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我最想做个游侠

    子玉低垂下眉眼, 怔愣片刻,随即笑了:“原来如此,昭氏想将她嫁给大王, 她不愿意, 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我竖起大拇指:“聪明!”

    子玉摇摇头:“可这样她会过得很艰难。”

    “她说她有办法, 况且我对她说了,如果有困难就来找我,我一定想办法帮她。”

    子玉轻笑一声:“你都自身难保了, 还想着管别人,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这个人是脑子太傻,还是真的善心太多,四处派发。”

    我“啧”了一声:“要夸人就好好夸, 我楚天和的好,你日后定会明白的。”

    子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四处看看:“今晚你睡床上, 我睡地上,等明日天亮了我去其他屋里看看有没有多余的床榻。”

    我僵了一下, 又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想说某些话又不敢说出口。

    老子是楚天和, 不是屈云笙!

    老子是个正儿八经的直男!

    两个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

    可是话奔到嘴边又全部打道回府, 毕竟我喝醉时做过那么一点混蛋事,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混蛋事。

    “那个, 地上脏,你真的……”

    “嗯,没关系,比这更脏的地我都睡过,小时候陪师父四处云游时, 我们还睡过淤泥坑,不也这么活过来了,这样的地不算多脏。”

    说罢,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件薳东杨送来的外披,走到墙边坐躺下去,盖上外披便睡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怎么了,老感觉床脚有东西,撑起手查看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有些发毛,便找些话来同子玉讲。

    “你跟着秋荑那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

    “那时候秋荑就爱到处收养孤儿了?”

    “嗯,他一向如此。”

    “你要帮着照看其他孤儿吗?”

    “要。”

    “你那时候都是小孩,不觉得累吗?”

    “总比被遗弃好。”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干活他会遗弃你?”

    “不是,只是他收养的孩子多了,我就害怕被遗弃,只能努力做好他交代的事,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我终于知道子玉身上的沉静感是怎么来的了,因为他没有哭闹的资格,他怕一旦任性哭闹就会被秋荑嫌弃,所以他早早就学会了隐藏情绪,甚至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常人该有的情绪。

    不然如今的他怎么完全听从子湘的安排,像个提线木偶。

    “子玉,如果你不姓莫,不卷入这场纷争,你最想做什么?”

    子玉沉默了,而且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我觉得他应该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被支配的时间久了,有时候会误认为别人的期望就是自己的期望,所以我也没期待他会好好回答我这个问题。

    可是子玉开口了。

    “我最想做个游侠,可以无拘无束去做一些我认为公道的事,然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有间自己的屋子,屋外有甘棠,有桃,有梅,累的时候还能回去歇一歇。”

    我想象着子玉描述的那种生活,突然觉得那样的生活好像也不错,总好过做走在悬崖边还处处受制的氏族公子,尤其是被全氏族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

    我没再问了,眼皮渐渐沉重,很快就进入了睡梦。

    睡梦中,我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瘦削男子,他双目血红,七窍流血,正在我的枕边和我一起躺着,我想起身,却好像遇到鬼压床一样,怎么也起不来,那个白衣男子一直静静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奇怪的人。

    最后他笑了,露出全是血的牙齿,老子顿感五雷轰顶,一下睁开了双眼。

    清晨的阳光已经透窗而入,我赶紧支起身子看子玉,他已经不见了人影,那件外披也不见了。

    我赶紧下床往外走,后背的疼痛好像比昨日更严重了,一动就要分筋错骨一般,我摸到了木棍,杵着棍子步履维艰往外走,四处寻找子玉的身影。

    白日里看这个老宅,比之夜里更觉荒凉可怖,四处都是杂草野花,还有一间间锁着的屋子,我总觉得那些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也在里面凝视着我。

    我顺着昨夜来的甬道往回走,终于在进入大门的院子里发现了子玉。

    他将昨夜那身破破烂烂的黑衣脱了,只穿着轻柔的里衣,正忙着收拾这个杂乱不堪的大院子。

    见我来了,他指了指窗棱下的一把竹椅,示意我过去坐下。

    我坐在竹椅上,看见旁边的小案几上有个小陶罐,打开陶罐,便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是肉粥,里面还加了一些我不认识的草。

    子玉提着个木桶走过来,示意我喝了这碗粥:“何伯锁了门,我早上翻墙出去买的,里面还有散血草,对你的伤有帮助。”

    “好。”我慢慢喝完整碗粥,不得不说,子玉的厨艺很棒,他帮秋荑做了那么多年免费育儿师,这些技能都训练的炉火纯青。

    “好喝!”我赞道。

    “好喝就行,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日好像更疼了,但力气恢复了许多。”

    “那便是在好转,内邪外散的过程中,症状本来就是越来越严重的。”

    “那就好,我信你。”我观察了一下院子,经过一早上的整理,这个院子居然看起来还有些意思了。

    各种各样的花卉草木间错交杂,还有一条贯穿整个院子的小溪,虽然里面都是些臭水淤泥,但这条小溪的造型却是极好。

    小溪之上还有观溪庭,庭边种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木槿树,花开灼灼,更添雅致。

    “那边有口井,我方才清理了落叶断枝,里面的井水十分清澈,可以用来生火做饭。”

    子玉可能是做惯后勤人员了,说到可以生火做饭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笑盈盈看着他,他又指了指那些花卉草木:“我方才也大致看了一眼,这些花草里面有不少可以晒干做药材,对你的恢复有帮助。”

    “那条小溪也能疏通一下,疏通好之后再种点水草养点鱼,我就能炖些鱼汤给你喝,你能恢复的快点。”

    “没想到这小小的宅子,东西倒挺全。”

    我听他这意思感觉要在这里长住了,不禁笑道:“是不是你觉得屈云池会把我关在这里直到老死,所以才这么折腾的,随便收拾一下凑合凑合得了,你要这么弄,一天到晚都不带歇的。”

    子玉却不以为然,环视了一圈院子:“住多久谁知道呢,这么好的地方,就这么荒废掉太可惜了,屈氏应该好好维护的。”

    “可能是用来关犯错之人的地方,所以不想我们这样氏族罪人生活的太好。”

    说到这,我蓦地脊背一寒,好像有人趴在我的背上,不禁问道:“子玉,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宅子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子玉奇道。

    “就是怎么说……好像有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在这里住着一样,就好比人死之后的……鬼魂。”

    子玉愣了一瞬,看了看宅子,点头道:“或许吧,师父说过万物皆有灵,也许这里真的有你说的鬼魂,不过我并未感觉到丝毫不妥。”

    他蹲下身,继续拾掇那些杂草,背对着我道:“你这么想,他们做人时都未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就算做了鬼,又能如何?”

    弱鸡哪怕做了鬼也是弱鬼。

    老子一拍大腿,对啊,我怕他们作甚!

    这么一想,脊背处的寒凉瞬间散去,这时阳光正好,不热不燥,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和煦的阳光之中,微风拂面,舒服又惬意。

    整个一上午,我都坐在竹椅上看着子玉干活。

    比起看他舞剑,我更喜欢看他干活,他干起活来很专注,很利落,破败的院子在他的拾掇下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子玉好像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修容师,正在一点点擦拭这个院子积压已久的尘埃。

    到了日中,阳光逐渐炙热,子玉便扶着我回了内庭,我住的那个内庭里面一共有四个居室,除了我这间,其余三个居室都上了锁,何伯也不知会不会来。

    子玉还在犹豫怎么进去寻找物件时,我便将昭翎给我的谢礼放在了他手中。

    “这是什么?”

    “昭翎给我的谢礼,说是铜绿山一个能工巧匠做的,能打开绝大部分锁,试试?”

    子玉低头看着钥匙,脸上看不出表情,片晌方才说道:“这样的物件极其珍贵,很难得才会有一件,没想到她竟然舍得给你。”

    “可能她觉得我是她的大恩人吧,毕竟我帮她逃婚成功了。”

    子玉定定看着我,没说什么,随后便走到对面的居室,‘喀拉’一声响,锁就被打开了。

    “她果然没骗我。”我惊喜道。

    子玉径直走了进去,屋里有很强的腐败气息,我四处看看,这间屋子的家具要更多更精致些,好像是女子的居所。

    我突然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寒意,好像床榻边有个女子正趴在地上看我,面如枯槁,形销骨立,两双眼睛因为太过瘦削而显得极大。

    “这些物件休整休整都能用。”子玉果然不受什么影响,关注点全在捡装备上。

    “走吧,下一间。”他对这间屋子的来龙去脉没什么兴趣,直接去了下一间,下一间是个书房,里面还有许多残留的兵书,书简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子玉随意抽出一卷来看,上面竟然还有笔记批注。

    子玉一愣,继续翻看,不禁看入了神。

    我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感叹,虽然子湘老贼刻意培养他走上了这条路,但不得不说,子玉是天生的将领,哪怕我被逼无奈做了这么多次任务,但老子至今都对带兵打仗毫无兴趣。

    可子玉不一样。

    我站在旁边静静等着他,一直等他看完了三卷兵书,他才看着我说道:“我知道这间屋子是谁的了。”

    “谁的?”

    “屈氏老家主屈瑕的。”

    “就是屈云池他爹?屈云笙他爷爷?”

    “嗯。”子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住的那个房间应该是老家主生前随从的居室,我们方才经过的,是老家主夫人薳盈丰的。”

    “薳盈丰?薳氏的?”我忽觉不妙,问道:“她怎么死的?”

    “老家主过世后,听说她绝食而亡,以此殉情。”

    兜头一盆冰水,浇的老子浑身发颤,我僵在原地,径直化成了木雕泥塑。

    “你怎么了?”

    我僵直着身子颤抖着手,指着那间屋子道:“那个,我方才好像看见她了,现在回去打声招呼行个晚辈礼,还来得及吗?”

    老子也是没救了,如今见到鬼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行礼……

    第62章 第 62 章 所以,你说他恨不恨屈瑕……

    子玉的脸色也白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对我说道:“也可。”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

    他没有说我在发癫,也没有被吓得不知所措, 而是觉得我的提议似乎也可以, 看着我僵直着身子不敢动, 他便率先走向那间屋,站在门口郑重拜道:“晚辈莫氏子玉,叨扰夫人了。”

    我抖着牙赶紧跟上, 依样拜道:“晚辈楚……屈氏云笙, 叨扰夫人了。”

    我说我是屈云笙,是想着她应该会看在自己孙子的面子上饶过老子吧。

    话音刚落,阴风一吹, 大门吱呀作响。

    我分明感觉脸上有股凉意,好像被人捏住了下巴,又被人拍了拍脸, 力道还不弱,好像有人正凑到我面前打量我, 顺便拍拍我的脸验货。

    “夫人,我二人要在此地暂留一点时间, 如有冒犯, 还请原谅。”

    “对,我们肯定不来这个屋叨扰您了, 您放心。”

    我重新关上了门,落了锁,长舒一口气。

    如果薳东杨在此处,他一定会讽刺道“那屈府的家丁眼花了?没打在背上打在脑子上了?”我不用细想都能猜到他揶揄的眼神和话语。

    幸好在这里的是子玉,他似乎很善于包容别人, 不管对方是多么匪夷所思的怪人。

    想来是和他年少时的经历有关,毕竟秋荑捡的崽子五花八门,还有一些是山中野人部落来的,他应该已经习惯人类这个物种的多样性了。

    拜完之后,我们走向最后那间屋子。

    四间屋子还剩最后一间没有查看,但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这最后一间多半是屈瑕的居室。

    子玉上前开了锁,我们一走进去,便能感受到一种有别于其他房间的肃杀之气。

    屈瑕的屋子很简朴,只有一个木床,一个行军卧榻,一个类似沙盘的行军布阵演示装置,还有墙上挂着的几张羊皮地图。

    此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有几个放满兵器的木架。

    难怪一进门便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这些兵器哪怕被尘封在这里,也仿佛有着一种独特的生命,可以阻挡一切外邪入侵。

    所以这间房屋完全感受不到一丝阴冷之气。

    子玉细细端详那些羊皮地图,我则走到木架前,欣赏那些兵器。

    看得出来屈瑕会的兵器不少,但最爱的还是剑,而且那些剑比寻常的剑都要大一些重一些,我推测屈瑕本身也是身材高大魁梧之人,不然怎么驾驭这样的兵器。

    等我欣赏完兵器,子玉仍在看地图,我走到他边上,也抬头看那些羊皮图,等我看明白了,也略微有些惊讶。

    地图上的楚国比现在要小得多,可能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周边大大小小标注了近百个国家和部落,上面有不少国家和部落已经被划上了符号,想必是被楚国吞并的。

