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灾祸

    众人是被一巨大的爆破声吵醒的, 像是支撑着天地的通天柱刹那断开,一股倾颓轰塌的气流铺天盖地地袭荡四界,而气流的源头——

    正是妖界玄川。

    此时还未破晓, 妖界上空紫光冲天,人妖两界间的结界被冲撞出一道数百米长的裂口, 无数群妖争先恐后地逃入人界,凡人推搡叫喊声不断, 下界一片混乱。

    修真界修士被派去斩杀逃入人界的妖修, 一时间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

    温落安却早已向妖界赶去。

    而就在离妖界还差十里之时, 一股极强的妖气和魔气混杂着暴虐而出,让人再难以向前半分,其势力太过强悍扰乱了法场,瓢泼大雨在瞬间倾盆而下……

    温落安连用灵力开个避雨结界都顾不上,鬓发贴在脸侧, 任由冷雨浇头, 狼狈又焦急地御剑在那无形的屏障外徘徊, 手中幻化出的七弦红木琴“铮”地一声响起,汹涌的妖气与那势力两两相撞, 却如蜉蝣撼树, 不见丝毫效果。

    一头身披黑色鳞甲的巨兽挤破整个玄川地界, 破土而出——

    是一只成年魔妖!

    魔妖极其少见,是仅次于百里一族的凶煞至阴之物。半妖与魔族所产, 出生便同时具有灵丹和妖魔两气, 却因为没有像百里一族能与天道对抗的实力, 只能被天道视作威胁排斥压制,不能飞升, 四界视其为邪物。

    魔妖出世必遭杀祸,修真界对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幼年魔妖化为本体时就已抵一座小山,如此庞大的成年魔妖,更不可能在玄川那地界突然横空出世。

    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

    妖界玄川之下——

    竟然封印着一只未被及时扼杀的魔妖。

    如此一来,全都解释的通了。

    为什么妖王许千影会栖息在玄川,为什么他几百年不迈出半步偏要守在那清寒之地……

    以及,为什么他偏偏要把温落安一个外界之人送到修真界,又为什么前些天突然叫他回去。

    七百年前百里绎自爆后,魔界与修真界重回对峙状态,后者将极可能与魔族联合的妖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打击压制妄图赶尽杀绝。

    他从一开始就与修真界做了筹码,从即位起就时刻用妖气镇守封印,他早就料到这场百年后的灾祸,做好了以身祭阵的准备,就为了当年让修真界放妖族一条生路,施舍给他们偏安一隅的生存的权力……

    哪怕他们仅剩的故乡,是魔妖的坟地。

    提前将温落安送出,是想要护他周全。

    不让他回妖界,是为了与他撇清关系,希望他能不受牵累。而前几天的相见,却也是在那人计划之内的最后一面。

    许千影早就算计好的。

    那一点素衣人影衣袂翻飞于妖界正上空,他似尘埃般立于庞大的魔妖身前,广袖中蹿出几根粗长透明的水链,看似柔软蜿蜒实则坚硬无比,紧紧将它的四肢捆住束缚于血色法阵之中……

    澎湃的妖气浩然而出,不过须臾天昏地暗、惊雷急雨,似是天地合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千影在自爆灵丹。

    温落安指尖翻飞伴着急促的琴音只见残影,丝丝血迹流于琴弦之上,妖气与流波相抗,却怎么也挪不动分毫。

    风乔儿几人迟迟赶来,见状立刻上去帮忙,孟惘在不远处停住。

    普通方法无法与那只成年魔妖失控的灵流对抗,灵力会被其吸附,像个无底洞一般越是蛮力对方越强,如果几位仙尊共同压制的话,或许还能将阵中的许千影扯出来。

    可修真界的目的就是让他死。

    魔妖现世,牺牲一个许千影来平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温落安的视线紧盯着远处与魔妖一同困于阵中之人,浓密的浊气几股几股地交合盘旋,他咬牙将七弦红木琴高高抛起,同时一个高阶灵印在一瞬间布满半个人妖两界。

    “你不要命了?!”

    那人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逆风赶来的傅靖元甩出一道灵力直冲他心脉而去,妄图强行封住他的灵脉……

    谁知温落安比他更快一步,本命法器献祭,顷刻间一种堪比妖王自爆的灵力自他周身喷薄而出,将傅靖元的那道灵力生生碾碎,魔妖的灵流竟也被抵着不断后退!

    处于阵中的许千影貌似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微微侧首,仍是忍住没有转过头去,加快了灵丹自爆的速度,只是捏诀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

    本命法器与性命相牵,一损俱损,自毁本命,等同于凡人亲自抽走脊柱……

    七弦红木琴加上高阶灵印,他只是疯了一般想赶去看那人一眼。

    他或许仍是连一句怪罪埋怨的话都不忍心说出口,他或许连委屈都顾不上,他只想到那人身边去。

    不会问“为什么骗我”。

    不会说“别抛下我”。

    温落安傻得可怜,只会什么都听他的。

    可他也有私心,也有希望。

    希望那人别这样,希望那人活着。

    不过貌似没人在乎他的希望,包括许千影在内。

    琴身寸寸断裂,他忍着剜心剃骨的疼痛,浑身渗血,一步步朝那人走去。

    魔妖混合之气同他的灵力抗衡,被他踩碎又重聚,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艰难。

    温落安的眼睛却是格外明亮,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上空的琴弦也渐渐消散,眼前那虚影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他伸出朝外冒血的指尖,轻轻一抓——

    那人的最后一缕妖气在他指缝间流过。

    灰黑色的瞳孔骤缩,他慌张地揽住倒下的许千影,膝盖一软抱着他跪了下去,耳畔是魔妖倾倒的巨响,他双眸呆滞,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千影?”

    怀中人没有回应。

    温落安气息错乱地低咽一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身体颤抖着——

    “你说句话啊……和我说句话……”

    他痛苦地低吟着,泪水染湿了那人的颈侧和衣襟。

    魔妖的尸体渐渐消散,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温落安余光瞥见一片白金纹袍角,怔然抬头望去。

    他的眼中尽是泪水,朦胧模糊了视线,也同时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情感。

    他满身鲜血地抱着许千影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仰头看着天玄,颤声道,“师尊……为什么要这样?”

    风乔儿薄唇抿得泛白,几次想要出声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修士的灵力与妖魔之气相抗不相抵,强行杀了成年魔妖会导致法场紊乱,产生七百年前百里绎自爆的后果,当年只得暂时将它封印。”

    “封印阵破,而许千影有足够强的妖气抵消那邪物体内的两种势力,能将损害降到最小。”天玄淡声道,“这件事由他来做最合适不过。”

    温落安睁大眼睛,泪水滴滴滑落,“那玄川之下封印魔妖之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怕引起恐慌,封印早晚都会破的,魔妖也早晚都要除掉。”

    “引起恐慌?明明是你们压迫榨取妖界利益的借口……”温落安看着他道,“明明是你们除掉魔妖未及,让它长到成年,凭什么你们的过失要他来承担?”

    天玄微微皱眉。

    “你们以妖界作饵,让他以身作祭……在他自爆灵丹之时杀他妖界子民……将他们赶尽杀绝困于一隅,借着保护凡人之名肆意虐杀逃命的妖族……”

    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没有痛彻心扉的悲恨,他只是默默流着眼泪以最卑微狼狈的姿态,指摘着修真界的罪名。

    他弃了师徒情谊,也抛却同门之交,他不修炼了,不修道了……

    他什么都不要了。

    风乔儿看着他跪坐在地摇摇欲坠的身影,伸出手想要上前拉他……

    温落安避开她的手,低下头看着手中散成星芒的身形,泪眼朦胧地四处寻望着什么。

    她的手滞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

    这异变来的太快去的也太快,他们也不知道魔妖这件事,来不及也没办法阻止许千影自爆灵丹。

    可毕竟是修真界当年对妖界不仁、对魔妖疏漏在先,修真界犯下的错,他们几人被迁怒也是正常……

    大概在法场紊乱和失去一个许千影之间,是个修士都会选择后者。

    百里绎当年留下的灾祸已成为每个人心底的噩梦,尤其是亲身经历过那几百年人间炼狱的一代修士。

    一声极细微的轻响。

    他瞳孔轻颤,只见妖界上空突然亮起一道紫光,紫光圆滑向下铺延开来生成一道附着白雾的巨大单薄结界。

    那结界在他们面前缓缓降下。

    温落安蓦然踉跄着站起,连滚带爬地朝结界之内跑去。

    几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的同时,孟惘向前两步伸手猛地拽住了他尚在向肤外浸血的手腕。

    温落安离那结界仅剩一步之遥,挣扎不动便急切地回眸看他,不断哀求着,声音带着哭腔——

    “他要封了妖界、他要封了妖界!让我进去,他的残魂还在里面……”

    孟惘听着他哽咽不成样子的话语,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幽黑的瞳有几瞬的茫然,却是没有松手。

    他该松手吗。

    他又为什么要拽住他呢。

    许千影献祭神魂封锁妖界保全所剩不多的妖族,逃不出去的必是些老弱病残,他是要尽力护他族人。

    但温落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孟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着他,但就是觉得,要拉着,不能松手。

    他看着温落安焦灼崩溃的眉眼,看着那即将彻底落下的障雾结界,心里难受不明所以,但迟迟不能从对方眼中找到答案。

    风乔儿和傅靖元明白过来那结界是怎么回事后,暗骂一声也要来拽他。

    “师兄,对不起,求你,让我去找他……求求你……”

    温落安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俯身压低姿态卑微地乞求道,泪水滴在他的手腕。

    好凉。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温度冰到,抑或是被他话中的某些字词刺痛,孟惘的眸中映着他苍白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松了手。

    温落安在风乔儿抓住他之前化为本体钻入最后的空隙之中,结界与地面轰然闭合,一阵浪涛般的疾风层层扑继涌来。

    妖界封锁。

    他望着面前高耸巍峨不见封顶的雾障,视野白茫。

    还是……

    同前世一般。

    第62章 劣根

    妖界玄川一个半塌的石洞中, 几缕淡紫色发丝落入水中浮沉,灰黑眼瞳虚茫无光,映着那深不见底的冷潭。

    温落安蜷着身子, 胳膊抱着膝盖,此时正是日上中天, 洞内也只透进了一点光影,黑沉如傍晚, 阴湿之气萦绕鼻尖, 周遭一派寂静。

    他已在此地不分昼夜不问晨昏地干坐了数日。

    怀中抱着一盏魂灯, 散着微弱的白色光晕, 有些温热,像是错觉,也是他能感知到的唯一温暖。

    他没办法将许千影的魂魄补全,只能将他的残魂锁在魂灯之内。

    不清楚残魂会不会在魂灯内自己修复,但他所能做的也仅剩于此了。

    眸中隐隐有浮光攒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泪痕蒸干。

    ……

    南墟境,早菱殿。

    傅靖元坐在床边看着被中窝成一团的不规则球体, 心头堵塞地舒出一口气。

    “他不是生我们的气, 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他, 献祭本命又修为尽废,活不了几年了, 不再相见, 也是想断了念想。”

    “许千影的残魂留在玄川那里, 倘若当时真的拉住了五师弟,要眼睁睁让他们相隔两界, 你又不忍心了……”

    见那一窝仍是没有动静,他又说道,“况且,封了妖界是好事,至少修真界不会再将妖族驱逐或赶尽杀绝了,许千影这几百年的忍耐也算是有了个好的结果。”

    风乔儿蜷缩在被子里,原本焦躁烦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上来的火气和委屈也慢慢被理智代替,她仍是窝在被中,闷声道——

    “以后再不能见,他让我们怎么想?断了联系我们就不担心了吗?就能忘了吗?”

    傅靖元抿了抿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丝苦笑,视线环顾着眼前模糊的四周,语气却是不变,轻薄又懒散——

    “太重情不是好事,极小概率有人能陪你一辈子,再亲近的人也只是过客,早晚都要走的……”

    “人活着就是要尝遍生离死别,聚散离合,老病这二苦我们修士免了,生死爱怨憎,苦求而不得,都是该受的。”

    风乔儿微微一滞,从被中冒出个头来,看他半晌,“什么意思?”

    “如果……”傅靖元托着腮,弯起狭长的茶褐色眼睛,漫不经心道,“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一阵静默。

    他隐隐感觉到危险,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一巴掌堪堪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掌风掀起他的额发,露出眸中的诧异和对面之人压抑薄怒的神情……

    “姑奶奶,你真打?!”

    风乔儿眼神凶恶地盯着他,语调带着咬牙切齿的颤抖,“你再敢乱说话我就掐死你!”

    傅靖元表情微僵,没想到她反应竟然这么大,有些认怂,却仍是小声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是没听进去吗?”

    “谁要听你说话!”

    他无奈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息怒,“别生气别生气,我纯属逗你玩儿的。”

    然后他就不出意料地被枕头熏香什么的杂物砸出殿来了。

    其后的几天,孟惘总能看到风乔儿逼着要吊丧似的傅靖元练体术。

    风乔儿使枪,枪法不似剑一般使了巧劲拎着灌满灵力就能对付,不仅要足够的体力和爆发力,动作速度还要快准狠,傅靖元苦着脸拿着棍子跟她学,都怪自己当初嘴贱说了那句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孟惘看着傅靖元那没骨头似的病秧子样,有些于心不忍,在一旁问道——

    “乔儿,为什么让他学体术了?”

