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孽根
芥子空间被剑气撕裂后很快崩溃倾圮, 孟惘一转头那蛇妖便已不见了踪影。
周围场景又回到了进空间之前时的高塔之下,感知到周遭一阵灵气波动,还未待孟惘侧首看去便猛地被人拉入怀中……
谢惟的手不由分说地摁着他的后脑勺, 孟惘只得乖乖将脸埋在他肩颈处,就势抱住他, 闷闷道,“师兄。”
“那东西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强悍的灵力自谢惟身上泄出, 绞死了幻境的构架, 眼前场景渐渐扭曲。
他是要硬破了这二十四魇星阵。
远处的十即正被一个金色法阵禁锢着。
谢惟这是真生气了。
孟惘自肺腑里发出几道模糊绵软似小兽低咽的语气音, 讨好地用头蹭蹭他, “他只是封了我的灵脉说了几句话,没怎么样,也没伤我。”
他根本看不见谢惟的脸色有多阴沉,但能感觉到那人周身低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压。
孟惘圈住他的脖颈轻轻啄吻他的唇,“师兄消消气,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 是我不好, 我让你担心了,我以后绝对不会私自行动了。”
与孟惘独处那么长时间的蛇妖潜逃, 谢惟强行压下心底怒意, 动作放轻地揉揉他的头顶, 身后的巨型幻境急速倾散,转瞬间便回到了陈府紧闭的门口。
“江子波和段凌枫已将陈初筠送到了苏卯生身边, 我就让他们二人先回境了。”
孟惘乖乖应着, 慢慢松开他。谢惟转身朝不远处被无妄剑钉穿腹部并妄图坐起身来的十即走去, 背过去的一瞬间,冰绿浅瞳中的温度降至极冷。
孟惘格外老实地跟在他后面。
他再次看着谢惟在右手戴上一只黑色束灵手套。
指尖微曲, 骨节分明。
孟惘见他不紧不慢地半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穿过金光罩,直直掐住了十即的脖颈。
无妄剑化作白光点点收归于主人的掌心,十即被法阵牢牢锢着不能动弹,只觉灵力和妖气不断从体内抽出,眼前阵阵发黑,他紧咬牙关,“苏卯生……我要见他……”
谢惟冷冷地看着他,身旁就是陈府,“陈初筠已经和苏卯生团聚。”
“不……不……”
他的视线逐渐涣散,戾气随着脏污的清明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迷茫和哀痛。
“你不能杀我……我不能死,苏卯生……苏卯生……”
直到将其体内灵力全部炼化吸纳,谢惟毫不留情地松开手任他瘫倒在地,脱下手套随意扔在脚下,凛然低睨着他。
十即的指尖紧紧扣着地面,浑身脱力,咬牙颤抖地往陈府大门爬去,赤瞳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暗红色大门。
他好像真的怕了。
“苏卯生……你开门,看看我……”他狼狈地一寸寸朝门前挪动着,残躯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发尾沾着血污,眼底浸着湿气,“我想见你……”
“我不能死……我们的血契还没解……”
“苏卯生……”
血契?
孟惘靠近谢惟,“什么血契?”
“不知道。”谢惟牵着他的手,“是什么也无所谓了,走吧。”
十即的气息逐渐衰弱,他瞳中那仅剩的几分无助与慌张也悄然碎却,苍白的指尖终于在快要碰到门缝之时无力垂下。
一切尘埃落定,周遭安静的可怕,风过无声。
孟惘与他走开十米距离时,猝然顿住脚步,“不对……”
像是岩浆从地底迸裂而出,空气在经历那短暂的停顿炽沉后,一声呼啸气流盘旋而上的声响,阵阵黑气自十即的左眼爆出,直冲天际喷涌而上!
强悍的气流携风卷石地以他的左眼为中心激荡开来,周遭的每户人家都惊慌地开门查看,刹时蓝田镇内乱成一片,人群前扑后拥着四散逃跑,尖叫此起彼伏。
陈府的大门被硬生生震开,府中之人更是叫嚷推搡着往府中深处躲,孟惘挥手在门前布了个结界挡住黑气流波,“这是怨气?”
谢惟面色微凝,“怨气不渡,积恨成鬼,他在幻化成秘境。”
在此处化为秘境?!
一年前古土境出现的农夫与仙家女的秘境就已经那么难搞了,十即要是在此处执念化境,那蓝田镇的百姓岂不是都要被吸入其中,必死无疑?
孟惘自然不会担心那些百姓的性命,奈何修真界有规定,修士在正式接手某个人界委托之后,在此事件中不得出现多于七位无辜之人的意外伤亡。
否则要返还两倍的委托金,还要到叶澜院领罚。
必须碎了他的左眼。
未等谢惟发话他便抬手化出将古,逆着强风朝十即走去。
极细的带着灵气的藤条丝丝缕缕自袖口而出,缠绕住十即眼中涌出的怨气倏然绞碎,刀尖布着寒芒,孟惘半蹲下身,二话不说朝他的左眼刺下。
他的瞳孔空洞无光,黑气却死死抵住刀尖,孟惘眯起眼睛,手背青筋隐现,怨气则盘踞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在刀尖处抵死盘旋……
还差一点……
突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刀柄,浑厚的灵力注入其中,孟惘的瞳微微睁大,仰头看向身后。
谢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手心抵着刀柄用力朝下一按,一道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温热的血溅在了孟惘的手上。
一瞬间,怨气轰然散尽,随之而去的是自己的听觉和触觉,失重感袭上大脑,眼前白雾弥散……
几段记忆涌入识海。
……
豆大的雨珠在人界落下,连珠似的砸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血液混着泥土被雨水冲走,顺着蜿蜒的血水寻到尽头,一只伤痕累累的赤狐正躺在地上,腹部极小辐度的起伏着。
他刚刚修成了人形便被一位修士打中要害,拖着重伤的身躯勉强逃到了寥无人迹的此处,吊着一口气在鬼门关痛苦地挣扎着。
意识混沌中隐约察觉到有生人靠近,还未有所反应便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求生欲和危机感让他在瞬间调动全身气力想要发起攻击,不料却被那人猛地捏住了嘴巴抱得更紧——
“正好我缺个小毯子,看你毛长得不错。”
他浑身一颤,根本无法反抗,敏锐地从那人身上嗅出了一丝魔气。
魔族。
完了,这回真要被抽筋剥皮了。
一路心凉的窝在他怀中,被他抱到山脚下一个小院,屋内很简陋的陈设,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区别。
“小妖,叫什么名字?”
他任由那人用巾帕擦着自己的毛发,身上仍因害怕而止不住发抖。
那人低笑一声,“逗你的,我不要你那狐皮。”
赤色眼瞳悄悄打量着他。
他的衣着装扮有些奇怪,以青色为主,衣料偏厚重,额上束着根细细的红绳,被两边松散的额发遮去大半,头发随意地低低束着。
“叫……十即。”
他现在虽说重伤之下无法化为人形,但还是能口吐人言的。
十即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到恶意,慢慢放松了警惕。
“嗯。”
那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给他擦干后将其放在了腿上,为他注入灵力疗伤。
覆在身上的掌心温热,体内筋络也涌起一股暖流,疼痛有所缓解,十即抬起头看他。
“公的母的?”
“我是男的。”
那人捏了捏他的狐狸耳朵,“那还行。”
“我是女的就不行了么?”
“当然,男女授受不亲,就得辛苦你自己躺在床上了。”
十即也不怕他了,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也没什么用,反正过几天你伤好了就走了,我也不用你报恩。”
“不行,我都告诉你了。”
十即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手上,哀怨地看着他。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别这样,跟死不暝目似的。”
小狐狸露出尖牙,扯了扯他的衣袖。
“……苏卯生。”
十即顿了顿,松开口看他半晌,“我记住了。”
“你是魔族,为什么要救我?”
“魔族怎么了?闲来无事,心血来潮便救了。”
“魔族管杀不管埋,碎尸割脏,还喜欢直接轰爆人的脑袋看别人脑浆乱飞……”
“你听谁说的?”苏卯生笑着打断他,从柜中掏出个药瓶给他的伤口上药。
“当然是见过。”小狐狸撇撇嘴。
“有些魔族不是这样的,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苏卯生不怎么熟稔地将他的伤处缠上绷带,绕了好几圈。
“那日后……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唔……”苏卯生佯作思考片刻,眼中带着漠然的嬉笑,“你把你的修为给我吧。”
小狐狸整个一僵。
他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他的脑袋,“没那个本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试探我怀疑我有什么意图,是不是蠢。”
仙人的皮囊,魔族的本性,你说他好他就真好,你疑他恶他便真恶,从不做无谓的辩解,面上虽是浅淡笑着,实际上则是压着不耐,警告道——
某人别给脸不要脸。
开心的时候轻笑,不悦的时候也轻笑。
这就是最初之时的苏卯生。
十即有伤时还对他有所忌惮不敢失了分寸,与苏卯生相处了十天左右后便开始赖脸了。
他偏见不得那人奇怪的装扮与性情,日夜打量观摩着,希望有朝一日能让那人改改,尤其是那如水如火十分磨人的性子。
如果能成功,那必是极有成功感的。
他每次都趁半夜偷偷钻进苏卯生的被窝,趴在枕头上看他的睡颜,对方察觉到了也不理他,自顾自重新睡去。
每次苏卯生出去玩他都跟着,要么钻到他怀里探出个头来,要么挂在他肩上当个狐狸挂件,路上人群来往大多纷纷侧目,十即也猜不到他是怒也不怒,只是时不时被他抬手轻托一下。
苏卯生有时候出远门,能坐马车坐上三天三夜,一路上走走停停,赏景吹风吃点新奇菜品,从他的衣着打扮便能看出来——
很风雅。
风雅之人并不少见,风雅的魔族倒是真真逆天。
十即却不敢逗他过分,只是事事都要跟着他,至于他的伤其实早就好了,是走是留,只要他不说,苏卯生便也不提。
他从未在那人面前化过人形,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当的身份和距离。倘若有朝一日他化成人形,以苏卯生那种性情,怕是再不会由他触碰了。
更严重一点,甚至会赶他离开。
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万事顺其自然,但事实上下线高的很,稍有不慎就会踩他的雷,十即只好小心翼翼,每天试探着和他亲近,同时胆战心惊地害怕哪天从对方口中听到“离开”二字。
不知道为什么,十即很想留在他身边。
在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过去与未来,苏卯生对他来说太过新颖,一抹亮色就这样猝然撞入他灰沉无光的视野,枯白死气的骷髅会破开泥泞伸手去抓。
是本能。
第52章 情动
十即从未见过如此逍遥的魔族, 或者说,从未见过如此逍遥的人。
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
雨落成线, 落地生花,十即的目光不自觉被软榻上的人吸引, 伸出爪子轻轻挠挠那人混着青丝从榻上垂落而下的发带,和他额上那根绳带一样鲜红。
微凉的雨丝从漆黑的窗外飘来, 丝丝缕缕打在那人的青衣袍角, 熟睡的人却浑然不觉, 温软香玉般斜倚在榻上, 神态安然。
十即从柜子上叼了个小毯,费力拖拽着走到苏卯生身边,跃上软榻将小毯扯到他的腿上,又叼着往上扯了扯。
未料还未来得及盖住那人的腰部便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后颈,刚要挣扎, 苏卯生便翻了个身侧躺着将他压入怀中, 迷迷糊糊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声音带着慵懒的喑哑——
“别闹,睡觉……”
狐狸耳朵抖了抖, 十即咬牙小声道, “谁闹了……”
回应他的是上方均匀且轻的呼吸声。
被他半压着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和胸膛起伏。
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掺着竹草雨水气息的清香。
大抵是在那人怀中闷的,再加上狐狸本来就有毛, 十即的脸有些发热, 且越来越热, 有种在发高烧的错觉。
十即暗骂,“猪一样。”
就这样窝在他怀里热了几个时辰, 苏卯生终于在半夜时动了动身子,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一双赤红的狐狸眼瞪着他。
苏卯生揉揉眼睛,轻笑着顺顺他被压塌的狐狸毛,什么也没说,一只手穿过他的下腹将他抱起,走到窗台旁坐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丝纷纷乱乱扑得人睁不开眼,十即不耐道,“为什么不把窗户关上?”
“这点儿小雨关什么窗。”
那人的手一下下地顺着他的皮毛,偏头看着窗外的夜空。
黑幽幽的天幕没有星星,夜风泠泠,月亮也被乌云遮了大半。
沉默半晌,十即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当魔?”
苏卯生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你不待在魔界,总是在人间吃喝玩乐,穿衣打扮和行事风格也半分不似魔族,像是在故意摒弃自己的身份。”
那人半天没有言语。
雨滴从屋檐落下,在窗台处砸得发出一声轻响,冰凉的水花溅落在手背上,他的动作明显沉缓了下来。
最终指腹停在十即的后颈处。
“我娘是凡人。”
十即微微睁大眼,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你恨你爹?”
他刹时就脑补出了一个从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戏码。
“……倒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
他的目光深邃起来,眉宇间染上一种前所未见且不易察觉的哀伤。
十即堪堪止了话音。
“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魔族的寿命却无限,下界过够了还能飞升去上界。”
他的视线再次到窗外,声音很轻,“我爹一百多岁时遇到的我娘,后来有了我,在我七岁的时候,也是他飞升渡劫之前,修炼出了茬子。”
苏卯生慢慢说着,像是在思考,或是回忆,“他对我……也挺好的。”
小小的人儿抱着从人界买来的酥饼,由娘亲拉着小手走在石板路上。
女人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卯生乖,回去给爹爹尝尝。”
七岁的小团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到了一座宫殿门口,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
牛皮纸包脱手,酥饼碎了一地。
阿娘的手很冷,交握之处湿寒黏腻,不知是谁的汗液。
面色白如鬼魅的高大男人冷冷看着他们,数十道浓黑失控的魔气在他周身乱窜,鞋子像是踏着粘稠的血,慢慢朝他们走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仰着头,试图从那人眼中寻到往日淡然却也温和的情绪,可对方只像头没有情感的野兽,危险得似是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浑身僵硬之际被身旁人猛推了一把,苏卯生踉跄两步,还没站稳便被关在了门外,里面传来女人尖锐颤抖的声音——
“卯生!快跑!离开魔界!!”
他愣在原地,看着厚重紧闭的殿门,瞳孔缩到极致,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跑啊!快——”
里面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喉管被拧断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重重一抖,猛地转身朝外跑去,跌跌撞撞跑出几十米后,骤然听到殿门打开的“隆隆”声,后背像要被插上一柄冰刀,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脑中仍是一片空白,眼泪却一下子摔了出来,吧嗒掉在泥土里,他没有片刻停歇地爬起来,身后传来的寒意调动了他骨子里的求生欲,本能地迈动双腿毫无知觉地奔跑着,慌不择路。
他心脏狂跳,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大脑无法思考,可印在血肉魂魄里的直觉却无比清晰地向他所有器脏传述着一个异常残酷的事实——
他快要死了。
一条魔气将他绊倒,挣扎着再次爬起时被人从身后一脚踩断脊骨,伴随着一声惨叫,苏卯生的脸深深埋入泥土之中,浑身痉挛。
因为他是人和魔的后代,血统不纯,比魔界其他同龄人要弱太多,他的魔气在这个恍若罗刹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用处。
男人好像被他的惨叫声拉回了一丝神智,眸光微动,周身的魔气却趁势愈发失控地朝他本人心口汇去,他血气逆涌,开始七窍流血。
苏卯生忍着剧痛翻过身时,透过湿润的眼睫,仰面看到自己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阿爹——
他一只手狠狠捂着脸,颈上青筋爆起,满身都是血。
嘴里喃喃的,是阿娘的名字。
苏卯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不论何时都冷峻自持的男人恍若癫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喃,看着鲜血从他的耳鼻口中不断涌出,看着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看着他渐渐失去生息……
疼痛麻木了他的感官,眼前的一切都被模糊了棱角,唯一的聚焦与清晰全在那人身上。
……
“他飞升渡劫前修炼出错,导致神智错乱暴毙身亡……但是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故意下了套?”
没有回应,但十即细致地观察到了苏卯生唇周不自然地绷起,薄唇抿成一条略微下垂的弧线,良久才吐出几个字——
“不知道,查不出来。”
“那你当时脊骨断了,现在好了?”
“被人医好了。”
“你伤心么?”
本是应该让人回避的话题,他却明摆着问对方什么感想,眼睛紧盯着苏卯生的神情——
他其实是想看那人伤心的。
不论什么,隐忍,难过,愤怒,责怪,凄惘,什么都好,只要是从那人脸上表露出来的,只要是不同于平日那份清平……
十即想看,看他入俗,看他破了那份滴水不漏的伪装。
可苏卯生没有。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
十即拿爪子拍拍他的脸。
苏卯生握住他的小爪子轻轻放在腿上,垂眸看着他。
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没好气道,“干嘛?”
苏卯生也没客气,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壳上弹了一下。
十即吃痛,猛地缩了缩脖颈,“……疼!”
他气呼呼瞪过去,迎上了那双熟悉不变的淡然眉眼……
支棱起来的小狐狸头又蔫了下去,又羞又愤地趴在他腿上不动了。
在此处待了几天之后,苏卯生又带他去了别的地方。
一天路程硬是被他绕了三天,他们到了一处临近皇城又难得景色秀丽,风气温雅的小镇——
蓝田镇。
苏卯生挺喜欢这里,一来就抱着他到处闲逛。
阴着天,正好碰到个戏班子在一处搭台唱戏,那人便抱着他去听戏,坐在台下喝着小酒,偶尔看看台上。
十即趴在桌边弯起唇角,突然凑近。
苏卯生眼皮抬也不抬,“神经?”
“你看那花旦好看么?”
纤细的睫轻轻抬起,看了眼台上的戏子。
粉衣水袖身姿蹁跹,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莲步生花,开口便是情意悠远,凄婉悲清。
只一眼便得骨相,去了面上浓妆,也必是一副娇艳容貌。
“好看,挺媚的。”苏卯生道,抿了一口清酒。
十即眯了眯眼,鼻尖近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媚?”
苏卯生以为他误会了什么,解释道,“没有不尊重戏子的意思,只是说她的好看是属于艳丽那一类。”
“我知道。”十即轻笑一声。
一时相对无言。
“叹那瀚海悲风霜月中,三千里外浸冷愁,他鹊桥归路一人走,跨不过西北海,日暮望不周……”
台上的戏唱得多是伤情曲调,十即不感兴趣也听不懂,全程没听进去几句,时不时看看苏卯生,时不时阖眼假寐。
过了一会,台下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吆喝声和鼓掌声,温热的手掌又穿过他的下腹,狐狸整个被一只小臂托起。
别说,虽然那货看起来一副谦谦君子柔弱书生的模样,但是心黑是真心黑,身材好也是真好。
十即趴在他小臂上,靠在他怀里。
苏卯生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巷中,突然停住脚步,微微眯起眼看着墙上的召示——
明日正午,镇中陈府,书香清会,由陈公子讲学并主持交谈,亦可买卖交易。
“你要去?”十即看着他。
“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有什么意思?”
