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容不怒自威,微微勾起嘴角如同嗜血剑刃,隐隐的血污味像是天生附着,作为恶鬼的首领以震慑同类。
奚吝俭。
压在苻缭右侧锁骨的手愈发用力,竹纹玉扳指正好抵在最突出的位置,加剧本就难以忍受的疼痛感。
苻缭出了身冷汗。
直到奚吝俭出声之前,他没有任何察觉,连脚步声也不曾听过,更没有家丁通报。
他来这里做什么?
苻缭心下一凉,侧目看向季怜渎。
季怜渎已经低头行礼,近乎跪下,只敢看着地面。
带着几分笑意的凉凉之语自头顶而落,沿身子巡出一圈寒意。
“这么不想要你的眼睛?”奚吝俭笑道,“问你呢,世子,你说要把谁干了?”
苻缭皱起眉,微耸着肩,企图挣脱开无言的凌虐。
这挖眼的理由,古早味溢出来了。
若说季怜渎敏感,奚吝俭则是多疑,此时更不能露馅。
“璟王还知道本公子是世子?”他轻笑一下,带着些气音,“怎么,也想廷仗本公子么?”
“你倒是敢忤逆孤。”奚吝俭嗓音带锋,彻底没了笑意,“孤在问你话。”
温润的玉石隔着薄而几乎透明的皮肤,磕在骨头上,愈发用力,似是要硬生生碾成粉末。
苻缭挣脱不开,想起身却被几指按得不能动弹。
钻心的疼痛使他额上浮出些细汗。
他凉凉调笑一声。
“殿下给人治病的办法还真是奇特,妙手回春,怕是死人都能活过来。”
嗓音因稍喘不上气而略显缥缈,在此场面显得异常镇定,如同先晓天机。
“本公子说,要把朝廷上的权奸办了,殿下可觉不妥?”
并未指名道姓,但也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了。
提起权奸,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此人。
先皇的大皇子,璟王奚吝俭,自幼离京,戍边近二十年,几乎完全脱离朝堂斗争。
实际上,他看准国家即将分崩离析之时,借收复失地之功,一朝回朝,拥护十几岁的小皇帝登基,自封摄政王。
众人才知其暗中在京布下眼线多年,待他几个兄弟死于争斗或战乱,一举夺权。
其在战场杀人如麻,在官场亦是,自封当日便明里暗里诛杀与他悖逆之人,三日内皇城血流未干,手里性命不计其数。
他便是今朝“新党”的首领。
即重新统一后,有赫赫战功的武官党之首。
新党人少,势力却笼罩四海。
奚吝俭脸上笑意更深:“朝中权奸,不知何人?”
苻缭舔了圈有些干燥的嘴唇,仰起头自然而然与他对视。
“殿下作为摄政王秉政已久,难道还不知朝中豺狼虎豹?”他笑了一声,“若是如此,殿下也太过疏忽职守。”
奚吝俭略微敛了笑容,迅速瞥视旁边一眼。
苻缭心道不妙,身上突兀地轻松下来。
疼痛感倏然散去大半,唯留几分余感与酸麻无力。
他碰了碰,最难受的地儿已经清晰地压出一个印子。
奚吝俭睥睨一眼旁边的季怜渎。
“过来。”
像主人对宠物一般。
季怜渎低着头,不敢有半分怠慢,跪在地上缓缓地向奚吝俭身后爬过去。
“孤和你说的话,没听进去?”奚吝俭轻声细语,“耳朵不中用就剪了,做孤的人又无须听他人之语。”
季怜渎身体微颤,死死咬住牙:“殿下,优季知错。”
苻缭皱眉。
“不要这样。”他忍不住出声。
奚吝俭抬眉,藏着几分挑衅:“世子,他现在还是我的人。”
却见苻缭脸上是淡淡的难过忧虑,没有半分愤怒。
“那就把他当人看。”他道。
苻缭知道自己该异常抓狂,像原主一样,有和奚吝俭拼个你死我活的气势。他只能昂起头,似是对奚吝俭嗤之以鼻般,以挽回一点原主的人设。
他做不到。
如今的每个细小的举动,逐渐堆积,终会到爆发的那日。那时已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
若想避免之后的悲剧,越早改变奚吝俭越好。
他定定回以奚吝俭目光。
悄然而至的沉默在苻缭预料之中。
奚吝俭忽然轻笑出声:“好,说得好。”
“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孤暂且放过他。”奚吝俭话锋一转,“看来世子向龙王爷讨教策马之道,也自有一套说法了。”
奚吝俭说的是市井之人对他投池自尽的笑称,意味不言自明。
“小小的明留侯府怎能困住龙王爷,殿下说笑了。”苻缭莞尔而笑。
“世人都在议论此事,热闹得很。”奚吝俭不疾不徐,“先前世子病重,孤还正担心。既然无恙,孤万分期待明日与世子的赌约。”
他走近苻缭,俯下身,细长纮紞从身侧垂下,悬着的两颗小玉石优游自若地在苻缭眼前晃荡。
“世子的双眸,确是让人着迷。”奚吝俭轻笑。
苻缭一僵,旋即在心中苦笑。
眼睛?