    “听说当年屈瑕将军是个能征善战的战场杀神,他做家主几十年间,率领屈氏征伐了楚国周边几十个部落和国家,现在那些地方的老人提起屈瑕仍然感到畏惧,他们甚至不知若敖氏,只知屈氏。”

    我现在明白何伯为什么那么愤慨了,怪不得他怼的屈云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谁能忍受自己跟的领导竟然中途从飞龙换成了走蛟,打工人的怨气从古到今都一样。

    “屈云池和屈瑕关系不好是因为如今的屈夫人吗?”我问道。

    按理说如果氏族内部出现这样一位杰出的家主,整个氏族都会把他生前住过的地方,用过的兵器,好好保存起来,绝不会如此糟蹋,可是看这院子的情形,想必屈云池恨他爹恨得不清。

    “这些是上一辈的私事,可能只有师父才清楚,他作为楚国大巫,很多家族的生老病死他都会参与进去,我并不清楚,他也不会向我透露这么多。”

    我点点头,看来只有找个机会问秋荑了。

    “不过这间屋子倒挺好,也有两个可以休憩的床榻,我把它整理出来,你在外面等等我。”

    屈瑕的屋子不仅大而宽敞,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我一进去便没有了那些奇怪的感觉,十分踏实,所以赶紧点头附和。

    “甚好甚好,幸亏昭翎送了我这个宝贝,日后见了她,我一定好好谢她。”

    子玉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应道:“对,好好谢她,这可是她冒着危险连夜给你送来的,极是难得。”

    我笑眯眯看着那把钥匙,随口回道:“难得,难得,想不到一个女子竟然能如此大胆,连我都感到惭愧。”

    子玉看我一眼,没说什么了,默默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屋子,他将行军卧榻搬出来晾晒,我也正好躺在上面晒晒自个儿,就在子玉忙碌一下午,将居室打扫的焕然一新后,何伯终于来了。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家丁,一人挑着两个大箩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吃食。

    “公子啊,府中杂事多,夫人也气急攻心生病了,你别担心,大巫已经给夫人诊治过了,性命无碍。只是府中乱作一团,老奴抽空赶紧给你送些吃的穿的来,可能接下来几天老奴都不能来了,你且保重,对了,这是大巫今日偷偷塞给老奴的药,让你每日服上一粒,说是七日之后,便能行动无碍。”

    我一一接过,赶紧道谢,何伯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只将东西放在前院,因此也没发现我们将屈瑕的屋子改造一番,鸠占鹊巢了。

    等他们走后,子玉检查那些吃食,思考着晚上做什么。

    “有羊肉,有野稚,还有鱼,晚上你想吃哪个?”

    我笑道:“都好,你想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子玉微微思索一下,说道:“要是有盐就好了。”

    盐在此时是珍稀之物,只有贵族才吃得起,而且也不是顿顿都有。

    就在子玉思索之时,前门传来“扣扣”声,子玉打开门,薳东杨那厮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看见那四箩筐吃食,眼睛都发亮了。

    “正好,我还没来得及回府用膳,腹中空空,来你这里打个秋风。”

    我讥讽道:“你就这么空着手来看望病人,还要蹭病人的饭,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带。”

    “你带什么了,那张嘴吗?”

    “嘿,还真的就是这张嘴,难道你不想知道今日的朝堂热闹成什么样了吗?”

    有瓜吃!

    我松口道:“也行,可是何伯忘记带盐了,你有办法吗?”

    我记得这里离薳府不远,他快马跑回来拿盐完全来得及。

    “这有什么困难的,你这宅子拐出去,便是楚国最大的集市,各国商贩都在外面做买卖,你等着。”

    说完,他转身出去。子玉将那个被五花大绑的野稚拿出来,看它那样子好像只差一口气便过去了,子玉给它解了绑,只把脚系住,谁知那山鸡刚一解绑,翅膀一抖,扑腾一下便往梁上飞。

    可惜飞到一半便被扯落下来,落在地上厉声尖叫,整个鸡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那几条鱼被放在一个装着水的木盒内,还没死,但也快了。子玉已经将小溪的淤泥清理出了一部分,蓄上井水后便将那几条鱼放进去,我看了好一会儿,以为这几条鱼肯定活不过来了,谁知几个浮沉之后,鱼尾一摆,水波一荡,竟然都开始戏水了。

    整个院子因为这几条悠闲自在的鱼和那只努力要想逃跑的山鸡,竟然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没过多久,薳东杨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被捆的像方砖样的荷叶包裹,他将包裹递给子玉后,也没想着帮下手,便走到我边上,找了走廊的一角吹吹灰坐下来,欣赏着这个院落。

    “倒像个能过日子的地方了。”

    我也坐了下来,用木棍戳戳他:“你倒是去帮把手啊,你又没受伤,难道在这里坐等开吃?”

    薳东杨啧了一下,挑眉道:“你看我哪个手指像是会做饭的?再说了,越好的庖师越讨厌有人插手,我一会儿多吃点,便是对你师弟最好的帮忙。”

    我无语地看着他,这厮真是一贯的厚脸皮,关键还让人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

    “说说吧,今日朝堂怎么热闹了?”

    “换个问题,今日朝堂和你师弟也有关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不迟。”

    我愣了一下,和子玉有关,难道是莫氏的人闹到朝堂了?

    “那我问另一个问题,屈氏老家主屈瑕,和屈氏现家主屈云池是什么样的父子关系?”

    薳东杨转头看我,目光肉眼可见的锐利了一瞬:“楚天和,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难道子玉和你说过些什么?”

    这两个人,怎么第一反应都是对方当了搅屎棍。

    “和子玉无关,我自己猜的,你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就算了,乱怀疑别人做什么。”

    薳东杨轻哼一声:“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比我想象中要敏锐的多。”

    他看着远处的落日,沉默了好久,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跟我讲,可是最后他还是开口了,望着落日余晖语气平静地讲述起那段往事。

    “这件事本不该说出来的,就连云笙当初问我,我也说我不知道。一来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二来这本就是屈氏竭力掩盖的经年丑事,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薳氏强大的情报网,我估计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恩怨。”

    我心里一沉,对他说道:“你现在后悔闭嘴还来得及,我什么也不知道。”

    薳东杨挑挑眉:“我方才想了一下,或许你知道也不错,你本来就不是屈云笙,多了解一下屈氏对你有好处,我可不想你下次再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救人。”

    我也学他挑挑眉,不说话了。

    “屈氏家主屈云池,从一开始就不是屈瑕所看重的儿子。他是屈瑕和罗国一女子所生,彼时罗国投诚,屈瑕奉命征讨罗国,罗国便夜献美人入帐,屈瑕接受了那名女子,女子一夜之间便怀上了子嗣,但无媒无聘屈瑕不纳,只是带回屈家充当婢女,屈云池一生下来,身份尴尬,即是家仆,也是公子。”

    “他既要做家仆的杂事,住家仆的屋子,受主人的差遣,也要接受氏族子弟该有的训练,我是不知他如何熬过那段时光的,但想来一定相当煎熬。”

    “后来,各大氏族动乱,屈氏内部也不太平,屈瑕便和屈氏最大的分家巫氏联姻,纳如今的屈夫人为妾,但彼时屈瑕年老,巫氏女年幼,老夫少妻并无感情,因此屈瑕一直冷落巫氏女,并未行夫妻之实。”

    “也正是被冷落□□的那段时间,她和身为家仆的屈云池熟悉了,一来二去两人生了感情。楚国自古便有个习俗,倘若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位置,便是继承了父亲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除了自己母亲以外的所有女人,虽违反天纲,但却不反人欲。”

    “也不知道屈云池是一开始就想做家主,还有因为巫氏女才开始走上这条血腥之路,巫氏女怀孕之后,事情败露,那时四处动乱,屈瑕为了氏族和睦不能杀巫氏女,家中族老也不让他杀屈氏血脉,屈瑕和家老们最后以教子无德为理由,杀了屈云池的生母——那个在屈家当了十几年婢女的罗国女子已全颜面。”

    我的手默默攥紧了,心也跟着揪紧了。

    “也不知是想羞辱屈云池,还是屈瑕真的把孙子当成了儿子,他给那孩子取名屈云天,意思是他是天意所生,并将其刻入族谱,永不更改。屈云池被惩罚去做最肮脏下贱的事情,见到自己的亲儿子还得叫弟弟,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最后熬到屈瑕战死,他便联合巫氏将屈瑕和薳夫人的几个儿子一一铲除,这才坐上了家主之位。”

    薳东杨转头看我:“所以,你说他恨不恨屈瑕呢?”

    第63章 第 63 章 你疯了吗,楚天和!……

    我喉咙一涩, 望着远方快要消失的落日,吹着傍晚的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曾经有个朋友问过老子一个很哲学的问题, 她问为什么男人哪怕知道出去乱搞会搞出一连串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前途尽毁的破事, 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诚恳回道:“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 像老子这么专一真挚的男人,怎么会知道那些喜欢遍地撒种的男人的心思,我只会好好对一人, 可惜的是, 我珍惜人家,人家却不一定珍惜我。

    屈瑕要是知道后面会有这样的血雨腥风,他那晚在营帐中会控制住自己吗?

    应该会吧。

    可凡人哪有预知能力, 就因为太过自信,所以觉得自己失控一次也没什么。

    薳东杨见我沉默良久,无奈笑道:“看吧, 所以还是不知道更好,对吧?每个氏族都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楚国有,中原诸侯更多, 有时候我知道的多了, 都忍不住感慨人这个东西,越了解越觉得复杂, 便越不想和他们相处。”

    我盯着他,有些诧异,在我看来这小子一直周旋于各种人之间,长袖善舞,舌灿莲花, 到目前为止就没有遇到过他搞不定的人,他似乎也在其中如鱼得水,原来他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吗?

    “我问过子玉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是莫氏子玉,他想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也问问你,如果你不姓薳,你想做什么?”

    薳东杨眸色微闪,很快又恢复如常:“这个问题,就不是个问题,我不可能不姓薳,他也不可能不姓莫,从我们生下来那天起,此生要走的路便注定了。做人不能什么都要,我享受了做一名氏族公子所有的供养,就该拿出自己的担当,楚国若不是靠这些氏族撑着,万千百姓早就死在别国的车轮之下了,总不能让上一辈开创出来的疆土,毁在我们这一辈手中,那我薳东杨就算下了黄泉也得蒙上遮羞布,无颜见列祖列宗。”

    薳东杨这话说的很坦荡,坦荡的就像他的心里开通了六车道,任凭老子驾车驰骋,将他一览无余。

    我没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子玉架在火上烤的羊腿溢出了香味,立马吸引了我的注意。

    子玉摆好案几和矮凳,案几上有个小陶管,里面煮着一些我不认识的草木,这时候的调味料几乎没有,那些草木就类似调味料,我尝了一下,竟然还有点微辣。

    子玉将一条鱼片成很薄的薄片,烫在陶罐里晃荡几下就熟了,没有什么蘸料,味道却十分鲜美,我和薳东杨都愣了。

    子玉一边看着我们吃,一边翻烤羊腿,在上面撒上一点盐,又继续烤,直到一条羊腿烤的滋滋冒油,他才一点点切下来,放在一个盘子里,让我们尝尝。

    我和薳东杨一前一后动筷子,都惊喜地看着对方,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现在这种纯天然无污染每天在草地上跑的羊本来就这么美味,还是子玉的手艺太好,这羊肉竟然让我吃出了一种幸福感。

    原来吃东西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它不是一个填饱肚子的任务,而是一件让人幸福到想要再活一万年的美事。

    “你这庖艺哪里学的?”薳东杨问道,“竟然比我家的疱师还要好。”

    子玉擦擦汗,切着羊腿:“不是我的手艺更好,而是你吃惯他做的菜了,如果你吃惯我的菜,突然吃他的,也会觉得他更好。”

    “啧,我发现你这小子话虽不多,但一开口就能终结对谈,得,我不问了。”

    我低头忍笑,没想到薳东杨也有让人堵住嘴的时候。

    我烫了一片鱼夹到子玉碗里:“你忙活了一天,快吃吧,我来切。”

    子玉摇摇头:“没事,我弄完再吃,你别管我,你多吃点有助于恢复。”

    扑哧一声笑,薳东杨这厮看着我们,目光意味深长。

    “怎么?好笑吗?”我礼貌问道。

    “没有,不好笑,你们继续。”

    一句话,说得我和子玉都尴尬了,子玉看了我一下,又专心切羊腿,我也专心吃起了鱼片,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子玉切好后,薳东杨终于进入了正题。

    “今日朝堂上,可是上演了几出好戏。”

    薳东杨看看我,又看看子玉:“你们要是在朝堂上观战就好了,我今天差点憋出了内伤。”

    “哼,反正与你们薳氏无关对吧,所以看屈氏和若敖氏互撕挺爽,对吧?”