    对面答道,“强身健体,通气活血,益寿延年。”

    他瞥了一眼那人青白交加的脸,说道,“我觉得他不行,快哽死了。”

    “啧,说谁不行呢,小娇鬼。”

    孟惘笑,毫不介意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外号,毕竟那人打心底里就总觉得他“娇”,多说也无用。

    风乔儿教了他几天就开始和他对打,傅靖元修为再高又怎能不用灵力与南墟境体术第一过招,于是总是被打得慌了路数,或者为了保命直接用了灵力防御,每次都被她凶——

    “不准用!”

    她招招都往实的打,但力道爆发的快收力也极快,每每都只擦着皮毛而过或者堪堪停住,却总给人一种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的感觉。

    傅靖元苦不堪言,纯纯就是心理战,体力和精神双重损失。

    不过一个月下来,他的身体素质确实强了一些,之前站一会就觉得头晕眼花,现在竟然能不用灵力和她对打半柱香了。

    ……

    又是一年除夕夜,孟惘照样由谢惟带着在晚上去看花灯,但着实没什么胃口也没吃饭,早早便回了月华殿。

    他拿起桌上冷透的茶水喝了口润润嗓子,把半开的窗户关上将冷风拒于其外,转身便朝床边走去,脱了鞋哼哼唧唧地抱住刚刚铺完床的谢惟,牛皮糖一样粘在人身上。

    谢惟抱着他的腰坐在床头,他便跨坐在那人腿上,双腿盘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侧蹭蹭。

    “怎么了?”

    谢惟轻抚他的背,又揉揉他的脑袋。

    颈侧温热,怀中人身上一股甜香气,细嗅之下还带着几丝草木清香。

    孟惘抱着他的腰轻轻啄吻他的唇,指腹抚摸他的喉结,没有回答。

    谢惟能感受到他每一分一毫的情绪变化,知道他在寻安全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思越来越缜密,像是山雨欲来前会本能感知的不安,且孟惘在伤心难过时,最先表现出来的不再是消沉的情绪,而是难以自抑的亢奋和热情。忧郁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转为焦躁以另一种偏激的形式发泄出来。

    这不正常。

    温落安这件事对他有影响。

    “师兄……你会不会养我一辈子?”孟惘环着他的脖颈问道。

    谢惟双唇微动,顿了一秒道,“在让你平安活一辈子和养你一辈子之间,我会以前者为重。”

    他将腿屈起让二人贴得更近,捏捏孟惘的脸,在对方还要再问什么时一手扣住他的腰,伸手掐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吻了上去。

    孟惘长睫轻阖,一边吸吮着他的舌尖唇瓣,指尖自他脖颈向上轻划到下颔,微微低首捧着他的脸颊,长发发尾落于他胸前,沉重炽热的呼吸交错,亲到嘴唇发麻。

    他一手扶着谢惟的肩垂眸轻轻喘息,唇瓣分离的下一秒,谢惟的食指探进他口中,轻按隐在那红唇后未来得及彻底收回的舌尖。

    孟惘的眼神一下变得无辜起来,含着没有动作。

    随即那微凉便在濡热的口腔中轻搅,他另一只手自孟惘左心口抚摸到腰侧,然后再滑下……

    孟惘轻轻战栗,低低呜咽出声,抱着他脖颈的手臂收紧,将脸倚着他的肩窝,讨好似的咬着他的指尖。

    “……乖。”谢惟轻声哄道。

    孟惘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隔着单薄衣物与他细细摩挲,舒服得嗯了一声,带着虚浮不稳的气音。

    谢惟指尖一颤,身体立马有反应。

    他将手指收回,见他眼皮半阖,舌抵着唇角,唇边噙着几分笑意。

    他故意的。

    但谢惟并不生气,抑着低沉的呼吸去吻他的眉心,哑着嗓音喃喃道,“孟惘……再叫一声。”

    “再叫一声……”

    他手中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孟惘闷软地哼唧,与他贴贴蹭蹭,“师兄……疼。”

    “不疼你会老实么?”

    孟惘承认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恶趣味,总想去探那人底线,看那人强忍着又舍不得的模样,再过分也就揉掐自己一把,反正最后挤两滴眼泪也还是他来哄自己。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谢惟这种无情利己高居神位之人的偏爱更有价值和兴味的东西了,孟惘舍不得毁他飞升路断他神仙骨,却可以轻而易举拉他入俗。

    大抵是骨子里卑劣的基因在作祟,他对谢惟的依赖和顺从本质上就是一个为自身汲取利益的手段和过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喜欢。

    “……以后不要这么勾别人。”谢惟喉结微动,指尖一节节向下轻按他的脊柱。

    孟惘趴在他肩上,唇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是勾引……想要师兄,想做。”

    几瞬静寂后,不知是谁喉间一声轻响,理智在这一句话间顷刻崩断。

    青丝深浅交错,染着浊液的手紧紧扣住,骨节修长白皙筋络分明。

    直到第二天正午,孟惘给谢惟换了身里衣,然后看他入睡。

    他支着太阳穴,手揽着他的腰,十分有精神地眨巴眨巴眼睛,薄唇抿了抿,强忍住了想再亲亲那人的冲动。

    有时候孟惘都觉得自己太粘人了,有种要把人粘窒息死的感觉,看见他就想用毛茸茸脑袋猛蹭一顿,睡醒觉就想压在他身上在他怀里拱拱,而谢惟只会抱着他摸摸,惯得离谱。

    他微微斜上看向天花板作思考状,眼珠微动。

    识海中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念儿,人界应怜荒。”

    孟惘一怔,视线垂落在谢惟熟睡的脸上。犹豫片刻,动作极轻地坐起身来将外袍穿上,然后不动声色地出了月华殿,于殿外升起一道结界。

    待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山,原在床上熟睡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冰绿色的瞳中模糊着敷衍的情绪,他半阖着眸悠悠地拢了拢领口,将胳膊放在被子上,靠着身旁被褥上残留的余温,略显疲惫地再次睡去。

    第63章 山雨

    到了应怜荒, 孟惘站在剑上寻到了那抹红色身影,自上空稳稳落下,向前两步走到百里夏兰身前, 淡淡道,“姑姑。”

    百里夏兰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皮包骨的身形外裹着艳色红衣,气场依旧强势, 于寒风中掩唇轻咳——

    “回魔界吧。”

    孟惘眉心一跳, 虽然心里早有预料, 但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不是说十八岁之前不逼我回去吗?”

    “我是答应过你,但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女人冷笑一声,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手腕将他的束袖向上掀起,指腹死死摁着那个淡色花瓣印记,低哑道, “这是什么?”

    她的力道很大, 孟惘的腕骨近乎要被她捏碎, 皮肤周边泛白,痛感让他没忍住缩了缩手, 那人却猛地将他一把拽到身前, 一手扯住他的衣襟压到他眼前……

    突如其来的压迫和近距离使他身形一僵, 本能向后仰了仰头,大脑极速运转——

    她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百里绎告诉她的?

    不对, 百里绎不像是会管这种事的……

    可是知道他和谢惟关系的人应该只有百里绎和百里明南才对……

    他的瞳孔倏地一动——

    还有那身份成谜且莫名知道很多东西的蛇妖。

    “你怎么知道的?”

    百里夏兰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的, 你打算瞒着我到多久?”

    看样子多半是那蛇妖泄露给她的。

    孟惘眯起眼睛,用力掰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你先冷静。”

    “冷静?”

    她上前一步, 眉宇压得极低,冷着脸微微抬了抬下巴,身高比孟惘还要高上一点,半眯着眼俯视他,语气沉缓,“百里念,我倒是低估了你的本事,让你敢背着我打草稿了。”

    话音未落,二人之间蓦地银光一闪,孟惘的魔气如迅雷般极速窜出迎撞,电光火石之间已与自她掌心而出的丝线过了数十招。

    黑白闪光交错魔息汹涌,他眉心微蹙躲开那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丝线,一边用魔气迎击护体,无数条细藤自他袖中甩出,铺天盖地与丝线相撞,被切开又极速生长,软硬长短变幻于瞬息之间。

    百里夏兰若是真出手,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全力……

    自保。

    没错,他只能自保。

    虽然重生回来他私下里刻意在用魔气修炼活跃魔血,不至于像在前世洞中一般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今年才十七岁,与前世攻取五境的时间还差七年,此时还远远达不到能与她抗衡的程度。

    在还未彻底觉醒魔血的情况下。

    纯血天魔又如何,他又不是神,百里夏兰虽然不是纯种又肺疾缠身,但在孟惘七百年封骨术自行汲取天地灵气随缘增长魔息的时候,那人可是实打实地在修炼。

    感受到对面想要将自己刺个对穿的怒意,他暗自咬了咬牙,“我之前就说了,待我回到魔界,也是要把谢惟带过去的。”

    一根丝线猛地破开了他的攻势直钉入他的膝盖骨,孟惘闷哼一声半跪在地,脸色顿时白了几度,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打吧,不打我几顿不见血你是浑身难受。

    百里一族的亲情可算是体会明白了。

    他疼得微微颤抖,一手勉强撑着地面。

    百里夏兰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低睨着他,“你是说过,你说要把他带回魔界,废了他的灵丹和修为,那我且问你,现在你还能说出废他修为这种话么?”

    她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一分,“你还舍得么?”

    孟惘知道现下是彻底瞒不过了,抿唇道,“我会封了他的灵脉。”

    “呵,封灵脉?”

    她低笑一声,突然话音一转,“前些阵子,尉媛族一小魔强行要入噬魔宫。”

    孟惘一滞。

    “可是我并不缺暗卫下属,他这样做毫无意义。”她悠悠道,低头看向他,“可是他说……他有占卜的神力,能推演出以后会有真正的魔尊继位,他要提前参与选拔,当魔尊的副使。”

    “本该三年的历练,他竟然用了四个月就达到了标准。”

    孟惘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荆连?

    是荆连么。

    尉媛族,噬魔宫,副使……

    “我不知道他说的神力是否为真,但他确实是能知道许多有用的东西,”百里夏兰继续说道,眼底云波暗涌,“比如……”

    “比如,你以后会死在你那师兄手上。”

    孟惘微微睁大眼睛。

    什么意思,荆连怎么知道的这些。

    他明明是该在我二十一岁时才从噬魔宫出来,为什么突然提前了四年?

    他以“神力”“占卜”借口向百里夏兰说这种话,让她对谢惟陷入高度提防,是出于什么目的?

    为了让她提前逼自己回到魔界,为了让自己与谢惟分开,为了……

    那么,荆连也是重生之人?

    他做这些,只能是前世来清音殿中见到了自己未消散的尸体,知道是谢惟杀了自己,所以今世才这般拼命,用那么短的时间从噬魔宫历练完成,又急切地想借百里夏兰将自己拉回魔界,远离谢惟……

    只能是这样。

    毕竟无论前世今生,孟惘都不会怀疑他的忠诚。

    那根丝线猛地从膝盖骨中抽出,重新钻入她的手心,她冷眼看着面前疼得薄唇泛白之人——

    “念儿,尊主明确和我说他不会插手魔界的事,就说明他是想要我带你回去,他也想让你继位。”

    不知是不是疼迷糊了,他竟从对方口中听出一丝劝服和怜悯。

    “我与尊主是表兄妹,他待你如何我是清楚的,那九年你虽然忘了,但是他还记得。谢惟不是你的归宿,他只是半路杀出来的绊脚石。”

    “魔界才是你的家,比起利用你攻取修真界,我更希望的是你能回到尊主身边去。”

    孟惘缓缓起身,术法除了血迹,衣物完好如初。

    百里夏兰从来不会这么对他说话,前世虽也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往往都是用尽最后耐心的前兆,倘若不听,便直接打到听话为止。

    冰冷的指尖抚上他的侧脸,指腹堪称轻柔地摩挲他淡红的眼尾,“你是百里一族,世间仅剩的纯血正统后代,就算你不打算延续血脉,至少不要被谢惟绊住,也绝对不能是他。”

    她语气强硬,强忍着肺管的痒意,气息不稳地接着道——

    “做你身份该做的事,你既然姓了百里,就不要再天真地以为会有人真正爱你。”

    “给你十日时间,十日后,我来此处接你……”

    她那破风箱漏风似的嗓音散去,身形早已不见,独留孟惘在原地垂眸站了良久。

    他没敢耽误多长时间,半个时辰便回了南墟顶峰,小心翼翼推开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确认谢惟没醒后做贼似的掀开被子一角,重新钻进他怀里。

    温热的手心抚上他的后脑勺,上方传来的声音喑哑——

    “去哪儿了?”

