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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三朵雪花(六)

    眨眼过了十数日, 崔文若一日比一日着急,她眼睁睁瞧着了了整日读书练武,压根不管阿娘, 悲愤不已, 在又一次了了拒绝凌氏的关怀后, 她的情绪彻底崩溃:“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今天晚上……今天晚上阿爹就要将那人带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就算你不为了自己, 也要为了阿娘跟弟弟考虑!”

    了了在上个世界消耗了太多力量,导致冰雪之力迟迟不恢复,否则她一早堵了雪人的嘴, 叫她再也说不出话。

    今日的凌氏依旧温柔慈爱, 亲自护送了了去前院家塾,哪怕不是第一次,她还是蹲下来, 对了了说:“进了学堂要好好读书,不过也不能被人欺负,要是谁敢对你不好, 就回来告诉阿娘,阿娘让你阿爹教训他。”

    了了看着她没说话, 凌氏已经习惯无论何时女儿都是这副冷淡面孔,下意识想摸她头,毫不意外又一次被避开, 亲眼见了了走进前院后, 凌氏叹了口气:“了了不知为何, 生我气许久了, 这些时日,一声阿娘也未曾叫过。”

    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 哪怕有深爱的夫君温声抚慰,凌氏依旧感到受伤,而且直到现在她都不懂自己究竟哪里没有做好,才让女儿这般疏远。

    “去小厨房瞧瞧,还有没有新鲜木瓜,若是没了,速速叫人出去采买,给姑娘做木瓜渴水吃。”

    吩咐完每日糖水点心,凌氏拿起针线,想着前不久买了件好皮子,虽说现在还是夏日,横竖闲着无事可做,不如给女儿缝件冬衣,用剩下的皮子可以给大爷做一顶帽子避寒。

    这一日与往常的每一日无甚不同,只有小雪人里的崔文若知道,到了傍晚时分,会下一场雷阵雨,震耳欲聋,阿娘担心阿爹比平日晚了些许回家,特意撑着伞去等,不曾想阿爹却带了个比自己还大的男孩回来,满脸歉疚地告知阿娘,说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崔文若陷入回忆之中,哪怕已过去好些年,她仍然记得那天的阿娘多么伤心欲绝,而自己也对那个男孩生出无与伦比的恨意,所以她羞辱他、殴打他、折磨他,就是想为阿娘出这口气,也是想为自己出气。

    好好的一个家就此分崩离析,直至今日,崔文若想起时,心肠还隐隐作痛。

    她看着忙里忙外的阿娘,眼睛一酸,凌氏恰巧看见,惊道:“是不是天太热了,了了的雪人怎么开始化了?糟了糟了,快取冰来!”

    虽然她不知道女儿究竟从何处得的这个雪人,但这些时日观察下来,女儿对雪人很是喜爱,既然如此,凌氏自然要把雪人保护好。

    崔文若大声喊:“阿娘!阿娘!”

    可惜世上只有了了听得见她看得见她,哪怕崔文若喊破喉咙,凌氏也是听不见的,她找了个密封性很好的木盒,把里面摆满冰,再将小雪人放进去,最后把盖子盖上,怕跑了冷气,还拿了床棉被过来。

    “这天怎么变得这样快,忽然就不热了。”

    凌氏走到窗前往外看,狂风大作,吹得院子里草木树枝哗啦啦响,刚才还好端端的,眨眼间就黑了下来,见风雨欲来,凌氏忙令人取伞,准备去前院接女儿回来。

    了了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夏天,但比下雨跟夏天更讨厌的,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夏天,空气中会多出泥土的腥气,连树上的蝉都失了声息。

    凌氏是最早来接人的,她原本想抱起女儿快些走,可了了不让碰,回了东跨院,不急不慢地放下书袋,只听见崔文若闷闷的声音传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四处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雕花木盒上,凌氏见了连忙解释:“阿娘见你的雪人融化了,就让人取了冰放在木盒中,这样会化的慢一些。”

    了了:“谢谢。”

    凌氏受宠若惊,女儿对她说谢谢!

    了了掀开棉被打开木盒,崔文若是不哭了,但小雪人明显有融化的痕迹,了了的冰雪之力一丁点也没有恢复,她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于是提醒崔文若:“你若是哭,自己化了,就死了。”

    凌氏听了,觉着女儿也并非少年老成,竟说出这等稚气的可爱言语,说道:“夏天的雪人是很容易融化呢,要不要阿娘再让人多取些冰过来?”

    崔文若哪里还敢哭,了了将她重新放回木盒她也没有抱怨,因为了了从不说谎,倘若她的冰雪之力恢复,哪怕只有一点,也能重新冻结雪人,可力量不恢复,那雪人化了就只会变成空气,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怎么雨越下越大了?”

    凌氏忧心忡忡,不停抬头往外张望,她心里挂念着尚未归家的夫君,完全不知道待会儿她的夫君会给她带来怎样一个“惊喜”。“来人,去前头看看,大爷的马车可回来了?”

    如此来往数次,崔肃依旧未归,而天空已经漆黑如墨,天边偶尔闪过几道闪电,照亮东跨院的花木,一道炸雷自屋顶响起,离得十分之近,简直像是在人耳边,凌氏吓了一跳,她自己明明很害怕,第一时间却伸手来捂了了的耳朵,嘴里还安慰:“乖女别怕,有娘在呢。”

    了了抬头看她:“分明是你怕。”

    凌氏怎能在女儿面前露怯,她壮着胆子说:“娘不怕,娘胆子大着呢。”

    说完轰隆一声!

    巨雷翻滚,简直像是要把东跨院的屋顶给掀开,凌氏惊呼一声,脸色煞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看见女儿正静静地瞅着自己,她赶紧清清嗓子,试图在女儿面前保留一点做母亲的尊严:“你,你看,娘根本不怕,你阿娘好着呢!”

    了了转头看向外面,雷雨声虽吵闹,她却已听见崔肃的脚步声,除却他之外,还有一双更轻的脚,很快有人进来禀报:“奶奶,大爷回来啦!”

    凌氏已叫人备好了热水与饭菜,就等夫君回来洗去身上尘土,她起身相迎,崔肃手中打着伞,头上还戴着斗笠,另一手则牵着个颇为瘦小的男孩,看着比了了大,但大不了太多。

    崔文若虽然待在木盒子里,但了了没有把盒盖盖上,小雪人在冰块的帮助下渐渐不再融化,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与过去不同的是,阿娘没有在前院门口等到阿爹,两人也没有在那里吵架闹得人尽皆知,但也与过去相同,那就是,那个人果真出现了。

    很难去形容当时认出新帝时的心情,崔文若想,兴许正是因为自己种下恶因,所以才会得到恶果,崔折霄,不,应当叫他朱折霄才对。

    此时的崔折霄还只是个沉默寡言又受尽虐待的八岁孩童,他比崔文若大两岁,但却没有高多少,整个人看着没二两肉,眼神尤其阴沉,今日下了这样大的雨,他身上也被淋湿了,狼狈不堪,所以一进门,崔肃没来得及说别的,就先问凌氏:“夫人可有备好热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迅速将人带去清洗,不假他人之手,这看在凌氏眼中真可谓奇哉怪也,大爷何时这样细心?这个孩子又是什么来头,怎地从未见过?

    崔折霄沉默寡言,并不说话,崔肃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他:“日后呢,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方才外面那位夫人你瞧见没有?很温柔很美貌的那一位,她就是你的娘,你还有个妹妹。”

    崔折霄依旧没有开口,不过他不要崔肃给他洗澡,脱下衣服时,有些布料黏在溃烂生脓的伤口上,他竟像察觉不到痛,刺啦一下撕扯开来,旧伤口迸裂,便流出新鲜的血。

    崔肃见状,只得出去问凌氏找金疮药,凌氏正等得焦急,见夫君从净房出来,立刻追问:“大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带个孩子回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跟咱们家又是什么关系?”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死死盯着父亲,多希望这一次阿爹能够对阿娘说出实情,阿娘是通情达理的女子,绝不会泄露口风,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坦诚相告?

    然而她还是失望了,崔肃欲言又止,他想直截了当告诉妻子那是自己的私生子,可这话太过残忍,而且女儿就在身边,他不想让女儿听见。

    于是搪塞道:“此事说来话长,先不着急,等会儿我再与你细说。”

    凌氏颔首:“也好,大爷快去洗洗,淋了雨就得泡会热水才行,不然会沾上寒气,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能病了。”

    她越是如此体贴贤惠,崔肃心里越是挣扎纠结,最终在诚实与忠诚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如今四大士族愈发猖狂,宗室也毫不掩饰野心,一旦被他们得知陛下尚有骨血遗留民间,怕不是要群起围攻之,这个秘密一定要守住,即便……即便是以自己的家庭作为代价!

    崔肃生出壮士断腕之决心,他快速沐浴更衣,去看小主子如何,凌氏的确贴心,她跟崔肃没有儿子,自然也没有合适崔折霄穿的衣服,但她找了了了的衣服出来,都是新的,没穿过,稍微往大了做,蓝色也适合男孩穿,看那孩子比女儿大不了多少,应当挺合身。

    等崔肃带崔折霄出来,桌上已摆满热气腾腾的饭食,此时外头电闪雷鸣,屋内却是和乐融融,崔肃出声逗弄了了:“了了,想不想吃?”

    他夹着一块香气四溢的扣肉在了了面前一晃,了了理都不理,崔肃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转头瞧见凌氏正给崔折霄夹菜,口中还劝:“慢些吃、慢些吃,没人跟你抢,要是呛着就不好了。”

    崔折霄已饿了好些日,他看起来不大会用筷子,直接上手抓,看得凌氏心里直返嘀咕,暗忖这孩子究竟是哪儿来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讲?

    崔肃见她如此和蔼可亲,心中巨石落地,竟自顾自认为哪怕自己告知妻子这是他的外室子,妻子也一定不会恼怒,反倒会尽到嫡母职责,好生照料,那样的话,他便不必担心了。

    “夫人,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凌氏纳闷,不过也不是头一回见夫君这般神神秘秘,每次他要给她惊喜时都爱来这一招,不过她也很吃就是了。

    了了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起往内室走,怕是要去说悄悄话,崔文若急得上蹿下跳:“你快跟过去,你快跟过去!一会儿他们若是吵起来,须得你来说和!”

    了了充耳不闻,她也不吃饭,就打量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崔折霄,这人像是个饿死鬼,眼里只有吃。

    她和崔文若不同,对欺负小孩没有兴趣,于是跳下凳子往内室走,里头的人原本说话很小声,此时已加大,只是在雷电轰鸣中被掩盖,显得不那么清楚,但仍然可以听出来,凌氏的愤怒与不敢置信。

    她拒绝崔肃靠近:“你说什么?你将方才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轰——!!!”

    又是一阵巨雷滚过,可现在她找不出一丝丝惧怕的痕迹,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噩梦,否则怎么会听见恩爱的夫君说,刚才外面那个男孩,是他的私生子?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但折霄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母亲生下他后不久便死了,就剩他在下人手中过活,那恶奴把宅子跟值钱的物件都卖了,我也是前不久才找到他……”

    崔肃满面乞求:“夫人,我知晓你最是心善,你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对不对?所以算我求你,让他留下来,你不用照顾他,也不用管他死活,只要给他一口吃就行了,好吗?”

    凌氏此刻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听不进去崔肃的话,她只知道,相爱了多年的丈夫,实际上早已背叛了她!

    什么孩子什么无辜,她通通不想听,只红着眼睛咬着牙,质问崔肃:“你说那是你的外室子,好,那我问你,他今年多大?”

    崔肃:“……八岁。”

    “八岁……八岁?”凌氏喃喃重复着,忽地又哭又笑,“八岁,八岁!比我乖女就大了两岁!崔肃,你骗得我好苦,你骗得我好苦!”

    见她痴痴傻傻泪流满面,崔肃亦是心如刀绞,可他不能对她说实话,此事事关重大,即便是要他的命,他也必须将小主子保护好,决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为此,他只能出此下策。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崔肃想去握凌氏的手,却被凌氏狠狠一掌拍开!

    她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只是因为爱他,才愿意为他受尽委屈,她做这一切的前提,是崔肃没有背叛她!

    “你是对不住我!”凌氏忍着心痛与愤怒,还怕吵到外间的女儿,“当年你向我父兄求娶我时,是怎样说的?一生待我如珠如宝,绝无二心!”

    崔肃哑口无言,此时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因为凌氏根本听不进去,无论崔肃说什么,都只是荒谬可笑的掩饰,因为他就算有无数个苦衷,那个叫折霄的孩子都是真实存在的。

    自己的枕边人,曾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许下三生之约的枕边人,耳鬓厮磨无话不谈的枕边人,他抱过她吻过她,可在背叛她时,他是不是也抱了另一个女人,吻了另一个女人?

    想到崔肃与别的女人脱光了衣服在一起行事,而这样的男人竟还碰了自己,凌氏只觉心口一阵翻涌,因着今日这大雨,她担忧夫婿未归,晚膳没怎么用,所以吐出来的尽是些酸水。

    崔肃着急想要扶她,被她狠狠甩开:“别碰我!你脏死了!”

    崔肃无措地站在原地,他并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因为在他的预想中,妻子最为善良温柔,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孩子?可凌氏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她太激烈、太不理智了。

    “夫人,你听我说,我并非有意带他回来,而是实在走投无路——”

    “那你就把他送人!过继!怎样都行!”厉声说完后,凌氏干呕一声,随即惨白着脸质问崔肃,“你并非有意?我看你分明就是带他回来恶心于我!崔肃,我自问嫁进崔家这些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这样对我?”

    她伤心的不是他想要儿子,因为她也想要,真正令她感到寒心的,是他一边对她许诺,说只要有了了即可,一边却与别的女人翻云覆雨珠胎暗结,被蒙在鼓里的她是什么?她就是个笑话!

    “夫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是什么样?”

    话都到了嘴边,崔肃死死握着拳,又给咽了回去,见他如此,凌氏更加绝望,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这于她而言无疑是天塌地陷,幸福正如这镜花水月,赐予你幸福的人,必定也能轻易收走,而习惯沉浸其中的人,已经脱身不能。

    凌氏崩溃不已,崔肃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说:“夫人你先休息,今晚我睡书房,等明日一早,我再与夫人解释。”

    说着,他想上前给凌氏整理仪容,却被凌氏充满怨恨的眼睛逼退,半晌,夺门而出,再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了了贴着墙站,崔肃快速跑了几步,察觉到她的存在,又跑了回来:“了了,你听阿爹跟你说——”

    “我都听到了。”

    了了看了眼崔折霄,“你想要儿子,不想要我,所以带他回来。”

    “不,不是这样的,你才是阿爹最重要的宝贝,阿爹只是、只是——”

    崔肃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他做了这个选择时,其实就应该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他落子无悔,却没有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又想尽忠,又想痴情,世上哪里来这样的好事?他有一千一万个苦衷,凌氏也没有义务去体谅。

    崔折霄没有管这些,他只想多吃一些,这样就能撑上很长一段时间,未来就算没饭吃也不会饿。

    崔肃不能放任他不管,他已失去了妻子与女儿的信任,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无论是对是错,都必须坚持走下去,忠君爱国,为主尽忠,无论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待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他再来向夫人请罪。

    凌氏扑在被子里哭泣不止,她怕人听见,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手则扯着被角,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除了哭,不能做任何事。

    就只有哭而已。

    了了并没有被打动,也不觉怜悯,甚至于她又一次感觉凌氏的愚蠢,只有崔文若心疼母亲,忍不住掉泪,一边哭还一边劝:“阿娘你别哭,阿爹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的爱你,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阿娘……”

    她一哭雪人就开始融化,为了不灰飞烟灭,崔文若又不能哭,痛苦挣扎好一会儿后,见了了依旧面无表情,她忍不住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这些天阿娘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就是冰块做的心肝,这会儿也该捂暖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铁石心肠?崔文若替阿娘感觉不值,阿娘对了了多好啊,事事关心顺意,将她当作掌上明珠,可了了呢?不说感恩回报,哪怕是在阿娘伤心时安慰两句,她都不肯!

    凌氏哭到很晚,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整个人浑身无力,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所以次日一早了了自己起床梳洗,自己去前院家塾。

    等她中午回来,破天荒的,不是休沐日,崔肃却在家。

    不过他没敢进屋,在东跨院院子里待着,昨日下了大雨,今日艳阳高照,院子里的花木都被晒得蔫吧了,崔肃却还不敢进门,崔折霄倒没站太阳底下,而是在走廊里坐着。

    了了目不斜视地从崔肃身边经过,他却像看见救命稻草,火速伸手来拦,了了当然是躲开不给碰。

    一夜过去,崔肃脸上就生了一层胡茬儿,眼睛无神面容憔悴,看着很是受了一番折磨,恐怕是一宿没睡,现在他将全部希望都放在女儿身上,希望能够通过了了向妻子表达歉意。

    第62章 第三朵雪花(七)

    “了了, 你过来,阿爹有话同你说。”

    了了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崔肃, 崔肃朝她露出个勉强无比的笑, “你到阿爹这里来, 好不好?”

    了了当然不会过去,她更不会帮崔肃向凌氏说话, 可崔肃此时除了求助于女儿,亦别无他法,他朝了了走来, 压低声音怕屋子里的人听见:“你阿娘她……她不想见阿爹, 你帮阿爹去跟阿娘说说,就说阿爹知道错了,让她见阿爹一面, 好不好?”

    他语气诚恳,形容憔悴,铁石心肠见了怕是都要化作绕指柔, 了了却摇头表示不好。

    此时凌氏的声音传来:“了了,别在院子里站着, 太阳那么大,晒伤了怎么办?快进来。”

    崔肃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弃他而去,他还想起身追, 但毫无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还没到门口呢, 守着的婆子就不许他进了, 房门更是重重关上,排斥溢于言表。

    凌氏哭了一夜, 早上敷了眼睛仍是肿的,她努力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试图粉饰太平,但她想多了,了了并不关心她在痛苦什么。

    事已至此,崔文若知道指望了了没有用,她又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哪里会真心为阿娘着想?昨日没有在府门口大闹,惹来二房三房笑话,这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哪怕是让阿娘知道,阿爹不曾有过二心呢?

    事情就能迎刃而解,这个家也会回到从前的幸福美满,崔文若真是想不通,了了为何不愿意?难道她就想让爹娘反目,想让这个家四分五裂?她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

    往常凌氏给女儿准备好点心,还会细心地跟她说话,问她在家塾待得怎样,夫子教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没听懂,或者有没有人欺负她……但今日,凌氏却坐着出神,魂不守舍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全都牵系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人与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长了双眼睛,却不能视万物,长了张嘴,又不能说自由,手脚不缺,挨了打也不会走,怎能不矮人三分?

    今日的点心是一份红糖花糕,里头是凉丝丝的桂花馅儿,算是这段时间了了较为喜欢的食物,她吃完最后一块,见凌氏还在发呆,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在想他,是吗?”

    “我没有。”

    凌氏矢口否认,发觉问这话的是女儿,连忙又安慰:“不是不是,阿娘是说,你刚才问了什么?阿娘走了神,一时没有听清。”

    “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大人的事儿你就甭管啦。”凌氏强颜欢笑,“好了好了,点心也吃过了,快回房小憩一会儿,下午还要去听课呢。”

    了了说:“你今日没有去接我。”

    原本每日上下学,凌氏都会亲自送她来回,今天却没有。

    早上凌氏是眼睛肿的不能见人,中午则是忘了,她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崔肃的所作所为完全将这些年的幸福撕了个粉碎,一时半会,凌氏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谁会愿意承认自己被骗了这么多年?过去越是恩爱,造成的伤口就越深。

    “阿娘今儿有些不舒服,所以忘了,明儿准去,你别生阿娘的气。”

    了了见她依旧死鸭子嘴硬,说:“他在外面等你。”

    哪怕女儿没有说“他”是谁,凌氏心里也清楚,她完全不想见崔肃,因为只要见到他,昨天晚上那些话就会疯狂在她脑海中回荡,提醒她自己做了怎样一件蠢事。

    等女儿走了,凌氏绷紧的背才逐渐松垮,她哭了太久,眼睛疼得厉害,这会儿眼泪一出现,眼球眼眶都跟着火辣辣的疼。

    她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

    出嫁的女儿泼掉的水,当初十里红妆嫁进崔家,爹娘兄长皆以为她寻得有情郎,崔凌两家因此密不可分,她若是回家,难免要害爹娘担心,万一两个哥哥发火,不管不顾上门将此事闹大,那可就糟了。

    崔肃的官声暂且不提,闹完这一出,日子却还是得照常过,了了还这么小,万一影响到她日后谈婚论嫁……想到这个可能,凌氏便不寒而栗。

    她不能毁了女儿一生。

    凌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想了一整天,直到第三日早上,她才又重新梳妆更衣,如往日一般去喊女儿起床,陪着女儿用早膳,再送女儿去前院家塾。

    崔肃带回来的外室子也在,不过凌氏不想管他死活,她不落井下石已是最后的仁慈。

    了了没想到凌氏恢复的这样快,她还以为她至少得再痛苦几个月,不过了了还是不满意,因为凌氏虽然决意与崔肃说清楚,本质上却还爱他,否则崔文若也不会说最后她有了个弟弟,要真是感情破裂,哪里来的遗腹子呢?

