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他很想知道眼前的子玉到……

    盂地的议会堂, 所有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脚不沾地,走个不停。

    “木弋大夫呢?他怎么还不来?”

    “派人去了, 说在吃烤牛耳。”

    “烤牛耳?”

    “对, 正是昨日高台上国君没割下的那只牛耳。”

    “什么!都什么时候了, 他怎么还吃得下去,再去请!”

    传令官来来去去,终于在日中时分, 请来了木弋大夫。

    两人搀扶着木弋大夫往里走, 众人见了,急忙行礼,待木弋大夫坐定, 其余人纷纷问道:“木弋大夫,相国大人,眼下可如何是好啊?”

    木弋不急不徐问道:“你们从昨夜商量到现在, 商量出什么了?我听听。”

    “即刻召集三军,将国君抢回来。”

    “请其他国君出兵, 南下攻楚。”

    木弋听着一个个提议,满脸木然, 最后他问其中一人道:“朝大夫, 那些诸侯动向如何?”

    “他们一大早就聚在楚子营帐前,辱骂声讨, 但都没什么用,现下除了卫伯,曹伯和蔡伯,其他国君已经走了。”

    “你们可有派人阻拦?”

    “派了,齐侯说国内不稳, 要先回去稳定国内局势,晋公说北戎活动频繁,他要回去召集军马北上抗戎,鲁公向来是那一套,让我们和楚子好好讲道理,用仁义道德感化他们,剩下的陈侯,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只有曹蔡卫三国国君仍在。”

    木弋冷哼一声:“你们方才说什么,请其他国家出兵?南下攻楚?如今国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劫持了,这几个大国,有谁说要管了?我看都巴不得楚国和宋国打起来,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吧。”

    “那怎么办,趁楚国人少,我们赶紧点齐兵马去抢吧,那楚国地处偏远,这次来宋国不过带了二三十个侍卫,昨夜差不多死了七八成,难道我们还怕他们区区几个人不成?”

    正在此时,一个浑身带血的探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木弋大夫,那些楚兵果然从郑宋交界的尧山倾巢而出,目测至少有两万兵马,我们派出去的探子除了我,其余都被楚兵射杀了,他们行军极快,可能今晚就能到达盂地。”

    “啊!怎么会?”

    这一下,满屋子的大臣都陷入了惊愕无措中,更加忧心如焚,仿佛下一刻楚国的铁蹄就要踏平盂地,直捣国都。

    “我就说,楚子这么大胆,必有后招,原来是和郑国勾结了。”

    “这郑国,简直可恶,妄为中原大国。”

    “他们难不成想攻宋不成?”

    木弋大夫毫不惊讶,面沉似水,漠然地盯着大厅里乱成一锅粥的大臣。

    楚国一向只在江汉平原扩张领土,上次想要染指中原,直接被霸主齐小白挡了回去,所以中原大国和楚国还没有直接交战的经验,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而且楚国的作战方式不像中原,中原的战争往往点到即止,都是周天下分封的国家,不会真的想要吞灭对方,而楚国从五十里的弹丸之地扩展到如今五千里的辽阔疆域,靠的就是吞并。

    谁也不想招惹这群蛮夷,就连齐小白当年也只是陈兵汉水,逼楚国议和。

    偏偏这个蠢猪似的国君,竟然亲自引狼入室,还妄图借楚国的势来称霸中原。

    “蠢货啊,蠢货。”木弋痛心疾首道,“我早就跟这个蠢货说了,想当霸主,他还差得远,偏偏自以为是,以为执了牛耳就是霸主了?如今牛耳在我肚子里,难道我木弋就是新的中原霸主?”

    其他人听了,纷纷唉声叹气道:“相国大人啊,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快想办法救救国君,救救宋国啊。”

    木弋哼了一声:“国君用不着救,难道你们昨夜没看明白,那楚国的劫持者用自己的后背帮国君挡了致命一箭,他们根本就不会让国君死,如果国君真死了,楚国的麻烦可就大了,到那时就不是我们请诸侯国发兵,而是诸侯国求着我们带兵攻楚。”

    其他人一听,似乎清醒了一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安静了。

    “对啊,若国君真的被楚国杀了,那他们就是中原公敌了,哪个诸侯不怕被楚国莫名其妙劫杀了。”

    “那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木弋瞪了他一眼:“让你平日里多看书,你偏偏只管陪国君走鸡斗狗,所以你二人都蠢钝如猪。”

    被骂的人低下头,整张脸都红了。

    木弋接着道:“齐小白死后,整个中原乱成一锅粥,谁都想当霸主,但谁也当不了这个霸主,这是楚子最好的机会,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半辈子,能让给咱们国君吗?偏偏国君看不清,非要当这个出头鸟,屡劝不听,才遭此羞辱,我琢磨啊,这楚子这么做,就是想给整个中原一个下马威,让所有诸侯知道,谁敢称霸就是这个下场,他们接下来倒不一定是围攻宋国,应该是想挟持国君逼我们投降纳贡,这样楚国在中原的第一剑,就算亮成了。”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齐齐点头。

    “还得是木弋大夫,看问题看得通透。”

    “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今国君在他们手里,好像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投降议和这一条路走。”

    木弋站起身,双目似火:“谁说没有的,明日楚兵围城,尔等且看我如何退敌。”

    ……

    楚王营帐,楚王和薳东杨正在议事,随从入内通报。

    “禀告大王,公子玦求见。”

    楚王大喜:“好,果然按时赶来了,让他进来。”

    公子玦掀帐入内,拜见楚王。

    “父王,三军已集结在外,正待王令。”

    旁边被绑着蹲在地上的宋公惊道:“三军,怎么会有三军,你们楚国距此千里,怎么一夜之间就调兵过来啦!”

    “难道,你会什么巫术,能调兵遣将于瞬息之间?”

    薳东杨愣了,公子玦也愣了,楚王看着宋公,挑眉道:“宋公啊宋公,有时候本王都觉得你蠢的……有点让人心疼。”

    宋公一脸茫然看着楚王:“狗蛮夷,快放了寡人,否则不管你是三军还是四军,那些中原诸侯都不会放过你的。”

    楚王冷笑道:“那些诸侯今早骂完本王,已经陆续回国了,就连最不想回去的卫伯,一听说他儿子姬漾带兵闯宫,也马不停蹄回去了,中原诸侯还有谁不会放过本王?”

    “你!”宋公终于聪明了一下,“是你们,都是你们设计好的,姬漾闯宫,陈侯驱驱宋兵,就连齐侯也是……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薳东杨回道:“宋公英明,光是这几样,就让在下跑断了腿,我日怕夜怕,就怕宋公你取消这个会盟,还好,宋公果然没让在下失望。”

    “你你你……”宋公指着薳东杨手指直颤,“奸诈小人,无仁无德,你迟早遭报应。”

    薳东杨讽刺一笑:“比不上宋公满口仁义,却不干人事。”

    “你胡说什么!寡人哪一件……”

    “哪一件?你护送齐侯回齐夺位,以扶持之名处处挟制他,妄图将他做为你控制齐国的傀儡,请问,仁在哪里,德在哪里?还有陈国,你宋兵在陈国欺男霸女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一无所知,还是你私心认为陈国不过是你的附属国,理应无条件服从……宋公,你可真是好仁义啊。”

    宋公听了,从脸到脖子红成一片,终于不再出声,低垂眉目。

    公子玦见他消停了,便问道:“父王,是今夜攻城,还是?”

    “不急,明日一早我们再去城外叫阵,你先让三军原地休整,吃饱喝足。”

    “是,儿臣遵命!”公子玦拜完,却不离开,“还有一事,儿臣觉得大战之前,必须要禀告父王。”

    “何事?”

    公子玦看了宋公一眼,楚王便让侍卫守好宋公,随公子玦走出营帐。

    “父王,军中出了一件大事,有一新兵被千夫长熊渠凌辱,反抗之时失手杀了熊渠,我已命人扣下该新兵,却不知如何处置。”

    楚王皱眉道:“荒唐,无论事出何因,都不该军中杀人,更何况杀的还是一名千夫长,不就地正法还带来干什么?”

    “父王,若是别人,儿臣早已处置了,但这个新兵不是别人,是莫昱将军之后……莫氏子玉,儿臣不知该如何罚?”

    这一下,楚王和薳东杨都变了脸色。

    楚王沉吟片刻,厉声道:“带他到这里见本王,要绑着来!”

    “是!”

    没过多久,子玉双手被捆在后面,在众人的注视中走来。

    跟着他来的,还有二十多名为他作证的士兵。

    子玉跪在楚王面前,面色冷峻,丝毫不乱:“莫氏子玉,参加大王。”

    楚王沉着眼看他:“当初本王答应令尹,要让你在王军中磨砺,你就是这么磨砺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在军营里杀害上级就是诛九族的重罪,难道你觉得如今有莫氏做靠山,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子玉磕头道:“那就请大王赐死子玉,也赐死我身后这些被熊渠凌辱过的人,从此告诉众人,在军营中,尊卑就是一切!哪怕世子渊和熊渠狼狈为奸,秽乱军营,但因为他们地位尊贵,所以反抗者,必须死。”

    楚王被噎了一下,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竟敢攀扯出世子渊,你是怕自己死得太慢,催本王赶紧动手?”

    子玉冷静地看着楚王,脸上根本看不出半点慌乱:“世子渊和熊渠狼狈为奸,军中人尽皆知,后面的,都是人证。如果大王想要包庇世子渊,就请赶快杀了我们,大王你曾对我说过,雏鹰上不了九重天,能翱翔九天的,只有凤凰,这句话,子玉今日原封不动还给你,大王,你想要凤凰跟随你,就要先证明,自己也是一只值得追随的万凤之王。”

    就连见惯形形色色各种人的薳东杨此刻也怔住了,他很想知道眼前的子玉到底是什么品种,每次出场都作的一手好死。

    可是楚王却没发怒,他只是静静看着子玉,目光如冷勾,子玉也静静看着他,仿佛此时此地只有他们君臣二人,再无旁人。

    片晌,楚王说道:“子玉,你很会挑时机,如今大战在即,本王不能动摇三军军心,所以本王不杀你。至于世子渊,回楚之后,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倘若他真的勾结熊渠秽乱军营,本王也一定会让他给众人一个交代。”

    所有士兵齐齐跪拜:“大王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大王。”

    楚王瞥了子玉最后一眼,转身入营帐,子玉看了看公子玦,公子玦心中大喜,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他帮子玉解绑后,便带着那些士兵朝三军驻扎地走去,子玉待众人走后,向薳东杨行礼道:“薳大夫。”

    “何事?”

    “……那个,楚……屈云笙呢?”

    “亏你还能想到他,我以为你一心专营和公子玦的联盟,心里早就没别人了。”

    “我们并未联盟……他呢?”子玉再次问道,“他是大王侍卫,为何不在大王身边?”

    薳东杨这才长叹一口气:“唉,快死了,你去看看吧,也许他熬不过今晚了。”

    子玉方才面对楚王都不见半分畏惧的脸,此刻终于露出了几分恐慌,他顺着薳东杨的指示,朝一个营帐拔腿跑去。

    第72章 第 72 章 一群自找麻烦的疯子

    营帐的军医连连叹气:“唉, 唉,唉……”

    唉了好半天,也没唉出个什么结果, 旁边的小医师看着他的师父, 瘪嘴道:“师父, 这人没救了,你何不直接禀告大王,拖拖拉拉做些无用功, 干什么?”

    军医瞥了他一眼, 低声道:“你懂什么,此人非普通士兵,若是轻而易举死了, 大王一定责备我等没尽力,但若是拖它个几日,大王看我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救不回来, 也就不会怪罪我们什么了。懂么,在王宫中供职, 医术并不是最重要的,你还要学会揣摩人心。”

    小医师豁然开朗, 双眼雪亮, 崇拜地看着他师父:“徒儿受教。”

    话音刚落,帐门就被人一把掀开, 门外的人仿佛携风带雨,飞快走了进来。

    “屈云笙呢?”

    医师师徒都愣了,指了指躺在屏风后的人:“在这里,你是……”

    那人根本不理会,立刻转到屏风后, 蹲在行军床边。

    刚要阻止,又有一人进了营帐。

    “薳大夫有礼。”

    “唔,他是屈云笙师弟,你们先出去吧,在帐外等候,我叫你们时才进来。”

    “是。”医师拜道,又说道,“薳大夫昨晚便守了一夜,今日又应对了一整日各诸侯国君,无论如何,为了楚国,还请今夜务必休息。”

    薳东杨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医师师徒便走出了帐外。

    他转向屏风里,看着子玉正在把脉,眉头紧蹙,满脸冷肃。

    而躺着的人,呼吸微弱,嘴角还残留着渗血的痕迹,脸色苍白,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你会医术?”薳东杨问道。

    “嗯,跟师父四处云游时学过一些。”子玉摸着脉搏,脸色却越来越僵。

    “他还有救吗,军医说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如今只剩最后一口气没断,已无力回天。”说完,薳东杨坐在床脚,看着行军床上的人,叹气道:“我这辈子已经看这个人死两回了,真是受够了,无论是以前那个他,现在现在这个他,都挺会让人悬心。”

    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若他死了,云笙应该永远也回不来了吧。”

    子玉听了这话,转头目视薳东杨,眼眸如冰:“等他死了你再吊唁也不迟,现在麻烦你帮我把医师叫进来,我需要他的用具。”

    薳东杨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出去叫军医进来。

    “薳大夫有何吩咐?”