“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画……”
“不如店里卖的春宫。”
苏卯生颇为无语地“啧”了一声。
“行行行,我说着玩的,你想去就去。”
只是十即没想到,这场书香清会,会成为他人生命运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最痛的一柄开骨刀。
第53章 二合一
次日正午, 苏卯生抱着十即从客栈出来,正好遇上一人群,像是结伴要去陈府的。
左右也不知镇中陈府在哪儿, 也省得打听,干脆慢悠悠跟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边走边聊, 苏卯生从他们口中得知陈家算是此镇最大的一户商贾,主要做书画生意, 交接皇宫中的皇帝和权贵以及各路高阶文人雅士。
做得是大买卖, 但小生意也有。
“你是没见过那陈家公子,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关键人品还好,每年都会开几次这种清会,低价卖些高质的书画,就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感兴趣的普通人……”
“诶,不会就是之前……一幅《馥郁堂》被皇帝以万两黄金买下的那个?”
“对对对, 何止呢, 今年才二十几, 什么都会画,我听说好多幅画类都被宫里那些人给买断了。”
“啊?那陈家老爷不得有福了, 生了这么大一棵摇钱树, 做梦都得笑醒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 陈家世代经商,祖宗传下来的黄金命, 陈家公子有那本事, 也得靠他爹教……”
苏卯生施施然听着前面那群人的谈话, 无甚表情。
十即则撇撇嘴——
听风就是雨,拍马屁, 一群蠢货。
拐过几个巷口,来到一处宽阔的大街上,往前行百步到了一扇暗红色大门前,侧首一望,鎏金匾额——
“陈府”。
苏卯生跟着那群人进了府。
从外面看不出来,进门便觉得这府大得不像话,有下人连忙迎上热情招待,笑着带他们来到正堂。
十即打量着这透着书香气的府内景物,一进正堂便觉有无数条视线打来。
坐在台下的大部分人都将注意力移到了他的身上。
也是,见过狐狸,见过宠物,但鲜少有人见到拿狐狸将宠物抱在怀中的。
大多人都认为狐狸这种动物多野性,狡猾善变,一般都是野生野长,不受人饲养,也少有人愿意饲养。
更何况凡间的诸多妖邪话本多以狐狸为原型,难免会让人有些不适。
十即正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突然被一条青袖遮住眼睛,头也被蒙入其中按了下去。
苏卯生什么也没说,捂着他的脑袋,自顾自走到台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讲学之人正在台上摆弄着例图,察觉到台下氛围有几瞬不对时微微抬眸,动作一顿。
苏卯生注意到他的视线,冲他稍稍颔首,唇角微勾。
那人有几分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修长的指尖顺了一下束在肩颈处的松散发辫,耳上的流苏耳坠随动作轻轻晃荡,撩得颈侧有些发痒。
又过了一段时间,正堂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台上之人开始发话,嗓音如昆玉清润温婉——
“在下陈初筠,此次清会由陈某主持讲谈,讲谈之后余下时间交给各位自由交流买卖。”
他手中拿一根细滑纤长的玉棍,开始讲解介绍展示的书帖和画作。
起初十即还会从苏卯生怀中探出个头来听听那人的讲解,看看那人展示的书帖,即便十即一向心比天高审美稀缺,也能看出那书帖确实挺好。
直到陈祁筠开始展示那些画作。
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那不存在的眉头,凑到苏卯生耳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不就是一座山一片水么?他们在稀奇什么?”
苏卯生按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十即不满他哄小孩儿似的态度,努力盯着那几幅画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看了半晌,总也看不出他人所谓的“美感”,怎么看都是十分抽象且简略的总概,狐狸尾巴扫扫他的脸颊,十即干脆从桌上跃到他腿上,蹭蹭他的小腹开始睡大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睁眼,正好对上了台上陈初筠的视线。
十即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是方才落下来的,而不是直接对过来的。
所以,他刚才在看苏卯生。
意识到这点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升起,与之前走在街上面对路人眼光时的心理完全不同。
时至今日,他与苏卯生相处了近两个月,早已形成了一个认知——
苏卯生这种人,不会爱上任何人。
或者说魔族本就是比蛇要冷血万倍的种族,他们或有高昂的欲念,或有沸腾的暗血,或有嗜杀的暴虐,你可以说魔族全是疯子,也可以说魔族也同世人一般,千人千面,各有性情,但唯一无法否认的一点——
魔族是真的冷心冷情,无一例外。
像是上古创世神明难辞其咎的败笔,与天道持衡的邪念降世成了百里古族,此后魔界有了创界先祖。
先祖孕出魔气对普通人进行抽筋剃骨的改造,一如百里之姓诞生之时,将至疯至狂的欲海和嗜望尽数倾注于冰封的心脏,自此万年不化的冷石藏于贪癫嗔痴的外表。
苏卯生最是典型,两个月足以让十即看清。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陈初筠长相漂亮,让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可他仍不愿承认,甚至不敢去仔细思考,陈初筠应当是那鲜少能同苏卯生谈得上话的一类人。
不知不觉讲谈结束,有不少人站起身围了上去,有买卖的,有向陈初筠请教的,有以物易物的,也有打个招呼便离开的。
苏卯生还在桌上品茶,十即问道,“你怎么不走?”
“想买幅画。”
“哪幅?”
“那张叫《闱园》的。”
十即打眼寻到了那幅画——
不就是两扇门,门里面有些屋内摆设么。
“那有什么的。”
虽然嘴上那么说,却也还是问道,“那你还在这儿喝茶,不怕被人买走了?”
苏卯生笑笑,“应该不会,目测那幅画很贵。”
十即看了半天,果然有不少人打量欣赏着那幅画,问价之后却也无人去买。
等到人渐渐散的差不多了,苏卯生抱着他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看了看。
陈初筠刚交易完最后一张书帖,看到他后微微一怔,走过去静静站到他身边。
整个正堂只剩他们二人。
苏卯生侧头看向他,“可以近些看看吗?”
陈初筠一手扣着另一只手腕,闻言眨眨眼,“啊,可以。”
他仔细观察这幅画的纸张材料、所用的笔墨以及品相等,大致能推断出作画时间、预估价钱。
“这位公子,你也是同行么?”陈初筠的声音没有男子的刚沉,大概是成长环境的原因,略显柔细,但莫名舒心。
“只是略懂些皮毛。”苏卯生直起身来,“陈公子开个价吧。”
“五千两。”
十即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抢?”
陈初筠瞳孔骤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见得要碰上后面的桌案,苏卯生连忙拉住他的手腕,无奈笑道,“陈公子莫怕……在下是修仙之人,这是在下养的灵宠。”
陈初筠被他拉着的那条胳膊略显僵硬,缓了一会儿才抿了抿唇,“原来是这样。”
之前十即在公共场合下都是凑到苏卯生耳边说话,除了二人之外无人听得见,这次没注意直接给人家怼了一句。
也不怪他胆小,凡人乍见狐狸口吐人言怎么能不慌。
他们凡人倒不怕修士,就是怕妖和魔。
“陈公子,过来一点,要掉下去了。”
苏卯生捏了捏他的手腕让他回神,看他惊神未定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陈初筠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台边,手腕上的温热让他顿时红了耳尖,忙往前走了两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苏卯生也借势松了手,轻轻一挥在地上变出一箱银两,“正好五千两,陈公子可以派下人数数。”
陈初筠又呆愣一瞬,随即神色恢复如常,礼貌道,“不用数,这就可以了。”
十即用狐狸尾巴扫扫他的脸颊,看着他将画卷收入袖中。
“那在下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
走出陈府大门,十即扒拉着他的衣襟趴在他肩头,果不其然见到送他们出门的陈初筠还在看这边。
他刚冲那人呲牙咧嘴一番,又被苏卯生摁头按回了怀中。
“以后别当着凡人的面说人话。”
“知道了,”十即嘟囔道,“那不是一时忘了么。”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苏卯生没说话。
“我看他虽然表面上挺蠢的,实际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跟个狐狸精似的,老是动不动就看你。”
苏卯生无语,倒是谁是狐狸精。
“幼稚,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十即瞪他,“我是成年狐狸。”
“成年狐狸?”苏卯生看着怀中那半臂长的赤狐,轻笑一声,“成年了还这么点儿?”
十即看他的眼神像是要一口咬死他。
苏卯生捏捏他的耳朵,“怎么从不见你变人形?”
“不变。”十即闷闷道。
“为什么?”
“不告诉你。”
变了你就不抱我了。
“供你吃喝玩乐,跟个白眼狼一样。”
“谁是白眼狼?!”
“你。”
“我不是!”
“呵,叫声主人听听。”
“主人就主人!主人!”语气凶得狠,丝毫不觉自己被套路了。
苏卯生眉眼弯了弯,抱着他回了客栈。
……
蓝田镇有种江南水乡气,里面的人生活步调缓慢舒适,性情都温润良善,风景宜人,空气也新鲜。
对于苏卯生这类怕晒的人来讲,这种多是阴天的地方简直不要太友好。
在这儿玩几天后还能就近到皇城逛逛。
“你怎么整天就知道玩?”十即问道。
“那不然呢,我还能干什么?”
苏卯生坐在小桌前吃着菜,淡淡反问。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用灵力呢。”
“用灵力干什么,烧杀抢掠?”
十即眯眼笑笑,“做些你们魔族该干的事啊。”
“哦?”苏卯生擦擦手,“什么是该干的事?”
“杀修士。”
“安稳点不好么。”
“无聊。”十即趴在桌上,突然听到酒楼下面传来马车咕轰轰的声响,耳朵动了一动。
闻声朝下望去,只见一匹马拉着座金车,有几位侍卫围在马车旁行走,像是在压运什么东西。
“宫里来的?这是运的什么?”
“多半是陈府的生意。”
十即嗤笑,“这是干嘛,场面怪大,那几个侍卫防盗贼用的?”
“嗯。”苏卯生抿了口茶。
“那几个破侍卫管什么用,该抢的还是抢。”
结果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听到了陈家数十张运往宫中的书帖惨遭劫掠的消息,且十二位侍卫无一生还,死相凄惨,皇上大怒,派人来彻查此事。
一语成谶的十即挠挠脸,眨了眨眼睛。
其他桌上的酒客也望着窗外,“不是,那陈家人急得跟猴子一样是在干什么?”
“听说送押队伍里,陈初筠也坐上马车了,怕不是没回来?”另一个人说道。
“啊?他进马车干什么?”
“啧,废话,皇上要他那么多书帖,他不得进宫面圣?皇上自然要赏他什么,或者趁此机会拉拢他入朝就职啊。”那人继续道,“陈初筠无心为官,但咱圣上可是个惜才之人。”
茶水早已凉透,苏卯生悠悠起身,离开了酒楼。
路上果不其然见到陈府之人和宫中人在四处巡逻搜索。
“嗳,你不会要去找那个陈初筠吧?”
“嗯,那些人找不到,也没见着尸体,可能摔下山去或者掉沟里了。”
十即被他的说法逗笑,“那你还管,不死也得残了。也有可能是尸体被带走做些什么了呢,毕竟他们陈府生意做那么大,肯定也得罪过不少人,树大招风。”
“反正闲来无事,找找吧,找累了就回去。”
苏卯生不知道进宫的路怎么走,不过幸好前几天阴雨又连着不见太阳,这块的土地还较湿润,顺着细微杂乱的车轮印走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小路……
再往前走几十步,便见一滩肉血混着泥泞,一大片横在路间。
到这便出事了。
侍卫的尸体已经被清走,血腥味还很浓,苏卯生环顾四周,一面是崖壁,一面是树林。他绕开地上的血污进了林中,有几个陈家人也在林中寻找。
看样子那些人已经找了很久,可只有这处可能有,其他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人。
再朝前望去,那条小路延绵无尽头,陈初筠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苏卯生指了指树林深处,对旁边一个人问道,“树林尽头是什么?”
那人犹豫半晌,磕磕绊绊道,“是……悬崖。”
苏卯生没再说话,往树林深处走。
下人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能作线索的布料或血迹,也都趴在崖边看过了,心里都觉得九成是凶多吉少,剩下那一成全然是用来安慰自己和陈府老爷的。
苏卯生怀中抱着十即,沿着崖边走,云烟环绕,视线向下能瞥见大约百米左右的距离。
看这地形,崖底应该是水。
他叹了口气,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时布下传送阵阵眼,从崖顶一跃而下。
衣袂翻飞,一手圈着十即,如纸片般疾速落下,另一只手轻挥衣袖,周身一层魔气激荡,单足脚尖轻点,飘然然立于湍急的水流之上。
他低束的长发与额上系的红绳从未乱过,步履平稳地行至岸边,沿着下游走。
十即不满地嘟囔道,“真是麻烦,他怕不是命不好。”
“你这性子。”
“怎么?”
“焦躁易怒,偏激,敌意强,戾气也重,不知道谁教你的。”
十即满不在乎道,“哪有人教,我不过是个低劣妖群的后代,低劣妖群血统本就不纯,为了生存只能多繁衍壮大数量以免被其他妖群剿灭,再加上本性□□,父女母子兄妹□□的多得是,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生的。”
他趴在他的臂弯处,思考片刻,“俗成杂种。”
“我天生就坏,没办法。”
苏卯生沉默良久,周遭只剩下湍急的水流声。
他继续往前走,声音轻了轻,“没有人养育,那你刚出生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贱妖好养活,刚出生那时候正巧下雨,地上的水漫到嘴里,吊着我一口气,喝了十几天水实在受不住就开始爬着去找东西吃,地上的草和虫子什么都吃,经常被人踹过来踢过去,差点没被踩死……”
“不过毕竟是妖的后代,就算没什么灵力也多少有点灵性,毛都没长全呢就会逃跑了,爬得可快了。”十即笑笑。
苏卯生垂眸看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不再说话。
又顺着潮湿的河岸走了几十米,终于在前面不远处瞥见一抺青绿。
苏卯生向前查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此处河岸凸出,泥土有明显被人抓过的痕迹,河中有块巨石。陈初筠大抵是被水流冲得撞了上去,借着水流回旋之力扒到了岸边,然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命还挺大。”十即道。
“你先下来。”
“干嘛?”
“我得把他送回去吧,陈府的人又下不来,我也不通医术……”
“你要把他抱回去?”十即趴在他怀里,睁大眼睛。
“不然呢,别闹了,呛水也会出人命的。”
“不行!”十即恨恨道,“那他就死!”
苏卯生微微一滞,眯起眼睛,“十即。”
这是十即认识他以来第二次见他如此,意味着那人的耐心即将告罄。
狐狸耳朵耷拉下来,轻轻从他怀中跃到了地上。
苏卯生将人抱起来,用灵力熨干了他的头发和衣物,启动传送阵到了崖顶,本想将人转交给陈府下人,看了一圈人都走了。
他只好抱着陈初筠快步往附近的医馆走去。
十即垂着狐狸尾巴委屈又愤懑地跟在后面,内心早已将那姓陈的撕了一次又一次。
到了医馆,那大夫一眼便认出了是陈家公子,连忙示意将他放到馆内让病人休息的软榻上。
苏卯生坐在一边等着。
大夫先是替陈初筠把脉,又活动了一下他的四肢关节,又探了探他的脊柱腰椎。
陈初筠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无意识地闷哼出声。
“他体内有於血,筋骨断了。”
“哪里?”
“腰椎。”
苏卯生皱了皱眉。
“医不好?”
“医不好。”
别说凡人,就连修士妖魔都难将断了的骨头无缝接上,将缺了的血肉愈合如初。
当年他被亲爹一脚踩得脊骨断裂,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神秘人医治的。可十年过去,仅有一面之缘,他也不记得那人是什么样子了。
大概是亲身经历过同样的痛楚,苏卯生抿了抿唇,将他抱起走出医馆,没有回陈府,而是进了一个芥子空间。
十即沉默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人脸上从未有过的神情。
原来……他也会怜悯么。
他见他将陈初筠放在空间中的一张床上,试图用魔气治疗他的断骨。
一线魔气盘在他腰间,陈初筠被痛感强行从昏迷中唤醒,额上冷汗冒出。
睁开眼见到苏卯生的那一瞬,他的目光茫然片刻,然后无力地扯了个笑容,“真的很疼,先别弄了。”
“先忍忍。”
他苍白的唇有些颤抖,“你弄不好。”
苏卯生终于抬眸看他。
“魔气要……要找骨缝,先将碎骨移到原位,再接……”
苏卯生手中魔气一顿,瞳孔微缩,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
“你别弄了,接不上的……”
“你是小魔么,那你应该有魔气吧。”
“疼……别推……”
“听话,你把体内碎掉的骨头再聚到原来的缺口上,我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疼了。”
七岁的他颤抖着在那人怀中抽噎,忍着剧痛感知自己的全身骨骼脉络,靠着体内的魔血和魔气将碎掉的几块小骨移到原位。
那人在他口中塞了个糖,手开始按捏他的脊骨,他哭着喊疼,却努力含着嘴中的糖不让其掉出。
直到那人抱着他轻轻晃着,轻哄道,“好了好了……接上了……不疼了……”
哭声渐渐止息,那人摸着他的头柔声道,“要用魔气缠着接口,骨头会慢慢长上的,不过需要很长时间,好之前不要乱蹦乱跳,知道么?”
幼年时遇到的一位救命恩人,温柔的少年不顾性命危险在魔界边缘逗留,给了他一颗甜兮兮的糖,一个温暖的拥抱,此外什么也没留下。
苏卯生的手有些抖,他盯着床上的人,生平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惊异地,看着一个人。
陈初筠。
是他。
那次书香清会上一次次反常的视线,不是别的,只是那个人认出他了,而他早已把那人忘了。
他早知他是魔,后来也没揭穿他的谎话。
苏卯生垂眸,轻轻扶起他,将他揽入怀中,声音却是淡淡,“我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疼了。”
一如十年前,他将他抱在怀中时,说得是同一句话。
十即几乎是呆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苏卯生手中绕着魔气附在陈初筠腰后,看着陈初筠在苏卯生怀中疼得发抖,死咬下唇,而那人却越抱越紧。
心头涌起一种灭顶的恐惧和孤独感,他近乎要溺死于其中。
他要疯了,又急又疯,恨不得绕着他们转圈嘶鸣,恨不得将陈初筠扒皮抽筋,恨不得立马化为人形将苏卯生拉过来。
可是他终是什么也没做,干愣愣地站在那里,呼吸都困难。
为什么?
