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搜小说网 > 网游小说 > 班主任 > 爱情的位置

刚下早班,车间主任魏师傅就把我叫去了。
我随他走到用三合板隔出来的、当作办公室用的车间一角。魏师傅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咦,他怎么呈现出那么古怪的一种表情,仿佛他突然不认识我了,或者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你呀你呀,好一个孟小羽”魏师傅线条刚毅而皮肤粗糙的方脸盘上,一双不大而放光的眼睛里流露出失望与关怀的复杂表情;他晃动着裹满老茧的右手食指,喃喃地说“没想到你也搞起对象来了你还早啊,急什么呢等你到了亚梅的岁数,我给你介绍个顶呱呱的你希望什么样的,到时候管告诉我好啰可你现
我好纳闷。谁向魏师傅“告密”了难道是我自己不谨慎泄露了“天机”似乎都不是。于是我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说“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没有的事儿”
魏师傅先是缓缓地摇头,然后叹了口气,随之从工作服胸兜里掏出个对折的信封递给我“传达室老葛送报纸时候一块捎进来的那小伙子连邮递员都信不过,亲自把它送到传达室来啦”
我慌忙接过封口处粘得死死的信封,一见信皮上那熟悉而亲切的字体“孟小羽亲启”,心口那儿就像装上了个马达,而且顿时就觉得脸颊
魏师傅显然不可能马上对我“放心”,但是我却对魏师傅一百个放心。我理解魏师傅的心情。他对我们车间“”当中陆续参加工作的八个青工思想上的指引、工作上的帮助、生活上的关怀,简直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我们当面跟他顶过嘴、犯过倔,背后却简直找不出一句埋怨他的话来。
我匆匆忙忙地跑进更衣室。别人都走了,只有亚梅还
我几下换好衣服,挤过去对着镜子用手抿了抿鬓角。这时亚梅一把抓住我,附
我微微一笑,想说几句话,可是没说又咽了回去。我想说什么呢想问她“他个人究竟怎么样呢你摸透了吗你爱他吗”我想,归根结底,你亚梅不是嫁给照相机以及那许多东西,最重要的是他本人你要跟他度过今后的一生呢。倘若他一旦没有了存款折、大立柜、照相机以及许多现
我怕亚梅伤心,我没把这话说出口。况且现
说实
当我终于摆脱了沉浸

我坐电车从来不坐座位即便有空座位也不坐。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前,“”把社会风气搞坏了。不少同我年龄差不多的青年,上车不排队,坐车抢座位,自己坐
我抬眼望去,
“小胡子”抱着双臂,满脸不屑的神色“我不让。又不是我一个人坐着,谁爱让谁让。”
这时候老大爷开口了“算了吧,我站着行呀”
倒是另一个座位上一位花白头
老大爷叹了口气,坐下了。事情似乎也就过去了。
可是
“小胡子”立即耸着身子,理直气壮地吵了起来“凭什么给他让座我知道他是不是地富反坏你要想坐叫声哥儿们,甭假门假事充好人”
胡搅蛮缠的人我也见过一些,可是像“小胡子”这号“高质量”的,倒是头一回碰上。周围的乘客大概和我的心情也差不多。大家都愤怒地瞪视着他,有的还出声叱责“真不像话”
我两眼紧盯着引起我好感的那个青年,他眉毛跳了一跳,一句一顿地对“小胡子”说“总有那么一天你要后悔的”
电车到站了,他
后来我
这一天下着毛毛细雨,那个时间电车上人不多。车上空出了好几个座位。售票员招呼我和他只有我们俩站
我微笑着拒绝了。如果说,前几年我那坚决不坐座位的心理状态中,还包含着对“”造成的坏风气的一种挑战成分的话,那么,现
售票员是个乐乐呵呵的胖大嫂,她直率地望着我和他,笑着说“一对怪人”
这时候,我和他才有了头一回对视。他微笑地望着我,一双眼睛仿佛
打这回以后,他上了电车见到我,便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还是靠
据说真正的爱情有时会开始
“你看,我来晚了”这是我对他说的头一句话。
“不要紧,我分给你一本好了。”他爽快地回答。
就这样,我们“正式认识”了。当我和他一人拿着一本包着粉纸的五卷,走出新华书店时,不由得随意交谈起来。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安街上。当我听他说上午也恰好休息时,心里别提有多愉快。我们互相询问着给周总理灵车送行那天,你来了吗站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句什么,也许是“谢谢你帮我买到了书”,也许是“好吧,遇上你我很高兴”,反正,当他乘坐的公共汽车远去时,我忽然变得那么怅然若失,而又那么心旷神怡。我抬起头,望见澄碧的晴空衬托着白杨树那饱含汁液的枝丫,上面的穗状紫花已快落,带茸毛的小叶正
第二天,当我们
“你也学外语吗”他掏出一本英文书拿
“正听日语广播讲座我叔叔是个日语翻译,他能辅导我。不过,我现
“自己也写吗”
我慌张地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文学。”他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羞怯,诚恳地说,“不过,现
我心里像流过了一条温暖的、明净的、琤琮鸣响的小溪。
每次总是他先下车。这回下车以前,我们约好第二天一早到北京图书馆去。
接下来的十几次约会,也都是到北京图书馆去。我们每次分手时说好下次到馆的时间。开头,我
就这样,我们
不知不觉地,北海公园正门前那几株梧桐树的大叶片已经泛黄。满城都有人
我告诉他“我想写一些关于青年工人的。激
他使劲地点头,额上的
真喜欢听他这些话。我想到亚梅