    这说明最终凌氏还是原谅了崔肃,愿意与他重新开始。

    而崔肃能得妻子原谅,又哪里还敢提崔折霄?哪怕府中人欺辱于他,也只能在事后多作关怀。

    问题是崔折霄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出生不久母亲便死了,在恶奴手中讨生活,又被卖为奴,所遭受的苦楚折磨,早已远超他这个年纪能承受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找到他,并将他带回府的“生父”,难道还要指望崔折霄对他感恩涕零?

    在崔家的日子,比为奴时好不到哪里去,高贵的千金们任意欺凌,前途无量的郎君们践踏尊严,而他为了活下去,尽数咬牙忍受,他对崔家从无幻想,更无情谊,所以才会在恢复身份后,第一时间铲除这个曾给予自己无尽耻辱的家族。

    崔肃死得太早了,倘若崔折霄认祖归宗后他还在,说不定崔家不至于倒的那么快,偏偏他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

    得知妻子愿意见自己,崔肃喜出望外,正衣冠理仪容,力求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凌氏面前。为了让凌氏心软,他还特意带了崔折霄一起过去,崔折霄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从崔肃找到他至今,这个孩子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对此崔肃已然习惯。

    路上他还跟崔折霄说:“夫人是位好女子,她温柔心善,决不会为难于你,日后你也要好好与夫人及了了相处。”

    只不过让崔肃失望了,凌氏见他竟连外室子一同带来,当下冷脸道:“我不想看见他,要么你让他出去,要么你们两个一起出去。”

    “夫人——”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崔肃为难极了,他试图说服凌氏冷静,但他不知道的是,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凌氏此时比谁都冷静,她对崔肃说:“你要是还想好好谈,就让他出去,否则我默认你根本不想跟我谈。”

    无奈之下,崔肃只好先让崔折霄到外间,他深深一叹,对凌氏说:“夫人,难道你我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

    凌氏冷笑:“好好说话?什么样才叫好好说话?我现在不是很冷静么?还是说,你希望我哭着感谢你,从外头带了个儿子给我?”

    崔肃心中有愧,争辩不得。

    凌氏见他逆来顺受不说话,心中悲哀至极,她宁可崔肃对自己大吼大叫,责备她不够贤惠温顺,这样她才能彻底死心,可他偏偏这样吊着她,用惭愧悔恨的眼神表明他的不得已,他的苦衷——他以为这样,她就会心软吗?

    想起女儿,凌氏深吸一口气:“你是知道的,你我恩爱两不疑,我才愿意为你受委屈。”

    崔肃闭上眼睛,哑着嗓子说:“我知道,是我待夫人不好,是我违背誓言……”

    “你不必说这样多,没有意义,我也不爱听。”

    比起崔肃,凌氏要果决许多:“因为你待我好,即便成婚多年我未能为你生个儿子,公婆那边对我怨言颇多,你也从未有过二心。”

    “夫人,即便现在,我也未有二心!”

    崔肃急着向妻子证明真心,凌氏却惨笑道:“是啊,你没有二心,却直接带了个比了了还大的儿子回来,真好,恭喜大爷儿女双全。”

    崔肃哑口无言。

    凌氏做了个深呼吸,顺便调整情绪:“大爷知道,我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早在成亲时我便与你说过,当时的海誓山盟我信了,可日后你若反悔,但愿我们也能好聚好散。”

    崔肃这下冷静不了了,“不,夫人——”

    “你将人带回来时,便不曾考虑到我的颜面,否则你大可将他过继,或是干脆养在外头。大爷,你想瞒着我,我是没办法的,你为何不这样做?”

    因为我不能将他留在外面,外面太过危险,我能查到的,旁人说不定也能查到,一旦被他们得知陛下还有血脉流落在外,这孩子的命怎么可能保得住?

    然而这些话,崔肃都不能向妻子倾诉,他只能默默地听凌氏说话,在心中解释。

    这可把小雪人里的崔文若急得要死要活,阿娘把话挑得已这样明白,阿爹怎么还是不懂?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敞开来说?难道告诉阿娘,阿娘就会转头传得人尽皆知?

    这两人一直冷战了好些年才和好,这中间错过的岁月,是再怎样后悔都回不来的。

    凌氏等了片刻,她终究是心软,给了崔肃解释的机会,如果崔肃此刻立即告知她真相,或者是,他愿意将那个外室子送走,她可能都会愿意继续与他做对恩爱夫妻,可崔肃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他什么都没有说。

    儿子……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凌氏恍惚地想着,曾经许下无数誓言的丈夫,在守诺与儿子之间,也还是选择了后者,儿子啊……儿子真好,每个人都想要儿子。

    但她想要儿子,并非真的没了儿子不能活,她是不想夫君因此被人瞧不起,不想女儿日后没有娘家依靠,如果她的丈夫已经有了儿子,那么她还要儿子干什么呢?

    儿子从来都不重要,因为她已经有了女儿。

    想到女儿,沉浸在软弱情绪中的凌氏迅速清醒,她吸了吸鼻子,对崔肃说:“既然如此,我便默认你没有任何理由,你只是因为成婚数年,我没能给你生个儿子,所以才养了外室,对吗?”

    许久许久,崔肃才僵硬地点了下头。

    “好。”

    凌氏跟着点头,这个好,不知是在说她的眼光,还是在夸崔肃的实诚:“既然如此,我便将话与大爷挑明了,虽然大爷带了个孩子回来,虽然这个孩子比了了还大,但我不会与你和离,这一点,你能接受吧?”

    崔肃最怕的便是妻子离开自己,一听凌氏说不和离,他眼睛一亮,不和离,日后总有机会和好,于是连连点头:“好,夫人,我也不愿与你和离。”

    “你听我把话说完。”凌氏别过头不去看崔肃的脸,她怕自己一看到便会溃不成军,“虽不和离,但我与你之间,却是恩断义绝,再无夫妻情分。从今往后,你愿意养外室也好,想要纳妾也好,你就是找十个百个女人,给你生上千八百个孩子,也与我无关,我只要这崔氏主母之位。”

    崔肃听了,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而凌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眼下你有了儿子,日后说不定还会有女儿,所以现在我跟你说清楚,我的嫁妆,你崔家一分不许碰,这些都是了了的,你名下的宅子商铺,也要都给了了,现在就给。至于以后,你若是再积攒起一份家业,我不管你未来有多少儿女,其中八分都得给了了。”

    崔肃:“我不会有其他儿女——”

    “你不要跟我说别的,你只说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崔肃沉声回答,“这些本就是了了的,不属于其他人。”

    “你的话我可不敢信,我要你立个字据。”

    从前他跟她许下白首之约,难道不是真心实意?只是事后反悔,她又找谁说理去?谁敢保证崔肃答应了不会否认?她要这崔氏主母之位,也要崔肃的家产,属于她女儿的,她一步都不会退让!

    崔文若怔怔地望着母亲,她只知道爹娘曾经相敬如冰,却不知道,原来即便在最最伤心欲绝时,阿娘心里头惦念的人,也是自己。

    崔肃依言立了字据盖了私章,为了安凌氏的心还摁了手印,凌氏小心地将字据收好,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爷带回来那个孩子,我虽是主母,却也不愿教养,大爷若是不满意,大可将我休了,再娶一位和你心意,能做个好后娘的。”

    崔肃不敢说话,小声道:“我不跟你和离,也不娶什么继室。”

    凌氏红着眼睛:“既然如此,大爷可以走了,日后也休要再来,至于那个外室子,大爷自己去向老太爷老太太说去吧,恕妾不奉陪了。”

    “不过看在曾经的夫妻情分上,我提醒大爷一句,为了崔家脸面,也为了崔家儿女的名声,此事最好不要外传,毕竟这么些年,大爷最拿手的,不就是这个痴情人好郎君的形象么?”

    一字一句尽如刀刃,割得崔肃一颗心鲜血淋漓,他既然将崔折霄以外室子的名义带回,就不能对其另眼相待,暗中查访当年之事的人不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查到他头上,到时露出一丁点马脚,都会前功尽弃。

    所以崔肃才希望凌氏能够不要为难崔折霄,只要给他吃穿即可,待再过几年,陛下扫清障碍,自然会将小主子接回去,到时候,他定然向夫人负荆请罪,无论夫人要如何罚他,他都甘之如饴。

    “那,夫人,此事我会亲自向父亲母亲禀明原由,折霄那边……我还想送他去前院读书,你,你意下如何?”

    凌氏自嘲般道:“你都做了决定,何必问我?难道我说不许,你就不送?”

    崔肃沉默,而她再也不想见他:“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崔肃踌躇半天,最终还是转身离去,他离开前试图触碰凌氏,被凌氏躲开,望着避自己如蛇蝎的妻子,崔肃除了自己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他选择不信任妻子,却还想要温情与原谅,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等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门也被轻轻带上,凌氏呆坐许久,才扑倒在床上,哀哀哭泣。

    她有自己的尊严,也有自己的骄傲,她不能在崔肃面前哭,而只有自己独处时,才能释放所有脆弱情绪,这种事,她已经不是头一回做了。

    崔肃公务繁忙,崔氏一族许多事都由她来处置,老崔公老太太对她这个没能生出长房嫡孙的儿媳颇有微词,老狐狸戳起人的肺管子,那真是字字句句都阴阳怪气,听得人心肝脾肺肾都疼,还碍于孝道,不能顶嘴,更不可批判。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望着忙了一天满面疲色的丈夫,凌氏也不舍得说给他听,再徒增丈夫烦恼,于是每当情绪顶不住将要崩溃时,她都会摒退下人,自己一个人藏在被子里偷偷哭。

    被子能够掩盖哭声,实在压抑不住,就咬着被角,气急了,便拿枕头过来捶打两下,慢慢地也就气消了——光鲜亮丽的崔氏主母,便是如此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

    无人可倾诉,无人可帮助,即便有好友,也不能据实相告,因为她不仅仅是自己,她是崔氏主母,要为崔氏一族的颜面着想,家丑怎可外扬?

    明日,等二房三房的都知道了外室子的存在,凌氏也想象得到自己该如何面对。

    不能生气,不能动怒,要云淡风轻假装不在意,老太爷跟老太太应该乐疯了吧?二房三房的妯娌必然要说不少风凉话,除了自己受着,也没有别的方法。

    崔文若望着躲在被子里痛哭失声的母亲,眼睛酸疼无比,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就要化了,了了说雪人融化便是灰飞烟灭,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再多陪陪阿娘,哪怕阿娘看不到。

    崔肃说话算话,果真没让凌氏出丑,他自己先一步找到了老崔公跟老太太,将崔折霄的存在说了出来,当然,也不是实话,只说自己在外应酬时吃醉了酒,跟个陌生女子春风一度,没想到那女子竟怀了身孕,自己也是前不久才得知此事,孩子为恶奴所卖,遭尽折磨,他于心不忍,这才把孩子带回来。

    老崔公与老太太果然十分高兴,不过等见了性情阴沉少言寡语的崔折霄,两人那点子喜欢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老崔公忧心:“你啊,你怎么干了这种糊涂事!你那岳丈若是得知此事,怕饶不了你!”

    老太太也说:“这外室子,出身到底是低了,凌氏虽善妒,却出身士族大家,与你最是相配。”

    崔肃只能告罪:“是儿子不好,不仅气得夫人卧病不起,还要连累二老为我操心。”

    二房三房的奶奶知道后,先是幸灾乐祸,后又有些同病相怜。从前大房夫妻恩爱无有他人,她们处处看不惯,觉着凌氏何德何能比自己过得好,眼下凌氏真倒了大霉,大哥从外头带了比了了还大的外室子回来,她们便觉着,有什么脸去笑话大嫂呢?大家即便一样,人家好歹过过几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

    所以两人竟没有往外说,老崔公下了封口令,这等丑事,还是先瞒着的好,至少得等凌家那边知道了,两家商议好,解决了,再说其他。

    了了没想到凌氏竟好得这样快,只隔了一天,凌氏便如往常那样送她上学接她下雪,尤其是在下午,凌氏脸上竟还带了笑。

    她对了了说:“乖女,你猜阿娘给你要来了什么好东西?”

    了了怎么会知道,于是凌氏笑着把崔肃立的字据拿来给女儿看,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这是了了没想到的,但是看着凌氏的笑,她却又觉得,这样的笑并不好看,显得十分不真心。

    第63章 第三朵雪花(八)

    见女儿面无表情, 凌氏便以为她是年纪小,不懂得这张字据的意义,笑着说:“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 阿娘就是拼了这条命, 也不会让你吃亏。”

    了了望着她:“你哭了。”

    “谁说的?”凌氏矢口否认,“小孩子才会哭呢, 大人不会。”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凌氏一口气顿时噎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想数落女儿, 又不舍得, 最后只能毫无母亲威严地批评:“你这孩子,怎么能偷听大人说话?”

    “我正大光明听的。”

    她一没有躲在窗下,而没有藏在床底, 她在自己的房间听到的,这还不是正大光明?

    凌氏不愿意与女儿提及此事,亦不想让女儿小小年纪便陷入到父母的矛盾之中:“大人之间, 偶尔也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争吵在所难免。这种事啊, 就不用你这个小孩子操心了,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

    她也不知女儿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还是像平常当作耳旁风, 但为人母, 凌氏不想让女儿吃哪怕一点点的苦, 她怕她伤心难过, 怕她遭遇雨打风吹,恨不得建立一座宫殿, 将自己的孩子藏入其中,为她杜绝世间所有危险。

    母女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之后,了了问凌氏:“他让你难过,为什么不离开他?”

    凌氏愣住,她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反倒问了了:“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了了说。

    凌氏不敢与女儿那双眼睛对视,了了的眼睛黑白分明,倒映出她自己软弱不堪的脸。

    她听到女儿一字一句地说:“伤害我的人,我要先离开他,再报复他。”

    凌氏闻言,如遭雷击,她慌忙去看女儿,女儿小小的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此戾气十足的话从一个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凌氏下意识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在处置犯错的下人时被女儿瞧见了,又或者是府里二房三房那边闹幺蛾子时被女儿目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凌氏苦笑:“了了,你还小,等你长大——”

    “你总是说等我长大,但要到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凌氏回答不上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每当她问出爹娘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们也会用这句话来搪塞:你还小,你不懂,这些事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但爹娘很快就会忘记他们说的,等到她长大,他们早就不记得了。

    “他带回来一个儿子,因为我是女儿,对吗?”

    凌氏的心猛地抽痛,“了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

    了了冷静地对凌氏说:“因为你。”

    “什么?”

    “因为你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凌氏不敢相信女儿居然否认自己的价值,哪怕她对不起这世上所有人,也绝对没有懈怠过女儿!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见了了咄咄逼人,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阿娘待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她何时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你还想她怎样?”

    “你不认可我的话。”

    凌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寒心,丈夫首先背叛了她,如今连女儿都指责她这个母亲不称职,一时间,她竟生出寻死的念头,反正活在这世上无人在意,既然只有痛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女儿面前,凌氏不愿落泪,她眼眶通红对了了说:“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才将你生下,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激动……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亲娘?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难道我受到的委屈还不算多?我要怎样,才能让所有人满意呢?”

    说到这里,凌氏声音开始变得颤抖,情绪无法自控,她怕被女儿看见,双手捂住了脸,泪水却顺着指缝滑落。

    眼泪是滚烫的,了了知道。

    “你可以不受委屈。”

    小孩子的话总是天真又残忍,她怎么会懂大人的世界有多么复杂?凌氏低着头快速抹去泪水,饶是如此,了了还是看见了她睫毛上沾染的泪珠,以及她发红的眼尾。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不受委屈,了了,娘也一样,嫁了人便是如此,逃不开的。”

    了了摇头:“你可以。”

    身不由己的女子兴许不可以,但凌氏出身士族,又身为崔家主母,如果她都不可以,那么还有谁可以?了了不懂为什么人类女人总是将痛苦与委屈当作勋章,仿佛这是值得骄傲的荣耀,不为男人吃过苦,好像就不算女人。

    “老太爷跟老太太是崔肃的父母,不是你的,他若是孝顺父母,应当他自己来,而非要求你代他尽孝。”

    凌氏被女儿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了了又说:“你的喜怒哀乐都牵绊在别人身上,所以他待你好,你就笑,他待你不好,你就哭,他如果不要你,你也只能被丢弃。”

    “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他手里的木偶,我不喜欢你。”

    被女儿当面直截了当地说出不喜欢,这对凌氏的伤害不亚于得知夫君带回了个外室子,她试图反驳了了,可大脑此时一片混沌,根本找不到能够反驳的证据。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的喜怒哀乐,不是任由他左右吗?

    “你可以跟他和离。”了了说,“我愿意跟你走。”

    “不可能的。”凌氏想都没想便摇头,“崔家不会答应,更不可能把你给我。”

    即便是女儿,即便崔肃愿意和离,老崔公与老太太也不会答应崔家出这样的丑闻,崔家自恃士族风骨,怎么可能让当家主母和离,并将长房嫡孙女带走?

    当初两家结亲,彼此之间便绑在了一条船上,多年下来,利益互相交缠,早已是密不可分,娘家两位哥哥也成家立业,和离?她即便不为崔肃着想,也必须为凌家想,还有女儿,跟着和离的母亲,了了以后的婚事要怎么办?

    “那你的打算呢?”

    凌氏这会儿不敢再把女儿当作稚童糊弄,正好她也缺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世上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血浓于水的母女更加亲近?

    “你阿爹他……既然已经有了儿子,那自然不需要我给他生了,日后他是想纳妾也好,想养通房也罢,就是他在外头生出十个八个儿子来,全都与我无关。”

    凌氏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心情,而后坚定地道:“我会做好崔氏主母的职责,除此之外,我不会原谅他。”

    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让凌氏再跟崔肃做恩爱夫妻,她心里头膈应,只要一想到他曾抱过别人,还和别人有了个孩子,凌氏便觉恶心。

    她只要崔氏主母这个身份,其余的,崔肃爱怎样便怎样。

    原以为这个回答能让女儿满意,可凌氏失望了,了了的目光似能洞悉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这就是你哭了一天一夜之后,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

    崔文若狠狠掐着自己,免得哭出声融化雪人,“你还想要阿娘怎样?她已经够苦的了……明明我都告诉过你,崔折霄根本不是阿爹亲生的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跟阿娘说实话?一句话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呢?了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冰雪之力尚未恢复,不能像在陇北草原那样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了了不喜欢被关起来,更不喜欢有人管教她,所以她要用另一种方法得到自由,而这个方法,她需要帮手,还有谁会比凌氏更合适呢?她是她唯一的女儿,了了要在凌氏心里狠狠刻上自己的名字,至于崔肃?他最好走得远一些,免得惹她不高兴。

    凌氏自己根本没什么好主意,她总是这样,为这个操心,为那个担忧,总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想侍奉好公婆,想友善对待妯娌,还想与夫君彼此信任,想让娘家不再为自己担心。

    骨子里她其实也害怕和离,因为她不知道和离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距离崔肃带会崔折霄只过了短短三日,凌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断了爱意,她想继续做这个崔氏主母,恐怕也有些余情未了在里头,否则最后她不会跟崔肃和好,还有了崔肃的遗腹子。

    而了了不会让他们和好,这两人想破镜重圆,绝无可能。

    所以她说话极为直接,一针见血:“也就是说,日后你还要像从前,孝顺公婆,逆来顺受,承受老崔公老太太给你的压力,同时还要做好这个崔家主母,府内大小事宜全部亲力亲为。”

    “月度采买,下人打赏,吃穿用度你都要管,二房三房若是闹了矛盾,你要以长嫂的身份说和,在外你则作为崔家主母与人交际。”

    了了一气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她做了结论:“你真善良,真美好。好像你除了不爱他,没有任何可以表示不满的手段。”

    但崔肃在这其中又有什么吃亏?他能自由纳妾养外室生儿子了,他在外头应酬,凌氏还得在家里给他打点,假使他回家想与妻子亲热,凌氏一次能拒绝,两次能拒绝,三次四次呢?她能忍住不心软,还是能忍住不去爱?