    “把你的用具都给他。”

    “啊?”

    “啊什么,快!”

    “好好好……”军医赶紧把自己那些治病用具一裹,交给薳东杨。

    薳东杨放到子玉边上,子玉拿起一把细小锋利的刀,对薳东杨道:“你帮我扶着,若是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薳东杨眉头一皱,却还是依言而行。

    军医却突然慌了:“你要做什么,你又不是医师,胡乱治什么,他若是死了,大王问责,该谁担着?”

    “我担着。”子玉压根不看他,将酒水洒在小刀上。

    “不是,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出了很多血,你此时还要动刀,不是让他死的更快,不懂就别乱治……”

    军医想上前抢刀,薳东杨喝道:“他不会,难道你会?若出了事,有我薳东杨担着,你怕什么,还不如闭上嘴,在旁边等着帮忙!”

    军医听了这话,即刻闭上了嘴,斜着眼看子玉在屈云笙胸口上摸下刀位置。

    薳东杨也不确定,轻声问道:“你到底行不行?”

    “不知道,很久之前看师父治过一个中箭的猎人,情况差不多,他胸腔里全是瘀血和废气,要放出来才有可能活命。”

    “什么,放胸腔气血?”军医惊道,“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一刀下去,他可能直接就走了。”

    子玉完全无视军医的大呼小叫,看着薳东杨怀里的人,低声对他道:“你给我撑住!”

    说完,他伸手摸到下刀位置,一刀径直穿了进去,不带半点犹豫,楚天和呛咳出声,一大口血喷溅而出。

    子玉将刀口撑开一条缝隙,刺入一根细长的秆,然后慢慢吮/吸起来。

    一口口淤血从子玉嘴里吐出,到淤血全部被吸出来后,子玉抽出小刀和细秆,按压住屈云笙的胸口,给他抹上了自己随身带的药。

    薳东杨这个旁边者看得是满头大汗,从子玉这番快速果断的行动中,他突然怀疑子玉口中的“学过一些”是不是自己理解的“一些”。

    他伸出手指去探楚天和的鼻息,还好,还有气息,比方才要顺畅强劲的多,看来这条命是险险从黄泉路上拉回来了。

    旁白的军医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子玉。

    “这……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子玉对军医说道,“胸腔里可能还会渗血,今晚很可能会有高热,我写个药方给你,你帮我熬些药来。”

    “好好。”军医很快拿着药方跑了出去。

    薳东杨看着眉头仍然紧锁的子玉,问道:“他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你还担心什么?”

    “没有,”子玉摇头道,“其实这样更危险,倘若他熬不过今晚的高热,可能直接就走了,如不放血用药吊着,反而能拖个三五日。”

    薳东杨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所以你小子并不是完全有把握的。”

    “医术上的事,没有谁可以说自己有把握,说到底都是看命。”

    子玉盯着薳东杨怀里的楚天和,暗暗攥紧了衣裳,他没告诉薳东杨,上次那个猎人最后还是死了,死于高热,死于秋荑的刀。医者被大家看成是救死扶伤的最后希望,但在命这件世间最玄妙的事情上,医者能决定的事很少。

    “你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围城,我来守他。”子玉对薳东杨说。

    “不用,我守着,我这种说客又不作战,有人保护,你这种冲锋陷阵的才应该休息。”

    子玉看着薳东杨的双眼,好像能看透他一般:“是吗,明日难道不是逼迫宋国签订城下之盟吗,真的要打?”

    薳东杨愣住了,这是他和楚王的秘密决议,从未对其他人提过。

    “令尹大人告诉你的?”

    “他只说让我去王军磨练,想清楚自己的路,别的,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是自己猜出来的?”薳东杨饶有兴味说道,“子玉,我从未和你单独聊过,现在时机也不合适,倘若这次凯旋回去,我真想和你单独聊聊,好好结识一下你这个人。”

    子玉却什么也没说,目光一直看着床榻上的人,薳东杨看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好像自己在这里有些许碍眼。

    “那什么,我等看他喝完药再走不迟。”

    “好,随你。”

    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医师端过来,递给子玉。

    “他这药不太好灌,之前灌进去的,几乎吐了个七七八八。”医师说道,“你这方子我看了,下了猛药去凉血,但若是他像之前那样吐出来,估计没什么效果。”

    子玉看着碗里的药,又看着楚天和,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端起那碗药喝了一口,然后俯身向下,慢慢将药渡给了楚天和。

    他渡的极慢极温柔,楚天和没有像之前那样吐出来,喉咙一滚,慢慢咽了进去。

    在一旁站着的薳东杨和医师看的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两个人宛如木雕泥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脚下好像生了铁钉,挪不动半步。

    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就在子玉慢慢渡完最后一口药时,谁也没留意到,屏风后站了一个人。

    他一进来便看见烛火打在屏风上的人影,一个人正俯身向另一个人喂药,喂的极轻极慢,所以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时间很久。

    他不用想也知道喂药的人是谁。

    等所有药喂完,薳东杨才看见了他,扬扬眉,沉声道:“你来了。”

    军医一看,赶紧拜道:“下官拜见公子玦。”

    公子玦挥挥手,医师赶紧往外退了出去。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床榻边,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为何方才不告诉我?”公子玦狠狠盯着薳东杨,咬牙道,“我回军营方才听人说……”

    “告诉你能怎样,你会医术?还是会巫术?”薳东杨回道。

    “你!”

    薳东杨一点也不惯着他:“公子玦,你是此次攻宋的三军首领,责任重大,微臣岂敢乱你军心,若你此次又败了,大王怪罪下来,罪过岂不是我的?”

    公子玦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好转头盯着子玉。

    “你之前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清清白白,这就是你所说的清白!”

    子玉的目光森冷异常,直勾勾盯着公子玦,嘴角浮起一抹凉意。

    “渡个药就不清白?我以前跟着大巫云游时,给不少人渡过药,所以我跟他们都不清白?公子玦,人命攸关,你不问问他能不能活过今晚,却关心我和他清不清白,你对他的这份情也挺有意思,好像这个人生与死都无所谓,只要他的身心只属于你就行。”

    子玉说完,薳东杨倒吸一口凉气,他自诩一张嘴能挡三军,但比起子玉的锋利如刀,直击要害,他真的自愧不如。

    公子玦果然无言反驳,整个人都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好像有一万种想法化作了风刀,从四面八方切割着他。

    甚至连他自己都震惊,子玉说的,好像是真的……

    薳东杨接着道:“三军主帅,你还是快回去吧,上次你就输了,这次再有差错,你觉得自己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大王除了世子渊和你,可还有十个儿子在后面等着。”

    公子玦脸色清白,深深望着子玉身边躺着的人,好像要把他看进自己的眼睛里。

    不知从何时起,他连抱一抱他,和他单独说说话,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仿佛所有人都在指责他,都在质疑他,也包括躺着的那个人。

    难道自己的真心就没人看见?

    “子玉,军有军纪,你跟我一起走。”

    子玉拱手道:“恐怕走不了,他今夜若是有紧急情况,只有我能救他,我的医术师从大巫,你若是真的无所谓他的生死,我便跟你走。”

    公子玦咬紧了牙,狠狠剜了子玉一眼,拂袖离开。

    薳东杨见状,叹叹气:“不知云笙当初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喜欢上这样的人。”

    子玉漠然道:“两个人的事,对不对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如何得知?”

    薳东杨转眼看他:“你小小年纪,如何懂情?”

    “不懂,也不想懂。”子玉面上无波,沉静地看着楚天和,“一群自找麻烦的疯子。”

    薳东杨哂笑一声,便转身走了:“我的营帐就在边上,有情况随时叫我,他有你这位师弟,肯定不会死的。”

    第73章 第 73 章 云笙,你终于醒了!

    盂地城下, 三军聚集。

    楚王擒着宋公,和薳东杨站在最中间的战车上,和城墙上的宋国群臣相互对峙。

    “南蛮子, 尔等会盟劫君, 前所未有, 滑天下之大稽,如今还要兵围宋国,试问天理何在, 礼法何在?”

    楚王朝薳东杨点点头, 薳东杨上前一步,扬声道:“宋臣听好,你们的国君犯下五大罪过, 楚国今日所为,正是为了天理公道,至于礼法, 我等蛮夷,在天理公道面前, 尚不知礼法为何物!”

    木弋大夫一听,立马竖起耳朵, 走到最前面, 其余诸臣立马为他让路。

    “来来来,你说说, 有哪五大罪?”

    宋公一看到木弋,整个人悲戚失色:“相国大人,救救寡人呐。”

    木弋指着他:“你等会儿再哭,让老夫听听你有哪五大罪。”

    宋公被噎住,想说话又说不出, 只好捶腿叹息。

    薳东杨看着楚王,皱了皱眉,他知道木弋是宋国的三朝老臣,中流砥柱,但这些年木弋年老体衰,渐渐退出了宋国的朝政中心,如今兵围城下,没想到出来挑大梁的居然是他。

    “其一,干涉齐国国事,挟制齐国国君。”

    木弋听了,赶紧点头:“好!这个罪定的好!老夫早就说了,齐乃大国,如何会受人挟制,偏偏这个蠢人就是不听,仗着那么点恩惠就想挟制一个大国,何其可笑。”

    薳东杨停住了,眉头微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其二,用人替代牲口,祭祀鬼妖。”

    木弋大夫嗤之以鼻:“我们宋,乃殷商旧民,殷商的习俗就是人祭,周天子虽废除人祭,但允许我宋国保留原有宗庙和祭祀礼仪,此罪,不认。”

    “好!”宋公大嚷道,“南蛮子,我们宋人是殷商旧民,比周人还要尊贵,由不得你们来指手画脚。”

    薳东杨面色愈发严肃:“其三,黄伯未尽地主之礼,宋国恃强围袭。”

    木弋思考一下,定论道:“此罪倒是可认可不认,毕竟是黄国无礼在先,我宋国教训一下也算合乎军礼,还有两个呢,一并说来?”

    “其四,宋兵驻扎陈国多年,强抢民女,抢占粮食,为祸一方。”

    “其五,妄图借楚国势力称霸中原,自傲狂妄,无德无能。”

    “好!”木弋大夫双眼一亮,“说得好!此二罪,当真是一语中的,无可辩驳。”

    宋公蹬腿大哭道:“哎呦,木弋啊木弋,你到底是哪国的臣啊,为何要帮着南蛮子说话啊~”

    楚王大声道:“既然你们认了,那本王就不多费唇舌,你们的国君在此,生杀在本王手上,快快开门投降,签订城下之盟,可保你们国君性命。”

    木弋一听,扶着头冠重重哼了一声:“国君,哪个国君,我们的国君在都城里好好坐着,可不在此处。”

    薳东杨双手一紧,心道不妙。

    楚王也怔住了,屈云天大声喝道:“你们的国君分明就在此处,如何会在都城?”

    宋公也愣住了,茫然望着木弋。

    “楚人听着,国君本就是为了主持社稷而立,今社稷无主,我等自然要另立新君,此人已是旧君,你们所说的罪,除开祭祀那件,其余四个我们都认,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但倘若你们要借此攻城,我宋国上下,必当誓死抵抗。”

    宋公一下哭嚷出声:“木弋啊木弋,你好狠的心呐……”气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

    薳东杨立刻道:“大王,情势有变,还请撤军。”

    楚王抬手止住他:“必须打,若这么走了,本王颜面何在,况且我早就想会会这些中原国家了。”

    “熊玦!”

    “儿臣在!”

    “号令三军,攻下盂地!”

    “得令!”