    孟惘搂着他的腰在他怀里蹭蹭,信口胡诌道,“去万剑阁换了把新剑。”

    谢惟仍是带着些困意,揉揉他的头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边,“别想太多。”

    这话应该是他说才对吧,他还怕那人多想起什么疑心呢……

    孟惘被他抱在怀中,只听他阖着眼轻轻道,“还有六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

    “……嗯。”

    谢惟缓缓睁开眼,唇角弯起,指尖慢慢划过他的脸颊。

    孟惘敏锐地察觉出他的视线貌似过于强势,有种十足的游刃有余和完全掌控感,像是上位者在逗弄笼中鸟,给他安排了一个虚妄盛大的局设……

    在那随意到敷衍的态度中,好像还隐匿着一种错觉般的愠怒和敌意。

    这不是印象里谢惟该有的情绪,也不该是谢惟会展露的状态。

    可是直觉又告诉他身边之人确实没有被掉包。

    假的再真也不是,真的再假也确是。

    向来会暗自观察他人的孟惘知道一个人的性情性格都会有上下浮动的一个度,但谢惟这个人的性情总会给人一种三百六十度范围内外肆意旋转的感觉。

    孟惘现在有些怀疑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了。

    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蹭蹭那人的手心,“师兄……”

    “嗯?”

    “要亲。”

    谢惟抬手固住他的下巴,俯首吻住他。

    他闭上眼睛顺从地配合着,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脖颈,右腿曲起挤入他的腿间,几根细小藤条攀上那人的手指……

    然而恰在此时,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风乔儿略显急切的声音自外传来——

    “三师兄,大师兄,你们在吗?”

    孟惘心下一悸,幸亏来的是风乔儿,要是傅靖元怕是直接就进来了。

    谢惟微微撑起胳膊,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才坐起身整理衣襟,“怎么了?”

    “傅靖元……不是……是他爹……”风乔儿磕绊又慌忙道,“皇上,出事了!”

    “今天下午灵鸟传来的死讯,傅靖元直接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情绪不太对……”

    他们御剑赶往皇城的路上,半天也未见前方有傅靖元的人影,天边残阳正赤,孟惘问道,“你说他情绪不太对,什么意思?”

    “就是,他很生气……”

    ……

    “砰”地一声闷响,傅靖元不顾周边侍从的阻拦一把拽着傅少茗的衣襟给了他一拳,眼底一片猩红,语气压抑着低吼——

    “你他妈想皇位想疯了?!”

    傅少茗被打得偏开头去,舌尖顶了下腮帮,抬手示意侍卫退下,戏谑的视线透过凌乱的碎发落到对方的脸上,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哥。”

    傅靖元手下猛地一紧,用力将他推到桌沿上,薄肤手背青筋突显,声音压到极低——

    “你要太子之位,我让给你,你要我死,我如你愿……你连让自己亲爹寿终正寝都等不起?一日坐不上皇位你会死吗……”

    傅少茗沉默地看他半晌,嘴角微动,呼吸有些失了节奏,像是在尽力调整什么,随后略显丧态地歪头斜睨着他——

    “是,是我……”

    他附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又怎样,没人知道,没有证据,我马上就要登基了……”

    又是一拳狠狠打在脸上,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偏头呛出一口血沫,口中弥漫开一股腥锈味,方一抬头便觉颈处一凉。

    他垂下眼睫看着落在自己颈侧的朝生剑,嘲讽地笑起来,一手撑地仰头从容,“你要杀我?修士不得任意杀人,更何况我还是人界储君……”

    一阵刺痛传来,他话音一顿,剑刃已在颈侧开了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滑下,浸染衣襟。

    那与傅靖元仅有两分相似的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又被极速掩去,他的声音淡下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吧?”

    傅靖元紧握剑柄,力道大到骨节咯咯作响,“他也是你爹!”

    傅少茗嗤笑,“我没爹。”

    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触动,傅靖元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是我待你太好了……”

    十七岁努力修炼换来一次回宫的机会,偷偷为那人准备的、还未来得及作为惊喜揭开便被死死提防扼杀于摇篮的生辰宴……

    满怀欣喜与思念在长廊桃花树下畅饮的那坛酒……

    毫无防备喝了个干净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的噬骨散……

    以及,十三岁离宫到十七岁那整整四年未敢放松减轻过一刻的歉疚。

    直到现在,看着面前这个让他一而再再而□□让纵容的“弟弟”,毫不知悔过甚至带着戏谑讥讽的眼神……

    朝生剑,可斩天下人。

    傅靖元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所修何道,除了天玄,其他无人知晓。

    人,神,鬼,妖,魔……

    天道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他手腕一转,瞳色渐浅,残阳赤色光影透进窗户映在苍白的侧脸,眸中不见分毫波澜。

    剑刃蓄势……

    他可迷乱尘间玩世不恭,可众生平等怀佛心,亦可蒙眼暴戾杀伐,他永远不会错,走哪条路都是济世,怎么走都是善果。

    倘若他一日杀兄杀父杀妻杀友,本心道行亦会不减反增,此生唯一的偏差——

    便是傅少茗一人。

    第64章 崩坏

    不料刹那之间, 一道极其凌厉又强势的灵刃直破窗而入,“锵”地一声猛地撞开了朝生剑方才调起的即将横切入那人喉管的剑气。

    傅靖元微微皱眉,方才暗如黑灰的眸光突然浮动起来, 又变回了平日那副慵懒不着四六的气调,须臾之间, 一开始的悲痛和愤怒也重新弥散开来。

    他变化得太快也太细微,傅少茗恍惚且心有余悸地看向赶来的几人。

    若不是方才谢惟的那道灵力, 他现在已经身首分离了。

    谢惟不容置喙地将傅靖元的剑移开, 站在二人之间对他道——

    “不论是不是他为了尽早上位下的杀手, 你一旦杀了人界储君, 按照修真界规定,是要交由叶澜院处置的,这是重罪。”

    孟惘深吸一口气,视线在傅靖元和傅少茗二人之间来回飘荡,谢惟的言外之意——

    如果实在想杀, 背地里弄死就行了, 现在这样太明目张胆了。

    “叶澜院存置各类秘术, 十二位符修中有专研刑术之人,你这是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沉默良久, 朝生在手中渐渐散去。

    傅少茗直到他收剑才缓过神来, 站起身理好衣服, 转身走出了殿外。

    当夜,皇帝入殓, 故人遗体纳入棺椁, 满城哭丧白纸飘飞, 皇城启用最高戒卫,王公贵族身着丧服, 随棺椁绕着皇宫游行吊念整整三圈。

    傅靖元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孟惘看着那站在第二列队伍中的白色人影,一身丧服随风飘摇,整个人像张纸片般仿佛一吹就能散了。

    他不禁皱眉。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印象中的那人成日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站着都嫌累,日子过的自然是游手好闲滋润的很……

    他知道那人身子散骨头脆,可竟从未发觉何时变得如此虚弱病态了?

    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莫名有些担忧起来。

    回想上一世,傅靖元并没有什么问题,直到他攻取南墟境时还是好好的。

    难不成最近身体不适,又恰逢亲人离世,打击过大才如此?

    风乔儿跟在那些大臣身边,偶尔帮帮忙推动一下仪式,直到第二日天际旭日东升——

    新帝上位。

    一夜丧礼结束,丧服转而换上吉服,灵堂上举办即位大典,新皇登基,忠臣加冠,万人跪伏。

    没等那套繁杂隆重的即位礼仪完成,傅靖元便独自回宫换好衣服打算离开。

    谁知傅少茗竟穿着龙袍直接闯入殿中,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愤然道,“你他妈就不能等等吗?!”

    傅靖元双眸微眯,用力甩开他的手,“等什么?等你走完流程正式继位?”

    他暗自抵着后槽牙,被他怼得说不出来话,只又驴唇不对马嘴地唬吓道,“别以为你是个修士我就没办法拿你怎么样。”

    “你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傅靖元冷冷地打断他,“我不杀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如果我将噬骨散一事告诉我同门几人,你猜你会怎么样?”

    傅少茗一怔,张了张口,良久才出声道——

    “你……没有告诉过他们?”

    他冷笑,“我要是告诉了他们,你觉得你能活到现在?”

    傅靖元在那人还待说什么时伸手攥住他的衣襟,却并未凑近,只是瞳孔微动,视线落在对方眼中,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轻轻吐字道——

    “傅少茗。”

    “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几秒静置后,这句话宛若晴天霹雳般在耳边炸响,傅少茗好似一瞬间被重创失聪,脑中只剩下纷乱的嗡鸣。

    ……什么。

    怎么可能。

    噬骨散起效怎么会这么快,他明明还能再活十年。

    前期毒性如蛊丝般根植于血肉,剃肉削骨都不可能祛除,但后期真正达到致命程度却极慢,他是知道的。

    傅靖元又想耍什么花招。

    他是想骗自己给出解药么。

    都说了没有解药这种东西了……

    眼见得那人松了手转身离去,他回过神来匆忙地伸手一抓,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那人扬起的袍角,“别走”二字硬生生哽在喉中……

    心脏绞痛,他急促地呼吸两下。

    为什么?

    明明是傅靖元先抛下他一走了之的。

    明明他只是想爬到高处不被人欺负。

    明明他只是想在深宫算计中活下来。

    为什么……

    他要皇位有错么,一辈子在“庶子”“”冷宫妃嫔的儿子”的异样眼光中,他只有这条路能选。

    那人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他只是个事事只能依赖自己的废物,他所拼命争取的一切都能被傅靖元轻而易举地拿到手。

    所以他嫉妒,提防,算计,陷害……

    这也有错么?

    傅少茗眼前眩晕,身形不稳,一手撑着桌沿,指甲紧扣桌面,发出吱吱瘆人的声响。

    他才不信。

    假的,一定是假的。

    ……

    晚上南繁殿的桌案上,趁谢惟沐浴的时间,孟惘趴在左手臂弯处,右手松松握着只毛笔划拉着,眼珠随着笔尖微动,长发垂落在膝。

    平铺的宣纸上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细看之下……

    细看也看不出来画的什么。

    直到他又添了几笔,于杂乱如水草似的线条下画了个不怎么圆的圆形,又在圆里画了几条曲线流纹。

    圆作盆,纹作水,这样就勉强能推断出上方那蜿蜒而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藤蔓。

    孟惘感叹了一下自己无师自通的画技,随即一手托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垂着眼皮继续瞎画。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变成藤蔓就好了,谢惟可以把他种在土里,每天给他浇点水。

    当然水里要加点糖就更好了,或者在他的土壤中埋上一颗。

    白天谢惟抱着他晒晒太阳,他要躲在那人的袖袍之下。

    晚上谢惟再把他挖出来,洗干净放进被窝里,他要缠到那人的脖颈上、手腕上。

    他什么也不用思考,每天都是谢惟的体温。

    他会延展再生出许多许多小触手分枝,去戳戳那人的唇边蹭他的脸颊,开心了给谢惟结一朵小花,生气了拍拍窗台,委屈了就呈波浪状摆摆荡荡……

    如是想着,孟惘不自觉轻笑两声,随即扬起的唇角又低垂下来。

    漆黑如墨的瞳盯着那宣纸看了半晌,他慢慢将纸张对折叠起,从中间撕开,指尖轻夹着放到了一旁的烛灯之上。

    当人好累。

    自皇宫回来后的这几天,孟惘一直在想如何应对几日后的百里夏兰。

    如果他不回去,好的结果无非是她强行将自己掳回去。

    再坏一点,就有可能会对谢惟动手,在修真界闹大并摊开他的身份,让他到时候不得不回到魔界。

    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头疼。

    谢惟既然重生一次,不如直接向他挑明了,让他跟自己回去,至于百里夏兰那边,再努力平衡一下。

    可是谢惟会愿意跟自己回魔界么,就算他真的愿意,他在修真界二十多年的苦修,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声誉,以及别人一辈子也忘尘莫及的宗师位……

    岂不是都白废了?

    他还要背上一个叛敌的罪名,被修真界当成耻辱,就算孟惘在魔界护着他,于谢惟而言终归是满目仇敌的异乡。

    到时身份暴露,谢惟会怎么待他,傅靖元风乔儿又会怎么看他。

    两界大战刀剑相向,他杀是不杀?

    要是如此顺着百里夏兰走,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手指在发间无意识地紧紧抓扯,想给百里夏兰传音,却始终联系不通。

    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下……好像全都完了。

    孟惘在心里喃喃道。

    ……

    约定的那天,孟惘在后半夜快天亮时出了南墟境。

    到了应怜荒后,他放慢速度,隐约察觉到周围灵场不大对劲,但又一时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视线寻到百里夏兰后便也没有多想,落地便朝她走去。

    百里夏兰转身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开口道,“现在跟我回魔界?”

    孟惘被她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莫名奇妙道,“不是你非要我回去的?”

    冷风轻拂,旷野无声,那张肤白若雪的脸印在其身后昏黑阴寂的画幕上,阴寒诡异感顺着脊骨朝头皮攀升……

    她突然迈步凑近,低声问道,“我让你回……你就回?”

    孟惘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你……”

    她的手抚上他的侧脸,捧着他的脸继续凑近,淡色的瞳如蛇般冰冷,直直钻入他的眼底,“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孟惘瞳孔骤缩。

    识海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念儿,你在哪儿?”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百里夏兰”,识海中的声音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你现在在哪?我察觉到除你以外的另一种灵气,你带了谁,为什么不见人影?”

