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为何如此忧郁
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看,天边飘来的云,那么洁白,那么温柔,那便是我面对着你时的心境。听,树上传来的鸟鸣,那样纯真,那样烂漫。那便是我心中对你的赞美。
倘若世界上所有的泉眼都已枯竭,那么,请依偎
亲爱的,舒展开你的眉头,听我说
使你忧郁的,是那曾经
那时候,我的长诗黎明照亮窗户已经轰动,每天到的者来信有几十封之多。开始,你每日做工回来,洗涮过后,绯红着脸儿,兴致勃勃地拆那些来信。你为那些诚挚耿直的话语所打动,你的眼里,常闪烁着兴奋与感激的目光;你被某几封措辞尖刻,含有敌意的来信弄得惴惴不安,
渐渐地,你不再每信必看。我把认为最有趣的信给你听,你就满足了。你常常是一边洗衣服一边听我信。
那一天你还没有回家。我拆着当天下午抵达的信件。那是一封从湖南寄来的信。好大的一个信封。拆开后掉出来的是一张少女的大头照。那少女确实长得美丽。她不仅轮廓娇俏,而且两只眼睛里饱蓄着灵气。她的来信并不长,写得热情奔放、干脆利落。她说她爱我的长诗黎明照亮窗户,尤爱我新
我的心乱了。不是因为我接受了她的爱慕,而是我不曾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三十六岁,而且身材矮胖;我不仅已经结婚九年,而且女儿已经上到了小学三年级;我的手指短粗,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还被廉价香烟熏得焦黄我不懂那位湖南安琪儿为什么不能仅仅喜欢我的诗,而非要来吻我这肯定会使她扫兴的手指
我把那封信装好,扔到了抽屉里。完了当天所有的信,我把需要回复的留
你回家来了。你是工人,最最平凡的三级工。你们那家工厂坐落
你照例询问来信的情况。我向你汇报着。你觉察出了我的不自然,你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但是你很快就
那是枫叶飘落的秋天。我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我刚参加完一个关于诗歌如何更好地反映人民心声的座谈会。我
你站
啊,亲爱的,倘若密密的雨丝抽打
我本是不愿伤害你,而我却深深地伤害了你。
夜晚,星光泻到我们的床上。你把女儿菊菊紧紧搂着,离开我一尺多,你两眼闪闪放光,像是
你痛苦。随着我新作的
啊,亲爱的,你更不必为那秋末的晚餐而忧郁。正如构成香山红叶的主要成分是黄栌而非枫树一般,构成那次晚餐的主要气氛,是纯洁的师生之谊而非暧昧情绪
那一天秋意极浓。蜂蜜色的阳光,把窗外豆藤上的干叶照得筋络分明。我正坐
我预料到,这将是又一位文学青年。
果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
她是一个短小瘦的姑娘。她长得实
管
我不由翻起她的那扎诗稿来。一股奔腾的才气从纸面上、从字里行间冲出。我怎能不息掉烦躁与轻视的情绪,同她促膝而谈呢一只蜜蜂,不知是何时飞进屋里的,嘤嘤地兜着圈子飞着,不时飞到她那薄薄的、
啊,她过普希金,过莱蒙托夫,过惠特曼,过泰戈尔,甚至过波特莱尔她说她喜欢闻一多、戴望舒、艾青、郭小川
我们就那么忘乎所以地谈着、谈着。
忽然,我瞥见了桌上的闹钟,不由得“啊呀”一声,我想起了你临上班时的嘱咐,我早该淘米、煮粥、买咸菜
我于是向她宣布了我急需完成的任务。我抱怨说没有办法,我经常得为洗衣服、买煤饼、倒脏土一类的事奔忙。多亏还有个奶奶,住
她太懂得诗,因而就太不懂事。她坚决地说“我来帮你。以后我每星期来你家两次,帮你洗衣服、买菜、干杂事。只求你跟我像今天这么样,谈一会儿诗。”
她不走。她帮我淘米煮粥。我去买来了榨菜和猪肉,她就帮我切、炒。亲爱的,当你回来的时候,你惊讶地
她管你叫“师母”。我敢说她真正是无邪的。亲爱的,至今我仍坚持这样的看法。她太无邪,因此就显得太邪乎。她见我愣愣的,不怎么吃菜,她便往我碗里夹榨菜肉丝。你看见了,你垂下眼皮,你闷闷地吃着。亲爱的,你为了支持我写成黎明照亮窗户,付出了怎样的艰辛;然而当黎明确实照亮我们的窗户时,你却遇到了这种你所不曾料想的事情并没有人把我打成右派,却有虔诚的姑娘往我饭碗里夹菜