    公子玦转身传令,吹响号角,三军嘶吼冲杀,沸反盈天。

    木弋传令抗敌,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投石手快速反应,一批又一批楚军的尸首倒在地上,又有另一批踩踏尸首而上,最后纷纷叠在城墙之下。

    嘶杀震天,残阳如血。二虎的脑袋被一箭贯穿,他倒在地上,双眼圆睁看着血色弥漫的战场,也不知战场的哪一边是家的方向。

    女儿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还站在那颗大枣树下,笑嘻嘻等着他回家修屋。

    妻子又在做什么,她身体不好,这个冬天家里没人砍柴要如何熬过。

    二虎带着满心的牵挂和思念,眼角挂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

    我醒过来时,已不知年月。

    仿佛昏睡了很久很久,久的就像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阎王发现我这个人命数未尽,又把我踢了回来。

    我只记得我做了很多梦,梦里有我妈,她念叨着我怎么不回去看看她,她告诉我无论我在外面混的好不好,这世间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常回家看看。

    我也梦到我爸了,好奇怪,我当楚天和时都没梦到过我爸,怎么现在做了屈云笙,反而梦见他了呢,他一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能做领导做惯了,所以身上常常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威压。

    他以前总是说,出门在外,要靠自己,房得自己挣,事业得自己搞,他不会给我铺路,也不许我在外面提起他。

    我也没想过让他铺路,甚至我都没觉得自己有个爹,哪怕我被房东赶出来在公园喂蚊子的那天晚上,我都没想过要回去抱他大腿。

    可是这几天,我却梦到他了,他问了我一句:“天和,你恨我吗?”

    恨吗?不恨吧。

    我这个人一贯想的开,在公园喂蚊子那晚我都觉得自己以天为盖地为床,体验了一把古人的浪漫,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打小就这样对我,早就习惯了。

    我还梦到了屈云笙,就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屈云笙,一双如水的含情目,美的不可方物,他看着我笑道:“虽是一样的壳子,但你我看起来大不相同。”

    我还想问他哪里不同,他便消失了,连片衣袖也捞不着。

    老子这才想起来,我还没揍他呢,就是他诓我过来,我才受了这许多罪。

    我还梦见了很多人,自己就像飘在空中的魂,正在一点点分解,变得稀薄,连身体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我以为我就这么魂归天地了,没想到却被一个人拉了回来。

    我最先感到的是他凉凉的嘴,好奇怪,这个人含着热汤药,嘴却冷的像冰,不知道的还以为快死的人是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冷成这样。

    我又感到一些人在说话,仿佛隔了层羊皮,听起来嗡嗡的。

    后来,我一整夜都在体验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像被人泡在万年冰川里,周围全是一荡一荡的浮冰,一会儿又像被人扔在热水锅里,下面还生着柴火,任凭我怎么扑腾,那柴火还是越来越旺。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差不多了时,那张冰凉的嘴又贴了上来,慢慢往我嘴里送汤药,他渡的很慢很慢,极温柔,极耐心,所以我能浅浅滚动喉咙吞下,我们一直贴了很久,久到我自己心里某根弦突然动了时,那张嘴又突然松开了。

    这是哪个侍女在给我人工喂药。

    我醒来必定重重赏她!

    等等,我不是在宋国吗,楚王此次出行并未带任何侍女,那给我喂药的是谁?

    难道是那个长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军医,还是他那个长得像肥猪油一样的徒弟?

    老子顿感五雷轰顶,瞬间有种再也不想醒过来的冲动。

    可是,那个人却说了句话。

    他照顾我这么久,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楚天和,撑住。”

    只这一句,我便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便更不想醒来了。

    他又给我喂了几次药,有时候会消失大半天,回来时身上还有血腥味和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我感到身体越来越稳定,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但就是清醒不过来。

    直到某天,另一个人来了,他二话不说抱起老子就啃,子玉进来,他抽出剑转身就是一刺,我猛地惊醒过来,刚好用手抓住了那把剑。

    有时候,做人就是这么寸,所有受伤的事,都有老子一份。

    子玉忙过来翻看我的手,拿出药帮我抹上,我任凭他蹲在身旁上药包扎,间隙中抬眼看了看满脸暗云翻滚的公子玦。

    “云笙,你终于醒了!”公子玦沉声道。

    “嗯。”我应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便沉默了。

    子玉帮我把脉,说道:“脉搏平稳,都恢复了。”

    他向来没什么大表情,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真的全是欢喜。

    我一想到昏迷期间我们贴在一起分不开的嘴,这么低头看他,忽然觉得心里那根弦又不合时宜地动了。

    也不知是不是我看得太久了,子玉忽然有些怔愣,然后挪开了目光,站起身,又面沉似水看着公子玦:“大王召集三军首领议事,你不去大王营帐,跑这里来发什么疯?”

    公子玦好像有些狼狈,厉色道:“什么时候我和云笙之间,处处隔了一个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收敛一下衣襟,站起身,挡在子玉面前:“主帅,我既然已经清醒过来,理应向大王复命,请吧!莫要让大王等久了。”

    公子玦深深看了我两眼,先行一步,我想要梳洗一番再见人,子玉低声道:“你昏迷了半个月,大王攻宋久攻不下,心情不佳,你小心说话。”

    “好。”我应道,想了想又说道,“那个,谢谢。”

    “没什么,随口提醒罢了,用不着谢。”

    我无奈地看着他,想说不是谢这个,但话到喉咙,还是全堵在那里出不了口。

    也罢,说不出口便不说吧。

    听不懂便不懂吧。

    说了又能怎样,懂了又能怎样,突然提出不是显得更尴尬?

    行医救人的无奈之举罢了,还能怎样?

    多谢。

    我在心里低声道。

    第74章 第 74 章 制敌之法,就在大王军中……

    我昏迷了许多天, 不知战况有多焦灼,因此进楚王的营帐时也未敢多言。

    但从楚王的神情看,这场仗打得很是糟心。

    他神色疲倦, 眉心压抑着愠怒, 整个人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醒了。”他看着我,神色倦怠地说, “回楚之后再行论赏。”

    “谢大王!”我回道。

    三军首领加上薳东杨和我, 都聚集在帐中,楚王看着我们,捏着眉心道:“你们有何计策能攻下盂地, 一一道来。”

    薳东杨面色严峻,回道:“大王,宋军准备充分, 且宋人誓死不降,此战若是拖延下去, 我军补给难续,恐有变故。若是郑国, 陈国, 蔡国突然形成合围之势断我军后路,到时就不是攻宋不下, 可能大王也会有性命之忧,依臣之见,不如请鲁公前来调节,归还宋公,撤军回楚。”

    我从未见过薳东杨有如此严肃冷峻的时候, 谁知楚王听了,将眼前桌案一掀,震怒道:“本王不退!再言退兵者,斩!”

    说罢,又目光如箭盯着薳东杨:“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判断失误,你不是说宋国的朝堂如今以朝胥为主,木弋空有相国之位,却凡事做不了主,怎么事到如今出来主持大局的人竟然是他?”

    薳东杨伏身拜道:“微臣之过,甘愿受罚,但如此下去楚军必然……”

    其他三人吓得浑身僵硬如木板,都不敢多言,我只得上前抢道:“楚军必然不会输,大王也一定会称霸中原,不如请三军将领先谈谈攻城之策,再做定夺。”

    我看着薳东杨微微摇头,这家伙向来圆滑,没想到如今却一个劲儿的往断头台上冲,老子向来不愿掺和这些朝政纷争,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楚王无声地看着我,随即一挥手,公子玦赶紧回道:“父王,宋城高厚,易守难攻,不如让令尹派若敖氏军队支援,并运来更高的云梯。”

    “这一来一回,又得多久,况且若敖氏要镇守国门,倘若若敖氏也来了,楚国谁守!”

    公子玦被楚王的怒火糊了一脸,不敢再言,低头站在一旁,不敢直视楚王。

    屈云天哆嗦着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求救。

    我这个便宜哥哥,面相忠厚,平日里主要管着收岁贡,偶尔练兵也是稀稀松松,让他带领屈氏兵马上战场,还来打中原的高端局,简直是难为他了。

    “大王,依微臣之见,不如堵住水源,或者在水里下毒,让他们不战而降。”

    我听着这话,心里一凛,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局势吓傻了,我这个一向宽厚的大哥竟然想出了此等毒计。

    “不行!”薳氏的小将立马道,“虽然都说我楚人是蛮夷,但我楚国打仗,也没有断人水源,往里面下毒的先例,况且这盂城当中有没有储藏水窖尚未可知,若是有,我们白费功夫不说,还惹人唾骂。”

    我不由得多看了这薳氏小将两眼,他年纪尚小,却不被成败迷住心窍,也算难能可贵。

    “大王。”薳东杨再郑重说道,“你此番作战,是要立威,不是要立仇,不要为了成败做出人神共愤之事,那样就算做了霸主,中原诸侯也没有谁会真的臣服于你,他们只会恐惧你,仇恨你,一旦有新的能主出现,这些人就会统一战线攻打你,且,加倍奉还!”

    我斜眼看着薳东杨,心里真的是一万个为什么,这家伙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怎么作死怎么来。

    也不知道老子昏迷这段期间,他和楚王产生了多少争端。

    楚王默然看着他,整个人宛如将要爆发的火山,只等最后一点火星引燃,帐中气氛僵凝,仿佛一丝不平的呼吸声都能成为那簇引燃火山的火星,没人敢吱声,甚至没人敢动。

    我心里叹气,惆怅,哀伤。

    真的,为何要让老子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还不如一直昏在那里的好。

    我上前拜道:“大王,此番局势,不知子湘大夫知道否,他向来足智多谋,定有妙计解围。”

    楚王的注意力终于从薳东杨那里转到了我身上:“已经派人回去了,应该这两日就能到。”

    “但尔等皆为楚国朝臣,难道什么事都要问子湘?”

    这番话是看着我说的,骂的却是所有人。

    所幸老子脸皮够厚,继续道:“倒也不是,只是问问令尹大人比较稳妥,万一令尹大人有更好的谋划,我们却提前用了我们的办法,不是给令尹大人添乱吗?”

    “哦,这么说,你有了什么谋划?”

    这下连薳东杨也满脸狐疑看着我了。

    我不急不许回复道:“臣没有,但臣想推荐一人,他或许有?”

    “是谁?”

    “莫氏子玉。”

    这一下,楚王和薳东杨都怔住了,公子玦满目幽愤地看着我,握紧了拳头。

    其实,我不是临时起兴提了子玉,更不是推他出来当炮灰,而是在我梳洗完毕离开营帐时,他等在帐门口对我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只这一句,我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对兵法的痴迷,对战场的渴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哪怕刚听到这话我还有些许疑惑,但自进入这个营帐,看清目前的局势后,我琢磨他那句话,便心下了然了。

    “莫氏子玉,精通兵法,长于作战,微臣猜想他定有解围之法,固斗胆向大王举荐。”

    也不知道楚王在犹豫什么,按理说他如今是火烧屁股,理应赶紧召见子玉才对,可是他却犹疑了。

    公子玦见机说道:“子玉不过是一个新兵,此前也不过是若敖氏千夫长,并未立过半分功绩,此等重要的大战,如何要向他问策,若是输了,他担当得起吗?”

    “谁说他没有半分功绩,此前斩杀百濮王,虽然我作为统领受了大王的恩裳,但制定计策攻城,且亲手斩杀百濮王的人,皆是他,微臣作为辅佐却冒领其功,甚是羞愧,固此番举荐,也算弥补心中愧疚。”

    我这番话说完,公子玦就彻底无言了,百濮之战算是他的命脉,只要一捏准闭声。

    楚王捏了捏眉心,闭目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士兵来报:“大王,令尹大人有密信送到。”

    “快呈给本王。”楚王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过士兵的密信,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可是一看到信中内容,他刚还绚烂的脸瞬间又暗了下去。

    “令尹怎么说?”薳东杨问道。

    “自己看罢。”楚王将密信扔给薳东杨,薳东杨读完后,抬头看我,说道:“令尹大人说,制敌之法,就在大王军中。”

    我默然。

    楚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我道:“传子玉来见本王。”

    我领命出去,没想门口不远处便站着一个人,他双目如星,静静站在那里向我看来,朝我拱手一拜。

    我做了个请的动作,子玉便走了过来,他没对我多说什么,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便径直走进了帐中。

    一瞬间,我都不知道我是做了子玉过河的桥,还是他救我于水火。

    被关在木笼里的宋公此刻也醒了,他看见我,大骂道:“蛮夷啊蛮夷,你居然没死!就是你挟持寡人,寡人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我本想说,我很冤,分明是我用命保下的你,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便朝他拜了拜,又走回了营帐。

    营帐内,子玉跪在楚王面前,像块没什么感情的木板子,面无波澜。

    “子玉,你好大的本事,让我楚国的左徒大人和令尹大人一起举荐你,你到底使了什么计策,让他们都这么喜欢你。”

    我听了这话,差点老脸一热,站立不稳。

    这楚王怎么回事,不赶紧问策,扯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大王,他们举荐我,是因为觉得我有解围之策,并非因为喜欢。”子玉一板一眼回复道。

    “你有解围之策?哦,说来听听。”楚王随意摸着手里的剑柄,好像对此不甚在意。

    “是,我有一策,可解盂地困境,可全大王颜面,可立楚国之威,但此策一行,楚国在中原诸侯这里,就再也摘不下蛮夷的称号了,所以子玉今日想先问问大王,你是想效仿桓公小白做个君子盟主,还是另走一道,做个彻彻底底的蛮夷王。”

    此话一出口,楚王停下了摸剑柄的手,抬眼直视子玉:“难不成你也想说断他们水源,给河水下毒不成?”