    了了认为她今日所下的一切决心都是口头说辞,根本不可能做到。

    凌氏被女儿说得无言以对,因为了了没有说错,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再爱,就能伤害崔肃,就能报复他从外头带回个外室子让自己颜面尽失这件事。

    了了站起身往外走,凌氏下意识叫住她:“了了,你去哪里?”

    “我不喜欢跟糊涂虫待在一起。”

    凌氏说不出话,她想说自己不是糊涂虫,可怎么不是呢?

    崔肃将外室子带回来后,虽再三向凌氏说和,但白日里该上朝上朝,该处理公务依旧处理公务,这就是他跟凌氏最大的不同。无论发生怎样的大事,崔肃都不会让其影响到正事,因为他一天之中有许多事情待办,而凌氏恰与他相反。

    崔肃心情抑郁,可寻好友饮酒,可登山观景直抒胸臆,还能看公文转移情绪,凌氏呢?凌氏能做什么?她就待在雕梁画栋的崔府,住着精致华贵的东跨院,她能干什么?她在京城出生,直到嫁人,恐怕出了家门都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了了走后,凌氏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也不动,婆子进来试图叫她,她却像是没听见。

    了了跟崔文若不一样,崔文若对父亲崔肃也有气,但这种气说是为母亲抱不平,更多的其实是害怕自己的地位被替代,因为她很清楚儿子的重要性,谁不想要儿子呢?她不受祖母祖父待见的根本原因,就是性别。

    崔文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母亲凌氏能怀上弟弟,所以在凌氏与崔肃冷战期间,她对崔折霄自然是越看越厌恶,恨不得挖个坑把崔折霄给埋了,要不是这个外室子,阿娘阿爹怎会屡屡吵架?

    没有儿子,阿娘抬不起头,没有弟弟,自己抬不起头,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

    了了不想要弟弟,自然不会去欺负崔折霄,甚至于她根本就没把崔折霄当人,完全当他是个摆件,一个暂时没用,但很快会派上用场的摆件。

    凌氏不管崔折霄,东跨院的下人们也不管,还有人想讨好凌氏,于是克扣崔折霄的饭菜衣服,这点小把戏,凌氏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告诉过崔肃,这个外室子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不会管。

    崔折霄正在走廊里擦着地,他在这里不能白吃白喝,有个婆子让他端着水来擦地,当了了从他身边经过,崔折霄慢慢抬起头,那个小女孩,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千娇万宠长大的掌上明珠,有的吃,有的穿,刮风下雨有温暖的被子,打雷下雪有富丽堂皇的房子。

    别人有的,他通通没有。

    这样一直过了好几日,崔肃手头那些繁忙的公务总算告一段落,他缓了口气,也不知妻子是否消气,又是否愿意接受自己,便赶在休沐的前一日,晚间回府时在街上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有给凌氏的,也有给了了的,还有给崔折霄的。

    但这刚回东跨院,就看见崔折霄在做活,崔肃想起他的身份,眉头一皱,进房时凌氏正在给了了缝制冬衣,那多出来的漂亮皮子,她打算给女儿做成一副手套,小孩子皮肤嫩,冬天最容易生冻疮。

    “夫人,折霄他?”

    凌氏停了手中针线,冷淡地看过来:“折霄是谁?我不是说过,他的事情我不管?”

    “但——”

    凌氏说不管就不管,绝不是开玩笑,更不是装模作样,她说的不管,就是放任崔折霄自生自灭,谁给他吃谁给他喝她管不着,谁欺负他谁辱骂他,也跟她没关系。

    “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你现在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怎么那天我说的话,哪一句你听不懂?”

    崔肃意识到妻子生气了,赶忙道歉:“夫人,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是我在外头给你买的驴打滚,你不是很爱吃这个吗?你快看看——”

    凌氏不耐烦地挥手,那份油纸包着的驴打滚便掉到地上,黄豆粉洒了一地,弄脏了凌氏很喜欢的地毯,事已至此,她不再有所保留:“谁跟你说我喜欢吃这玩意儿?”

    她根本就不喜欢这些粘牙的甜食,之所以每次都对崔肃买回来的驴打滚表示惊喜,是因为她感动于他每天那样忙心里还记挂着自己,为的是这份珍贵的情意。

    现在他连外室子都带回来了,别说情意,看着这驴打滚,凌氏都觉得晦气。

    崔肃怔怔站在原地,然后自己把油纸包捡了起来,走了出去。

    自那日争吵过后,两人便分房睡了,凌氏无法忍受跟崔肃共处一室,更不可能再与他行周公之礼,儿子不儿子的,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崔肃已经有了,以后他要是还想要,纳妾就是,祝他早日儿孙满堂。

    崔肃没有办法,最终只能去寻女儿帮忙求情,但了了怎么可能会让他二人和好?这几日她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刺在凌氏心上,崔肃很忙,没时间回来哄凌氏,这么好的机会,了了当然不会错过。

    “了了,你帮帮阿爹,去跟你阿娘说两句好话,好不好?阿爹给你买糖吃。”

    了了把面前的书合上,“我为什么要帮你说好话?”

    “……我是你阿爹,难道你不想阿爹跟阿娘和好,咱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了了摇头:“你带了儿子回来,我不想帮你说话,除非你把他赶走。”

    她知道的,崔肃不会,他已是骑虎难下,这条道必须走到底。

    果然,崔肃为难地说:“除了这件事,其它的阿爹都能答应,你提别的要求,好不好?无论是买糖或是吃冰,阿爹都能帮你。”

    哄小孩儿呢,拿小恩小惠,却让她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了歪了歪头,冷不丁问:“你为什么要带个儿子回来,你不是说,只要有我就够了吗?”

    崔肃真是有苦难言,他的确是早已做好了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的准备,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往高处爬,崔家如今的地位是不上不下,两个弟弟扶不上墙,他想为女儿挑个好夫婿,又要保证这个好夫婿不能嫌贫爱富,那崔家就不能倒。

    可他这个位子,顶了天也得再等个十年二十年才能往上升,还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好挣的功绩?

    “无论阿爹做了什么,了了,阿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你阿娘,还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都是为了自己。”

    崔肃一愣,了了慢条斯理地问:“难道不是吗?”

    口口声声说爱妻爱女,实际上呢?老崔公老太太刁难凌氏,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但那是他的亲爹亲娘,不是凌氏的,凌氏凭什么要受这委屈?他本可以告诫父母,不许他们再挑剔凌氏,但他孝顺,他不说。

    二房三房屡屡因大房没有儿子出言嘲笑,凌氏作为长嫂不能小家子气,但崔肃难道不可以拿长兄的身份警告那两人?他偏不。

    这次将皇帝的沧海遗珠当作自己的外室子带回家,他与妻子鹣鲽情深,却连这么点信任都没有,难道他跟凌氏诉说实情,凌氏能不帮助他?他还是不。

    既然能做的都不做,那有什么资格乞求别人谅解?凌氏欠他的不成?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这句话了了都听崔肃说了好几遍,可他自己却做不到。

    对于女儿的说法,崔肃予以否认:“怎么可能?阿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跟你阿娘好。”

    “我看你是为了崔家。”

    崔肃满脸的不敢置信,这是女儿第一次对他说这样多的话,可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般扎在他心头,这么小的孩子……他怎么没有察觉,女儿心中对自己有怨?

    “了了,我是你阿爹,我们是一家人……”

    “我很少见到你,你总是很忙,树上的蝉都比你更像爹,因为它能从早叫到晚,而你每天只在我面前出现一两次,说两句听似关心的话,这样算是一家人的话,院子里所有下人的都是我的娘跟爹了。”

    面对态度这样坚决的女儿,崔肃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跟失了魂一般走到院子里,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原本他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发生,反倒自己,已是众叛亲离。

    妻子疏远,女儿不认,而这样的生活,恐怕还要持续好些年,直到陛下肃清朝纲,将小主子接回去为止。

    最后,崔肃只能去看望崔折霄,崔折霄不爱说话,跟这个父亲更不亲近,无论崔肃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戒备心极强,他不信任崔肃,这个人将他救出来,自称是他的亲生父亲,结果自己却是个外室子,别说是能像个人一样吃饭睡觉,这东跨院上行下效,随便哪个下人都能踩着他的头让他将走廊上没擦干净的地舔干净。

    父亲?

    那是什么东西?

    第64章 第三朵雪花(九)

    “夫人心善, 此事是我对不住她,她对你有所怨言,也是理所应当, 你不要记恨于她, 若是有什么需要, 直接来找我便是。”

    崔肃正叮嘱着崔折霄,“还有了了, 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妹妹。兄妹手足,血浓于水, 你若要恨, 便恨我一个人吧,是我这个父亲不够称职,才害你至此。”

    他说破嘴崔折霄都不给予丝毫回应, 从崔肃找到他那天,他便这样,若是哪天他开口说话, 崔肃反倒感觉奇怪。

    他知道这个孩子受了许多罪,吃了许多苦, 有些人生来便非池中物,比普通人更有尊严,因此被折辱时, 也会愈发记恨。

    “你是要有大出息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时的困境不算什么。”

    崔折霄沉默不语, 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崔肃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你就可以去前院读书,切记用心刻苦,不可懈怠。若了了在前院受人欺负,也请你伸出援手,莫忘兄妹情深。”

    崔肃说到做到,他的确给了崔折霄读书的机会,但他常年于官场沉浮,身后诸事皆交给妻子打点,家中长辈府外亲朋,逢年过节礼尚往来,凌氏这位好主母全都处理的井井有条,更遑论衣食住行,崔肃从不需要操心这些。

    第二日一早,凌氏送女儿去前院家塾,崔折霄安静地站在东跨院门口等待,凌氏一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眉头不着痕迹蹙起,能在家塾读书的,不是嫡系就是旁支最出色的儿郎,崔氏对有出息的子孙慷慨大方,哪怕是偏远旁支,只要书读得好,全家都可衣食无忧。

    而崔折霄却穿着仆人的衣服,这衣服明显不合身,大了许多,松垮垮罩在身上,走动时愈发看出他瘦弱枯槁,配上瘦削内陷的脸颊,简直像是一具骷髅。

    而且现在是夏日,这身衣服却是秋装,看崔折霄额头的汗就知道他有多热。

    但这跟凌氏,还有了了,有什么关系?

    凌氏不打他也不骂他,但别人欺负他,她也不会管,了了更不必说,她当崔折霄不存在,家塾里没有空余座位,她的学习进度又与崔折霄不同,难道还要她去开蒙班,帮崔折霄找位置坐?

    开蒙班那位朱夫子眼高于顶,气量狭小,先前被了了撂了面子,不能报复了了,恐怕要拿崔折霄撒气,据说崔折霄大字不识一个,却能进崔氏家塾,那些辛辛苦苦竞争来的旁支子弟,心中对他这个外室子,会不会有意见?

    了了低估了男人之间的彼此忌妒,只一个上午,崔折霄脸上便多了不少伤,看样子崔肃与凌氏因外室子闹得不欢而散的消息没能瞒住,世人惯会捧高踩低,崔肃若是看重儿子胜过发妻与女儿,那么这会儿崔折霄便是朱夫子的座上宾,是旁支子弟的好兄弟,可崔折霄骨瘦如柴,衣不得体,有眼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地位。

    崔折霄性子也犟,不管受到怎样的屈辱都咬牙不说,他不信崔肃,回到崔家的日子不过比为奴时好上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背负着外室子的身份,这污点一生怕都无法洗净。

    在了了的无视下,家塾里的学生欺负起崔折霄来,可以说是花样百出,小雪人里的崔文若得知后差点崩溃:“我都告诉你了,他不是阿爹的亲生儿子,他是未来的皇帝,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是掌握着生杀大权——”

    “我知道。”

    被了了打断后,崔文若继续输出:“你知道你怎么还能这么干?算上旁支,崔氏一族有近千人,难道你想要他们因此被新帝记恨,从此再无机会翻身?”

    “算我求求你,就算你不愿意施恩,至少别再让人欺辱于他,或者你自己不想管,你可以去找阿爹,把这一切告诉阿爹,阿爹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让阿爹去管!”

    了了不理她,崔文若这会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想起自己的命运,身体竟因恐惧开始哆嗦,奈何她再苦口婆心,了了全都当作耳旁风,最终崔文若彻底丧气,她绝望地呢喃:“完了,全完了……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阿娘出事,我不想弟弟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放任了了这样肆意妄为,代价就是崔家再一次走向深渊,救命稻草就在手边她都不愿意拿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了了提笔写字,头也不抬:“你怕什么,横竖殃及不到你。”

    崔文若都死了,又被一刀正中心脏,她在这急死了也没用,因为她死了,崔文若早已不存在这个世界。

    思及此,当真是悲从中来,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是万念俱灰。

    崔文若张嘴就要哭号,哪怕她活不过来,她也要哭死了了,吵死了了!反正崔家的命运已是板上钉钉,那还不如现在融化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崔家死活与她何干?

    可嘴一张却发不出声音,崔文若慌忙伸手去捂,才发现自己的嘴竟被寒冰冻结,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了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休养了这么一段时间,冰雪之力总算恢复了一点,改变世界的力量有没有无所谓,但总听崔文若鬼哭狼嚎,了了觉得烦。

    崔文若发不出声音,拼命抠喉咙想问了了,一直以来她对了了大呼小叫颐指气使,认为了了抢了她的人生就必须要为此负责,现在她终于知道怕了。

    了了将刚才写好的字拿起来,缓缓撕碎,她目光冰冷,看得崔文若竟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崔折霄在家塾里受尽冷眼,他心里清楚不会有人给自己撑腰,而他也不屑去求崔肃,他只想快些读书识字,长大了有力气了,才能为自己谋划,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老崔公老太太自打知道长房有了儿子,可以说此生最大的心事得到了满足,从前凌氏当家,他们觉着她善妒,不讨喜,如今崔肃终于得了儿子,他们便希望凌氏能安安分分继续做好主母,最好啊,还是能跟凌家那边通通气,这样才不会伤及两家和气。

    士族世家之间,像崔肃闹出来这种大动静,基本瞒不过旁人,崔肃也没想过要瞒,他只是表现出一副意图遮掩又遮掩无能的模样,以此来让那些暗中盯梢之人相信,他是真的养了个外室,也真的与那外室有了个孩子。

    崔家看似风平浪静,可谁知又有多少他人眼线?

    老崔公认为,外室子遭受欺凌,是儿媳妇不作为,老太太是女人,由己及人,其实很能理解凌氏为何漠不关心,凌氏若是她女儿,她必定支持她夸她做得好,可凌氏是儿媳,那老太太怎能满意?她只觉着儿媳善妒乃是恶行,不应如此。

    最先上门兴师问罪的是凌氏娘家,凌家老太太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就带着两个儿媳浩浩荡荡奔赴凌家,原以为女儿必定日日以泪洗面,谁知见了才知道,凌氏虽形容有几分憔悴,精神头却挺足,还有闲心给女儿缝手套。

    凌氏主要是不想在女儿面前丢人,她被了了那些看似天真却一针见血的话刺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从没有人跟她这样说过,她骨子里大约也有种不服输的韧劲儿,别人瞧不起我,我自己不能瞧不起我自己,都说了恩断义绝,要还是为了崔肃哭天抢地,那她何必与崔肃争吵?

    直接小意温柔,与他更加恩爱,抓紧机会生个儿子,美曰其名“不让亲者痛仇者快”,岂不简单?

    她的乖女还小,她不能哭哭啼啼成日伤心欲绝,以后女儿长大了也学她这副做派怎么办?

    凌老太太瞧见女儿情绪不错,先是松了口气,又心疼的直掉眼泪:“我跟你阿爹说,让他在朝堂弹劾崔肃!崔肃能升官这样快,里头没有我们凌家帮衬吗?他求娶你时,口口声声说永无二心,这才多久?”

    凌大奶奶也说:“妹妹放宽心,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别为了不值得的人生气。”

    凌二奶奶环顾四周,问:“了了呢?怎地不见她人?”

    凌氏勉强笑答:“她在前院读书呢,要晌午才能回。”

    凌老太太来东跨院之前,先去西跨院找老崔公老太太闹了一趟,给女儿和外孙女要来许多好处,谅那两个老家伙,以后不敢再拿她女儿说道!

    见凌氏欲言又止,凌家两位奶奶知情识趣,先退了出去,凌老太太低声道:“见微,你有什么打算,你是怎么想的?”

    凌氏原本想宽慰母亲,让她别为自己操心,可耳边却回荡着女儿稚嫩的声音:你可以跟他和离。我愿意跟你走。

    鬼使神差的,她嗫嚅着说:“我想和离……”

    “和离?”凌老太太愣住,“可是,崔肃前日已上门负荆请罪,你阿爹跟两个哥哥狠狠揍了他一顿,他跟我们保证,这样的事,以后再不会有第二回了。”

    和离两个字一说出口,凌氏像是脱去了身上沉重的外壳,她说:“但我成日见着他,成日待在崔家,我心里难受,我憋屈,我愤恨,我就想眼不见为净,我、我跟他是不成了。”

    凌老太太叹了口气:“原以为这崔肃是个好的,谁知他跟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两样,见微,你说你想和离,那你可知,和离之女不得入娘家祖坟,亦不得立女户,更不得将婚生子女带走?”

    “可了了说她愿意跟着我——”

    “孩子的话怎能当真?她一个小女孩,以后还要嫁人,崔家不可能把她给你,否则传出去崔家成什么了?儿媳和离,连孙女都不愿意要?”

    凌老太太的话令凌氏眼中的光渐渐熄灭,最后她闷声说:“我知道了,阿娘,你不用为我担心。”

    凌老太太长叹一声:“你若真想和离,阿娘自是支持你的,可你要为了了想想,你离了崔家,以老崔公的性子,必定要逼崔肃再娶。他既然能养一回外室对你阳奉阴违,那就会因继室不管了了,万一继室是个心坏的,你亲生的宝贝,你舍得看她遭罪?”

    这也是凌氏最害怕的事情,她默默落泪,彻底打消和离的念头,凌老太太握住女儿的手:“为娘的知道你心里苦,见微啊……那外室子,日后是能继承崔肃家产的,你不能这样消沉,要好好养身子,早日振作起来,再生个儿子,这样才能保得住了了。”

    凌氏握紧了拳:“可是我……”

    这时外头传来了了的声音,凌氏慌忙擦去泪水,凌家两位奶奶追在了了身后,凌大奶奶气喘吁吁:“你这孩子,你阿娘跟外祖母说话呢,你非要闯进来。母亲恕罪,是儿媳没能拉住,让了了跑了进来。”

    “哟,我的乖孙女哟,快过来,让外祖母抱一抱。”

    凌老太太笑着朝了了伸出手,她很疼爱这个外孙女,凌家孙女有的,了了有,凌家孙女没有的,了了也有。

    凌氏知道啊,女儿不会给抱的,果然,了了歪歪头问:“外祖母的外,是什么意思?”

    母亲生了女儿,女儿生了孙女,可母亲却成了外祖母。

    “刚才这二位跟我提表哥,表哥的表,又是什么意思?”

    凌家两位奶奶都有儿子,她们还挺想跟小姑子做亲家,人都有私心,外甥女长得好,又是她们看着长大,没那么怀脾性,崔肃只这么一个女儿,日后还不铁了心帮衬女婿?不过那是从前,眼下崔肃有了儿子,小姑子眼里又容不下沙子,这娃娃亲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凌氏怕女儿说话太直,伤了母亲的心,就想把了了抱到怀里,了了不让她抱,兀自道:“外与内相对,外就是外人,表与里相对,表也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她和不和离,没有你说话的份。”

    凌老太太这辈子都没被小辈当面顶过嘴,但这是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她一句重话舍不得讲,“乖了了,你是听见外祖母跟你阿娘说的话了吗?外祖母不是不许你阿娘和离,而是——”

    “我不想听你找理由,归根究底,你是为了你的丈夫儿子孙子,不愿家里出个和离的姑姑连累你们名声。”

    凌老太太的确关爱凌氏,在家时,也的确疼爱女儿胜过儿子,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她家里男人们的利益没有受到损伤,一旦出现利益冲突,凌氏势必会被她首先放弃,而凌氏,她会因为母亲从小对自己的疼爱,默默接受这份委屈,甚至甘之如饴。

    同样的,凌氏将凌老太太给予她的这种爱,也给予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了了的话就像一把刀,划破母女情深的遮羞布,母女情比不过夫妻情,更比不过母子情,一切的一切,只因凌氏是女人。

    凌大奶奶与凌二奶奶想打圆场,了了冷淡地说:“你们很不乐意今日走这一遭吧。”

    二人表情一僵,了了看向凌老太太:“真不知你这样做,是为你的女儿好,还是给她结怨,你让你的两个儿子在朝中弹劾崔肃,可崔肃明面上何错之有?你这两位媳妇,心中恐怕很是不满,出嫁女祸及兄长,你竟还带她们来见你的女儿,是嫌你的女儿还不够心烦,要她向两位嫂子赔礼道歉?”