亲爱的,我还记得,你更不会忘记,那个秋夜,窗外下着淅沥的细雨,老鼠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长信,我诚恳地请求那位女诗人不要再来,并且一并寄还了她那些美丽的诗作。我真怕她仅仅懂诗而丝毫不懂人间之事,我怕她叩门,甚至怕她回信。啊,她真是一位通达事理的诗人。她再没来叩门,也没有来信。当然,这也很难说,因为没过多久,我就
亲爱的,我看出来,当我们迁到新居,当我们用我有限的稿费,买来令我们无限满足的最普通的书柜、“一头沉”书桌和最便宜的沙
难道,我真成了一只负载越来越重的蜗牛了么
猴年到了。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美国圣海伦斯火山大爆
就这样,光阴匆促地从我身边掠过。春天怎么如此短暂丁香花是什么时候开的当我注意到时,伞状花絮已落一半。榆叶梅随开随谢,粉红的花瓣和柳絮搅
亲爱的,你目睹着我匆匆地写,匆匆地出席一个什么活动,匆匆地从外面回来,接着又是匆匆地写你没有正式
你一定是渴望着共同复归于以往的那种纯朴自然的生活。
啊,亲爱的,
我和她完全是偶然相遇的。那一天你上中班,晚餐是我一个人吃的。晚餐后我下楼散步,渐渐走出了楼区,来到了那条浑浊的小河边。附近工厂排出的废水使小河失去了一半的诗意,但毕竟还有另一半岸坡上茂盛的杂草,
正当我眼睛只感受线条和色,耳朵只感受声响和颤动,鼻腔只感受气息和湿度,皮肤只感受凉风的吹拂,而息掉了一切思绪的时候,忽然,一种自然以外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那是一个略显沙哑的、轻柔的女声
你轻柔地来而复去,
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
你出现,而后又不见,
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
脚步短促,
欢乐的光耀已经黯淡
青年也许是我,
正望着河水逝去;
你的行踪转瞬流淌、消失
我不禁转动着脖颈,寻找那吟诵者,于是我看到了一位妇人。她身材颀长,严格来说,要比我高出两指之多。她那烫过的头
“
我便问她
“这是谁的诗朗费罗叶赛宁”
她走近我身旁,手里捻着一根兔尾草,淡淡地说
“维森特阿莱桑德雷。西班牙诗人。他拿走了197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
啊,亲爱的,请你理解我,我确确实实是一下子就被她的学识,她的风度,以及笼罩着她的那种神秘感慑服了。我只觉得那是一个优美的梦,而她是梦的核心。这梦使我焦躁不安的心灵得到平抚与慰藉,犹如溪水淌过干涸的沟渠。
我们相识了。我们
当天晚上,你回到家里。你看见我正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那河边,又见到了她。天边闪着电光,带腥气的黑云朝近处涌来。我们快步走回了楼区,她邀请了我,我没有拒绝,我去了她家。刚进到她家那个单元,急雨便扑了下来,窗帘飞动着,窗外凉爽滋润的气息驱散了室内的余热,使人心里非常舒服。
她家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文艺书。长条案子上摆着色碟和笔洗,大口罐中插满已画和未画的宣纸卷。墙上是带印象派意味的风景油画。打开了录音机,屋角的音箱中传来了浑厚丰满的声音,绝不是“迪斯科”或“阿波罗”,典雅和谐,那是配器上吸了电吉他的古典乐曲。
然而她从来没当过文学家、画家、音乐家、京剧演员。她丈夫也不是。他们两个都是某一个机械工业部的技术干部。丈夫还兼着局一级的行政职务。丈夫出国考察去了。她
坐
我写了。这便是不久后
你改成了上晚班。凌晨你肩着霞光回来,我正酣睡。而当你拉上窗帘睡觉时,我却下了楼,到鄢迪家去了。你翻过我珍
她已过我的新作,并且画好了一大幅写意的“枣葵图”来体现我的诗境。那画好的画还陈
