,她更喜欢崔肃,也是理所当然。”

    邹媛没应声,因为她也想起自己被迫生下来的那个孩子,跟崔文若差不多大,但跟她也不怎么亲。其中固然有她怨恨他的原因在里头,可那孩子,对冯无昇是言听计从,甚至有种讨好在里头,转了身面对她这个亲娘,又有种高高在上的架子。

    孩子会在心里,给父母分出等级高低,地位低的那个就会被瞧不起。

    龚白桃呵呵笑两声:“真好,做男人真好,我娘也不笨,却不能继承家业,只能找个男人入赘。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女儿却选择她爹,不愿跟我。”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此时她们都意识到,有某种东西正在自己心中破土发芽,这东西大逆不道,有违常理,却是她们真正的渴望,蕴含着无数的不甘与怨气。

    凭什么?

    如果说从前横亘在龚白桃跟邹媛心里的是一座大山,那么她们就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将山石挖开,只余下最后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待灵光一闪将其戳破,她们便可脱胎换骨,寻回本性,找到真正的自己。

    凌见微派了人盯着崔府,所以龚白桃与邹媛一离开她便知道了,她还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两人行动力如此之强。

    皇后在她这住了一天,得知后挑眉:“没想到这两人,还真有几分骨气。”

    “这不是挺好的么?和离书都拿到了,我这就让人给龚白桃递个口信,让她这些日子先老老实实待着,等毛家被抄了再说。”

    皇后点头:“成,那我收拾收拾回宫去了,正好看看了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凌见微很羡慕她能随时随地看见女儿,皇宫内院不是自己能随意进出之处,所以凌见微迫切想要拿到实权,再拿到入朝觐见的资格,凭什么五品官都能上朝,她的品级比他们高,却因为是女人,不配进大殿?

    “对了,见微,你那‘儿子’,得好好注意着些,我看他心思颇为浮动,恐怕不那么安分。”

    皇后意有所指,凌见微心领神会:“我知道,你放心。”

    送走皇后之后,凌见微唤来被皇后抓住的人,这人不是生面孔,是崔折霄院子里头的。

    下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瞧那模样,战战兢兢的,像是做了亏心事后的惶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请主人饶命!”

    “你奉谁的命?”

    下人紧张地咽口水,飞快抬眼看向凌见微:“是公子,公子说他不受您重视,因此才想与您多亲近,他说您院子里多了好些个人,怕是歹人威胁于您,这才命小的偷偷来查……公子是怕有人要对您不利啊,并非是有意窥伺您的隐私!”

    满打满算,凌见微接崔折霄来自己这儿也就两个月多一点,但他院子里的下人,居然已对他言听计从。早在崔家凌见微就知道这小孩不简单,手段不少,只是毁了容,未来算是葬送了,她便没有多在意:“去把公子叫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下人哆哆嗦嗦磕了个头去了,很快崔折霄到来,看外表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可凌见微知道他决不会满足于这短暂的安宁,这孩子野心很大:“……你想做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扯东扯西等于浪费口舌,因此凌见微问得开门见山。

    崔折霄道:“孩儿不敢。”

    “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今日你能派人到我院子里盯着,明日就能对太子下手,你不敢?怕是敢得很吧。”

    凌见微对他向来不算亲近,却很是和气,也说过等他再大些便给他银子与铺子,让他分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但崔折霄心里那股子气始终憋着,上不去下不来,这是他的亲娘,为什么她对于这些年的错待,没有丝毫愧疚、丝毫心虚?

    她满心想着那个已经一步登天的千金大小姐,亲生儿子在面前却视而不见,连亨通书局都不肯留给他,而是送给了了,这让崔折霄怎么能接受?

    可他知道这话不能说,因此依旧保持沉默。

    凌见微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暗自提防,要知道了了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帝之子,知道崔折霄真实身份的人,虽然已被崔肃处理干净,可保不准哪一天,崔肃就会说漏嘴呢?