    子玉冷冷一笑:“如此毒计,损人害己,我可没学过。”

    末了,又补刀道:“能说出如此毒计者,非蠢即坏,怎配做我楚国大夫?”

    我眼睁睁看着屈云天的整张脸都黑了,他看着子玉的眼睛都在迸发厉光,露出了我此前从未见过的狠厉神态。

    我突然觉得,子玉这个人,做人真的很极端。

    他并非不知道迂回婉转,但他就是不选,非要用这个直截了当的方式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性子。

    楚王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看着他,片晌后道:“我楚国的大夫,还轮不到你来议论,说吧,有什么计策,可解此困?”

    子玉回道:“大王若是想做个君子盟主,可请鲁公前来调节,归还宋公,他日再寻机会北上中原。”

    这个建议,薳东杨刚才已经提过了。

    “那我要是想做个蛮夷王呢?”

    “那就放出风声,借陈国国道进攻蔡国。”

    “攻蔡?”这下,所有人都糊涂了。

    “理由呢?”

    “陈国如今倒向楚国,陈蔡是世仇,可由陈侯出面向楚国借兵攻蔡,我们借陈国国道入陈,但入陈之后,即刻调转全军北上入宋,直取宋都商丘。”

    我看了看挂在帐上的羊皮图,由楚入宋主要有两条道,一是经过郑国入宋,二是经过蔡国入陈,再由陈入宋,如果我们由此地转陈,再由陈转商丘,反而是条近道。

    “妙啊,妙啊。”薳氏小将双眼放光,惊喜道,“如今宋国的精锐都聚集在盂地,商丘必定防守稀松,而且新立的国君还是个幼子,哪有能力率领商丘军民守城,我们由陈入宋,必定打他个措手不及,攻下商丘可比攻下盂地有价值多了。”

    我心里也有些诧异,这招釜底抽薪,当真是绝妙,一下便解了所有困境。

    “可是这样一来,陈侯就再不会信任楚国了,他虽暂时倒向楚国,但肯定不会借道伐宋,我们骗他是伐蔡,他事后一定会恨透楚国。日后楚国在中原的蛮夷名声,算是彻底坐实了。”公子玦说道。

    “所以你才问本王,是想做君子盟主,还是做蛮夷之王。”楚王站起身,双目放光,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通通回来了。

    “那本王今日就告诉你,我楚国自先主开始,都只有一个目标,便是杀回中原,将周天子的九鼎通通刻上楚字。什么狗屁君子,本王一个蛮夷,做什么君子!”

    我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是王者之气,仿佛天下风云,皆在此方营帐之中。

    子玉笑了,是一种终于遇见他想遇之人的那种笑,是一种满心等待终于落到实处的那种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不免看得有些痴了。

    出了营帐,子玉随公子玦回军中营帐,薳东杨对我低声道:“你这位师弟真的是铁人做的,不像个活人。”

    我疑惑的转头看他。

    薳东扬挑眉道:“这段时日,他晚上守着你,白天去征战,没睡过一觉,如今还被任命为三军副将前去陈国,你觉得他那个身体撑的到几时?”

    我顿在原地片刻,随即快步朝子玉走去。

    第75章 第 75 章 子玉真的是前所未有的青……

    子玉随公子玦疾行在前, 我不想和公子玦起冲突,心念一转,便跪在地上, 痛哼一声。

    子玉果然停下了脚步, 转头看见我, 快步跑了过来。

    我捂住心口,假装呼吸急促,心脏绞痛。

    “你怎么了?”

    “突有不适, 烦请师弟再帮我看看。”我‘难受’说道。

    公子玦也走到了我们身边, 看着我,一脸担心,可那关心中却又隐隐含着怒意。

    子玉帮我诊脉, 抬眼看我,眼神中浮起一丝疑惑。

    但那疑惑眨眼即逝,他随即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心脉大乱, 怎会如此?”

    “想必是方才营帐中太过紧张所致,我觉得自己……好难受……难以呼吸……”

    子玉深深看着我, 继而说道:“你大伤未愈,不宜动神, 我帮你疏通一下穴位, 你会好受一些。”

    子玉随即站起身,向公子玦请示道:“疏通穴位要费点时间, 我明日再向主帅复命。”

    见公子玦还在迟疑,他立马补充道:“若今晚不帮他疏通穴位,他可能随时晕厥过去,再治就难办了。”

    公子玦转眼看我,我赶紧拧紧眉目, 装作心绞痛发作的样子,头抵在地上,艰难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气绝身亡。

    “好,明日一早,你必须要到我营帐中复命,薳大夫今晚启程前往陈国,最快明日晌午就能回来,你我必须商议好对敌之策。”

    “末将遵命。”子玉拜道。

    说完,便将我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将我扶回营帐。

    一回到营帐,见帐外无人了,子玉即刻松开手,问道:“你想说什么,趁现下没人赶紧说。”

    我笑道:“你识破我了?”

    子玉挑眉道:“倘若这都识不破,我白白跟着师父许多年了。”

    我一想也是,如今我自己都感觉自己精力充沛,神清气爽,好像睡了许多天把所有疲倦都一扫而空了,脉搏怎么可能会大乱。

    我抓起子玉的手腕,拉他走到行军床前,指着床道:“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今晚你睡这里,我帮你守夜。”

    子玉看我的表情由惊讶转为不解,最后化为“有病”二字。

    “我还要和公子玦商议作战计策,你别捣乱……”话音未落,便转身往屏风外走。

    我二话不说,一下扣住他的手腕,随即往榻上一带,子玉想要挣脱,我转身搂住他的腰,将身一旋,连带自己也一并倒在了床上。

    我将子玉的手腕紧紧扣在床头,耍赖道:“作战计策你早就想好了,还议什么,薳东杨明日下午才回来,你明早跟公子玦说一下你的计划不就行了,今晚你哪也别想去,睡觉!”

    “你!”子玉可能真的是连日劳心劳力疲倦了,尽管他努力反抗,却还是抵不过我的力气。

    “放手。”

    “不放。”

    “我回军营睡。”

    “这里也是军营,就睡这里。”

    “你!”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突然发现他的耳朵上泛起一抹薄红,从这个角度看,子玉真的是前所未有的青涩。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莫名的又加快了~

    但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我和他这样好像有点不合适,老子赶紧松开了一点力气,子玉见我力道松了,推开我便想走,我直接抓起床头绷带将我的手腕和他的手腕紧紧绑在一起。

    这条绷带还是他替我换下的,上面还沾着许多我的血。

    “楚天和,你无耻。”子玉这下真的有些恼了。

    我很无耻地说:“对,要么你就把我带回军营,反正我好男风好的人尽皆知,你不怕被人非议就只管这么绑着我回去,要么你今晚就老老实实睡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子玉直直看着我,我特别喜欢他这种又生气又无奈的模样,反正老子年纪大脸皮厚,又不是二八少年郎。

    世间事大多数时候,都是脸皮厚的赢,所以最后妥协的还是子玉。

    他无奈躺回行军床上,另一只手枕在头下,看着帐顶,闭眼休息。

    我暂时松不开手,也躺了下来,这行军床有些窄,没法睡两人,所以我只能侧过身,静静看着他。

    这情形,好像比方才还要更加不合适些。

    我看着他的侧脸,也不知怎的,不知不觉中就看得久了些,子玉长得真是好,清俊秀雅,如果不是因为那常年习武带来的肃杀感,他真的像极了戏文中的翩翩佳公子。

    可他这样的人,却是握剑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子玉真的睡着了,呼吸绵长,安宁祥和,我解开绑住我俩的绷带,走到一旁的桌案边坐下,闭目养神。

    只有在此夜深人静时,我才能好好思考今天楚王营帐中发生的事。

    薳东杨突然发疯作死这件事,我倒还想得通,可能战况焦灼,他见楚王越陷越深,才冒死进谏。

    别看这家伙平日里八面玲珑,可真的牵扯到楚国利益,他比谁都豁的出去。

    让我想不通的,是楚王对子玉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想让子玉献策解围,更确切的说,他想要计策解围,却不想献策的人是子玉。

    为什么?

    难不成子玉触碰了他哪些禁忌,让他对子玉有了排斥。

    子湘大夫摆明了要提拔子玉,子湘上了年纪,随时蹬腿走人,他这个时候将子玉安排在进攻中原的第一战中,却不安排其他若敖氏子弟,恐怕不仅仅是磨砺子玉这么简单。

    一是相信他的能力,二是相信此战军功能让子玉彻底出头。

    子玉在莫氏中已然无立足之地,他身份尴尬,回莫氏不合适,而这场仗是唯一的机会,一个让子玉在若敖氏中站稳脚跟的绝好机会。

    他来此真正的目标,不是莫氏,而是若敖氏。

    我转头看着床榻上安然入睡的子玉,心里像坠了千斤顶,莫名沉重。

    想让子玉在若敖氏中站稳脚跟,还有很多其他方式,比如让子玉在各种楚国周边战争中慢慢磨砺,继而慢慢取得军心。

    可是他却选择了最快速最激进的方式,不知有多少若敖氏年轻将领,都在眼巴巴盼着这次机会。

    可子湘竟然舍弃了自己同族中的子侄后辈,反而选择了来自若敖氏分家的莫氏子玉,这里面或许有他多年培养子玉的情分,但更坏的结果——是若敖氏可能真的没有比子玉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此处,我呼吸一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子玉卷入一场又一场纷争,可是他偏偏就要卷入最深最大的漩涡,我明白每个氏族都是带血的,但若敖氏明显就是一滩血池,但凡走进去,谁还能完好如初地走出来?

    想了一夜,还是有很多地方没想明白,但清晨的阳光已经穿透帐门投在了屏风上,子玉醒过来,看见我,问道:“你在此坐了一夜?”

    “嗯。”我挤出一抹笑容,点头道,“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回来喝酒。”

    子玉愣了一瞬,继而道:“好,回来喝个大醉。”

    日中时分,薳东杨果然赶了回来,并成功带回了陈侯的借兵密信。

    公子玦率领三军即刻出发。

    我悬着心等了五日,终于等来了楚兵围攻商丘的消息。

    又一日,商丘被攻破,公子玦大胜。

    傍晚时分,盂地城门大开,木弋大夫率领宋国群臣拜谒楚王,在薳东杨的主持下签订城下之盟,归还宋公。

    木弋和宋公抱头痛哭,宋公想要寻死,木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回去,并告诉他回商丘之后,新君会即刻退位,归还君位。

    楚王看着木弋和宋公,眼中似有羡慕之情。

    得到盟约后,楚王号令大家即刻归楚,和公子玦会师汉水。

    在汉水的浩浩江水岸,我终于见到了一身盔甲却满脸狼狈的子玉,他看着我笑了,目光还是那般清透,一道一米长的伤痕贯穿了他的后背,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回来了,可以喝酒了。

    听到这句话时,我整个人都定住了,好像被木钉钉在了原地。

    在那一刻,苍天之下,大地之上,浩浩江水边,我突然意识到,不管在何时何地,哪种身份,楚天和也好,屈云笙也罢,我今生所求的也不过是有个人从远方回来,会笑着跟着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念着你,所以我回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子玉,心里好像有道堤岸被彻底冲垮,我冲上前,在众目睽睽中紧紧抱住了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子玉浑身僵硬,却并未推开我,任由我心里洪水泛滥,将他越抱越紧,最后还是楚王经过旁边咳了一声,我才放开他。

    子玉问道:“你怎么了?”