这天晚上我
但是,两天以后,当我和他
他眉尖微微一颤,笑着,并不是开玩笑地问“怎么,为了写一篇绝妙的”
我也笑着,更加不是开玩笑地说“先不考虑写的事儿。我们车间成立技术革新攻关小组了。每天班后都要坚持战斗,肯定得开它十几二十个夜车,魏师傅连铺盖卷都搬进车间了他点名让我参加,开头我态度不大坚决,后来我也贴出了决心书”
他仿佛并不是明知故问“开头不大坚决,为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傻瓜”
他头一回当着我红了脸
就这样,我们整整一个月没有见面。但是,

电车还要开七站才能到大华电影院,我有充裕的时间仔细地想一想。
越往深里想,我就越觉得有个“爱情的位置”问题,也就是说
我今年满二十五岁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赶上了“”,后来到中学参加了红卫兵,再后来是到农村插队,前几年又由农村来到了工厂。我们一天天长大,思想上、感情上、生理上都
前几年,我曾纳闷过,为什么我们的银幕、舞台上,不但丝毫没有爱情的表现,而且,甚至极少夫妻同台的场面,掐指一算,鳏寡孤独之多令人吃惊。难道我们的生活就应当是这样的
我比亚梅那样的同伴幸福。我的父母即使
把爱情问题驱除出文艺作品乃至于一切宣传范畴的结果,是产生了两种不正常的现象。一种,是少数青年把生理上的要求当作爱情,个别的甚至堕落成为流氓,这一种我暂不愿加以研究。另一种,可就非常之普遍了不承认爱情,只承认婚姻。青年男女过了二十五岁,自己也好,家长也好,周围的同志也好,乃至于热心的邻居,便都开始公开谈论并行动起来“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想,人们当然可以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相爱从一见钟情到心心相印;经过可靠的亲友介绍而相见恨晚;


下了电车,老远就看见他焦急地等待着我。
我穿过稠密的人群,摆脱开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张退票的影迷的纠缠,快步小跑来到他的身边。
“你真傻”我嗔怪地说,“干吗非写信,打个电话不成吗”
“我买到票,就跑去打公用电话,老占线恰好我上午办事要经过你们厂门口,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怎么,产生副作用啦”
我心里非常高兴。我们早就约定,一旦霓虹灯下的哨兵复映,无论如何要争取早点看上。我们都
可是,他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他把我引到离电影院门口稍远的地方,一个食品店的橱窗下,道歉似的说“是这么回事我们那儿的老贺,家里孩子病了,中午他跑到我家,求我下午四点去代他的班,我答应了。你别怪我。咱们退掉一张,你先自己看吧”
我的头一个反应是深深的失望。我自己看我怎么能一个人自己看呢用一颗心看,与用两颗贴

