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膜被沧月一爪子划拉开,像是充气的皮球放了气,瞬时干瘪下来,透明的水流出,与湖蓝色的温泉水融为一体,淡淡的硫黄味中,隐约多出一丝血腥味。

    云溪看清白膜里的物体,顿时明白,这是一条刚从雌性人鱼肚子里钻出来的小怪物。

    一条人类婴儿大小的人鱼宝宝从白膜中钻了出来,细长的尾巴在水中扭动了几下,从头到尾都覆盖着蓝白色的鳞片,若不是尾巴上的那几片尾鳍,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在水里游泳的小蜥蜴。

    沧月用爪子勾起那层白膜,丢到了温泉池子外,另一只手托起了那条小人鱼,使它半浮在水面上。

    它的脑袋上长有些许胎发,脸上有鼻有眼有耳朵,只是都被细小的白鳞覆盖;耳朵尖尖的,耳后有鱼鳃;眼睛还没睁开,眼皮上没有鳞片,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耳后的鱼鳃随之翕张,好像一条在水中呼吸的小鱼,完全看不出半点人的影子;上半身的双手,长得也像蜥蜴的双足,每个指头都长有尖尖的指甲,现在看上去还是软软的白色,好似随手就能折断,指间长有淡白色的蹼。

    下半身的尾巴随意扭动了几下,随即,它就学会了自然地左右摆动,好像一条真正的小鱼。

    云溪怔怔看着,问:“它一睁眼,该不会把你当成妈妈吧?”

    从前她经常看到什么什么小动物,睁开眼睛时,会把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做自己的妈妈。

    沧月咕噜了一声,左右张望。

    热气氤氲中,她看到了池子里泡着的人鱼妈妈,游过去,把手里的人鱼宝宝还给了它。

    它好像还在继续生宝宝,腹部一起一伏,接着,又一个椭圆状的胎膜从它的腹部滑了出来,随着水流,漂漂荡荡,漂到了云溪身边。

    许多生物幼崽刚出生时都是丑丑的,人类亦大多如是,激不起云溪的半点怜爱之心,更别提人鱼宝宝这种小怪物了。

    她面无表情看着,心想,它该不会像鲨鱼那样,一胎生个九、十只吧?

    沧月甩了甩尾巴,用尾巴拦截住第二个胎膜,勾到了自己身旁,同样伸出爪子划破了这个胎膜,攥住了里头的人鱼宝宝。

    她把两条小人鱼送还给那条人鱼妈妈。

    云溪跟着游过去,浮在水面上,围观那条人鱼妈妈照顾宝宝。

    它用尾巴圈着两条人鱼宝宝,然后伸出舌头,舔来舔去。

    人鱼宝宝似乎还不会竖鳞,否则得剐着舌头吧……

    她和沧月围着那条人鱼看,那条人鱼旁若无人,舔完后,带着那两条小人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接着,似乎是嫌弃这个池子的水温太高,带着人鱼宝宝游到了另一个只有三十来度的池子里。

    她们没跟上去,云溪嗅着空气中淡淡血腥味,带着沧月也游到了另一个温泉池子中。

    她问沧月:“刚出生的人鱼吃什么啊?”

    人鱼妈妈不像是有母乳的样子。

    沧月:“肉。

    ”

    云溪点点头,应该就像是她之前看到的那样,嚼碎了喂幼崽吃。

    刚出生的人鱼宝宝似乎不能在陆地上行走,一直养在池子里,人鱼妈妈也一直泡在温泉池子中,等到它伴侣狩猎回来,带了一块烤熟的鱼肉过来。

    两条人鱼各抱着一条小人鱼在那里喂,时不时交颈相偎,挨挨蹭蹭一下。

    观察了几天之后,云溪发现人鱼宝宝的父母会轮流外出狩猎,和人类世界的企鹅有点像,一只去海里狩猎的时候,另一只就陪在宝宝身边,有时它们会对着宝宝咕噜咕噜,云溪猜测,那或许是在教宝宝说话。