    我苦笑道:“没什么,见你活着,有点激动。”

    子玉微微笑了笑,说道:“我说过我会回来同你喝酒,就一定不会死,你……你方才有点……”

    我一下反应过来,忙致歉道:“对不起,让大家误会你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子玉忙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方才好像有点失控,你好像在……害怕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连我自己都没琢磨明白的恐惧之情,竟然被子玉察觉到了。

    “屈云笙,大王召你单独谈话。”薳东杨走过来,这次他脸上再没有以前的打趣神色,而是有些严肃。

    我随他往一片小树林走,子玉默默无声看着我离开,我突然有些抱歉,是不是方才的举动给他带来困扰了。

    我看不清子玉的心,但我好像看明白了自己的心,只是这片心,终究还是只能隐匿于谈笑之间。

    我能称他一句师弟

    他能称为一句师兄。

    足矣。

    第76章 第 76 章 你觉得,大王到底想让谁……

    小树林里, 楚王站立着,双手在背,公子玦跪在他身后, 不知在说些什么。

    数十个侍卫围成一圈, 背对楚王, 却离得较远,我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楚王这个谈话恐怕不简单。

    我看了薳东杨一眼, 薳东杨摇摇头, 表示他不知道楚王要问什么。

    但我见他神色严肃,估计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禀告大王,屈云笙已带到。”薳东杨拜道。

    “微臣屈云笙, 拜见大王。”我赶紧行礼。

    公子玦抬头看着我,那张脸真的像极了铅云翻滚的夜空,千般情绪都在其中, 好像一场狂风暴雨正在他心中酝酿,被我撞了个正着。

    “哦, 云笙到了,那你们先退下吧, 本王想和云笙单独谈谈。”

    公子玦站起身, 和薳东杨一起退去,楚王见他们走远了, 凝目看我,似在考虑如何开口。

    片晌,他忽而说道:“左徒大人可真是我楚国第一风流情种,前不久刚为本王的儿子殉情,现在又和莫昱将军唯一遗孤有了瓜葛, 本王方才一直在想,这两人,你到底是情不自禁喜欢上的呢,还是在众人之中精心挑选过的呢?”

    只这一句,我便立马跪了下去,上半身伏在地上:“微臣该死,大王要如何责罚我都甘愿领受。但微臣受责之前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与公子玦,乃年少旧情,与子玉,乃师兄弟之情!微臣虽不算至情至信之人,但也绝对不可能拿感情的事算计别人,为自己谋划什么,倘若真的那么做,那我屈云笙就不算个人了……”

    沉默片刻,楚王说道:“你起来说话。”

    我抬起头,但依然保持跪立的姿势:“微臣惶恐,不敢起身,容微臣跪着听训。”

    楚王无奈一笑:“云笙,楚国氏族子弟中,属你最出色,你自幼入宫跟着少师学习,本王也算看着你长大,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责罚你,况且你刚刚又为楚国立下了大功。”

    顿了顿,又道:“本王今日问你这些,只是想知道,你的立场是什么,倘若世子之位有变,你会……站在哪一边?”

    当头一盆滚烫的沸水,将我浇了个皮开肉绽。

    “大王!”我拱手道,“微臣绝没有想过干涉楚国世子人选!世子之位唯有大王能定夺,微臣与公子玦当真只有私情,绝无其他!”

    我想起他方才提起子玉,真的是一头冷汗:“至于子玉,我不明白大王为何要怀疑他,他不过是若敖氏的千夫长,甚至连莫氏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又如何会牵扯到世子之位?”

    楚王笑了笑:“你看看你,一提起子玉,就着急争辩,还说你跟他没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对他与别人不同,甚至为了他甘愿放弃屈氏家主之位,你这心意,藏的人尽皆知,偏偏还要嘴硬。”

    我哑然,无可争辩。

    他说罢,又叹气道:“可怜本王那傻儿子,还在念着你跟他的过往,方才本王跟他提及亲事,他都勉强的像是吞毒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刑场呢。”

    原来他刚才和公子玦是在说这件事。

    我依稀记得,公子玦确实说过楚王为他定了一门亲事,还是在首次出征百濮之前定下的,看来这次公子玦立了功,便有了成亲的好时机。

    要有战功才能成亲,看来对方来头不小啊。

    世子渊的靠山是他母亲,齐国公主,所以世子渊背后是齐国。

    而楚王为公子玦挑选了一个来头不小的靠山,公子玦的背后又会是哪一国。

    此番出征,世子渊守国门,公子玦领三军,可谓不分伯仲,楚王是有意让他们争的?

    我将这些信息在脑子里串了串,好像有些明白楚王今日这番谈话的意义,但还有个关键点缺失。

    楚王为什么要提及子玉?

    我壮着胆子说道:“微臣提前祝贺公子玦喜得新妇,大王喜得佳媳。”

    楚王啧了一声:“看来你对熊玦,真的彻底放下了。”

    我毅然回道:“不错,死过一次,真的彻底放下了,不能接受的唯有公子玦……可是大王,微臣不明白,您为何会认为子玉会牵扯到世子之争中?”

    这话问的相当大胆,我甚至做好了承受楚王雷霆之怒的准备。

    可是楚王却没发怒,他“噢”了一声,反而问我:“难道子玉没告诉你?”

    “啊?告诉我什么?”我满脸问号。

    楚王不解地看着我:“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本王便告诉你,子玉随王军在郑国驻扎期间,被王军一千夫长……欺辱了,那千夫长和熊渊相交甚密,子玉带着其他同被欺辱的士兵告到本王面前,让本王回国后惩处熊渊。你说,他这么做,有没有熊玦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欺辱?是什么欺辱,子玉武功高强,性情孤傲,怎会……”

    “咳……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相互排解的那种欺辱,虽在军中时有发生,但捅到本王面前的,他是第一个。”

    我好像被人一下捏住了心脏,不仅心脏停了,连喉咙都像被堵住死了。

    欺辱……

    子玉竟然被欺负了?

    怎么会?

    哪个该死的,老子一定杀了他!

    “看来,他是真的没告诉你。”

    我赶紧回道:“没有,微臣不知。”

    最后一块拼图补齐了,我一下明白楚王为什么会怀疑子玉了,自己仿佛被人绑在云霄飞车上颠了三百回,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楚王看我颇有些同情:“回去罢,有什么事回郢都再说,本王一定会重赏你们。”

    *

    谈话过后,大军拔营回楚,渡过汉水,直往郢都。

    我作为楚王的侍卫,和他先行骑马回了郢都,子玉还在王军阵列当众,比我们要迟些。

    刚将楚王护送回王宫,我便拉着薳东杨去了乐馆,在一处僻静的雅间里,我瞪着薳东杨,看他何时才跟我交代实情。

    “你看我做什么?为什么不等你的小心肝回来后直接问他,反而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薳东杨喝着茶吃着小菜,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不想说是吧,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大王问了我什么?”

    薳东杨手上的茶壶一顿,看着我,将茶壶的嘴调转了方向。

    “好好好,当我怕了你了,我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已知道,谁知道你不知道,子玉那小子也忒能忍了……你想知道的细节,我确实不知道,子玉难道会当众控诉他是如何被欺辱的?”

    我:“……”好吧的确不会。

    “但我不得不说一句,那世子渊和千夫长熊渠有多年交情,虽然这个熊渠淫/乱军营是重罪,但他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要靠这件事把世子渊拉扯下来恐怕很难,我觉得你的小心肝走了一步错棋,这件事对他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让世子渊从此记恨上他,真不知道他瞎掺和什么?”

    薳东杨很不解,我倒是有些明白子玉。

    “你做人上人做惯了,不知道底层的人是什么样的吧?”

    薳东杨看着我,不置可否地端起茶杯:“怎么说?”

    “子玉这么做,恐怕不是为了公子玦,也不是要掺和世子之争,他只是想为那些底层的人讨一个公道。哪怕在你们眼里他们只是一棵小草,一粒尘埃,生的卑贱,死的轻微,从生到死都只是这个王国的一块垫脚石,无声无息就没了,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活人。”

    我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看着薳东杨:“子玉只是想为这些卑贱到没办法为自己出声的活人,讨一个出声的机会。”

    薳东杨怔住了,茶杯也不转了,我最近看惯了他严肃的神情,但今日这种严肃,还是和之前有所不同。

    “楚天和,我忽然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我没……”

    “行了,再藏的深,话语眼神动作,全都会露出端倪,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反正总归是你一个人兵荒马乱,我只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

    薳东杨打趣说道,可玩笑当中还是有着一分肃然。

    “倘若子玉真的如你所说,那他可真是个会找死的棒槌,在楚国朝堂,会共情底层人可不是件好事。”

    我心里沉重道:“可不是吗,随时都会被别人当枪使。”

    薳东杨哼笑一声:“我倒是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入朝为官,我之前就觉得,你在朝堂之争上莫名的通透,像是从小就接触过的。”

    我尴尬笑笑,不想解释,便转变话题将楚王问我的话告诉了他。

    薳东杨听罢,倒是不意外:“看来大王怀疑你和子玉站在了公子玦这一边,我和你私交甚多,说不定,也怀疑上了我。”

    “大王替公子玦定下的亲事是谁?”

    “秦国公主嬴琅。”

    秦国,这个在诸侯之争中笑到最后的超级大国。

    我琢磨了一下,试探性问道:“你觉得,大王到底想让谁做世子?”

    为薳东杨目光一凛,手指竖在嘴前,示意我小声。

    “妄论世子是死罪,且君心如海,我猜不透。”

    但他还是多透露了一点讯息:“当年齐国率领诸侯联军攻楚,这齐国公主,是齐侯强塞给大王的,也亏得这公主才貌双全,为她在后宫争得了一片天,且王后无子,仅有子音公主一个女儿,这才立了齐国公主的儿子熊渊为世子,我不知道大王的想法,但楚国的王位,从来不是靠世子之位就能顺利继承的,当年大王也不是世子,世子其实是他哥哥……”

    薳东杨声音很小,可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猛地想起秋荑的话,楚王是杀了他哥哥才夺得王位的。

    我正想再问薳东杨,外面的门却被叩响了。

    是乐馆馆主施荑,她进门后轻声道:“屈公子,有贵客来访,他指明要见你。”

    我问道:“贵客是谁?”

    施荑走到我边上,对我耳语道:“世子,熊渊。”

    第77章 第 77 章 我若是真的和左徒大人有……

    我随着施荑来到一间隐秘的静室, 静室中的摆设颇为奢华,和其他屋子有所不同。

    我在这个乐馆也算常客了,却是第一次来此静室。

    世子渊穿了身白色的常服, 见我进来, 他挥了挥手, 身边侍卫便外出等候。

    待屋门关闭,世子渊笑道:“左徒大人,我恭候多时, 请坐。”

    我回礼拜道:“劳世子等候, 是微臣罪过。”

    “唉,左徒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并非拘礼之人, 请!

    我和世子渊坐在茶案两旁,世子渊亲自为我沏茶,满脸堆笑:“其实我和云笙你说起来, 也是年少旧识,当年你在宫中跟随少师学习时, 那叫一个出类拔萃,惊才艳艳, 只是那时你只和我弟弟熊玦交好, 不怎么搭理我,我心里可是羡慕的很啊, 羡慕我弟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

    我陪笑道:“世子地位尊贵,云笙不敢逾越,故不敢接近。”

    “噢?”世子渊惊讶道,“原来你不是嫌弃我,而是不敢接近我?”

    我赶紧要跪:“我怎敢嫌弃……”

    话都没说完, 世子渊扶着我的手臂,将我拉了起来:“坐坐,今日只是闲谈,你不必拘谨。”

    我微叹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世子渊顿了顿,随即笑道:“今日前来,我也不想和云笙你绕弯子,就直说罢。”

    “还请世子务必直说。”

    世子渊茶杯一磕桌面:“好!我就喜欢云笙你这种不遮不掩的直性子,很对我胃口。”

    我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

    “子玉在军营的事,我知道了。”

    我抬眼看他。

    “你别这么看着我,那熊渠作恶,我是当真不知,我也冤得很!虽然此前我曾与他有过交好,但当我明白他的为人后,就很快疏远他了,他此次欺辱子玉,被子玉所杀,当真是罪有应得,我在宫中听到后也拍手叫好。”

    我深深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至于那些士兵说我与他共同玩乐,唉,云笙你知道的,军营寂寞,这种事时有发生,但送到我跟前的都是自愿的,我从未强迫过任何不愿意伺候我的兵!我敢对天发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淡淡说道:“能送到你面前的,有哪个敢说自己不是自愿的?”

    世子渊愣了愣,又努力挤出一抹笑:“可人心里想什么,我又如何知道,反正每个到我跟前的我都是问过的,自愿便留下,勉强便离开,我不喜强迫,更不会恃强凌弱。”

    我对这个人真的很无语,可又不得不和他继续装下去,因为他还没说出来找我谈话的真实目的。

    薳东杨说得对,死无对证,熊渠这件事不会给他致命一击,只能让他失去一些朝臣的支持。

    可这点支持,对于公子玦来说,都是极为难得的。

    见我脸色缓和了,世子渊又道:“这件事我定会当众给子玉一个交代,请你放心。”

    我奇怪道:“可是世子,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难道跟子玉说不是更合适?”

    “这不是因为我们是旧识吗,子玉和我并不熟悉,而且现下肯定也对我有所误解,你和子玉交好,帮我传话更为合适。”

    我不置可否,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

    “哈哈……”世子渊又笑道,“如今楚国朝堂谁人不知,如果上一辈的中流砥柱是令尹子湘,那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就是云笙你。只有你,才能改变其他人对我的看法。”

    我看着他,有些震惊。

    老子有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但更可怕的是我没这么厉害,却被他人想的这么厉害,这才是最危险的事!

    “我何时成了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了?”