    崔折霄不能留,越早处理越好,他若愿意安安分分也还罢了,可这显然不是个懂事听话的主。

    “我应当与你说过,亨通书局是我的产业,与他人无关。就算你是我儿子,亨通书局我还是想给谁就给谁,你我之间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请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如此冷酷无情的言语,真是刺耳无比,崔折霄当场拳头一捏。

    第80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五)

    崔折霄始终缄默不言, 无论凌见微说什么。他因面容有损常年戴着面具,可这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与嘴唇,竟无丝毫波动, 如果不是看见他握起的拳头, 凌见微会以为他是真的不在意。

    “有些话, 我没同你说过,但我觉得你应该明白, 今日你敢派人来窥伺我的院子,明日呢?明日你又会做出怎样的事?崔折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即便如今的想法与从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凌见微还是做不到藐视他人性命, 崔折霄做错什么了吗?倒也没有,一个大活人,有野心, 会不满,会怨恨,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崔折霄老实本分, 凌见微真的会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他显然不是会甘于平淡之人,那么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危险, 除非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全都死了。

    又或者,知情人可以活,但崔折霄要死。

    转瞬间, 凌见微脑海中已掠过数种决策, 她最后一次警告崔折霄:“认清楚现实, 不要奢求不属于你的东西, 成王败寇的道理,我想不用我多说。”

    她没必要去怜惜崔折霄, 自古以来权力倾轧,哪有不流血,哪有不死人?如若了了也如自己这般心软,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从前她在崔家不也是与人为善,结果呢?又有谁领她的情?

    长久的沉默之后,崔折霄低声说:“这不公平。”

    “公平?”凌见微听见这两个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在跟我要求公平?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我一一给你讲一遍吗?”

    “我自出生起,便不能像哥哥们那样被送去读书,就连那些普通秀才开的私塾,都不收女子。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到丈夫家中生活,生不出儿子丈夫可以理所当然的纳妾,妻子表示不满便是好妒。”

    凌见微说着说着,脸色愈发难看,“崔肃能出门能当官,能夜不归宿,而我连走路时裙摆稍微扬得高了些都是失礼。我与他和离后,他再娶理所当然,我想再嫁就是水性杨花,你跟我说公平?你怎么敢跟一个女人要求公平?”

    崔折霄反驳道:“崔肃能有今日之位,亦是十年苦读——”

    “是!读书是很辛苦!当官也不一定就都是好事,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对此耿耿于怀?这么苦这么累,你怎么还想着要我手里的亨通书局?我不是也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凌见微冷笑:“我告诉你,你已经很幸运了,假如你是女孩,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被找回来?就算找了回来,你还能像今日这样,堂堂正正当你的大少爷?你若是女孩,早被卖进了那腌臜地方,早就活不成了!哪怕是能回来,你以为她能像你一样不被人指指点点?”

    “因为你是男孩,所以旁人说我狠心,他们羡慕你如今有这等富贵,就连你面容有损都算不上缺陷,你要是个女孩,满天飞的流言就足以把你逼死!你还跟我要公平?我自己的人生都没被公平对待过!”

    字字句句,尽是有感而发,亨通书局开遍全国,所录用的人也大多是女子,与平民女子接触越多,凌见微就见识到了越多的不平等,很多时候迫害与危险来得毫无道理,归根究底,因为她们是女人。

    崔折霄被凌见微吼得懵住,他想辩解说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因为他根本不是女孩,凌见微所遭受的不公,也并非由他导致,为什么要将怒火发泄到他身上?

    凌见微毫不意外崔折霄的反应,别说是十三岁的崔折霄,崔肃活了多大,她亲爹亲哥哥又活了多大,他们不也完全不能理解?凌见微要求与两位兄长平分家产时,凌老大人差点以为她疯了。

    最后虽说如愿以偿,但一家人再也不复从前和谐,之所以还捆绑在一起,是因了了所带来的利益。

    凌见微分走的是自己应得的三分之一,可凌家两位奶奶不这么认为,凌家的子侄们也不这么认为,因为女人不与兄弟争夺家产,是大众默许的规则。

    一旦有某一个女人成功,就会有无数个女人相继效仿,到时利益受到侵害的是全部男人,他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崔折霄没有从凌见微这里讨得一点好处,甚至连愧疚都没有,有些人欲壑难填,得到再多都嫌少。

    之后几日,凌见微与崔折霄都当作无事发生,谁也没有再提,龚白桃与邹媛暂时住在凌见微名下的一间宅子里跟着老掌柜学习,毛家被抄这一天,凌见微特意差人告知龚白桃,于是邹媛拉着龚白桃去看热闹。

    冯无昇的丑事昭告天下后,冯家同样被抄了个干净,再加上之前的吴家,国库因此丰盈不少。

    毛旌被拖出宅邸,他连连喊冤,那副可怜的模样在龚白桃看来只剩丑恶,毛旌也瞧见了人群中的龚白桃,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直接伸手一指,喊:“那是我女儿!我亲生的女儿!不是要灭九族吗?她也在内!别让她跑了!”