显然,我表情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能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把两张电影票捏
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他们简直恨不得立即写一首赞美诗来感谢我,但是我接过钱便扭身跑回到“自己人”的身前,嘿,他居然还大睁着惊诧的眼睛,我不由得捶了他胳膊一下,更大声地责备说“你真傻真傻”
当然,他一点也不傻,因为他双眼里仿佛一下子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当我们并肩向他的工作地点走去时,我们更加心心相印。现

终于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我们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关于我的一个酝酿中的短篇的讨论,按理说就不该
没有告别的话。我们明天就会再见的。他扭身迈着敦实的步子朝嵌
他,就是这家饭铺里一个烙火烧的炊事员。
正当我恋恋不舍地望着饭铺那两扇吸进了他整个身影的玻璃门时,一个人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吓了一跳。
那是亚梅。她那张被洋红毛围脖裹住的长圆脸上,充满了惊疑的神情。她的眼皮双得更加明显,眼珠鼓得更加突出。
“小羽,怎么你你跟他搞上了对象”
我默默地望着亚梅。我的好亚梅,你这是怎么啦倘若我是跟你身后的那株枫树
亚梅拉着我往前走,仿佛我是站
“我认识他。他不就是陆玉春吗我们原来是邻居。他妈妈瘫痪好几年了,可是又能吃又能睡,恐怕还能拖上个五年八年的就是因为离不了他照顾,才把他分到这么个破饭铺工作的。他跟你说过这回事吗你愿意当个给瘫子倒屎盆的媳妇去你这人真是又傻又怪,大学你能考上不去考,找对象又偏找个烙火烧的我知道陆玉春上个月
鲜血涌到了我的脸上,太阳穴那儿卜卜卜地跳着,我为亚梅感到难过。唉唉,如果有份中国青年报或者中国青年杂志,如果现
亚梅猛地煞住了脚,松开了我的胳膊,仿佛她脚下
这回是我伸手拉住了亚梅的胳膊。我感到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同伴倾诉。我坦率地对她说“亚梅,关于你的对象,你已经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我一点也不反对你们的大立柜、沙
亚梅的好脾气是任何时候也不会变的。她一点也不生气,而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说“如果有条件更好的,当然我不一定非跟他过。可是谁再给我介绍呢我比你大,不能再等了再挑下去,也许我连这个也会错过呢。小羽,你也实际点吧。什么爱情,我不懂那玩意儿。你说说看,究竟什么是爱情”
我决心认真地来答好这个问题。我这样开头“当然,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爱情”
亚梅立即打断我说“算了算了,别给我作报告。对了,好像报告从来也没这么个作法的。无产阶级要什么爱情你忘了当年咱们听到的关于舞剧白毛女的报告咱们还当大春和喜儿是一对呢,人家说了,把大春、喜儿看成一对儿是修正主义观点,大春、喜儿之间只有阶级情谊”
我正要反驳,她突然伸腕一看手表,“嗨哟”了一声,顿时就把必须将我从悬崖上解救下来的使命抛到一边去了。她神色紧张地对我说“定好五点到他表姐家去,瞧,差点耽误了”说完便朝汽车站跑去,中途还扭回身来叮嘱我说“小羽,听大姐的实际点儿”
亚梅当然动摇不了我的信念,但却掀动了我心中万千思绪的波澜。

亚梅既然知道了我和陆玉春的事,那么,明天这消息便会传遍全车间。魏师傅大概也会为我叹息的“一朵鲜花插到了面团上”我必得承认各式各样的眼光、询问、双关语乃至于公开的起哄。而且,爸爸、妈妈的“会审”,很可能就会
这一切我倒都不害怕。问题是怎样正确地对待。
倘若我承认自己爱的是一个
但是,我必须向一切人说清楚,我不是搞对象“对”上他的,我们之间不存
不知不觉我已经回到了我家所住的那幢居民大楼面前。这幢大楼有上百扇窗户,窗里住着各种各样的家庭。当然大多数家庭都是和谐的、幸福的。但是,有一回三单元二楼那扇窗户里飞出了一个茶杯,幸好没有砸着人。据说那是一对新婚夫妇
可是,我的这个想法正确吗也许,一个优秀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是应当自觉摒弃爱情的,
我缓慢地一边思索着一边登上楼梯。啊,二楼冯姨住