    “云笙你就别谦虚了,现下谁不知道,你和薳氏薳大夫像双生子,常常出双入对,寸步不离,又和若敖氏子玉是师兄弟,感情深厚,甚至甘愿为他自弃家主之位,而景氏家主景云,也是你冒死救回来的,连昭氏家主唯一的女儿昭翎,也对你情有独钟……更别提我弟弟熊玦,你和他是生死相随的情义……你一个人身上系着六大氏族的牵绊,除你之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愕然。

    就连端茶的手也不自觉僵硬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在楚国朝堂竟然演变成了这样的存在,怪不得楚王回楚之前要找我谈那番话。

    他在试探我,也在忌惮我……

    来此之前我还在担心子玉,现在才意识到,最危险的竟然是我自己——

    以一己之力便能联合五大氏族扶持公子玦,左右楚国的未来。

    如果楚国朝堂对我的定位变成了这样可以呼风唤雨的权臣,那老子真的离死不远了。

    一瞬间,我突然很感激熊渊来找我谈话,也不得不小心思量今天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那是误解,我和这些人都是私交,和氏族无关,再说我已经离开屈氏了,不是屈氏未来的家主,唯一的身份便是楚国的左徒上大夫,我是大王亲封的上大夫,只会一心为大王效命。”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换句话说,我是大王的孤臣,不是任何氏族的牵绊!”

    *

    两日后,公子玦率领三军回楚,楚王亲自犒赏三军,并在王宫中召集群臣,亲自封赏此战功臣。

    公子玦为三军主帅,受大赏,被升为司马左领,辅助司马蔿谷统帅全楚兵马。

    屈云天由中大夫升为上大夫,薳子犯获封下大夫,正式进入楚国朝堂。

    而子玉,他穿着一身黑衣,腰系黑虎环佩,在莫氏家老们眼泪汪汪的注视中,走到了楚王面前。

    “子玉,你曾说过你没有世人皆有的名姓,今日本王对你的第一个封赏,便是赐予你莫氏之姓,至于名字,取你母亲的汐字如何?”

    子玉跪下行大礼:“臣莫汐,拜谢大王!”

    莫汐~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楚王又道:“此次攻宋,你居首功,本王与令尹商议决定,任命你为楚国上大夫,并若敖氏万夫长,你可满意?”

    子玉再拜道:“臣不胜感激!”

    “好!朝会结束后,你随莫氏家老回宗祠祭祀先祖,他们找了你许多年,总算等到了。”

    子玉郑重拜道:“是,臣遵命!”

    果然是若敖氏万夫长,和我之前在营帐的猜想一致,子玉在莫氏没有立足之地,子湘想让他用这次机会,彻底在若敖氏站稳脚跟。

    万夫长,并不是只能统帅一万人,而是数万人,换句话说,子玉可任若敖氏左中右三军中任意一军的统帅,必要时甚至可以召集莫垣所率领的莫氏特种兵。

    和若敖氏新一代翘楚斗渤算是平起平坐了。

    子玉走到莫氏那些家老面前,向他们跪拜行礼,那些家老统一穿着黑色衣裳,佩戴黑虎环佩,又哭又笑拉扯子玉,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寞。

    子玉有家了,他找到了他真正的家,他再也不是那个流浪四方,时时担心自己会被抛弃的少年了。

    可他有了真正的家,屈氏那个老宅他也没必要去了,那里终归只是我的一场幻梦。

    “屈云笙!”

    “臣在!”我走出朝臣队伍,站在楚王面前,躬身行礼。

    “你擒获宋公,险些丧命,和子玉一样可同居首功!但说到赏赐,本王却想问问你,你想要怎样的赏赐?全楚上下,珍禽走兽,奇珍异宝,只要你说得出,寡人一定都给你找来。”

    是,什么宝贝都能给,就是不能给权……

    我明白楚王的意思,想了想,奇珍异宝,这原本就是我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可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却是那么的轻微。

    “大王,微臣想要两个赏赐。”

    楚王笑道:“噢?哪两个,说来听听!”

    “其一,请大王厚葬那些和我一同劫持宋公的侍卫,没有他们,微臣不可能完成王命,早死在祭坛上了。”

    “好!这个不难,本王准了。”

    “其二,微臣已被屈氏赶出,没有容身之地,请大王将屈氏老宅赐给臣做私人府邸,屈氏家主不能再往其中关押犯错族人。”

    屈云天听见这话,脸都气绿了,可他惯常不愿意忤逆君意,所以当楚王问他愿不愿意割舍时,他只得回答愿意。

    可是他愿意,有人却为他鸣不平。

    有个大臣站出来大喝道:“大王且慢,哪怕今日要惹大王生气,我郁邢也不得不冒死进谏,屈云笙此人,不但不当赏,还应当数罪并罚,以儆效尤。”

    郁大夫?

    我忽然想起,好像我被关进屈氏老宅之后,朝堂上就属他骂老子骂的最欢。

    “放肆!”楚王厉声道。

    “放肆也要说!微臣是楚国大夫,如今看着楚国出现结党营私的大权臣,微臣无论如何也要向大王死谏,杀了屈云笙,还楚国朝堂清天朗月!”

    他这么一说,朝堂中竟然有许多都跪下了。

    “请大王杀了屈云笙,还楚国朝堂清天朗月!”

    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哪怕我已料到会出现如今这样的局面,但我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

    我看着郁邢,问道:“郁大夫,就算让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何时就成了你们嘴里结党营私的大权臣了?”

    “哼!”郁邢斜睨我一眼,一脸正气凛然,“你仗着你那张脸,先是勾引公子玦,再引诱莫子玉,还和薳东杨不清不楚,就连昭氏翎也上了你的当,被你勾的迷了心窍,你专营弄权,秽乱朝堂,让我楚国朝堂污浊一片!试问!你当不当以死谢罪!”

    “扑哧”一声笑,薳东杨竟然当众笑出了声。

    他赶紧站出来道:“请大王恕罪,但郁大夫所言涉及微臣,微臣少不得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与云笙,绝无他所猜不清不楚那些事,微臣爱女子,乐馆里人尽皆知,不信可传唤施荑作证。”

    公子玦也适时站出来,沉声道:“郁大夫,我与云笙……乃是知己之情,郁大夫误会了。再者,我即将迎娶秦国公主,郁大夫所说的这些话倘若传到秦国公主耳里,试问秦国会作何反应,若影响了秦楚联姻,请问郁大夫又该当何罪?”

    还得是公子玦,一下便把破坏两国联姻的大帽子扣下来,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郁邢瞬间便蔫了一半。

    “那莫子玉呢,我可听说,屈云笙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不撒手,此前还为他自离屈氏,如今莫子玉是若敖氏万夫长,手握重兵,怎能与屈云笙私通!屈云笙好男风是人尽皆知的事,就连他此前即将过门的妻子宁愿自杀,也不愿嫁给他……”

    郁邢明显是乱了,说得混乱无章,我正想用师兄弟的老借口搪塞他,却不想子玉却出声了。

    “那依大夫之言,我若是真的和左徒大人有什么,又当如何?连我一起杀吗?”

    第78章 第 78 章 我好像真的是非子玉不可了

    这句话, 就像一句惊雷在大殿前的宽阔广场上炸响。

    方才还紧张对峙的气氛瞬间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的沉默无声。

    子玉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上前,跪在我身侧, 对楚王道:“既然郁大夫一口认定我和左徒大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那就请大王杀了我二人, 以肃朝纲!”

    我对子玉说道:“子玉,你犯不着为我……”

    “左徒大人。”子玉打断我,神情严肃, “这些人, 无论你解释多少回,哪怕他们从未见过你我二人干过什么逾越的事,却还是一口认定你我二人有私情。我倒是很好奇, 难道郁大夫你曾亲眼见过我二人私下里宽衣解带同睡一塌,同枕一席,又或是唇齿相缠难舍难分?”

    这些话, 说的一句比一句露骨,一句比一句尖锐, 说得郁邢那老槐树登时红了脸。

    他喉咙里像是塞了块石头:“那,那, 那等污秽之事, 如何见得?”

    “既然什么都没见过,却还是一口认定我二人私通, 我不知道这天下间竟有这样的道理,证人证物全都没有,光凭自己的猜测就可以定别人的罪,甚至还要别人以死谢罪!你自诩清流,我是不知这种光凭猜想就要别人性命的行径……清的是哪门子流?”

    郁邢脸色又青又白, 指着子玉道:“莫子玉!你巧言善辩!”

    子玉冷哼一声,表情决然:“屈云笙为楚国攻打百濮,治理河道,营救景云,生擒宋公,桩桩件件都是拿命报国,我莫汐虽无多少功绩,却也是一心为国,如果用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和想象就要定我二人一个私通之罪,那子玉今日就请大王赐死我二人,省的日后我们无论做什么都要被这些人打上污秽之名!”

    我心下一叹,随即对楚王拱手道:“微臣屈云笙,求大王赐死!”

    楚王表情冷肃,看着我们。

    其实我大概有些明白了,郁邢和一帮人同声共气在今日发难,估计背后有谁的默许,只是这个人是楚王还是别人,我一时猜不到。

    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究还是开始了。

    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父王,左徒大人是清白的,请父王饶过左徒大人。”

    我愕然。

    回头一看,果然是世子渊。

    只见他半身赤/裸,背负荆条,昂然走上前,在我面前跪下:“父王,儿臣交友不慎,识人不清,今日特来请罪,请父王和莫汐大夫共同鞭笞我,以示惩戒。”

    我转头看子玉,子玉眉头微皱,眼里是前所未有的锋锐。

    楚王喝道:“你的罪,本王之后自会定夺,今日犒赏功臣,你来此作甚!”

    “父王!”世子渊连磕几个响头,“儿臣想向莫汐大夫当面请罪,请父王给我一个机会……”

    楚王凝滞片刻,一挥手,世子渊转过身看着子玉,拱手道:“莫汐大夫,我此前识人不清,交了恶人为友,今已彻底醒悟,请莫汐大夫鞭笞我,让熊渊能牢记这次教训。”

    一个堂堂世子竟然让一个大夫当着众人鞭笞他。

    这种前所未有的壮举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惊住了,甚至都忘了方才郁邢正在对我发难。

    世子渊原来这么聪明的吗?

    本来他会沦为全楚笑柄,可这么一来,他反而收割了民心,某些不明就里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有担当,有气魄,只是交错了朋友便这般勇于承担,不愧是楚国未来的君主!

    只这一步棋,便将他的逆风局彻底扭转了。

    子玉冷冷说道:“鞭笞世子,臣可不敢,世子所犯之罪,恐也不是鞭笞罪己这么简单。”

    世子渊凝了一凝,点头道:“莫汐大夫说的是,我当足不出户静闭三月,终日反思。”

    “恐怕……”

    子玉话还没说完,楚王便快步走了过来,抽/出一根荆条便狠狠抽打在世子渊背上,世子渊惨叫出声,一道道血痕在他身上赫然出现,直至血肉模糊。

    世子渊趴在地上,汗水浸湿了头发,背上皮开肉绽,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和子玉都了然了,这便是楚王的决定,这是他能给世子渊最重的处罚。

    子玉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世子渊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楚王道:“父王,容儿臣最后说句话,左徒大人是清白的,他之前和儿臣彻底长谈过,他为人高风亮节,一心为楚,他说过他会好好教导儿臣,如何做一个好世子,如何做个好君主,他会一直辅佐我、们、的……”

    说完这话,他就昏迷不醒了。

    他昏了,老子更昏了,老子什么时候和他彻夜长谈说过那些话!

    他这么一说,会让别人怎么想,尤其是公子玦。

    我抬头看着公子玦,果然见他表情沉重,看着我的眼神全是疑惑,好像我是棵东倒西歪的墙头草,看不清我真正的立场。

    这熊渊,今日一个亮相便一箭双雕,彻底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还给对方制造了问题。

    真是人不可貌相,枉我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傻叉。

    闹到这个地步,就连郁邢也没话说了,楚王让人抬走世子渊医治,走回高台之上,对着众人道:“左徒屈云笙,乃我楚国栋梁,功勋卓著,忠心可鉴,若有人再敢非议,立斩不赦!”