    “你小子,不要把我想的这么不堪,我对氏族之间的不睦可是深感忧虑的。”

    我看他那张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的脸,半点看不出他忧虑在哪里。

    “莫氏的家老今日一起上朝,要求子湘大夫归还子玉,结果子湘大夫反问屈云池说‘你儿子将子玉藏在了何方’,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尽皆无言,屈云池立马跪在地上抱着大王的腿哭,说已经将你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如今关在屈氏老宅,子湘大夫不信大可派人去查,再说你一个连走路都困难的半死之人如何藏人,与其问屈氏要人,不如搜一下若敖氏军营,毕竟子湘大夫可是藏了子玉十几年啊。”

    “其他搅浑水的臣子立马反击道,说屈云笙喜好男风人尽皆知,与他牵扯不清的男子除了公子玦,薳东杨,如今还多了莫氏子玉,像他这样的臣子乃朝中毒瘤,搅得大家不得安宁,不该再担任左徒之位。”

    我木然,一双筷子都掉了:“不是,我何时和你牵扯不清了,还有子玉……”

    我看着子玉,想起那件错事,有些心虚:“说我污浊就算了,为何要拉上子玉,子玉是无辜的。”

    薳东杨哼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我也很无辜。”

    “我!”老子一想不对,赶紧拉回正轨,“最无辜的不是老子我吗,别说我不好男风,就算我真的好男风,难不成所有和我来往的朋友都和老子有一腿?那老子成什么了?到处撒种的人/形泰迪吗!”

    我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那个嚼舌根的打一架,削掉他的舌头。

    “你稍安勿躁。”薳东杨夹了一片鱼给我,安抚道,“你想说的话,我在朝上已经帮你说了,我说郁大夫你老眼昏花,看这个世界都显得污浊了,屈云笙和公子玦是知己好友,士为知己者死,他之前所为其实并非殉情,而是殉义;至于我和屈云笙的关系,大王可以作证,我们年少时曾在宫中跟随少师学习,我和屈云笙一直是竞争关系,既是朋友,也是对手,后来一起完成大王交代的任务,哪有半点不清不楚;至于莫氏子玉,屈云笙当众说了,他们是师兄弟关系,难道郁大夫曾亲眼看他们同住一屋,同睡一塌?不然怎么敢当众污蔑我楚国的左徒上大夫,他屈云笙的左徒之位,可是实打实用战功换来的。”

    我听了这番话,气立马就顺了,薳东杨这家伙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我说完这番话,那郁邢的脸都红了,哼了一声便不说话,莫氏的那些人见情况越来越乱,齐齐跪下求大王找到子玉,并将子玉归还给莫氏,以告慰莫昱将军在天之灵,子湘说他会尽力帮忙找,不过要屈氏先给个交代,屈云池最后答应上交一半岁贡以充国库,这件事方才平息。”

    “所以,你的左徒之位算是保住了,子玉要不要回莫氏,也可以趁这段时间考虑清楚,毕竟莫垣已经成了莫氏家主,你回去的话位置很尴尬。”

    我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都没说话,屈氏和莫氏,就好像悬在脖子上的铡刀,终有一天要砍下来,如今眼下的日子也只是风雨到来前的镜花水月,过一天少一天。

    “吃羊肉,冷了就膻了。”我给子玉夹羊肉,“到那一天再考虑那一天的事吧。”

    子玉怔愣片刻,看着我,双眼微弯:“好!”

    薳东杨盯着我们俩,有点疑惑,但随即又用筷子敲自己的碟子:“唉,不患寡而患不均呐。”

    我笑了笑,也夹了一块羊肉给他,这顿饭倒是吃得有滋有味,谈笑和睦。

    日后我回过头想起这一天,总觉得这顿饭要是能一直吃下去就好了。

    那是我们唯一有过的,属于三个人的快乐时光。

    这顿饭后,薳东杨便没来了,楚王忙着准备会盟事宜,薳氏的家丁来传过话,说薳东杨去了中原,并给我们带了一大包盐。

    子玉将整个院子都清理的干干净净,还买了一株梅树的幼苗种在院中,小溪被彻底疏通了,子玉在里面栽了些水草,那些鱼悠然自得的在里面畅游,还顺便生了一窝小鱼。

    那只山鸡依然每天都想着逃跑,只是逃跑频率越来越低,它被子玉喂得油光水滑,毛色鲜亮,我一直好奇子玉到底要把它喂的多肥才宰杀,这山鸡也越来越大胆,竟然趁我打盹晒太阳的时候飞到我腿上,蜷缩着睡起了午觉。

    莫氏的人到底没找过来,我和子玉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静又自在,安静到我都觉得外面的人快把我们忘了。

    半月之后,我能行动自如了,便在院子里练起了屈瑕那把重剑。

    子玉看了我的剑招好几天,也陪我对练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我和子玉到底谁厉害,但我们压根不是一路的。

    我发现我的剑招是成体系的,流畅潇洒,而子玉的招式复杂多变,看不出什么体系,但一出手往往都是攻击对方死穴。

    比试了好几次,各有胜负,我们都找不到能够完全压制对方的办法,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体力得到了恢复,甚至比之前还有所提升。

    比起练剑,子玉更喜欢屈瑕书房的那些兵书,不干活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里面,甚至晚上还要抱着兵书睡,我每天都趁他熟睡了,才把兵书从他手里抽/出/来,再给他盖上被子。

    也就是某天晚上,不知是不是月华太过皎洁的缘故,我低头俯身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月光刚好透过屋外的树叶打在他脸上,子玉的眉眼长得真是好,他静静睡着,好像一个月光中的睡美人,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睡美人形容一个男子,但那时确实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心里某根弦突然动了,整个人好像被鬼控制了一般,想要压低身上,更近地挨上那张脸。

    就在快要覆水难收之时,我一下反应过来,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心里暗骂道:“你疯了吗,楚天和!你是不是太久没开荤,所以现在看见长得好就要起色心!你丫真贱!”

    我赶紧去洗了两把冷水脸,心如鼓槌,那晚足足失眠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睡着。

    而第二日一大早,屈云池便带着许多人堵住了我的门,我和子玉的宁静日子,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第一卷番外

    我是个鬼, 还是个新鬼,只因贪了一点岁贡,便被屈云池那个奸诈小人关进了这个阴森可怖的破宅子里。

    我宁死不屈, 坚决不说出贪的那部分岁贡藏在了哪里, 所以屈云池给了我一杯毒药, 将我毒的五脏六腑都烂了,我受不了那种常穿肚烂的剧痛,便用一条绳子结束了这条短暂的生命。

    在我魂魄离体, 还没习惯这个新的形态时, 这个宅子里又送来了另一个倒霉鬼。

    我一看,嘿,这不是屈氏那位大名鼎鼎的四公子屈云笙吗?

    等等!

    他不是屈氏最受宠的小公子吗?

    氏族里每次聚会, 老老少少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未来屈氏的希望。

    怎么这位希望如今也被打得半死不活,被屈云池丢在了这里。

    更何况, 他还是楚国的左徒上大夫。

    我双手撑在自尽的那根房梁上,晃动着双脚看下面的好戏,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屈云笙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眉头微蹙, 好像能看见我的魂魄。

    不应该啊,我做鬼也有一段时间了, 从没有生人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不得不说,这么一看,这屈云笙长得真是好啊,哪怕被打成如今这副快要破碎的模样,但他那俊美的容貌还是让人挪不开眼,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赏他,真像一朵开的炫目的芍药花。

    这么俊美的男人,剑法还好,身份还尊贵,且屡屡立功,若他不是好男风,郢都城里的姑娘可能每天都要往他车里投掷瓜果鲜花了。

    可惜啊,啧啧,咋就好上这口了呢?

    我跳下房梁,站在床脚继续看热闹。

    屈云笙旁边站了个同样俊秀的小郎君,他扶着屈云笙坐在床边,还帮着清理床上的灰,那叫一个温柔细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屈云笙的相好,并不是那个什么公子玦。

    何伯那个老东西走后,屋里又来了两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薳氏的薳东杨。

    这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听说他从十五岁便游走在各个诸侯国之间,合纵连横,未尝败绩,是所有氏族公子里的翘楚。

    我甚至听家老们偷偷议论说,如果子湘大夫哪一天蹬腿走人了,说不定下一任令尹就是他。

    也是,论功勋论才干论智谋,这茬年轻公子中,有谁比得过他薳东杨。

    另一个躲在门外的居然是个女子。

    半夜三更,夜探屈云笙,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嘿嘿,没想到做了鬼,也能看见如此精彩的好戏。

    听他们的对话,这女子还是昭氏的贵女,叫什么昭翎。

    我等着看一场男女互诉衷肠的好戏,没想到这少女居然径直向屈云笙跪下了,这是闹哪样?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的笑容从猥琐慢慢变得正经,我忽然觉得,这个屈云笙好像还可以,跟他爹屈云池不是一路货色,被这个少女当众利用后竟然还担心人家之后的日子不好过。

    唉,难怪他会殉情,这个人实在是过于多情。

    这个昭翎也是个奇女子,小小年纪居然就自己想出办法成功逃婚了,逃的还是国君的婚,此女要是个男子,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可惜啊,她只是个女子~

    这两人说完话便走了,我也站累了,蹲在床脚继续看戏,我当了几个月的孤独鬼,如今终于有室友了,简直不想浪费片刻光阴去睡觉。

    是,做鬼也是要睡觉的,而且屈云笙还把我的床位给占了。

    我看见他满背的伤痕,血肉模糊,有些深的还能见骨,忍不住感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屈云池也太狠了,若不是旁边这个叫子玉的年轻人又是敷药疗伤,又是贴心照顾,很可能屈云笙今晚就去了,正好和老子做鬼友。

    正想到此处时,他突然撑起手看向我这边,和我四目相对,吓了我一大跳。

    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方才的猜想了,这小子真的可以看见我?!

    可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他天生体质特殊,灵魂比较敏锐,又或者他本来就处于半死半活之间,灵魂有些出窍,所以才能看见我?

    不管是哪种原因吧,他能看见我这件事都让我有些恐惧。

    我没想到我一个鬼居然害怕被人发现,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夜晚,我睡在了我惯常睡的那个地方,屈云笙就睡在我边上,他模模糊糊中扭头看我,我决定率先表示一下友好,便对他笑了……

    然后这小子居然被我的笑直接吓醒了。

    第二日,他们去了前院,我也飘去了前院,日光很强,我不喜欢,便躲在屈云笙后面躲光。

    然后看那个子玉打扫了一上午院子。

    说实话,这宅子里被关进来过的人不少,光是做了鬼的,就有十来个,分布在这个宅子里的各个角落,可是还从来没有被关进来后还想着改善环境的。

    这子玉,是第一个。

    我看他小小年纪,但气质沉静,仿佛自带一个外人撼动不了的世界,他认认真真整理着院子里的一切,连我也不禁看入迷了。

    好像做鬼的日子,突然又有了希望。

    下午,他们去开了老夫人的门,还有老家主的书房和居室,老家主的屋子杀伐气太重,我进不去,只能挂在门口的桂花树上看他们。

    晚上,薳东杨又来了,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不亦乐乎,我悄悄坐在边上的走廊里,借着月华假装和他们共同赏月,我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这么开心的场面会出现在这个满是怨气的宅子里。

    后面的日子,薳东杨虽然不来了,但两个人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我看他们一人读兵书,一人练剑,时不时还要对练,当真是大饱眼福。

    看得出来屈云笙师承很好,剑法行云流水,潇洒飘逸,自成一套,而子玉的剑法就要诡异的多,他好像跟着很多老师在学剑法,所以不成体系,但出招往往是杀招,所以攻击力不小。

    我曾怀疑这两人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但这段日子他们一直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半点暧昧,所以我也糊涂了,可能两人真的只是知己好友吧。

    直到某天夜晚,出了那么点状况,看得我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那屈云笙竟然借着盖被子的机会,想要……呃……不太好意思形容。

    我赶紧捂住双眼,待稀开一条缝时,那屈云笙使劲掐了自己两下,随后跌跌撞撞跑回了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

    更要命的是,那子玉居然是装睡的。

    他睁开了眼睛,扭头看向屈云笙,见他捂住自己的脸,子玉原先还在发僵的脸微微笑了笑。

    笑过之后,他又开始发僵了。

    不得不说,方才那一笑真好看。

    等等,我为什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好看,难道屈云笙这瘟神已经影响到我了?