    他连呼吸都滞住了。

    空间切割术。

    应怜荒这个地界被强行分裂成了两层,百里夏兰在原本的空间里,他则被设计进了另一个空间。

    后背一阵恶寒,他回头看去,日光破晓,丝丝白光透过重云落下,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白衣人影行于身后天边暗云之间,沐着昏白相接混乱模糊的光线,破开混沌之气衣袂飘摇地朝他走来。

    那张冷若凝霜的脸半边洇于暗中,半边被破晓白光倾斜洒下,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而身后的那个“百里夏兰”也渐渐消散……

    孟惘感到心口一窒,眼前阵阵发黑,这场景让前世一剑穿心的记忆重新涌上脑海,求生的心理和身体机制在一瞬间爆发。

    不同于百里夏兰出手即迎上,谢惟只需给出一些压迫他便会本能地想逃,恐惧已根植在灵魂深处——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的,后退了两步。

    脑中已成一团乱麻,第一反应不是向他解释,而是只想好好护住自己的性命和心脏,对于那人的逼近,他再也忍不住释出魔气护在周身,一边警惕着后退一边想找机会向百里夏兰传音……

    “师兄……”

    危机感是如此的明晰,明晰到他喘不过气来,可仍是强忍着没有率先向那人动手。

    眼见那人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来,他越来越控制不住地抵住心口喘息,指尖和声音都有些发抖——

    “别这样看我……”

    别再骗我……

    别再杀我……

    求你,不要再让我疼,求你……

    谢惟缓缓抬起了手,孟惘只觉一股外力顺着灵脉窜入识海。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意识被抽离。

    第65章 死灰

    再次醒来之时, 孟惘身处于一间不大但整洁的房间中,窗外透进阳光,但没有温度, 像是用灵力伪造的光源。

    他躺在床上,微微抬了抬手, 发现自己的双手手腕和腰身被一股极强的灵力所缚,倒是能动, 不过下不来床, 容许的活动幅度极小。

    他试着调动灵力, 却发现自己的灵脉被封得死死的, 识海也被封锁,魔气无法调控。

    恰在此时门被推开,谢惟走了进来,孟惘趁他开关门的空隙看到了门外一片虚无的白茫。

    此处多半是一个芥子空间。

    谢惟站在床边,淡淡低睨着他。

    孟惘抿了抿唇, 此时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被人控制, 不由得心生慌乱, 他猜不透对方的情绪,表面仍是镇定道——

    “师兄,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打算先顺着百里夏兰, 回到魔界后再与你联系, 我只能这样……”

    纯澈的瞳中带着些期冀和不安,他蜷缩着指尖, 尽量乖巧地小声道, “能不能不生我的气?能不能……”

    能不能别这么冷漠地看着我。

    能不能像之前那样抱抱我。

    他的心脏是为了那人而生的, 离了那人的体温与怀抱,每一次跳动都是抽筋拔骨的痛。

    他早已与他肉骨相依, 魂灵相系。

    上一世已经受过了,他实在无法再经受第二次欺骗和伤害。

    这一世谢惟是真的喜欢他的。

    谢惟……是真的喜欢他的吧?

    他心里难受,动弹不得,在那人诡异的沉默和陌生的视线下精神濒临崩溃,呼吸加重了几分,眸中有水光浮动,低声哀求道——

    “你说句话,好不好……”

    我只有你了。

    我那么相信你……

    终于,那人眸光微动,抬起手,手中却盘旋着几道水流般的灵刃。

    孟惘怔怔地看着那几道灵刃,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脸,良久开口,嗓音滞顿沙哑——

    “你要……剥我的灵丹?”

    那人没有回应。

    一道灵刃直冲心口而来,剜开一处血肉,血珠四溅。

    他微微一颤,手腕被灵力勒出红痕,薄唇咬成梨花色,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谢惟一开始便知他是百里一族,这是事实。

    但他一直过于想当然了,谢惟只是当时没有杀他,不代表那人就真的接受他了。

    谢惟若想让他死,仍是随时都可以。

    “你把我当什么……”

    孟惘侧过头将额角抵着枕头,强忍着刀尖插入心口的疼痛,抽气颤栗不停,泪水决堤而出。

    “重来一世觉得我好玩所以先留我一段时间,玩腻了再照上一世那样替天行道吗?”

    他透过眼前的泪水看着谢惟没有多少诧异的神色,蓦地明白过来——

    原来谢惟早就知道了。

    知道他们都是重生的。

    谢惟不光自己在演,还一直在看着他演。

    “所以……你是故意……装作喜欢我的?”

    又一道灵刃刺下。

    孟惘哽咽道,“你知道我是重生怕我戒惧你,故意装作喜欢我好让我彻底信任你,就是为了今天?”

    “我以为你是想放过我……”

    “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人看,虽然我很坏、很脏,我杀了很多人,但我从来没有……骗你的感情,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你。”

    “我真的喜欢你,上一世死前我都没有恨你,我只是想让你逃出去。离别七年你只是要我性命,而我当时是真的……真的只想抱抱你……”

    一道道灵光割着灵丹周围的血肉,他明明那么疼,疼得指尖抽搐,近乎泣不成声,也还是要说。

    “你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骗我,总是让我这么难受……”

    泪水断了线似的从眼角滑下,枕头被洇湿一片,打湿了额发。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有一天会如此伤心,原来真正哭的时候会流出来那么多眼泪,原来喜欢一个人要这么难过这么痛苦……

    他平生为数不多的欢欣都是谢惟给的,但那两辈子的苦痛也大多是因谢惟而生。

    “……我恨你。”

    将要刺入的灵光猛地一抖,竟是“呲”一声切入了心脏,孟惘疼得闷哼一声,谢惟睁大了眼,灵光骤然收回,鲜血溅在他隐隐颤抖的指尖。

    “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心脏处的伤口很快愈合,他半身衣服都泡在了血里,泪水模糊着视线,“如果我回了魔界……”

    最后一道灵光落下。

    一共三十二刀。

    谢惟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犹豫。

    “此处屏蔽了一切灵气和魔息,不会有人察觉到你在这里,洗灵伐髓后你更是不会再有灵力,要想修炼只能靠魔气,”他的话如腊月冬雪,无情掩埋过一切希冀,“你魔气已封,便与凡人无异。”

    孟惘的灵丹被他用灵力带入了手中,还未待他看清便被捏碎化为了齑粉。

    然后他便听到了洗灵诀……

    他这两世,仅对于谢惟一人的痴念,仅淀于心头一隅的活血,通通烟消云散,到此为止了。

    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什么从头来过,什么苦衷后悔,通通都是他强给那人加上的戏码,无论怎样,无论有没有重生一世,他都会给他剥丹洗灵,取他性命。

    百里夏兰的话都是对的——

    “喜欢的人要比自己先死。”

    “你既然姓了百里,就不要再天真地以为会有人真正爱你。”

    “魔界才是你的归宿。”

    他早该听她的,早该离开谢惟,早该弄清什么是自己应做的……

    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哄着转了两辈子,重来一次只因一点温言软语就要妄想为了他从良,妄想和他重新来过,忘了被抛弃背叛的滋味,忘了杀亲杀身之痛。

    这回好了。

    再也不用纠结了。

    ……

    孟惘自昏迷中醒来时已是次日上午,血衣已被换掉,伤口也已愈合。

    只是心脏处还隐隐作痛。

    他侧身躺着,视线漠然地透过凌乱的额发落在自己被束缚的手腕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低垂着眼皮。

    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声响起,床边出现了另一种活人气息。

    没有人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孟惘被身后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耐烦了,低声道——

    “滚。”

    谢惟顿了顿,随后像是没有听到般将一个木匣放在桌上,“吃点饭,不然胃疼。”

    他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恶心厌恶感,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一听到那人的声音,一感知到那人的气息,就会想吐,想远离。

    谢惟终于治好了孟惘独对于他的渴肤症和过度依赖。

    他撤了缚在他手腕和腰身处的灵力,“起床。”

    “你为什么不杀我?”孟惘没有动。

    “你把我关在这里,是对外称我失踪了吧,现在是不是忙着和风乔儿他们演戏,装作很着急地在找我?”

    他没等那人回答,自顾自接着说道,“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既不想让魔族找到我,又为什么不趁早杀了我?”

    “我并不想杀你,”谢惟皱眉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以后你就待在这里,远离修真界和魔界,不需再与外人交流,修真界那边我自会找个合适的理由。”

    孟惘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谢惟在原地站了半晌,转身离开。

    往后连着几日,谢惟每天下午都会来,提着个木匣,里面装着饭菜。

    他总是会一言不发地将木匣放在桌子上,然后将饭菜一碟一碟地端出来,随后就静静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孟惘。

    孟惘在他来的这段时间会一直躺在床上闭眼假寐,侧身背对着他,躺在床的最里面,离他最远的位置。

    谢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一直坐在床边,直到几个时辰后夜幕低垂,他才起身离开。

    然后次日他又会提一个木匣,把刚提来的端出来,将上一夜未动过的装回去,待几个时辰后,再提着木匣离开。本可以用灵力维持饭菜的新鲜,但不知是何原因,他只是一天一天地来送。

    饭菜由热到温,由温到凉,由凉到冷。

    却从没有被动过。

    孟惘只是躺在床上,冷漠地动动眼珠。

    他确实胃疼。

    但那又怎么了,上一世他被百里夏兰关到洞中好几个月没吃东西,胃疼得撕自己的肉吃,他也撑过来了。

    直到第七天,他仍是阖着眼躺在床上,却猛地被揪起衣领拽了起来。

    谢惟眯起眼睛一把将他抵在床头上,一条腿压在床边,俯身直视着他——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见那双冰绿色眸中溢出一丝薄怒又被压下,孟惘刹时一股无名火起,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眉宇间是抑制不住的反感,双唇微动,终是忍着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谢惟被挣开了也神色不变,淡淡垂眸俯视着他,“你非要这样是么。”

    “是你非要这样。”孟惘冷声道。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谢惟用力将他压到床上,指尖挤入他的唇,抵上他上方的虎牙牙尖。

    孟惘愠怒着毫不留情地咬下,鲜血自他的指腹流出。

    红艳的血珠顺着他启唇时显现的红嫩舌尖滑下,蜿蜒成一条诱人的血痕,应是又流入喉中。

    谢惟的眼神暗了暗,眸中不见怒气不见疼意,反而是孟惘曾在其中得见过无数次的情绪——

    欲望。

    还未待他做出什么反应,下巴便被一种极强的力道抬起并禁锢住,温软的唇贴了上来,紧接着牙关被强势地撬开,濡热的舌尖缠卷进口腔,同时一种入口即化的苦涩药物被抵入喉中。

    那苦味激得他喉咙和胃部阵阵收缩,一时呼吸困难想要推开身上人,双手又被灵力紧紧锢住,愤懑之下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舌尖,换来的却是更加疯狂的侵略和袭夺……

    后脑勺被死死摁着,氧气被掠夺殆尽,窒息感袭卷大脑,他憋得眼角泛红头脑发晕,只能任由那人予取予求,挣扎抑制的沉重喘息混着淫靡水声,唯有唇舌交缠间的血腥气清晰可感……

    孟惘渐渐感到浑身无力,五官感知力极速下降。

    是那个苦药。

    第66章 囚笼

    谢惟直到药效彻底发作时才松开他, 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他的后背给他顺着气。

    孟惘急促地喘息着,窒息感过后大量吸入和排出的空气使他肺部隐隐作痛, 缓了许久才堪堪平息……

    他难受地蹙眉,只觉得全身内腑都移了位, 尤其是心脏,大抵是被那人抱着的缘故。可是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更别说挣脱开。

    谢惟伸手将一旁的小桌拉至床边, 将粥放挪到桌沿, 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 然后一手强行掰开怀中人的嘴,一手将粥喂给他。

    孟惘皱着眉想要躲开,但实在是无济于事,被喂入口中的东西吐出来又太恶心,最终只得咽下。

    直到一碗粥喂完时那人才将他扶着躺回床上, 孟惘心里暗骂, 气得气息不稳, 偏偏那人又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

    他偏开头去,冷声道, “别碰我。”

    谢惟铁了心和他过不去, 捏住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 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软筋散。我只是想教你听话。”

    “听话?”孟惘眸中阴鸷,“你真是有病。”

    “你是不是很喜欢把东西打碎再拼起来, 一次一次看它完整如初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谢惟看着他, 没有说话, 几秒过后松了手,平静道, “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

    “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么,反正不论怎样你总不会让我好过,又何必在意我是什么态度?”