我们谈了几句。停顿。沉默。她依旧是把半截香烟接到整支上,那么徐徐地抽着。不知为什么我们忽然谈到了老残游记,并且争论起来。后来她宽容地笑了“就算你对。丢开这个吧请念一首你的新作。”
于是,我就给她背了头晚刚写成的写
“为什么不要走,你多坐一会儿”她从窗边移到我的身前。天哪,她眼里满蓄着泪水。写
我这才醒悟过来。鄢迪绝不是梅琛葆。罗曼罗兰那时候二十五岁,而梅琛葆已经七十三岁,他们之间相差四十八岁,已经不可能产生异性之间的爱情。可是鄢迪只不过大我十岁,她对我的爱慕是不可能仅仅停留
我记得自己清醒地抽回了手,并且清醒地同鄢迪告了别。回到家时,你还没有醒来。我坐
我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冰凉。我把那手贴到我的颊上,我的面颊是温热的。我对你说“这不过是一个插曲。我请你相信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会给她写一封信的,她会明白并且同意我的意思。我对你的爱情是坚定不移的。这既不是因为要法律上的义务,也不是因为有道德上的约束,而是因为我们的爱情之树,它的根扎得是那样的深你以为我会忘记你那八十七步吗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我把你拥
啊,亲爱的倘若天上只剩下两颗星星,那就是你和我,我们要固执地互相吸引;倘若地上只剩下两棵树,那也是你和我,我们的根须和枝条都要顽强地互相纠结
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从囚禁我的那间小屋的窗栅望出去,可看见面目狰狞的雨云,正
囚禁我的原因非常单纯。
这两年里来访问我的人,几乎都要提出这个问题“当年你是怎样反对的”我的回答总是令他们扫兴“当年我并没有反对过。”是的是的,我绝不是什么反对“”的先行者。十二年前把我揪出来,说我猖狂反对了,不过是因为查出来我
当我被囚禁
亲爱的,有一点我得向你坦白当我被揪出来之后,我思念得最多的,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姐姐关于你,我只是偶尔
那个傍晚我决心死去。当时我们那个单位已经有一支不小的劳改队,劳改队的成员都是经过轮番批斗以后戴上帽子的定案“牛鬼”。至于我,还得经历半个月以上的每日三场的游斗除了本单位斗,还要借到外单位斗,以巩固人们对“同志”的尊崇,才有希望从单人囚室中转到劳改队中去那竟一度成了我的最高理想。但是后来“专案组”时时喝告我,依我的“恶攻”罪行,我是属于“扭送到公安部门,可以法办的”。这样,我竟连到劳改队中去的希望也破灭了。我决心反抗。我本来并不曾反对。但是我不明白,即便我写了一句诗,谈了几句话,反对了,为什么我就得受地狱般的煎熬她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她就如此至高无上,而我就虫豸般低贱而且我已成了俘虏,要杀就快杀,为何对我百般辱弄与其反复鸣冤“我没反对过”不如高呼一声“我就要反对该死”然后立即自杀,倒也痛快。主意已定,我就寻觅自杀的方法。他们防范虽严,但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
当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我竟变得非常冷静,非常清醒,非常镇定。所以我竟可以久久地朝窗棚外望去,望着那条白漆的标语,望着那条窄窄的通道上空显露出的天空,和那些
啊,亲爱的倘若宇宙间真有仙女,那你就是最神圣最美丽的仙女;倘若人世间真有奇迹,那你身影的出现便是最伟大最神妙的奇迹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金色的一瞬你,突然出现
啊,当我
啊,亲爱的,我数着你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我真怕你中途停下呀我又真愿你赶快转身遁去因为我虽然处于极度的迷乱与兴奋之中,也还未丧失理智,我知道,你这时一定已经引起了外间屋那些值班者的注意,他们可都是些揪人成狂的家伙呀
