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风和日暖,天色尚未暮,依稀的余晖落在缎绫阁的招牌上。
店门开得不算大方,也不显小气,恰好露出各色名样的成衣,叫动了心思的人儿忍不住一探究竟。
苻缭犹如涸鱼得水,三两步迈进了缎绫阁,扶着一旁的架子喘气——他的身子已经在抗议了。
他抬眼,正撞向老板娘惊慌的眼神。
老板娘年轻,看上去比苻缭还小上几岁,刚从被锦布隔着的坊内出来,怕是被吓着了。
“抱歉。”苻缭讪讪向后退一步,行了一礼,匆忙说出自己目的,“我想买两套成衣。”
青年半张侧脸被映亮,泼在面上的金光在他眉眼处柔柔地装点,教本就下垂眼尾更讨人喜欢。
其面上还未褪去的狼狈,仿若他才是那个受惊之人,如同从林间窜出的、急不择途的小鹿。
老板娘摩挲着臂上的薄纱,打量他的身板,恍然大悟。
读书的。
看着有些窘迫,却没失了礼数,大概是家道中落。急着要换衣裳,恐怕是要逃命去了。
自璟王收复北楚后,这文人武人一夕之间,地位可就变了个彻底。曾经文人之自负可不比如今的武人差。
谁知道这位公子是否也曾踩在谁头上耀武扬威呢?
不过见他没少礼节,老板娘对苻缭印象不错,旋即笑道:“公子需要什么款式的?”
“现有的,合身的,便好。”苻缭面上流露几分感激之意。
他缓缓吐出压在胸前的气。
还好,老板娘不认识他。
一穿过来就急着上街,果然是会出些纰漏。
比如忘了原主是明留侯家的世子,行事张扬,意气奔放的,附近的人不认识他的没多少。
认识不可怕,只是大家都知道原主此时气息奄奄,自己忽然现身,怕是又要平白添麻烦。
老板娘听后便挑了些款式新奇的给苻缭看,均被他一一婉拒,最后总算是寻到一套不扎眼的简单装束。
“照公子的要求,便只剩这款了。”老板娘有些为难,“另一套怕是……”
“无妨。”苻缭应道,“就要两套一模一样的,再要两顶帏帽。”
遮住面容才是他最大的目的。
苻缭付过碎银,套上最外的长衫,披上素裘衣,帏帽遮住他清秀俊美的容貌,转眼间成了个不起眼的瘦弱青年。
谢过老板娘后,他出了布庄,朝四下看了看,果然没人再注意他。
苻缭便在街上打听出药铺的位置,不一会儿提了些瓶瓶罐罐出来。
苻缭尽量贴着小道,将自己没在人群中,不巧听见了周围人的谈天。
“哎唷,也不知道那苻家公子醒不醒得来唷,明日不就是比试的日子了嘛?”
“说醒不醒的,能不能活都难说嘞!不过要真活了,要和那位比试,不也是死路一条……兴许死得更惨呢!”
“哎呀,那明留侯好歹也是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呀,那位还真敢做什么不成?”
“他有什么不敢的!你不知道他最近……”
苻缭苦笑。
他也没想到穿来的时机会这么巧。
穿书,在他看过的小说里已经屡见不鲜,他甚至能迅速地接受这个设定。
问题是,他穿过来的这本书,他没仔细看。
这本书只是他在睡前随意挑来打发时间的,没注意看是什么类型和性向——他不介意这些。
所以他看见主角是两个男人的时候,没什么反应;从剧情里看出这是本狗血火葬场的时候,亦无太大的情绪波动;但当看到这个新出场的配角与自己名字一模一样时,苻缭隐隐感觉不妙。
倒不是怕真的穿书,而是这样一个暗恋主角受的配角,青梅竹马、家世显赫、性子还直,常和主角攻作对,恐怕下场不会很好。
主角攻可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只手足以让他们家族倾覆。
就算性格与自己天差地别,顶着这个名字,苻缭看着仍是略显别扭,最终紧着眉头随手翻过十几页,囫囵吞枣地看一遍就算了。
不巧正停在原主被主角攻奚吝俭断手断脚,还扔到主角受季怜渎面前的剧情。
季怜渎出身卑微,自幼吃尽苦头,只想着利用周围的人往上爬,一边被奚吝俭吸引,一边又憎恶他。
对其仅剩的一点复杂感情,就在原主死后,彻底没了。
奚吝俭有如此举动的原因,是对季怜渎的兴趣逐渐变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因痛恨自己这样“软弱”而逐渐扭曲,变为强烈的独占欲,让他觉得季怜渎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投入别人的怀抱,于是杀了所有与之亲近的人,强迫他只留在自己身边。
最后,奚吝俭被季怜渎一箭穿心。而季怜渎在复仇后,也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心死。
大大的be。
看得苻缭五味杂陈。
分明是对对方有感情的,若是能好好说开,该消减多少的遗憾与悔恨。
假若真有可能穿书,教教奚吝俭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思,或许他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苻缭这么想着,睡了过去。
一醒来,看见屋内的装潢时,他感叹一声。
上天这么快就实现了我的愿望啊。
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关于比试这件事,苻缭也只看了个大概。
原主被奚吝俭故意挑衅得失了神智,头脑一热就答应要和奚吝俭比试骑术。
可原主身子孱弱,别说骑马,更是从小没碰过马的,怎可能比得过他?