    两位奶奶确实如此认为,她们觉得凌家上上下下太过宠爱已出嫁的姑奶奶,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朝中大事,怎能儿戏?

    可话让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出来,那真真是把脸面往地上扔,再往死里踩。

    了了失望于这些女人不如陇北女人凶猛顽强,她们眼里就只有这一亩三分地,为了男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机,殊不知这点心思再怎么掩饰也昭然若揭。

    如果说陇北女人是被束缚的海东青,那么她眼前这些,已经是连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滩粉嫩香软的肉,被赞一句柔若无骨,秀色可餐。

    女儿又说了很长一段话,凌氏心里发慌,试图让场面变得别那么尴尬:“了了,别这样说,你外祖母她也有难处的。”

    “难处?”

    了了歪头,“刚出生就被堕掉的女婴,走在路上被打晕拐走的女孩,为家人所卖的奴婢,沦落楚馆秦楼的女人,这些人才能说是有难处,她有什么难处?你又有什么难处?”

    “少为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

    拉合算不算有难处?她虽贵为公主,却被父亲绑着送给弘阔可汗,又被弘阔可汗绑着强迫生孩子,拉合有没有让女儿快些找个好夫婿,有没有让女儿为兄长效力,有没有为了儿子不顾一切,有没有恬不知耻去谄媚弘阔可汗?

    拉合不能逃,拉合被迫有了牵绊,可拉合是怎么做的?

    她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即便外有兄长监视,内有丈夫压迫,在如此寸步难行的情况下,她依旧拥有本性,养育出了强壮勇敢的女儿。了了相信,假如自己没有出现,即便塔木洪最终成为新任大汗,拉合也能取而代之。

    拉合没有宠爱她的父兄,更没有一心一意的丈夫,她在草原上甚至没条件每日洗澡用热水,除了公主的称号拉合一无所有,可了了只认可拉合。哪怕是师姐、真仪、清卓她们,即便最终寻回本性,亦不能与拉合相提并论。

    没有被磨灭的本性,远比爱更珍贵。

    “还要我继续说吗?”

    了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空气似乎结上一层冰冷凝霜:“你是她的母亲,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君,今日换作是你的儿子,你怕是死都得为他讨个说法。”

    她对凌氏说:“别自欺欺人了,世上没有人把你放在第一位,对你的丈夫而言,皇帝,国家,崔氏,比你重要。对你的母亲而言,你的父亲兄长比你重要,你父亲与兄长,他们心中的第一位,是你吗?你的兄长们得到了继承权,而你得到了一个带回外室子的丈夫,这就是你娘你爹爱你的方式。”

    凌氏呼吸急促,真相血淋淋如同巨石,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世上没有人将她放在第一位,而她可怜地抓着所谓的爱,还要蹉跎这一生。

    凌老太太与凌家两位奶奶,此时已彻底被了了重逆无道的言语震撼的说不出话,只不过她们不像凌氏,因深爱女儿会怀疑会反省,会在一次次的自我质疑中寻回本性。

    凌老太太的第一反应是:“见微,你怎么能这么教孩子?她还这么小,这些话传出去,那、那就是无君无父,咱们两家都要完啦!”

    两位奶奶的想法惊人的同步:这样的儿媳,我们可要不起,婚约之事,还是不要再提了,以后都不再提!

    娶妻娶贤,这等满身反骨的女子娶进家门,只会败坏门风!

    了了根本不怕,她威胁凌老太太:“是啊,你大可将我今日所说传出去,这样崔凌两家方可连坐。”

    凌老太太手直哆嗦,了了稀奇地说:“怎么,现在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外孙女了?”

    凌老太太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阵兵荒马乱后,两位奶奶带着老太君告辞,凌氏知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她们恐怕不会再想要见自己。

    今日这一记猛药下得厉害,凌氏在心慌意乱中发了热,卧床不起,不能再每日送了了去家塾,她不停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母亲,父亲,丈夫……全都为了别人放弃了她,她唯一能够信任的,能够抓住的,只有自己怀胎十月所生的女儿。

    与女儿相比,丈夫算什么?

    当她想明白这一点,身上的病气似是都轻了不少,凌氏一边咳嗽一边睁眼,伺候的婆子见了,大喜过望:“奶奶,您醒了?”

    凌氏醒来张嘴第一句就是问了了:“姑娘呢?”

    婆子连忙说:“姑娘方才被西跨院请去了,养娘先回来的。”

    西跨院?

    她病了两天,老太爷老太太不会不知道,在她生病时把了了叫去是什么意思?

    不行,她得去看看。

    第65章 第三朵雪花(十)

    老崔公与老太太觉着, 长媳是善妒了些,却不是刻薄之人,应当不会虐待崔折霄, 怎么说那也是长房的第一个孙子, 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 这凌家都来闹过一回了,他们也给了保证, 说日后凌氏生下的儿子才算长房嫡孙,这崔折霄,养着便是。

    大户人家谁没几个庶子?崔氏主母可不能是这样心胸狭隘之人。

    老太太留了个心眼, 同为女人, 她以己度人,觉得若换作自己,老崔公的庶子她肯定是不上心, 别说是给打点,不落井下石,便是她仁至义尽。

    可这事儿老太太自个儿做天经地义, 儿媳妇做那就是没良心了。

    这不,派人盯着没几天, 便听说可怜的孙子在家塾是受尽欺凌,嫡系的觉着他出身卑贱,旁支的也看他不惯, 连后院读女四书的孙女们都笑话他, 好好一孩子, 现在还穿着下人衣服, 饥一餐饱一顿,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老太太不大敢直接敲打长媳, 她怕了那凌家的老东西,两家闹得太过也不好,所以她寻思着小孩儿好哄,便趁着凌氏生病,叫人把孙女带来西跨院,小孩儿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好歹是兄妹,让了了多照顾一下,旁人便不敢欺负折霄了。

    了了还没来,老太太给老崔公捏着腿,说到这个孙女,老崔公长叹一声:“可惜是个女郎,否则咱们崔氏还能再昌盛百年。”

    老太太啐他一口:“说得这叫什么话,咱们哪个孙子不如个丫头?”

    “你别跟我犟,大房这丫头是真了不得,天生便是读书的料。”

    老太太不以为然:“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她是能科考啊,还是能当官?这女人书读多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你也真是的,真就让她去前院,成天跟一群男娃娃混在一起,你不心疼孙女,我还心疼呢!以后被人知道,不得给戳脊梁骨?”

    崔家七个孙女,老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嘴巴不甜也不亲她的了了,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一家姐妹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不好,别的也好不了,谁要是敢坏了了名声,出去嚼舌根子,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

    老崔公说:“你这便是妇人之见……”

    老太太嘿了一样,不乐意了:“说的好像你当初就答应了一样,那老大来跟你说时,你不是也说,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没必要?这会儿变成我妇人之见了?”

    老崔公说不过她,换了个姿势悻悻然道:“总之,了了若是个儿郎,不比其他孙子差,可惜就可惜在她是个女郎。不过以她的才智手段,日后进宫做娘娘,绝不在话下。”

    闻言,老太太脸都绿了,她把手里的美人拳敲老崔公膝盖上,敲得老崔公嗷一声坐起身,正要发难,老太太阴沉着脸:“你要送了了入宫?她才多大?你这存的什么心?”

    老崔公说:“陛下无子,朝臣们早已联名上书请他过继宗室子嗣,属浔阳王府呼声最大,那浔阳王府的小世子今年七岁,就比咱孙女大一岁,有什么不行?”

    “那进了宫能有好日子过吗?”老太太瞪着眼说,“陛下无子,后宫还有几十个妃子呢,你少祸害我孙女。”

    老太太想法很简单,她儿子她孙子,那是多多纳妾好开枝散叶,但她女婿她孙女婿,别说是妾,最好身边连个女的都没有,从出生到成亲都为她家姑娘守身如玉。

    老崔公:“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老太太抄起美人拳又给他膝盖来了一下,正要再数落两句,下人禀报说姑娘来了,她让人进来,顺便剜了老崔公一眼。

    算算日子,有时间没见着这丫头了,老太太心里那叫一个烦,她年纪大了,就喜欢被小辈们围着,这二房三房的孙女嘴巴都甜,就大房这个,跟锯嘴葫芦似的,见了面连祖母都不叫。

    她没见了了时,能为了了跟老崔公吵嘴,见了了了,便觉这丫头没眼色没礼数,真不知凌氏是怎么教的。

    最后还是老崔公清清嗓子:“今儿叫你过来,你应当知道所为何事吧?”

    了了抬眼看他,没吭声。

    老崔公自讨没趣,得,“了了,我问你,你哥哥是不是也在家塾读书?只是跟你不在一个班?”

    了了还是没吭声。

    “……你这些天,书读得如何呀?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祖父,祖父当年可是一甲进士,先帝都曾称赞过我……”

    老太太直接打断他的话,问了了:“你哥哥在家塾受人欺负,你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管不问?”

    结果了了还是一声不吭,老太太怒道:“问你话呢,你没听见么?长辈问话你应该是什么态度?我倒要去问问你娘,问她是怎么教的孩子!”

    了了:“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问候没有废话,她开门见山地问,既然如此,老崔公也不打算再给孙女留面子,他面上的笑容逐渐淡去,露出常年在官场游走的老狐狸特有的精明与狡诈:“了了,祖父承认,你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可你到底年纪还小,太嫩了些。”

    了了面无表情:“哦?”

    “崔折霄怎么说都是你的亲哥哥,我能理解你心疼你娘,对他多有不满,可是了了,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该收手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即便会耍手段煽动人心,也显得过于浅薄,在老人眼里那是再明显不过,老崔公高兴于孙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手段,日后若真能入宫做娘娘,必定不会吃亏,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感到心惊,今日这孩子能将心机用在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来日会不会在自家其他人身上使?毕竟了了可不是个乖孙女。

    了了并不惊讶老崔公看得出来,她问:“你有证据吗?”

    老崔公跟老太太同时一愣,了了又问:“你敢说出去吗?就算你告诉他,他会信吗?”

    崔肃虽不信任妻女,却是真的无法失去她们,他对妻女有种神奇的保护欲与信任,那就是凌氏一定胆小需要保护,女儿一定稚嫩天真不会有坏心眼,哪怕老崔公跟他说了了在家塾刻意引诱他人欺凌崔折霄,他也会劝老崔公相信了了不是这样的人。

    老太太皱眉:“所以你承认你是故意的?”

    “动手的人愚蠢,随意一个眼神一两句话,就要冲锋陷阵,他们自己没长脑子,关我何事?”

    了了干脆至极,毫不否认,她这无法无天的态度令老崔公怒火丛生:“那是你的亲哥哥!你与他结怨,日后这兄妹做还是不做?”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老太太厉声呵斥:“你给我站住!”

    了了居然真的站住了,她回过头,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老崔公对她说:“从今日起,你不许再利用他人欺负折霄,他是你哥哥,做妹妹的,不指望你对他多好,至少让他在家塾的日子好过一些。”

    老太太听老崔公这样说,也忍着心头怒气:“你一个女孩子,往后总要嫁人,你娘到现在肚皮都没动静,万一以后她没能给你生个弟弟,你就得靠你哥哥,你也不傻,回去后自己想想,到底该怎么做。别学你娘那小家子气,为了这一点小事便要死要活。”

    了了慢慢转了回来,她歪头,问:“你们的年纪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的二老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否则他们怎么会听见六岁的孙女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

    “你们没长嘴?想对崔折霄好,把他接到西跨院养着不就行了。”

    了了并不是嘲讽,而是真心实意地询问:“再不济,给他吃给他穿,还不是随口吩咐的事儿,你们不做,是没想到呢,还是不敢呢?怕凌家再来闹一场,面上不好看?”

    还真叫她给说中了,老崔公跟老太太想插手却不能插手,因为崔家理亏,若是他们带头对崔折霄好,那岂不是正面打凌家的脸?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老崔公大怒!

    说不出是被戳破心思,还是被挑衅言论所气,他怒摔茶盏,指着了了的鼻子:“好哇好哇,你可真是我崔家的好姑娘!小小年纪,欺师灭祖!我看你要是再大一些,连陛下你都能不放在眼里了!今日我就代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来人!”

    “把姑娘拉出去让她在西跨院门口跪下!不跪到天黑不许她起来!”

    老太太一听,立马以眼神示意不可,小女孩才多大,这天能把人热死,让孙女罚跪到天黑,不是要她的命?

    老崔公在气头上,一方面是听不进去,另一方面他心知肚明,罚跪不了多久,儿媳很快就会赶来,长子也差不多到了回府时间,他就是想挫一挫这丫头的锐气,让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倚仗的便是崔家的势,她与崔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不可一世的做派,最好早日改了!

    了了避开下人的手:“别碰我。”

    她自己会走。

    眼见孙女跟着下人出去,老太太忍不住也想过去看看,被老崔公一把拉住,他老人家悠哉悠哉躺回去,安慰她说:“得了,甭看了,这丫头罚了她多少回,她哪一次乖乖受罚了?你且看着吧,出了门她就跑了。”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丫头滑不留手贼得很,干脆也不去担心,叹了口气:“我看是真该管管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那是她亲哥哥,她都能杀人不见血,坏事儿全是旁人做的,她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老崔公说:“这丫头了不得,只要好好教,以后咱们崔氏,说不定真要仰仗于她。”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咱没一个出息孙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老崔公斜眼看她,“这一代,没几个聪明娃,尽是些平庸孩子,最厉害的这个,偏偏又是个女郎,还不服管教。”

    两人正说着,外头猛然响起扑通一声,随后便是尖叫:“姑娘落水啦!姑娘落水啦!”

    老崔公老太太一激灵,赶忙坐起身:“怎么回事?”

    “老太爷,老太太!是姑娘,姑娘掉到池子里去了!”

    一听这话,两人坐不住了,赶紧穿上鞋子披上衣服出去看,帘子一掀,院子里熙熙攘攘乱成一团,西跨院里有个荷花池,老崔公喜欢荷花,特意叫人挖的,池子可不小一个,水极深,六岁的孩子要是掉进去……

    他怒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救人!姑娘要是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好!”

    此时刚醒来没多久便得知女儿被公婆带走的凌氏终于赶到,她还没进西跨院就听见一群人又吼又叫的,这一进门,老崔公的话传进耳朵里,当下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再往荷花池里看,那儿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水面上一片平静,只有下人往里跳时激出的水花,她的乖女呢?她的了了呢?

    老崔公跟老太太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儿媳冲了过来,不要命一般跳了下去!

    老太太原本还寻思着,这凌氏平时身体好得很,怎么长子刚带回来个孩子就病了,怕不是装的,但当她看见凌氏为了了了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心里也发慌:“快快快,快救人!你们不要命了?傻站着干什么,救人啊!”

    凌氏是不会水的,但她在跳下去之前压根忘了这件事,只知道她的女儿掉进了池子里,要是找不着女儿,那她也不想活了!

    场面顿时乱做一锅粥,尖叫声怒斥声响彻崔府上空,不知过了多久,凌氏第一个被救上来,她早已忘了自己刚刚退烧,不顾一切地往荷花池冲:“了了,我的了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夏衫单薄,紧紧贴在身上,这要是平时最注重仪表姿态的凌氏,早已羞愤不已,可此时她忘却了所有,脑子里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女儿!

    好在有个下人及时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姑娘了!”

    哗啦啦几声,浑身湿漉漉的小女孩被两双手举出水面,孩子不知是呛晕了还是怎么回事,紧闭双目一动不动,老崔公跟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就连那举着孙女的两个下人上下牙花子直打哆嗦,险些手一滑,再将孩子丢水里。

    其他人连忙你接我我接你,但每个人在抱到了了时,都会立刻脸色发白双手泛青,凌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女儿抱入怀中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心都凉了。

    怎么会这么冷,怎么会这么冷?

    “了了,了了?你别吓娘,了了!”

    她泪如雨下,老崔公老太太此时彻底傻眼,他们赶紧靠过来,老崔公大吼:“大夫!快去叫大夫!”

    刚伸手触碰到了了,就被那恐怖的冰寒冻得瑟缩,随后是狠狠一声“啪”!

    凌氏眼睛几要滴血,她死死地盯着老崔公跟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警告:“别碰我女儿!”

    连家丁碰了都冻得脸色发青下意识想要脱手,向来柔弱的凌氏却浑然未觉,她紧紧把女儿抱在怀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抱着了了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她不要留在西跨院,这里只会害了她的了了,她也不要再留在崔家,他们都要害她的了了!

    凌氏心中此刻充满恨意与愤怒,她在走出西跨院时回头看了一眼,那满是刻骨仇恨的眼神令老太太感觉十分不安,而没有人注意到,在凌氏怀中的了了,眼睛渐渐睁开。

    回到东跨院后,所有人都忙活起来,烧热水的烧热水,点炭盆的点炭盆,凌氏痴痴地坐在床前握着女儿的小手,她的手好冷好冷,比冰块还要冷,这么热的天,这么小的孩子,掉进了荷花池……说是无意的她都不信!

    了了不是那种会去危险地方玩的小孩,她最最聪明,从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两个老家伙搞的鬼!

    凌见微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抚着了了的脸,她柔声说:“都是阿娘不好,阿娘没有保护好了了,乖女快快好起来,阿娘还没有跟你说对不起……”

    泪水自她脸颊滑落,今天是她第一次真正抱到女儿,在这之前,女儿很不喜欢她,不愿意跟她靠近,别说拥抱,就是碰一下都不可以,但凌见微此刻宁愿女儿讨厌自己,离自己远远的,也不想看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天黑了下来,婆子禀报说大爷在外头,想进来看姑娘。

    凌见微漠然道:“不见。”

    “奶奶——”

    “我说不见,你听不懂?”

    她露出一个笑容,“是要我再重复一遍,是吗?”

    婆子连连摇头,口称不敢,守在外头的崔肃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擅闯,他一回府就听说女儿在西跨院落水的消息,也不知道女儿怎样了。

    当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人,凌见微终于痛哭失声,滚烫的泪水落到了了冰冷的手背,忽然,掌心的小手抽走了,凌见微下意识要去追逐,却倏地意识到什么,连眼泪都忘了擦:“了了,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啊?是不是很难受?”

    了了定央央地望着她,半晌叫了一句:“阿娘。”

    凌见微捂住嘴,泪如雨下,女儿叫她娘了,叫她娘了!

    她忍不住想要再度去抱了了,可了了却拒绝了她:“我身上很冷。”

    “没事,阿娘不怕。”

    虽然如此,了了还是不答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好,阿娘不碰你,你有没有头晕,有没有想吐?你现在感觉怎样,嗯?”

    了了难得乖巧的一一回答,凌见微见她真的醒了过来,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都是阿娘不好,要是阿娘早点想通,就不会让你受苦……了了,你能不能原谅阿娘?阿娘知道错了。”

    了了点了下头。

    凌见微又想哭了,可她不能在孩子面前屡屡落泪,于是死死咬牙忍住,了了对她说:“老太爷跟老太太知道我欺负崔折霄的事情了,我是故意的。”

    “什么?”

    “家塾里那些人,我只是随口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们急着讨好我,就对崔折霄动手了。”

    凌见微听得又惊又怕,哪怕女儿没说,她心里也清楚,了了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出气,霎时间感动、愧疚、爱意,交织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凌见微逼着自己露出笑容:“没事,一个外室子而已,了了真聪明,无需自己动手,你比阿娘聪明多了。”

    她居然不生气,也不认为这样做很卑鄙,了了对此十分满意。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目睹这一切,已经完全不懂了了想要做什么,她觉得了了疯了,要不然就是为了毁掉崔家,所以最近几日,崔文若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哭,她麻木地看着所有事情发生而无能为力。

    其实有件事,了了没有说,那就是她知道老崔公跟老太太派人在家塾盯梢,之所以利用他人对崔折霄下手,也是为了让这两人知道,否则他们怎么会单独叫她过去敲打于她?

