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佳节,月影长空。
两岸嘈杂人声断续传来,男人稳稳地抱着怀中少女浮在河道阴暗处,视线紧紧盯着那个在人群中逆向奔逃的男子。
溺水的感觉很不好受,苏甄儿只知道自己胡乱抓住了什么东西,死死抱住,这是她的求生本能。
胸腔涨得像是要炸开,她努力呼吸,口鼻中都是水,不断的呕吐,然后被人放到柔软的马车上。
眼前模糊一片,苏甄儿知道自己得救了,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可依旧抵挡不住身体的疲惫,最终体力支撑不住,软绵绵晕倒在马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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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落水失了名节的小姐,苏甄儿也有所耳闻过。她们或含泪嫁了,或青灯古佛,更有甚者,为了保全家中其他姐妹的名声,一根白绫去了性命。
“救我的是谁?”躺在床上的苏甄儿面色苍白,眸中浸着一股惶恐之色。
绿眉正准备开口。
苏甄儿突然抬手阻止,“等一下,好绿眉,给我去拿一颗护心丸来。”
绿眉赶紧起身去给自家姑娘取了一颗护心丸来。
那边周莲芝收到消息也赶了过来。
“甄甄,我都听说了。”她急匆匆提裙进来,坐到床边,看着苏甄儿苍白的脸色,满脸担忧。
苏甄儿意识到什么,迅速伸手想阻止周莲芝,“别说……”她护心丸还没吃呢。
下一刻,安静的闺房内就只听到周莲芝的声音,“救你的人居然是北辰王!”
苏甄儿的手还抬在半空中,绿眉的护心丸正巧送到她手边。
苏甄儿停顿一会,最终还是把这颗护心丸推开了。
“谁?”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毕竟这几日她的耳朵就常常产生落水后遗症的耳鸣之症。
“北辰王啊,你不知道吗,甄甄?”周莲芝疑惑。
“……现在知道了。”苏甄儿缓慢躺回去,她偏头看向绿眉,“我被救起来的时候,妆面花了吗?”
绿眉:……
好消息,救她的人是北辰王,而非地皮无赖之流。
坏消息,救她的人是北辰王,那位天之骄子异姓王,新帝偏宠,兵权在握,风头无两,尚公主都可,是断不会看上她这等落魄贵女的,最多发个善心,纳进府当侧妃。
听说她被救起来的时候,还吐了那位北辰王一身。
苏甄儿想了想,还是将那颗护心丸吃了。
“甄甄,对不住,那日里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是因为,因为……”周莲芝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每个人都有秘密。
“不怪你,有心之人想要害人,跟你迟到是否根本就没有关系。”
若是周莲芝在,说不定情况还会更糟。
她会被自己连累落水。
没过一会儿,因为脚程过慢,所以被心急探病的周莲芝甩在身后的荣国公夫人也到了。
上次荣国公入昭狱,荣国公夫人病了一场,身子还没大好。
“伯母。”
“躺下,别动。”荣国公夫人拍着苏甄人的手背,看到她苍白的小脸,忍不住心疼,“好孩子,没事的,有伯母在。”
茶马案中,苏甄儿为荣国公做的事情,荣国公夫人都听说了。
“孩子别怕,你既叫我一声伯母,伯母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自从新帝登基以来,开放融合各族习俗,听说那什么族的一个女子还能一口气嫁三个丈夫呢。咱们金陵女子也不好继续迂腐,世道在变,人的思念观念也要跟着变,万不可跟着旁人欺负起自己来,若是你自己都不对自己好,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对你好。”
苏甄儿怔怔点头,眼眶微红。
“好,你听懂了就好。”
荣国公夫人是特意过来开导她的,不希望苏甄儿为了区区落水事件而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
苏甄儿本来也没有那些不好的想法,□□国公夫人的关心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好孩子,有什么难处,尽可跟伯母说,你若是不介意,把伯母当半个娘也好。”
苏甄儿一头扎进荣国公夫人怀中,声音哽咽,“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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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细雨不断,北辰王府后门口停下一辆马车。
荣国公一袭黑袍从后门入,没有阻碍的一路来到陆麟城的书房中。
男人戴着鬼面站在窗前,望着隔壁灯火通明的院落。
“醒了?”