    不行,我就算做了鬼,也是个清清白白的鬼,绝对不能做一个断袖鬼!

    当夜,两人都没睡着,可是都没敢看对方,只有我这个旁观鬼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啧啧啧~啧啧~啧

    咋就没了后续呢?

    事办到一半就不办了,屈云笙你算什么男人!

    我急不可耐的等着看后续,可是这么有意思的日子断在了第二日清晨,屈云池那个小人居然找来了!

    他带着一群家丁,站在老家主居室门前,看着里面睡着的两个人,整个人都气木了。

    子玉先醒过来,走到门口,一脸冷肃。

    屈云池问道:“敢问一句,这是何方?”

    子玉回道:“屈氏老宅。”

    屈云池又问:“你又是何人?”

    子玉冷冷回道:“莫氏子玉。”

    屈云池那厮怒喝道:“莫氏的人,怎会偷偷潜入我屈府?”

    子玉握紧拳头,整个人冷如寒铁,低声回道:“无可奉告。”

    我旁观这小子将近一个月,还从未见过他有这一面,他一直都是沉静温柔的,像和煦的春风,落花的春/水,可是眼下的他浑身上下都是寒气和敌意,我怕他真的会和屈云池打起来。

    我倒不是怕他打不赢,而是屈云池这贱人心眼太黑,要是玩阴的,子玉一定玩不过他。

    好在屈云笙终于醒了。

    他随意披着一件外披走出来,里面的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可是冷脸看众人的态度,让人觉得他是凛然不可侵的王。

    “怎么,我师弟来照顾照顾我,家主也有意见?”

    他没有喊爹,而是喊了家主,屈云池的气焰一下就弱了一半。

    “你们在我屈氏老宅胡搞什么!”

    屈云笙冷笑一声:“胡搞?这我倒要请假家主,何为胡搞?毕竟家主对此体会颇深。”

    “你!”屈云池气得吹胡子瞪眼,“云笙,短短一月,你怎么变成这样,你离开之前是怎么说的?”

    屈云笙无奈叹笑道:“若不是子玉,我第一晚就死在这里了。我曾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要我的命,可我想错了,对你而言什么都大不过屈氏利益,不对,应该是你的家主之位,既然你认为我就该死在这里,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收尸吗?”

    屈云池听了这话,面色如水,握剑的手都胀出了青筋。

    挺好,这小子没受屈云池那套说辞的蛊惑,还挺清醒,这屈氏上上下下受其蒙蔽的何其多,如我这般清醒者难找啊。

    这屈云笙,倒是我的知音。

    “你得罪了子湘大夫,破坏了氏族规矩,理应受罚,没想到关了你这么久还是执迷不悟,竟然还跟这小子厮混在一起,你真的要气死你娘。”

    又来了,那套专门攻击人心最弱处的说辞。

    屈云笙听罢,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我娘确实气,可是我娘气的是有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还要杀子求饶的家主丈夫吧。”

    好家伙,这一下,反杀!

    屈云池气得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阴沉了,四周的家丁瑟瑟发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站在这里好,还是借机退避好。

    反正我是看爽了~嘿嘿

    果然这世界上最懂得气死老子的,莫过于儿子。

    “家主,找我何事,要说正事就正正经经说,要说别的有的没的,我可就不奉陪了。”

    子玉站在屈云笙旁边,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整个人都是紧绷状态。

    反观屈云笙,一副无所谓天崩地裂的模样,好整以暇看着屈云池,看他要如何发作。

    屈云池沉默片刻,随后转身离开了,临走时说了一句:“大王要启程去宋国了,命你随侍,明日去王宫听令。”

    屈云池走后,屈云笙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神色沉重,我听屈云笙说:“该来的还是来了,你打算如何?”

    子玉看着这个院子,眼中有万般不舍:“令尹大人应该也快派人寻我了,若我还有命回来,一定会回这里看看。”

    “好,我也一样。”屈云笙笑道。

    又过了两日,两人便先后离开了,热闹了一个多月的院子,终归又落寞了。

    除了何伯时不时来喂喂鸡,养养鱼,就剩下我这个孤魂野鬼站在廊下,静静欣赏着只有一个人的月华。

    他们种的那株梅树,还能开花吗?

    若开花了,他们还会一起回来看吗?

    在我魂飞魄散之前,还能跟他们喝一次酒,赏一次月吗?

    我是屈子岚,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啊~

    第65章 第 65 章 可惜,男子好像是个哑巴……

    宋国王宫的一个寝殿内, 须发微白的宋国国君宋公,正在一件件试新衣。

    旁边站了十个婢女,每个婢女都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置了一套新衣。

    宋公往左微转, 又往右微转,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特别是那个状似圆球的肚子,脸上没露出特别满意的表情, 旁边的缝官额头浸满了冷汗, 摩梭着手心,竭力夸赞道:“国君穿上这身,气宇轩昂, 神采奕奕,简直像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让臣下见了, 都觉得沾了国君的精气神,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哈哈。”

    宋公问道:“哦?真的?”

    “自然是真的。”说完后面的手微微一抬, 十个婢女齐声道:“国君气宇轩昂,正当盛年。”

    宋公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可这笑容在侍卫的一声“木弋大夫求见大王”的通报声中戛然而止了。

    “寡人不适, 今日不见!”宋公冷着脸回道,可是下一刻满头白发的木弋大夫就推开侍卫闯了进来。

    木弋大夫上了年岁, 头发稀疏,连簪子都固定不住了,干脆就不打理了,一头乱发正好可以搭鸟窝。

    “国君啊,你为何执迷不悟, 非要在盂地举行会盟,还要邀请他楚国蛮夷,现在取消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各国国君都在赶去盂地的路上了,你要阻止,就一个人去拦路,寡人倒是看看你能拦得住几个。”

    “哎呀呀呀!”木弋大夫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悲怆哭道,“宋国休矣,国君休矣!”

    宋公一听这话,冷哼道:“你休了寡人也休不了,宋国更休不了,别提前哭坟了,坏人兴致。”

    木弋大夫哭得更悲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道:“先君啊先君,你怎么不等等老臣再走啊,你把国君托付给我,我却看着他自取灭亡,老臣无能啊,老臣罪过啊,国君你在天之灵看见了吗,今晚一定要回来带老臣走啊~~~”

    四周一片寂静,宋公听了这话,挥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然后无奈地指着木弋道:“我说木弋大夫啊,寡人就不明白了,如今正是宋国称霸的最好时机,那齐小白当了几十年中原霸主,终于蹬腿走人了,它齐国的内乱还是寡人平定的,如今中原各国,还有谁能比宋国更有资格登上霸主地位?此时不会盟,更待何时!”

    木弋立刻止住了眼泪,愤然说道:“那齐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中原诸侯谁敢不服,就连那些楚国南蛮,也不敢和齐小白公然开战,我且问问国君,除了送如今的齐侯回国继位,国君还做了什么让人信服之事,就连陈国也驱赶了宋国驻兵,这种情况下想要称霸,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宋公一听道陈国,忍不住叹气道:“那陈国的事容后再说,要说对错,的确是我宋兵有错在先,骚扰民女本就是严令禁止的事,他们却扰得人家家破人亡,寡人定会在会盟上向陈伯道歉。”

    “哎呀呀呀!”木弋又开始捶腿了,他虽然一直觉得宋公蠢,但没想到能蠢到如此地步,不禁又开始感叹天要亡宋了。

    “可是!”宋公不服道,“我宋国乃殷商旧民,地位尊贵,国力也强,只要他齐国国君以我为尊,其余国家谁还敢言!寡人想要称霸已经想了很多年了,眼下就是最好时机,错过此次机会,就算下了黄泉,寡人也不会合眼!”

    “那国君下令杀了我吧,我不想看到楚狗攻破国都,我一个宋臣还要对那群楚狗下跪求死。”

    宋公白了他一眼,无奈看着天花板道:“寡人邀请楚子来会盟,也是想借机看看楚子的态度,诸侯会盟,各国君主都在,没有谁敢乱来,寡人也趁机看看他楚子是想偏安南方,还是继续觊觎中原,也好早做打算,木弋大夫,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再给寡人添乱了,宋国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宋国,就不要天天嚷着要死,安安心心和寡人共进退吧。”

    说完,宋公起身扶起木弋,拍拍他的衣裳,又帮他整理好发冠,木弋低头一叹,知道木已成舟,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送走了烦人精,宋公便转过身,继续对镜自赏。

    ……

    我之前还奇怪,为什么去宋国会盟要召回老子。

    直到大概了解了整个计划,我就明白这个炮灰还真是非我不可。

    眼下我一身黑色素服,跟着楚王骑马狂奔,后面还跟了三十个同样黑色素服的侍卫,一行人在小道上疾行,目标只有一个,宋国盂地。

    我们这些侍卫,都是从各个氏族中选拔的,与其说是选拔,不如说是各个氏族上供的,此行一旦失败,我们就要用生命护送楚王逃走,所以我们都是被氏族放弃的炮灰。

    这也说明,屈氏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我原本就不是屈氏的人,放弃不放弃的,也没什么关系,自从知道了屈云池的事,我就只想做个独立于任何氏族以外的孤人。

    可是我身后这些人却不是那么看得开。

    他们也心知肚明,明白自己的处境,大部分时候都心情沉重,寡言少语,当然也有少部分想要借此机会立功,为自己在氏族里的位置争夺一点筹码。

    屈氏除了我,还有各个分家交上来的六个人,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很矛盾,好像看着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陨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处境,所以哪怕同是屈氏族人,他们六人也没有一个和我说过话,只是用矛盾的眼神看着我。

    夜晚,我一个人一个火堆,并未和任何人挤一起取暖。

    白天,我策马紧跟楚王,为他打水摘果,其他人没有和楚王近距离相处过,所以都不敢来伺候,这个工作我便很自觉的包揽了。

    楚王也没有和我多说过什么,我和他之间有着昭翎这根刺,和谐不了。

    像现在这样相处,倒也挺好。

    我偶尔会想想子玉,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他消失了,没有回莫氏,也没有回若敖氏,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但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现在也在某处地方,说不定也在烧着篝火取暖,想着我在什么地方。

    那晚如果我真的~没控制住,会怎样?

    子玉会恶心我,厌恶我,从此和我绝交吗?

    要是此行一去真的成了炮灰,我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他会偶尔回那个宅子看看吗。

    一想到他亲手种下的那株梅树,我的心就好像被人插了一根刺,毫无征兆的痛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那株小树成长,开花,结果。

    ……

    郑国的尧山,树林茂密,地势复杂。

    郑国大夫烛之樊正带着一支军队在尧山穿梭。

    军队的领兵之人公子玦一脸沉稳,目光如炬,警惕的查看四周。

    在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跟随者,是两万楚军。

    “公子,快到了,这里隐秘,不会被人发现。”

    公子玦点点头,随行的左右护卫一直在记路线,画地图。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中一处开阔处,此地已有郑军将领姜唤等候,他向烛之樊和公子玦依次行礼。

    “公子,这个驻扎地最多能容纳五万人,我们平日里时常在此练兵,营地是现成的,里面诸物你们随意取用。”

    公子玦回礼道:“多谢将军,我日后一定禀告大王,以表郑国的诚意。”

    烛之樊笑了笑:“公子,郑楚结盟是大势所趋,郑楚接壤,唇亡齿寒不说,如今天命在楚,郑国这是顺应天命。但此番过后,郑国算是跟中原彻底决裂了,希望我们郑国的诚意,能换来国家安稳的保障。”

    公子玦听罢,正色道:“楚国定会成为郑国后盾,请大夫放心。”

    烛之樊打量了一下公子玦,点头道:“我信公子。”

    烛之樊走后,姜唤带着公子玦熟悉营地,两万兵马依次安营扎寨,此次出动的是王军,屈氏军和薳氏军,各出一军组成三军。

    三军将领是公子玦,屈氏居左军,领兵之人是屈云天,薳氏居右军,领兵之人是薳子犯,子犯尚年轻,年方十六,却是薳氏这两年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将领。

    夜晚,士兵们围在篝火旁取暖,等着伙夫做饭,他们一路从楚国狂奔至此,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点休憩,精神也放松了不少。

    “你说我们这次要干什么,上面什么也没说,我们就到了这郑国大山里躲起来,也没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什么,就让我们等,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唉,被乱猜,反正也猜不明白,让你干嘛就干嘛。”

    “可不是让人干嘛就干嘛吗,对了,那小子叫什么,是哪个地方来的,一路上也没见他说句话,是哑巴吗?”