    他一手撑在他的颈侧,垂眸缓缓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孟惘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怵,但最坏也不过是再被他杀一次,于是抿着唇冷冷看回去。

    谢惟低下头吻住他,抽走枕头,然后伸出一只手穿过他的后颈迫使他仰头,毫无保留地展露出那修长脆弱的脖颈。

    孟惘身体一僵,低哑道,“谢惟……”

    那人的动作又轻柔起来,用唇瓣一寸寸地细细碾磨着敏感的皮肤,时不时探出舌尖吮吻,或是含住他的喉结挑拨,水声和低沉的呼吸声交错,说不出的□□。

    孟惘的后颈处有他的胳膊硌着,只能仰着头任他伏在颈上作为,这种姿态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不得不微微张开口喘气。

    眼角略微湿润,软筋散的药效过于强烈,指尖一动便觉浑身酥麻,像有万千蝼蚁噬过酸胀难忍,又麻又痛,他用尽力气抬起的手方一抵到那人的肩上又被其压下。

    谢惟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绵软的胳膊搭在自己后颈上,手穿过他的腰侧吻得更深。

    隐约能听到身下人紊乱的呼吸和抽气,过了半晌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他正红着眼睛流泪。

    谢惟将手从他的后颈处抽出,用指腹擦去他的泪水,吻了吻他的眼尾,“哭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天花板轻轻抽气,泪水盈满眼眶,滑落再盈满,盈满再滑落,眼睛像个浸在水里的黑色玻璃珠。

    “这么伤心?”谢惟以往日一般低哄的语气,用袖袍不厌其烦地给他擦眼泪,声音极轻,动作也极温柔。

    而他的言行却让孟惘的情绪更加激动,声音打颤——

    “再也不上当了,再也不喜欢你了。”

    他哭的太伤心了,又咬着唇内软肉隐忍着不发出声音,泪水源源不断,配上这种话莫名有种孩子气,像是拿糖给别人换东西的小孩反被人打了一巴掌,边哭边黑化。

    虽然他是认真的,谢惟仍是没忍住弯起唇角,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带着种反骨和卑阴的恶劣,语气轻柔地说了一句——

    “嗯,反正你死活都只能和我待在一起。”

    眼泪流的更凶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能哭?”谢惟有些无奈,袖口湿了一片,孟惘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好了,一会儿眼睛肿了,难受。”谢惟从储物戒掏出个巾帕,用手摁着轻轻敷在他的眼皮上。

    不知他施了什么法,孟惘觉得那布料很冰,但敷着又莫名舒服,方要止了泪便听那人低声道——

    “那个灵丹必须要剥,是为你好,只是有些词我不能说,没办法向你解释。”

    孟惘一只眼睛被他用冷布轻轻摁拭着,另一只眼睛半睁着,透过湿润纤细的长睫泪眼朦胧地看着身上人。

    以后谢惟杀他的时候会不会也要这么温柔地说一句“你的命必须得取,我没办法向你解释”呢。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谢惟这么负心汉呢。

    ……

    那人每次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孟惘能据此推测出外面的局势。

    虽不知对于他的突然失踪谢惟对外是如何解释的,但百里夏兰一定会将此事闹大。

    她知道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公然掳人的,只能是谢惟。

    那么他天魔身份则将在不久或已经被泄露了出去,此时魔界便有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来派魔族探查搜寻、对修真界动手动脚,或者……让修真界交出谢惟。

    以修真界的脾性,他们会适时退让选择最保险的方法,但绝不会将顶梁踢出去。

    他们不会因魔族一面之词就认定是“谢宗师”将他囚了起来。

    到时两界之间应会剑拔弩张,百里夏兰被逼急了可能会直接找机会对谢惟动手。

    但以应怜荒那百里夏兰都未曾察觉的空间切割术以及他能轻而易举地封住自己的识海来看……

    谢惟一直在隐藏实力。

    应当可以和那超脱四界的蛇妖平起平坐,但如果对上百里夏兰,胜算仍是不多。

    那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炼灵印?拼命修炼强成那样就算了,还要炼打破高阶标准的灵印,用来炸了下界么。

    他坐在床边,实在无聊,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以及一些最基础简单的陈设。

    连书也没有。

    他起身,第一次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窗外贴上个鬼头来。

    这里的光都是用灵力伪造的。

    就算出了这个房间也还是在芥子空间中,他现在没有一丝灵力,破除不了。

    魔气被困于识海,魔族之人也感应不到他。

    孟惘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听天由命”,再多的猜想、努力和纠结,到头来不过是给自己平添苦恼,于隔岸观火者而言,不过是像蝼蚁般可怜又可笑的挣扎。

    幽黑的眼睛看着窗外,他头脑放空,视线迷失在散淡又深沉的雾中。

    突然腰身一紧,温热的躯体自身后贴了上来,吐息喷洒在颈侧,他身体微微一颤。

    随即用力拉开腰间的手毫不犹豫地移开几步脱离谢惟的怀抱,“你离我远点。”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惟看着他,蓦地向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脸颊,手臂一推便将人推到床上。

    他的手心紧紧贴住孟惘的唇,白皙骨感的手几乎罩住了他下半张脸,指尖将他的下颔摁得微微泛白,止住了那人的话语也锢着他不让其动弹——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弄死那些想要带你走的人。”

    孟惘微微一滞,抬眸看向他。

    看来猜测是对的,魔界之人借此挑事,肯定也给谢惟添了不少堵。

    “孟惘,我一向迁就你,但你也不要总和我对着干。”他跪在他的腰侧,低头直视着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手中力道却是不减。

    “你不听话我就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难免会做出些你不喜欢的事。”

    孟惘心里苦笑。

    他的这套说教和威逼的架势,和上一世百里夏兰把他当个杀人利器般粗暴蛮横的驯化有什么区别。

    谢惟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瞳眸微动,松开了手——

    “别惹我生气。”

    “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哄小孩一样哄你。”

    他瞳孔微颤,声音极轻,“所以你把我当什么?难训的狗?”

    “我说了,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一样。”谢惟道。

    孟惘觉得可笑——

    亲手毁了从前,又想回到从前。

    可他对谢惟是真的没有欢喜之情了。

    好像所有能帮助产生情感和情绪的神经都被切断,一开始是失了那纯真诚挚的喜欢,现在竟是连恨意和怨念都懒得提起了,只是本能地不想再看到他、接近他。

    可惜百里一族天生自愈之术只能医皮肉,不能医心伤。

    孟惘向来就是这么一个人,疼了就往后缩,情感终是淡薄,死生爱恨从不执着。

    “是,你当初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在骗我,你当初和我结道侣契的时候也没说会剥我灵丹。”

    “喜欢你并不是在骗你。”

    他无意再与那人争执,伸手就想拉过被子将自己蒙上,却不料被人猛地拽着胳膊翻过身来。

    一瞬间危机感在脑中炸开,他下意识就要膝行着往前爬,一条胳膊从后面圈着他的脖颈将他牢牢锢住,紧紧向后一拉,他被迫仰头的同时,躯体自后强势压下。

    他挣动不开,谢惟用灵力缚住他的双手,修长的指骨圈制住他的手腕,他只能用手肘支撑着。

    温热的身躯紧紧覆于背后,谢惟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往下压。

    感觉到他明显的反应后,孟惘立马起了一身冷汗。

    数日分离后的亲近,哪怕隔着衣料,也足以灭顶的欲念,即刻就能将人焚烧殆尽。

    微凉的唇吻上他的耳骨,带着压抑的喘息,谢惟在他耳边低低道,“我养大的,合该归我,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孟惘,让我进一次好不好?”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压迫,劲瘦的腰身被那人一手扣着向下按凹成一条优美的弧度,也被迫相贴得更紧,他咬着牙狠狠道,“你敢……”

    谢惟淡漠地耸拉下眼皮,微微动了动。

    孟惘险些骂出声来,浑身高温感觉肺要气炸,腰身发软,手肘都险些要支撑不住。

    “我有何不敢的?”

    他的手绕到他的身前,要去解开他的腰带。

    谢惟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低头时凌乱额发下的鼻梁和白若脂玉的下半张脸,尤其是被他死死咬住的红嫩下唇。

    “孟惘……你越生气我越是兴奋。”

    “我恨你一辈子。”

    拉他裤腰的手倏地顿住。

    孟惘觉得锢着自己脖颈的力道明显一松。

    长久的静默后,谢惟放开了他。

    那人躺在床上,揽着他的腰将他捞入怀中,从后面抱住他,一手不断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

    “孟惘,乖宝,不生气。”

    之前那蛇妖说谢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时孟惘并不认同,觉得那人只是控制欲强些,时至今日才真正知道他说的有多正确。

    此后二人的相处中,他仍是毫不忌讳地触碰那人的底线,谢惟警示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几次都险些没压住脾气,缓冲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何止谢惟失常,孟惘被关在此处已一个多月,成日不分昼夜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他的精神状态也渐渐出了问题,每日都要被那熟悉的身影和声音折磨,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或推测任何东西……

    一整天都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看向窗外透进来的白亮又虚假的光线,昏与亮交织,灰与白相融,一种压抑又窒息的感觉袭卷了他,身体的感知力一天天下降,脑中日日昏涨难忍。

    他迟早死在这里。

    这是谢惟要他性命的新方法么?

    他静静地想。

    第67章 泥沼

    这一天, 谢惟仍是来给他送饭,将孟惘从床上拽起来揽入怀中,用勺子喂他喝粥。

    孟惘垂眸偏开头。

    握着勺柄的指尖微微用力, 谢惟低头看着他——

    “不想吃饭,想吃药?”

    孟惘心中一紧, 抬手猛地将那碗粥打翻,一把推开谢惟跪坐在床上, 呼吸发颤地用力将旁边的桌子推倒, 桌上的饭菜全被掀翻在地, 巨大的闷响混着盘碟碎裂的声音, 将他脑中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挣断。

    他像是失了声一般,微张着唇喘息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崩溃地蜷缩起来死死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睛干涩又痛苦地睁着,胸腔起伏, 浑身颤抖。

    又是沉默。

    又是诡异的沉默, 平静的凝视。

    “谢惟……你直接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混着几声破碎的气喘和哽咽。

    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生来就姓了百里,他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

    天魔出身, 七百年封骨术, 被识破身份,被送回魔界, 继位魔尊, 反攻五境, 重生一世……

    哪一步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哪一步又是他能选的?

    为什么死的时候那么疼, 活着的时候也这么疼……

    眼泪又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一滴滴砸在洁白的床单上。

    为什么要打压他,强迫他……

    他尽力乖巧努力听话了,他夜夜苦思冥想去求一个双全法,为什么结果还要这样……

    谢惟一只手捧上他的侧脸,抬起他的头与那双朦胧的泪眼对视,指腹轻轻拭去他的泪水。

    他站在满地狼籍中,轻声道,“孟惘,我爱你。”

    孟惘觉得这句话像根钢钉般钉入他撑着全身的关节,又将他所有骨头都打了个粉碎。

    一声哭喘终于忍不住从喉中溢出,那双幽黑色瞳眸彻底模糊于泪水之中。

    他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受的喘不上气来。

    我不是你的爱人,我是你的囚奴。

    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在摔碎我,驯服我。

    “谢惟……你换一个人喜欢好不好?”

    世界上恶人那么多,你放过我好不好。

    谢惟眸光微沉,捏住他的下巴,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丸。

    孟惘以为又是软筋散,一把拍开他的手就要往后退,那人却蓦地嵌住他的下颔,将药丸捏碎成几块尽数抵入他的喉中。

    他的喉口忍不住收缩,几天未吃饭本就胃中难受,异物感的刺激和情绪激烈的影响下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扒在床沿伸手就要去催吐……

    谢惟迅速将他的手腕拉开,在他干呕前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便灌了下去。

    冰凉的茶水混着怪异的药将他的食管刮得生疼,呕吐的欲望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猛咳。

    谢惟伸手将他唇边溢出的水渍拭去,想要给他顺气,不出所料仍是被对方无情拍开,他无甚表情,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孟惘扒着床沿缓了一阵,擦了擦咳出的眼泪,重新躺到床上抱着被子,转身背对着他。

    他指尖冰冷,阖上眼睛,努力调整着颤栗的呼吸。

    反正一会儿软筋散生效他也无力反抗,谢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怎样都无所谓了。

    然而就在他意识渐渐昏沉之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呼吸有些快。

    身上发热,像是有团火自内里而烧,噬骨的热意遍布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床边的谢惟——

    “你给我吃的什么?”