“是,我夫人刚从英国公府回来,苏姑娘已经醒了。”
“她,说什么?”陆麟城摩挲着手里的玉兔坠儿,指尖紧张地捏紧了上面垂落下来的穗子。
“苏姑娘说,女子落水获救这种事,对女子来说名节受损,对男子来说也是一种道德绑架。此种糟粕,早就应该摒弃。王爷不必纠结于此,苏姑娘不会纠缠于您。”
最后一句是荣国公自己加的。
背对着荣国公的男子似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呢喃,“她果然,是这样想的。”
“是啊,苏姑娘一定不会纠缠您的。”荣国公再次保证。
鬼面下,陆麟城抿了抿唇,眼神下垂,神情显得不是那么愉悦。
“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留公爷了。”
“是。”
荣国公被送出书房。
陆麟城坐回书桌前,盯着那篮子插花。
虽然每天都精心养护,但鲜花总会有衰败的那一天。柔软的花瓣已显枯萎之态,茎叶也软了下来,沮丧地垂下了头。
陆麟城伸出手,指尖触到花瓣。
他的上半身扶趴下来,压在卷宗书籍上,抬手去掉碍事的鬼面,然后将脸埋了进去,像具死尸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十三进来,男人才恍惚抬头,眼中黯色褪去,变得清明。
“查清楚了?”
“是,王爷,这是那日推苏姑娘下水之人的行踪。”
陆麟城低头看上一眼,眸色瞬间染上一抹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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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该吃药了。”
幸好正值夏日,河水温热,不然就她这个弱身子被冻上一冻,估计得去掉半条命。
安心修养了几日,苏甄儿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之中回过神,开始捋清楚思路。
北辰王的事先放一边,她有另外一件急需处理的事。
她记得当时,有人推了她。
她的小舟贴着荣安县主的大船,还贴着岸,若是有心人想推她下水,只要站在岸的最边沿就好。
那人推她的时候,搭着她的肩膀,往前一送。苏甄儿摔下去时,恍惚间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她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苏甄儿一边思索,一边慢条斯理的将端着药碗的手往下放,然后被猛地一把握住。
“姑娘,假装思考发呆把药倒进这盆梅花里,这招您昨日已经用过了。”
苏甄儿:……
“这药太苦了。”少女仰头,露出小了一圈的窄小下颚,薄薄一片,水润杏眸。
苏甄儿卖惨。
“姑娘,良药苦口,医士说你要吃上十日。”
喝过中药的都知道,那种苦是贴着味蕾久久无法消弭的味道,它甚至会引起下意识的反呕。
“哎,奶母。”苏甄儿突然偏头看向门口。
绿眉下意识转头张望。
没有人啊。
然后等她回头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姑娘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只空碗。
“绿眉,喝完了,端下去吧。”
绿眉:……
“姑娘,你真喝了吗?”