    自从那个温泉池子里,多出了两条人鱼宝宝,沧月每天都会去看上一眼。

    一周后,两条人鱼宝宝身上白鳞逐渐转蓝,出了水,被它们的父母背在了身后,回到熔洞里住下。

    刚入冬那会儿,被父母背在身上的小人鱼,身上的鳞片逐渐变成淡蓝色,已经能够下地爬行。

    它还不会直立行走,只匍匐在地,借助蹼爪爬行,它会到不同的洞腔,有的洞腔被一对情侣人鱼占据,小人鱼一靠近,那对人鱼就会用尾巴扫开小人鱼,并发出驱逐的鸣叫声,领地意识极强。

    单身人鱼对小人鱼接纳度普遍会高一些,会让它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爬一段时间,但爬久了也会进行驱逐。

    过了一个月后,云溪趁大家聚集起来吃东西的时候,清点熔洞里的人鱼,发现只剩五十多条了。

    她清点了好几遍,在角落里冬眠的也算上了,条数始终没上六十。

    少了的那些,大概率是外出狩猎时丧生了。

    又过了段时间,云溪发现了一条父母都不见了的小人鱼,那条小人鱼每天在各个洞腔爬来爬去,嗅闻不同人鱼身上的味道,像是在寻找自己的父母,成年人鱼会将它甩开,甩出自己的尾巴范围。

    每次人鱼外出狩猎它都会趴在溶洞口,面朝大海的方向,时不时仰头鸣叫几声,像是在呼唤父母回来,天黑以后,所有狩猎的人鱼都回来了,它还趴在那里。

    云溪怕它冻死在外面,在旁边点了火,让它烤,还丢给她一块烤鱼肉。

    沧月游走到它身边,咕噜咕噜的,试图和它交流,它没有反应,还是看着远方,等待父母回归。

    云溪问沧月:“你和它说了什么?”

    沧月开口说人话:“说,它们都死了。”

    云溪:“它能听懂吗?”

    沧月摇摇头:“不知道。”

    她小时候也不理解什么是死亡,只是在族群中一直等啊等,等了很久,妈妈都没回来,她和其他人鱼都长得不一样,没有亲属的庇护,很快就被驱逐了出去。

    夜晚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沧月咕噜咕噜地,从暖暖的被窝里钻了出来,打算去把洞口的那条小人鱼捡回熔洞来,谁知那条小人鱼自己爬了回来。

    它爬回了人鱼最多的那个洞腔,夜晚,人鱼聚集在一块睡觉时,它就只能睡在最外面。

    又过了几天,云溪发现有个别人鱼会用尾巴拍打它,它身上多出了几道抓咬的伤口。

    动物之间也有霸凌,云溪冷眼旁观。

    主要是她不想旁观也不行,她打不过成年人鱼,被它们的大尾巴扫上一下就有的好受了。

    好在有抽打欺负它的人鱼,也有护着它的人鱼,约莫是看不惯欺负弱小,会热心肠地挺身而出,将它护在自己身后。

    它还是会趴在洞口,对着远处鸣叫,然后抱着小尾巴,舔舐伤口。

    它不知道要咬掉碎掉的鳞片,每次都等新的鳞片冒出了头,挤压到了旧鳞,它才在雪地上打滚,尾巴甩来甩去,甩在石头上企图砸碎旧鳞片。

    沧月看见了,又跑过去给它示范,鳞片碎裂后如何咬掉。

    它学会了,咬掉了自己开裂的旧鳞片。

    云溪走过去捡起来,鳞片摸在手上,还有点软,手一折,可以轻易折断。

    这样的鳞片,完全没有狩猎的能力。

    云溪看着它,说了句:“小可怜。”

    无论人类世界还是动物世界,孤儿的日子总是不太好过。

    心头虽有几分怜悯,但云溪只偶尔拿点食物喂它,没有动收养的心思。

    这个冬天不太好过,放眼望去,白茫茫大地,干干净净,食物不容易寻找,她在夏秋季节存储的食物,只够她和沧月、淼淼吃。

    沧月似乎是从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也总喜欢拿食物投喂它。

    小人鱼的个头蹿得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它虽不能外出狩猎,但成年人鱼狩猎得来的时候,它都可以分到。