二十五步,二十六步,二十七步那甬道怎么如此漫长天上扯着闪,响着雷,只是还没有泼下雨来。你的头
那一共是八十七步。只要我身上还流淌着一滴血,只要我还存
你走完八十七步,来到了外间屋的看押者们面前。
“你是干什么的”
“我来给叶荷夫送东西。”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爱人。”
一个炸雷响了过去。最初的一批雨点砸了下来。
沉默。
看押者惊呆了。他们都知道我并未成婚。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已有了对象。
“究竟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爱人。”
你的声音竟然那样平静,那样自然。
“胡说他没有爱人”
“他有。我是他爱人。”
暴雨泼了下来。我双手紧紧地握住窗栅。我震颤着,仿佛一股电流通过了我的全身。啊,我有爱人,我有人爱我有人爱,我有爱人
“你什么时候跟他结婚的”
“我们还没来得及登记。我是他爱人。”
“他是现行反革命”
“我给他送东西来了。不是许送东西的吗”
雨下着。扯闪。闷闷的雷声。
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李淑玉。”
“什么出身”
“工人。”
“你哪个单位的”
“红卫地毯厂。”
“你住哪”
“东方红四条十号。”
“你为什么要跟现行反革命结婚”
“我是他爱人。”
“你到这来,我们要向你们厂里的革委会反映。”
“是的。电话是四十七局8993。”
“你要检举揭
“如果有,我一定揭
“你要老老实实”
“我给他送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
“一斤蛋糕,一斤白糖。”
“你知道你这么干,会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
“你为什么跟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限”
“我是他爱人。”
“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要跟他说一句话。”
“不行”
“我只说一句话。”
“你要说什么话不许订攻守同盟不许进行反革命串联”
“我只说一句话。”
沉默。
忽然,中间的门打开了,一位看押者粗暴地对我嚷道“叶荷夫你的臭娘儿们要跟你说句话你他妈的老实点儿”
我踉踉跄跄地迈出了门槛。你离我三米远,隔着一张桌子。你睁圆了眼睛,那么沉静,那么爱怜地望着我。我忘记了你的身影、你的面庞,只记得你那一双莹洁清澈的眼睛。啊,亲爱的,你这双眼睛永远照耀着我,永远滋养着我,永远庇护着我。我听见一个温柔而厚实的声音“荷夫,你要活着,你别死”啊,亲爱的,你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有九个字。你是怎么被他们推搡出去的,我又是怎么被他们推搡回去的,我统统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扑到了我那肮脏的床铺上,放声痛哭了起来。我哭得胸膛一阵阵
我活过来了。
我活得很好。
现
然而,我的爱情,是完全奉献给你的。
这很容易被解释为感恩报德。你一定也这样想过。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报恩。我知道,你需要的是我真挚、持久、涤了功利性因素、深入骨髓而又莫可名状的那种爱情。我知道,我能做到的,心甘情愿,至死不渝。
据说人类越接近高度文明,便越允许旧爱的消亡与新爱的勃
亲爱的,这便是我写给你的诗。它是写
啊,亲爱的,你不要再那么忧郁,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你的眼睛,我们便看到了一个共同的宇宙,那里运行着万世不灭的星辰,
1980年7月10日
写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