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缭微微颔首,水润的双眸与微红的眼眶同时映在奚吝俭瞳孔里。
他不知自己在奚吝俭眼里已是认真到带了几分荏弱,活像是知道逃不掉被捕食的命运,企图激起野兽未曾拥有过的怜悯之心的猎物。
苻缭捏着袖口的手不自觉将平整的布料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精神已经高度紧张许久,苻缭等不到奚吝俭的回应,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脑袋缓缓垂了下去,意识飘走一瞬,又猛地被拉回来。
季怜渎还在这儿呢。
他听见了,该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吧。
苻缭正担心着,奚吝俭已然开口。
“季怜渎知道你这么在意他么?”
苻缭感觉到方才那股突然的威压消失不见。
他的语气似是比之前缓和,却仍透露出不悦。
“他知不知道都不重要。”苻缭道,“我已经说过,我……”
他连忙止住话头。
不能在季怜渎面前说这个。
原主和奚吝俭比试就是为了季怜渎,现在要他听到自己亲口说放弃他,他怕是又要以为自己被抛弃、被看不上。
也会越来越仇视奚吝俭这样身居高位的人。
奚吝俭刚消下去的情绪又被角落里的那点儿动静激起。
苻缭的表现更是往上面浇了油。
他冷笑一声。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心心念念一个利用他的人,处处为他着想,能换来什么?
还不是被拉来当靶子。
干净的漆黑瞳孔染上几分晦暗,似是有多年未动的细小尘屑在眼底翻飞。
自己又是在期望什么。
分明早就当习惯人人喊打的过客了,只因为有个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就要再得寸进尺地有期待了?
奚吝俭扭了一下脖子,紧皱的眉心试图趁机舒展开,均以失败告终。
苻缭的脸色却变了。
“殿下还是快处理下伤口为好。”
他眉头压低少许,快步走到奚吝俭面前。
这儿不比现代,即使是一道细小的伤口也难保不会感染。何况他刚才瞥到,那处伤口里似是浅浅插着一块小碎片,露出的血肉里闪着光的残片格外让人触目惊心。
苻缭举着袖子想要先擦去流出来的,已经发干的血液,奚吝俭却没动。
脖颈上的伤靠后,又偏上,导致苻缭只能踮起脚,才能够碰到那处伤口。
两人近乎挨到一起,苻缭没有能撑着使力的物件,险些便要握着奚吝俭的手臂。
奚吝俭看着他们衣袖交错,在夕阳的映射下显得斑驳陆离,以伪乱真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可一被遮挡,疏离的正身又暴露在眼前。
奚吝俭略略仰起头,不想苻缭触碰,视线又追着他活动的轨迹。
而带着干净清香味的衣袖一下便追了过来,还带着其主人些许心疼的眼神。
苻缭不敢靠得太近,却又碰不到奚吝俭,只能倾身向前。
踮起的脚尖很快失了力气,不料奚吝俭又侧了身,苻缭再寻不到着力点,一下摔在奚吝俭身上。
第二次了。苻缭叹息。
还好奚吝俭站得稳……
不对。
苻缭感觉身子明显一斜,奚吝俭并未将他接住。
或者说,奚吝俭被他一起带着摔了下去,稳稳坐在了后面的椅子上。
苻缭又坐在他的身上。
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凌乱的发丝搭在他们之间。
二人四目相对,奚吝俭眼底闪过一丝极轻的笑意。
苻缭耳根登时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要和他撇清关系似的放开手。
慌乱的双手被奚吝俭一手就握住,扣着手腕,成了天然的镣铐,限制住苻缭的行动。
“躲什么?”
奚吝俭收着他腰的力道更大了些。
苻缭被近在咫尺的沉香味熏得脑袋空白:“我以为殿下不喜欢与人接触。”
奚吝俭愉悦地眯起眼,不给苻缭任何逃避的空间。
“你敢擅自揣摩孤的意图?”
苻缭饶是再慌,也知道奚吝俭不甚在意,却还是有些坐立难安。
“怎么?”奚吝俭面色忽然冷了一下。
“殿下的腿受伤了……”
苻缭边说着,边仔细观察自己压着的地方有没有渗出血迹,或是有颤抖的迹象。
不知奚吝俭的伤在哪处,若真是弄得更严重了该如何是好。
奚吝俭喉结上下动了动,静静看着苻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仔细地游了一遍。
发现无事后,苻缭又撕下裘衣里外裳的布料,仔细地清理好后,小心地包扎了伤口。
“还好伤得不深。”苻缭欣慰道。
那残片看着可怖,万幸没嵌到里面的肉里,小小地拨了一下它便掉出来。
“还好?”奚吝俭挑眉,“伤了就是伤了,世子。”
苻缭愣了愣,有些惊讶。
他看了奚吝俭一眼,有些紧张地凑到他脖颈旁。
他吹了吹被包扎的地方。
靠近的发丝被这柔软的气浪煽动,愉快地在奚吝俭肩上摆了摆,以示对苻缭的友好。
苻缭重新直起身,带起一股清爽的微风。
“可有好些?”