陈初筠明明只是个普通人。
仅仅是因为他落水后腰椎被石头撞断了?
为什么……
凭什么……
“我……我想让你在陈府待几天,可以吗?”陈初筠的冷汗浸湿了额发,窝在他怀中,声音很小。
“嗯,你需要我的魔气医治,在你断骨愈合之前,我不会走。”
“……谢谢你。”
陈初筠应是累极了,加上身子本来就弱,连一句这是哪儿都没问,说完那句便又昏睡了过去。
苏卯生抱着他回陈府。
十即回过神来急忙跟上去,恨恨道,“你真要在陈府待着,就为了他?!”
没有回应。
“你喜欢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苏卯生皱眉,“你在管我?”
十即噎了一下,怒气更盛,“他还能活几年!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能陪你几年?!”
苏卯生骤然停下脚步,眸光冷沉,“我是对你太好,让你开始对我发火了?”
十即的气息颤抖,咬牙看着他。
他清楚苏卯生平和下的本质,内里糟糕的脾性,所以他从不在苏卯生面前过分表现自己,不过分亲近干预,不触碰他的下线。
可是今天,因为陈初筠,他三次忍不住过了头。
除了初遇时那一次质疑和试探换来了苏卯生隐晦的警告,时至今天下午,那人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他不只是不满苏卯生的态度,他更恨他自己。
一个本不可理喻品性恶劣的人,习惯了在喜欢依赖的人面前装乖孩子,精心算计把控好度,小心翼翼地演绎恃宠而骄,享受一次次试探得来的快感,自欺欺人……
可突然有一天由于外界因素让他失了控、漏了馅,他最悔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扮演好那个角色,卑微求爱的本质一朝暴露,他情何以堪。
而陈初筠就是那个外界因素,最该消失的东西。
愤怒和嫉意将他内心原就复杂的情感更加扭曲,全部化作了恨。为了赌气,也为了惩罚自己,在苏卯生转身走后,十即没有再跟上去。
他心里清楚,他没有被抛弃。
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被接纳过,又何来被抛弃一说。
第54章 万更
苏卯生将陈初筠带回去后, 便以医师之名在陈府住下了。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见过那抹赤红。
他在陈初筠体内浸了丝魔气,撑着他的腰椎避免断骨错位, 同时替他缓解疼痛,也利于断骨早些愈合。
盗贼也被侍卫抓住了, 团伙作案,通通被押入了宫中。
清晨, 苏卯生倚在躺椅上, 在院中晒着太阳, 闭目养神。
魔族的肤色都很白, 又不喜见光,周身有一种淡淡的死气和苍颓,发起疯来更为病态,日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没睁眼, 只是道, “你应该多在床上躺几天。”
陈初筠拿了个板凳在他身边坐下, 轻声道,“小狐狸去哪儿了?”
对方沉默。
就在陈初筠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 只听那人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 “被你气跑了。”
他指尖蜷在袖中, 禁不住愧疚起来,“抱歉, 我去找找他……”
苏卯生“啧”了一声, 睁开眼睛, “我说你就信?”
陈初筠呆呆看着他。
苏卯生按下想用力捏一下他脸颊的冲动,移开视线, 语气更冷几度,“开玩笑的,和你没关系。”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那天你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说?”
陈初筠犹豫片刻,“我……觉得没有必要,只是帮了你一下,而且又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感受到对面来的视线,他原就低着的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只留给了对方一个软蓬的发顶。
“你当初救我那年,是几岁?”
“……十六。”
“那你比我大九岁。”
“……嗯。”
“你看着完全不像快三十的人。”
陈初筠不知道他这句话中的意思,于是没敢接话。
那人淡淡道,“像个小孩。”
陈初筠一怔,耳尖又红了。
苏卯生一手撑着躺椅蜷着腿坐起来,凑近看着他,眼皮半耷着,“我是魔,你不怕我?”
“……不怕。”
“为什么?”
“你是当年那个小魔。”
苏卯生抬了抬唇角,“可我现在长大了。”
陈初筠觉得脸上有些烧,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瞥见他混着红绳垂下来的柔细发丝。
苏卯生见他如此,又重新倚了回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陈初筠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
“你们魔族……都这么好看么?”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看血统吧,魔族和妖一样,也分贵贱和族群,百里一族确实是很好看。”
“百里……”陈初筠喃喃道,“你见过?”
“小时候跟着我爹去总坛,见过百里夏兰。”
陈初筠微微睁大眼睛,“是那个……魔界代理掌权人,第一位女尊主?”
“你懂得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名声太大了。”
“但她还不是纯正血统,如果是纯血百里族人……”
“你见过么?”
苏卯生摇摇头,“见不到,百里一族利欲至上,不问祖辈不论后代,只顾自己,很少有同族相恋,自第七任魔尊后就再没有纯血百里族人了,不然也不会轮到百里夏兰代理魔界百年。”
陈初筠小声道,“那……当年被修真界剿灭并避口不谈的百里绎……”
“他就早了,他是第三任。”
“不是说他还有个小儿子么?”
“几百年了,修真界提心吊胆,怎么也没找到,不知是从哪里散出的谣言罢了。”
陈初筠点点头,半晌过后,“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给我讲你们魔族的事,陪我说那么多话,我以为你很讨厌我的。”
苏卯生看向他,“嗯?”
“你冷冷的。”
苏卯生一顿,然后忍不住笑了笑,“有么?”
陈初筠揪着袖口,双腿并在一起端坐在板凳上,有些为难,“没见你笑过,而且……在医馆的时候,你好像心情不好。”
“……你是说我抱着你的时候?”
他点了点头。
“确实心情不好,你骨头都断了我当然心情不好,而且是腰,万一弄不好你以后连走路都困难。”
“你在担心我么?”陈初筠缓缓道。
苏卯生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眼睫微颤,有些无语地打量他一眼。
“啊……抱歉。”
他的声音很轻,隐隐有些失落。
苏卯生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终是又闭了嘴。
第无数次把话题聊死。
陈初筠这种温润谦和又蠢萌直白的人,着实让他有些无奈又头疼。
有时候想,这种人,抱一下就能哄得晕头转向的了。
但苏卯生虽然有时开开玩笑,也终归不是什么不正经又恶趣味的人。
他还是懒散,感情起伏不定,轻飘飘的。
……
晚上,苏卯生敲了敲陈初筠的房门。
“……请进。”
推开门便见到一人倚在床头上,脸浸在黑暗中。
他也没燃灯,走过去坐到床边。
陈初筠被他看得有些慌乱,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你怎么来了?”
“你这几天都倚着床头睡对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会儿就躺下睡。”
知道那人不信,陈初筠暗自攥住了袖口,刚要再挣扎一下,却突然因脸侧的温度而愣住。
苏卯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没想到你会疼得躺不下睡不着,是我没上心。”
陈初筠愣怔半晌,然后摇头,“不……不是……”
他纠结半天,支支吾吾道,“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不妨事……”
那人却直接上了床,扶着他躺下。
陈初筠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他。
苏卯生躺在他身旁,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侧躺,一只手覆在他后腰处注入温润灵力。
感到一股暖流在伤口处流动,疼痛明显减轻,陈初筠却觉有些闷热。
苏卯生这样,同将他搂入怀中没多大差别。
他的鼻尖都要贴上他的胸膛,呼吸都洒在他的衣服上,微微抬头就能蹭上他的下巴。
“睡吧,灵力会起到一定作用,睡着了就不疼了。”
听着他的声音,陈初筠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待怀中人的呼吸绵长均匀之时,苏卯生停止了注入灵力,但掌心仍附着一丝灵力保持温热,暖着他的后腰,慢慢睡去。
就在他刚要睡着之时,察觉到怀中人极轻地动了动,但他意识昏沉,没怎么在意。
直到那刻意放轻的呼吸扫过下颔,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双唇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贴了贴自己的唇边,温热柔软。
苏卯生心下一悸,却是忍着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那人亲了一次不够,又亲了一次,最后才自以为小心谨慎地重新窝在他怀里,并往里钻了钻。
苏卯生,“……”
他大概是不知道魔的警惕性和感知力是凡人的数十倍。
陈初筠自认为瞒的很好,苏卯生也没有揭穿他。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
只不过有一日在水亭赏红莲时,陈初筠又开口问道,“你那只小狐狸……为什么还不回来?”
苏卯生看着水面,眼睫低垂,“他本也不是我养的,想走便走了。”
“你不担心他么,他是不是吵架伤心了?”
“他一个妖,都能化形了,在人界妖界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
陈初筠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苏卯生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不用多想,和你无关,他再怎样也过得比你好,若真想回来早就回了。”
“……嗯。”
陈初筠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
苏卯生无言半晌,“你为什么还未娶亲?”
陈初筠摇摇头,视线仍是在他身上,“不想。”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苏卯生转移话题道,“你腰还疼么?”
“不……有点。”
没多想陈初筠的中途变卦,苏卯生凑近他一点,伸手覆上他的后腰,掌心催起灵力。
“今天晚上我还能和你一床睡么?”
“……行。”
“那以后……”
“在你好之前,我都可以,免得你晚上疼得睡不着硬撑。”
“真好,我喜欢和你一起睡。”
苏卯生被他弄得不知如何接话。
他觉得陈初筠貌似过于直白了,对于他这种擅于回避和懂装不懂的人来讲,有点招架不住。
真不知这人在感情上该说是迟钝还是激进。
他就这样和陈初筠同床共枕了一个多月。
加上魔气的铺助和睡前灵力的滋养,陈初筠已经可以随意站躺坐了,但每晚仍是先装睡一段时间,再悄悄趁苏卯生睡着时亲一口,往他怀里靠靠。
至于苏卯生为什么知道,一是因为有几次被亲醒强忍着没睁眼,二是每天睡醒后都发现那人正埋在自己怀里熟睡,铁打的证据。
他本意是想给陈初筠留点面子,亲几次而已,让让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反感。
但陈初筠总是蠢得可怜,有时候连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手还紧张地想扒着他的衣襟。
明明是最简单单纯不过的唇间相碰,连一个吻都算不上,陈初筠却每次都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偷窃感和罪孽感。
终于有一次,唇瓣相贴许久,直到一种更加濡热湿润的触感混着软唇与炽热的吐息交叠在唇畔,苏卯生下意识掀开眼睫,微微眯起双眸。
陈初筠那张雌雄莫辨且柔和清秀的脸近在咫尺,大概每次都是动情投入,闭着眼睛感受唇瓣相贴传来的温度,舌尖忍不住轻扫他的下唇,连对方什么时候醒了都不知道。
苏卯生没动,垂眸看着他。
那人贴够了,正想像往常一般将脸埋在他怀里,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上方的视线,身体猛地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四目相对。
苏卯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陈初筠的脸瞬间红透。
大脑几秒钟的宕机后,他被床板烫着似的慌张坐起身来,苏卯生眼疾手快地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摁住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了回去。
“你才刚好一点,不怕闪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浪荡很无耻……”
陈初筠明显慌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尽是哀求,“别讨厌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我之前没有亲过别人,我不轻浮的,我……”
“嗯,看出来了。”
陈初筠脑子不怎么会转了,无措中带着迷茫地问道,“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你之前没亲过别人。”
那人依旧迷茫。
苏卯生俯首,在他唇上轻触一下。
感到怀中人的呼吸顿时急促,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他便扣住他的手指,温柔缱绻地吻他。
起初陈初筠的心跳如雷鼓,呼吸沉重,苏卯生尽量用些细致的肢体语言安抚让他放松。
后来那人就开始主动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去回应。
苏卯生一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按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张口,撬开他的齿关舔舐他的上鄂,勾缠他的舌尖。
怀中人身体发软,从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哼,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苏卯生对感情没什么认知,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陈初筠,但如果陈初筠喜欢他,让那人开心一下也无妨。
他一向对听话的人心软,也不吝啬温柔。
……
陈家主对苏卯生这个“医师”很是敬重,加上陈初筠编得一些瞎话,真以为他有能接断骨医死肉的奇术,还定期给他报酬,时不时问问恢复的怎么样了。
苏卯生就是面上浅浅挂着笑,装模作样地给他讲两句。
活像个神棍。
陈初筠在他灵力的润养下脸色也恢复正常,不再像以往那般苍白憔悴,又重新拿起笔墨写诗作画,听雨抚琴。
书房中,苏卯生坐在他身边看他写字,抬眸看了眼他认真的神色,伸手搂住他的腰。
陈初筠笔尖一顿,停在空中,不知该落是不落。
苏卯生神色不变。
他抿着唇,慢慢将笔放下。
“怎么?”
陈初筠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亲。
苏卯生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坐了很长时间了,休息一会儿吧。”
没等回答,他起身将对方打横抱起,放在软榻上,躺在他身边将其拥入怀中——
“午休。”
“你没来这里之前……中午也睡觉么?”
苏卯生闭着眼睛,“嗯,没什么事,只能睡觉。”
“……那你以后,会离开蓝田镇吗?”
“我在枯月峰下有一个房子,没出远门之前,住了很多年。”
“你能不能别回去了。”陈初筠埋在他怀里,声音很轻。
苏卯生轻轻拍着他的背,“嗯。”
“真的吗?”他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眸中欣喜之色愈显。
“嗯,你想让我留下我就留下。”
“太好了,”陈初筠弯起唇角,“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魔族血统的原因,苏卯生会本能地回避自己和他人的情感,习惯用外表的松散淡然去模糊感情边界,淡化周围的情绪,游离在世俗和红尘的边缘。
打心底里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爱的,看似不吝啬付出自己的情感去满足他人,其实也害怕去接受和触动别人的真情。
自卑又自负。
他缺的不是体谅容忍,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些只会给他提供逃避的契机和条件,他缺的是明目张胆的需要,炽热无遮拦的爱意和追求。
能让他避无可避,无路可退。
只有被逼着迎面撞上刀刃,鲜血洒在脸上时才知道是烫的而不是冷的。
阴云雨下腐败的玫瑰也有勾人的香气,允许任何人来欣赏触摸,却有荆棘作界不容人折断取走,最好是有个粗暴之人嫌恶他伪劣谄媚的手段又可笑至极的自保意识,带着侮辱惩戒的目的直接将其连根拔起。
陈初筠这样做了。
但陈初筠不是粗暴之人。
陈初筠不是在侮辱惩戒他卑劣下贱的品性,陈初筠是在真真切切地爱他护他。
他这种人就是很欠,就是要将好话情话泼天的说,直白的爱意不要钱似的砸在他身上。否则一给他留点余地,他就会装不知道、装不懂、装不在意。
可人都是物质的、有血有肉怕受伤害的,谁会毫无顾忌地向对方投入孤注一掷的爱而不会去下意识考虑后果呢。
只有陈初筠做得到。
他们在无人处亲昵地拥抱亲吻,于水亭中赏莲品茶……
苏卯生会坐在他身边温柔地笑,任由对方一边盯着他一边作他的画像。
会帮他洗漱穿衣,抱他上床。
会暗自算好他站坐的时间,及时提醒他躺下休息。
会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腰椎,轻轻撑扶或用灵力慰抚。
这场无人知晓瞒过府内一众下人的隐晦相恋,被尽数收于一双枯坐暗处的赤瞳之中。
苏卯生在对某人的淡忘中,取而代之的是对另一个人勃然而起的柔情。
而某人在被摒弃的过程中,爱意化作执念,终与恨同归。
……
一日陈府需要添置新家具,陈初筠想着苏卯生因为照看自己已经许久未出府,便让他带着下人操办,实际上是想让他出去逛逛。
苏卯生表示自己没那么无聊,但拗不过他,又怕他歉疚,只好依着他出去了。
他双手揣在袖中淡淡看着下人忙前忙后,在各个店铺摊贩前询问,遇到黑心老板拉着人想要强买强卖,便简明扼要地说几句“这个太贵”“这个不好”,倒也替下人省了不少事。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街上的环境,抬头看看那高高的酒楼,不知道是何心情,只是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陈初筠给了他满腔热血的爱与暖,也锁了他的自由。
陈初筠不会随他四处游巡浪迹,他有家有亲人,他有牵挂。
苏卯生若是爱他,便出不了蓝田镇。
直白也会给他人带来困扰,但幸好陈初筠对的是苏卯生,破了那层自我保护的冷障壁,苏卯生的容忍和牵就度远非常人可及。
所以他不后悔。
大约逛了半个时辰,选定了店铺,下人正要开始搬运东西时,苏卯生忽觉一阵心悸。
他隐隐皱眉,面上不动声色,对一旁的一个下人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搬。”
“诶好,公子慢走。”
他快步往回走,心底无来由的慌乱。
推开陈府的大门,他直奔陈初筠那屋,指尖僵硬地一推——
屋内空无一人。
“初筠?”
他轻声喊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
没等几秒钟,他便转身去了水亭,池塘边,书房……
都没有。
他抓住一个下人便问道,“陈初筠呢?”
下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胆战心惊道,“啊?公子他,我不知道啊……”
陈初筠不可能会出府,他还没恢复好,不能长时间站立走动,百步之内是极限,再远需要人抱着,他能去哪儿?
苏卯生有些慌了,即便竭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呼吸已经乱了。
陈府内的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已经有人将家具搬进府中。
“你们家公子丢了,去通知你们老爷。”
旁边那下人一听顿时腿软险些跪下,牙齿打颤地踉跄着往正堂跑去找陈家主。
一时之间,府里人都开始四处寻找。
苏卯生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痉挛,在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揉着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他在陈初筠体内注入了一丝魔气撑着他的腰椎,本应该有感知的,此刻却全然感应不到。
况且能无声无息将一个大活人掳出府,避开府内那么多人的视线……
难道不是凡人?
可苏卯生并无仇家,从未对外露过名姓,也无交识之人。
陈初筠更不会和妖魔扯上关系。
等等……
苏卯生怔然,猛地起身朝妖界赶去。
妖界现在整体倾向修真界一边,见到魔修闯入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他没有用任何仙器,此时魔族的残虐和暴戾完全显现出来,全然不见往日的淡薄随性,魔气与妖气抗衡,紫黑浓气冲天。
他一身血衣杀到妖王许千影栖息之地玄川,眉间戾气横生,白皙的手背青筋隐现,血雾蒙了双眼,仍没找到那个想找的人。
面色阴冷地拧断身旁扑来的一只妖的脖颈,随手将其死尸抛于脚下,踩着他的肋骨而过,直向树上的那只妖走去。
许千影坐在树枝上,灰白色发尾垂落在脚边,垂眸漠然地看着他。
他怀中抱着只雪狐,正全身戒备,面露凶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下来咬断苏卯生的喉管。
苏卯生注意到那只雪狐,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更加冰冷。
“这位……魔族道友,”许千影嗓音清冽,“我妖界别的不说,就是妖修多,不知你杀够了没有?”