    郁邢重重瘫跪下去,双眼发愣,好像楚国的朝堂又被我这朵大乌云给遮天蔽日了。

    我心里沉重,看着子玉,子玉却没什么话对我说,他回到了莫氏家老中间,散朝之后,便跟着莫氏的队伍离开了。

    *

    我拿着一壶酒,走在郢都的街头,楚国刚刚打胜了反击中原的第一仗,全郢都都在欢天喜庆贺着,就连这样的夜里,也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从宋国抢来的礼器被放置在郢都城最大的集市口,有很多人在那里挤着围观。

    我远远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远离人群而去。

    在这样的日子,人总是特别孤独,这里的人都有家,都有家人分享喜悦,唯独老子没有。

    屈氏老宅如今也没人,我不想回去面对那个空落落的大宅子与鬼作伴,便一边喝酒一边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

    什么氏族,什么世子,什么朝堂,什么楚国……

    现在的我觉得这些都重的可以压死我,但也轻的毫无意义。

    我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个人在家等我,或者陪着我来人群中看热闹,和我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

    活到二十几岁,我渴望的居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而是在这种满城狂欢的日子里,有个人可以和我并肩而行,与我说说无聊的话,同我一道融入这场狂欢。

    可是,没有这样的人。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的初恋因为读书分隔两地,没有等我。

    我后来的女友因为看不到老子在北京城买房的希望,也没有等我。

    子玉,他更不可能是这个并肩而行的人。

    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冒昧。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汉水边那句话才喜欢上他的,还是早已喜欢上了,只是汉水边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生根发芽的感情。

    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离出发点很远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

    子玉对我,恐怕才是我常说的,仅仅是师兄弟的情义。

    若他是女子,我还能开口一试,但他是个……如寒冰一般清透刚毅的男子,甚至性情还挺决绝,我怕我开口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同我说话了。

    所以我除了自己小心翼翼藏着这份心思,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不觉间,我竟走到了乐馆面前,不由得愣了一下。

    乐馆前站着几个满身泥泞的老农,在乐馆前来来回回的奢华马车中,看上去格格不入,他们竟是曾经和我一起挖河道的老农。

    他们看见我,大喜,赶紧围了过来。

    “左徒大人,可算等到你了。”

    我赶紧问道:“你们怎么来这里等我?”

    “我们知道你被屈氏赶出来了,但又不知道你住哪里,听屈府的下人说,你常常来此乐馆,所以我们特地在此等了一个时辰,果然等到你了。”

    我心里一紧:“是不是河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是来给你送礼的。”

    说完,一个个便把手上的竹篓塞给我:“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我们也拿不出好东西,希望左徒大人不要嫌弃。”

    我微微掀开一个竹篓,里面竟然是鸭蛋,又大又亮泽,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

    “大人,河道疏通十分顺利,你不要担心,其中一条小道已经挖通了,起了很大分流作用,我们都十分欢欣鼓舞,听说大人你此次去宋国立了大功,我们便合计着要来祝贺大人,正好大王下令举国欢庆,放了我们三日,这才得空。”

    他们把东西塞给我,便赶紧走了:“大人,我们要去集市看宋国礼器,你尽兴。”

    我一看乐馆,知道他们必定误会了,不由得苦笑。

    看来屈云笙这顶断袖的帽子,是彻底拿不下来了。

    *

    施荑看见我来,立马将我迎去了我常睡的那间屋子。

    屋外能遥遥看见郢都最大的街道,如水的人流来回穿行,好不热闹。

    我特地嘱咐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喝完最后一口酒后,我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头昏脑胀之间,竟然感觉有人在旁边柔声道:“公子,夜里寂寞,让奴伺候你安寝可好。”

    是个温和细腻的男声。

    我微微睁眼,发现屋中灯火已熄,只有床头两盏烛台还燃着,跪在我床边的是个清秀貌美的少年,长发柔顺,眉眼温柔,长相颇为勾人。

    他穿着一件薄衫,身上若有若无还散发着让人心驰神往的熏香,一瞬间,我竟有些动念了。

    孤灯冷被,长夜漫漫,有个人抱着暖被窝有何不可?!

    反正我都是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反正他们都有家,而老子什么也没有,放肆一下找个人暖暖身心又有何不可!

    就这么想着,我伸手一拉,将那貌美少年拉到床侧,我翻身在上,正要对着他的唇往下,却在看见他紧闭的双眼时停下了。

    他不是子玉~

    子玉不会有这样温顺的眉眼。

    可他为什么又非要是子玉?

    我顶着这顶风流断袖帽这么久,今天索性就坐实了,也不枉老子遭的这许多白眼。

    我刚贴上他的脖子,闻着那勾人心荡的熏香,可无形之间仿佛有道厚墙将我挡着,我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停住了。

    他不是子玉~

    子玉不会熏这样的香,他身上常常混着风沙和血腥味。

    我苦笑一声,我好像真的是非子玉不可了。

    哪怕这少年刻意熏了能勾人情/欲的香,但我一想到子玉那双冷冷的眼,再强的情/欲也瞬间浇灭了。

    我坐在床边,对他道:“你走吧……”

    “奴伺候的不好么?”

    “不是,我心里有人,没法和你……”

    又忽然顿住:“我并未叫人伺候,你为何来此?”施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话音刚落,一道冷光在我身后闪过,直直刺向我的脖颈,老子胳膊肘一撞,旋身一拧,将他拿刀的手扣在背后,他虽有武艺,却是个三脚猫,挣扎间用脚踢来,我直接扯起他,飞起一脚将他整个人踢撞在墙上,用手紧锁住了他的喉。

    “说,谁派你来的?”

    第79章 第 79 章 老子不用此香也能昼夜不……

    那少年没回答我的话, 紧咬牙关,微微侧头,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王宫大牢里十八般酷刑, 没有一个你能受的住, 现在说出来,我饶你不死。”我冷声道。

    那少年这时才偏过头,直直看着我, 眼眸里全是绝望和决然。

    “没人派我来, 我是自己要杀你……我哥屈子岚被你们屈氏家主毒杀,屈府戒备森严,我杀不了他, 只能来杀你,要怪只能怪你有那样的父亲。”

    我微微皱眉:“屈子岚,毒杀?”

    难道是之前死在屈氏老宅那个族人?

    少年咳了一声, 笑道:“屈云笙,都说你是屈氏的未来, 我本想断了屈氏的未来,可我杀不了你……咳咳……”

    黑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留下, 我闻到一股有别于熏香的药味。

    “你服毒了?”我赶紧松开手, 少年滑落在地,捂着嘴咳嗽, 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指缝间流下。

    “我将毒藏于齿间……本想着等你忘情之时……咬下毒药……与你同归于尽……哥,我往日不喜练武……你骂我骂的对,我来……陪你了……”

    他咳出了一大口血,倒地抽搐,眼角耳朵鼻孔都在流血, 还没抽搐几下,便彻底没了气息。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房门便被打开了,施荑和几个手持长棍的护卫闯了进来,他们看见倒在地上的少年,都惊住了。

    “你们出去守着,不准别人进来,也不准透露半个字。”施荑当即下令道。

    几个护卫赶紧出去关上房门,守在外面。

    我问道:“怎么回事?”

    施荑立刻就跪下了,慌忙说道:“屈公子,我真不知道,这人原本是要去服侍另一个公子的,却迟迟未到,公子派人问我,我四处寻找时听见你房中传来响动,我想着你房中从不留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响动,便带人来看,谁知……”

    施荑看着他:“七窍流血,他这是中毒了?”

    “他把毒药藏在嘴里,又熏了特别的香引诱我,想趁我和他……嗯,欢好之时毒死我,你可知此人底细,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由谁引荐?”

    虽然他的话解释的通,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能如此花心思,如此委曲求全来杀我,为什么不找真正的凶手报仇,难道真的是因为屈府守卫森严?

    我不信一个愿意当小倌报仇的人会找不到机会混进屈府做奴仆,而且他那身诡异勾人的熏香,那种能藏在齿间的毒药,都非寻常物,他又是如何得到的?

    “我不太清楚,此人自称来自林地和铜绿山交界的荒野之地,以前打猎为生,因去年闹了虎患,他父母兄弟全部葬身虎口,他一路逃难来了郢都,身无长物,又无门路,便想到乐馆做护卫,我见他可怜便收了他,他进乐馆后没多久就自荐要做小倌,我见他模样好,性格柔,再合适不过,这才收了他……屈公子,我是当真不知原来他做这一切是冲着你来的,他来此已有数月,从未露出过马脚……”

    “那当日是谁介绍他来做护卫的,你们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大街上随便捡人回来吧?”

    “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管事叫林忠,他也是林地来的,说是和此人一家是旧识,之前还被这人的哥哥从狼嘴里救过。”

    我走到桌案边坐下:“带他来,不要声张。”

    “是是是。”施荑一叠声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来了,脸色都白了。

    “林忠,他,他,他死了。”

    “死了?”

    “他的屋子在乐馆后面的一个小院里,今日他称病没来,方才去寻他,发现他已经上吊死了。”

    我手心瞬间浮起了冷汗,为了杀我,竟然一下死了两人。

    如果屈子岚的弟弟是为了报仇,那林忠又是为了什么?

    恐怕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公子,林忠是这里的老人了,他无亲无故,并未娶亲,就连唯一的祖母也在前几年去了。”施荑眉头越凝越深,连她也觉出了不对劲。

    “所以,现在连查也没地方查。”我说道,“他们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用手指尖磕着桌案,揣摩着这件事,难道是楚王要杀我?

    可是按他的态度,他似乎正在坐山观虎斗,甚至还有意挑起两虎相争,如今世子之位还处于白热化阶段,这个时候杀我,不合适吧。

    况且他要杀我,大可以用名刀,没必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暗箭。

    不是楚王。

    那是谁?世子渊?

    倒是有这种可能,如今最想让我的死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留了这步棋,如果真的是他,那我之前真的是小看他了。

    “公子,要上报吗?”

    我摇头道:“不报,报了也查不出什么,你闻闻他身上的香,帮我查查这香的来路,我此前从未在乐馆里闻过这种香,或许会有点线索。”

    施荑凑近他,闻了闻:“确实不是乐馆所有,十分特别,我已经记住气味了,一定竭力追查。”

    我挥了挥手,施荑带着护卫将那少年拖走了,我没心情再留在这里,便要了匹马往屈氏老宅走,如今好像也只有屈氏老宅可以去了,其实连那里也不安全,但我实在想不出我还可以去哪里。

    *

    到了老宅门口,我拿出昭翎给我的钥匙正要开门,却发现锁不见了。

    我赶紧推门而入,一进门,院里忙碌的人立刻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我。

    “哎呀,小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何伯激动地跑过来,挥挥手让其他人也过来。

    统共五个人齐刷刷跪在我面前:“左徒大人安。”

    我看着他们手里的清扫工具,还有院里廊里被挂上的风灯,奇道:“你们做什么?”

    何伯赶紧拉着我的袖子,抹抹激动的泪:“四公子,我们知道大王把这个老宅子赐给你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原本就是老家主的奴仆,在这个宅子里做惯了,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激动坏了,我们向夫人请求搬过来伺候您,夫人同意了,以后啊,我们就是您的奴仆了。”

    我一看他们头上银晃晃的头发,这些人确实都是些老人。

    “那家主也同意了吗?”

    “哼!”何伯不屑道,“我们原本就是老家主的奴仆,后来去新宅也是为了夫人,只要夫人同意,他也没有拒绝的立场!再说了,夫人说了,你终归是到娶妻的年纪了,若是别人知道这府邸里没有一个仆人伺候,谁还会嫁过来。”

    我无言以对。

    “那就辛苦你们了,你们也别干太久,差不多就休息吧,明日再弄也不迟。”

    我正要走,何伯抓着我的袖子不放:“四公子,夫人又送了些新画像,老奴给您放在内院了,您去看看……”

    “……好,我会看……”

    “公子~~”

    “还有何事?”

    “你师父和师弟都来了,正在里面驱鬼,你快……”

    我一下挣脱开何伯的双手,大踏步往里走,那熟悉的回廊在此刻尤其的长,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我穿过了好几条甬道,才终于见到了内院中点燃的光亮。

    秋荑和子玉正站在院中,看着被何伯挂起来的一副副画像。

    我脚下一滞。

    秋荑听到声音,转头看到我,笑逐颜开:“云笙你回来啦,快过来看看,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我僵硬地走过去,扫了一眼那一串画像,目光却落在子玉脸上。

    他安安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副画,脸上没有半点喜怒之情,好像是个围观的路人,且对围观之事没有半点兴趣。

    “子玉,你不是回莫氏祭祀莫昱将军了吗,怎么还在郢都?”

    我越过秋荑看他,子玉的视线终于从画像上挪开,转头看我:“哦,我和家老们商量过了,明日再走,你新得了这个府邸,我原本以为……你一个人会害怕,便找师父来帮你驱鬼。”

    这么说,子玉原来是念着我的。

    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

    “你还会驱鬼?”我对秋荑问道。

    “老本行。”秋荑自信说道,可这么说的时候,他却朝我走近了两步,鼻翼开合,嗅了几嗅。

    “你干什么?”我往后退。

    “你别动别动……”秋荑拉着我的手臂,在我脖颈上使劲一吸气,突然双眼发亮,看着我一脸狡黠的笑意。

    “哈哈哈哈,你小子,看来有点不妙啊。”

    我一头雾水:“不妙什么,我难不成快死了?”