    “是不是哑巴不知道,但他被那只大熊盯上了,我今日听见大熊的随从还在问他来着,结果这小子一句话也不说,那随从什么也问不出来,无语至极,便气哄哄走了。”

    两人所说的大熊,是王军的一个千夫长熊渠,来自王室的一个小宗族。此人行为霸道,武力超群,常年以军营为家,再加上和王室又沾亲带故,因此军队中没人敢招惹他。

    而他是个男女通吃的主,但凡秀气好看点的兵,都逃不出他的魔掌。

    有些想要走捷径的,甚至会主动走进他的营帐,主动献身。

    而今日来的这个哑巴新兵,简直是熊渠的饕餮盛宴,他在军营欺男霸女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秀色可餐的男子。

    可惜,男子好像是个哑巴,不会叫,少了点他想要的趣味。

    第66章 第 66 章 看上的意思,是男女之间……

    夜里, 除了巡查的士兵,其余士兵都入帐休息。

    一个单独的小营帐内,熊渠满身是汗, 从一个士兵身上爬起来, 士兵吓得瑟瑟发抖, 赶紧收拾一下狼藉的身体,穿上衣服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此人名叫二虎,也是此次新征的兵之一。

    熊渠看着他, 似有不满, 嫌弃地说道:“知道回营帐后怎么说吧?”

    二虎吓得舌头都捋不直:“知……知道……小人去……去打水……迷了路……回来迟……迟迟了。”

    “嗯,你抖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回去之后好好说话, 照你平时的语气说。”

    “是……是。”

    “对了,你们新兵当中有个哑巴,他叫什么, 来自哪里,你知道吗?”

    二虎立马摇头:“不……不知道, 他什么话都不说,我……只知道他叫子玉, 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

    熊渠皱眉:“子玉, 怎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行了,你走吧, 下次叫你过来,你就来的利索点,别像这次这样还要把你打晕了捆着来,我也不是那么霸道不讲理的人,只要你好好伺候我, 你在这军中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日后你就明白了,这可是有些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是……是。”二虎站起身,一瘸一拐走了,站在帐门口的随即很快走了进来。

    熊渠喝了口水,问道:“石驽,摸清那小子的底细了吗?”

    石驽摇摇头,赶紧给熊渠揉肩:“所有能问的人我都问了,这小子真的是来路不明,底细不清,但我趁没人时偷偷去看过他的私物,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有几件粗布衣裳,还有根梅树枝,此外别无其它,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也许是哪个荒郊野外来的小子,想参军立功的,怎么样,要属下动手吗?”

    熊渠一想到那人,便觉得饥渴难耐:“唔,方才那个不行,这批新兵没什么能入眼的。”

    石驽笑了笑:“郎君,不是这批新兵不行,而是来了个过于出类拔萃的,其他的也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熊渠也呵呵笑了起来:“可惜此次领兵的是公子玦,他除了屈云笙就没看上过其他人,不然我就能将这小子和他共享了,真怀念世子渊领兵的时候,我和他同吃同玩,不亦乐乎。”

    石驽低声道:“等世子渊做了大王,定会第一个提拔郎君,到时郎君和世子日日玩乐也无妨。”

    熊渠冷笑一声:“但愿吧,也不知道大王为什么要派公子玦领兵来此,大王去宋国参加会盟,世子渊和令尹大人留在楚国主理国事,我们这些人却在郑国窝着,到底想干嘛呢?”

    不过熊渠也就好奇了片刻,他很快又想起了那个眉目清秀的新兵,忍不住心里发痒:“管它呢,横竖也是公子玦那个败军之将担着,我们就不操这份心了,你明日便叫让那个子玉去挑水吧。”

    石驽猥琐笑道:“是,小的遵命。”

    ……

    二虎跌跌撞撞回了营帐,这个营帐一共住了几十个新兵,大家都快睡着了,营帐里乌漆漆一片黑。

    二虎的床铺在一个角落里,他摸索着回到床铺,一爬上床便蜷缩着哭了起来,他不敢大声哭,只能哑着嗓子哭。

    他来自一个荒僻乡野,哥哥之前服兵役时被敌人砍断了腿,只能由他来服役,他有个温柔能干的妻子,还有个可爱乖巧的女儿。

    他原本想着,这次服完兵役,得的钱财可以回去翻修一下房子,那房子漏水很久了,每次下雨整个屋子都泡在水里,一家人只能互相抱着躲在墙角看着满屋的雨,无助又无奈。

    妻子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女儿不知道战场残酷,只知道爹爹回去之后,他们的屋子就不会再漏雨了,因此笑盈盈看着他离开。

    二虎一想到女儿的笑脸,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努力把声音压到最低,自以为没人知道,却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手里还有一块布条。

    二虎猛地扭头,在昏暗中看不清对方,直到外面巡查的士兵举着火把经过,他才看见对面坐着的,是那个哑巴新兵子玉。

    “你怎么了?”

    声音很轻,二虎却猛地一惊:“你会说话?!”

    子玉点点头。

    二虎用布条擦干净脸,想起熊渠问他的话,立马攥住子玉的手说道:“绝对不要去挑水。”

    可是他一想到军令如山,哪有人可以违背,又泄气道:“算了,你,你当心点。”

    二虎不敢多说,便转身过去假装睡了,子玉在黑暗中看着他,眉头微皱。

    第二日,各个分队练完兵后,石驽和负责这群新兵的百夫长说了几句话,百夫长便走到子玉跟前,跟他说:“今日你不用练了,去挑水回来,伙夫等着用。”

    旁边的二虎一听这话,脱口而出道:“别……”

    百夫长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去挑水?”

    二虎浑身一紧,赶紧摇头:“不是。”

    子玉看了看二虎,今日训练他一直在观察二虎,虽然二虎撒谎说昨日挑水不小心绊倒了,伤了腿,但子玉很快便看出了端倪,知道他真正伤在了哪里。

    子玉:“好。”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

    百夫长也是一惊:“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

    子玉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我是哑巴。”

    “那你……”百夫长还想说什么,站在附近的石驽咳嗽两声,他便不说了,“行了行了,去挑水吧,其余人休息片刻,继续练!”

    子玉看了二虎一眼,二虎用一种悲伤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子玉没说什么,便走了。

    他挑起木桶,走到溪边,警惕地蹲下来用木桶装水。

    四周树叶摩梭,子玉能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那人手中棍棒一挥,子玉旋及转身,以手做勾,掐住了那人的下颌,又使劲一掼,将那人撞在大树上。

    手中棍子脱落,那人头昏眼花,呛咳起来。

    “饶……饶命。”

    “谁让你来的?”

    “不……不能说。”

    “那就去死。”子玉加深了力道,那人满脸紫红。

    “千夫长……熊……熊渠。”

    “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他……看上你了。”

    “看上?”子玉先是不解,但忽然想起二虎受伤的位置,一下就愣住了。

    “看上的意思,是男女之间那种看上?”

    “嗯……咳咳。”

    “二虎也是他伤的?”

    “对……你,放,手。”那人快被掐死的时候,子玉终于松手了,他跪在地上不停咳嗽,眼泪鼻涕咳得稀里糊涂,他完全没想到,一个新兵居然能有这么好的功夫。

    那人站起身便想跑,子玉冷声道:“不想死就站住,此地荒僻,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就算死了也没人会追问。”

    那人立马不动如山:“小郎君饶命,小人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是惹不得的人物,小人错了。”

    子玉走到他面前,问道:“熊渠像这样……害过多少人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子玉手中刀露出头,他立马回道:“几百上千个是有的,熊渠这十几年一直在军中,很少离开军营,几乎每隔几天便要寻一个长得秀气的士兵排解,我也不知他从何时开始这样的,但光我经手的,就有几百个。”

    “没人告发他?”

    “哪敢啊,他出身熊氏,虽是个小宗族子弟,但也是王氏分枝,况且他在军中这么久,虽无大功,也有不少小功,没人会因为这些事动他,以前有些领兵人甚至还要和他共同玩乐,而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补偿,他还是会适当照顾那些伺候过他的士兵的。”

    “再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军中都知道他和世子渊最为交好,世子渊是他的背后大树,你说谁敢动他,谁又能动他?”

    子玉听了一阵阵反胃,难怪昨日二虎哭成那样,原来是受了这样大的屈辱。

    “小郎君,我,我能走了吧。”

    子玉冷眼看着他说:“不能”

    “……为何,我能说的都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才会放过我。”

    “把我绑了去见熊渠。”

    “啊?”那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是说把你绑了去见千夫长?”

    “不错,你来的任务就是这个,我帮你完成任务不好吗?”

    “好是好,但是……为什么呢?”

    子玉冷笑道:“你管我为什么,我自有我的原因,你是想死在这里,还是带我去领赏,二选一,我可没那么好的耐心等你犹豫。”

    那人思忖一下,突然福至心灵,有不少人为了往上爬,是自愿接近熊渠的,没想到眼前这小子虽然长得干干净净,思想却这么……啧啧。

    “绑绑绑,立刻绑,早知道小郎君有此觉悟,我还废什么劲,但是小郎君既然是自愿的,为何还要绑,我们直接过去不就行了吗?”

    子玉忍着恶心,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乐趣。”

    那人立马作惊讶状:“对对对,哎呀,我这个榆木脑袋,千夫长最近老是抱怨说新人都太寡淡了,没什么滋味,小郎君定会和千夫长十分投缘,小人在此预祝小郎君前程似锦,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子玉感觉自己都快吐了。

    第67章 第 67 章 是不是楚天和当时也在想……

    熊渠在营帐里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石驽将新烤的肉切好装盘,端到他面前。

    “郎君别着急,我弟弟石江从未失过手, 那些乡野之民常年劳作, 最多力气大点, 还没有哪个新兵会拳脚功夫的,石江对付他绰绰有余。”

    熊渠“唔”了一声,他是个老兵混子, 原本这个时间该出去操练的, 却将操练任务分配给了手下那些百夫长,自己则趁着这段时间在营帐里做他的山大王。

    他出身王氏的一个小宗族,家里还有个弟弟, 弟弟受尽千恩万宠,而他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边缘人。

    所以自他参军以来,他就很少回家, 也很少参加那些氏族聚会,对于氏族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子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 在哪里听过一耳朵, 但实在想不起来。

    正琢磨间,帐门被掀开了, 石江扛着子玉跑了进来。

    熊渠一看人被绑来了,心下大喜,方才的疑虑也一哄而散。

    “怎么这么久,可有遇到什么变故?”石驽问道。

    “没有没有,十分顺利, 只是我半道肚子疼,嘿嘿……”

    石江赶紧把子玉放在熊渠的床榻上,擦了擦汗,熊渠看见子玉昏睡过去,忙对两人挥挥手:“出去出去,晚点自会重赏你们。”

    “是是,我们出去守着,千夫长只管尽兴。”

    石驽和石江赶紧退了出去,熊渠上前坐在榻边,伸手摸了摸子玉的脸,仔仔细细看着,心里忍不住赞道,真的是好清俊的一张脸,在军中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佳品。

    子玉感觉熊渠的手指在脸上逡巡,心里一阵阵发毛,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麻了,好像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拒,想要撕碎对方。

    但还不是时候,熊渠常年作战,没那么容易对付,他在等待最佳时机。

    突然,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了。

    那熊渠竟然开始解他的腰带,将他上半身的衣服往外扒拉,然后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

    最后,他闻到了油腻恶心的烤肉味,熊渠忽然强行亲了上来。

    子玉浑身汗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他从没有体会过这么恶心排斥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男子和男子之间……那种事。

    可是,当时楚天和喝醉酒不小心亲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排斥,他只是觉得愤怒,怀疑屈云笙拿他做消遣,而且楚天和只是轻轻一碰,并不过分,对于男子和男子之间真正的消遣,他一无所知。

    后来在屈氏那个老宅子里,他半睡半醒之间,能感到楚天和在低头朝他靠近,他不知道楚天和要做什么,好像在静静看着他,所以紧张的呼吸都凝滞了,最后楚天和走开了,还蒙着自己的头睡觉,当时他觉得楚天和幼稚的可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所以有些懵。