    人鱼这一种族,每胎繁衍的数量不算多,至少,比起山鼠、猫咪,这种一胎好几只的动物,人鱼更接近人类,一胎只能生下12条宝宝。

    保护和照顾幼崽,是为了提高整个族群的生存率,这算得上是一种本能。

    许多人类也有怜幼心理。

    云溪不由想起自己在船舱里救下的那个女婴,依稀记得她黢黑明亮的大眼睛,还有如棉絮般柔软的手心,希望她能够成功获救……

    那些画面回忆起来,仿若前世发生的一般,罩着一层朦胧的梦幻感。

    云溪轻轻叹息一声,沧月学着她的模样,看着洞口的小人鱼,也叹了一口气。

    云溪看向沧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朝她招招手。

    她咕噜了一声,游走到云溪面前,看着云溪的眼睛。

    云溪说:“不要学我叹气,老气横秋的。”

    她咕噜咕噜,不太明白成语的意思。

    云溪没打算解释,倚在了她的怀中,问:“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过来的?”

    沧月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咕噜一声,开口说:“我,赶走了。”

    意思是说,她被赶出去了。

    好在那时她的个头比眼前的这条小人鱼大一点,她游了许久,找到了一个食物充沛的岛屿,定居了下来

    。

    如果是这样寒冷且食物匮乏的冬天,她一定活不下去。

    又过了半个月,那条小人鱼可以直立游走了,爪子变得锋利起来,白鳞脱落,全部成了淡蓝色的厚鳞,它学会了圈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在别的人鱼闯进它地盘时,它会拍着尾巴,张牙舞爪,发出稚嫩的威胁声。它还会跟着沧月,一块去温泉水里洗澡搓尾巴。它的尾巴,看上去有一米多点。

    然后,它开始和人鱼群一块外出狩猎。

    人鱼的食物越来越少,云溪去它们存放食物的地方看了看,大概还能吃半个月,而离冬天过去,还有3、4个月。

    入冬以后,少有晴天,大多时候,是阴沉沉的,有时会下雨,有时雨夹雪,有时则是狂风暴雪肆虐。

    地上就没有干过,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它们每天都会来洞口,用尾巴扫开积雪,以免堵住洞口,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它们不敢冒着风雪外出狩猎,那会被冻成冰块,它们只能减少食物的摄入。

    云溪早就不再拿它们冻积的鱼肉,每天吃的都是熏肉和腊肉,省着点吃,还能撑到霜雪融化。

    但她担心,将来人鱼的食物不够时,会来抢夺她存储的食物。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她不会对一群未开化的野兽抱有道德方面的期待。

    她的这些食物,最多只能让五十多条人鱼吃上个几顿。

    云溪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洞腔,专门用来堆放自己储存的食物。那个洞腔的入口,就像狗洞那般大小,只有她能够钻进去,其他成年人鱼钻不进去。

    平时她就用泥砖堵住那个洞口,做饭时,搬开泥砖,取出一点肉煮汤喝。

    风雪停歇的时候,人鱼群在洞口集合,一同外出狩猎。

    它们狩猎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气温的降低,海里的食物也不好找了。

    它们需要游到更远更深的地方去,还需要注意躲避海上盘旋的巨鸟。

    那条小人鱼每次都会跟着去,沧月也每次都会看它有没有回来,去了几次之后,某次,沧月站在洞口,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它回来。

    它很有可能死在了这个冬天。

    食物逐渐见底,熔洞里,再没了刚入冬时那种愉悦轻松的氛围,云溪虽看不懂人鱼的表情,但也感受到了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紧迫和担忧。

    它们外出狩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某天,云溪还在被窝睡觉,耳畔传来人鱼在洞口集结的动静。

    她揉了揉眼睛,睡意蒙眬,没有感觉到被尾巴缠绕的触感,她随手一摸,身旁空荡荡的。

    她瞬间清醒过来,掀开被子赤脚走到洞外,却只见到了沧月混在人鱼群众的背影。

    她吹响脖颈上的口哨,沧月回过头看她,朝她挥了挥手,却并未转身回来,而是跟着人鱼们继续前行。

    云溪立刻返回到洞里,裹上的靴子。所谓靴子,其实就是一块皮毛裹住脚,然后用两根绳子来回缠绕捆绑。

    等她裹好靴子,雪地上的人鱼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