“我来找人。”
“什么人?”
“十即。”
许千影道,“我不知道,我一向不记妖修的名字。”
“是只赤狐。”苏卯生皱眉。
“赤狐多了去了。”
话音甫落间,一道魔气直冲面门而来,许千影的身形转瞬消失,那根粗壮的树枝瞬间被魔气削断,沾染到的树干也肉眼可见地开始腐烂。
许千影站在十米开外的位置,怀中仍抱着那只小雪狐,面上不见丝毫怒意,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你妖界的妖,抢了我的人。”苏卯生语速缓慢,内里像是即将迸发的火山,“……我找不到他。”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眸光微动,语气竟有些许无助和虚浮。
“……你可与那妖近距离接触过?或许身上会留下他的妖气。”
“嗯。”
许千影抬手,冷泉边挂着水的幽陀兰花瓣受到妖气的牵引飘到他指间,指腹轻轻一捻,便化作千万点淡光缕缕缠着苏卯生绕了几圈,随后布散到整个妖界。
几息之后他便收了手,带着些歉意道,“妖界之内,探查不到他的踪迹。”
对上苏卯生的视线,他自顾自坐在冷泉边的石头上,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他息怒——
“我们妖界不比魔界,我也不是百里一族那种人物,妖修都是散养,别说像你们魔界的绝对掌控,有些小妖甚至举兵来讨伐我。”
“所以妖王不过是挂着个名头,我不管他们的死活,同样,他们惹了事我也不会负责。”
苏卯生转身离开。
……
他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独身一人听雨凭栏,淡眼看红尘世间,指尖轻拈风霜,雪落衣衫。
他回到最初的模样,没遇到十即,没遇到陈初筠之时。
什么都不闻不问,什么都不在意。
可他又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陈府竭力寻找陈初筠数月,知道陈家主委托了古土和若虚的修士,知道修真界也搜查无果……
知道陈母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陈母落棺之日,正是大暑之时。
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他撑一青绿油纸伞立于天地一线之处,于灰蒙的布幕之下眺望,雨滴击撞伞面,混着远方的哭声。
那飘渺如烟的过往,徐徐而来,又悠悠而去。
心中苦涩发紧——
你何时能归。
苏卯生一向记性不好又淡情,最擅长的除了逃避就是遗忘,他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太强,只要是能让他产生纠结和困扰的事情,都会被有意或无意地尘封于心底。
可陈初筠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因为被那人的体温灼烫过,再遇清风冷月时,骨里泛疼,浸透血肉。
立秋之日,他回到枯月峰下的小屋,将屋内清扫一番,日落时倚在躺椅上,一手支着太阳穴小憩。
凉风拂柳身,寒蝉鸣秋影。他袖口顺着小臂滑落,露出白皙骨感的手腕,面色冷白,长睫低垂,一缕长发垂落胸前蜿蜒至腰间,看起来平静又柔和。
躺椅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个人影。
半晌,苏卯生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眼前人。
眸中的迷蒙顿时清醒,他坐起身来,眸光警惕中带着惊异。
虽然从未见过他化过人形,却也一眼认出了面前之人就是十即。
那人一头红发浸于身后的残阳之中,赤色的瞳温柔地看着他,微微俯身,一手抚上他的脸,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
苏卯生被他的动作激起一腔怒意,压抑许久的情感在一瞬间彻底爆发。
他的情绪发泄,他的不告而别,陈初筠的生死未卜……
苏卯生用力拍开他的手,掐住他的脖颈咬着牙近乎是低吼出声——
“陈初筠是不是你带走的?!”
十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垂眸看着他,“是又怎样。”
“你把他怎么了?”苏卯生手下的力道加大,嗓音嘶哑。
十即被他掐得微微皱眉,喉结在他掌心下轻响,指腹摩挲着他的腕骨,“你杀了我,便永远也见不到他。”
不出所料颈上力道渐松,眉眼含笑地掰开他的手,动作却是粗暴,坐在躺椅边上,凑到他耳畔轻声道——
“主人……我想你。”
苏卯生被耳边的气息和温度弄得一僵。
十即搂着他的脖颈,唇边带笑,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妖气顺着苏卯生的脚踝亲昵地攀到他的腿上。
苏卯生有些许动容,产生了一种十即还是如当年那般乖顺粘人的错觉,只不过是脾气和性情有些恶劣而已,至少还听他管教。
他轻轻推开十即,语气稍微缓和几分,“你把陈初筠带到哪里了?”
“不告诉你。”
苏卯生抿唇,“听话。”
“修养了半年多,他的腰伤已经养好了,”十即笑眯眯道,“因为我整天让他躺在床上。”
“整天让他躺在床上?”
他略显欢快道,“一开始我给他喂饭,后来找人给他下了线……”
看着那人茫然的神情,十即搂住他的腰,不容拒绝地将他搂入怀中,语气低沉下来,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
“就控制他,让他自己吃饭……”
几乎在怀中人一动的同时妖气暴虐而出,将怀中人那方调起的魔气毫不留情地碾碎压制。
十即死死锢着他的手腕,眸中笑意疯狂,之前攀在那人腿上的妖气在顷刻间如钢筋般切入刺穿他的腿骨,伴着怀中人的闷哼与痉挛,他的指腹点上苏卯生的眉心,将汹涌的妖气注入他的识海。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给苏卯生反抗的机会,像是精心谋划,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上百遍。
腿骨寸寸碎裂的痛感让苏卯生眼前阵阵发黑,他指尖都在痉挛,灵力被趁机压制,识海被强行打开灌入妖气,头痛欲裂,一瞬间连呼吸都困难……
魔修的识海中尽是魔气,虽然妖魔皆属阴,但识海的排他性和自保性连同族人都容不下,更何况强行被外界人侵入,两方势力激烈地排斥对抗,识海隐隐有爆废的征召……
不论是妖魔还是修士,识海一旦爆废,轻则修为尽废,重则记忆全失痴傻疯癫。反正最长活不过而立之年。
终于,周遭的灵场被激荡起一阵波动,他眼睁睁地看着怀中人唇色苍白,双目紧闭,魔息渐渐散去,直至彻底消失。
十即淡笑着,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
他花了半年多时间不要命地赶了数十年的修为,为的就是这一刻。
为了得到他。
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他。
他抱着珍宝似的将昏死过去苏卯生抱在怀里,指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直坐到寒月当空,他才将他抱起,一手托着他软绵绵的膝弯进了屋。
……
第二日醒来,十即支着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人,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视线落在他的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直到苏卯生眉心微蹙,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十即的目光。
不出意料的,十即狠狠挨了一巴掌,被他用力推下床去,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
而他只是笑着理了理衣服,盘起腿坐着看床上之人拖着残躯擅抖地撑起上半身,红着眼拿伸手所及之物胡乱砸向他。
苏卯生嘶哑地喘息着,咬肌微动,口中发出阵阵金属相击的清响。
十即托着腮,胳膊撑在腿上,“别想着自尽了,给你戴了护舌。”
金属声响愈发急促,伴着几声压抑的呜咽,他手肘一软重新倒回床上,眼泪顺着眼尾滑落。
被那人从未有过的模样取悦到,十即站起身坐在他旁边,将他的鬓发挽到耳后,俯下身低声道——
“我们回陈府吧。”
苏卯生瞳孔微颤。
十即近乎残忍的笑着,语气却是轻快,“我知道你之前在陈府中待过几个月,我一直在看着你。”
“为了不让他们认出你,就把你变成七八岁的模样吧,回溯身骨,化形太费灵力了,不如用这个邪法方便。”
“这次我们换一种身份,不要当医师了,去做个先天怪病但懂卦术时运的隐退算卜,到陈府要个管家当当,好不好?”
苏卯生戴着金属护舌根本无法说话,他全然是在自言自语不容置喙地安排,像是得了疯病。
“多好啊,七八岁正是你遇到陈初筠的时候呢。”
苏卯生缓缓睁大眼睛。
他从没有对十即说过他与陈初筠年少相遇的事情,也没告诉过十即当年是陈初筠救了他。
“这有什么意外的,”十即眯起眼睛笑笑,“这半年我当然要问问他了。”
一提到陈初筠被带走之事,苏卯生抬手便掐住他的脖颈,十即在他手背青筋爆起之时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两相较量之下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骨骼咯咯作响。
最终十即用上灵力强行拉开他的手腕,强忍着怒气,“苏卯生,你再敢自不量力,我把你的手骨也弄碎。”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撞在颧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被打得偏开头去,口中刹时弥漫开一股厚重的血腥气。
怒极反笑,他强硬地用灵力禁锢住苏卯生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摁在头顶,俯身在他唇边亲了亲。
满意地欣赏着身下人惊异愤怒屈辱等复杂交织的神色,十即将他扶起来锢在怀中,捏着他手指,妖气浸入。
然后低头咬破他的指尖,轻轻吮舔,心头血也被妖气引出,十即用同样的方法与他指尖相对,血液交汇的同时红光乍现,一道彼岸花形法契隐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十即蹭蹭他的头顶,“这是随脉血契,死生同系,从此以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所以不用怕识海爆废后你活不长啦,”他弯起眼笑道,“我可是早有准备。”
他忽略掉怀中人黯淡无光的眼神,伸手强硬地掰开他的下巴,将他口的护舌取出,拿出帕子擦了擦他唇边,轻声道——
“以后就不要想着自尽了,只要我不死,你怎么也死不了。
“护舌取出来了,你可以说话了。”
苏卯生目光空洞地盯着地板。
十即微微皱眉,冷声道,“苏卯生。”
他就像是个干巴巴的傀儡一样,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死气和无力感。
十即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压着声音道,“苏卯生,别跟我来这套……”
怀中人眸光闪了闪,很快又归于死寂。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最终猛地将人推在床上,站起身一把将床边的柜子掀翻,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他咬着牙怒不可遏——
“就因为一个陈初筠!就因为一个死凡人!我他妈为了做到这一步寻遍了邪术受尽了反噬,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
“我为了完全控制那个贱人托人炼阴阳丝,替别人上刀山下火海!剖了半颗心脏半颗妖丹,我是为了谁!!”
他的表情近乎扭曲,双目血红地看着床上目光麻木没有丝毫反应的人——
“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陈初筠,让你眼睁睁看着,后悔当初选择了他……”
尾音随着画面渐渐飘远,像是凛冬化尽的霜花,连水痕都未曾留下,只余掌心那一处冰凉。
记忆到这里便结束了。
孟惘有些恍惚地眨眨眼,看着十即化作星光渐渐散去的身形。
浓黑的怨气也随着他左眼的碎裂而失了源头,完全消散。
“他说他不能死,爬着也要去看苏卯生,是因为他们结的那个随脉血契么?”
现在十即一死,那苏卯生……
谢惟率先推开陈府的大门快步朝陈初筠的房间走去,“去看看。”
孟惘尽快反应过来,起身跟上。
第55章 回境
陈初筠的屋外站着陈家主和几位下人, 陈家主见到他们后连忙迎了上去,担忧地说道,“初筠锁了门, 谁都……”
话音未落,那扇门便被孟惘抬腿踹开, 众人皆被屋内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苏卯生变回了成人模样,面色苍白地倚在墙边, 怀中的陈初筠心口处插着把匕首, 血液从胸口处流了满地, 尚未干涸。
他们二人十指交扣着, 指间结发。
陈家主率先扑过去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陈初筠,试探着他的鼻息,搂着他崩溃大哭——
“你不是说一会就出来见爹爹吗,你不是说这次都好了吗, 不是说要孝顺我, 和喜欢的人一起好好活吗……”
“初筠, 初筠,你睁开眼睛看看爹爹啊……”
孟惘静静地站在一旁。
或许这对苏卯生和陈初筠是最好的结局, 但对于陈家主却不是。
他对儿子的爱扎根于心, 一分一寸都无法割离, 哪怕陈初筠回来后性情大变,哪怕明知道陈初筠已被邪祟操控, 哪怕面前之人里面早已被换了芯, 他也不惜自欺欺人, 从始至终都把陈初筠当世上最珍视的人看待。
至少那样陈初筠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
或许陈初筠取线恢复神智并由段凌枫带回来时他欣喜若狂,或许陈初筠向他许诺以后父慈子孝陪他颐养天年, 或许陈初筠拉着苏卯生红着脸让他认了儿婿……
可直到谢惟榨干了十即的修为,直到孟惘给了奄奄一息伏在门外之人最后一刀,府内三人的重聚,饮冰舔血苦苦等来的安宁,顷刻间便如缥缈云烟般散尽。
在意识到苏卯生命数将近,陈初筠抱着粉碎的愿望与绝望,忍痛将自己的家父关在门外,安抚之后随着爱人共赴黄泉……
桌上有两封简短的信件,一封是陈初筠的,一封是苏卯生的。
陈初筠的信写给的陈家主,看得出手指握笔颤抖得厉害,还有泪痕浸糊了字迹。
谢惟看着苏卯生留下的信纸——
“仙君不必自责,血契本无解,十即辱我挚爱,我恨他入骨,自不能容他留于这世上,早已作好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怕你心中犹豫刻意隐瞒了血契之事,此后我得以与初筠黄泉共赴,尽谢于仙君所助。”
陈家主近乎要哭晕过去,谢惟将信纸重新放回桌上走出门,路过府内下人身边,嗓音淡淡——
“安葬吧,葬在一起。”
……
孟惘跟着谢惟离开了人界,在无妄剑上从身后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脖颈处。
谢惟一手摸摸他的脑袋,“伤心了?”
“没有,就是……”孟惘的声音闷闷的,“我们最后也没把他儿子救回来,但是我们之前收了他很多钱。”
谢惟的语气带着几分笑意,“那怎么?把钱退给他?”
孟惘别扭道,“那我们又白忙活了……”
“我们是没救回来苏卯生,不是没救回来陈初筠。”谢惟轻声道,“陈初筠从幻境出来后,已经是被拔出了阴阳丝,恢复了正常也摆脱了控制,也正是为了保住陈初筠,我们才会杀了十即。”
“只不过他在苏卯生和家父之间选择了苏卯生,他忍受不了被凌辱多次又失去爱人的打击,我们尊重他的选择,陈家主也会想明白的。”
孟惘蔫蔫地“嗯”了一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盯着谢惟的侧脸,试探道——
“之前在幻境赌坊听那蛇妖的话,阴阳丝是下在心脏周围的?”
谢惟滞顿一瞬,点了点头。
“他对陈初筠下线时造出如此之大的幻境,说明那阴阳丝只有在极大规模下的幻境中才能无伤无痕不被察觉地植入人体内,对么?”
谢惟直觉他在引导什么,神色未变,“嗯。”
“那我十六岁时,我们误入障目城幻境中,可有发生什么?”孟惘紧盯着他。
他在落入古土秘境时,秘境给他看了一段重生之前在幻境中的记忆,只不过那记忆不知是以谁的视角。亲眼见谢惟挑断了心口处的一根丝线,却从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他一直不解谢惟为何隐瞒,也不知飞船为何会误入幻境,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无从证实。
谢惟沉默半晌,终是缓缓道,“在障目城中,确实是有人下线,我察觉到了不对,让傅靖元他们昏迷取出其体内阴阳丝后,逼迫幻妖将他们送了出去,障目城一出便不留身伤,他们不知道。”
“我着急去寻你,寻到你之后才将自己的剥出来,然后带着你出了城。”
这倒是和记忆中的情节顺序相符。
“那我呢?我没有被下线么?”
“我检查了,没有。”
下线人故意引他们进入先天幻城,利用这个机会对他身边之人下线,若不是谢惟修为高,根本察觉不到。
埋下的阴阳丝会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不启用,埋在人体内多久都可以,一旦用灵力催起,便能对人连着长达一个月的完全掌控。
可单单就孟惘身上没有被埋下阴阳丝。
要么是天魔血统的原因无法被下线,要么就是下线之人的目标就是孟惘,想通过他身边之人除掉他。
而他直觉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也有可能二者都有。
会是那个蛇妖做的么?
蛇妖身份成谜,也不知有谁会帮他暗中做事,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师兄,古籍上有没有记载的阴阳丝?”
“没有。”
“那禁书呢?”
谢惟眸光微滞,“禁书不能看,叶澜院十二符修掌管,一旦被发现会被修真界通缉围剿。”
孟惘搂着他的腰,亲亲他的脸颊。
如果这一世他们在障目城被埋下阴阳丝,那上一世呢?前世谢惟是否像今世一样发觉,率先将其挑出来了呢?
前世的风乔儿和傅靖元到死也在骂他叛徒,想要他的命。
虽然骂得对,但孟惘仍是有些难过。
他不求他们站在他这边,只是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敌对他。
几年的朝夕相处,孟惘早就不把他们当常人看了,旁人可以辱骂他怨恨他讨伐他,但是他们怎么能呢。
只因为他的身份,只因为他继了位。
他不禁想,如果前世他们那般是中了阴阳丝受人控制的就好了,这样他还能骗骗自己,骗自己他们还是舍不得他的。
就像谢惟一样,多希望前世的谢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杀了他……
“别想那么多了,不累么?”谢惟轻声道。
累,自打重生以来头都要炸了。
这一世怎么这么多事。
遁历之事,百里绎出面时自会有进展。
下线之人,过段时间应该也会再有新动作。
无所谓,再怎样也不过是一条命的事,他恹恹地想。
御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南墟境顶峰,孟惘都快趴谢惟肩上睡着了。
方一落地便听到风乔儿的叫声,“大师兄,三师兄!”
风乔儿不敢抱谢惟,激动之下扑过去抱住了孟惘,孟惘虚扶着她,轻垂着眼睫笑了笑。
傅靖元揣着手跟在身后,“什么委托啊,你们两个人竟然还花好几天时间。”
谢惟到桌旁坐下,温落安见状忙要给他沏茶,被对方抬手止住,“牵涉到邪术阴阳丝和巨型幻阵。”
此言一出,其他人均是一怔,风乔儿道,“好像从哪里听说过。”
“我也只是知道一点,能控人心智,更多的信息没有从叶澜院那里透露过。”谢惟说道,“已知此线必须以巨型幻境为条件,下在心脏周围,以后你们遇到幻境就要小心为上,不行就剥开心口看看。”
虽然谢惟说的没毛病,但他音调太过平淡,傅靖元仍不住吐槽道,“啧,真无情。”
谢惟瞥他一眼。
风乔儿趁他们俩说话的机会拉着孟惘去看她这几天新用木头做的蜻蜓,说有一米多高,还能飞起来。
傅靖元见孟惘离开,贱兮兮一笑,凑到他身边撑着桌沿道,“过几天迟羽声就要渡劫了。”
温落安的眉心以一个舒缓的幅度向下,略显无奈。
谢惟指腹轻点桌面,抬眸看向他,片刻后又好似察觉到自己的眼神过于冷淡,重新垂下眼,语气不变,“所以呢?”