    如今突然觉得,是不是楚天和当时也在想着眼下这样的事。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总觉得心里有一处毛茸茸的,像被茅草拂过,又好像塌陷了,没有着力点,又好像万箭齐发,戒备森严。

    千般情绪一触即发,就连眼前的恶心都被消解了一些。

    终于,熊渠忍受不住了,脱下自己的衣服,子玉听见佩剑落地的声音,刹那之间,手中刀出,割断了绳子,一只手臂抵住熊渠的脖子,同时膝盖一顶,熊渠吃痛,子玉翻身而上,将熊渠压在身下,手中刀径直刺向熊渠的脖颈。

    熊渠也不是吃素的,方才突发变故,他没反应过来,眼下刀尖刺来,熊渠赶紧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把尖刀。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你到底是谁?”熊渠怒道。

    “要你命的人。”子玉翻转手掌,刀尖朝下,熊渠赶紧去推子玉,却发现子玉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子玉一点犹豫也没有,手起刀落,直接将熊渠变成了阉人。

    “啊~~~~~~~~~”熊渠惨呼出声,帐外的石驽石江应声而入,他们看见熊渠下半身鲜红一片,两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看着子玉。

    “杀了他!”熊渠脸色惨白,哆嗦着说道,两人抽出佩剑,上前围攻子玉,可他们哪里是子玉的对手,几招之间,便被子玉踢翻在地,动弹不得。

    “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王室宗亲……世子渊和我最为交好……你这么做……是会被诛九族的……”熊渠脸色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弱,他痛得近乎昏厥。

    “都快死了,话还挺多。”子玉蹲在他面前,脸上全是冰寒的杀意,“我可以救你不死,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自己去找公子玦请罪,然后当众负荆谢罪。”

    熊渠:“……”

    “你想让我被当众羞辱,做梦吧,我熊渠这辈子,只有在军营里才有一点尊严,我不可能把最后这点尊严也踩碎,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要陪死,你家里所有人也都要陪死,但是只要你救我,我可以饶过你的九族。”

    “哼~”子玉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的九族啊,可能比我还可怕百倍,到时候就不是你饶不饶的问题,而是他们饶不饶你。”

    熊渠一下就愣了,直直盯着子玉看,子玉凑近到他耳边说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罪,还是死在这里?”

    熊渠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像是没有温度的深渊寒潭,让人怀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熊渠低头笑了起来:“负荆谢罪,我有什么罪,那些士兵死了吗,还是残了吗,不过是牺牲一下身体,就能换来他们做梦也梦不到的东西,我有什么罪?他们本就是乡野贱民,理应为贵族献出自己的一切,你这么好的功夫,想必也是氏族子弟,你扪心自问,你所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这些贱民一年到头忙死累活上供的,你难道就没罪吗?”

    子玉先是一愣,随即扯起嘴角讽刺一笑:“我倒是明白了,像你们这种无耻之人,总有一套无耻的歪理支撑着,不然怎么能心安理得做这么多缺德事……看来让你负荆请罪是我天真了,你还是重新做人比较好。”

    子玉捂住了他的眼,熊渠挣扎着想跑,子玉直接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按在胸前,手中刀没入脖颈,血如泉涌,喷溅了整个营帐。

    “杀……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有士兵作乱,杀了千夫长!”

    石驽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大声嚎叫,他一路朝公子玦的营帐跑去。

    石江则吓得瘫在原地,抖如筛糠,像看鬼一样看着子玉。

    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军营里杀了熊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这个人真的就是个鬼,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很快,重重士兵围满了营帐,公子玦的随从掀开帐门闯了进来,子玉浑身是血,单腿撑着手臂,坐在床榻边,面色冷淡地看着进来的人。

    两个随从拔剑以对,公子玦随后进来,他站在营帐门口,看见坐在床榻边的血人,整个人面色一变。

    “主帅,就是他,就是他杀了千夫长熊渠,他要叛乱!”石驽声泪俱下指着子玉说。

    子玉看见公子玦,便站起身,他往前一步,两个随从警惕的往后一步。

    “站那别动!”

    子玉却没有理会,他又走了几步,一直到公子玦面前十步时,郑重跪下,抱拳道:“新兵子玉,被千夫长熊渠所辱,为了自保误杀熊渠,请主帅定夺。”

    此言一出,四下愕然。

    有些是不知道熊渠的所作所为,因此听了这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有些是早已知道熊渠胡作非为很多年,但没想到他竟然会被一个新兵反杀,所以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公子玦看了熊渠的尸首一眼,冷静的命令道:“带上熊渠的尸首,绑了子玉,随我去营帐,其余人各自回去训练,今日之事莫要议论,否则军法处置。”

    随从方才反应过来:“是,属下遵命!”

    ……

    公子玦的营帐很大,十个侍卫分列两旁,严正以待。

    子玉身上的血都凝固了,公子玦让人给他擦拭了一下,好歹脸上是干净了。

    熊渠的尸首躺在木架上,被放在子玉旁边,验尸的医师回禀道:“禀告主帅,熊渠身上共有两处伤,一是体下那一刀,被断了命根,失血过多,二是脖颈那一刀,直接刺穿了命脉,此为致命伤。”

    公子玦点点头,挥挥手,医师告退而出。

    “子玉,你可认罪。”

    “认,两处伤皆是我所为,熊渠是我杀的。”

    公子玦肃然道:“你可知在军营中杀害上级是什么罪?”

    “知道,就地斩首,株连九族。”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子玉回道:“熊渠为非作歹,派手下绑我至他帐中,想要侮辱我,我一时失手才杀了他,并非有意为之,实乃迫不得已。”

    “哼,一时失手。”公子玦讽刺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实力。”

    子玉默然不语。

    “主帅,他撒谎,千夫长没有做过那种事,是他想……想当逃兵,被千夫长发现了,这才杀了千夫长,我作证,我弟弟也可以作证。”

    “对对对,是他想当逃兵,被我们发现了,千夫长问话的时候被他偷袭,这才丢了性命。”

    石驽石江在一旁连连反驳,他们生怕熊渠的罪证坐实,连累自己。

    公子玦看着他们,神色更冷,反问道:“既是逃兵,为何不绑了来见我,要私下审问?”

    “这,是因为主帅军务繁忙,千夫长怕冤枉了人,想要先问清楚才带他来见主帅。”

    公子玦反问子玉:“你有何辩驳的,他们有人证,你却没有。”

    子玉冷笑道:“罪人给自己当人证,也算公道?”

    公子玦怒道:“谁让你擅作主张杀了熊渠,如今死无对证,你还想要什么公道?”

    营帐中一时间陷入了凝滞。

    正在此时,随从走了进来,看公子玦盛怒,谨慎说道:“主帅,有士兵在外求见?他们说……他们想来帮此人作证。”

    公子玦抬头看着外面:“什么?”

    沉默片刻,方才抬手道:“让他进来。”

    随从回道:“不是一个人,来的士兵有二十五个。”

    “什么?”公子玦略微有些惊讶,“他们都要作证?”

    “是,他们说,他们都被熊渠侮辱过,想请主帅支持公道。”

    石驽一听这话,直接没了力气,倒在地上:“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石江伏在他哥身上,放声大哭。

    第68章 第 68 章 你会为了屈云笙杀我吗?……

    “小的名叫虞大, 来自虞地双溪村,从军三年,这三年间被千夫长熊渠凌辱三十二次, 小的也曾告发过他, 却换来一顿毒打, 险些命丧军营,小的万万没想到,我抱着为国赴死的决心从军, 没死在战场上, 却差点死在上级的床榻上。”

    “小的名叫二虎,来自二地蘩叶村,刚刚从军, 昨日被石江打晕后,被千夫长熊渠凌辱,小的家里有妻有女, 都在盼着小的此次回去,能修一个不漏雨的房屋, 小的没想到刚来军营就会受此侮辱,小的虽是贱民, 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的名叫祁有余, 来自祁地南山村,从军两年, 被熊渠凌辱五十次,每一次,小的都会在身上划上一道记号,以提醒自己不忘此仇,小的今日斗胆请问主帅, 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这些一心为国的士兵,难道在你们眼里我们就不是人,没有人的尊严和羞耻心吗?”

    “住口!”随从喝道。

    “让他说!”公子玦抬手制止随从。

    “主帅,若不是今日这个新兵杀了熊渠,我们是万万不敢站出来的,熊渠秽乱军营这么多年,难道你们这些坐在上面的大人是一点也不知道吗,听说熊渠有时候还会和世子渊共同玩乐,我今日就算被砍头也想问一句,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民爱着楚国,楚国却并不爱我们!”

    公子玦整张脸都绷紧了,他目光森冷的看着跪在下面的所有人,一只手紧紧握着,指甲陷入手掌,渗出一点潮湿。

    “行了,事情缘由我都知道了,你们先退下,本帅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众人齐齐磕头告退,子玉正要起身,公子玦叫住了他:“子玉,你留下,本帅还有话要问你。”

    子玉凝滞一瞬,继续保持跪立的姿势。

    “侍卫也全都退出去,本帅有话要跟他单独说。”

    “可是,主帅……”随从话还没说完,却被公子玦打断了:“这是军令!”

    随从只好听令退出。

    所有人都离开后,营帐中只剩公子玦和子玉二人,公子玦坐在上方,一言不发,子玉眉目低垂,看着地上,神情却淡漠如常。

    公子玦一直没说话,只是居于上位静静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子玉,像是要透过那层躯壳看透他一般。

    空气中有股无言的焦灼和沉闷。

    良久,公子玦才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杀你?”

    子玉回道:“知道。”

    而后抬头看着他:“因为你在想,我为何会出现在王军新兵营里,是不是大王和令尹大人提前安排好的?”

    公子玦沉默无声,他看着眼前的子玉,这个少年长了一张清秀澄澈的脸,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冰寒如深渊的眼睛,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却反过来被他看得透透的。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适。

    “那你是父王和令尹大人安排进来的吗?”

    子玉抬头直视他的双眼,目光锐利无双:“你觉得呢?”

    语气中带着一抹挑衅的意味。

    “你!”公子玦的怒气一下涌到天灵盖,他一把掀翻桌案,站了起来。

    帐外随从立马拔剑跑了进来。

    “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公子玦怒喝道。

    随从慌张退出,公子玦快步走到子玉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道很大,子玉青筋暴出,满脸通红,却还是用方才的目光看着他,寸步不让。

    “我可以假装不知道此事,杀了你,然后向父王请罪,你以为你有令尹大人做靠山,我就不敢杀你!”

    “对。”子玉像是看透了他一般,“你不会,咳咳,杀了我,你也,完了。”

    公子玦听了这话,手上劲道一松,看着子玉问:“什么叫我完了,我可是父王的儿子,楚国的公子,杀你一个违反军纪的新兵,就连莫氏也无话可说。”

    “和莫氏无关,而是你杀了我,你就失去了一颗,可以打压世子渊的棋子,你会吗,你会为了屈云笙杀我吗?”

    公子玦听见最后一句话,手上的力道完全松了,子玉锐利的眼神中含有一丝讥讽的笑意,他把他看得透透的,这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方才想杀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告诉你王令,而是因为你觉得杀了我,屈云笙就会再次回到你身边,对吗?”

    “可是我是你对付世子渊的一次绝佳机会,我是莫昱将军之后,只有我说的话,那些朝中重臣才会重视,况且我身负王令,你确定你要杀我,你真的会为了屈云笙杀我?”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给你选择。”

    子玉闭上眼睛,引颈受戮,等着公子玦做决定,公子玦手指颤抖,挣扎片刻后,陡然泄力,瘫坐在地上。

    子玉睁开眼睛,冷笑一声:“看来,屈云笙也没那么重要,比起王位,他的分量还是轻了。”

    公子玦含怒看他:“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可怕,云笙到底看上你什么,为何他要为了你离开我?”

    子玉无言以对,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公子玦发癫。

    “我以前一直不懂,一直都想会会你,可今日见了,我反而为云笙担心,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他竟然就为了你当众违背氏族规矩,还被屈氏放逐,以前的云笙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可是屈氏最闪耀的那颗明珠,是你毁了他,你到底想从他身上谋划些什么,竟然害他沦落到如此地步?”

    公子玦双目赤红,抓着子玉的衣襟,好像要吃人。

    “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就是你的想法?”子玉哼道,“所以你心里装的到底是屈云笙,还是屈氏那颗高高在上的明珠!”