“喝了呀。”苏甄儿用帕子按了按唇角,“捉贼拿脏,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呀,绿眉姐姐。”
绿眉:……
绿眉扭头就走,走到一半,又被苏甄儿唤住,“对了,去帮我找探官打听一件事。”
“姑娘自己去吧,奴婢没空。”
苏甄儿:……
最终,苏甄儿还是当着绿眉的面,端端正正喝下了那碗被重新端上来的苦药。
绿眉看着苏甄儿皱成一团的小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是这样活泼些的姑娘好,这几日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苏甄儿让绿眉忍不住想起了一段过去。
回想公爷和大公子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姑娘表面虽看似没有什么,甚至还会迎客而笑,可只有绿眉知道,最爱美的姑娘,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连脂粉和口脂都会用错。
尤其是入了夜,黑暗降临,人被笼罩在夜色中,彻底失了生气,如同被抽干了筋骨,时常会站在高楼,或者盯着水面发呆。
那段日子,绿眉每每看到这样的苏甄儿,除了心惊,便是害怕。
直到外头传来北辰王千里追杀肃王父子的消息,姑娘好像一下有了盼头。
那几月,是姑苏最冷的时候,除了给父兄服丧,苏甄儿每日里一定要做的事便是探听外界关于北辰王的最新动态。
最后,来到金陵那日,传来肃王父子之死,才彻底将自家姑娘从这种恍惚的梦境里拽出来。
夜半之时,姑娘站在牌位前烧香,翌日,便请了绣花楼的人来挑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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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内的探官不愧是大周最顶尖的探官,苏甄儿很快就拿到了关于梁石近日的动态。
自从梁家没落后,王氏拯救儿子无望,带着梁家仅剩下的一些银钱回了娘家。
梁石与他的母亲蜗居在金陵城内的一间铺子里,这铺子后面是个院子,前面能做些生意,这是梁石与他母亲唯一的一点资产。若是两人好好经营,也能维持生计,可梁石却染上了赌瘾。
不仅将铺子赌出去了,还将老子娘也赌出去了。
苏甄儿看到这里,下意识皱起了眉。
这梁石穷途末路,怪不得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大概是看到荣安县主讹诈北辰王,心中灵光一闪,又瞧见自己站在那里,临时起了歹心。
人的底线会随着处境的艰难而一降再降。
梁石此人,连自己老子娘都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姑娘,梁家二公子来看望你了。”绿眉撩了竹帘进来,顺便将今日份的药递给苏甄儿。
苏甄儿捏着鼻子喝了,缓过一口气,吩咐绿眉从匣子里取了一百两银票出来。
“给那位梁家二公子?”绿眉不解。
苏甄儿一边往嘴里塞蜜饯驱除口中苦味,一边被药噎得说不出话,只管点头。
绿眉不知道梁石做了什么事,还当是自家姑娘顾念旧情。
“他能把老子娘都卖了,姑娘还管他做什么。”
绿眉碎碎念着去了,片刻后回来。
“姑娘,给了。”
苏甄儿终于从那碗苦药中缓过劲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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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鬼难戒,尤其是像梁石这种走到陌路的,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一条路翻身。想都不用想,这笔钱梁石并未去将他母亲赎回来,而是又进了赌馆。
赌馆这种地方,先让你赢些钱,尝点甜头,吸引你抛出更大的筹码,然后一次性将你吃干抹净,扒皮抽骨,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苏甄儿给梁石的钱成为了他最后拼搏一次的资本。
没有意外的,这次梁石又失败了。
他欠了更多的钱。
他企图来英国公府寻求帮助,被拒之门外。
梁石盯着英国公府高高的门楣,面色阴沉地咬牙。如果不是梁玉横插一脚,他早已经与王氏说好,待梁玉和苏甄儿退了亲,便让他娶她。
早娶了苏甄儿,英国公府万贯家财现在不就是他囊中之物,随意挥霍。就算梁家垮台,他占据着英国公府的资源,还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吗?
前些日子,苏甄儿给了他一百两银子,他还暗中窃喜,一个女人哪里撑得起一个英国公府,势必要寻个男子倚靠,可今日,他却被拒之门外。
这一冷一热的态度,让梁石心中产生不好的猜想,苏甄儿是在故意放纵他的欲望。
这个阴毒的女人!
可现在,为时晚矣。
“在那!”
