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chapter91:湖水【尾声上】 ……
楚星野的大脑还在宕机, 但摄像头开启,猛烈的打光刺激着他的视网膜,来之前化妆师为他上了粉,此刻生理性的泪水被逼出, 眼角洇了一块, 逼得他攥紧拳头,强压下自己的情绪。
第一个镜头,
他需要扶起妈妈, 然后在护工的帮助下进行日常抽血检查。
楚星野僵直着步伐往前走,伸手去搀扶楚云英瘦弱的胳膊, 镜头前,楚云英勉强露出微笑, 在温馨的灯光下,这一幕勉强算是和谐。
只有楚星野知道。
妈妈抓住他的那只手, 在镜头拍摄不到的角落, 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写着什么。
楚星野平缓着气息, 在脑海中记录下, 每一个笔画。
它们拼凑起来是——
【跑】
楚星野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去看楚云英,下一秒, 楚母便被拉开,时间不等人,下个镜头的拍摄马上开始。
第二个镜头,
需要替身进行抽血,现场拍摄“爱迪生”的实际运转。
在这个镜头中,楚星野只需要微笑。
后期会把这些素材剪到一起,癌症的妈、孝顺的他,万能的机器以及善良的财团, 结合起来,就是一次成功的营销。
这部纪录片是利明永攀高峰的又一步,或许在许多年后,这场瞒天过海的骗局会以一场空前成功的营销的身份被写入课本,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而成功由钞票来定义。
胡又莲在楚星野面前缓缓坐下。
楚星野看着她,却觉察出几分陌生。
面前的女人干瘦、枯槁,配合地坐在那里完成拍摄,眉眼沉静、顺从,待宰的羔羊一般任由工作人员抽她的血。
胡又莲很少这么安静。
姐,实在不行你说几句脏话吧。
楚星野苦笑,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妈妈身上。
楚母就在不远处,他只要在第二镜拍摄结束的间隙抓住时机,把妈妈交到内应的手上,然后向窗外放出信号弹,便可两腿一蹬、生死不顾了。
楚星野暗中调试着自己的站位,眼见工作人员把插进胡又莲血管处的针头拔出——
胡又莲猛地推开人,向楚星野扑来!
这一下,楚星野后脑勺着地,天旋地转之间,他感觉到后脑勺涌出温热的液体。
不是血就是他脑子里的水!
楚星野意识到了什么,反将一军,掐住了胡又莲的脖子。
胡又莲也不是吃素的,她挣扎起来,四肢乱飞,表情狰狞,让楚星野感到了几分熟悉。
这样的意外发生,现场乱了,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楚星野只听见阵阵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心烦。
但是,
在不被众人注意到的角度,胡又莲作出一副要把楚星野的耳朵咬下来的架势,一阵疾风冲击而来,两人开始你来我往地对打。
“去死吧!贱人——”
胡又莲尖叫。
她声嘶力竭,眼神却流露出几分不自然。
楚星野捕捕捉到了这个瞬间,迅速拉近了与胡又莲的距离。
耳畔,胡又莲咬着牙,声音被拳拳到肉的抨击声掩盖,只彼此勉强听清:
“白家给我塞了药,逼我在拍摄的时候悄悄注射到你身上。”
“这群孙子要把事全推给我!当然不能如他们的愿。”
“一会儿往右后方跑,人少,出去了别忘了我!”
楚星野闻言,手上的拳头没停,当然,胡又莲砸在他身上的也没停。
他一下一下地调整着方向,准备拉起妈妈就跑。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剧组的工作人员要来劝架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三、
二、
一——
楚星野转身就跑,然后重重砸在身后人的胸膛上。
是谁,靠得这么近,他却全然不觉。
然后,楚星野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人捧起来,那人的拇指重重碾着他的下巴,很疼。
而他的双手则被面前人一手圈住,毫无挣脱之力。
“几天不见,怎么变得这么不乖?”
白和礼的语气慢条斯理。
原来是你小子,
被白家人暗算了这么多次,楚星野这下是一点都不意外。
楚星野不说话,眼睛越过白和礼,搜寻着妈妈的身影。
“怎么不说话?”
“是讨厌我了吗,星星?”
白和礼浅笑。
片场已经完全乱成了一团,不过,这大概就是白家人的目的。
楚星野凭直觉判断着。
周遭混乱不堪,白和礼却依旧儒雅俊逸,让楚星野想吐。
于是,楚星野对着白和礼唾了一口。
这年头,比起讲素质,更重要的是懂得在何时不讲素质。
唾沫砸在白和礼的小羊皮鞋面上,白和礼却是笑容不改。
他靠近了楚星野,圈着楚星野双手的那只手愈发用力。
楚星野感觉到下巴上的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和礼的另一只手掏出了什么,补光灯太亮,以至于他只能看清一个尖锐的亮点,等他意识到这是一支针筒时,耳边恰如其分地响起了白和礼的声音:
“胡又莲果然不会听话,”
“还是要我亲自来管教星星。来,星星,睡一觉吧——”
关键时刻,楚星野当机立断,把自己被钳制住的手狠狠砸向临近的“爱迪生”机器上,以手腕脱臼为代价暂时摆脱了桎梏!
“爱迪生”的铁皮被砸开,里头的机器让人窥见一角。
紧接着,
楚星野一刻也不敢停留,向妈妈的方向跑去,抱起一具熟悉的瘦弱身体向反方向冲。
但前头的人太多太多了,剧组或者是白家的人围成人墙,楚星野咬紧自己的嘴唇,不断后退。
他算是看明白了,
飞鸥要拍纪录片是真,白家要真这个机会打药然后控制住他也是真!