    邹媛来时往兜里揣了好几块石头,见毛旌狠毒至此,抄起一块就砸了过去,正中毛旌脑门,砸的他鲜血直流。

    她往龚白桃手里也塞了块:“大好的机会你愣着干什么,不出这口恶气你今晚睡得着吗?”

    龚白桃早知这男人是什么德性,遂用力一丢!

    毛旌惨叫连连,他干了什么,在抄家是便有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的帮忙宣传,这会儿毛府外围满了老百姓,烂白菜叶子臭鸡蛋不停往他身上招呼,见他这般凄惨,那负责抄家的官员笑了笑:“我真没瞧见你这样的亲爹,自己死到临头,还要拖亲生女儿下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陛下卧床,太子监国,夷灭九族,只算名字在族谱上的,你们毛家,女儿名字写族谱上了?”

    那当然没有,龚白桃姓龚不姓毛,本朝向来奉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生来就是外人,把她们写到族谱上像什么话?

    不仅女儿不写,儿媳跟孙女也不写,所以这夷灭九族,跟家中女眷关系不大。

    邹媛忍不住笑了:“太子殿下可真有趣,你看毛旌那脸,多好笑。”

    毛旌受不住这刺激,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叫人砸了满头满脸的脏东西。

    不过女眷们虽不会被砍头被流放,但需要做工赎罪,至于如何分配,要看她们的品行才能,以及是否因抄家灭族一事对太子怀恨在心。

    由于冯毛两家抄家之事过于热闹,接连而出的大新闻令京城百姓们吃瓜吃得不亦乐乎,所以除了崔文若外,没人注意崔折霄染病一事。

    在她记忆中,崔折霄身体一直很好,哪怕在崔家受尽屈辱,也没生过几次大病,这怎么就病得起不了身?

    龚白桃跟崔肃和离后,崔肃不愿再娶,老太太这回再拿上吊来威胁他不好使了,东跨院没了女主人,崔肃又早出晚归,只崔文若一个主子,她在行动上获得了巨大的自由。

    以前龚白桃在,会管着她,不让她随心所欲闯出祸事,龚白桃一走,崔文若便迫不及待与崔折霄联系。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崔折霄惦记,那除了崔文若外没有旁人。

    了了也曾做过他妹妹,可崔折霄对她只有深深的妒忌与仇恨,她像是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大山横亘在他面前,他视了了为敌人,忌惮着、恐惧着。

    但崔文若乖巧可爱,嘴甜不说还会关心人,无视他的冷脸与拒绝,从始至终对他很好,崔折霄的心也是肉长的,尤其是在没有人在乎他时,崔文若的点滴关怀就像是落入荒田中的春雨,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灵。

    崔文若认为他突然生病,绝对事出有因,难道是了了想杀人灭口?

    她不敢写在纸条上,怕传给崔折霄时被人察觉,因此悄悄约崔折霄相见,但以崔折霄现在的情况,没法出门,崔文若思来想去,找不到与崔折霄见面的方法,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登门拜访。

    再见凌见微,崔文若是真的没有认出来。

    她记忆中的阿娘,其实是她幻想出来的完美形象,上辈子崔家倒塌,她独自一人沦落教坊,只能靠着过往的回忆支撑身不由己的生活,于是在这样的心境中,爹娘弟弟都成了毫无瑕疵的存在,她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她娘也是人,是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思想,也会渴望尊严的人。

    两个阿娘,崔文若都希望她们能安安分分做崔家主母,不要总是跟阿爹争吵,不要总是贪得无厌,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生活呢?一家人其乐融融,不也很好吗?

    她不能理解,两个阿娘为何头也不回的离开,衣食无忧,身份尊贵,还有什么不满足?