    她就是要让凌见微彻底与崔肃决裂,此生再无和好的可能,这样,凌见微才能真正为她所用。

    了了不会被浅薄的爱打动。

    她落水的消息传开,二房三房都亲自来探病安慰,不过都被凌见微挡住了,她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见人带笑的崔家长媳,也不再是宽容温和的长嫂,二奶奶跟三奶奶嫁进崔家这么多年,头一回在凌见微这里吃闭门羹,两人原本还想吵两句,可凌见微的眼神着实吓人,叫她们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至于崔肃,就更别想见了了,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女儿如今病情如何,在又一次被拒绝后,崔肃再也忍不住,他推开挡路的下人冲进正房,凌见微刚吩咐婆子去煮姑娘喜欢的糖水,见崔肃闯进来,问:“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崔肃瞬间被戳破了气,他讷讷道:“不,不是,夫人,我是想问了了——”

    “与其问了了如何,你若真关心她,不如去给她讨个说法回来。”

    第66章 第三朵雪花(十一)

    “夫人, 这其中定有误会,父亲母亲他们怎么可能——”

    “住口!”

    凌见微厉色喝斥,她的眼睛满是怨恨, “险些被淹死的是我的女儿, 凭什么让我体谅?你有本事就去找那暗中下毒手之人, 找出来了,乱棍打死给了了报仇, 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好端端的孩子,难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长,自个儿跳进去的不成!”

    崔肃担忧不安兼而有之, 被凌见微这样一骂, 半句话说不出来,来往的婆子养娘视他如无物,毕竟在这东跨院, 谁做主,谁说了算,下人心里头门儿清。

    “夫人, 无论如何,请你告诉我了了现在的状况——”

    “与你无关, 不需要你来操心。”

    凌见微低头看向女儿,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你若心里真的还有我, 真的还想让我跟了了好, 崔肃, 就当是我求你, 咱们和离吧,或者你给我写封休书也成。只要三日之内, 能让我带着女儿离开崔家,随便怎么样都行。”

    崔肃想都不想便说:“不可能!我绝不会与夫人和离!更不会为夫人写休书!”

    他上前一步:“夫人,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也知道你眼中容不下沙子,可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从今以后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也决不会纳妾,夫人——”

    凌见微语气漠然:“你纳不纳妾是你的事,我说了,你若还想我跟女儿好,就和离,我在你们崔家,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方才就在想,崔肃,我做错了什么?”

    怕吵醒女儿,她声音压得很低,“自嫁给你,进了你崔家的门,我可有哪里做得不好?”

    崔肃连忙道:“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老太爷与老太太对我颇有怨言,为何二房三房两位奶奶看我不顺眼?为何我出门在外,人人都要关心我何时能再度有孕,为何所有人都觉得,生不出儿子,是我的错?”

    凌见微轻笑两声:“归根结底,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怎么嫁给你,我就得受这么多的气?别人说我十句,我都只得忍耐,不能以崔氏主母的身份败坏家风,我做这崔氏主母,得到了什么?”

    “一个比女儿还大的外室子,一个负心的郎君,一个差点把我女儿淹死的荷花池?”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要是真的这样过一辈子,我宁可现在就去死。崔肃,你自己做决策吧,今日你写和离书最好,否则你懂我的。”

    崔肃心头赫然一跳,他望着妻子,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一句。

    “我也不是真的脾气好,我也有些手段在身上,凌家一日不倒,你崔家就得供着我,你应当不想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夫人,何至于此,有什么话你我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

    凌见微噌的从床边站起来,她快步走向崔肃,推着他出了内室,两人转到外间说话时,了了也睁开眼睛,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听见凌见微质问:“你去问老太爷跟老太太,问他们怎么不有话好好说!他们想杀我女儿,我就要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不会的,夫人,这是误会,这一定是误会,了了是你我唯一的女儿,父亲跟母亲怎么可能会杀她?”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只知道我亲眼所见!”

    此时的凌见微如同护崽的母兽,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都会受到她的拼死反击,哪怕是崔肃也不例外。

    她真是恨极了,恨极了!

    就因为她生了女儿,老太爷老太太天天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二房三房的妯娌也见天阴阳怪气,凭什么生了女儿就低人一等,凭什么没有儿子就矮人一头?

    她的女儿明明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珍贵!

    崔肃打死都不愿和离,更不可能给凌见微写休书,他怕自己再留下来,妻子会纠缠不休,连忙说:“了了是不是还没有醒?我这就去宫中求陛下开恩,请御医来府中看看,了了年纪这样小,又是女孩子,万一落下什么终身的病根,那可就糟了。”

    不得不说,崔肃的话说到了凌见微心坎上,她不再纠缠,放手让崔肃去,转身回到内室,发现女儿坐在床上,整个人与寻常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由于了了是冰雪所化,皮肤天生没有血色,在关心则乱的凌见微眼中,便成了落水大病的证明,她心疼不已,对了了保证:“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让阿娘和离?阿娘都听你的,等过几日,咱们便离开这里……”

    了了问:“现在阿娘心里,谁是第一?”

    “自然是你。”

    了了眨了眨眼睛:“此言当真?”

    “当真。”

    “我要阿娘证明给我看。”

    凌见微下意识便问:“要如何证明?”

    了了朝窗外看去:“要下雨了。”

    一个时辰后,崔肃带着宫廷御医回府,西跨院那边听说崔肃连御医都请来了,不免有点慌张,老太太问:“难道这孩子真的生了大病?这、这到底是怎么落到水里去的?”

    老太太再度以己度人,觉得这肯定不是意外失足,更不可能是孩子主动往池子里跳,女儿家家,哪来这样大的胆子?该不会是二房三房看不惯大房风光,在背地里下毒手吧?

    老崔公心里跟着打鼓,“老大最是喜欢这个女儿,若了了真的出事,怕是要跟咱们离心呐。”

    老太太直犯嘀咕:“那不至于吧?这为人子女的,哪有恨亲生爹娘的?再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件事也不是有意为之……你说说,那凌氏往荷花池子里跳,她又不会说,这夏衫单薄,她可是叫小厮从水里捞上来的!我可瞧着清楚,衣服全贴身上呢!不成体统!”

    “这话你可甭在老大跟前说,他疼凌氏母女疼得要命,你要是说了,那儿子可真就跟咱们不一条心了。”

    老太太不耐烦道:“这还用你说。”

    最后二老一合计,还是亲自去东跨院看看吧,不管孩子好坏,总得亲眼看过才知道。

    谁知这一去,愣是被挡在外头,老崔公爱面子,不愿意大声嚷嚷,老太太就不乐意了,她敲着手里的龙头拐杖:“怎么,我这个老婆子,连看自己孙女的权利都没有?你可别忘了,我孙女她姓崔!是我崔家的姑娘!”

    这话哪里是骂下人,分明是说给凌见微听的,凌见微正拿着帕子给女儿擦脸,闻言,手一僵。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她,女儿姓崔,是崔家人,不是属于她的。

    可这分明是她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一遭生下的宝贝,凭什么成了别家的人?

    老崔公瞪了老太太一眼,对守门的婆子说:“你再进去通传一声,告诉大奶奶,就说是我跟老太太心里惦记着睡不着,过来看看姑娘。”

    大晚上的把来关心孙女的老人拦在院子外头,这事儿要传出去,凌见微这脸也别要了。

    等了一会儿,婆子跑来回禀,战战兢兢的,偷看老崔公一眼慌忙又低下头:“奶奶说……姑娘睡下了,不宜打扰,还请老太爷跟老太太回去。”

    老崔公两人并非空手来,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抱着礼物的下人,见凌见微如此不知好歹,老太太火上心头:“成,凌氏好大的威风,都往自家人身上耍,我明儿个就去问问凌家老太君,怎么教出个这么厉害的女儿!”

    凌见微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可她根本不在意。

    崔肃送走御医回东跨院,隔得老远就瞧见西跨院的人,靠近了一听,老太爷跟老太太都来了,赶紧上前见礼:“父亲,母亲,夜深露重,您二老怎地不在房内好好歇息,跑到东跨院来?”

    老崔公说:“我与你母亲心里惦记孙女,也不知了了情况如何,怎么都睡不着,便想着不如过来看看,没想到了了已睡下,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这些东西你让人收进库房去,等了了醒了,就告诉她,这是祖父祖母的赔罪。”

    老太太不大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回去后她就让人明儿去物色几个年轻貌美的养娘回来,到时学好规矩全送去东跨院,凌氏既然不愿意生,那就别耽误旁人生!

    老崔公老太太一走,崔肃又站到院子里,想等妻子点头让自己进去,凌见微不说话,他就也不开口,下人们来来往往噤若寒蝉,东跨院下人规矩礼数都不错,因为凌氏最讨厌碎嘴的人,谁要是背地里嚼舌根子被抓住,不仅要受罚,还会扣工钱,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敢这么干了。

    轰隆一声!

    一道炸雷响起,豆大的雨滴从天空往地面砸落,夏日便是如此,变天快,上一秒还骄阳似火,下一秒就暴雨倾盆,站在院子里的崔肃铁了心今日要再见爱妻,硬是撑着不走。

    雨点频繁打在窗棱上,急促的没有一点规律,凌见微坐在床头给了了念故事听,可接连念了好几个,了了都不喜欢,凌见微不明白:“怎么了,这个也不有趣?阿娘小时候,你外祖母就是这样念书给阿娘听的呢。”

    了了躺在床上,扭过头看她:“为什么呢?”

    凌见微一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好好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却看到个穷书生,就会芳心暗许?”

    了了不理解,“她的娘爹难道只教她风花雪月,不教她怎么独立?”

    凌见微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了说:“一个青楼名伎,才情容貌尽皆上等,既然如此聪慧,又怎么看不出他人逢场作戏,竟傻得献出全部积蓄,只为供养情郎进京读书?”

    “我想听被穷书生算计,反过来杀了穷书生的大家闺秀的故事,或者是青楼名伎过尽千帆携重金为自己赎身,并把无耻情郎退下船活活淹死的故事。”

    凌见微:……

    了了问:“有没有?”

    “这个恐怕是没有的……”

    凌见微感觉头疼,“乖女,这只是几个小故事,并不是现实。”

    了了摇头:“可我只是个小孩子,我什么都不懂,这么小的时候听了这样的书,我肯定也会想找一个又穷又俊俏的书生,为了他跟家人闹崩,甚至同他私奔,那才叫爱情。”

    光是想象已叫凌见微头皮发麻,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上个穷酸书生,还要跟对方一起吃苦,这太荒谬了!

    “阿娘念的这几个故事,只要有个男人向她们表达爱意,那么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青楼名伎,甚至是山精鬼怪,都会立马心动,不管不顾地要跟对方走,这是真的吗?”

    凌见微忘了外头大雨里还有个人站着,现在她满脑子都在想,要是女儿受到影响,日后真学着寻个穷书生做夫君怎么办。

    了了问:“这些故事,是女人写的,还是男人写的?”

    当然都是男人,这些鸳鸯蝴蝶缱绻情深的故事,尽是出自一些落榜书生,或是多年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之手,一来靠这根笔杆子赚些钱财糊口,二来,也是能满足自身需求,现实里下一顿不知在哪里,家里穷到揭不开锅,故事里,穷书生却受尽各色美人青睐,哪怕狐妖公主仙女见了他们都神魂颠倒。

    凌见微迅速把这几本书收起来,对了了说:“以后咱们都不看了,这些书,一点意思都没有。”

    不仅不给女儿看,她自己也不看了!

    外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凌见微隐隐感觉自己似是忘记了什么事,一个婆子走进内室,想要禀报大爷还在外头站着,了了却忽然开口:“阿娘,我想你陪着我,哪里都不去。”

    女儿十分独立,从不需要人陪,凌见微受宠若惊,连声道:“好,阿娘就在这儿,哪都不去。乖女睡吧,好好休息,等明儿起来,身体就好了。”

    话音落地,发现婆子在右后方站着,凌见微斥责道:“没个眼力见的,不知道姑娘要睡了吗?还不快些出去。”

    婆子不敢顶嘴,只得退出去,此时又是一声雷起,而崔肃也终于倒在了雨地之中。

    凌见微一心陪伴女儿,根本不知此事,第二日当她听说崔肃病了之后还很惊讶,心说就是去请个御医,一趟来回就病了?怕不是装的,借此拖延写和离书的时间。

    崔肃等啊等,等到天荒地老,也不见妻子前来看望,他哪里知道,凌见微为了给女儿找合适的睡前故事,正忙着让人去把书局里各色书籍每种一本买回来,她自己准备了笔墨纸砚,准备列张清单,哪些故事能念,哪些故事不能念,全部写清楚。

    那种穷书生配富家小姐,落榜书生配痴情狐妖,赶考书生配青楼名伎的故事,她是不会再念给女儿听的!

    崔肃怕自己生病的事传出去对夫人不好,因此叫人压了下来,东跨院的尤其不许往外长舌头,他这一病就是好几日,没人管没人问,每日喝药不落下,竟顽强地挺了过来,比从前痊愈的还快。

    这病好了,自然得去西跨院请安,老崔公与老太太这才知道长子竟病了好几日!

    老太太不问青红皂白就将罪归咎于凌见微身上,她这一激动,就容易说难听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岁数也不小了,其他人家跟你同龄的,眼看都能做祖父了,你膝下却就那么一个儿子!”

    崔肃在父母面前向来孝顺,从不顶嘴,任由老太太数落,压根不朝心里去。

    老太太絮絮叨叨:“我这儿啊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养娘,正好送她们去东跨院服侍你,你要喜欢就留着,不喜欢的话再给我送回来……”

    崔肃皱眉道:“母亲,我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老太太眼一瞪,“我可听说了啊,你病着这几天,凌氏一眼没看过你!就连你疼得跟眼珠子一样的闺女,不也没关心过你?你还说你不需要,这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日子能舒服吗?”

    “母亲……”

    “你反驳也没用。”老太太不讲理,“那日你是没看见,我这会儿想起来心里还膈应着呢!凌氏跳水里头,那衣服可全都湿了,在场的小厮可不少……”

    “母亲!”

    老崔公也频频给老太太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没看见长子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了吗?

    老太太悻悻然闭嘴,崔肃感觉自己几要窒息,寻了个由头告辞,恍惚间回到东跨院,隔得远远的,透过支开的窗户凝视妻子。

    他病好了,了了也好了,今儿就去家塾读书去了,一会儿到了点,凌氏还打算接女儿回来。

    几日不来家塾,学生们变本加厉欺负崔折霄,崔折霄脾气犟,不肯求助他人,只要打不死,他都能咬牙忍下来,并将对方的名字与面容深深记在脑子里,等待未来某一天十倍百倍奉还。今日这些踩踏在他身上的脚,落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将来都会变成利刃,令这些人悔不当初。

    崔折霄一般来家塾很早,因为若是晚了,会有人把他的书案丢到门外,还有人占据他的座位,为了防止这种事,他便每日起得很早。

    他试过逃离崔家,既然已非奴籍,那到哪儿不能活?与其在崔家受尽冷眼虐待,不如离开这儿自己寻活路去!

    可崔家戒备森严,逃出去根本不可能,所以崔折霄只能默默忍受这一切,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为自己出头,不想死就咬牙忍着,早晚有一天能报复回来。

    了了掐点到家塾时,就看见崔折霄被人摁在家塾花坛的土里,一个男孩还在笑:“你不是早上没饭吃吗?肚子一定饿得不行了吧?来来来,多吃点儿,吃饱了好跟着夫子读书啊!”

    还有一点,许多人其实是自动自发来欺负崔折霄,因为这个人虽然是外室子,性情沉闷阴郁不讨人喜欢,可脑子却很好使,刚来时大字不识一个,短短数日,便在开蒙班脱颖而出,在读书方面很有天赋。

    怎么能不叫人讨厌呢?

    了了随意看了一眼,没有在意,晚间下学,花坛里倒是没人了,茅厕那边却声音很大,夫子们不掺和士族之家孩童的打闹恩怨,而这些人笑得这样满怀恶意……

    她想了想,朝茅厕走去,还没到地方就听见有人喊:“哈哈哈,崔折霄,你就是条狗!张嘴接尿的口!”

    “快,快把他嘴掰开!”

    “你用点劲儿啊,别让他闭上,你把裤腰带解下来给他绑着!”

    ……

    了了一脚踹上茅厕的门,震天响令一群男孩慌忙回头,见是了了,为首男孩露出讨好的笑容,他是崔家旁支,读书还算不错,但属于是矮个里头拔高个儿,跟天资过人的崔折霄一比便显得愚笨很多,所以向来是怀恨在心,欺负崔折霄欺负的很厉害。

    “滚。”

    这是嫡系长房的大姑娘,没人敢招惹,男孩们一窝蜂离去,只剩下倒在地上,头发乱成鸟窝,身上沾满尘土的崔折霄。

    差不多了,了了想。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崔折霄,冰冷的目光像在审视一条癞皮狗,严苛地算计着他身上有什么利用价值,是爪子和牙齿还算锋利,还是那身皮子,扒下来能当作垫脚石?

    “想报复吗?”

    崔折霄睫毛轻颤,抬眼去看了了,不明白这位千金小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想帮他?可怜他?

    那她为何现在才出声?必然是另有所求。

    崔折霄错了,了了对他并无所求,因为她站在这里,是命令他,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询问他的意愿。

    她朝崔折霄伸出手,这令崔折霄下意识感到不安,没等他爬起来逃窜,面上顿时传来一阵恐怖至极的寒冷,连眼球都被彻底冻结,整张脸剧痛无比!

    了了无比冷漠地看着冰雪在崔折霄脸上冻结,将原本的五官扭曲成了无人能再认出的程度。

    第67章 第三朵雪花(十二)

    即便是被卖为奴受尽屈辱, 崔折霄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可怕的疼痛!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一条沾满了水的布巾,此刻正被不知名的力量狠狠绞扭,脸上的骨骼也因此发出奇怪的声响, 当一切恢复平静, 他哆嗦着用手摸脸, 却只摸到一片寒冷。

    眼睛鼻子嘴巴,依旧拥有原本的功能, 只不过这张脸已不能看了,他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

    了了却很满意崔折霄现下这副尊容,她收回手, 眼睛里破天荒流露出些许愉悦, 她感觉到了冰雪之力在恢复,否则不会选在这时动手。

    “你、你对我做了,做了什么?”

    崔折霄开口质问, 上下两排牙花子直打颤,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被卖为奴时, 他曾在寒冬身着单衣被泼了冰水罚跪,那时唇舌被冻得发麻, 张嘴说话便是如此。

    “去找崔肃,他会告诉你原因。”

    说完,了了转身离去, 徒留崔折霄捂着面容浑身哆嗦。

    他并没有像了了吩咐的那样直接去找崔肃, 而是抬手以衣袖盖住面容回了东跨院, 进屋第一件事, 便是找来铜镜,可铜镜上映照出的并非原本面容, 而是一张畸形的、布满冰霜的脸!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折霄抓住镜子看来看去,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时间仿佛陷入停止,他就这样像一座雕塑原地不动,没有人比他清楚毁容意味着什么,颜面有碍者,不得为官,他曾为奴的那家男主人,便有些跛脚,平日里走路看不大出来,结果殿前面君时由于站得久了,走起路显得深一脚浅一脚,明明是二甲进士,最终却连个官身都没有。

    那仅仅是有点高低脚,而自己的脸彻底毁了!

    无论日后崔折霄城府有多么深沉,又能成就怎样的霸业,现在他却只是个八岁孩童,再能忍,在遭受如此重大的打击后也会崩溃,只听哗啦一声!铜镜落到地上碎成无数片,每一块破碎的镜片,都折射出了他那张丑陋的脸。

    “不,不,不!”

    外头下人经过,听见屋子里稀里哗啦的动静,鄙夷道:“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少爷呢,天还没黑,就在屋子里又摔又砸的,可没人给你把东西补上!”

    这话,屋内的崔折霄听得一清二楚,他猛地握紧拳头,对命运的憎恨、对身世的厌恶,种种情绪充斥在脑海之中,令他想要大吼大叫来宣泄,可最终他居然忍住了。

    他跪在地上,慢慢地将被摔碎的铜镜一片一片拾起。

    崔肃每日归家,都会先去见妻女一面,凌见微不见他,他也会在院子里站上一会儿,然后才回书房。

    所以当书房门被敲响时,他下意识以为是妻子,从前妻子便会来书房寻他,给他送一盏热茶,一碗甜汤,或是单纯地想念他,来跟他说说话。

    只是那美好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想到这里,崔肃连忙丢下手中的笔,快步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一句夫人尚未出口,却见是崔折霄,孩子低着头,由于天黑也瞧不清面孔,崔肃让身好叫崔折霄进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晚膳可用过了?这几日在家塾学得如何,有没有哪里跟不上的地方?”