“没什么,就是通知一下你。”傅靖元的模样格外欠揍,“到时候旋灵境宗师大典可不能闹脾气不去,咱办的时候人家都来了,反正那天你对人家客气一点,见到了点点头什么的,当是打个招呼。”
“我为何要给他打招呼。”
傅靖元笑得更开心了,“哎呀,因为小惘,你对他那么大敌意。”
温落安眉心一跳,虽然他知道归知道,但傅靖元如此就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他轻咳一声,站起身小声道,“我下山去给三师兄买点吃的。”
傅靖元笑眯眯摆摆手,“去吧师弟,多买点我也要吃。”
温落安应下,转身离开。
他接着说道,“小惘招人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向来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眼,迟羽声对他有好感那也是正常,反正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从容点嘛。”
谢惟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骂我呢?”
“没有。”
傅靖元显然不信,“我跟你说的你听进去了么?到时候你俩都是宗师,要是被人看出来关系不和,迟羽声对外有礼人缘又好,就怕有些人向着他背地里挑你刺儿……”
谢惟垂着眼皮敷衍道,“嗯。”
“你这臭脾气。”
……
晚上,孟惘沐浴完穿着一身白色里衣爬上床,十分熟稔地坐在正倚在床头的谢惟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将脸靠在他的肩窝,轻轻阖上眼睛。
屋内只燃一盏昏黄烛灯,照得人有些心暖。
孟惘不睡觉时就喜欢和谢惟贴着,对方的体温让他上瘾且安心,也喜欢谢惟这样抱他,像抱小孩子一样。
尽管他已经比谢惟高一点点了。
换作之前那人肯定不会这样抱他,但现在他们是道侣。
谢惟倚着床头,一条腿微曲起由他坐在大腿上,拉着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孟惘的肩膀,一只手揽着他的腰。
孟惘不是很困,懒洋洋用鼻尖蹭蹭他的下颔。
他另一只手探进孟惘的衣衫下摆,指尖顺着他的腰线往下摩挲。
谢惟的手带着薄茧,平日看不出来,牵手时也感觉不到,紧贴到身体上时的触感就比较明晰了,尤其是腰颈那种敏感地带。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地哼唧,声音软黏带着鼻音,温热的呼吸都洒在他的颈侧。
谢惟捏捏他的脸,垂眸看着他,“能不能别发声?”
孟惘闻言又软软哼唧了两声。
坏心眼儿的某人当即被抄起膝弯抱起压到床上,立马换上副无辜模样,手臂挡在二人之间,下意识曲起膝弯想要自保,“师兄……”
谢惟拿开他的胳膊将其手腕牢牢摁在床上,直接压下。
孟惘的脸色都变了。
浅色淡瞳中翻涌着浓重的情绪,谢惟哑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孟惘一动不敢动,可怜道,“师兄,我错了。”
腰间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他委屈地“呜”了一声,眸中泛泪,捧着谢惟的脸颊仰头亲吻他的唇,舌尖舔开他的唇缝探入,与他缱绻勾缠。
裤腰被谢惟拉下,孟惘将微曲的那条腿放平,裹挟住他的。
他清楚谢惟是有些暴力倾向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压着不明显显露出来,倘若那人欲念一起便会随带着那蓬勃而出的疯气,只要主导权落在那人手中,孟惘就会很危险。
到那时怜悯之心近乎于无,眼泪只会唤起对方压抑心底的施虐欲,装可怜也将适得其反。
腿内侧又麻又疼,直觉已经红肿,濡热黏湿,孟惘脑子里想的还是谢惟这样沉着嗓子喘,真的好听。
眸光聚焦有些费力,他干脆阖上眼睛,身上被人用术法清理干净,然后便被紧紧拥入怀中,软被覆在腰上。
那人的情绪还没有平息,余韵中有些颤抖地去咬他的脖颈,亲吻他的脸颊和眼尾,低声哄道,“孟惘,我们下次还这样好不好?”
孟惘怕他下次失控直接强压进来,这样都已经有点招架不住,要是真让他进来那还得了。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是乖乖应下,轻轻蹭蹭他的下巴。
第56章 幺儿
天色低沉,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破庙内挤着一群乞丐,雨水从庙外渗进来, 有几个靠门的乞丐朝里拽了拽自己的草铺子,原就不大的小破庙更显拥挤, 虫子跳蚤无处不在,阴臭潮湿的气息萦绕鼻尖。
耳边都是男人的哄笑闹骂声, 还有女人的窃窃私语,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蜷腿坐在人群中。
周边的男人看不到她似的, 嚼着草根子同旁边人聊得正欢, 时不时吐几句污言秽语,几次不小心一肘子捅到她的肩上或胸肋处,她只能疼得瑟缩起来,努力把自己缩得一小再小,尽量不占地方。
她窝在乞丐堆里, 这种地方, 像她这样的小乞丐很少, 也一般是活不长的,不论是地方还是吃的喝的, 都抢不过, 还要被抢被打。
突然一个老乞丐浑身湿透地跑进来, 怀中揣着几个馒头,那几个高大男子从人群中站起来, 走到他身边, 语气不善, “那么长时间,就弄来这些?!”
“……一个馒头分几个人, 也……”
老乞丐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脚踹倒在地,最高的那个人低骂一声,从地上捡起个掉落的馒头在那不甚干净的破衣上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分你妈分,给我打!”
几个乞丐一哄而上,对那个老乞丐拳打脚踢,那个蜷缩着的小姑娘尖叫一声,挤开人群趴在老乞丐身上,哭着大喊——
“不要打,不要打!求你们了,你们别打我爷爷……”
老乞丐用那嘶哑带着枯朽气音的声腔颤抖道,“幺儿听话……幺儿快起来……”
“我不起来!!”
这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不论人拉扯或踹打,就是死死抓着老人不放护在他身上,涕泪横流,哭得惨叫得也惨,仍也不躲不避。
那几个乞丐拉不开踹不开,又狠狠踢了几下出气,便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他妈的没用就滚!爱死哪儿死哪儿,在这儿还占地方!啐!”
小姑娘用那破破烂烂的麻衣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扶着老乞丐慢慢站起来。
老乞丐用那枯槁的手牵起她脏兮兮的小手,带着她一瘸一拐地朝大雨中走去。
大雨浇头而下,砸得她睁不开眼,后背火辣辣的疼,还被人重重踢了一下太阳穴,眼前阵阵眩晕像被人提着脚踝拎起来一样,她强忍着一声未吭,咽下想要干呕的冲动,茫然地跟着老乞丐走。
老乞丐牵着她走到一户人家的马厩旁,上方草蓬勉强能避一下雨。
她做贼似的弯下腰,小小的身躯钻进围栏,小心翼翼地不惊动马儿,不顾老乞丐的低声呼唤,从边上抱了一捧较为干净的干草回来。
干草虽被雨水洇湿,也比坐在湿透冷硬的地上强,她将干草铺开,拉着老乞丐坐在上面。
老乞丐从破衣补丁的口袋中掏出一小半馒头递到她面前,扯了扯干裂的唇,干哑道,“这是爷爷给幺儿留的,吃吧。”
小姑娘眼睛瞬间红了,没接,小声嗫嚅道,“我不饿……”
老乞丐的身上都是伤,单薄的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仍是温柔地抚摸她染上脏污的小脸,把馒头塞到她手上,“幺儿听话,别让爷爷担心。”
老人的手布满厚茧,粗糙又扎人,却是她这一生中感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她低头小口咬着那冷硬的馒头,碎块还未来得及□□浓的口腔浸湿便滑入咽喉,她睁着眼睛,泪水从布着血丝的眼中滑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在看她,她也不想哭,可是忍不住。
她惧怕看到老人那浑浊的眼球,里面干涸又水润,模糊又清明,混沌中掺杂着锥心的痛,那其中层层堆砌的复杂,让她看一眼就会被刺得移开视线。
她是被老乞丐养大的小乞丐。
老乞丐曾说,她的母亲,身佩一支玉笛,蒙着面,将她放在了一家富贵户人门前。
富贵户人却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扔到了水沟里要将她淹死,老乞丐明知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也只好将她带了回来。
老乞丐答应她,等她再长大些,就送她到仙门修炼,以后便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半晌,她小声道,“爷爷……”
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来,看着闭眼靠在墙上的老人,似是察觉到什么,语气急促,“爷爷?”
声音带了哭腔,她不敢大声喊,怕把马厩的主人引出来赶他们走,慌张的跪坐起来,没吃完的馒头掉在一旁,小手轻拍老人的脸,乞求又急切地低声唤他。
瓢泼纷乱的雨声里,她等不来一声回应。
一道惊雷撕开夜幕,照在了老人惨白的脸上。
风乔儿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红唇半张,心脏揪在一起,传来针扎般窒息的痛感。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捂着心口撑着缓缓坐起身来,极小心地从外界吸取着空气,直到心脏的抽痛慢慢减轻。
看着窗外浓郁的夜色,她擦了把冷汗,搬了个椅子坐在窗前,打开窗,任由晚秋的凉风吹到自己脸上。
她从床柜中掏出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玉笛。
是她自己雕刻的。
仔细一看,玉笛上的纹络同索苑境的标志佩笛一般无二。
……
次日清晨,孟惘窝在谢惟怀中睡得正香,月华殿的殿门被猛地推开,门口处传来傅靖元的呼喊,“大师兄别睡了!”
谢惟慢慢睁开眼睛,慰抚地摸摸怀中人的头发,“什么事?”
傅靖元这不敲门的习惯,怕是一辈子也改不好了。
“你先起床,我去叫小惘,路上给你们说。”
孟惘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气闷闷地瞪着他。
傅靖元明显一愣,没想到被子里还有一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孟惘向来喜欢粘着谢惟,他俩一床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又将重点重新转到了正事上,走过去胡乱给孟惘顺了两下毛,“是乔儿,一个声称她爹的男人来山下闹事,乔儿已经下去了。”
收拾好后三人一起进了传送阵,刚下山便见一疯疯癫癫的男子跪在地上拉扯着风乔儿的衣角,温落安在一旁拽都拽不开。
“你是我女儿啊!我当年被泠潮那个贱人骗了,要不是她爹爹不可能抛弃你啊!你不认得爹爹了吗,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孟惘微微皱眉,抬腿将那男人踹开。
傅靖元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风乔儿垂眸理了理衣衫。
周围围了一大圈人,保持着距离,又窃窃私语,谢惟便设了一个隔音结界,两不干预。
那男人跌坐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想再次去拉风乔儿的衣角,有些发怵地看了眼孟惘,又将手收了回来,咬牙扇了自己一巴掌,仰视着她乞求道——
“原谅爹爹好不好?爹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回去吧。”
男人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爬起跪在她脚下,“你那日在人界,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不会认错的,你和泠潮长得很像,我不会认错……”
闻言,场面一度寂静。
孟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风乔儿。
别说,因为风格姿态差别太大,之前从没发觉过,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有点像。
“那日我和你聊了几句,你亲口说你无父无母时我就起疑,你走后我每天都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向当地人打听到了你,连着几天几夜赶来见你……”
“你这么在意她,倒说说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孟惘打断道。
风乔儿说过,这个名字是她自己随便取的。
男人犹豫半晌,磕磕巴巴道,“徐心……”
孟惘觉得好笑,戏谑地看着他,“你现给起的?”
傅靖元脸色难得冷了下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他生父,结果连她的名字也没给取过?”
“是泠潮!泠潮她放荡无耻,仗着自己是修真之人把我当垃圾一样甩了,不让我去看你,我也没有办法啊!”
孟惘想了想,十几年前,泠潮应该还没有继任仙尊之位。
以泠潮那个性子和野心,就算再怎么爱玩也不会让自己在那种时候怀上孩子吧。
索苑境上任仙尊不大可能会选一个不好好修炼成日水性杨花还带了孩子的人继位,所以泠潮那段时间应该会万般小心恪守本分才对。
不然又为何斩了露水姻缘,将风乔儿丢弃,不就是为了隐瞒此事成功上位,再稳固几年地位么。
所以她当时若只是为了玩玩,又怎会挑那种关键时期。
除非当时的泠潮是动了真心,一时鬼迷心窍。
孟惘细细打量着那个男人,虽然风尘仆仆又脏又邋遢,但骨相上还是不错的。
有段凌枫那股子风流气。
见那男人还在打感情牌,孟惘缓缓开口道——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本来想借此毁了泠潮的前途,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不惜扔掉女儿也要断了个干净。后来你自己过不好,又看着人家当上了仙尊,知道旧情人拉不回来就想着来拉女儿,让风乔儿养着你,对吧?”
男人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辩解。
傅靖元气结,直接拉着风乔儿转身进了传送阵回殿,温落安也跟了上去。
谢惟撤去隔音,看着对面那些人。
南墟一众弟子见状纷纷捂住眼睛耳朵,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杂乱道——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扔出境外,再来就打死,风声一旦走露直接除掉。”谢惟淡淡道。
“好好好好……”
……
“我就说她之前一提到泠潮就有点不对劲呢。”
月华殿内,傅靖元支着下巴说道。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着风乔儿的面说的,几个人都避口不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温落安性情细腻温和,被派去安慰她了。
“小丫头平日大大咧咧的,小时候的事儿是从来没说过。”
孟惘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当初师兄的宗师大典上,泠潮不也来了么,她们没见面?”
“哪有。”
“泠潮可能不知道乔儿是她当年抛下的女儿?毕竟只见过囫囵几面,可能没认出来。”
傅靖元轻笑一声,“认出来了又怎样,她肯定不会再来找,乔儿也不想见她。”
孟惘眨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垂下眼睫,莫名想到了百里绎。
都说了让他私下来说说遁历的事,到现在也没动静。
那人给他下了七百年封骨术,让他像个死游魂般不带感情和记忆地在世间独自过了七百年,见面后几次对他下杀手,现在又不见踪影销声匿迹,偏偏还放任着百里夏兰逼迫他回魔界继位。
神经病。
谁愿意当他儿子似的,长着一张二十几岁的脸,性情不定疯子一样。
孟惘在心底默默冷哼一声,拍掉傅靖元拿糕点的手。
傅靖元平白无顾受了他的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谁又惹你了?”
“温落安不是有给你送的么。”孟惘不答,指了指被他吃了半盘子的糕点,用筷子插了个麻薯咬了一口,“还来吃我的。”
傅靖元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对坐在床边研究遁历的谢惟道,“大师兄,小惘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多半是受你影响。”
谢惟抬了抬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还行,挺好的。”
傅靖元哭笑不得,“是,你养的,什么都好。”
第57章 刺骨
几日后的傍晚, 渡劫台上空闷雷阵阵,旋灵境那边的人率先围在了结界外,还有其余各境的一些人去凑热闹。
孟惘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愣了两秒才猜到是迟羽声在渡劫。
和上一世的时间大差不差。
孟惘的第一道天劫早在几百年前就该到了,百里血统生来灵力浑厚魔血沸腾, 哪怕不修炼也会长修为,只是封骨术抑制了他的生息, 当时连天道也没能寻到他, 免了一次雷劫。
他坐在窗边看着极远处天边的光亮, 又想起了谢惟渡劫的时候。
温热的掌心覆在了眼睛上, 一种清冽中浸着寒意的气息从背后压下来,透着磁性的声音击撞着耳膜,带着些极难发觉的不满——
“别看。”
孟惘的睫毛扫在他的手心处,无辜道,“怎么了?”
谢惟一手扣住他的腰, 俯身凑到他耳边。
孟惘一僵, 乖乖道, “我不看了。”
“你以后注意迟羽声,他心思不纯。”
孟惘愣了一下, 随即垂下眼皮, 有些无奈。
怎么可能, 他只不过是没有揭穿自己的身份,鬼城中又帮了他一把, 那人本来就心善得离谱, 不到被逼急了永远都是那副柔和温润的模样, 对谁都是这样。
迟羽声说不定还眼巴巴想着感化他或天真地以为他能弃恶从善呢。
何况上一世攻打旋灵境时的印象太深,比浮鸿仙尊还难杀, 都快成他的阴影了。
这种正得不能再正的人,明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会对他有其他想法。若非要说心思不纯,怕也是想着怎么除掉他这个隐患。
孟惘拉下他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我知道了师兄。”
他歪头将脸贴在他的手腕内侧,一双狗狗眼自下而上地仰视着他,天生眼尾沟呈较深的红棕色,白玉瓷似的皮肤找不出一点瑕疵,五官好看得远超出常人认知。
幽黑的瞳眨了一下,在谢惟晃神之际探出舌尖舔了下他的手腕骨上的道侣印。
软湿濡热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带起一阵酥麻。
谢惟的呼吸沉了几分,将他从椅子上抱起。
孟惘搂着他的脖颈,亲亲他的耳垂,被他放在床上。
待那人脱了外袍后,他刚想如往常一般钻进那人怀中,不料被人按住肩压在床上,微凉的指尖挤开唇瓣。
谢惟又想按他的牙齿。
孟惘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癖好,总是想用指腹抵磨自己的牙尖,便下意识用舌尖去推他的手指。
谢惟微微弯起唇角,低声道,“听话。”
孟惘一顿,只好由着他,轻轻用虎牙牙尖含咬他的指尖。
他明显看到对方眼底渐起的情欲。
心中警铃大作,孟惘连忙搂住他的腰将他反压到身下,摁着他的手腕放入被中,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蹭,撒娇道,“师兄抱。”
谢惟勉勉强强放过了他,一手抚在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揉揉他的脑袋。
孟惘怕压着他,脑袋趴在他怀中一会就翻身躺在他的臂弯处,半阖着眼由那人轻抚他的脸颊和鬓发。
他嗓音闷哑带着些困意,抱着身旁人,唇贴在他耳边,“师兄,你会不会嫌我太黏人?”
“不会,傅靖元又给你说什么了?”
孟惘轻轻嗯了一声,“他没说,是我突然想到的,你会不会嫌我烦?”
谢惟揉捏着他的后颈,效果近似催眠,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修真界有多少人想让你黏?”