    “能让你听话的药。”

    孟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惟伸出手,指尖在他颈侧不轻不重地划拉着——

    “我知道你们魔族修心,欲念控制力和精神力很强,况且你又是百里一族,只要你不想,一般的药对你几乎没什么效用。”

    他神色不变,抚上那人的侧脸,“所以我费了很大功夫去找的烈性春药。”

    “用一整只魅妖炼成的。”

    孟惘偏开头捂住腹部,一阵反胃,薄唇一下被咬出血来,“滚……”

    “我再说一遍,我一直都喜欢你。”

    “别……恶心我。”

    “我只想调节一下我们的关系。你但凡配合,我也不会用这种方法。”谢惟悠悠道。

    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反正孟惘已完全在他掌控之下。

    他甚至心情愉悦地抬了抬唇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你不知道我之前过得多么提心吊胆,现在才发现这样是最好的。”

    “我只后悔我醒悟的太晚,我早该用这种方法。”

    “废了你的修为,把你囚在这里,让我前所未有的安心。”

    孟惘已经无心去听他讲话了,他蜷缩着身子张开口喘息,额角抵在柔软的枕头上。

    桃红的眼尾湿润。

    他竭力抑制从喉中泄出的低吟声,听起来像是小兽的低声呜咽。

    谢惟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手指探入他的衣衫,顺着腰线细细向上抚摸,“你要是像之前一样听话服软,也不用受这种罪。”

    他一条腿抵进他双腿之间,一手撑在他颈侧,指尖拉下他的衣领吻了吻他的锁骨。

    孟惘的呼吸彻底乱了节奏,眸中光影错乱,像是搅碎了的云霞,抬手抓住身上人的胳膊,力道极大。

    那人低下头去吻他的眼角,侧脸,鼻尖,向下到脖颈……

    谢惟一只手掐住他颈侧,用指关节顶着他的下颔,唇齿携着温热的吐息便肆意蹂躏起那处冷白敏感的肌肤,留下道道暧昧的痕迹,身下人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眸光微散,无意识地仰了仰头,一呼一吸都勾得人燥热难耐。

    理智在药性的摧残下倾圮,不带任何感情的迷乱,冷淡到极致又欲念冲天的情事,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喘息。

    曾几何时,眼前渐渐明晰起来,见得身上人眼睫低垂,比平常添了几分欲气和湿气,额发有些被汗水打湿,薄唇红润,一只手撑着他的小腹低喘。

    连孟惘也说不清药效渐淡后又是否又混进了几分真情。

    ……

    第二天。

    谢惟躺在他身边,从储物戒中拿出个一指长的红绳,轻轻系在他的小拇指上。

    孟惘的视线落到上面,没有动。

    “这还是你十六岁那年除夕买的,一直忘了给你了。”

    那是一根极细又艳丽的红绳,松松地在他的小拇指上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上面还带着一颗极小的朱砂……

    “这个是红豆。”

    孟惘眸光微滞,却没有说话。

    谢惟的指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睫,默默地看他良久,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终仍是将那人揽入怀中,道了句——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欺骗你了,只要你听话待在我身边。”

    孟惘任由他抱着,静静地埋在他怀里,没有调动起一丝表情。

    他之前瞒着谢惟自己重生之事的时候,有太多事情想要去问他。

    比如谢惟上一世是怎么死的,为何在杀他之前又多此一举将他送回魔界,为何要炼灵印,今世的法场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终于前世今生全部摊开了,他却又不想问了。

    上一世谢惟亲手把自己送入魔界,今世反又将他囚禁起来不让魔界之人找到。

    他想做什么,什么目的,孟惘从来猜不明白。

    就算是像百里绎说的“天道限制”又怎样,谢惟对他的情感已为荆棘刺骨,孟惘累了,不想再费心思去为那人开脱了。

    他没力气再去原谅他。

    那人也不需要他原谅,他会强制,会压迫,会威逼利诱,会软硬兼施。

    谢惟握住他的手腕放到唇边,温柔地吻他腕骨处的道侣印。

    那处有他的名字。

    孟惘眸光阴晦,猛然挣开他的手。

    谢惟将他揽得更紧,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脑,嘴唇几度张合,只干涩道了一句——

    “是师兄不好,对不起。”

    他每天来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长有时短,到今日傍晚时便离开了。

    孟惘抱着被子侧身半蜷,阖着眼睛,意识空冥沉浮,却无半分睡意。

    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徘徊到后半夜,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随即他便怔住了。

    现在的他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仍是同印象中那般一手托着腮勾唇笑看他,语气邪魅轻快——

    “可算拉回来了,谢惟真是好手段。”

    百里绎戳戳他的脸,“他倒是能耐,把你识海封的严严实实的,光是感应你的神魂就费了我不少功夫,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你当时是半修半魔没有激活魔血的状态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封了你的识海。”

    孟惘漠然地看着他。

    不到没有退路的绝处,他并不想调起百里一族的天魔血脉,不想真正入魔。

    他当时仍是抱着期冀,想着和那人解释,想着他们以后的路。

    对方边打量边道,“怎么又白了那么多?阴森森的。”

    幽黑色的瞳终于动了一动,移开视线,平淡道——

    “本来就不像人。”

    现在灵丹没了,灵气没了,自然更没有修士的样子了。

    “看来这次是彻底闹掰了,我还是建议你回魔界,他的手法太偏激了,还不如我的好。”

    孟惘抬眸看向他,“你希望我帮百里夏兰攻取修真界,重新统一四界么?”

    对方弯了弯唇角,纤细葱白的指尖把玩着桌上的碧青瓷杯,有些答非所问,“夏兰这个人,对我最是忠心。”

    “她亲眼见过我一千年前对魔尊之位有多执着,她陪我一路走来,受我影响颇深。”

    “我死后,她用尽手段强撑了七百多年,为了魔界,更是为了守住当年……”

    百里绎垂眸,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看着杯中清澈水面上的倒影——

    “你姑姑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孟惘沉默半晌,眼眶酸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发紧,没有发声。

    百里夏兰没有错。

    百里绎没有错。

    谢惟也没有错。

    百里绎口口声声说是他“阿爹”。

    百里夏兰理所当然地唤他“念儿”。

    谢惟一次次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他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他自己。

    是自己太过矫情怕疼,多愁善感,左右权衡僵持不下,敏感多疑,阴鄙肮脏又异想天开。

    百里绎不知道他平静淡漠的神情下在想着什么,于是道,“现在我既能感知到你的神魂,不用几天我就能得知封锁你的芥子空间的位置,那时候百里夏兰和荆连会去救你。”

    他向后倚着椅背,“到时候你就入魔吧,以你现在魔气的强度,调起魔血后会再翻上个十几倍,完全可以超过你姑姑。”

    “直接就能继位。”

    百里绎看着对面良久沉默的半透明神魂,眼中复杂,一种无力感渐渐漫上心头。

    “……念儿,是我们让你担了太多不该担的东西。”

    “生你养你,我都有错。”

    第68章 温泉

    清晨, 谢惟起身穿衣束发后,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想起了什么, 略微有些分神。

    月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他没有回头, 傅靖元的身形投射在镜中。

    他一身暗金流纹的白衣坐在桌旁,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惟淡声道, “怎么了?”

    他喝了口茶, 抿唇笑了笑, 也不绕弯子——

    “小惘, 是你藏起来的吧。”

    沉默。

    他接着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把他藏起来了,不过既然现在他的身份已经传遍了修真界,局势已是如此,他待在你那里也算安全。”

    “我不劝你把他送回魔界平息二界矛盾, 知道你割舍不得,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百里夏兰不会这么放手,这将会成为两界大战的一个导火索。”

    谢惟垂眸。

    如今下界形势动荡, 修真界和魔界的关系进入白热化阶段, 都是因为他将孟惘囚禁了起来。

    他的一己私念, 会直接加速勉强维系了七百多年的和平崩圮瓦解,一旦开战, 死伤无数, 以魔界的血性和杀戾, 必定会搭进半个天下。

    “……那又怎样。”他轻声道。

    修真界如何,魔界如何, 天下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要死的人不是孟惘,又有什么所谓。

    傅靖元的指腹轻轻在杯口摩挲,静静看他半晌。

    谢惟坐在镜前,明明距离不远,他却只能看到那人模糊的身形,如何也见不得其神情。

    他眉宇舒展,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唤了他一声,“大师兄。”

    谢惟的眸光微微一动。

    “从十四岁入门到现如今二十二岁,与你同门八年,虽然我们平日交往不多,话也很少,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性情,你也最清楚我。”

    他慢慢地开口,悬浮的目光落在殿门处,眼睫低垂掩去复杂汹涌的情绪,声音很轻——

    “我并不觉得你自私,也从不觉得小惘品性恶劣。”

    “就算你不把他藏起来,待小惘回到魔界,大战也是不可避免。”

    “百里一族的野心固强,能力固然可怕,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人心上的提防猜忌,自然的弱肉强食,昨日喜欢小惘的人今日就能因为他的身份反咬一口,我理解你在保护他……”

    “傅靖元。”谢惟忍不住打断他。

    他顿了顿,蓦地对上那人回首的视线,却是怎么也看不清对方那双眼睛了。

    “嗯?”

    “你是不是……”

    谢惟直直地看向他,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他从不避讳那些词,不信神鬼,想说什么从来不会磕磕绊绊,但当他对上傅靖元那张柔和苍白又强颜欢笑的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傅靖元知道他要说什么,轻笑一声懒洋洋地支起下颔——

    “想什么呢。”

    “只是先天性的劣疾,活个几百年还是没问题的。”

    谢惟稍稍松了口气,仍是面色微凝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能带我去见见小惘么?”

    对方抿了抿唇,“还不到时候。”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几个月没见了,怪想他的。”

    傅靖元故作无意地争取道,“乔儿也很担心他,经常问我他会不会是落到其他境内仙尊的手上了。”

    “不行。”谢惟眉心微蹙,无情拒绝道。

    这段时间正好是魔界全力搜查的时候,魔族高层必定正一分一秒地盯着这边,即便孟惘魔气尽封,也仍极有可能被感应到生息。

    芥子空间一旦打开,他的灵力供给一旦松懈,极有可能被百里夏兰钻着空子定到孟惘的位置。

    他不能有任何犯险和差错。

    傅靖元弯了弯唇角,“真狠心啊。”

    谢惟的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提防你,只是不得不提防魔界,待百里夏兰搜查力度稍缓就带你们去,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垂着眸,将“不必急于这一时”慢慢在心里咀嚼揉碎,强忍着苦涩低声道——

    “嗯,不急,还有的是时间。”

    喉中溢着一股腥甜的锈气,内腑已是疼得夜不能寐,视线越来越模糊,三步之外看不清故人面容。

    噬骨散的毒性在前几个月突然爆发,按原本慢性的情况下他确实可以再活十年,可是现如今……

    他怕是撑不到能见到孟惘的那一天了。

    连正式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又恰恰赶上这么个关键时段,谢惟和风乔儿见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会怎么想……

    平添堵塞。

    ……

    芥子空间中,温泉水汽氤氲,透过重重水雾,传来沉重旖旎的喘息。

    水波荡开层层涟漪,孟惘撑着池壁的手都在发抖,鬓发湿润贴于侧脸和颈侧,发尾的水滴顺着紧贴于身的里衣褶皱蜿蜒而下。

    他脑中昏胀,眼角殷红,露出来的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又被热汽熨得薄粉。

    软筋散让他浑身失了力气,大部分重量都放在身后人身上,又不得不向前撑着池壁勉强站稳。

    太疯了。

    孟惘之前做的时候都还收着三成力道,谢惟完全不知道收力,他想要屈起一膝缓解不适,又被人抱得更紧,谢惟咬着他的后颈,眼底暗色更深,低声道,“孟惘……别动。”

    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想骂人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句,憋气憋到头疼。

    谢惟的手探入他的衣衫向上轻抚,指尖触到某处时,孟惘眸中涣散一瞬,身体不受控地轻颤起来,一声声甜腻短促的低吟伴着低哑的气音,不断上挑的尾音,催调起身后人更高的施虐欲。

    “乖,忍一忍。”

    直到被一股热流打湿,孟惘双腿打颤,眼眶泛红。

    谢惟一手托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转过头来,轻柔地吻他的眼尾,安抚道,“是不是站着很累?”

    他为他整理好衣衫,抱着他绵软的腰身将他放在池台边,孟惘坐在湿滑的岩石上,双腿无力地搭在对方的腰侧,眼睫湿润,垂眸看他。

    谢惟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扣住他的后颈,微仰头去吻他。

    孟惘被温泉热气熏得头脑发昏,本能地配合着启唇,红润舌尖自齿间隐现。

    这好像触发了某种特别的开关,他听到对方更沉了一度的呼吸,被吮得唇舌发麻。

    那人又在他颈侧抵磨吮吻,他无力地攀着那人的肩,却连着力点都是被动。

    托着他后颈的手力道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掐,脆弱之处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人面前,他双目失神中,只觉埋在自己颈间的人格外疯狂。

    红唇微动,嗓音喑哑,他轻声喊出了那个将他养大之人的名字——

    “谢……惟。”

    到现在十七岁,他真正记忆里短短八年的时光中,其中六年都是谢惟。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培养他由怪物变成小孩,由小孩长成大人。

    恍恍一路走来,到现在才明白,那人给了他持续六年的,且一生一次的生长痛。

    谢惟淡淡应了一声,放在他腰间的手却紧紧勒着,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揉烂入骨。

    孟惘压低声音,不知是难受还是怎得,忍不住轻轻呜咽了一声,“你和那些人一样。”

    谢惟顿了一下,自他颈间抬起头来。

    幽黑的瞳蒙着一层水汽,原本就绮丽的面容此刻更显妖魅。

    谢惟看着他,喉中轻响,“随你怎么说。”

    孟惘指尖微颤,“谢惟……”

    那人摁着他的后脑勺,抬头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不过片刻,一声沉闷的呼吸声和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同时响起。

    血水滴滴嗒嗒地流入温泉,周身数米内立马被染成红色。

    谢惟慢慢松开了手,一双阖上的桃花眼又缓缓睁开,露出带着笑意的冰绿色眼眸。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视线一直停在孟惘的脸上,用指尖摸了摸胸腔那处被藤蔓洞穿的伤口,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怎么不直接刺穿心脏?”