    凌见微每次见到这个小女孩,便觉对方眼神古怪,听崔文若想见崔折霄,她温声拒绝:“恐怕不方便,折霄患了容易传染的病,万一把你也给过着,那我可担待不起。”

    无论崔文若怎样软磨硬泡,凌见微都不答应,崔文若咬着嘴,她知道这绝对是托词,阿娘肯定是为了保护了了,才拖着她不许她见崔折霄。

    一时间,对崔折霄的担忧,对阿娘偏心的不满,以及对破坏自己美好家庭的了了的怨气尽数涌上心头,崔文若怒从心头起,张嘴就要说破此事!

    她要彻底揭开了了的真面目,让阿娘从此不再受欺瞒!

    她感觉自己说得非常大声,可凌见微却露出极度错愕的表情:“……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当然是要说了了的事情啊!

    崔文若激动地忘记了一切,喊了半天后才后知后觉,她觉得自己足够大声了,为何阿娘的表情却像什么都没听到?

    “我是说……——”

    她捂住嘴,惊觉所有有关了了的事情,自己竟都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就像是被吞没,完全无法组织语言诉说。

    崔文若不信邪,想拿笔写,问凌见微要了纸笔后,一提笔大脑就一片空白,除此之外,不知为什么,那张滴了墨点子的纸,竟被打湿了。

    凌见微愈发感觉这小女孩古怪得很,行事令人摸不着头脑,她一个人跑过来说要见崔折霄,到底是想干什么?

    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关于了了的任何秘密,并且身体像从前在雪人里一样开始融化,崔文若害怕了,她本来对崔折霄也是七分利用三分真情,自己的性命当然是重中之重,吓得她一激灵,毛笔丢到桌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带出一条丑了吧唧的墨迹。

    直到崔文若告辞离开,凌见微都没弄明白这孩子来做什么,她传信给女儿,了了的回复言简意赅:随她去。

    崔文若怕得瑟瑟发抖,回家后就钻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假装无事发生,但没一会儿被子就被打湿,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自己好像变小了一圈,这种感觉很熟悉,从前在小雪人里,每回哭得大声,就会如此。

    她把下人赶出房,不许她们靠近,咬着被角慌乱不已,不知何时,崔文若感到越来越冷,连呼出的气都结成了冰,沾了水的被子像一块铁板压在身上,好冷好冷,怎么会这么冷?

    她想下床给自己倒杯热茶,可掀开被子的一刹那,一阵寒风袭来,惊得崔文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角余光似是看到了什么,顿时浑身僵硬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坐在她窗台上的人,不是了了又是谁?!

    “你、你怎么来了?”

    每说一个字,崔文若就要哆嗦一下,紧接着,在她的目光中,了了的身体逐渐发生变化。

    她身上的衣服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透明的身体,那身体由冰雪凝结而成,所以雪白透明中又有一些淡淡的冰蓝,就连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都是同样的颜色。

    这一幕吓得崔文若连滚带爬,她像是看到了怪物,拼命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了了起身,轻飘飘落在地上:“作为第一个看到我真正模样的人类,你应当庆幸。”

    崔文若带着哭腔稀里糊涂说了几句话,全然是恐惧驱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房间瞬间结满冰霜,冷到了骨子里。

    “你想告诉崔折霄什么?”

    崔文若疯狂摇头:“没有没有,我、我没有!我、我没想告诉他任何事!没有!没有!”

    一缕寒气缠住她脚踝,毫不留情地将崔文若从床底拽出来拎在半空,了了的双脚悬浮于地,近距离与她接触,崔文若望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白色眼眸,头皮发麻,整个人无法思考,这会儿什么阿娘什么弟弟什么崔折霄,她全忘了!

    她只想活下去!

    了了眨了眨眼睛,寒意化作的锁链闪着淡淡的冰蓝色光芒,她望着崔文若:“我给予了你生命,就可以再收回。”

    她无法创造出灵魂,却可以创造出皮囊,而人类的灵魂对了了来说并不珍贵。

    崔文若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了了的话语突然炸裂开来,冷意袭向四肢百骸,紧接着她眼前一花,彻底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世界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当看到她睁开眼睛,一个婆子惊喜不已:“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快去通知老爷!快!”

    老爷?

    崔文若茫然地想,府里谁被称为老爷?