他意味不明地哼哼两声,像是讽笑,又因为声音模糊黏连贴着人耳边,异常促狭勾人。
“黏得多了总会烦的。”
孟惘意识不清,迷迷糊糊就被谢惟摸睡着了,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说了这么一句。
再有半年多他就到十八岁了。
他心中不安,看不到他们的未来,越是不安越想要贴着那人,可越是依赖越怕被抛弃。
他不知道谢惟能喜欢他多久,但他想如果有一天谢惟真的厌倦他了,他一定不会强求。
那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半夜,空寂的殿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孟惘从沉睡中醒来,鼻息间是那人身上的冷香,眼睫轻扫在他的衣襟处。
谢惟的手搭在他腰上,孟惘知道他已经睡着。
他没有动,呼吸频率也未变,一丝魔气自指尖钻出,不着痕迹地钻入谢惟的眉心。
蛇妖在芥子空间的那番话确实是提点他了,他对谢惟一无所知,既不知那人的儿时事,也不知他前世因何而死。
谢惟身上秘密太多,心思太沉,之前也有想过去探他记忆,但修为差距太大,害怕一不小心会被发觉。
孟惘调出一丝浸在骨血里的上古魔息,比普通魔气更好掌控,加上其中附带的丰沛灵力,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失……
记忆开始于一个白江飞雪的冬日。
凛冬朔雪纷飞,呼啸的寒风伴着婴儿的一声声哭啼,携卷着吹入背负一身薪柴的柴夫耳中。
柴夫于江边停下脚步,循着那渐渐衰弱的哭声,拨开丛丛高枯覆霜的芦苇,呼出的气于苍茫天地间化作白雾,他低头看见一个裹在破布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裸露在外的小脸和小手已被冻得红紫,不知被放在此处多久,黑亮亮的眸中满是泪水。
柴夫看着他,冷风刮着人脸侧而过,吹得耳膜生疼,枯黄的狗尾巴草低低摇曳着。
良久良久,他将背上的木柴缓缓卸下放到地上,脱下打着多处补丁的厚麻衣将婴儿裹抱起来,动作不甚熟稔、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僵硬,却是稳稳将其抱在怀中。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抵着风雪,一步步朝山下的蓬草屋中走去。
推开破旧钝沉的木门,他用脚尖将门抵着关上,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床上。
朝襁褓伸出的手蓦然顿住,然后收回互相用力搓搓凑到唇边哈了几口热气,才轻轻掀开裹在婴儿身上的破麻衣,视线落在他小手中紧攥着的碧绿状物体上。
柴夫温柔地将那小东西从他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不过半个拇指大小的水滴状水晶。
即便再是不懂行,也知道这是个极为贵重的物品,定能卖不少钱。
柴夫找了个红布将它包住,小心地叠起放入柜中深处,用旧柴在炉中生了火,坐在床边看着那已止了哭声的婴儿,出神许久都未曾说话。
他捡了个麻烦。
但他无亲无友无父无子,起码也再不是孤身一人。
此后每天他便都在上山砍柴、下山卖柴之余去杂粮摊买些米粉带回家煮成稀稀的水糊,一勺勺地将小婴儿喂养长大。
那时的人们都说贱名好养活,于是他便给他起名为“小芦叶”。
小芦叶出奇的听话,不哭不闹,睡得沉,觉也多,省了他不少心。
柴夫背负薪柴上下山一次又一次,在那条或泥泞或干冷的小路上走过一年又一年,他随破晓的天光而去,又沐红黄的夕阳而归,小芦叶一天天长高,会爬会走会说话。
小芦叶会在他出门时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会在屋中满怀期冀地盼着他回来,小芦叶才三岁,却每次都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上山砍柴,一起去集市赚钱。
夜深时他们会坐在燃着昏黄油灯的桌旁,小芦叶将脸趴在胳膊上,看他用针线给自己织换季的衣物。
柴夫将三年前收起来的水滴状晶体从红布中拿出,揣在袖中带着去了集市,花了三天卖柴赚得的钱买了根银丝,找人用此水晶打磨圆滑做了个耳坠,回来给小芦叶戴上。
小芦叶打耳洞时疼得瑟缩一下,柴夫笑着将他抱入怀中,“我们芦叶这么好看,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
小芦叶有了家,柴夫也有了归依。
柴夫抱着他坐在小山头看日落,一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将他的两只白嫩小手包裹住,轻轻攥着他的手腕轻轻晃,影子被夕阳斜照刻在温暖的土地上,拉长延绵,随着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温柔的歌谣吹向远方——
捡娃娃,养娃娃,娃娃转眼就长大,毛毛草,狗尾巴,我们家在哪里哇,东不见,西不见,芦苇飘向北方啊,小芦叶,小芦叶,轻摇摇被吹走啦……
小芦叶总会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两人相依相靠在日落时天地最后的慈悲中。
所有美好尽碎于小芦叶四岁时的那个血夜。
小草屋内闯入几位不速之客,小芦叶亲眼见为首那人将妄图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柴夫一剑割喉。
热血烫得小芦叶身躯颤抖,他听到对面人懒散带着笑意的声音——
“逛了那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能炼的,虽然年龄大了点,起码比那些软命婴儿撑炼些,先带回去看看呢。”
四岁的小芦叶被人拽进一个阵法,踩着柴夫的血肉,踩着他幸运得来的温情,被人狠狠推入了另一个无底幽暗的深渊。
浸着毒液的丝线穿透琵琶骨,他被扔进蛊池中,万蛊腐噬、体无完肤,终年不见天日。
毛毛草,狗尾巴,我们家在哪里哇……
带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在伤口处,为了活命生吃蛊虫,为了活命与其他幼小傀体撕杀。为了活到最后,渐渐配合主动,按着主人的要求和期望努力将自己炼成一个不知痛楚麻木无情的兵奴。
小芦叶,小芦叶,轻摇摇被吹走啦……
小芦叶突然意识到——
原来人该是在躺在血泊里的,生来剜心剃骨,好痛好痛。
原本的漆黑瞳色逐渐变成浅青,纯澈稚气在几个月便消散不见,他的周身度上了一层如苍山覆雪般的冷凉,寒朔如巍峨山巅,森冷的中混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血气。
彼时他才五岁。
同批活下来的傀体除了他,还有一人,名叫白巽。
贺兰彻极满意二人,没有再去从中二选一,打算将他们都送入最后阶段炼成彻彻底底的兵奴为自己效力——
削五感,断情根。
小芦叶流过太多眼泪,现在却是平静得可怕,就安顺地抱膝坐在蛊炉中,任由烈火炙烤,虫液浸入皮肉。
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而就在最后一步蛊毒要侵蚀心脉彻底断却情根之时,鲜红的视野中突然冒出荧荧绿光,像数点流萤般悠悠飞绕在他面前,丝丝缕缕的光线自他心口汇入,令无数傀体命丧于此的蛊毒竟被生生逼退三分,再不能进。
那绿光自他耳畔而出。
是自他出生便紧攥在手中、不知来源的碧青水晶。
同样被关在蛊炉中的白巽被蚀去大半情根后疼得昏死过去,贺兰彻这才终于将炉门打开,满意地将已完全达到兵奴标准的白巽抱出,却在转头看向仍是分外清醒的小芦叶时神色僵住。
那双不见一分温度的冰绿色双瞳如死神般机械、僵冷又沉静地看着他,贺兰彻却在其中读出了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压抑隐忍到极致的恨与愤。
小芦叶的情根损坏程度完全没有达到要求。
怎么可能。
贺兰彻头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神中察觉到威胁,竟然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
小孩已炼到兵奴的最后阶段,体内机制已被完全打乱颠覆,即便没有修士的灵丹也蕴有丰厚的灵力,但在贺兰彻面前,他那点灵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笑着将昏死过去的白巽递给手下,转身一手抓住小芦叶的头发将其拎起来,戏谑地对上他隐忍又愠怒的视线,“叫主上。”
小芦叶强忍着头皮传来的剧痛,压低着急促的呼吸,咬着牙不吭声。
贺兰彻也不多为难,松手任他摔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肋骨上让他动弹不得,单手一翻,手中出现一只拇指大小肥胖红紫的蛊虫。
蛊虫吐丝吊着他的食指指节缓缓滑下,蠕动至小芦叶的手边,顺着其指尖向上爬到他的手腕,直接蠕爬进他的皮肤往血肉中钻……
小芦叶挣动一下贺兰彻就踩断他一根肋骨,他的痛感已被之前的训练磨得几近于无,但仍是熬不过断骨之苦,浑身都浸在血和汗里。
可直到那蛊虫整只都钻入他的手腕中时,幼小的身躯骤然抽搐痉挛起来,低低的呜咽自他喉中泄出,他不可自抑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一缩再缩。
贺兰彻神色从容不见分毫动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色散淡,“要分清谁是主谁是仆,你们不过是我养的几条狗,怎么,朝我闹脾气?”
“叫声主上就免你一命,不然就等着蛊毒噬心而死吧。”
小芦叶没有发声。
一开始他想活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是出于孩子对未知的死亡的恐惧。
后来他想活是出于伤身杀亲之仇。
现在他已经清楚自己完全没可能撑到可以报仇的时候了,他快要疼死了。
而恰在蛊毒蚀心之时,耳坠中再次散出淡淡萤光,点点盘绕在心口,蛊虫被逼出体外。
贺兰彻稀奇地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趣地轻扬起眉,“就这个东西?坏了我炼傀的好事,让你在蛊炉中渡过一劫?”
他俯身伸手便要去打量研究一下那耳坠是何来头,小芦叶却突然调起全身气力猛地推开他。
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贺兰彻,他弯起唇角,眼神却阴沉下来,一手掐住小芦叶的脖子将其掼在墙上,另一只手直接拽着他左耳的那只耳坠用力一扯……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那耳坠硬生生被他从耳垂上拽了下来,鲜血源源不断自残肉中滴落,浸染了肩头。
贺兰彻掐着他的脖颈将他制在墙上,不顾他的挣扎一手催起灵力要将那耳坠撑爆——
“我最讨厌不听话的狗,我想也没人会喜欢……”
小芦叶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涌上大脑。
恰在此时,面前绿光暴现,与贺兰彻手中的灵力相撞荡开一层极强的流波,再待氧气重新灌入肺部时,他已是被松开脖颈坐在地上猛咳,而贺兰彻想要爆废那耳坠的右手竟是因两种灵力相冲被重伤。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耳坠未损分毫。
那人的脸色阴沉地可怕,命下人将小芦叶和那个耳坠全都丢到了荒岭。
小芦叶被扔下时浑身是血,混着泥沙狼狈地在那片干裂的土地上寻找那只小小的耳坠,爬着找了整整两天两夜。
最终他又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当年与柴夫生活的那片地界,只是再没有生人气息和房屋之类,一派荒芜萧条。
他望着远处那片片芦苇丛和于风中飘摇的狗尾巴草,当年那轻柔的歌谣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五岁的他跪坐在地,匍匐下身,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阵阵闷响,三叩九拜,拭去额上磕出的血迹,最后提了把废铁朝人界与修真界的交界处走去——
谢君既遇抱养之恩,惟心憾重别无能以报之。
那丝寄存孟惘半分神识的魔息逆着这段记忆继续往更早的时候探去,却是猝然受到一股极强的力量反噬,蓦地将他的神识自谢惟的识海中击撞出来。
一瞬间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神识被一利器重击,头脑钝痛到眼前一黑,视力再次恢复正常时,眼泪已不自觉流了下来。
谢惟应是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微微皱眉,于睡梦中缓缓睁开眼睛,只是眼神不甚清明,好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孟惘流泪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忙伸出手轻轻拭去他的泪水——
“怎么了?”
孟惘的泪腺全然失控,豆大的泪珠接连滚下,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抱住谢惟的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头一次带着哭腔地低低呜咽,委屈得人心都碎了一地——
“我做噩梦了师兄,好疼……”
好疼……
师兄好疼。
我也好疼。
好心疼……
他要那些傀修死,他要贺兰彻死。
所有伤害过谢惟的人都要死。
谢惟一手捧着他的脸,低头看着那从自己怀中探出来的低垂湿红的双眸,指腹摩挲着他的泪痕,怜惜地吻了吻他殷红湿润的眼尾,一边慰抚地轻声哄道——
“别哭……梦是假的,不伤心了。”
他一下下抚摸着孟惘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低首轻吻他的唇。
孟惘乖顺地启唇任他的舌尖缠卷进来,被转移注意力后眼眶渐渐不再那么湿润,他伸手勾住谢惟的脖颈翻身压到他身上,二人腰腹相贴。
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眼泪,低头用鼻尖蹭蹭谢惟的脸颊,声音带着些刚哭过的鼻音,闷软黏腻——
“师兄……要师兄。”
谢惟的心跳在极短时间内滞顿一瞬。
他的手揽着孟惘的脖颈,身体完全契合时一种令人窒息又无以言说的感觉迫使他半仰起头启唇低喘,指尖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每一丝一分的触动都直系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失控的边缘。
孟惘扣住他的手腕,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喘的好厉害。”
谢惟抵着牙,压着紊乱的呼吸。
孟惘亲昵地吻他,极富撒娇意味,力道却丝毫未收,一手紧紧锢着他的腰身。
“师兄……喜欢你。”
贺兰彻,要死的。
他默默想着。
……
傅靖元觉得谢惟这些天有点怪。
和孟惘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也不去南繁殿去找了,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禁微微皱眉,“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温落安坐在他身边,小声道,“应该不是,可能是有些事,过几天就好了。”
五天后,谢惟正坐在桌旁翻看着古籍,月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又关上,孟惘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谢惟唇边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摸摸他的头,“怎么了?忙完了?”
其实是孟惘这几天一直自己一个人闷在南繁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谢惟知道他是心里有事且不想让自己知道,便识相地没有多问。
孟惘神秘道,“我有个惊喜要给你看。”
“什么?”
他轻声说,“在陈府的时候……”
“你说想在我身上刻字,又怕我疼。”
谢惟有种预感,“你……”
孟惘亲了亲他,抬起左手,袖口顺着白皙的小臂滑落,“你看看。”
只见他微微催起灵力,手腕骨那处淡粉色道侣印上立马显现出一个金光线勾勒的“惟”字,不过指甲盖大小,乍一看像是灵力悬浮在皮肤之上,仔细看才知那是深刻入骨的骨印,清透灵光穿过血肉皮肤显透出来。
他听到谢惟颤着嗓音问他“疼不疼”。
孟惘摇摇头,笑着说道,“不疼。”
他用灵力在骨头上一笔一划仿着谢惟的字迹刻下那整整十一刀,再强行改变魔息对他身体结构的认知,让它误认为自己那处骨头本该就是那般,以免让伤骨愈合……
谢惟将他拉起抵到桌边,声音失了往日的稳重,辨不明情感,“若真不疼怎么会一个人躲着弄好几天?烙一个字在骨头上,怎么能不疼?”
“……你心疼了?”孟惘故意问道。
谢惟不说话,捧着他的脸细密轻柔地吻他,孟惘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和呼吸都在抖。
他知道谢惟在心疼。
就像他知道谢惟儿时经历过什么之后同样的心疼。
心脏一抽抽的,整个胸腔都撑得难受,肺好像要炸掉。这种痛苦他不想让谢惟也经历一次,他原是想要那人开心的。
谢惟揽着他的腰将他抱到桌子上,孟惘双腿盘着他的腰身,俯首与他湿润缠绵地接吻。
孟惘轻舔他湿热的下唇,两人鼻尖轻触,只听对方哑声道——
“……孟惘,我想娶你。”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大脑将这句话一字字拆分,但好像仍很难解读明白,那人搂紧他的腰与他贴得更近,手心覆在他的后颈……
他知道谢惟若不是忍到极致是绝不可能说出这种不现实且完全看不到希望的话的。
就像当初孟惘说的那句成亲。
明知无解,还是渴望。
他凑过去贴上他的眉心,像初婴般弯着唇角安详乖顺又无虑,轻阖的眼睫透过薄光,柔声道——
“嗯,那我到时候嫁给你好了。”
第58章 藏污
转眼间距迟羽声渡过天劫已有半月, 也到了旋灵境约定举办宗师大典的那天。
孟惘看着那运了半飞船的高昂贺礼,微微睁大眼睛。
傅靖元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懒洋洋谑笑地看他一眼, “舍不得?”
“没有。”孟惘收回视线。
那么多,怕是能抵上一次谢惟在人界的委托费了。
“大师兄那时候旋灵境也送了很多, 礼尚往来嘛。”
孟惘垂眸弯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礼尚往来?
如此大阵仗的奉承和示好, 不过是借着宗师上位的名义遮掩那龌龊的小心思从而变得光明正大起来罢了。
五境现在倒是学聪明了, 会互相拉拢了, 同时还知道借势, 照顾着自己的面子。
锋芒最后还是指向魔界。
要说百里夏兰虎视眈眈,修真界又何尝不是狼子野心。
已有些人开始往飞船上走了,南墟境大半的人都要去,孟惘则跟在谢惟身后。
他们这五个关门弟子成日在山上,一般都是处理委托或是重要日子才会下山, 那些普通弟子不常见, 但大多数也都认识。
上船后被谢惟拉着找到自己的小屋, 他牵着他到床边坐下,从储物戒中拿出那后半本遁历。
孟惘讶然地凑近一些, “几个月不见, 它怎么长那么厚了。”
“有人死有人活, 有人一生结尾概括,又有新的人添上姓名, 下界变幻的快, 它自然也变厚的快。”
孟惘将头倚在他的肩上, 匆匆掠过上面那些还没蚂蚁大的字迹。
“你之前说判官笔可能是用来涂抹掉名字切断命线的,所以……你是想断谁的命线?”
那人低垂着眼睫, 视线停留在有风乔儿那几人的一页上,“如果我说……要断你的命线呢?”
孟惘愣住,抬眸看向他。
谢惟仍是看着遁历,“断了我们两个的,彻底摆脱天道的控制。”
他接着道,“我们的名字在上半本,可上半本在那两个蒙面人那里,拿回来要费事些,判官笔……”
孟惘苦笑,接上他的话,“判官笔就更难找了,可能还在鬼城,也可能跟着叙鬼在各界晃荡呢。”
不知道百里绎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人既然也去抢遁历,多半也是想断了命线。
“但为什么要脱离天道控制?我感觉实质上天道干预不了什么。”
人各有命罢了。
下界之人那么多,天道哪里顾得上谁是谁。
谢惟抿唇,含糊道,“还是断了好。”
“那你还怎么飞升?”
“我只要你,飞升干什么。”他极自然地说道。
孟惘倚着他,歪头抵着他的颈窝,“修仙不就是为了飞升?”