都说青年人的心思像青云般飘荡不定。我也是这样。我突然决定先不忙回到四楼家里,而要到二楼的冯姨那里当一阵“不速之客”。我那翻滚
我伸手敲响了门。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冯姨亲热地把我安置到她那独间单元的沙
我像一个偷尝糖果而被妈妈抓住的小娃娃一样,羞得顿时低下头来揉折衣角唉唉,冯姨呀冯姨,你有好厉害的一双眼睛啊
冯姨一边给我倒茶,取零食,一边和蔼地问我“那个小伙子是怎样一个人可以告诉我吗”
我抬起头来,于是我看见满头白
我的话音消失了。屋子里霎时显得出奇地安静。冯姨双手捧着已经变凉的茶杯,眯着眼,仿佛
我紧张而急切地期待着。终于,冯姨把茶杯搁回茶几上,站了起来。她
这样的话语是不能让我满足的。我刨根究底地问“冯姨,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即便是健康的爱情,是不是也总是一种牵累,一种奢侈品,一种应当压缩到最低限度的东西”
冯姨显然很惊异我这么个毛丫头竟提出了这样成熟的问题,她扬起灰眉毛,惊愕地望着我,不由得反问“谁跟你这样讲过”
“没人直接这么对我讲过。可是,我是
冯姨生气地坐回到沙
我应当为自己随即冲口而出的话后悔还是庆幸呢当时我冒冒失失地说“可是您没有爱情,不也生活得很好吗而且这丝毫也没有妨碍您成为一个好的革命者啊”
冯姨顿时变了脸色。一开头我以为她是因为自尊心受伤而愠怒,后来我又猜想她是
冯姨的屋子有五分之一的地方被一架高大的紫木屏风隔成了一个小间。我估计那后面摆放着一些箱子和暂时不用的杂物。
听到冯姨的命令,我懵懵懂懂地绕进了屏风后面。果然有一摞箱子,不过还有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些零碎东西。天色已暗,又一直没有开灯。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也许冯姨的高血压又犯了,她是让我从五斗橱中取点药给她。
我正纳闷呢,屏风外传来冯姨的声音“你打开台灯,仔细地看吧”
我这才看见五斗橱上有座台灯,我扭亮台灯,于是啊台灯下倚靠着一张镶
梦里千回又逢君,
今朝逢君喜泪盈。
魑魅扫,
天宇清,
党旗红艳巨手擎。
拨乱反正奔腾急,
正本清源雷万钧。
莫笑白
犹向鬼雄诉衷情
君血未白洒,
君血沸我心,
待到大见成效日,
梦赋祝捷吟
我望望那张雄姿英
我多么希望陆玉春这时就
我泪眼模糊地回到了冯姨身边,央告她把自己的爱情讲给我听。冯姨点点头,缓缓地讲了起来
“我二十岁那年,父母做主,把我嫁给了远房的表哥。我对他只有同情,没有爱情。他是个事事循规蹈矩、与世无争的小职员。我们
我用整个身心倾听着,倾听着。暮色渐渐笼罩了整个房间,甚至我已经看不清对面冯姨的面影,唯有她那双闪动着不灭的青春火焰的眼睛,
“小羽呀爱情,这毕竟是个复杂而微妙的问题,”冯姨最后一边思考着一边对我说,“我认为,爱情应当建筑
冯姨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也激动地站起来,过去握住她的手说“冯姨,您赶快把今天给我讲的这些写成书吧,我们是多么需要这样的启
冯姨想了想,便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努力去写。小羽呀,我觉得你和玉春的爱情是很美好的,你们大胆地相爱吧”
我不由得扑进了冯姨的怀里。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彻悟,这么幸福。
几分钟以后,楼梯上响起一片激动的足音,那是我正奔回四楼的家中,不管爸爸妈妈今天“审”不“审”我,我决心主动向他们敞开心扉,并有信心得到他们的祝福与指导;而且,我还决定明天一早就找魏师傅汇报,我相信,最终他会举起那裹满老茧的右手食指,用完全不同于今天下午的语调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呀你呀好一个孟小羽”
197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