前头,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白家的仆从。
……要是他和妈妈一起落在白家手上怎么办?
少了他这个关键证人,此前种种,全都功亏一篑了。
向前,死路一条。
楚星野不断后退,脊背碰上落地窗,他退无可退了。
前头,白和礼依旧笑着,与他只有两步之距,似乎是觉得他已然无路可走,白和礼站定,对他伸出手:
“听话,星野。”
楚星野置若罔闻,扭过头去不看人。
与此同时,白和礼身后的陈明湛突然振臂一呼,剧组的工作人员被一群涌上来的安保带走,在喧闹声中,楚星野依稀可见陈明湛眼睛里的兴奋。
他看见陈明湛一步一步走上前,然后在他面前一步之距站定。
陈明湛看着他,他也看着陈明湛。面前的人眼睛亮得可怕,让他感到陌生。
“星星。”
陈明湛把他的名字含在唇齿间,叫得模糊,多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楚星野只是梗着脖子,强作镇定:
“你带了多少人来?”
陈明湛又不说话了。
楚星野颦起眉毛,又问:
“……为什么?白和礼到底许了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听话……?”
陈明湛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楚星野对陈明湛一向没什么耐心,这下完全告罄了,大着胆子伸手给了陈明湛一个耳光,没太用力,声音却很清脆,也许是陈明湛的脸皮很有韧性,天生适合被打,
“我问你话……为什么装哑巴?!”
陈明湛也不管自己发红的脸颊,只是低声喃喃道:
“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楚星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不情不愿地凑近了些。
“我在想,”
“原来星星眼睛只看着我一个人,是这种滋味。”
陈明湛突然去钳楚星野的手,把人按在落地窗前,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楚星野心慌了。
然后,他眼见陈明湛从怀中摸出一支药剂。
陈明湛一边撕开针筒的塑封包装,一边低语:
“没关系的星星……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你的眼睛里就会只有我了。”
完蛋。
慌乱间,
楚星野透过窗子,看见紧邻着这栋楼的人工湖。
湖面波光粼粼,沉静美好。
于是,他咬紧牙关,猛地在陈明湛肩上咬了一口,趁着对方一瞬间错愕,一把抱紧不远处的中年女人、闭上眼睛,把窗子拉开,纵身破风一跃——
身后,
静观事变的白和礼神色大变,向前扑去,他的指尖,与楚星野的身体只差毫厘。
在跳出窗子前的以后一秒,
楚星野看见晶莹的亮光在白和礼的眼角滚落,那大概是泪。
随后,他护住怀里的人,在疾风中下落。
最后,他们一齐砸进湖心。
湖水一瞬间淹没了楚星野的口鼻,七窍被冬日的冷水涌入,楚星野的心跳却从未这么快过。
他紧握着身边人的手,憋气调整方向,用蹩脚的蛙泳向湖边划去。
在爬上岸边的那一刻,逃出升天的喜悦战胜了冬日的寒冷,楚星野大口喘着气,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燃烧。
他从身上翻出信号枪,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扣下扳机,七彩的信号炸出,楚星野反复擦拭着枪口,不敢想象这玩意泡了水竟然还能用。
好玩,
事情结束后……他要把这东西带走。
楚星野抬起头,对刚刚游上岸的身边人说:
“妈,你看这东西……”
“胡又莲!怎么是你?!”
楚星野失声尖叫。
“你问我我问谁!?”
“我他*的本来好端端地要逃走,谁知道你突然就……”
胡又莲也不甘示弱,她身体素质过人,才泡了冷水,又生龙活虎地大吵大闹起来。
楚星野看着她,胡又莲依旧是那么聒噪、泼辣、愚蠢,让他感到熟悉。
在生死的关头,与他同生共死的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亦不是缠斗已久的仇敌,而是一个粗俗的中年女人。
命运就是如此不可预见。
如果可以预见,便不配称之为命运。
楚星野从岸边站起来,湿重的水把他整个人往下拽,雪白的肌肤透着水色,像森然美丽的鬼。
他说:
“不论怎么样,谢谢你。”
胡又莲低头拧着衣服,没回他的话。
良久,她才道:
“警察要进来了,对吧?”
楚星野点点头。
“那我得走了……在白家这么久,我偷了不少东西出去卖……被抓到就麻烦了。”
胡又莲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楚星野顺手指了路。
胡又莲匆匆离去,没留下一句话。
楚星野坐在岸边,闲着也是闲着,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进了水,开不了机,已然变成废铁。
楚星野叹了口气,继续在口袋中摸索。
然后,
他翻出了那只小小的诺基亚。
居然能正常开机,
可惜,这年头已经没人用诺基亚了。
楚星野感慨着这枚旧时代的电子遗物,按开短信的图标,看见了一条新的信息。
【胡又莲:也谢谢你。(三分钟前发送)】
楚星野愣了两秒,意识到胡又莲这是在回应他之前的道谢。
这是第三封短信了。
这只为了极限压缩体积,阉割了大部分功能,连短信都最多只能发送三条的改装机,在此刻宣告报废。
楚星野轻轻一掷,迷你诺基亚落入水中,泛起涟漪。
在命运奇妙的交汇之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仍在继续,只是不再相逢了。
他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笑,身后,警笛与脚步声交错、喇叭与闪光灯齐响,楚星野转身,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闻暨白?”
楚星野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