    谢惟将藤蔓缓缓拔出,神色不变,好像这种对他来说根本是不疼不痒的小事,反而弯起唇角,将指尖上的血抹到了对方的唇上,抬头吻了吻孟惘,宠溺低喃如情人间呓语——

    “舍不得?”

    “你疯了吗……”

    孟惘蹙着眉咬牙道。

    “嗯,”他认真地小辐度点了下头,左耳碧青耳坠微动,十分贴心地又将那条藤蔓缠回到他的小臂上,“要不然怎么让你听话。”

    那藤蔓足有二指粗,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腔,血流不止,汩汩而出,很快将他洁白衣袍染为鲜红色。二人像是浸泡在血池中。

    谢惟什么也不做,只是搂着他的腰身,微仰着头看他。

    孟惘眼睁睁看着他迅速褪去血色的唇,心中一时慌乱。

    他承认他对谢惟的偏执和极端感到反感,尤其是对他玩弄感情,剥灵丹后将自己囚禁这几件事而怨恨。

    但他……

    害怕谢惟死。

    他不想心疼那人,可能就是骨子里卑贱,见不得那人流血。

    因为藤蔓是他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唯一可以催生并召令的东西,虽然速度快,但以谢惟的修为和警惕性一定不会让它伤到自己。

    他本来只是想用这个方式制止一下那人,哪怕给他添添堵也可以。

    可他竟然没躲。

    “你……”

    “嗯?”

    “止血……”

    再这样下去,修为再高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那人淡淡笑道,“不用止。”

    孟惘的心脏一阵抽痛。

    “冷不冷,我抱你回去?”谢惟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止血。”孟惘又说了一遍。

    他将手轻轻覆上那处骇人的血窟窿,声音有些发颤。

    对方全然不听,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

    孟惘只得双手捧起他的脸,低下头轻吻他的眼皮,然后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去含吮舔舐其指尖上的血渍——

    “……谢惟。”

    他真的害怕了,太多太多的血流出来,刺目的红色映入眼中,压得心口阵阵发慌。红舌在其指尖上碾转,一双狗狗眼略微下垂,无措地望着他。

    谢惟眸光深邃,眼底笑意似真非真,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锁骨上——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愿意。”

    孟惘一阵头皮发麻,这样的谢惟让他倍感陌生,又有些熟悉。

    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步步从容的松弛感和平静的疯感,仔细想来,在他们第一次初遇就已初露端倪。这几年相处时他也会偶尔流露,只不过太过隐晦,让人轻而易举地忽略掉了。

    谢惟托着他的腰将他从石头上抱下来,周围场景骤然变幻,他们由温泉回到了那间屋子的床边。

    孟惘心下一悸,能如此轻松又紧紧嵌密地在两个芥子空间中来回切换……

    回过神来时,二人的衣物均已干净如初,谢惟的伤势在白衣的应衬下更加惨不忍睹,不过没有再朝外涌血了。

    他一膝跪在床边,轻轻把孟惘放在床上,低下头便要去吻他……

    孟惘无力去推,只能偏开头去,“你……储物戒有没有伤药?”

    “……”

    谢惟沉默许久,“不用上药。”

    “你把我软筋散的药效去了,我给你上药,不然会……留疤。”

    身上那人又沉默了。

    孟惘现在只觉别扭难受的要死,在心里一通乱骂,要不是他疯疯癫癫脑子里只有亲啊做啊什么的不把自己的安危性命当回事谁愿意去管他这个神经。

    谢惟起身施了个术法,“只给你恢复两成。”

    那人倚到床头,从储物戒中拿出几个小药瓶和绷带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是在等人家给他脱衣服。

    孟惘只好跪坐到他身边开始解他的腰带,给他脱了外衣,最里面的内衫他脱得格外小心,有些衣料与血肉粘在一起。

    他眯着眼睛,手下一点一点地动作,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指尖打颤。

    过了良久,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看着那处丝毫没有被揭下来的衣料。

    孟惘有些崩溃地抬起眼,正对上谢惟平静的视线,故作冷淡道,“你直接用移灵术把痛觉传到我身上吧。”

    他下不去手,感觉要疯了。

    他宁愿疼痛在自己身上,心一横使劲一撕就完事了。

    他不要谢惟盯着他看,很烦。

    谢惟又弯了弯唇角,“移灵术,必须在双方都是修士的情况下才能用,且施术者要保证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此术上。”

    “第一,你灵丹没有了,算不得修士。”

    他毫不避讳说出之前剥他灵丹的事。

    “第二,我现在很想亲你,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他淡淡地说道,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孟惘……我也恨不得将你剥灵丹的疼转到我身上……”

    孟惘想捂住他的嘴。

    还未待他动作,谢惟用指尖揪住了那处混入血肉的衣料,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过来亲了亲他。

    只是简单的唇瓣相碰,很快便分开了。

    “可以上药了。”

    孟惘垂眸,只见他已在方才一瞬将那衣料完全揭下,伤口彻底露了出来。

    他微微皱眉——

    这人的忍痛能力真是……

    他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药,然后缠好绷带,仍是跪坐在那里,将手放在膝盖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惟指尖一动,身上换了一件平整干净的月牙色衣衫,一手抚上他的侧脸,凑近了端详。

    孟惘被他看得不自在,方要拍开他的手便听他道——

    “小魅魔。”

    那人用指腹抹了抹他淡红的眼角,贴近轻蹭他的鼻尖。

    孟惘愣怔片刻,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抿了抿唇,“你这次怎么没生气?”

    “你真要我说么?”谢惟意味不明道。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跪坐起来扯了下被子装作打算睡觉的样子,“算……”

    “我知道你,肯定很心疼。”

    指尖在洁白的被褥上抓出褶皱,好像晴天霹雳般将他脑中劈成了浆糊,孟惘面上不动声色地躺下盖上被子,动作透着种机械的僵硬,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他是在自恋么?还是什么?

    是怎么做到用那么正经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

    他早就知道寻常观察他人性情的方式不适用于谢惟,因为那人的性情与印象中的上下浮动太大,且伪装太多。

    但没想到那人能复杂成这样。

    谢惟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孟惘想要往旁边挪,他便紧紧圈着他的腰贴的更紧,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别动。”

    无奈,他闭眼睡觉。

    然而睡到半夜,他又被身后人给弄醒了。

    那人上半夜也睡着了,不知是自然睡醒了还是怎么醒的,发现二人之间分开了一段距离,便一手捞着他的腰猛地抱了回去,然后又强行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着自己。

    被摁着埋在他怀里的孟惘先是茫然地懵了几秒,然后皱眉闷声道——

    “你干什么。”

    “你跑什么?”谢惟在他耳边低声道,语气隐隐有些不悦。

    “你贴着我不舒服。”孟惘无语。

    要是正面窝着还行,但是不习惯背后有东西贴着,睡着后就无意识地挪了挪。

    “不行。”谢惟冷冷道,紧紧搂着他,“那你以后就这样睡。”

    孟惘觉得又困又心累,便没有再说话。

    第69章 暮死

    次日辰时, 窗外的光线先是一束束照入屋中,又如云雾般轻薄地铺散到整间屋内,孟惘感觉到那用灵力伪造的虚假“日光”, 眼睫轻颤,从谢惟怀中抬起头来。

    眼眸中带着些未褪去的睡意和迷茫。

    谢惟眸光微暗, 搂住他的腰紧贴上来,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低下头抵着他的眉心, “孟惘……”

    眼见得他又要亲, 孟惘下意识去躲, 身上人的腰身却突然往下一沉。

    他随即触电般一颤,被扣着的指尖也蜷缩起来,抬眸看着那人,眼中满是带着警示性和攻击性的威胁——

    “你下去。”

    “不下。”谢惟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侧,浅淡的眼底掺杂着几分欲色, “我又不进去。”

    孟惘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 “你……别动。”

    “不动?那你让不让亲?”

    他轻轻啄了啄他的唇, 逗弄挑衅一般。

    孟惘心头火起,奈何又被他压着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只能字正腔圆又铿锵有力地吐字, 以勉强掩饰住自己的磕绊——

    “你、起开。”

    谢惟看着他, 极轻地笑了笑,轻微的气音自喉中泄出, 脸埋在他的颈窝中, “抱一会。”

    “你想吃什么, 我一会去给你买。”

    “不吃。”

    谢惟的手虚虚掐在他脖颈上,捏了捏, 感受那触感明晰的脉搏和里面涌动的灼烫鲜血。

    “为什么这里这么热?”

    他又把手心捂在孟惘的唇上。

    嘴唇的温度也比较高。

    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

    孟惘实在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惟。”

    那人又把话题绕了回去,“你想吃什么。”

    “不吃。”

    谢惟的指尖顺着他的锁骨朝下滑去,勾住他的腰带。

    “茉莉凉糕吧。”孟惘脱口而出。

    “凉糕……”他低声重复道,“之前我宗师册封大典的前一天,迟羽声托人给你的就是这个。”

    孟惘一愣,反应过来后直接无语凝噎。

    谢惟轻咬他的耳垂,“你倒是念念不忘,当时被傅靖元吃了,觉得很可惜?”

    “是你念念不忘。”孟惘蹙眉道。

    他只是记得那次在鬼城里吃过感觉味道不错,况且他又一向夏天爱吃热的冬天爱吃凉的,迟羽声那档子事儿早不知道抛哪去了。真就是奇了怪了,怎么什么都能和迟羽声扯上关系。

    他前今两世与迟羽声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句,谢惟到底在敌视什么?

    “你是和迟羽声有私仇?”

    “他和我抢你,不是私仇么?”

    “……你想多了,”孟惘的语气突然淡了几度,“他没你那么有精力,你也别把自己想的太深情。”

    谢惟轻笑,“我深情不深情,我还不知道么?”

    孟惘懒得和他废话,伸手去推他。

    那人却只是弯了弯唇角,又躺在他身边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脊背,动作珍视而温柔,“我再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走,去给你买东西吃。”

    孟惘由他搂着,没有再反抗。

    不是他不信谢惟喜欢他,而是他真的不敢信了。

    他害怕,害怕像之前几次一样上当受骗,溺毙于温柔乡里,交付出的真心和信任全都被打个粉碎。

    他有血有肉,他知疼怕疼,他想自保。

    ……

    谢惟出了芥子空间,在街上寻找有卖凉糕的斋店,突然收到了风乔儿带着哭腔的传音——

    “大师兄你快回来……傅靖元他……”

    脚步猛地一顿。

    三月春风拂起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眼前景象极速后退,一幕幕不曾在意的记忆碎片从眼前袭来,破入冰绿色清湛的瞳眸,透过那衣袂飘摇的□□,直撞得他灵魂一颤,心神俱震。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棵总是全年盛开的桃树上,凛风吹过,漫树蹁跹,片片桃花花瓣绕树干盘旋,在离地几寸处悠转徘徊……

    清风吹拂所向,不自觉受引回首,周围的薄雪清寒自视野中褪去,映入眼帘的是春风十里,暖阳融融,以及——

    那日光下斜靠在躺椅上的故人。

    谢惟气息不稳地紧走两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颤声道,“你不是说天生劣疾,能活几百年吗?!”

    风乔儿正跪趴在傅靖元的膝头哭的喘不上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袍。

    傅靖元脸上已毫无血色,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努力想挤出个笑,最终也没能成功,只从喉咙中挤出几丝干哑的气音,“不想……让你们伤心……”

    谢惟抬眸看向他身后的天玄,急切道,“有什么办法?”

    天玄抿唇,“毒素已入体多年,无药可救。”

    “毒?”谢惟声音发紧,“谁下的……傅少茗?”