他的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似是话本里写到的温婉佳人,对受伤的情郎紧张不已,又不敢正眼多看他,欲语还休地用衣袖遮着面容。
当然,也会对孩童也亲切得很。
奚吝俭微微眯起眼。
在苻缭眼里,自己似乎是那个因打架而受了伤的孩童,下一句便要提点他别再惹是生非。
偏生他如此温和,教自己的火气只能压在腹中。
这没有任何道理。
为何他对自己温柔了些,自己便不能对他发火了?
奚吝俭说不出理由,同样也没发泄出积压在胸口处的火。
“不好。”奚吝俭道。
苻缭不知他在指什么,接着问道:“哪里还疼?”
“不疼。”
苻缭脑袋微微歪着,实在不知奚吝俭想说什么,见也包扎完了,便退开些,身子微微后仰,想从奚吝俭身上起来。
锁骨处忽然剧烈一疼。
奚吝俭抵在他伤处,硬生生把他逼得停在原地。
“殿下……”苻缭缩着身子,眉头也拧了起来。
“你也知道疼了?”奚吝俭面无表情,话间带了不被察觉的怡悦。
“自然是疼的。”
苻缭话里带了点委屈,奚吝俭笑得更明显了些。
察觉到奚吝俭微妙的变化,苻缭一怔。
也太坏了。
季怜渎定是不喜欢这样恶趣味的,就喜欢看人受罪的。
苻缭瞥了眼角落,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伤处又被按了一下,疼得他不得不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殿下。
奚吝俭神态自若,欣赏着苻缭的神情。
苻缭感觉到压在伤处的手开始慢慢打着圈,沿着痕迹缓慢按压。
有些疼痛,而后上来的暖意却足够让他忽视之前的痛楚,从最中心处渐渐地酥麻起来。
“唔。”
苻缭纵然放不下心,身子也被奚吝俭禁锢着,像是圈养在他身上的一只幼兽,只得乖乖地接受主人给予的所有事物。
这处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像平日里磕到了膝盖,不去动便感受不到疼痛,可一动起来就叫人承受不了,以至于自己有时候想去揉开那层淤堵的青紫,都得时不时停下来缓缓。
不过现在给他按揉的人是奚吝俭。
奚吝俭的指腹粗糙,陡然拉大了他与苻缭之间的年龄,教苻缭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没比他大多少的青年,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了。
在自己还躲在房间里看书消磨时间时,奚吝俭已经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而他在战场上归来,又要面对金碧辉煌里人心各异的朝臣。
怕是也再没时间整理自己的情感与个人的思绪。
所以,奚吝俭是真是在关心自己么?还是只不过是自己误会。毕竟这样的行为若是再重一些,也可谓是伤口上撒盐。
不过照奚吝俭这个手法,苻缭很难睁眼说瞎话,只得自暴自弃地放纵自己沉溺于发着热的舒适中。
奚吝俭不说话,苻缭也不喜多说,沉默着沉默着,苻缭脑袋倏地一歪,轻轻靠在奚吝俭的肩窝上。
鬓边的碎发黏在脸颊上,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温暖而涨红,被衬得格外明显,教人只盯着他精致的五官看。
鼻尖也泛起了些粉色,如同冬日尚未到来时早开的梅花,与手指节上的颜色一起成了吸引人视线的风景。
他又如小羊一般,安然地趴在奚吝俭身上,丝毫没怀疑如此舒适的窝里有没有陷阱,便要钻进去歇下。
累成这样。
明知自己身子孱弱还要四处奔波,好像伤的不是自己的身子一样。
奚吝俭垂下眼。
不,正因着是他自己的身子,他才敢这么作践。
自己脖颈上不过是一道细微的破皮,都担心得如临大敌。
放在战场上,因为这点事就叫着要退后的,早被他砍了以儆效尤。
好像自己是玉做的,碰一下都怕摔了。
玉做的。
母亲也曾这样对自己说过。
可无论是谁,都没把他当作玉来对待。
这个与他素未谋面的“情敌”,却成了第一个。
情敌。
奚吝俭机械地牵了牵嘴角,目光的温度骤然降低,扫了一眼不安分的角落。
他的手搭在苻缭耳上,盖住周围的声音。
“给你一次机会。”他道,“现在滚回璟王府,孤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季怜渎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些许嘲笑:“人家对我一往情深,碍着你什么事了?”
奚吝俭语气冰冷:“什么事都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