尤其是你们修士。
“之前想飞升的,遇到你之后就不想了。”
孟惘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短暂的无言片刻,他就开始蹭谢惟的脖颈。
不是平日那种讨好装乖的轻蹭,而是像大型犬类极为贴人般有些失了力度,带着让人招架不能的热情。
谢惟无奈,也不推不躲,只是伸手放在颈侧挡着。
孟惘静顿下来由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蹭乱的额发,然后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吻他的指尖,又忍不住张嘴含咬,濡热舌尖贴着他的指腹。
然后便不出所料,被制老实了。
那人一手扼住他的命脉,拇指指腹自下而上抵着他的喉结,轻掐着他的脖颈。
他被迫微微仰头,黑幽幽的眼中尽是纯澈,干净得纤尘不染,不似常人。
谢惟凑近,二人呼吸交织,压着声音,语气低沉又宠溺,“孟惘,在想什么?”
他知道谢惟不会掐死他的,也不会一下捏碎他的喉管,他就保持配合着这种被压制的姿态,视线轻轻落在对方眼底。
谢惟的另一只手轻托他的下巴,指腹仍是抵着他的喉结,时不时与他唇瓣轻触,近似哄慰道——
“怎么突然这么亲人?因为刚才我说因你而不想飞升的事?”
孟惘不说话,面上看不清情绪,但能感到他并不高兴。
谢惟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松手将他揽进怀中,抱着他顺他的头发。
“你不要觉得你拖累我影响我……孟惘,别这样想。”
他一手轻捧起怀中人的脸,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总是想些有的没的,再这样我就把你关起来。”
孟惘眸光微动,倚着他的肩,半仰起头与他唇瓣相贴,瞬息后又低首玩他的手指。
和谢惟亲吻能让他感到强烈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哪怕只是轻贴一下。
这样他能感到谢惟在爱他。
只有阖上眼睛沉浸在对方的气息和温度中时才能让他产生一种他们二人完全对等双向奔赴的错觉。
不会有那种毁了谢惟前途的负罪感和对未来以后的担忧。
爱在心底生根发芽,比欲望要强大,比恨怨更入骨。
他勾起谢惟的一缕发尾,又卷着自己的一缕,相互缠系成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谢惟静静看着。
孟惘觉得好难过,一想到谢惟可能有一天会不再喜欢自己,一想到有一天会和他分开,就忍不住难过。
他也想知道谢惟会不会伤心。
所以他抬眸看他,“师兄,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
几秒静滞后,他看到面前人眼底晃动的一瞬,随即脸颊被掐住,熟悉的气息压抑下来,有些不稳、失了节奏。他的手心压在孟惘唇上,指尖掐在其下颔和脸颊,仅一只手便锢住了他下半张脸。
“……你敢。”
可能是力道没收住,孟惘的眼眶湿了。
可你上一世明明就把我往外推……
谢惟见状,心头一阵刺痛,忙松了手转而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低头想去亲他,孟惘委屈地红着眼睛偏开头要躲,他便嵌住他的下巴直接堵住他的唇,指尖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腰窝。
孟惘身子一软,胳膊虚虚搭在他脖颈上,只能被托着后脑由着他亲。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谢惟主动,反正那人摸他亲他的时候不论温柔或强势都会让他很舒服,孟惘只需乖乖配合就好。
“乖,以后不说这种话。”
“……嗯。”
谢惟哄了他许久,连亲带抱再加抚摸才勉强将人的毛捋顺,暗自阴着脸想到底是谁让孟惘心中变得如此敏感的。
或许是山下弟子又多了些流言蜚语,或许是傅靖元那个嘴不把门的又给他说了什么。
之前养了这么多年,白嫩漂亮又聪明的小孩儿,从不会这样的。
经过半日的行程终于到了旋灵境,傅靖元来找,孟惘在他进来的前一刻将他们二人发尾相结的同心结解开。
谢惟看着那分开的发缕,眼神暗了暗。
傅靖元推门便见孟惘倚在谢惟身上,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瞧着,“哎呦这都要下船了还抱着……”
谢惟给他传音,冷淡打断道,“闭嘴,我才刚哄好。”
傅靖元,“……”
众人下了飞船来到练场,其余各境的人也从四面八方相继涌入,天玄给他们交代了些事情就同其他仙尊一起去了首席,五个人则同南墟境其他弟子一起去找相应的位置坐下。
有不少熟人见面和他们打招呼的,孟惘一直牵着谢惟的手紧跟其后,倒是傅靖元和风乔儿对这种场面应付的是得心应手滴水不漏。
孟惘不经意间恰好瞥见索苑境木筱雨正拉着洛画言急匆匆地往靠前的座位走去……
她们两个怎么形影不离的。
洛画言是普通弟子,木筱雨是关门大弟子,两个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应该很少见面才对。
上一世他攻取索苑境时,木筱雨杀了泠潮向他请降,但是这个洛画言他着实没有印象,当时应该并未跟在木筱雨身边,难道是被乱杀了?
他正想着,没有注意到有个白色身影急切地来到那高台之上巡视了一遍,然后又直奔台下而来。
直到周围行走的人群开始躁动,孟惘才回神看了一眼,蓦地一怔。
迟羽声穿着繁杂的法袍挤开人群行至他面前,视线紧紧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清醒克制的柔情,嗓音有些沙哑——
“孟惘。”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么早,重要人物不应该还在收拾准备么,怎么这么快就都弄好了?
迟羽声于距他三步之时沉缓地停住步子,就这么看着他,眸光闪烁,“我以为你不来了,我刻意提前准备完想来找找你。”
“找我干什么?”孟惘不解地问道。
还未待对面开口,谢惟便拉着他的手腕径直绕了过去,“先去找位置。”
原先站在一旁没敢说话的傅靖元也叫着风乔儿和温落安跟了上去,待五人挨着坐下后,迟羽声竟从中间过道走进去,接着坐在了孟惘的身边。
傅靖元左侧就是谢惟,谢惟左侧是孟惘,现在又坐了个迟羽声。
傅靖元不禁默默捏了把冷汗,眼珠子也不敢多转一下,生怕谢惟突然暴起,他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身旁人的怒气,尽管那人面上是毫无表情。
之前还劝谢惟给人家打个招呼脸上过得去呢,现在看来不招呼到人家脸上都是谢天谢地了。
孟惘眨眨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迟羽声——
我怎么不知道我俩啥时候这么熟了?
迟羽声温温和和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犹豫了半晌,道了一句——
“好久没见你了。”
孟惘缓缓点头,“嗯。”
“我一会儿就去台上了。”
孟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礼貌点头,“嗯。”
迟羽声唇边笑意更深,“一会儿念礼单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
孟惘懵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整哪一出,是场合需要在装熟吗?
不敢应,根本不敢应。
那人的态度十分中立模糊,孟惘在搞不清情况的前提下难以做出什么有效反应和措施。
谢惟突然站起身来,示意他换位置。
孟惘一头雾水,仍是听话地起身坐在他的位置上,而谢惟则坐在了迟羽声身边。
迟羽声没有对谢惟明显的敌意和欠妥的态度有什么不满,神色不变,甚至还十分有礼谦和地叫了一声“谢宗师”。
谢惟自然没有搭理他。
迟羽声也不会自讨无趣,轻轻笑了笑,问候完便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起身上台。
宗师大典的流程都是大差不差,坐在下面几个时辰,除了祈神之时能赚些宗师印的天然灵气滋补灵脉,其他的真是什么好处也没有。
唇边蓦地被一小小硬物轻触,紧接着闻到一种隐隐的奶香。
他张开口,谢惟将糖喂到他嘴中,舌尖一卷,甜香气溢满口腔。
又过了许久,迟羽声下台,台上的旋灵境弟子开始念礼单。此时场下的气氛便蓦地变了,虽然仍是安静,但至少能小声交谈不用紧绷着了。
他十分自然地坐到谢惟身边,隔着谢惟看了眼孟惘,然后微笑,“谢宗师。”
谢惟淡淡道,“怎么。”
他轻声,“你总不可能断了他所有人脉。”
“是么?断你一个就够了。”
迟羽声面露无奈,思索半晌,柔声给他传音道——
“是不是我哪些举动让你误会了什么?”
谢惟同样传音回道,“你是聪明人,应该能看出来我和他的关系。”
迟羽声歉笑,说的话却直中要害戳人心口——
“抱歉,我不知道,孟惘并没有说过你们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想也没人知道。”
谢惟勾唇,眸中却是阴冷一片,“你倒是会把自己当个东西。”
“过奖,只是实话实说。”
孟惘并不知道他们识海传音说着什么,只疑惑为什么谢惟坐在那里神情冷漠,也不和他说话。
于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师兄?”
那人微微侧首,眸中冷意顿时化开,一双桃花眼映着他的影子,“怎么了?”
孟惘小声道,“也不理我。”
谢惟清冷的眸中浮现一丝温和笑意,抬手轻挠他的下颔,“刚才在想事情。”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得眯起眼睛,声音又软了几分,“好吧。”
风乔儿低头在温落安长发上缠着根红绳编小辫,余光见傅靖元正眼巴巴地望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你也想要?”
傅靖元笑笑,“不是,就是突然觉得五师弟还挺适合的,没有违和感。”
“那是。”风乔儿道。
温落安一个雪狐,身形比常人要矮小,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又清纯温顺,像是个漂亮娃娃。
实际上年龄比他们几人都大,光是在许千影身边就待了三十多年。
傅靖元的视线落在风乔儿编辫子的动作上,那双手因常年练枪生了些薄茧,却仍是纤细白皙,指尖动作灵活,红绳穿梭。
她无论是捏雪雕刻、给孟惘做糕点,还是弄这些小东西,不仅体术第一,细活做的也是极好。
为人处事端庄大方,会担心体贴人,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却从不外露出来。
除了感情上缺根筋。
不过幸好她什么都会,一心修炼勤上进,会拼命又有野性,不需要有什么伴侣陪她提供情绪价值。
傅靖元的眸光突然一晃,眼前一片模糊,那抹鲜艳的红绳在视野中变淡,他眯了眯眼,又移开视线眨了眨,垂眸盯着前面那人的椅座看。
眼前像是被蒙了层厚重的尘雾。
他脸色微变,伸手放在膝上,看着那视野中被模糊了边界的手指。
风乔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怎么了?”
傅靖元努力将眸光聚焦,撩起眼皮懒散笑道,“困了。”
风乔儿也没多想,只当他又是像平日那般没个正形,默默翻了个白眼。
傅靖元倚在椅背上,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用手肘撑着扶椅揉了揉眉心,唇色竟比平日还要苍白几分。
等到台下之人念完礼单时早已暮色低沉,一行人起身回到飞船上去。
人潮涌动中,迟羽声望着孟惘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待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时,他又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孟惘看着他等待几秒,因为有许多人在朝船上走,他总是站在原地就会挡着别人的路,况且谢惟还在身边拉着他的手。
时间紧迫下见那人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孟惘便礼貌弯起唇角,借过人群的空档与他对视一眼,他红唇翕动,然后转身上船。
迟羽声一时怔在原地。
人群中对视的那一眼,安抚劝慰的笑颜,以及那轻轻作口型的“回去吧”……
那人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会把他当一个支出情感的正常人来看待,或者是因为那人本身就细腻敏感,才懂得在任何时候下意识对旁人温柔。
之前仄冬荒石洞中孟惘说的一番话,明显向他表示了自己是天生恶种,无法教化的另类,可迟羽声却并不完全这样想。
此人开化前是纯恶,为了自己而不顾天理、道义、纲常和人性。
开化后便有一种隐蕴在恶念之下的柔情,连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
像在地狱里开出的花,只有身处地狱之人才能体会到有多珍贵和浪漫。
这种柔情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体会过,此后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也难以忘怀,而方才,他久违地再次感受到了。
那个孟惘和悠远记忆里的人影重合,其实一直都没有变,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迟羽声垂下眼睫,白衣被微风鼓动,略微凌乱的碎发拂过柔和俊秀的眉眼,平添一抹伤感之色。
飞船夜里启程,孟惘和谢惟坐在房前的台阶上,风被周遭其他房间挡着削了大半,此时凉风不急不缓,皓月泠泠,清平月光洒在人身上,流水白纱一般。
他倚在谢惟肩头,眼睛看着天上模糊朦胧的月光,思绪渐渐飘远……
仔细回想上一世,他周围的人,相识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结局。
有时候觉得疲惫无力,他禁不住会去回忆去猜想,重来一世他仍是在自欺欺人,明知道结果还是一拖再拖。
说来可笑,就连他们五个人,最后只有温落安还活着。
可那小狐狸也成了弃道守魂人,独留玄川。
他不知道这一世的结局会怎样,但前世傅靖元、风乔儿和谢惟的死都和他有直接关系。
他自认为自己着实不是那种为了让别人活而甘愿自己去死的人,但竟也……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孟惘向来满心满眼都是谢惟和自己,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前世的最后,妖界和修真界都碎了个彻底,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个遍,魔界一统下界,也确实是他的手笔。
谢惟给了他太多太多安全感,让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踏着枯骨,负罪而来。
这条重生之路又是谁铺下的。
孟惘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本就身处一个死局之中,不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总会有那么几刹那,觉得某个动作自己做了上千上万次,觉得某句话自己早已烂熟于心,觉得现在的自己正与上一世的自己渐渐重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必须走上这条路的呢……
是百里夏兰私下找到他的那天,是谢惟初见他的那一刻,是九岁封骨术失效后在荒野中醒来之时……
或是更早……
或许在他出生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他没有足够的理智,不懂透彻的人性,缺乏情感上的决绝,选择迟钝,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改变不了。
他最大的能力和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谢惟活着,并做一个百里一族该做的事。
而这些他都不知道怎么和谢惟说。
小伤小痛他可以哭可以委屈,有谢惟在身边,他永远都不用怕自己矫情。但那千丝万缕勒入心脏另他窒息的纠结,他真的无从说起。
不知不觉间,他竟倚着身边的暖意睡着了。
谢惟偏头看着靠在肩上的人,视线落在他绮丽无辜的睡颜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他抱起。
孟惘迷迷糊糊中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侧,闷闷地唤他。
抱着他腰的手紧了紧,谢惟借灵力推开门,“嗯,外面冷,我们回屋。”
……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哄闹,孟惘悠悠睁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飞船已到南墟境练场。
他从谢惟怀中抬起头来,眼神还不甚清醒。
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醒了?”
“嗯……”
孟惘亲亲他的手心,扒拉开被子将胳膊放出来,迷糊了一会才坐起身来弯腰穿鞋。
“这才上半夜,回殿里继续睡。”
孟惘点点头,由他牵着走出屋外,下了船后来到山下的传送阵,却见天玄正和温落安说着什么,傅靖元和风乔儿也在旁边。
走近一听,好像是许千影要他回妖界住几天。
孟惘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着温落安的眼神微变。
来了。
第59章 欲摧
温落安难得有那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狐狸耳朵都快冒出来了,连夜收拾行李告别了一声便回了妖界。
他御剑直到天空破晓,用身上共存的妖气和灵气很轻易地便穿过了人妖两界间的结界, 跳下剑来直冲玄川而去。
他听许千影的话,去修真界修炼后便没再回过妖界。
脚步不由自主地渐渐加快, 内心压抑堆砌的思念在心底翻江倒海,直到冷泉边那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时彻底决堤而出。
他化为雪狐跑起来, 直接扑进了那人怀中, 然后又跪坐着化为人形。
许千影被他扑得后仰, 下意识一手向后撑着地, 另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条长腿半屈着,衣袍垂落在地。
温落安就这样抱着他,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过了半晌才道, “你可让我回来了。”
“入了修真界当然要老实待在那里, 成日回来像什么话。”
温落安眉宇微压, 抬起头时眼中仍是清澈,“一年了。”
“才一年。”
温落安抱着他的腰凑近他, 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到地上。
许千影用手勉强支着上半身, 有些避无可避。
唇瓣相贴的瞬间, 心里的一根弦蓦地断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纠结和慌乱, 未能被对方捕捉到。
仅是一瞬, 一触即分, 似是将这一年的全部思念倾注到里面,尽管想那人想到浑身的血肉都叫嚣着苦痛, 尽管那人直到现在才让他回来看他,温落安也仍是没有半分不满和怨言。
许千影伸手隔开二人的距离,眼中冷了一分,“谁教你的规矩?”
温落安还是压在他身上,坐在他腿上,眸中亮亮的,“没人教,亲一下怎么了。”
许千影微微皱眉。
“你这次怎么让我回来了?”
他移开视线,“想着你有段时间没回来了,让你回来休息两天。”
温落安笑笑,没有揭穿他,转身化成本体钻入他怀中。
许千影抱着他倚坐在冷泉边的石头上,指尖顺着他光滑的皮毛,侧目看着水面上的蒸蒸水汽,姣好的面容隐在氤氲雾气之下。
“若有一天你见妖界封了,就不必再想办法回来了。”
温落安闻言蓦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许千影垂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没有收住,众多复杂的情感撞得他心头一恸。
“没人再等你,你还回来找谁?”
狐狸爪子一把摁住了他的唇。
“不准说这种丧气话,你若真不想我来,我现在就走。”
许千影瞳孔微动,不动声色地又将他往怀中抱了抱。
……
温落安被叫回妖界的事在孟惘心里实实地撞了一下,但也仍没影响到他后半夜继续搂着谢惟睡得很香。
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他抬头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谢惟的视线。
那人睡觉特别少,除了事后会累得多睡上几个时辰,平时就基本不吃不睡,简直是……
比神仙还神仙。
而且孟惘还发现,谢惟貌似喜欢在他睡着时盯着他。
这就令他更加不解了,怎么会有人能盯着一个人看那么长时间,再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经不住这么看啊,万一有一天看腻了呢。
“师兄,”孟惘捂住他的眼睛,“不许看了。”
谢惟将他的手拉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没有说话,视线只是落在他的脸上。
过了一会他松开手,指腹虚虚抚摸怀中人的脸颊,唇边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
孟惘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人的指腹似触非触,弄得他有些痒,像是在轻挠挑逗似的。
“光照进来的时候,”他笑意不减,声音很轻,有种更甚于以往的温柔,“能看到你脸颊上的那种很小很细的绒毛。”
孟惘震惊。
这看得也太细了。
“还有呼吸声。”
“……呼吸声怎么了?”