    果然啊……

    瞒不住。

    傅靖元的眼睛现在几近成瞎,听力也与半聋无异,抬手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腕,带着几分请求道,“大师兄……”

    “别杀他,别为我……报仇……”

    他的声音极轻极哑,视线也不能很好地聚焦,眼前一片模糊,内腑灼痛抽搐被毒素侵腐化为脓水,“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当年……丢下他离开宫,这一命……权当是……赔他的了。”

    “你都这样了还在管他?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风乔儿哭喊道。

    傅靖元唇边溢出一丝虚弱的笑意,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皮肤近乎透明,一手搭上她的后脑,轻轻阖上眼睫——

    “别哭,怪让人心疼的。”

    “乔儿和大师兄,要都好好的……”

    “就是可惜,没能撑到可以去见小惘的那天……”

    他不怨谢惟的拒绝,不怨自己被阻隔在外,不怨被隐瞒真相云里雾里,他从始至终对谢惟和孟惘都出奇的信任,怨只怨自己短命又死的不是时候,偏偏在这种阶段,偏偏撑不到能与那小孩相见之时……

    他从小看着的,伴着成长的,喂桃喂肉打趣逗弄喊了六年的——

    小惘。

    气若游丝的尾音被微风带走,盘旋散至桃花漫山的远方,像是之前无数个日与夜般,懒懒倚在躺椅上,沐着光,好似下一秒就会抬起那双狭长又戏谑的茶褐色眼眸,调笑逗趣,把人惹急,再笑着包容忍让。

    可是他没有。

    他就这样一睡,再也不会醒了。

    “骗子……骗子……”

    自从五岁那年收养他的老乞丐死后,风乔儿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不论是弃婴也好,乞儿也罢,挨饿受冻,欺辱打骂,她什么都受的了,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崩溃到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慌乱悲痛又无可奈何……

    她泣不成声。

    直到亲眼见自己当作至亲之人安和着没了声息,无力到只能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冰冷的体温,她也只是哑了嗓音,一遍遍唤着那人的名字。

    水珠滴滴砸在他的脸和衣襟上,她站都站不稳,颤抖又执拗地给他擦拭一次又一次,却总是反应不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五岁的风乔儿尚有愈合的余地,修炼是她脱胎换骨尘封苦痛的唯一希望,十七岁的她却再次经历了丧亲之痛……

    自此,一把锉刀插入心口,是永世的伤。

    “他所修无情,默心入道,杀戮相佐,道至极广。天赋异禀是极好的材料,倘若修成便是此道第一人,天下名列前茅,更是要为天道所用,直接飞升。”

    这是天玄后来所说。

    傅靖元本为无情杀戳双修,却在十八岁时便只修无情道,故意弃了杀戳道以避免此道修成被迫飞升。

    他大抵是在下界还有牵念。

    大道行尽,太上忘情。

    他们五人中,最不正经的那个,竟是以忘情入道。

    摒下界之习,演阴阳天机,尘欲身边绕,心证无情道。

    且在无情杀戮二道中,无出其右者。

    天下最修心也最难参悟的道门,年仅二十二岁的傅靖元已是一骑绝尘。

    以虚妄之心化虚妄之境,生杀夺予系天道普化,浸于红尘浊泞,净于剃骨涤心,修身即是济世,血戾指尖染,惜怜眼中含……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世间,再无朝生。

    初春暖浸不入彻骨寒,直钉得人如木械、喘息艰难,耳边只剩下风乔儿的哭声。

    ……

    孟惘觉得谢惟去的时间格外久。

    他坐在床边,看着小拇指上的红豆绳,指尖轻轻捏住打结的一头。

    犹豫半晌,还是放弃了要解下来的想法。

    ……算了,万一那人看到后又要发疯。

    他仰倒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右手轻轻捂上心口——

    总觉得心慌慌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门在这时被推开,谢惟走到床边坐下,微微抬手,桌上便出现了一盘凉糕,还有许多其他的糕点。

    孟惘没有多问,坐在桌边尝了一口。

    “甜不甜?”谢惟轻声问道,嗓音有些干哑。

    他点了点头。

    察觉到对方与平时不大一样的视线,他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谢惟摸了摸他的脸。

    孟惘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他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被一只手按住后脑,熟悉的动作调动起的记忆让他瞳孔微缩,后仰躲避的本能被制止,紧接着那张清冷俊秀的脸在眼前放大,唇边一热。

    谢惟轻轻贴了上来,没急着探入,只是先在他的唇上抵磨辗转,用舌尖轻舔去上面的甜味,一只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孟惘疼得瑟缩一下,只听他低声道——

    “别推。”

    他的手被对方禁锢在怀中,稍有反抗意味便会被灵力缚住。

    于是那人勾缠他的舌尖,吮吸舔吻,孟惘眼尾泛红,微微后仰又被他按住后脑避无可避,唇舌交接处不断溢出黏腻的水渍声和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屋内不断放大……

    不可否认的一点,大多数时候谢惟的欲念要比他强太多,孟惘一旦不采取主动措施就难以自保,并极大概率随着他的步调和他一起失控。

    这会让他有一种十分压迫的危机感,所以一般要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夺回主动权。

    但前提是他对谢惟还有感情。

    一次次受伤的他不想再当傻子,也固然不会再承认这点。

    被迫承受着蛮横强势的索取,对方的呼吸烫得他几度恍惚,直到二人都快喘不上气来。

    孟惘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平复呼吸没有说话,冷着脸继续吃糕点。

    谢惟望着他,无数道回忆和人影浮上脑海,眼底生出一抺复杂哀伤的情绪,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南墟境那时,极其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第70章 决裂

    这天谢惟不在时, 孟惘仍是像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小臂压着额头,半阖着眼睛看向那白茫的窗外, 神色淡淡,光洒在他冷白的脸上, 弥散着颓丧又阴郁的倦意。

    脑中倏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微微一怔, 皱了皱眉, “什么人?”

    对方轻笑一声, “这么快就忘了啊。”

    孟惘静默两秒, 指腹无意识地抚摸另一只手上的红豆绳,片刻后蓦地反应过来。

    是那个蛇妖?

    “你怎么能和我说话?”

    “当时芥子空间撕裂之前,我在你体内留了道灵力,多少有些感应,寻着时机用那灵力松动了一点你的识海, 所以就勉强能给你传音了。现在你应该也能调出些魔气了。”

    “什么目的?”孟惘冷声道。

    “没有目的, ”对面答道, “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见对方没有回应,他便继续说道——

    “傅靖元死了。”

    孟惘指尖一抖, 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滚。”

    “我并不是在针对你二师兄, 只是说的实话, 你可以仔细想想,以你的头脑应该能判断出这是真是假。”

    不可能, 傅靖元上一世在他攻取南墟时都还好好的……

    “是中的剧毒, 很多年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活不长,前些日子还求着谢惟见你一面, 当然被拒绝了。”

    “托谢惟的福,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孟惘怔住了。

    短短几句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一遍遍在脑中徘徊、回荡、重复。

    “……什么?”

    最后他又愣愣地哑声问了一句,语气带着些许的茫然和无助。

    什么最后一面,什么毒。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啊。

    “话说谢惟亲眼见傅靖元死掉的,回来后瞒着你不说倒也罢了,难道表现的毫无异常?”那蛇妖的语气透着戏谑的笑意,“真是无情啊……”

    “对相处多年的同门都这么冷淡,不知道你那位二师兄死时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以为是你自己不愿意见他呢。”

    “……闭嘴。”

    孟惘的呼吸陡然加重,他猛地坐起身捂着抽搐的胃部,难受地蜷缩起来,肩膀靠在墙上,张口喘着气。

    指甲狠狠掐入肉里,他咬了咬下唇,颤声带着鼻音,“你怎么知道的?”

    “外面的事,我想知道简直是轻而易举,你在陈府委托的那个幻境里不就已经清楚了么?”

    蛇妖轻轻道,声音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如同要把活人拉入鬼狱的骷髅,幽寒之气顺着四肢漫延至心口——

    “况且我也没有要骗你的必要,你大可以去问问谢惟。”

    怎么可能。

    这和上一世偏离太多太多了。

    傅靖元不是被毒死的,也不可能知道他是魔族后还要见他。

    前世的傅靖元和风乔儿在自己继位魔尊后就已恨他入骨,南墟境之战时直下死手,怎么会……

    怎么会想要见他?

    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掉?

    他头痛欲裂,额角死死抵在墙上,身体微微发抖,被冷汗浸透的额发半遮住眉眼,只能看见他挺秀的鼻梁和略微颤抖的红唇。

    那声音像是伏在他耳畔,是低沉又压抑的隐忍,又像即将喷薄而出的汹涌岩浆——

    “孟惘……我终于理解那姓谢的为什么能那么疯了……”

    “好想抱你……”

    他借着识海被松动的间隙调出一丝魔气,摒退了蛇妖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灵力,终于周遭又重新归于寂静。

    不知道谢惟能不能察觉到,如若不知,他便能借此找机会调动些灵力,方便百里夏兰那边更快定位到他。

    他要出去。

    要离开。

    孟惘眸光死寂。

    ……

    谢惟进来的时候已到晚上,屋内一片漆黑,却仍能看到抱着被子倚靠在床头的模糊身影。

    比黑夜更浓稠,比寂宁更压抑。

    他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伸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怎么……”

    “啪”地一声清响打断了他的话,孟惘毫不收力地将他的手一把拍开。

    那力道极重,蕴着难以抑制的怒意,比以往数次都要用力,以至于谢惟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呆愣在原地。

    手心隐隐作痛,而他只是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隔着浓沉的黑暗,彼此都看不清神情。

    “……怎么了?”半晌后,他将没问完的话再次说出来,口中干涩。

    “……怎么了,”孟惘咬着牙低声重复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到底为什么!”

    “你要所有人都跟着你的疯病一起陪葬吗?!”

    他的视线同针锥般紧钉在那个人的脸上,一字字从喉中挤出,直扎入人的心口——

    “你只顾你自己想要的,想做的,折磨别人看别人生死不能,觉得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人开心就好,其他人都活该苦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控制的了……是不是觉得那些人死便死了,只要能完全支配我就什么都无所谓,哪怕那是跟了你八年的师弟……”

    谢惟瞳孔骤缩,猛地握住他的手腕,语气狠厉——

    “谁告诉你的?!”

    “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我问你是谁告诉你的!!”他一把拽起孟惘的衣襟,力道大的近乎要将他衣领撕碎。

    二人急促的呼吸响在寂静又空旷的屋内,气氛压得人骨肉发寒,喘不上气来。

    他这么一拽像是破了他最后的防线,所有的愤恨隐忍如城墙般轰然倾颓,往日的安慰和纠结尽数被震碎化为飞灰。

    孟惘崩溃大喊,眼泪决堤而出,“你陪了我六年,他同样也陪了我六年!谢惟!你甚至连让我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用尽力气将谢惟的手扯开,不顾衣襟将脖颈勒的生疼,肢体的冲撞彻底激起了对方的怒气。

    谢惟再次强硬地拽住他的衣领将他甩在床上,膝盖抵进他双腿之间,一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居高临下地低睨着他,声音低沉可怖——

    “我问你最后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他是彻底被激怒了,情绪濒临失控,抓着对方头发的力道不断加大,嗓音压到极低——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死?你在和谁偷偷联系?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听话?”

    “我要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和其他人来往,不要妄图离开,你为什么偏是不听?!”

    孟惘看着他,被他粗暴的言行及周身戾气勾起了心底那隔世的记忆和恐惧,随之又被恨意淹没,他浑身发抖,咬着牙才能维持着吐字清晰——

    “谢惟……你知道前世你当众揭穿我身份、将我剥丹洗灵送回魔界后,百里夏兰是怎么对我的吗……”

    谢惟一顿,呼吸紊乱,他竭力压制,看着那人因疼痛而泛红的眼眶以及糊满眼睛的泪水,平复良久,慢慢松开了手。

    冰绿色眸中的怒意渐渐散去,他的眸光也黯淡下来,就这样站了许久许久。

    孟惘捂着头蜷缩着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紧咬着衣袖哽咽,“我恨你、我恨你……我讨厌你……”

    “我后悔遇见你……我宁愿死在那个树林里……”

    “你让我恶心……死也不要喜欢你……”

    他把这两辈子的怨念愤恨都融入了这三句话中,对自己的出生之恨,对百里绎百里明南的弃养之恨,对百里夏兰的伤身之恨,对谢惟的剥丹囚禁之恨……

    通通抛给了眼前人。

    谢惟的脸隐在黑暗里,沉静到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好像在这段时间中回想了好多东西。

    最后所有的情绪近乎枯无,疲惫和苍凉之意漫上心头,肩颈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软塌下来。

    他貌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努力拼凑连接着自己的身体和四肢,气音虚浮,转身离去——

    “若真有人来救你,想走便走吧……”

    大不了再来一次……

    那人走后,他抬手将指尖穿入发中,捂住发顶处阵阵发疼的头皮,眼泪很快就浸透了衣袖。

    此刻他的委屈竟胜过了伤心,脑海中全是方才谢惟扯着自己头发的画面。

    谢惟没有哄他,谢惟走了。

    谢惟根本就不喜欢他。

    他哭的一抽一抽的,又忍着不发出声音,比方才更伤心了。

    “念儿?”

    识海中响起百里夏兰的传音。

    他下意识闭着眼睛在衣袖上蹭蹭,“嗯?”

    对方听到他带着哭腔的鼻音,明显愣了一下。

    “你找到我了?”他唇角委屈地向下弯,含糊不清道。

    百里夏兰无言了一阵,方才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能和你联系了。”

    “因为有人用灵力给谢惟的术法钻了个空子。”

    “什么人?”

    孟惘伤心道,“别问了……”

    对面的声音仍是冷淡,语气却轻了些许,当真没有再问,“已经定到芥子空间的位置了,我现在去找你……”

    “……先别来,”他将脸从臂弯中抬起来,擦了擦黏腻腻的泪痕,低声嗫嚅道,“等到后天吧。”

    百里夏兰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再问什么,“好,后天我去找你,到时候不论谢惟在不在,你都要跟我回来。”

    “嗯。”

    传音结束后,孟惘犹豫着用灵力打开了储物戒,从里面拿出个小盒子,盒中赫然躺着一枚血红色的丹药。

    这是今世第一次在皇城与百里夏兰会面时要的念奴丹。

    念奴丹入体,念奴咒生效,到时候谢惟若是不放他走,他便可以用这个拖住那人。

    只是必须要主奴一人一半,而且这颜色也不好隐瞒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