突听一声大呵,梁石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遁入窄巷之中没了身影。
赌馆的人在追他,梁石不敢久留,又跑了。
探官将梁石的藏身之地告知苏甄儿,苏甄儿反手就将这个消息卖给了赌馆的人。
听说梁石被赌馆的人抓住后砍了一只胳膊。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甄儿正坐在屋内喝周莲芝送来的紫苏饮,还有一盒子巧果糕点和……一袋熬稃。
天老爷啊,她现在看到熬稃就想到那天落水,她吐了那位北辰王一身的事。
幸好,她是吐在马车里的,没有外人看到。
可不幸的是,听说那位北辰王是带着她吐的那身东西回的府。
苏甄儿伸手按住额头,想到这几日北辰王府内没有一丝动静,心中登时凉了半截。
等一下,那位北辰王不会以为她也是故意落水来讹诈他的吧?
他不会是……救错了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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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够了吗?”陆麟城面无表情地伸手推开周玄祈的脸。
周玄祈扭头,跟同样盯着陆麟城看的谢楚安对上,“你说,他是救错了人吗?”
谢楚安想了想,“可能是。”
陆麟城直接忽略这两位的八卦心理,拉上面罩起身,出了御书房。
天色已暗,陆麟城一人行走在宫墙之下,路过的宫娥与太监侧身避让。
他走出一段路,望见宫墙之上高高悬起的明月,散发出温润柔美的光晕。
月色弥漫,薄薄一片。
令人想起少女柔软的面颊,灯色辉映中,她浑身湿漉,安静的被他抱在怀中,他们离得极近,隔着衣料,肌肤相贴。
可随后,陆麟城又想到端午那日,在醉仙楼中,少女平和且安静的注视着他,说,“公子,我们认识?”
她不仅没有认出他,而且还不喜他。
他是一个,就算藏在鬼面之下也不敢与她并肩而站的胆小鬼。
男人脚步一顿,随后加快步伐出了宫。
正是夏日,白日炎热,人们都不愿意出门,金陵城内没有宵禁,小食摊贩一天十二个时辰摆摊都可。陆麟城从英国公府门前走过,停顿片刻,随后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继续抬蹄前行。
回到北辰王府,书房内亮起琉璃盏,十三推门而入,身后夹杂着天际处的雷鸣。
刚才浅淡的薄月被乌云遮蔽,雷云堆聚在那里,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王爷,梁石被砍了一只胳膊。”
陆麟城的视线从下往上,望向隔壁英国公府最高的那栋绣楼。
只是一只胳膊吗?
“十三,下雨天,是个埋尸的好时辰。”男人的声音被巨大的雷鸣声掩盖,断断续续,传入十三耳中。
十三躬身,领命转身离开。
翌日,金陵城外城河内被打捞上来一具断了一只胳膊的尸体。
听说是天黑雨急,不甚落水而亡。
今年的夏日似乎有些太过多雨,不过今日倒是难得晴好。
陆麟城侧身躺在榻上,单手盖着双眸遮挡从窗边落进来的日头。
侍卫十三从门口入,低声唤道:“王爷。”
“嗯?”
“事情办妥了。”
陆麟城安静了一会儿,缓慢放下手,接过十三手中的信笺。
他的双眸浸润在阳光下,微微眯起,“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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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甄儿听说梁石死讯时,正在吃药。
这药一天三顿的喝,就跟无底洞一样。
“怎么就突然死了呢?”苏甄儿顺势将药碗放下。
“听说是昨夜暴雨,他一人摇船出城,不甚翻了船,被淹死了。”绿眉如此解释,顺便将药碗端起来重新放回了苏甄儿手中。
苏甄儿:……
苏甄儿虽疑惑了一瞬,但很快觉得梁石死亡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坏事。
对于这样的人,她并没有任何悲悯之心。
甚至一度还盼着他死,咳咳。
她这样柔弱的淑女,可不兴说这种话出来。
苏甄儿轻咳两声,起身进去小佛堂,然后取了三支香给母亲的牌位换上。
一定是母亲显灵了!
至于她父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们给她寻个好夫婿,看看都干了些什么!
一想到毫无动静的北辰王那边,苏甄儿就又开始觉得头疼。
苏甄儿一把将父兄的牌位转了过去,“今日你们继续禁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