    “你!”

    子玉打开他的手,说道:“以前的屈云笙,已经为你殉情死了,如今的他,早就变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不要用你的想法揣测我,我可没你那么多算计。”

    末了,子玉由衷补充一句:“不过你这种人,倒挺适合做帝王。”

    公子玦无言以对,子玉不想再继续听他那些又酸又苦的废话,转身要走。

    公子玦却坐在地上平静说道:“我和他,曾经在月下互表心意。”

    子玉脚步停下,双手紧握。

    “我们曾牵过手,搂过腰,亲过,抱过,还有过肌肤之亲。”

    子玉扭头看他,万年冰寒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丛火苗。

    “他是我的,你抢不走,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屈云笙只能是我的。今日我便告诉你一句话,不管我算计什么,哪怕我算计整个天下,最后我的算计也只是他。你和他之间最好清白,否则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哪怕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一定要他的人和我同生共死,同葬一穴……”

    子玉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有病”,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公子玦看着他的背影,强忍着杀意,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偏执中。

    ……

    宋国盂地,会盟场所已被布置妥当,牛首被放置于祭台之上,只等祭天仪式后,手执牛耳者便被尊为新任霸主。

    宋公穿着他那身华丽的新衣裳,忙着招呼客人。

    陈,蔡,晋,曹,齐,鲁,卫。

    七国国君均已到达,随之而来的,还有国君夫人和诸侯公子。

    年轻公子们射箭投壶,玩得不亦乐乎,七国国君则在祭台之下的宴席上,推杯换盏。

    “鲁公风采依旧啊。”

    “比不上卫伯保养有道。”

    “齐侯这么年轻,真是羡煞我等。”

    “话不能这么说,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有私怨的开始谈私怨,有公仇的开始聊公仇,席面越说越激烈,好几次都差点要打起来,都被宋公这个和事佬安抚了。

    宋公安抚的身心俱疲,连连擦汗,时不时看看诸侯过来的那条道,想着楚王怎么还不现身。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远方的路上传来马蹄声,探子率先来报:“禀告国君,楚子来了。”

    “可有带兵?”

    “没有,只带了三十个侍卫。”

    “哈哈,寡人就说木弋大夫多虑了,楚国偏远,楚子多带点侍卫防身很正常,快去迎接。”

    “得令!”

    方才还热火朝天的席面一下就安静了。

    上次见楚王,还是上任霸主齐桓公率领诸侯大军南下攻楚,大军在汉水之北停了下来,楚国派遣使者谈和,最后诸侯和楚王达成协议,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南北大战。

    那次的战争谁也没敢动手,所以中原诸侯并不知道楚国的真实国力,只知道这是个不断扩张的蛮夷国家,可恶也可怕。

    “楚子到!”通报声传来,楚王裹挟着一路沙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坐着的诸侯除东道主宋公外,无一人起身,都警惕地看着这个势头正旺的一代雄主。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长相极俊美的年轻男子,他紧跟在楚王之后,寸步不离,其余侍卫则被拦在了外面等候。

    在场诸君都束发戴冠,可楚王和他身后的侍卫却并未束发,一看见那头发,诸侯们纷纷交换了一下眼神,露出鄙夷的神色。

    “楚君来啦,寡人特备了沐浴更衣之地,请楚君挪步。”宋公笑盈盈说道。

    本来楚国按照分封的爵位,应该被称呼为楚子,此乃爵位中最低一等,但楚国先祖早已自立为王,因此宋公特地称呼其为楚君,以免大家尴尬。

    “也可,云笙,你随本王一道,不知宋公是否备有多余的衣物。”

    楚王一说完“本王”二字,在场诸侯又是一顿白眼,楚王视若无睹,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

    “自然是备了,今日诸侯公子来的不少,游猎过后都要沐浴更衣,因此寡人备了不少常服,还有缝官恭候改衣,只是不知这位小公子是楚君的哪位公子?之前从未见过,长得可真是……天人之姿,哈哈,像极了楚君。”

    楚王哼笑一声,摆摆手:“不是本王儿子,只是个氏族子弟,随本王出来长长见识。”

    “哦,原来是寡人冒昧了,这边请。”

    楚王和随从走了,其他诸侯纷纷炸裂开花。

    “我们都在这儿,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称呼自己为楚王,我呸,这你们都能忍?我可忍不了!”

    “卫伯,消消气,你看宋公说什么了吗,今日东道主可是宋公,他要是承认楚子为王,那他又该把自己置于何地,我们且看着吧,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听着这些老狐狸你一言,我一语,齐国国君默默喝酒,不参与任何讨论,他年纪尚小,刚被宋公扶持坐上齐侯之位,却处处受宋国挟制,今日这滩浑水,他并不打算趟。

    第69章 第 69 章 那这个君子之道还真是霸……

    我和楚王被宋国仆人带着, 去了一间雅室沐浴更衣,一路风尘被洗刷干净,我顿时觉得身心松快。

    人就是这么奇怪, 一路行来我都有些紧绷, 知道这趟是跳火坑的炮灰之旅, 心情想阳光明媚也很难,但真到了这里,我反倒轻松了, 此处洋溢着一种忙碌和喜悦感, 好像宋公下一刻真的就要成中原霸主了。

    所以浴室是极好的,水里甚至加了花瓣,换上的便服也是极好的, 中原服饰比楚国的繁杂端庄一些,虽没那么飘逸,穿上后倒别有一番庄重之风, 一旁十个缝官趁我们洗刷时赶紧改衣,待我们洗好后换上, 正好合身。

    “楚君,按中原礼仪, 君子当束发。”身旁等候的一个女官温和说道。

    我以为楚王要借机发作一番, 谁知他没有,反而饶有兴致。

    “那就束发吧, 本王也试试你们中原的装束,云笙,你也束。”

    我笑道:“好!微臣遵命。”

    要不说还得是征战四方的王呢,他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真的像是来参加宴会的客人一般, 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反倒衬得老子有些拘谨。

    我们都穿戴整齐后,又被领着往宴席处走,期间经过一处开阔的走廊时,楚王突然停了下来,此地下方有一个很大的围场,围场中许多年轻公子正在射猎一头野猪,野猪壮硕凶猛,极难对付,我们驻足这一会儿,便有一个公子被野猪撞翻在地,被侍卫赶紧救了出去。

    楚王轻笑一声,没说什么,便跟着宋国仆人回到了宴席处。

    宴席地处高台,看围场更加清晰,那些诸侯国君都站在了高台边缘,紧张的看着下面,为各自带来的公子王孙加油助威。

    “国君,楚君回来了。”

    众人转头看来,眼神中皆有异色,宋公笑得合不拢嘴:“楚君换洗一番,愈加神采飞扬啊哈哈。”

    楚王扯起嘴唇微微一笑,并没接话,反而走到高台边,问道:“看什么呢,这么热闹?本王也瞧瞧。”

    没人答话,宋公赶紧解释道:“哦,这是我们中原会盟的助兴比试,诸侯国各出一位公子,进入围场,围猎一物,这头野猪是前日刚得的,凶猛非常,且皮糙肉厚,很难射杀,倒是极佳的猎物。”

    “哦,这倒有趣。”

    楚王一说完,一个最老的诸侯便讽刺道:“骑射属君子六艺,怎么,楚子也有兴趣?”

    另一个赶紧附和道:“可不,难道楚子在蛮荒之地久了,也想沐浴君子之风?”

    两声楚子,把楚王整张脸都说愣了,不过只愣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其余诸侯纷纷冷笑,眼神中的都是不加掩饰的蔑视。

    我不知道楚王是怎么想的,但老子却被这赤裸裸的歧视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山林野人,一不小心闯入了文明社会,被一群人像看猴一样审视着,眼神全是高高在上的藐视。

    就像我们长的不是人脸,架的不是人骨,流的不是人血一般。

    我是第一次这么直观而全面的体会到整个中原对楚国的恶。

    不错,就是恶,毫无缘由的,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恶。

    楚王拍拍我的肩,目光锋利,嘴角却带笑:“君子的箭,似乎不太瞄的准,云笙,去让他们见识一下蛮夷的箭!”

    “是!”我抱拳告退,下台时目视其他侍卫,示意他们一定要守护楚王安危,如今我是这群人的头子,他们皆听我号令。

    下台之后,一人牵来马匹,不算好马,又矮又瘦,但好在还能跑。

    我捆绑好裤脚衣袖,背上弓箭,骑马闯入了围场之中。

    “楚国屈云笙,加入围猎!”

    随着仆从一声长呼,其他公子纷纷停马看我,眼神中全是警惕和敌意。

    我才懒得和他们打招呼,径直骑马冲向野猪,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打马过来,围在我四周。

    不得不说,那野猪跑得真快,而且它处于应激状态,十分狂躁,獠牙高张,像是要做殊死搏斗。

    我这匹马先天不足,跑的没其他人快,我只能观察野猪的路线去截近路,就在我找到一个机会快要靠近野猪,正在拉弓引箭之时,突然,老子的马猝不及防往前一扑,直接将我连人带箭甩下了马。

    好在老子反应极快,顺势一滚,单膝跪地,用手撑着身体,万幸没有受伤,可是抬头看那匹马的时候却怔住了。

    它中箭了,正倒在地上痛苦呻/吟,马肚上的血流汩汩往下,眼睛还在渗泪。

    “哎呀,不好意思了,一时失手射偏了。”一个男子在马背上笑道,样子很是得意。

    其他人也咧嘴笑着。

    “你们楚国人第一次参加这种骑射比试吧,射偏很正常,只能算你倒霉,下次注意点就行。”说完,那人勒紧缰绳,转身要走。

    可我能让他走?

    一箭倏出,他惊了一下,以为我要射他,可是那箭却落到了他的身后,身后野猪臀部吃痛,惊嚎一声,径直冲向了最前方的马。

    那男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野猪撞翻在地,在地上滚了几滚,野猪也是发了狂,见他落地,直接竖起獠牙冲了过去,其他人想要救他却来不及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野猪在他身上撞出了两个血窟窿。

    还好不是什么紧要部位,死不了,外面的侍卫赶紧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你做什么,想杀了姬和吗?”剩下的几人骑上马围住了我,厉声质问道。

    我冷淡地看着他们:“好笑,我射的是野猪,又不是他,何出此问?”

    “蛮夷,你们楚蛮嗜杀成性,方才姬和失手伤你的马,你就想要他的命,你们楚人当真是一群睚眦必报的小人,有何脸面来参加我们的君子骑射。”

    我真的快听吐了。

    “你们的君子之道,就是他可以失手伤我,我却不能失手伤他,对吧?那这个君子之道还真是霸道,我蛮夷之邦都没有这样让人作呕的道。”

    “你休要狡辩,你也配谈君子之道,你都没马了,快滚吧,休要妨碍我们围猎。”

    “呸,今日真是晦气,怎么会遇到楚人。”

    我浑身的血一瞬间就凉了,冷声道:“谁说我没马了,这不是有五匹吗?”

    “啊?”

    对面还没愣过神来,我快步上前勒住缰绳,对方扯住缰绳,一脚踢来,我立马用弓套住了他的脚,旋了一圈,那马受惊前蹄跳起,我用力一拉,那人便摔下了马,我勒住缰绳飞身上马,伏身往下,从那人腿上扯下弓,飞快冲向那头正在发疯逃窜的野猪。

    搭弓,引箭,瞄准,射!

    一箭飞出,正中眼睛,野猪尖唳着朝我冲来,我的第二支箭早已架好。

    “咻”的一声,那箭穿透了野猪的头,野猪应声而倒,抽搐不止。

    其他几个公子还愣在原地,惊讶地看着这边。

    “死……死了?”

    “头是最坚硬的部位,怎么会?”

    侍卫跑进来,查看野猪,大声通报道:“楚国屈云笙,胜~~~”

    声音洪亮,尾音也长,我抬头看向高台,虽然看不出楚王的神情,但看见他挺直的腰背,想必此刻心情不错。

    “微臣屈云笙,幸不辱命。”我轻声道。

    ……

    围猎结束之后,我便返回高台,又被领去洗刷一番后,方才返回宴席。

    这时各个诸侯都回了席位,脸上各种颜色开花,好不热闹。

    “云笙辛苦了,一会儿野猪烤好了,你先吃。”楚王果然心情大好。

    我虽然知道方才那个人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在场面间还是得问一问。

    “方才那个公子,姬和,怎么样了?”