    他关怀地问了好几句,崔折霄却一句也没有回答,书房灯火摇曳,将崔折霄的身影拉长。

    崔肃顿觉古怪:“折霄?你——你!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陡然抬起脸的崔折霄将崔肃吓得脚步踉跄,险些没站稳,他用手抓住桌角,错愕不已,“发生了什么事?”

    自被带回崔家,崔折霄几乎没有跟崔肃说过话,此时他声音喑哑,一字一句:“那你就要问问你的好女儿了,问问她对我做了什么。”

    崔肃想都不想摇头否认:“不可能!了了不会做这种事!”

    崔折霄握紧双拳:“难道是我污蔑她?是她亲口所说,要我来问你!”

    崔肃还是不肯相信,他去摸崔折霄的脸,刚接触到崔折霄面上皮肤,便有一阵刺骨寒意自手心向四肢百骸蔓延,如此冰冷的触感恐怖至极,要知道这可是夏日!京城里已出了好几起硬生生被热死的案件,怎么还会有人的脸能这样冰冷?!

    崔肃又想,兴许是什么恶作剧,可他摸来摸去,这张脸的的确确是真的!

    只见崔肃像是失了魂一般趔趄两步,直接坐到了地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此时他心中惧怕不已,小主子出了事,即便是陛下知道小主子的存在,这张脸如今毁成这般,也绝无可能被认回去了!

    陛下多年无子,一朝得了个孩子,脸却是毁了容,这不更是给人把柄,说陛下无德,方遭天谴?

    想到这里,崔肃已是无计可施。

    突然,他想起崔折霄刚才说的话,“你说,是了了做的?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吗?”

    崔折霄眼见事已至此,这位口口声声说会照顾他的亲生父亲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千金小姐,心中愈发嘲讽,“我没有证据,你大可以直接问她。”

    崔肃拔腿就要往外走,可这会儿天已黑了,若是去找女儿,难免惊动夫人,他不想夫人为此担心。

    可正在此时,书房的门再一次被敲响,这回崔肃已没有闲心去想象是否是妻子,门一开,却没见着人,视线往下,正是女儿了了。

    了了跨过门槛,对崔折霄说:“你可以走了。”

    崔折霄本就不想在这儿待,他厌恶崔家,更厌恶崔家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在内。

    崔折霄一走,了了亲自关上房门,然后走向崔肃的书桌,双手抬起撑在桌上,轻松跳了上去坐下,小小的一个孩子,却没来由令崔肃感到恐惧。

    他心说自己真是昏了头,这可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与夫人的掌上明珠,怎么会令人恐惧?

    于是崔肃先开口安抚了了:“了了,你别担心,阿爹不会让任何人出去胡说,更不许人败坏你的名声。”

    了了打断他的话:“可是,他没有说谎。”

    “……什么?”

    “崔折霄说的都是真的,他的脸是我毁的。”

    崔肃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他的脸不毁掉,你怎么会听我的话呢?”

    事已至此,了了不再当乖小孩,而崔肃也终于意识到,女儿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天真无邪,他毛骨悚然,后背一层汗已打湿内衫,“了了,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坏人教你说的?”

    了了说:“崔大人,你我之间,还需说谎么?崔折霄的真实身份,我已经知道了。”

    崔肃心里头咯噔一声,但他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而是矢口否认:“我不是跟你,还有你阿娘说过,折霄是我的外室子,他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了了打断他的话:“他是皇帝的儿子。”

    崔肃神情一凛,“不可胡言!”

    他压低了声音对了了说:“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阿娘呢?你有没有跟她说,还是说,是她告诉的你?”

    了了说:“她知不知道,得看你听不听话。”

    崔肃发觉女儿根本没有与自己好好谈的意思,她不像是个来找父亲撒娇的小女孩,反倒像一位嗅觉敏锐且足够冷酷的政客,拿捏到一点把柄,便会竭尽所能从中获取利益。

    崔肃对这样的人并不陌生,可那些都是朝中大臣,眼前这个却是他的亲生女儿!

    “了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了了见崔肃这样紧张,轻声道:“很简单,我想成为崔折霄。”

    一时之间,崔肃完全没弄明白了了的意思,他下意识就想,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了了要怎么才能成为崔折霄?

    “崔折霄面容已毁,一旦他活着,一旦他的身份泄露,即便皇帝不会认他,但你想一想,皇帝会放过你吗?他的儿子可是在你手中变成了这样,皇帝既然不会放过你,那又会放过崔家吗?”

    崔折霄在崔家受尽屈辱不是问题,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越是被欺负、越是被轻视,越是能证明他的确身份卑微。这样那些暗中盯梢的人才会相信,崔折霄的确没有什么特殊身份,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外室子。

    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崔折霄,所以崔肃做得很好,他表现的像是一位慈父,却又是一位深情的夫君,夹杂在两边左右为难,一方面不忍心见儿子过得不好,一方面更舍不得相爱多年的妻子,于是在妻子与儿子之间,他做出了选择。

    崔肃与凌见微夫妻恩爱,京城中人尽皆知,若是他为了外室子放弃妻子,反倒令人感觉纳闷,正是这样若即若离似有若无,才更能取信于人。

    有些话,聪明人之间无需讲得过于明白,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便知道对方想法。

    可是,不该是了了!

    崔肃仍旧不愿意相信女儿会做出这种事,他喃喃着问:“我不明白,了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跟你阿娘的掌上明珠,阿爹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有野心?”

    了了接过他的话茬,很自然地回答,“因为你不给,我只好自己来抢。”

    崔肃道:“你要什么,阿爹没有给你?”

    了了望着他,眼神讥嘲:“你给我什么,给我吃穿,给我片瓦遮身?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崔肃摇着头,“你一个小姑娘……你还这么小,阿爹早已为你将以后打点妥当,阿爹给你准备了许多嫁妆,日后一定会为你挑一位一心一意的好夫婿,只要阿爹活着一天,就会保住你的荣华富贵,让你无忧无虑,了了,阿爹能给的,已经都给了你!”

    “我才不要你保护。”了了冷冷地看他,“你让你的侄子们好好读书,让他们光耀门楣,让他们撑起崔家,却为我挑选一个男人来保护我?”

    崔肃愣住。

    “你若是真的爱我,应当不顾一切为我打算,你手中的财富、权力,通通要交给我,你有的要给我,你没有的,去偷去抢,也要给我,可这些你没有一件事情做到,只随意找个男人就想将我打发?”

    这么小的孩子……她在说什么?她在想什么?崔肃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或者,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他其实是在做梦?

    “你没有成为父亲的资格,所以我亲自跟你说,你应当对此感到荣幸。”

    崔肃全然陌生地看着女儿,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她,从前他总觉得,孩子话少冷淡,不喜欢自己这个爹爹,只是性格问题,小孩子闹脾气,好好哄一哄也就是了,今天的气明天就能消。而现在崔肃终于明白,了了并不是在耍脾气,她是真的,一点也看不起他这个父亲。

    “你到底是谁?”

    崔肃无意识地问,“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了了,你到底是谁?”

    这是三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够在命运替代的情况下问出这个问题,不过了了不认为崔肃是想起了崔文若,他不过是因为无法掌控这个女儿,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不肯接受现实。

    “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按照我要求的去做就好。”

    说着,了了对崔肃眨了下眼睛,“毕竟你知道的,阿娘很听我的话,现在她的心里只有我。”

    崔肃立刻道:“你想做什么?她是你亲生母亲,你决不可伤害于她!”

    “那要看你是否听话。”了了昂起下巴,眼神冰冷且傲慢,“又是否对我有用。”

    “是忠君爱国重要,还是崔氏一族与你的妻子重要,你可以仔细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说完这些话,了了从桌上跳了下去,看都不看崔肃一眼,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现在他将崔折霄接回府,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保守秘密,一辈子不透露崔折霄的真实身份,但那样的话很难,因为为了证实崔折霄是皇帝的沧海遗珠,他已令证人隐姓埋名,难保这些人日后不会出来以此作为把柄要挟。

    而跟皇帝据实以告……那么崔家离死也就不远了。

    一辈子没有个孩子的皇帝,得知自己有个儿子,眼看这皇位就有了着落,不至于落入宗室之手,结果转头就听说孩子的脸彻底毁了,古往今来,毁容之人如何能做皇帝?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崔肃为人臣子,侍奉主子却令主子受此大罪,皇帝能放过他?

    这些道理,崔肃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在发现崔折霄毁容后,他才会大惊失色。了了还没有走到门边,他就出声询问:“……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就能保证,崔家不会有事?”

    了了没有回头:“不能。”

    “那你还——”

    “听我的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不质疑我。”

    了了缓缓回过头,“应该怎么做,我会告诉你,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听从我的命令。”

    在她打开房门时,崔肃绝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究竟是谁?我的女儿,她又身在何方?”

    “你是不敢承认你的女儿有野心,还是不敢承认,你其实很无能?”

    这是了了跟崔肃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崔肃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即便手中拥有足够多的筹码,也还是会瞻前顾后,想法太多,就容易与人可趁之机。

    凌见微睡得迷迷糊糊,忽地听见女儿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这不是幻觉,竟是真的!

    了了坐在床尾,很是乖巧的模样,盘着腿,两只手撑在腿弯,有点像一只猫,凌见微好气又好笑:“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做什么?想跟阿娘一起睡?”

    了了垂下眼眸,心事重重,凌见微遭遇了丈夫的背叛,又认识到娘家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值得信任,女儿还在公婆的眼皮子底下落水,险些丧命,此时了了就是她的全部,远胜一切,因此对于女儿的情绪也非常紧张:“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去找他了。”

    他。

    凌见微很快意识到女儿是在说崔肃,她问:“你去找他做什么?是他说话让你伤心了?阿娘这就去帮你教训他!”

    了了却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而后很快收回:“我在窗户外面,听见他跟人说话。”

    凌见微不解,说话就说话,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听见他说,崔折霄是皇帝的孩子。”

    凌见微:“哦。”

    片刻后,她大声质问:“什——”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她又用力捂嘴,不知过去多久才能控制声音,生怕被人听见,用气音询问:“你说什么?崔折霄是——”

    了了点点头:“我亲耳所听,不会有假。”

    凌见微对女儿千万个信任,小孩子怎么会说谎?既然崔折霄是皇帝的孩子,那就是说,崔肃没有背叛她?是有苦衷的?

    “他骗你。”

    没等凌见微想清楚自己对崔肃究竟是个怎样的感情,女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伴随声音而来的,还有小女孩冰冷的手指。

    那小小的手指,在凌见微眉心轻轻一点,凌见微的注意力便从“夫君没有背叛我”转换成了“崔肃骗我”。

    “这样重大之事,他竟不跟你说清楚,可见他觉得你不足以信任。”

    凌见微顿觉寒心,可不是?如此大事,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不仅崔家要出事,恐怕凌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崔肃怎么敢谁都不告诉?

    “他不告诉你崔折霄的真实身份,你便将崔折霄当作外室子,如今崔折霄的日子可不好过。”了了看向凌见微,“他日若登大宝,崔肃待他有恩,而阿娘,你想一想,你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你若是获罪,凌家是否会被恨屋及乌?”

    了了将凌见微的性格拿捏的极为准确,哪怕意识到母亲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凌见微也不可能立刻割舍掉娘家,对她而言,凌家就是比崔家重要。

    凌见微脑子转得也很快,怪不得呢,她就说崔肃一边跟自己道歉赔罪,一边却对那外室子柔声细语,看着叫人十分奇怪,与他所说对外室子毫无感情根本不搭,原来是这个原因!

    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若无他人虐待无视,待自己好的人又怎能脱颖而出?崔肃这是想踩着她往上爬?

    “凌家两位舅舅,比崔家两位叔叔,确实是要出息不少。”

    了了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少不得凌家帮忙,人一朝得势,又怎么看得上旧时相识?”

    一字一句,尽数说到了凌见微心坎上,此时她已彻底将崔肃没有背叛的事抛之脑后,于是了了给她下了最后一记猛药:“今日在家塾,旁支子弟欺辱崔折霄,将他的脸给毁了,方才在书房,我听见阿爹说,既然如此,便要将此事瞒住,外头有人盯着,倒不如以我跟崔折霄作交换。”

    凌见微厉声道:“他敢!”

    深夜中这一声格外响亮,她吼完了发觉不对,连忙掩住口鼻,了了看她一眼:“他有何不敢,难道你拦得住?”

    “他这是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凌见微不是傻子,她身为崔氏主母,与高门贵妇来往,对各大士族的家境及人际关系了如指掌,自然也知晓皇帝为了能有个孩子急成了什么模样,连民间偏方都用上了,这种情况下,若是被人得知皇帝还有个孩子藏在民间,那么这个孩子便是众矢之的!

    崔肃要用她的女儿替代崔折霄?做梦!

    “他这么做也能理解,阿娘。”

    了了低头,她的睫毛又黑又长,轻轻颤动时像蝴蝶的羽翼,在凌见微看来是多么脆弱,多么惹人怜爱!

    “我不会允许的,崔肃若是想这样做,就得先杀了我!”

    第68章 第三朵雪花(十三)

    ☆

    凌见微义愤填膺, 一片真情,了了却没有很感动,她不喜欢这种说法, 她不喜欢旁人为自己而死, 她更喜欢凌见微去除掉她的敌人。

    “但他已经决定了。”

    凌见微道:“他决定是他的事, 总之你放心,阿娘是决不会答应的。”

    事已至此, 凌见微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她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去找崔肃,狠狠给他来上一巴掌, 质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 是不是不愿意看见她们母女好过?!

    崔肃同样辗转反侧一夜,他越想越觉不对,女儿只是个六岁孩童, 六岁的小女孩能懂什么?可了了的语气与目光又在他脑海中流连不去,那绝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模样,他的女儿, 应当天真烂漫,乖巧可爱, 怎么、怎么会有那样一副利欲熏心的面孔?

    经过许久挣扎,崔肃最终决定与妻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怕了了知道, 这孩子如今在他眼中邪性无比, 崔肃很担心妻子与她相处久了会深受其害, 所以特意等到了了去前院读书, 才去寻凌见微。

    原本崔肃已做好硬闯的准备,今日妻子若是不见他, 他便是明知她要生气,也定要闯进去!

    出人意料的是凌见微并未拒绝,而是令人请他进去,崔肃一见到她,目光便止不住变得痴缠,脑子里混沌一片,连想说什么都忘了,结结巴巴地问:“夫人,你、你还好吗?你的身子可、可好些了?我听说……”

    “你想说什么?”

    凌见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用顾左右而言他,直说便是。”

    崔肃在来之前便已做好心理建设,无论妻子将怎样生气埋怨,他都不会有丝毫怨言,“夫人,有件事我一直隐瞒着你,是关于折霄的……夫人先别生气,请听我一言!”

    之前每次一提到崔折霄凌见微就会发怒,崔肃下意识便认为自己说起这个人名妻子会赶自己出去,所以抢在凌见微之前开口,可凌见微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怒火中烧,反倒冷静无比,“你究竟说是不说?”

    她不像他想得那样暴躁易怒,令崔肃颇为奇怪,不过他还是选择坦诚:“这件事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我怕夫人知道了会为我担心,也怕崔凌两家受到牵连,还请夫人原谅我隐瞒如此之久。”

    凌见微隐忍地握了下拳头,额角青筋动了动:“你到底说不说?”

    “折霄并非我亲生。”

    说出这句话后,崔肃有些期待地等待妻子反应,他想,夫人一定高兴极了,因为他从始至终都不曾背叛过她,即便是将崔折霄接回府,也是另有苦衷,若是能借此机会夫妻和好,那真是再好不过。

    “哦。”

    凌见微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发现你那位外室,给你戴了绿帽子?”

    崔肃一愣,表情呆了下,解释:“并非如此,夫人你误会了——”

    凌见微不会让崔肃知道自己已经知晓崔折霄的真实身份,她觉得就是女儿表现的过于聪慧,崔肃才敢打这个偷梁换柱的主意,此事一旦泄露出去,那岂止是崔家要遭殃?他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什么都敢拿去赌。

    “夫人你听我仔细与你说,折霄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实际上,他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崔肃说着,压低了声音往前,凌见微立刻道:“你别靠我这样近,离远了说,我一样听得清。”

    这下他只好站在原地,以极为细微的声音告诉凌见微:“折霄乃是当今陛下的亲生骨肉,也是他膝下唯一一个孩子,我将他带回崔家,只是为了不让他人知晓,免得有人暗下毒手。”

    凌见微:“那你为何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夫人。”

    崔肃严肃地叫了一声,“你可知昨天晚上,了了与我说了什么?”

    凌见微没有回话,等待崔肃开口,崔肃迟疑片刻,终究是对她说:“了了威胁我,说她想要成为崔折霄,代替崔折霄,去做陛下的孩子。”

    说完这些话,他全心全意等待妻子回应,殊不知凌见微心里已是大笑不止,这笑是自嘲,也是对崔肃,这种鬼话他居然也说得出口,他竟能把这些罪责,往女儿身上推!

    凌见微又一次怀疑起自己这些年来痴情厚爱究竟托付给了怎样一个人,不过她并没有当面揭穿,而是和气地问:“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你我夫妻一体,本就不该有所隐瞒,除了夫人,我也找不到能让我信任之人——”

    凌见微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这话说的有趣,我也算是能让你信任之人?那最开始你带崔折霄回来时怎地不告诉,结果女儿去威胁你了,你才告诉我?一个六岁小女孩的威胁,就这么厉害?崔肃,你可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她将手里的梳子啪的一声摔到桌子上,面对崔肃冷笑不止:“你若是敢大大方方承认,你就是想要富贵荣华,你就是想要加官进爵,我还能高看你一眼,可你说什么,了了威胁你,怎么,你做这些,全是了了逼的?”

    “她逼着你带崔折霄回来给我添堵,她逼着你瞒着我不告诉我真相?既然这么说,那你干脆告诉所有人,你不愿意做的事情,通通是你六岁的女儿逼的好了!”

    崔肃被骂得狗血喷头,不知从何解释起,他没想到自己鼓足勇气和盘托出,妻子竟是一个字也不信。

    “不,夫人,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我听够了!”凌见微烦躁不已,“你这种话说的还少吗?我嫁进崔家,从老太爷老太太那受了多少气,哪回你不是说请我多多包涵,因为那是长辈?你两个弟妹对我说话夹枪带棍,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就想压我一头,你一心只要手足情深,又是我来忍让,这些也是了了逼你的?那她可真厉害,她还没投生到我肚子里,就知道怎么逼你去干那些富贵险中求的事儿了!”

    自两人成亲至今,崔肃头一回被妻子指着鼻子骂成这样,要知道先前哪怕是他带崔折霄回府,凌见微都没有这样生气。

    对她来说,污蔑了了,比夫君背叛来得更严重。

    崔肃哪里想得到了了转头就敢跟凌见微说另一套鬼话,一字一句拆开来听,确实都是真的,可连起来那就不是事实,他还想争辩,凌见微问他:“我问你,崔折霄是不是出事了?”

    崔肃哑口无言,无法反驳,见状,凌见微冷笑:“我就说,怎么可能不是呢?你可真是有本事,想拿自己女儿去抵。”

    “夫人,真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凌见微不想再听,她亲自动手把崔肃从房间推了出去,崔肃吃了个闭门羹,站在门口是茫然无措,他欺骗过夫人一次,夫人自然不会再信第二次,一个会说谎的男人,和六岁女儿的童言稚语,谁的话可信度更高?

    不过崔肃到底还是不死心,他转头就去了崔折霄的房间,想看看一夜过去,这孩子的脸有没有恢复,昨天晚上他被了了的话震惊的忘记要叫大夫,停了一夜,这脸该不会真的救不回来了吧?!

    崔折霄今日没有去家塾,他不敢去,从前他还能欺骗自己说莫欺少年穷,今日虽落魄,可总有一日他能出人头地,到时再将这些欺负过自己的人一一报复回去,眼下他却是万念俱灰,再生不出任何希望,这样一张脸,被丢到大街上乞讨,都会被好心人嫌弃过于恐怖。

    未来?他还有什么未来?翻身?他还要怎么翻身?

    所以他不吃不喝,对崔肃的到来漠然不理,崔肃见他如此,也是愧疚难当,只能勉强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你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找大夫,你的脸一定能治好的,一定能。”

    崔肃也只能这么骗自己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崔折霄的脸真的能治好,之后哪怕会暴露,他也会立刻将崔折霄转移,不能再让他留在府里。

    可大夫请了几个,通通摇头叹息,说这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病,这大夏天的,怎么会有人把脸给冻坏了呢?