别说是输了要挖眼,他就连能不能活着下马都是问题。
虽然明留侯是个武官,但原主和他本人一样,身子一直不好,在马背上颠两下,怕是缰绳都握不紧。
“言尽于此,世子自重。”奚吝俭环顾一圈,“孤本意只是来抓只不听话的小猫,不巧入了府中,无意叨扰。”
“等等。”
锁骨处重新刺痛起来。
奚吝俭这手劲,恐怕能直接捏碎他的脖颈。
他踩实地面,微微蹙眉,有些宽大的衣裳随风抖动,看起来仍是虚浮地站不稳。
“我送你们。”
奚吝俭回眸,顿了顿,端详他。
半晌,他道:“孤何故担世子此大礼?明留侯府不缺人。”
他目光移向季怜渎,霎时间变得冰冷。
“倒是刚养起来的小东西,有些不识好歹。”
季怜渎瑟缩一下,只是盯着地面。
苻缭皱眉:“我回去就是。”
性子果然恶劣,要以季怜渎威胁他。
分明是不想别人觊觎季怜渎,最后还要他落得一身伤。
苻缭不自觉搂紧自己手臂。
明知奚吝俭的目的,心却不由自主慌得明显,身上出了层虚汗。
既然没回应自己的试探,当务之急是把眼睛和命保住。
苻缭捂住胸口,略施一礼,只送到房门口,便识趣地转身回房,不去探究他们的去向。
奚吝俭瞥了一眼他轻飘飘的背影。
苻缭只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倏地消失,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侯府外,一条暗巷旁。
右侧已有两人等候,旁边停着辆轿。
“他早没看着了。”
季怜渎嗤了一声,向后退开好几步,与奚吝俭拉远距离。
奚吝俭嗤笑一声,指尖扶上腰侧环首刀的龙环。
“自己提出来的,反倒不乐意了?”
无形的威压陡然让周围几人都喘不上气。
季怜渎通体遍凉,手心顿生黏腻之感。
“殿下又不是伶人,演这么真做什么?”他冷笑道。
好的地方没一点真,处处限制他却落得实在。若非为达目的,谁愿假作他的男宠,随时都有可能被软禁?
“说得好听。孤不来,你还想待多久?”奚吝俭嗓音自顶上飘落,冰锥般刺入他的脊骨,“孤已经宽允你一炷香了。”
季怜渎呼吸停了一瞬。
“你早知道……”
自脚底而生的恐惧感教他眼神慌乱,无意间瞥向奚吝俭身后某处。
奚吝俭连长睫也未动一分:“是你有求于孤,还想哄骗孤的人?”
“属下知错!”
头戴黑色樸头,身着深色圆领袍服的年轻侍卫向前一步,抱拳羞惭道:“是属下放走季郎,属下这就回去领罚!”
奚吝俭淡淡看他一眼。
“不急。”
奚吝俭动了动薄唇,身子没转,赏了僵在原地的季怜渎一眼。
“回去,你,看着他受罚。”
“孟贽。”奚吝俭又唤了一声。
面色阴沉的太监躬身,道:“奴婢监管不力,失职,愿自行领罚。”
他声音嘶哑,尽是气音,仿若将死之人。
季怜渎死死攥住拳。
一个贴身护卫,一个贴身太监,都是追随他多年,当真说罚就罚。
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
“怎么能让世子的心上人受罚?”奚吝俭似笑非笑,“他知道了不得又到府里闹上一番?”
季怜渎目光动了几动,没有说话。
世子骨子里的愚蠢和轻慢可不是那么好装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何况高贵的世子,哪能记住平民百姓之事。
那个从小认识,说是喜欢自己的世子,从不记得自己生辰。
这个人竟然知道自己双脚常年是冰冷的,还愿意给他拿药。
他阻止奚吝俭时说的话像是央求,却没失了自尊,仿佛自己真的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密友。
季怜渎咬牙,俊美秀气的脸蒙上一丝阴霾。
……新的变数难以控制,将来必然碍事。
奚吝俭瞥了季怜渎一眼,一瞬便厌恶地不愿再看。
他想起对上苻缭视线之时。
宽远深邃,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将要凝固的死水。
丢几块石子试探,澄澈的水面漾起小小的波纹后再无动静,连水花都没扑腾一下,好像自己的举动在这万顷之泊眼里极其幼稚。
让人恼火。
想破坏这份沉静,搅浑这汪湖泊,教沉静的水域掀起万丈波澜,永不得安宁。
他想看看这湖有多深厚,里边究竟藏了什么玄机。
不过——
奚吝俭嘴角微微动了动,转瞬即逝。
“上轿。”他对季怜渎道。
后者握紧双拳,一言不发地照做。
待车帘完全放下后,奚吝俭又唤:“孟贽。”
太监躬身。
“彻查明留侯府。”奚吝俭道,“三月内的变动,一字不差呈交。”
“是。”孟贽应声。
奚吝俭微微颔首,又道:“殷如掣。”
侍卫抱拳。
“去试探苻缭。”
他摩挲着扳指:“孤今夜就要结论。”
想起世子快步上前,因牵动伤处而蹙眉的清瘦面容,他动作稍有一停。
“倘若他真是个冒牌货——”
白玉般未历磨难的肌肤,在突出又脆弱的地儿深深留下自己刻进的印子,鲜明得让人挪不开眼。
如同他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无可置辩的韧性,苍竹般坚贞。
偏生被旁枝末节裹挟。
手上的摩挲陡然变快,似是有些烦躁。
“别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