    半刻钟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走了进来,“文若,你醒了?”

    崔文若更加茫然:“……你是谁?”

    男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边上的婆子连忙道:“姑娘,老爷您都不认识了?是老爷啊,您的亲爹!”

    ……阿爹?

    阿爹怎么会,怎么会老这么多?!

    崔文若慌忙伸手摸脸,察觉到不对,然后颤抖地去看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发生了什么?

    不仅阿爹老了,就连这个房间……崔文若恍惚地看着四周,这么破旧、这么斑驳,房梁上还有不少蜘蛛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崔肃见女儿醒来,也是老泪纵横,他告诉崔文若,她已经昏迷不醒九年,这九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如今本朝已无士族,崔家早已没落,他仕途不顺,被打发到了这弹丸之地做个知县,老太爷老太太早已故去,二房三房虽还留在京城,日子却过得凄惨无比。

    若非女儿卧床不起,崔肃甚至舍不得花钱请两个婆子。

    崔文若听得无比迷茫,她下意识抓住父亲的手:“崔折霄,崔折霄呢?阿娘呢?了了呢?”

    崔肃苦笑:“你竟还记得崔折霄,他在几年前便因病去世了,当时凌家还给我递了帖子,至于你阿娘……她如今已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与你我早已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崔文若摇头:“不,我是问那个阿娘,我是问凌见微,她人呢?”

    听见这个名字,崔肃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知为何,他竟不想告诉崔文若,因为他心底无限自卑:“先帝驾崩,她与皇后双双入朝,为左右双相,你,你不可直呼她的姓名。”

    “怎么会这样……”

    崔文若喃喃,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发生这样多的事?!

    婆子见她泪流满面也是可怜,好心安慰道:“姑娘不必难过,你今年才十四,正是去读书上学的时候呢!日后好好进学,也像龚大人跟凌相那般当个大官!”

    崔文若似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怒道:“不用你管!阿爹,这等不懂事的下人,快把她赶出去!”

    崔肃闻言,尴尬不已:“人家不是下人。”

    崔文若一愣:“什么?”

    婆子好心安慰却被骂,心里也不舒坦,但这孩子毕竟照顾了好几年,她心也善,说:“现在可没什么三六九等,我是签了契约照顾人,不是卖身,姑娘,你大病初愈,还是好生了解了解再说吧。”

    崔文若不愿意听,她看向父亲,泪水顿时落下:“阿爹,你老了好多。”

    九年而已,意气风发的阿爹就变成了这样,崔文若记忆中的崔肃有无数张鲜活的面容,可从没有哪一张是眼前这样,完全没有精气神,仿佛行尸走肉。

    崔肃叹了口气:“老了,老了。”

    听他这语气,崔文若倍感心酸,她胡乱抹去眼泪,崔肃怕她哭着哭着又生出大病,道:“你先好生休息,我已叫人去请大夫了,等大夫来看过,以后慢慢休养,早晚能好起来。”

    崔文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身体疲倦,她怕自己一睡过去,再次醒来又是十年,便强撑着不肯睡,“阿爹,我……”

    她原想告知崔肃九年前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想对父亲倾诉,尤其是关于了了,了了是妖怪!

    可没等她开口诉说,就感觉身上的棉被湿哒哒的,崔肃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一开始不知是哪里,后来一瞧,怎地是盖在女儿身上的被子?

    婆子惊诧不已:“怎么会?这被子我前几日刚浆洗过,晒得暖暖和和,哪里会滴水?”

    两人手忙脚乱给崔文若换被子,发觉她不仅床褥湿了一片,连身上的衣服都未能幸免。

    崔肃不好继续待在屋子里,等婆子给崔文若换衣服,婆子取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过来,换着换着发觉不对:“姑娘这衣服怎地大了这么多?不应该啊,这是我给姑娘量了尺寸后去买的,应当合身才对。”

    崔文若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未昏迷之前,也曾因想向崔折霄告知真相,身体开始融化,可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不是小雪人了!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当崔文若再也不敢想了了时,她的身体终于停止了融化,婆子给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崔文若躺在床上,不由得开始默默落泪。

    崔折霄竟死了?怎么死的?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崔文若不认为他的死会是意外,当初她去凌家想见他,便被阿娘阻止,崔折霄的死,一定与了了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