    对面那个最老的诸侯酒杯一拍,满脸怨怒地看着我:“你居然还有脸问,所幸姬和伤的不重,若我儿今日有什么闪失,我卫国定会向你的国君要你这颗项上人头!”

    原来这老头是卫国国君。

    “卫伯,你息怒,这位楚国小郎君也是第一次参加我中原围猎,不熟悉规矩,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所幸姬和没事,莫要伤了和气。”宋公赶紧圆场道。

    “哼!”在一旁一直不言语的齐侯竟在此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不熟悉规矩,难道姬和也不熟悉,方才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姬和的箭就是对准这小郎君的马射的,和那野猪可差了一条黄河!卫伯要责问,怎么单单略过此事不提?”

    这一下,那是相当尴尬,也相当精彩。

    我眼睁睁看着其他诸侯的脸都木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齐侯,就连宋公夹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好似被人点了穴。

    老子憋笑憋的相当辛苦。

    之前薳东杨就说过,他提前到齐侯那里嘤嘤嗡嗡了几句,看来那几句分量不轻啊,竟然让这个刚刚即位根基未稳的年轻国君,敢当众拆诸侯的台!

    “哧”的一声,楚王轻笑出声。

    “看来你们的君子之道,暂时还没统一,什么时候统一了知会本王一声,本王也好沐浴沐浴君子之风。”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到底是没出声,险险维持住了那岌岌可危的仪态。

    第70章 第 70 章 不愧是一张嘴能敌三军的……

    “齐侯, 你怎么回事?”齐侯边上的一个中年国君低声问道。

    “曹伯,寡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齐侯面无表情回道。

    宋公放下筷子,尴尬一笑:“齐侯今日当真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啊。”

    另一国君冷笑道:“难不成齐侯收了楚国什么好处, 今日竟帮着这些南蛮说话。想当年, 你父亲桓公,可是集齐天下之兵南下攻楚,那是何等威风, 何等慷慨, 这才过了多少年,飞龙的儿子竟然变成了滚地虫,可悲啊可悲~”

    卫伯眉毛倒竖, 站起身怒骂道:“齐侯,现在受伤的是我儿子姬和!若是他日你儿子死在楚人手里,是不是也要我们帮着这帮南蛮子说话啊!”

    齐侯冷眼瞥他:“寡人尚未娶妻, 哪来的儿子?”

    “你!”卫伯一下砸了酒杯,看着低头忍笑的我和楚王, 更加恼怒:“你们这帮茹毛饮血的南蛮子,到底用了什么贿赂让齐国倒戈, 寡人今日就告诉你们, 不管你们用什么龌龊的手段收买这些没骨头的中原诸侯,你们也永远踏不进中原半步!当年齐小白能将你们堵在汉水南岸, 今日哪怕没有他齐国,我们其他诸侯国也断不会让你们的脏脚踏过汉水半步,你今日来参加宋公的会盟,也只是自取其辱。”

    “不错,你以为你换了衣裳束了头发, 就能掩盖你那身蛮夷味儿,当真是臭不可闻哈哈……你楚国从自立为王开始,就不会再被我中原诸侯所接纳,孤劝你还是躲在南边别出来,在那些南方小国面前扬武扬威就可以了,别到中原瞎晃,像只苍蝇,惹人恶心。”

    楚王听了这话,面色冷峻,直直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按此情形,应当我出来替他硬刚这些诸侯王才是,但是可惜我连对方是哪个国家的君都不知道,况且这帮人根本不是在讲道理,更像是泼妇骂街,只管羞辱恶心对方,老子一时之间还真是不知从何反击。

    可是让楚王亲自下场骂,更不合适,对面有好几张嘴,楚王也不像是能放得下身段骂群架的人。

    正在此时,门外侍卫通报:“楚国薳东杨到~”

    天降救星!

    我双目放光看着一脸怡然走进来的薳东杨,简直想要冲上去抱着他。

    “大王,微臣姗姗来迟,还请恕罪。”薳东杨率先向楚王行礼。

    “免礼,怎么来的这般迟?”

    薳东杨回道:“只因来的路上坑洼太多,车轮陷入,因此迟了。”

    说完,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眼神中皆是狡黠的笑意。

    又转头看着对面那个说楚王像苍蝇的诸侯,玩笑道:“蔡伯,贵国的国道该修整修整了,我来的时候借道贵国,当真是三步一坑,五步一洼,目及之处,满眼萧条,倘若贵国国库紧张,不妨先向我楚国借,以后用你们两座城来还,如何?”

    “你……何敢在此大放厥词。”

    薳东杨挑挑眉:“我一片好意,怎就成了厥词?怎么,难道贵国前段时间向鲁商借钱,已经借到了?那我今日还真是多此一问。”

    “借钱?”其他人小声议论着,纷纷看向蔡伯,蔡伯一下脸红脖子粗,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堂堂一国,如何会向商贾借钱。”

    说完,却把脸撇向一边,不敢目视薳东杨。

    薳东杨轻笑一声,看着卫伯说道:“卫伯,方才我在外面,听到你一口一句蛮夷,我就想不通了,一个敢筑台纳媳之人,怎好意思称呼他人为蛮夷?”

    只这一句,方才还气势正旺的老头瞬间僵了,直勾勾看着薳东杨,整个人都不动了。

    “什么筑台纳媳,你胡说,那婚约本就是我卫国和齐国定下的……”

    “对,定的是你儿姬漾和齐公主姜姝,回来却成了你和姜姝。可怜姬漾啊,好好的妻子怎么出访一趟回来就没了,还变成了自己父亲的后妃……更可怜的是那齐国姜姝,好好一朵海棠花,却被一枝梨花整日压着,卫伯,你都快黄土没顶了,不觉得力不从心吗?”

    此话一出,方才还竖着耳朵听热闹的诸侯纷纷大笑出声。

    薳东杨这厮,嘴真毒~

    卫伯气的快撅过去了,抖着手指正要再骂,薳东杨压根不给他机会:“你们中原的礼仪可真怪,老子可以随抢儿子的妻,哥哥可以随便上妹妹的榻,臣子可以随便砍国君头,诸侯可以随便射天子的车,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王,我们楚人常常被称为蛮夷,微臣觉得比起这些人,我们根本名不副实,要不然就把蛮夷称号让给他们算了,日后请他们到楚国重新学学礼义廉耻。”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这些话里应该把好多诸侯都骂了,所以方才还在笑卫伯的人纷纷收敛了笑容,不敢再言。

    楚王哼笑道:“原来你们中原诸侯这么无拘,倒显得本王有些迂腐拘谨了,怎么,难道这些都是周礼的内容,所以你们才这么开放无束。”

    宋公见状,赶紧开始打起了哈哈:“薳大夫远道而来,想必风尘仆仆,来人,快伺候沐浴更衣。”

    薳东杨这才向此次的东道主宋公行礼:“宋公,有劳了。”

    薳东杨对我眨了眨眼睛,一脸得意的离开了,我心里暗笑,虽然平日里总觉得这小子牙尖嘴利,不好消受,但他这张嘴若是对着敌人,那是相当舒爽的。

    不愧是一张嘴能敌三军的薳大夫,我今日真的是心服口服。

    ……

    夜晚,北风啸,篝火起,宋公要登台执牛耳了。

    但登台之前,他告诉众人,他有一个特别助兴节目要献给大家。

    随着他拍掌几下,一行女乐缓缓从台下走来。

    “哈哈,寡人新妃兰姬,极擅琴弦,今日由她奏乐,更添壮志。”

    所有人都往台下看,当被侍女围在中间的女子缓缓上台时,所有人都惊了。

    我和薳东杨更惊。

    不过他们惊的是该女子的美貌,而我和薳东杨惊的是——此女子竟然是秋兰!

    她不是嫁给了那个鲁国盐商吗,怎么会此处,还成了宋公的新妃?

    我转头看薳东杨,见他一脸冷肃,好像整个都僵了。

    秋兰,不对,应该是奚和,当她走上来时视线一直看着地面,面沉似水,不见半点波澜。

    “妾兰姬,参见国君。”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冰凉,却少了当日的锋芒。

    “好,今日寡人会诸侯,执牛耳,你就为我们弹奏一曲壮怀激志的雅乐,如何?”

    秋兰拜道:“妾愿为国君效劳。”

    说完,便和其他女乐坐在原本的祭师旁边,开始奏乐。

    还是那么技艺无双,一曲惊人。众人纷纷被秋兰的曲子吸引,北风呼啸的高台瞬间裹挟在一种壮丽昂扬的情绪中,让人很想拔剑飞舞,策马前驱。

    “真是绝妙啊~”

    “听此一曲,当三月不识肉味。”

    “宋公哪里得了这么个才貌双绝的佳人?”

    “谁知道呢,听说是有人进献的……”

    我和薳东杨听着周围的闲言碎语,都默不作声,眼前的秋兰和当日的她好像已经换了个人,如果说当日的她,我更愿意叫她本名奚和,那今日的她,我会情不自禁叫她秋兰。

    祭师开始神神叨叨跳起来,嘴里念叨着古老的诗赋,有了秋兰曲声的加持,这个仪式感觉正式肃穆了不少。

    可是我来不及思考更多关于秋兰的事了,就在宋公拿起刀,将要割牛耳之时,楚王向我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我当即抽出袖中小刀,朝宋公冲了过去。

    宋公的侍卫率先反应过来,想要拦下我,但他们并非武艺高强之人,只是一般兵卒,我一手一个,干脆利落的解决了。

    有时候我都震惊自己的改变,刚来时一听见打仗便吓得双腿发软,如今脑子还没来得及想,身体就已经使出致命的杀招,且心平如镜,毫无波澜。

    我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还是不好,但如果有得选,我希望自己还是那个一听到打仗便双腿发软的怂货楚天和,而不是如今这个奉命杀人却毫无波澜的贵族子弟屈云笙。

    可人生,有得选吗?

    在众人还在惊愕中没回过来神之际,宋公的脖子已经在我的刀尖之下,他使劲挣扎,但力气不如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的束缚,我大声喝道:“罪人宋公,现已被缚,尔等放下兵器,否则……”说完,我刀尖往里一送,宋公脖颈出血,尖叫出声。

    “放下兵器,快放下!”

    侍卫们赶紧放下兵器。

    “护送大王先行一步。”随着我一声令下,其余二十九名侍卫快速跑到高台楼梯上,组成人墙护送楚王。

    “你,你,你们要干什么?”卫伯吓得站不稳,怒骂道,“一群南蛮子,难道你们要杀宋公不成?”

    “诸侯会盟,还从未有过劫杀一国国君的丑事,你们楚人简直是野人,一点礼数也不讲。”曹伯骂道。

    “站住,不准走!”晋公喝道。

    楚王止住脚步,转头看他们,冷笑道:“我乃蛮夷,不知礼数,你们想要回宋公,明日到本王的营帐前听听他的罪状,再来找本王要人。”

    说完,楚王便扯下头冠甩在地上,披散头发昂然而去。

    我则劫持宋公面朝众人,慢慢往下退。

    秋兰也站起了身,直勾勾看着我,她眼神中全是震惊和诧异,没想到我和她再次相遇,竟是这样的场景。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诡异和可笑。

    “国君,蹲下!”一个老者的声音划破长空,透风而来。

    宋公赶紧往下蹲,我得到的命令是生擒他,绝不能让他死,所以也只能由着他蹲下,就在那一瞬间,一支利箭刺破狂风,朝我面门直射而来,我双手控着宋公,根本无法反击,一道人影在我面前闪过,随即倒在了地上。

    我认得他,是屈氏的人。

    “公子,快走!”他对我说完这句话,便口吐鲜血闭上了眼。

    我心里一紧,拽着宋公往下走,一道道利箭接连射来,其他人在我身边组成了人盾,帮我挡住了漫天箭雨。

    我发现比起我,好像这些宋人更不在乎他们国君的生死,所有目标都对准我来,老子一边自保,一边还要保宋公的命。

    终于走下了高台,我敲晕宋公拖上了马车,和剩下的几人坐着战车飞驰而去,高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我悲凉的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一打马鞭,朝楚国营帐奔驰。

    “公子,撑住!”一个年轻护卫撑住了我。

    我嘴里满是腥甜,虽然竭力强压那股干呕,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大口血喷涌而出。

    背后那一箭好像扎透了肺,让我难以呼吸。

    原来死亡的感觉,这么漫长,这么痛苦……

    在我昏迷之前,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人,漫天风雪中他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梅花树下,问我此行可好。

    我回他道:“好。”

    他展颜一笑,幽寒的双眸里,像融了满天的雪,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