    “比那还糟,你动情了!”

    霎时间,我浑身一热,如果有镜子,我肯定能看见自己变成了刚煮熟的虾。

    “哈哈哈,看样子被我说中了,你身上有欢好催情之香,还是极其难得的青木香,你快如实招来,方才是不是去会情人了?”

    “青木香?”我一下抓住了重点。

    “不错,你竟然不知道,难道是你的情人用的?”秋荑更感兴趣了。

    我急忙看向子玉,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双眼却看着我,似有疑惑。

    秋荑这老匹夫,真是来对了时候~

    “不是什么情人,我哪有什么情人,是乐馆的一个小倌,他,他,他试图用香迷住我,再杀了我……”我有些结巴。

    “你受伤了?”子玉立刻问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被迷住,想问他原因时,他自杀了……”

    我磕磕巴巴把发生的事转述一遍,适当性的将一些事略过不提,时不时偷偷看看子玉的脸色,还好他只是疑惑,好像在思考,没有在意那些不重要的细节。

    “如此说来,青木香成了唯一线索。还好你今日没洗刷一遍就回来了,不然这事可就难办了。”秋荑说道。

    我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这青木香,可能除了我,楚国上下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它不是楚国的特产,而是陈国的。”

    这一下,我和子玉都愣住了。

    “陈国有座鲜为人知的深山名叫葭山,位置极佳,生长着许多名贵草药,其中有种青木能生异香,能催人情/欲,效用极妙,其木入药哪怕只用一点,也能使十年不举的病患勇猛精进,彻夜不歇……”秋荑双眼放光,越说越来劲,“其木做香更是调/情仙品,听说哪怕老妪和少年,在此香的效用下,也能难舍难分,不舍昼夜。”

    秋荑又道:“但因为极其罕有,且制香工序十分复杂,所以流传出来的青木香极其稀有,只有中原王室中流传了几盒。”

    秋荑随即视线往下,看着我狐疑道:“想不到天和兄你竟然能不受此香干扰,难道你有什么难言的隐疾?”

    说到这,秋荑双眼的光更亮了:“可否让我看看,为师最近调制了一种专对此症的药,与青木香不相伯仲,甚至更胜于它,只缺试药之人。”

    我反应过来,近乎咆哮般严厉说道:“用不着!老子不用此香也能昼夜不息,老子不受干扰是因为我是个正人君子,正人君子懂吗!!!”

    秋荑赶紧安慰我说:“我知道这种事难以启齿,但讳疾忌医不是好事,倘若病入膏肓就算神丹妙药也再难助你重震雄风,天和啊,听为师的话,来,给我瞧瞧,为了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赶紧后退两步,近乎癫狂:“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我没病!我很行!我不用重震!老子本就如日中天!”

    就在此时,子玉终于拉住他师父救了我:“师父,我看他真的没病,你暂且留下你的药,日后如他需要再治不迟。”

    “日后肯定也用不着!”我特别严肃地说。

    子玉一下就笑了,他拉着秋荑:“师父,时辰快到了,你快准备驱鬼吧。”

    第80章 第 80 章 子玉,我喜欢你

    正在此时, 空中乌云蔽月,最后一丝月华被彻底掩盖,院中阴风乍起, 四周回廊不知何时被挂起的铜铃叮当作响, 且摇晃的越来越猛烈。

    “数量不少啊。”秋荑竖起一把木剑, 眉头紧锁,在院中跳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生有生路, 死有死路, 各行其路,方是大路”

    “百尔诸魂,当忘今生, 黄泉有道,来生坦荡”

    ……

    我默默走到子玉身边,低声问道:“真的有用吗?”

    这玩意儿真的不是跳大神?

    子玉眼角浮起一抹笑:“我不知道, 我不懂鬼魂之道,只能按照师父的吩咐布阵……或许有用吧, 不然人死之后倘若没有归处,那多悲哀。”

    他说这话时, 神情不可察地变得严肃了许多, 眼神好像透过秋荑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好默不作声。

    秋荑终于跳完了, 那些方才还在疯狂摇晃的铜铃慢慢消停了,秋荑满头大汗,坐在石凳上喘着气。

    我赶紧端起一杯茶给他:“师父,怎么样,都走了吗?”

    “没那么快。”秋荑呷了口茶, “他们有的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已经习惯了,还得徘徊数日,心结散了才能走。”

    说完,转眼看我:“说起来,你才是后来者,耐心等等,他们都是一群可怜人,被屈云池刻意布阵困在这里出不去,我们这么做虽是为了他们好,但也容他们最后眷念一下此生此世。”

    我点头,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与鬼为邻,驱不驱也没什么,但驱了确实要比不驱好受一些。

    正在此时,何伯提着几个篮筐跑了过来:“公子,乐馆派人送来了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我想了想:“是挖河道的乡野之民送的,你准备些盐,我自有处理。”

    何伯面露难色:“公子,最近这盐不好弄,很紧俏,就连我们屈氏的封地林地拉来的盐也少了,要等中原的盐商运盐来。”

    屈氏封地——林地?

    我转头看子玉,子玉微微摇头,我懂他的意思,赶紧面色如常道:“那便先放那里,等有盐了再说。”

    “好,好~”何伯又提着篮筐走了。

    秋荑收拾好东西,对子玉道:“我们也走吧,为师还要去抓夜声虫,要经过你们莫氏留宿的驿馆,正好顺路。”

    我心里一急,想留下子玉,但又不知该找什么借口。

    他此去莫氏,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个世界我算是看明白了,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很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听听他的分析,哪怕只是说些没用的闲谈也可以。

    可是我有什么立场留住他?

    换做以前,我可以找八百个借口,死皮赖脸也留住他,但如今反而什么都不敢了。

    “师父,我和左徒大人有话要说,你先走吧,”

    子玉看着我,目光清亮,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特别感激地抬头看他。秋荑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放声大笑,提着木剑扬长而去,小院顷刻间便安静了,只剩我和子玉二人互相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不看看这些画像?”子玉指了指那串画,“里面不乏绝色佳人。”

    我赶紧说道:“不看,绝色佳人自有良人相配,何必被我耽误。”

    子玉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和他走到院里喝茶的桌案边,子玉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水很淡,应该只是取个味道,顺便帮我醒醒酒。

    “为什么喝这么多,借酒消愁?”子玉端起茶,挑眉看我,“你怕了?”

    我浑身一紧,难道被他看穿了?

    “子玉,我,我其实……”

    “你其实不用太过担忧,你如今并无兵权,无论是熊玦还是熊渊,他们还没忌惮到要杀你的程度,至于真正想杀你的人,我还猜不到,我方才听师父那么说,倒是有个猜想,但是我想不出他要杀你的理由。”

    我好像喉咙里被塞了颗鸡蛋,一肚子话全被堵在那里寸步难行。

    “但要杀你的人既然找到了屈子岚的弟弟,估计这件事和林地有关,你要小心,我担心他们还有后招。林地是屈氏的封地之一,和铜绿山相邻,有十数口井盐,楚国王宫和贵族购买的盐,多来自于林地,此前被屈氏一个分家管理,家主叫屈宛,是屈云池的表兄,但屈宛后来打猎时葬身虎口,他儿子屈子岚继任家主管理林地,却因为贪了岁贡被关进了这个宅子……”

    我喝着茶,默默听着,心情有些复杂,就好像一团烧的正旺的煤球被一盆水浇灭了,可煤心还有丛丛火苗在悄然燃烧。

    “你有在听吗?”子玉忽然止住了声,问我道。

    “唔,在听,我听明白了。”

    我抬头看着子玉,问道:“你背后的伤怎么样了?”

    子玉愣了愣,说道:“没什么大碍,皮肉伤。”

    我哼笑一声:“对你来说,好像只要不要命,都是皮肉伤。”

    我顿了顿,又问道:“子玉,你怕吗?”

    子玉疑惑道:“怕什么?”

    “朝堂争斗,明枪暗箭,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甚至死都不知道死于谁手……”我用自己有史以来最认真的态度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卷入这样的争斗当中?为了权力吗?还是为了报答子湘大夫的恩情?”

    子玉看着我的双眼,目深似海,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回答我:“为了天下大和。可是在我看来,惟有战争,才能带来真正的大和。”

    我深深看着他。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对的。

    他面色淡淡,为我添茶:“明枪不易躲,暗箭也难防,只要入了朝堂,处处都是刀光剑影,我忠的是楚国社稷,为的是天下大和,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哪怕死在这条路上,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死得其所。”

    我看着他锐利的目光,恍然明白了,这就是子玉的锚点,哪怕波涛汹涌,他有这个锚点在,就能心性坚定,无惧生死。

    “好,我懂了。”

    我顿时觉得自己那点龌龊的心思加在子玉身上简直是对他的亵渎。

    和他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最后还是问出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问的问题:“那个,熊渠,没怎么着你吧?”

    子玉方才还坚毅无惧的神情一下有了异色,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镇定道:“没怎么着,他刚脱衣服我便杀了他,他没有可趁之机。”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子玉这个人真的从内到外都很青涩,好像于此事真的一无所知,所以一问便慌乱。想起以前我不小心抱住他时,他浑身僵硬,似乎很不自在,也不知道他是对我不自在,还是对这种稍亲密的接触不自在。

    真不知道他以后要是娶了谁,为谁动情,还会不会是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惆怅了~

    夜里,我和子玉还是和之前一样睡在屈瑕的屋子里,他依然睡那个行军榻,我睡大木床,他真的心思单纯,一沾床就睡,很快就呼吸绵长,沉沉睡去。

    但老子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那可恶的青木香,居然还没散去~

    这玩意儿沾了一点就跟浸入骨髓一样,阴魂不散,我越睡越觉得那股气息在周身萦绕,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销魂。

    最可怕的是我很清楚明白的知道子玉就睡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只要我走几步,一伸手便能够着……

    这种感觉,就像把一个老鼠放进了米仓,还拴着它不让吃米。

    百抓挠心般的痛苦,让我越来越难受。

    可是越压抑自己的感觉,我便觉得周身越来越热,热到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像个土陶罐一般快要被烧裂了。

    我赶紧起身往外,走到内院的蓄水木桶,舀起一瓢凉水便往身上浇。

    可是这一浇,似乎火苗感受到了威胁,轰然间便烧到最烈,我将头埋进水里,试图让脑子清醒一下,但毫无作用,我只要一想到心里肖想的人就在屋里睡着,明日一别就不知何时再见,那无名的暗火就烧的更盛了。

    这该死的青木香,怎么现在才起作用?

    我整个人浸入水里,任凭那燎原之火将我烧成灰烬,双手紧紧抓着木沿,青筋鼓胀,哪怕泡在凉水里,也汗如雨下。

    这是老子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感觉过的难受,就像快死了一样。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放纵一次又如何?

    你都是活了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了,还克制什么?

    你喜欢的人就在身边,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等你们都被朝堂的明枪暗箭杀了之后吗?

    楚天和,你是不是个男人!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么了?”

    “轰”的一声,我所有的克制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转过身,一只手绕到他的脖颈后面,使劲往前一带,他毫无防备的被我带着往木桶里一压,他双手抓住木沿,原本还疑惑的目光在下一刻便彻底僵住了。

    我凑上前吻住了他,他用力往后挣脱,我不管不顾加了力道,将他彻底圈禁在我的手中,和他贴的更近了。

    接下来正如他之前说的,唇齿相缠难舍难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松了劲,不再反抗,僵的像块木板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任凭我在他唇齿之间攻城略地星火燎原。

    直至我终于清醒过来。

    我放开手,静静看着他,子玉站在木桶边沿静静看着我,良久,才道:“青木香还没散吗?可惜我不是乐馆里的小倌,不能帮你疏解,要不然我让何伯备车,现在送你过去?”

    再也没有比这更凉的水了,我从头到尾,彻彻底底被他这句话给浇醒了。

    “子玉,我不是要用你疏解,我……”我心里一横,事情都办到这个份上了,难不成还要用青木香当遮掩?那我真不是个男人了。

    “我喜欢你。”我一字一句说道,“青木香并不能让我忘情,让我忘情的,是你,我知道你不喜男子,但我还是想在死之前说出这句话,子玉,我喜欢你……”

    子玉静默站在原地,听了这句话沉默很久,夜色浓黑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悬着心等待着。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开口了:“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说喜欢都这么容易么?”

    我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凝住了。

    “楚天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终究是会走的,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师父告诉我说,一年之内五星会重新连接,到时你走了,你随口说出喜欢二字的人,又要如何自处?”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里刺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最怕说出口的人忘了,听进去的却当真了,希望你日后对其他人说出这句话时,可以多为别人想想。”

    来这个世界最深的一刀,出现在今夜。

    子玉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呆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拐角处,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

    我喜欢你——

    我原本以为说出这句话是最困难的事。

    没想到承担起这句话才是最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