“能感觉到你睡的很熟,像几个月的小孩吃饱喝足睡着时那样,有种什么都不担心甚至没有思想的安稳。”
那确实睡的挺死。
孟惘小猫似的仰头去吻谢惟的眼睫、鼻梁,最后再到嘴唇,甜甜地笑笑,“因为有你搂着。”
和谢惟一起赖床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夏天抱着凉快,冬天抱着暖和,他每次醒后都不想起,那人也从来不催,就静静地抱着他,或者和他说说话。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了温落安和许千影,眼神黯淡一瞬。
在陈府外怨气中读取的一段记忆里,大抵是受了随脉血契的影响,不光有十即的记忆,还掺杂了些苏卯生的。
在苏卯生去妖界找十即的那部分记忆中,可以看出许千影只是个挂着名号却没有实权的“妖王”。
推拖责任也不履行义务,对待自己手下的妖态度敷衍且默许他们作恶,只顾自己待在玄川那片地方安生,妖界怎样似乎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上一世孟惘只与他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他将温落安送来南墟之时,只觉此人精明得很,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示好又不显谄媚奉承,淡然就把自己从局中摘出去了,打得一手好算盘。
而印象彻底转变也恰在那第二次见面。
那人并不是把自己摘出去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算进去了。
“师兄,许千影是怎么当上妖王的?”
孟惘并不知悉妖界的规矩和机制,只知道妖界的上级统治和阶级界限是四界中最混乱模糊的。
“就我所知,是上任妖王选出来的。”
“一千年前妖族鼎盛时,妖王是有绝对统治权的,”他接着道,“但势力弱于魔界,修真界怕二界联合,一直想先灭了妖界。”
“妖界看重修为,每代都会选任修为最高的妖继位,后来妖界江河日下,妖王也渐渐镇不住群妖,内部妖修都开始散养,甚至结党营私,自立为王。”
孟惘道,“就是说,许千影确实是那一代修为最高的?”
“嗯。”
他靠在谢惟怀中,看着天花板。
孟惘到现在也认为只有恶念是天生且最原始真实的,那些所谓的济世渡人舍己为人,除却一些不自量力的傲气愚蠢,只不过是弱肉强食、被逼无奈,掺着些内心的希冀、信仰与不舍,也就成了浑世中的一股清流、浊秽裂隙中透进的光。
……
魔界总坛正殿高台之上,俨然一位红衣女子坐于王位,只单坐那里,周身的威压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她轻咳两声,沙哑着嗓音道,“五日后你们去妖界,破了那封印。”
台下一身月牙白衣袍的白发男子闻言抬眸,周身气质冷若凝霜,可双瞳却如同美玉蒙尘,灰白无光,“你是要借刀灭了妖界?”
百里夏兰低首,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有些好笑似的,“祁咎,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整个下界,不会只把目光放在一小块地方。”
祁咎冷声道,“尊主这是要彻底挑乱妖界和修真界之间的关系?”
“念儿该回来了。”王座上女人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柔缓几分,“以他现在的修为,一回魔界即可继位,激活上古魔血后灵力直接翻倍,到时候修真界必会向我魔界宣战,你猜向来依附于修真界的妖界会站在哪一边?”
祁咎方要开口,他身边的一位男子率先说道,“你顾虑什么,尊主要吩咐的事必是早就规划好的,怕不是不敢了?”
只见那男子一身千山翠青色广袖衣袍,袍口处绣着沉香木,骨架懒散,面容和视线却具有极强的冲击性,肆无忌惮地揣着手斜睨着他,“你不行我就自己去,亏还是什么北州城城主呢。”
祁咎双眸微眯,却没有分给他半分视线,仍是直言问道,“尊主此举偏激,此事必一夜之间让下界大乱,妖界失首后于魔界未必没有影响,修真界若是意识到这点因局势受激,提前向我们宣战,到时隔岸观火反被拉下水……”
一枚血红珠子在百里夏兰指间转了几转,她一只手支着太阳穴,幽幽道,“魔界能轻易就能攻取的妖界,你觉得对修真界会有多大的价值?是附庸也仅是附庸,孰轻孰重他们那群软货还是能分得清,少了一个妖界还不至于将他们逼到绝路。”
“于我们而言不过是提前解决一个麻烦到时候省事些,于修真界而言……也不过是憋屈地再让一小步罢了,”她用手背掩着唇低咳,看了一眼祁咎身旁那人,“当初伏忱擅自率人杀了人界一城四万多人,那么多天,修真界不是也没管。”
忽然被提名,伏忱面上的傲桀之色微微一僵,随后缓缓收起,试探着轻轻笑了笑。
他猜不透百里夏兰是否不满意他那番做法,但听“擅自”一词,应是不很赞同的。
伏忱此人作为冗妖城少城主,是这二十四城城主中年龄最小的,实力和天赋却是一等一的好,脾性也是恶劣得无人出其左右。
只对着百里夏兰有敬畏之心。
祁咎作揖应下,方一转身,头顶天花板上蓦地跳下个人来,八九岁身形的姑娘,腰间系着一圈铜钱,眼底一片乌青,眸子却紫的发亮,激动地看了他们一圈——
“几个人去?就我们仨?”
伏忱吓了一跳,“靠,你什么时候挂天花板上的?谁跟你们仨?”
沉荼的头发仍是用一根红绳盘起,碎发随着她歪头低笑的动作半遮眉眼,“我听了有一会儿了,尊主知道但没赶我走,说明同意我去咯。”
百里夏兰淡声道,“三个人行动……”
沉荼比了个手势,笑眯眯轻盈道,“简简单单。”
“莫让人察觉出是我魔界所为,务必要让念儿和修真界那边认为是封印不稳自然解除,天灾天命,知道么。”
她勾起唇角,看着百里夏兰,“保证。”
出了正殿,伏忱拦住祁咎,十分无礼地扬声叫道,“喂!刚才我说话你……我操?!”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被对方推到一边,惊异又恼怒地跟上去,一手按上前面之人的肩膀……
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伏忱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堪堪躲过,却仍是被那灵光削断了一缕头发,怒气值直接爆表。
沉荼便跃到近旁的一颗树上幸灾乐祸地见那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伏忱心高气傲,对上祁咎明显落下一乘,嘴上更毒,“眼睛看不见的恶心臭瞎子!他妈的装什么清高!”
“丧气病秧子,老子迟早把你那一头白毛薅下来!”
骂他臭瞎子他没生气,说他恶心他也没应,叫他“病秧子”时,他却突然挑飞了伏忱的剑,收手不打了。
伏忱气得跳脚,暗自磨牙,毫无征兆地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清响。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被打得微微偏开头去的祁咎。
我靠?
还真让我打着了?
见那人缓缓抬手默不作声地拂开被扇乱的额发,伏忱立马从愣怔中回神,抬起下巴摆出一副低睨的姿态,青稚的眉眼间蕴着怒气,“干嘛,打不过要跑了?!”
祁咎静静地“看”他许久。
虽然明知对方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那灰白瞳仁也并无多少针对性,伏忱却觉有万根冷丝顺着指尖爬遍全身,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你不是想打么,今晚我再陪你打。”
伏忱一怔,随即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恨恨喊道,“来就来,老子才不怕你!”
坐在树枝上荡着腿的沉荼神情滞顿片刻,视线落在还在气头上的伏忱,跃下树来走到他跟前,又怜又乐道,“那个,你今晚小心点吧。”
那人全然不知她意有所指,回眸瞪道,“小心什么?该小心的是他才对!那臭瞎子要真有本事刚才怎么就跑了?!”
沉荼眼珠一转,表情意味深长。
真疯子会治好嘴硬又欠的人。
坐在殿前树上看着里面灯光的沉荼如是想到。
“啊、啊!祁咎,我他妈操你大爷!”
“是么,玩的比我还乱。”
“臭瞎子、啊,你妈的给我滚出去……”
“跪都跪不稳?真够废物的。”
里面的声音由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到后来的试图服软,然后到带着哭腔的破口大骂,再到带着哭腔的求饶,最后连暗哑低咽的哭声都低弥到近乎于无了。
啧啧啧。
沉荼一边撕着符纸在嘴里嚼着,挂在树上听了一夜。
……
温落安过了三天就背着行李回来了,傅靖元和风乔儿倒是惊奇,本以为他得从那儿待个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这么快。
“他不让我待了,让我回来好好修炼。”
他的眼中满是不舍,隐隐透着些失落,看样子确实是被毫无尊严地喊去又撵回来的。
不过很快他又心情不错似的弯起唇角,“没关系,至少见了三天,他让我回来我便回来。”
不得不说,温落安绝对是孟惘所见之人里面情绪最稳定的,比迟羽声傅靖元还稳定,就这还能忍着不委屈不生气。
孟惘无语,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又觉得这样懂事听话的温落安有些可怜。
温落安很幸运,是他们五个人内唯一一个命运没有受他干扰的人,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可悲催的点也正在这里。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不论是否知晓他的结局,孟惘都无法插手。
就连一同重生的谢惟也只能坐视不管,静心等待灾祸的降临。
百年前修真界留下的恶果,必须要应验在一些无辜之人身上。
第60章 败类
明兰殿外那棵最高的桃树上, 风乔儿正半蹲在八米高的树枝上扒拉着枝叶,孟惘则抱着篮子站在下面跟着她绕树转,眼巴巴地抬头看着。
傅靖元坐在玉桌旁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糕点, 眯起眼睛望着那二人,“为什么不用灵力摘?”
风乔儿拨开挡在脸侧的树叶, 将桃子丢到孟惘怀中的篮子里,“灵力没准头, 结得那么密, 当然要挑最大最红的了。”
傅靖元悠悠道, “结得那么密?你怎么不说你催的时候用太多灵力了呢?那么多要是过几天烂了或掉了呢?”
“那就……不会的, 让五师弟送些给师尊。”
风乔儿这话说的也有些心虚,天玄不大像是会吃这些东西的样子。
正巧谢惟来寻孟惘,见到他们之后微微蹙眉,“……怎么上去的?”
傅靖元笑,“乔儿会爬树。”
她半蹲在那窄短的树枝上, 周围都是枝叉, 极憋屈地缩手缩脚, 不忘瞪了一眼差点毁她形象的那人,纠正道, “拿根绳子抛上来, 一拽一蹬再一翻就上来了。”
傅靖元“啧啧”两声, 对谢惟道,“他们学体术的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 孟惘接了满满一篮子, 风乔儿在八米高空处一跃而下, 灵力聚于脚下减缓冲击,稳稳落于地面。
以后几天便有的吃了。
什么桃羹, 桃干,果酒,果脯……
全都是风乔儿弄的,温落安帮忙。
其间傅靖元也想去凑热闹,毫不意外被塞了两盘子刚做好的果脯赶出来了。
后续还跑去她殿门口反馈道——
“你那甜度是按照小惘的喜好来的,我牙都要甜掉了,偏心。”
风乔儿便骂骂咧咧地又给他重做了几份。
当天夜里,孟惘正熟睡时忽觉身旁一空,下意识睁开眼睛。
视野朦胧间,隐约见自己坐在一张桌前,桌子上放着两杯茶水。
他茫然了片刻,怀疑自己还在梦里,鬼使神差地捏了捏面前那个茶杯,冷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寒意刺骨,像是大冬天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扔到了雪地上。
蓦地他瞳孔微颤,猛然发觉自己现在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神魂?
谁把他神魂掳这儿了?!
他抬眸看了看屋内的摆设和周围环境,只觉得非常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是哪个殿来着……
脑中一闪,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清音殿。
上一世他在魔界待了七年的清音殿。
他猝然乱了心神,心脏像被一只鬼手紧紧攥住,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捂着起伏的胸口张开嘴缓缓吸气,额角渗出冷汗……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短促又戏谑地笑,尾音上扬——
“怎么了?”
孟惘闻声抬起头,愣怔地看着对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眼中尽是诧异。
坐在对面之人和他有三分相像,不需其他细节线索,他知道这是百里绎。
虽然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见百里绎摘下面罩,但最令他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百里绎身后站着的那人——
眉眼间竟也和他有几分相像。
和那人形影不离的,孟惘只能想到是之前拿箭的那个蒙面人。
正头脑风暴时,百里绎托腮开口道,“你方才是不是以为重生只是做的一个梦,实际上你还在上一世死后神魂飘荡?”
孟惘看着他没说话。
“瞧把你吓的。”
他低低笑起来,眉眼透着股阴柔的疯感。
而他身旁那个人,看起来比百里绎正常许多,却莫名有一种更甚的邪气。
孟惘倏地反应过来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重生的?”
那人笑眯眯看着他,“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你也是重生的?”
孟惘觉得整个世界都魔怔了。
百里绎歪头作思考状,“准确来说……是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说了会受惩罚的。”他微微勾唇,“怎么,你不想我活?”
见对方没说话,他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嗓音轻幽蛊惑,“我可是你阿爹啊。”
呵。
“你说要找我谈,我刻意把你的神魂拉了过来,这也是唯一一个让谢惟察觉不到的方法。”
能轻轻松松把他人魂割离不让人所觉,神魂牵到此处……
如果那人要灭五境统四界,现在也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百里夏兰根本没必要再费尽心思让他回到魔界继位,有对面这二人足矣。
除非……
“我们不会再插手魔界的事,我和夏兰商量过了,”百里绎嘻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所以,你该经历的还是要经历,而且我也想让你回来。”
“至于上一半遁历嘛……”他意味深长道,“待时机成熟了,等你知道的差不多了再给你。”
“知道什么?”
那人直直地看着他,“知道天道不让你知道的东西。”
“你不能说清楚点么?”孟惘眉心微蹙。
百里绎伸手拉了拉身边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你猜他是谁?”
孟惘抿唇,“不猜。”
对面低笑一声,站起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强硬地掐住他下巴逼迫二人对视,上半身压低到他面前——
“念儿,你有点不乖。”
他继续凑近,呼吸交织,鼻尖近乎相触,孟惘皱眉,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后仰,挣开他的束缚,冷冷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百里绎也不恼,借势坐在桌面,手腕搭在双腿交叠的膝盖上,垂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活了数百上千年的人了,长相二十几岁,心思比小孩还让人捉摸不透……
孟惘与他对视时,能感到其中清明到纯澈的欲念嗔痴,以及那犷戾娇笑也压不下去的统领者气场,独独未见他本最该有的——
屠戮四界、统治下界三百年的压迫和血气。
这和百里夏兰身上的感觉差得太多了。
同为上位者,不是说百里夏兰在他面前刻意显露出来,而是百里绎在他面前刻意收住了。
只见他伸手揽过身旁人的腰,亲昵道,“他是你阿父。”
孟惘的表情瞬间僵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有药啊,男人生孩子也是可以的。”百里绎被他的反应逗笑,“很意外么?你不也喜欢谢惟么?”
他想过他们是兄弟也没想过他们是父子。
短短几句信息量巨大,宕机的大脑又被他短时间内强制重启,孟惘觉得头有点晕,但又不愿表现出来自己没见识或一时难以接受的样子,故作平淡道——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百里绎在那人脸侧亲了一口,“我跟你阿父感情可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旁那人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貌似有些淡漠和嫌弃。
孟惘仔细回想,就他所知的那一段魔界历史来讲,同百里绎一代的魔尊继承人共有五位。
五人内斗中死了三个,只剩下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而据说当时百里明南为嫡出,实力又强,继位的可能性远大于百里绎。但后来却是后者继任魔尊,前者则音信全无了上百年。
孟惘抬眸看向那个人,恰好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暗紫色的瞳眸中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百里明南?”他试探道。
对方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猜到自己的名字,随即半阖着眼看他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当真是。
怕不是百里绎为了夺位刻意勾引把人骗心骗身了?
忽觉脸侧温热,回过神来时百里绎已将手心覆在了他的脸上,指腹轻轻摩挲几下,指尖又顺着他的唇边轻轻划到眼睫、鼻梁,最终来到他左眼下方二指宽处,眼神流恋贪婪。
孟惘愣住,有些不自在地侧开头,“你和我有仇?”
“何出此言?”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配上那张妖艳昳丽的眉眼,有种上位者在俯视逗弄蝼蚁的错觉。
“那你一开始在仄冬荒……”
那一叉子穿透腹部被死钉在地上的感觉,和谢惟无妄剑将他一剑穿心有的一拼。
“那是因为太想你啦,”百里绎很开心似的,看着他的眼底透着种昂扬的疯狂,“本来想验证一下看你是否有自愈能力,一兴奋起来就控制不住了,你太可爱了,想把你揉碎。”
对那人的神经质发言不想多做评价,他简明扼要道,“放我回去。”
“回去?”百里绎又凑近他,“好啊,叫声阿爹就让你回去。”
孟惘觉得好笑。
他竟还有当爹的自觉么?
“嗳,不能功劳苦劳全被谢惟抢去了,我跟你阿父生你养你,好歹也是养了你九年呢。”
孟惘垂眸,漫不经心道,“是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百里绎神情一滞,旋即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低声吐息道——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咬断你的脖子。”
他猛地掐住孟惘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张开口就要狠狠咬上去,百里明南迅疾地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到怀里,皱眉道,“你发什么疯?”
他眼底一惯的笑意近乎要维持不住,逐渐演化为阴鸷,“妈的要不是因为那个死修真界和死天道,我能受这种委屈?”
“你受什么委屈了?委屈就要来咬我?”孟惘无语,丝毫不怀疑那人能一口咬断他颈动脉。
“你不就是怪我给你下了七百年封骨术让你记忆全失么?”百里绎被百里明南圈着,眸光阴晦,“没有封骨术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要是可以,早就把那九年的记忆给你看了。”
“所以?”
“所以……”百里绎暗自磨牙,“等找到判官笔断了命线,就不用再受那傻逼的控制了。”
“为什么会受控制?”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意味不明道,“你那好师兄会有办法的。”
他盯着孟惘静置几秒,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再次笑起来,“好软。”
孟惘懵。
那人又拽着百里明南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坏笑着,“好了,以后你回了魔界,我们会再见的。”
平白无故被人没轻没重地摸了两下,还没缓过神来便忽觉眼前一黑……
神魂归位,视野中浓黑一片,应该是在后半夜,耳畔是轻且均匀的呼吸声,身边人还在睡着。
他一动不动,心里默默想着百里绎说过的话。
什么叫谢惟会有办法。谢惟到底在瞒着他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脑海中浮现出去陈府的前一天晚上,那个雨夜里让谢惟失控的噩梦。
当时他只说是自己于雨中死在一棵树下,可再问他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时,他却突然出现走火入魔的征召,呛出一口血。
如此大的反应孟惘也是没有想到,慌乱心惊之下以为是梦里情绪太过激动导致灵脉错乱的结果,可现在一想……
会不会是一种天道的限制和警示?
所以那个梦是什么关键信息么?
一个梦能有什么,那场景和他前世今生完全不沾边儿啊。
孟惘压平唇线,着实无奈。
见了百里绎一面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拿到,云里雾里打哑迷,那一半遁历他也不给,就认了两个爹。
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