    崔肃不肯相信,连连追问,大夫只差没举手发誓:“崔大人,在下如何敢与您说谎话?令郎这张脸,确确实实是被冻坏的,但这又不是冬天,寻不到病因,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能好不能好,得看他造化如何。”

    冻伤没别的药可以开,只能涂抹药膏,这些药膏当然没有用,人间冰雪,怎能与了了相比,见崔折霄的脸是真的好不了了,崔肃彻底绝望,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

    了了早就知道崔肃会屈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穷人喜欢知足常乐,身居高位的人却不能容忍一点闪失,他们不能接受失去,崔肃也不例外。

    所以当崔肃抢在凌见微前头来家塾接她时,了了很乖地跟着他走了,从前他跟凌见微还没有闹崩时,常常喜欢逗她,大概是身为父亲对于女儿的爱意,崔肃会想摸摸了了的头,走路时也会想牵起她的小手,怕她这么小的孩子走不稳当,平时见面也爱逗她玩。

    可现在,全没了。

    他对她不像是父亲对待女儿,更像是在对待敌人,不得不说,了了不喜欢被人当作玩具把玩,她更享受这种与人为敌的愉悦,因为这说明她很强。

    “……你那天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既然你强烈要求,那就按照你的意思。”

    崔肃说的心不甘情不愿,甚至不愿意拿正眼看了了,了了说:“看样子,你是无计可施了。”

    她可不知道什么叫给人留面子,说话也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崔肃忍了忍,道:“我不明白,你就算能成功替代崔折霄,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宗室会允许你一个小女孩当皇帝?古往今来,没有女人能这样做!”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了了抬眼看他,眼神冷淡,“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皇帝我的身份,如果他想见我,你不得阻拦。”

    崔肃虽忌惮她,却又难免为她担心,“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盯着皇帝?一旦被他们知道你是皇帝的女儿,你难道不想活了?”

    “不会的,他们与你一样。”

    崔肃一愣。

    “我是女孩。”

    了了望着他,不带任何私人感情,陈述着这个事实,“没有人看得起女孩,你们都不相信,皇帝就算有孩子,只要是个女孩,他们就不会在意,向来如此,不是么?”

    崔肃瞳孔骤缩,“你,你——”

    “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不用思考,更不用质疑。”

    “还有一件事,我带崔折霄回来之前,为了以后能在陛下面前证明他的身份,给了两个知情人钱财,让他们隐姓埋名,如果你想替代崔折霄,那这两个人——”

    “你知道该怎么做。”

    崔肃只觉后背发毛,他望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小女孩:“你,你的意思是……”

    “很奇怪吗?”

    崔肃不知如何形容心中此刻的感觉,但面对了了他也只能屈服:“我知道了,可你娘那边,她恐怕不能接受。”

    “她会的,只要你听话。”

    了了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猛烈敲响,是去接女儿却给告知了了已被大爷带走的凌见微,她立马赶了过来,脑海中已掠过无数种女儿被打被骂被威胁的画面,自从得知崔肃想要李代桃僵,她便一直盯着,片刻不敢让女儿离开身边,只有去前院例外。

    “崔肃!开门!快点开门!”

    凌见微砰砰砸门,“我知道你在里头,了了呢?你是不是把她带过来了?快点开门!了了,了了不要怕,阿娘来了,阿娘来带你回去了,崔肃!崔肃开门!”

    东跨院这边很大,叫得再大声也没人听得见,院子里下人也不敢往外乱传,凌见微治家手段向来厉害。

    等崔肃打开房门,凌见微眼里压根看不见他,进门到处看,然后直奔了了,伸开双臂就要把女儿拥入怀中,被了了避开,她不觉失落,反倒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了了不要她抱,说明跟平时一样,要是乖乖给抱了,凌见微反倒要怀疑崔肃对她的女儿做了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横眉冷对:“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别打扰了了?你想做什么?”

    了了也看着崔肃,崔肃接收到了她的意思,嘴唇动了动,对凌见微说:“夫人,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已经……将此事上报给了陛下,了了,很快就不是你我的女儿了。”

    这对凌见微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宝贝,说不是她的,就不是她的了?

    她放开了了扑上去捶打崔肃:“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做?崔肃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了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你自己要富贵,要往上爬,你拿我的女儿当牺牲品!崔肃!我真是瞎了眼,当年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崔肃也是心如刀割,他任由妻子打骂,却依旧坚定:“夫人,接受现实吧,已经……覆水难收了。”

    凌见微想大叫,想痛哭,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哪怕这颗心碎了,她也得忍住,既然崔肃已经这么做了,那么保住女儿的命就是最重要的,哪怕了了以后不能再叫自己娘,她也不可以说出去!

    了了静静地看着凌见微在短短时间内收拾好全部情绪,并且恢复理智,眉头微微挑了一下,显然凌见微比她预料中更为有用,也不枉她多说了那些话。

    凌见微一哭,双眼就会泛着肿,她不要崔肃假惺惺的关心,而是自己找了个位子坐,问崔肃:“……跟我说说吧,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说清楚,我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做。”

    崔肃心疼之余,哑然。

    他从没想过,柔弱细腻的妻子,竟也有如此坚强的一面,如果他早知道,早知道的话……兴许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他们一家三口还是会如原来那样幸福。

    但正如他所说,覆水难收,想要回到过去已不可能,眼下,为了崔凌两家的未来,也为了他们各自的性命,必须将事实串通清楚,这样陛下派人去查,才能滴水不漏。

    凌见微听完了崔肃所说,也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既然如此,以后崔折霄便是你我的亲生儿子,是不是?”

    既然身份互换,那么年纪也得换掉,凌见微脑子转得很快:“当年我生了了时,因为是个女孩,刚喊了性别,老太爷跟老太太脸色就不大好看,之后连抱都没抱一下,这里可以做文章,他俩根本没见过了了是女孩还是男孩。小孩子刚出生时长得难以分辨,完全可以替换。”

    “当年接生的婆子呢?”

    “已经死了。”凌见微说,“那是我娘家的陪嫁婆子,前两年病死了,她无儿无女,不会有人知道。”

    也就是说,死无对证了,崔肃想了想又问:“还有当年伺候的乳娘以及下人,她们……”

    “呵。”

    凌见微忽地冷笑一声,崔肃被她笑得莫名,不解地问:“夫人,你……”

    “当爹可真轻松,了了从前跟我说过这句话,我说你在外头辛苦,所以难免在家中有所疏漏,她说,树上的蝉从早叫到晚,她熟悉蝉鸣都胜过熟悉你,那时我不以为然,现在想想,孩子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崔肃哑口无言。

    凌见微惊觉自己扯远了,对崔肃说:“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跟其它人家不一样,了了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与你成婚数年,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怎么舍得假她人之手?她的衣食住行尽是我一手包办,虽有养娘打下手,但事情过去那么久,她们恐怕记不清楚。”

    崔肃闻言,这才知道自己都错过了多少,他愧疚难当,想跟凌见微道歉:“夫人,是我对你不住……”

    “这些话就别说了,总之身世这一块,我能解决,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让以前认识崔折霄的人不要胡乱开口,免得坏了你的好事。”

    到了现在,凌见微还是认为崔肃才是那个利欲熏心,要拿自己女儿去博富贵的人,而崔肃有苦难言,也不得不默认,反正他就算是说实话,凌见微也不信。

    “夫人,以后如何对待折霄,还需我见过陛下之后再做决定。”

    凌见微点了下头:“你到时通知我一声就行,事儿都说完了吧,说完我们就先走了。了了?”

    了了全程都很安静,表现十足像个身不由己,只能任由大人安排的孩子,于是凌见微对她愈发怜爱,也就愈发怨恨崔肃,夫妻之间的裂痕到了现在,已是不可能再破镜重圆了,崔文若心心念念的弟弟,恐怕这一次没了出世的机会。

    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照亮地堂,了了心情很不错,她在青砖路上跳了两步,看在凌见微眼里,只觉孩子如此天真,却要成为大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其实她心里清楚,崔肃本可以从外头随便找个男孩顶替,可他非要选女儿,就说明他根本不是真心为了朝纲着想,只是要意图满足一己私欲,可怜了了,有这样一个爹。

    “了了,等……事情结束,阿娘就跟你阿爹和离,好不好?”

    了了却说:“用不了那么久。”

    凌见微没听懂:“嗯?”

    “没什么。”

    了了一脚踩上凌见微的影子,凌见微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儿有如此童心,哪怕是有无数忧虑,此时她也只想陪着女儿玩耍,干脆也去踩了了的影子,可这小孩灵活无比,凌见微跑得气喘吁吁,愣是一下也没踩到。

    最后了了躲进树荫下,她说凌见微:“你太弱了。”

    凌见微养尊处优,十指纤纤连个茧子都不长,脚底板都比常人柔嫩,自然走不了几步就会喘,再加上她的头发,她的首饰,当然比不上了了灵活。

    崔肃站在书房的窗口,远远望着母女俩打闹,他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却感到了无法言喻的悲凉。

    第69章 第三朵雪花(十四)

    崔肃办事很有效率, 毕竟他若不照了了说得去做,他自己也要遭殃,皇帝从他口中得知自己竟还有个亲生的女儿在外头, 第一时间竟忘了要派心腹去查, 而是立刻要崔肃将人秘密带进宫来!

    “不, 不!崔卿,还是不要将孩子带进宫。”

    崔肃还没退出殿外便被皇帝叫住, 皇帝激动万分,“太危险了,宫中有不少宗室的人, 你、你安排个时间, 朕要亲自出宫去见她!”

    崔肃一听,连忙阻止:“陛下,这万万不可!您若要出宫, 势必会惊动朝臣,到时候动静更大,了……小主子, 怕是也要遭殃。”

    皇帝是个软耳根,他听崔肃说的有道理, 可心里又真的想见女儿,一时间,激动、兴奋、喜悦、担忧……种种情绪汇聚于一处, 令他无法安心, 在殿内来来回回的走, 一边走还一边幻想, 那该是个怎样的孩子呢?一定十分天真烂漫,在宫外长大的孩子好啊, 崔卿真是忠臣,竟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作外室子,实在是令人感动。

    他想不出办法,便将崔肃夸了又夸,崔肃受宠若惊,连忙表示自己只是略尽本分,皇帝见他不骄不躁,虚怀若谷,更是赞叹不已。

    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再过半个月,便是皇后生辰,到时朕让皇后摆上宫宴,你让你的妻子带着孩子入宫来,朕……朕想办法与她见上一见,崔卿意下如何?”

    崔肃行礼:“陛下英明。”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便这么说定了,你……你回去后,好好跟孩子说,不要让她记恨朕这个父皇,朕是有苦衷的,还有,孩子的母亲……你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陛下,娘娘名为云素,是当年陛下宫中的点茶宫女。”

    皇帝哪里记得住多年以前自己醉酒后宠幸的宫女,像这种事,内务府那边甚至都不曾记载,若非崔肃斗胆据实以告,皇帝根本没往这儿想。现在那孩子究竟是不是亲生,已经无所谓了,皇帝只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意味着他是有能力做父亲的。

    崔肃回府后,将此事告知凌见微,凌见微听说入宫见皇帝,不免有些担心,可一时间,她又不能流露出来,一来是不想被崔肃看出自己露怯,二来则是不能情绪太过激动。

    “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崔肃还在做着和好如初的梦,他觉得夫人既然已知晓崔折霄并非自己亲生,那么两人之间的误会便也解开了,想着,竟悄悄伸出手,试图握住凌见微。

    凌见微正在想要如何把女儿打点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稍大一些,毕竟在皇帝心里,她应该是八岁而非六岁,那位名叫云素的宫女离宫时是在八年前,这个时间线是没法混淆的,不可能说离宫两年后才生下孩子,既然这样,了了就得是八岁,不能是六岁。

    她想得几乎焦头烂额,陡然手叫人碰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甩开,怒视崔肃:“你做什么?”

    崔肃讨好道:“夫人,我们之间的误会……”

    “两人都不知情才叫误会,什么时候单方面说谎也算?”

    凌见微此刻根本没有心情风花雪月,崔肃越是想与她和好,越表现的深情急切,凌见微越觉他可怕——他刚决定把女儿转送给旁人,扭头就当无事发生还要继续岁月静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狠心?

    两人的想法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可苦了只能看不能说的崔文若,眼见爹娘共处一室,彼此之间却没有丝毫温情,反倒是阿娘将阿爹当作仇人,崔文若急个半死,她真的不明白阿娘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六岁的小孩耍得团团转,那了了口中,有一句实话吗?

    要是可以,崔文若恨不得化身月老,用红线把她亲爹亲娘死死缠在一起,让他们赶紧给自己生个亲弟弟,可惜,她没这本事。

    原本崔文若认为了了不好好对待崔折霄会给崔家带来灾祸,现在她才明白,最大的灾祸就是了了本人,她根本就是疯了!居然想出这样一条狠毒的计策,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遭罪的会是谁?

    “阿娘,你怎么就不懂呢?阿爹是真心爱你,你却让了了骗成这样,但凡你愿意听阿爹好好说话。”

    崔文若心痛至极,无计可施。

    她也不懂为什么原本恩恩爱爱的爹娘一瞬间会成陌路,哪怕有了了在中间煽风点火,按理说也不该这样,这让崔文若感到很陌生,她觉得阿爹还是那个阿爹,可阿娘却变了,变得很奇怪很奇怪,有时候她都要怀疑,既然自己能被了了替代,那兴许阿娘也被什么奇怪的人替代了呢?

    老太太得知这回皇后娘娘寿辰,各府主母可携女眷参加,当下就让人传话给凌见微,让她别只带了了一人,二房三房的侄女也不能落下,毕竟是做大伯母的,家里的姑娘们嫁了好夫婿,崔家才能更上一层楼。

    凌见微为了了操心还不够,让她听老太太的再为二房三房操心,怎么可能?那几个丫头听她们亲娘的话,没少背地里笑话了了没弟弟,笑话她生不出儿子,她是疯了才会给帮人抬轿。

    而且这次入宫,皇后娘娘的寿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见了了,凌见微担心女儿太小会说漏嘴,所以写了好几套词,把皇帝一定会问的,可能会问的问题全都写了下来,并且模拟出好几种回答,从中选出最得体也最合适的交给了了,让了了一定要背下来。

    一旦露出马脚,就全完了。

    了了拿着厚厚一沓纸,她发现凌见微的文笔措辞很是不错,便接受了这份好意,同时随口道:“阿娘写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看别人写得酸溜溜的故事?”

    什么穷书生美狐妖,齐人之福中榜娶亲双喜临门的故事,了了已经听腻了,故事里的狐妖千金公主,必定都对书生一见钟情,要死要活与他私奔,一点意思也没有。

    凌见微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写这么点东西都已经耗尽了脑子了,哪有那写故事的本事?你呀,别看那些故事你不爱听,嫌老套,可那都是读书人写的,寻常人哪里写得出来?”

    了了说:“有什么写不出来,笔在你手上,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

    凌见微还是摇头,但却将女儿的话记在了心里,宫宴当日,她不顾了了的拒绝,强硬给她穿上一身粉白色的裙子,还戴了珠花,见了了冷着脸不高兴,凌见微说:“怎么了,你天天穿得跟个假小子一般上蹿下跳,又是去前院读书,又是拿着剑到处乱舞,为娘说过你什么了?今儿可是大日子,不能闹小孩子脾气。”

    了了穿上这么多层衣服,裙摆还那么长,感觉浑身难受。

    “别忘了今日入宫是干什么的,别人家小姑娘都这么穿,惟独你不这么穿,搞得这么特殊,人群里,不是一眼就看见了?万一身份暴露,那可不是好玩的。”

    闻言,了了也只能默许,不过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如今时机尚未成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免要做些自己不愿意的事,但这笔债,她早晚能讨回来,就从崔肃身上讨。

    皇帝今儿一整天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掐着时间到了点,他立刻摆驾前去皇后宫中,皇后受宠若惊,没想到今年的生辰,陛下居然来得这样早,随后就发现,陛下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宴会中的某个人。

    皇帝的后宫大约有三十来号人,后妃们之间的关系,比寻常人家的妻妾还要和谐,反正大家都没孩子,争抢来争抢去,谁能争得过皇后?以后要是真的过继宗室子,必然是要记在皇后名下的,所以今儿皇后生辰,妃子们全来了,祝贺是真心祝贺,讨好也是真心讨好。

    皇后虽不在意皇帝动凡心,可她爱面子,陛下喜欢什么样的美人都是他自个儿的事,可今日来的,大多是各府主母,与云英未嫁的千金小姐,陛下这个岁数,可千万别说看上某位大臣家的姑娘,更别是看上某位……夫人。

    由于皇帝掩饰功力不到家,皇后越盯着他看越是心惊胆战,陛下这是在干什么?他怎么、怎么在看人家崔督查的夫人?

    “咳咳。”

    皇后清清嗓子,见崔督查夫人家的孩子似是弄脏了衣服,带着孩子下去清理,她刚松了一口气,随后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儿,疯啦,陛下疯啦!他这是一点都不遮掩了?崔督查夫人一露面,他便盯着人家瞧,现在人家出去了,他还想跟着出去?!

    可除了替皇帝掩饰,皇后又能做什么呢?这种丑事可千万别传出去,同时她也不忍看见崔督查夫人受辱,便轻声叮嘱一名宫婢跟上去,必要时候弄出点“动静”来,反正将陛下吓跑就成,他那点儿胆子,不敢光明正大。

    凌见微按照约定,将了了带到了东阁偏殿,她望着粉雕玉琢的女儿,一想到很快这孩子便成了别人家的,心中便悲伤不已。

    “了了,记得阿娘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一会儿不管谁来了,你都不能忘记。”

    了了点了下头,凌见微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后悔,会抱起女儿逃走,一咬牙,逼着自己转身,了了看得分明,凌见微离开的瞬间,有一滴滚烫的眼泪甩了出来,恰好落在她的手背。

    了了不喜欢这种感觉。

    过了没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他穿着一身绯色衣袍,袖口与下摆绣着祥云龙纹,长得还算不错,但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皇帝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其实他早不记得崔肃所说的点茶宫女长什么模样,但想来不是人间绝色,否则自己不至于印象全无,没想到她为他生的女儿却样样出挑,小小年纪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

    皇帝轻咳两声,问:“你见到我,难道都不害怕?你家里人呢,他们怎么没有陪着你,又怎么允许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了了看着他,没说话。

    皇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当作傻子,他还乐此不疲继续逗了了:“不说话啊,是不是害羞啦?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从哪儿来,爹娘叫什么?”

    了了的反应是转过身去背对皇帝,这些问题是凌见微之前揣摩过的,也都写了正确答案,可了了没有按照凌见微说的去做,皇帝愈发对她感兴趣,他没有孩子,看别人家的孩子眼馋,但又不能过去抱,让人觉得自己很想要孩子,不也是丢人吗?

    眼前的这个不是别人家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是女儿,但皇帝仍旧很是激动。

    见他还要装疯卖傻,了了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

    皇帝没把她的话当真,笑着说:“这么厉害呀,那你说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我是了了,你是皇帝。”

    皇帝一愣,没想到这孩子居然真的知道,当下吃惊不已,先前只觉得这个小女孩透着股机灵气儿,这会才觉得了了不一般,“……肯定是崔肃,也就是你现在的阿爹告诉你的,对不对?”

    了了指了指他的靴子:“下回要装,就别穿只有皇帝能穿的鞋。”

    鞋子上还绣龙纹呢,这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敢穿敢用?

    皇帝沉默片刻,努力回想崔肃曾说过的话,当时崔卿说这孩子十分聪明,年纪虽小,却比许多大人脑子转得快,皇帝那会不信,觉得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崔家养了这么久,小孩子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还不是得等大人照顾?

    “……那你知道,咱俩是什么关系吗?”

    了了点头。

    “那你说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了了却不顺着皇帝的话走,反过来问皇帝:“你能认回我吗?”

    一句话令皇帝脸上笑意渐淡,因为这几个字就跟刀子一般,直直插在皇帝心头,他能认回去吗?他想认回去吗?他当然想,但他不敢。

    虽然了了是个女孩,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保证不了她的安全,宗室一旦发起疯来,哪里会管孩子是女是男,直接杀了拉倒,到时孩子没了,他们顶多找个顶罪的出来,而自己这一生,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皇帝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怕自己太高让女儿感到不安,就在了了面前蹲下:“现在还不能,但了了,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有时候,不做皇家人,反倒比较幸福。”

    他说得惆怅万千,令人深感其身不由己,了了却没有被打动,而是毫不客气地说:“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皇帝还在伤心呢,突然被刺了这么一句,人一愣:“什么?”

    “你是皇帝,又不是平民,要是做平民比较幸福,你怎么不去?”