奚吝俭。他是璟王、摄政王,更是在北楚分裂之时临危受命,一人率千骑连克三十座城的复关大元帅。
原主要和他比骑术。明日。
若是输了,就要被挖掉双眼。
回过神来的原主越想越怕,最后竟然在自家院子里投池自尽,被救上来后昏迷至今。
也因此成了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苻缭记得,原文中原主便是因为昏迷躲过了这劫,虽然后面死得更惨。
好在此次上街没引发注意。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只是窥见一斑,不如先等着此次风波过去,再想办法完成目标。
虽然性命岌岌可危,但既然都穿书了,不尝试实现自己的想法,他也不甘心。
苻缭想着,不自觉抬眼,见面前府邸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明留侯府”在夕阳中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他转身进了狭窄小巷,踩着堆积的落叶,从侧边的一道没有被修补的缺口偷偷回到院内。
苻缭盯着面前陌生的木门,伸出手,推开。
“我回来了。”他同时出声。
角落里的阴影放松下来。
“你还好吧?”
阴影里的声音显得虚弱,有气无力道:“对不住啊阿缭,你刚醒就让你跑一趟。”
“不要紧,我能有什么事。”苻缭摘下帏帽,抖了抖手上衣裳,“给你买好了……小季。”
苻缭不大习惯这样亲密称呼别人,原主却总喜欢这样称呼季怜渎。
季怜渎这才从角落里出来。
漂亮的丹凤眼尾上还带着些许红妆,秀眉一蹙能把人心口看软了,加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与带着伤痕的赤足,谁看了都会升起怜爱的心思。
更别提苻缭知道,他是从奚吝俭的软禁中偷跑出来的。
季怜渎是青楼女之子,自幼便在楼里作伶人。如今的北楚甚是尚武,季怜渎貌美体弱,常被人欺辱。
奚吝俭便是在一次宴会中看上季怜渎,将他买了下来——却还是让他继续待在青楼里。
季怜渎用了各种方法终于从青楼里脱身,但自此又被奚吝俭关在自家府邸里,对其不闻不问。
够渣的。
苻缭瞥一眼季怜渎脚踝上新新旧旧的疤痕,挪开视线。
季怜渎慢吞吞挪到床上,苻缭顺势要为他披上长衫。
季怜渎受惊般飞快掠过他手上的织物:“多谢,我自己来吧。”
苻缭五指微动,停在原地,笑着应了声后转过身:“先穿锦袜吧,你脚常冷。就包在衣裳里。”
看原文里描写季怜渎双脚常发寒,冻得感觉要碎掉一样,却常常连鞋子都穿不了,苻缭不免心疼。
“我路过药铺,那郎中有些药削价,硬是要卖给我。”他继续道,“估摸着是些药效不大好的,我用不上,你也一并拿去吧。”
季怜渎不愿他人怜悯自己,即使是原主这个青梅竹马。
苻缭也不想他难堪,便寻了个借口。
“你怎么办?”在他背后,季怜渎倏然开口,“明日就要与他比试了。”
“他还不知道我醒了。”苻缭道,“瞒过明日再说。”
季怜渎抬眼,漂亮的眸子盯着他:“可你若不去,我以后都只能被关在他的府邸里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苻缭一顿。
难怪原主会失了智般,要和奚吝俭比试。
原来季怜渎也是他们比试赌注的一部分。
季怜渎的目光扎进他眼里,冷得让苻缭浑身一阵刺痛。
只一瞬,那股森然感便消失了。
苻缭知道,原主是一个为了季怜渎不管不顾的人。
他没有理由拒绝。
既然这场比试牵涉到他们三人,不如铤而走险,也当是为自己的死路寻一丝希望。
苻缭感觉喉咙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季怜渎生性敏感,兴许会注意到自己与原主的不同。
原主的说话风格……
“小季,我开玩笑的,你别怕,我有办法的。”苻缭抓住季怜渎的手腕,对他眨了眨眼,轻松道,“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干他。”
但季怜渎应该清楚,原主和奚吝俭根本比不了。他心中又有什么算盘?
苻缭心中疑虑还未放下,两肩倏然一沉,连带着他的身子失重般动弹不得。
奇特馥郁的奇楠沉香先萦至鼻尖,一张线条分明又极具威势的脸突兀遮住房梁,锐利双眸带着颇有兴味的笑容,细细审视他。
眼前霎时间暗下,似是被猛兽利爪死死划压,垂涎欲滴的气息近在咫尺。
“见过殿下!”
季怜渎话中带了几丝惊慌,立即退至一旁,跪倒在地。
那人不以为意,锐利眼眸擒住苻缭。
声线极缓,如同一层层剐人皮肉的锋刀。
“你想把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