    皇帝震惊地看着她,了了才不信他的话呢,皇帝在忧愁什么?他吃穿不愁,还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唯一忧愁的,不就是权力没有完全集中在自己手上,身为帝王却还处处受人掣肘,但归根结底,原因出在他自己身上,因为他太无能了。

    没有足够的才能,也没有清晰的用人能力,甚至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重,这样一个人当皇帝,是奸臣的福音,百姓的噩耗,因为他势必是个糊涂蛋。

    皇帝感慨说不做皇家人比较幸福,就如同一个富可敌国的人说有钱一点都不快乐,还是当穷人最纯粹——可也不见他把钱都拿出来给大家伙分一分。

    了了才不信呢,皇帝手握大权,怎么会不幸福?不幸福他为什么还要当?早早把皇位让出去不就得了?还硬赖着做什么,不就是因为这是好东西?

    对于了了的话,皇帝是半天张不开口,半晌,他艰涩道:“了了,有些事情,小孩子不会懂,等你长大了……”

    “长大了就会懂。”

    了了看着他,“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次了,大人想要糊弄小孩子时,都喜欢这么说。”

    皇帝:……

    到底是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又还这么小,皇帝对她充满爱意与包容,于是试图跟了了讲道理:“我也想认回你,想光明正大做你的父皇,可是了了,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即便是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名不正言不顺。”

    了了没有反驳,她想了想,问:“既然如此,我做什么都可以。”

    皇帝点头:“对,这次回去后,我会派人跟在你身边,时刻保护你的安全,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吩咐崔肃,他不敢不听。”

    “我想让阿娘跟崔肃和离。”

    皇帝先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了了口中的阿娘是崔肃的妻子凌氏,他不由得感到稀奇:“这是为何?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人家夫妻俩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要人家和离,是什么道理?”

    虽然皇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凌见微是否自愿,但他下意识便会为崔肃说话。

    “不可以?”

    了了别过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是别认我的好。”

    皇帝连忙道:“也不是不行,可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否则崔肃找我诉苦,我要怎么回应?”

    “你不是皇帝吗?”

    了了问他:“皇帝究竟是什么?”

    是说一不二,是杀伐决断,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人能够撼动的地位,若是做点什么事情还要跟臣子解释,那他到底为什么要当皇帝?

    皇帝被说得哑口无言,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女儿和自己原本预料中的完全不同,他原想着,这样的小女孩,一定娇气可爱极了,要父亲哄着疼着,哪怕不能认她,皇帝也想好了要如何照顾她一生。

    他会为她选择一位世上最好的郎君,让她后半生能有依靠,要让那人不敢背叛她,永远对她忠贞,哪怕是他百年之后,也要女儿能够享有荣华富贵。

    可他的这个女儿,似乎并不是什么安分乖巧的小丫头。

    皇帝问:“你平时在崔家,都做些什么?我送给你好多好多新衣服跟漂亮首饰,好不好?是全京城小姑娘都喜欢的,你也一定会喜欢。”

    了了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玩具?工部有不少能人巧匠,你喜欢拨浪鼓,还是布娃娃?”

    了了仍然摇头。

    皇帝顿了下,继续问:“那了了,你想要什么?”

    了了望着他:“你能给我什么?”

    皇帝愣是被她给逗笑了:“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就是这一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了了摇头:“但你都不能认我。”

    刚说完大话就被打脸,皇帝尴尬地咳嗽两声:“也是有些暂时做不到的事,但以后说不定能做到。”

    “你年纪不小了。”

    了了毫不客气地说,“精力最好的时候你都做不到,老了就更做不到了。”

    皇帝彻底沉默,他是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但也没人敢在他跟前用老来形容他,宗室们跳得那么厉害,不就是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能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她很聪明,很敏锐,也很大胆,这样的品质,皇帝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就是先帝。

    怎么就是个女孩呢?如果她是个男孩,他会倾尽所有,哪怕是这条命豁出去,也要为她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可,怎么就是个女孩?

    皇帝心里有着对女儿的骄傲,也有着深深的遗憾,这份遗憾太过明显,根本掩饰不住,被了了看得清楚,她问:“不行吗?”

    皇帝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于是了了又重复了一遍:“女孩,不行吗?”

    安静的偏殿内,一大一小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皇帝惊疑不定,了了面无表情,直到门外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打断这死一般的寂静。

    第70章 第三朵雪花(十五)

    皇帝眉头一跳, 他已再三吩咐过不许人靠近打扰,这脚步声又是从何而来?

    在他疑虑之时,了了已抓起手头一枚果子, 只听扑通一声, 哎哟一叫, 那脚步声变得紊乱,随后是摔倒在地的闷响, 皇帝马上起身打开房门,就见一个小宫女被吓得魂不附体,见到他拼命跪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无意路过此处, 并非有心打扰陛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帝处处受宗室左右,最厌恶有人窥视帝踪,原想叫人将这小宫女拖出去处理干净, 转念想起女儿就在身后,在小孩子面前行此刑罚不大好,便不耐烦地说:“下不为例, 记住,你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小宫女连连磕头谢恩, 皇帝的确不打算将她杀了,却也没这么容易相信她说的话,小宫女一瘸一拐地跑走后, 他出声唤了人, 是个身材瘦小的内侍, 皇帝与他说了几句, 内侍便领命而去。

    “你是要将她杀了?”

    皇帝立刻解释:“怎么会?她不过是个路过的小宫女,我又不是恶人, 杀她做什么?”

    “只有杀了她才能彻底保证我的安全,你是这么想的。”

    皇帝:……

    “不过你今日的行为也不算多么隐蔽,稍微熟悉你的人都能看出来。”

    皇帝不信:“不可能。”

    了了:“打赌吗?若是我赢了,就让崔肃跟凌见微和离。”

    皇帝思考再三,对了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两口子和离与否,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不插手,也不许旁人插手,行不行?只要崔肃的妻子愿意和离,我保证她一定能顺利和离,这样可以吗?”

    了了本身对皇帝也没抱多大希望,这个回答已是她预料中最好的那个,于是两人达成共识,皇帝问:“你说稍微熟悉我的人都看得出来,那你对我不熟悉,怎么也看得出来?”

    了了瞥他一眼:“我比你聪明。”

    皇帝:……

    他发现自从见了女儿,自己无言以对的情况时有发生,但还能怎么办呢?谁叫他这一生恐怕都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此时凌见微从远处走来,她很担心了了跟陛下说话时发生什么纰漏,更担心说得久了,年纪还小的女儿会真的产生认知障碍,将皇帝当成父亲,反倒跟自己不亲了。

    所幸了了一看到凌见微,便毫不犹豫离开皇帝身边,皇帝心里清楚她是凌见微一手带大,但难掩心酸,总觉得若自己早些知道她的存在,必然会让她过得更好,崔氏一族这一代全靠崔肃一人撑,利字当头,恐怕崔家琐事不少。

    他对凌见微点点头,称赞道:“你将了了养得很好。”

    凌见微低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是妾应尽之责。”

    了了回头看向皇帝:“皇后。”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与凌见微走了,留下皇帝一人在风中凌乱,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提到皇后?这跟赌注有什么关系吗?

    而凌见微也在好奇此事,了了告诉她:“从寿宴开始,皇帝进场,皇后便一直在看他。”

    那并不是出自爱意的凝视,而是对能掌握自己生杀大权之人的揣测与观察,一个人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除却天生的敏锐之外,更多的都是来自后天的培养或习惯,皇后便是如此,皇帝无能,导致她生不出孩子,在没有时间验证之前,她必定是遭受到最多攻击弹劾的那一个。

    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而能稳固后位的,除却强而有力的娘家,说到底还是得看帝王的心放在谁那儿,她阻拦不了皇帝左拥右抱,便会竭力去做一位贤妻。

    贤妻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凌见微不也如此?

    “你是说,皇后娘娘有可能看见了?”

    了了:“不是可能,是一定。”

    凌见微手心捏出一把冷汗:“这,这太危险了!”

    “不会。”

    凌见微一愣:“什么不会?”

    “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拆穿,更不会与我为敌。”

    凌见微发觉自己跟不上女儿脑子转的速度,下意识问:“为什么?”

    “她没有孩子,娘家又没落,就算过继宗室之子,以皇帝的年纪与身体状况,不会有时间过继婴儿,或是年纪小忘性大的孩子给她慢慢培养,一个有母有父,知母知父的孩子,想要拉拢,绝非易事。”

    凌见微似乎有点明白了:“所以她宁可跟你交好?”

    “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这一次,了了没有为她解答,“你自己想。”

    等她们回到寿宴,皇后果然没有提及此事,这让凌见微一度以为女儿是在胡说,回程路上,她问了了:“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我可还没来得及跟你讲。”

    士族千金长到一定年纪,便会跟随母亲学习管家,以及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世家们彼此联姻盘根错节,要记清楚每个人的名字出身,家中情况,如何称呼,性格怎样,是否能够来往——这些事是很花精力的。

    凌见微还没教给了了,其实就算她教,了了也不会愿意学,她厌恶跟人打交道,尤其跟人打交道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家中男人。

    “家塾听到的。”

    夫子们会结合时政讲课,这也是了了为何会坚持去家塾的原因,否则死读书谁不会?她过目不忘,看一遍即可倒背如流,为什么要跟一群崔家子弟同堂而读?

    很多时候,一条小小的、听似不起眼的信息,很可能意味着某些大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反过来也是如此。

    凌见微越听越感觉女儿了不得,恍惚中她生出自豪感,她的女儿哪里比男儿差?崔家前院家塾那群子弟,没一个功课比了了好,她还是年纪最小也是最晚去读的学生!

    “此番回去,你可以跟崔肃和离。”

    浮现在凌见微脑海中的第一件事,是凌家,她想起凌老太太曾说过的话,虽然再三告诫自己无需在意,可真的要去做了,却无法立刻做到彻底割舍。

    了了问:“你是想继续留在崔家,与崔肃日夜照面,重归于好?”

    凌见微矢口否认:“自然不是!”

    和离的渴望终究占了上风,大概是与了了在一起久了,沾染上了她自由的性子,每在崔府多待一日,凌见微都觉窒息,她感觉自己已经受够了,再不想蹉跎时光,最可笑的是,她努力想要得到老崔公老太太认可时,他们怎么都不肯给她好脸色,只因她生不出儿子。

    现在凌见微依旧生不出儿子,老崔公老太太却见天的派人给东跨院送东西,为的就是想稳住凌见微。

    一部分是为崔家的名誉,另一部分,则是忌惮凌家。

    “如果要和离,我须得回娘家一趟,将此事说与父母兄长。”

    怕女儿误认为自己软弱,凌见微解释道:“我朝对出嫁女要求颇多,和离后三年必须再嫁,不得带走前夫的子女,不可立女户,若真的能和离,咱们就得回凌家住了。”

    凌见微怀念未出阁时的日子,那时她在家中受尽宠爱,无比自由,那是自己的家,想怎样过日子就怎样过日子,哪里做得不好,自己的亲娘亲爹也不会不满,但在崔家却完全相反,再没了惬意的生活,要承担起主母之责,说实话,二房三房两个妯娌盯着管家权这么久,凌见微早就不想管了。

    了了没说话,凌见微自己说个不停,她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没那么信任娘家了,若她真心认为回到娘家就能重新得到幸福,她就不会这样一直说,就好像不是在宽慰女儿,而是在给自己打气。

    一个女人一旦出嫁,就没了家,娘家不是家,婆家也不是家,娘家可以不要她,婆家可以赶走她,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崔肃在宫门等妻女出来已经等了许久,一见凌见微,他便有许多问题要问,但还是忍着上了马车,今晚女眷入宫拜见皇后,他只能在外等待,心里紧张至极,就怕了了露馅,同时也再三警醒自己,怎么就真的干了这种糊涂事!

    不被拆穿还好,一旦被拆穿,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凌见微没有心思跟崔肃讲今晚发生之事,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去,再好好想了了的话。

    而皇帝在得到内侍禀报,说那小宫女在离开后没有去找任何后妃,而是回了自己当差的地方,调查了她平日里认识的人后也发现,小宫女出身干净心思也单纯,可能那一日真的是误闯。

    皇帝沾沾自喜,恨不得立刻就跟女儿炫耀,这场赌注,是自己赢了。

    虽不能见面,但却可以书信来往,最近皇帝喜欢写字赐给百官,崔肃是得到最多的那个,因为皇帝赐给别人的字儿,那实打实的都是字儿,给他的就全是信。

    提笔时,皇帝不觉想起那晚分开前,女儿最后对自己提到的人,是皇后。

    想到这里,皇帝马上叫人进来吩咐,令他们盯紧皇后宫中的人,同时对那小宫女也不可懈怠。本来他是不想胜之不武,跟孩子打赌,赢也得赢的磊落,谁知这一查,还真就查出来了不得的东西!

    皇后宫中有一宫女,与那日的小宫女恰好是老乡,这小宫女在御膳房烧灶头,因为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很受人喜欢,常常被人请求帮忙。皇后宫中那宫女,去御膳房传皇后口谕,说是要点什么蜜瓜香汤,负责盯梢的内侍发现,这两人不仅认识,那一盅香汤,还是小宫女亲自端出来的!

    皇帝这下全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没赢,那小宫女还真就是皇后的人!

    他又是生气,又是骄傲,气自己这样不小心没察觉,若非女儿提示,此事便要抛之脑后,骄傲他的女儿如此敏锐,心里的天平也开始渐渐倾斜,有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子里——为什么不行呢?

    那宗室都敢让不是他亲生的男孩当皇帝,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亲生的女儿来当?大不了日后,给女儿多选几个夫婿,生出来的孩子随母姓,届时再挑一个好孙子继承皇位,那这血脉不还是他的?

    想到这里,皇帝即刻动身去寻皇后,皇后刚拿到那盅香汤,尚未有时间品尝,皇帝就来了,于是她连字条都没工夫看,慌忙藏入衣袖,含笑来迎。

    帝后二人一阵推拉,都是四两拨千斤,看似话说个不停,却没一句在正经事儿上,搁这儿互相试探呢!

    皇帝是想知道,皇后是否已与宗室联手,说不定宗室私下已讨好于她,她自己也有看中的过继人选。

    皇后则想知道,皇帝突然来访为的什么?那日她特意派了平日不用的眼线,防止被人察觉,直到今日才敢派人去接头,结果皇帝就这么巧的来了,他想做什么?

    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两口子,加起来能有一千个心眼,全往这一亩三分地使。

    最终是皇帝先开尊口:“其实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皇后暗忖,能有什么事,不会是看上人家有夫之妇了吧?那日晚宴,他的眼珠子只差没黏在崔家夫人身上,这才忍了几日,就不成了?

    皇帝说:“我在民间,有个女儿,如今正养在崔肃府上。”

    皇后正魂游天外,听了这话,“原来如此。”

    随后她反应过来,猛地站起:“什么?!”

    “你先坐下,莫要激动。”

    要不是皇帝表情严肃,皇后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可能是没孩子太难受了,精神出现问题,居然把人家的宝贝女儿认成了自己的。

    皇帝又是一番解释,皇后可不像他,他是关心则乱,太想要孩子,所以崔肃在这时候跟他说,他真有一个孩子,那不正是瞌睡了有人给送枕头?

    皇后冷静多了:“陛下说那孩子是你亲生,不知可曾验过?”

    皇帝:……

    他还真没验过,因为想法很简单,反正是个女儿,就算冒充了又有什么用,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决定把皇位传给宗室过继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皇后忍了忍:“所以说陛下非但没有滴血验亲,就连派人去查都没有,便把孩子认了?”

    皇帝小声说:“朕,朕也是太高兴了,所以没想那么多。”

    皇后拼命忍耐才没有御前失仪,她对皇帝说:“既然如此,我觉着,还是验过一回比较好,若那真是陛下的女儿,我也会对她视如己出,若不是,陛下也好治崔肃的罪。”

    皇帝一想也是:“此事全凭皇后做主。”

    等皇帝离开,皇后才看那张字条,上面所说与皇帝所说相差无几,看样子,陛下并非看上了有夫之妇,幸好幸好,否则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她的脸也要被丢尽了。

    且说凌见微一旦决意和离,便不再犹豫,她最先做的事情,是让人按照她当年的嫁妆单子清点,若是有少了的,得找出原因跟去向,之后便回了一趟娘家,因为先前了了说话弄得凌老太太昏厥,凌见微没敢带她去,但她回来时眼睛通红,了了觉得她应该是高兴的。

    若是被赶出来,早该回来了,不会拖这么久。

    果然,凌见微满是喜悦地对了了说:“你外祖父跟两个舅舅说了,咱们在凌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都管不着!乖女,以后你就住阿娘从前住过的院子!”

    凌家确实宠爱女儿,连凌见微出嫁,都还保留着她少女时期的闺房,院子位置好,就这样一直留着,哪怕凌见微有侄女了,也没让出去。

    她心情好极了,可能是这次回娘家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比起留在崔家,每天处理一堆乌烟瘴气的事情,凌见微当然更想回娘家去,做回从前那个她。

    看着沉浸在幻想中的凌见微,了了没说话,也没打断她的美梦,因为人的美梦,一般都会由人类自己亲手打破。

    崔肃还以为此风波过去,能与妻子重修旧好,结果凌见微却提出和离!

    他想都不想,摇头拒绝:“不可能!要我和离,除非是杀了我!”

    凌见微说:“咱们反正也过不到一块去了,不和离,留着两看两相厌,有什么意义?”

    “谁说咱们过不到一块去了?咱们之前根本没有什么障碍,只要夫人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回到过去,像从前那样生活。”

    凌见微想起从前,夫妻恩爱固然也令人幸福,可更多是数不清的日常琐事,于是自两人因崔折霄翻脸后,她头一回心平气和地跟崔肃说话:“我不想跟过去那样生活,太累了,崔肃,我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喜欢做这些事。”

    “我不喜欢去讨好你爹娘,不喜欢说一句话要瞻前顾后细细思量,不喜欢调解你两个弟弟跟弟妹之间的事,更不想管你们崔家的钱……真的很累,你能明白吗?”

    崔肃忙道:“不用你做!以后这些事通通都让我来做,我来承担,好吗?”

    凌见微摇头:“没有这个必要。你每天也很忙,再做这些事……”

    这些事难吗?不难,可做得久了就是让人想要发疯,凌见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真挺羡慕你的,你虽然忙,可你有俸禄拿,办好了差事还能往上爬,名利全收,而我的这些,做得好是理所当然,做不好就要受人埋怨,老天真是不公平。”

    崔肃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他只能无力地说:“男主外女主内,古往今来,素来如此……”

    凌见微望着他,目露哀求:“算我求你,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咱们好聚好散,别让我恨你,成吗?”

    崔肃猛地一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问:“夫人,难道这些年,你一点都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凌见微摇头,“就像你说的那样,古往今来素来如此,我追求的快乐,也跟别人家的夫人一样,夫君身居高位,膝下儿女双全,儿子有出息,女儿嫁良人……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幸福,因为,我也没有被允许,可以去追求除此之外的幸福。”

    崔肃眼中几要滴血,他声音暗哑:“夫人走了,去寻幸福,那我呢?夫人不管我了吗?”

    “我自己都管不得,哪里还有功夫管你呢?”凌见微轻声说,“这些年,我不是事事以你为先吗?如果这还不够,你是想要我往后余生,都这样过吗?”

    两人越是心平气和,小雪人里的崔文若越感到恐惧,她察觉到事情正在向自己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方向狂奔而去,阿爹阿娘明明还相爱,为何非要分开?相爱的人只要在一起就能跨越万水千山,他们俩分开,又怎么可能会幸福呢?

    “阿爹,阿娘!”

    崔文若带着哭腔大喊,“不要和离!我不许你们和离!我不想没有爹,也不想没有娘,不要和离,求求你们了!你们在一起才是家啊!不要让我们的家四分五裂,求求你们了!”

    “阿娘,阿爹从始至终爱的只有你一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呢?明明你已经知道,阿爹没有背叛你了啊!”

    可惜崔文若哭喊的再大声,凌见微与崔肃也听不见,她觉得阿娘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人认不出了,都是了了的错,是了了毁了这个家!

    在崔文若的哭喊声中,崔肃最终屈服了,他沙哑地说:“……夫人,你知道的,若是可以,我永远不愿见你难过。”

    颤抖的手提起笔,却怎么也写不下和离书三个字,墨水点子印在雪白的纸张上,崔肃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啪的一声!

    是了了把一张纸拍在桌面上,那正是她亲自写好的和离书,字迹美观格式工整,条条框框清晰可闻,上头有一条极为显眼的条件,作为凌氏的女儿,她要随凌氏离去,并且要由崔姓,改为凌姓,此事崔肃不得劝阻,崔家更是不得有任何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