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仪式却已经结束,没有任何庆祝,青壮都在抓紧时间检查蓄水与田间情况,老幼则去抓被雨激起的蝗虫了。
左蝉衣甩开祝邝辅等人,跳入坑中。
那些“祭品”脑门上贴着的符纸已经燃尽,化做一团黑灰糊在死者的脸上,显得格外肮脏。而他们七窍中流出的血液在地上画出一张杂乱的“画”,又被雨水冲淡,根本没法分辨。
左蝉衣伸出手指,按在其中一人的眉心,万相真气透出,却只探知到一团粘液。
那是他的大脑。
左蝉衣抬头,隔着雨幕与高台上浑身是汗的张天师对视。
张天师指了指眼角,什么也没说,将香台、桃木剑与法铃都留给方季收拾,独自下了法坛。
左蝉衣抬手抹去眼睑下方的泥痕,低头逐一检查祭品们的死因。
无一例外,都是脑子化浆,像是被打水泥的机器震散了。就在他拔出锁魂,试图劈开一探究竟时,樊仲才拦住了他。
“你需要休息。”洛源县尉按住左蝉衣的手腕,“埋葬他们的活就交给我们。”
满眼血丝的左蝉衣抬起头来,看见坑边十余位手持铲子的死者亲属。
……
他好像病倒了。
祝邝辅这么对李更新说。
李更新也没有去探望左蝉衣,而是坐镇信州城,翻着一箱文书听陈意汇报。已经看过左蝉衣信件与祝邝辅陈罪文书的他时不时点头,并指着记录中的不明之处问询。不轻信错漏,也不刨根究底。
直到日头西沉,李更新才离开信州衙,拒绝了祝州牧的私人宴请,带着章任明与林佐材来到城隍庙。
小道童在门口迎接三人入内,绕过上香小殿,来到后院。
左蝉衣身披羽衣,坐在廊边,盯着水缸出神。
“你要跟我回洪都,把这些事彻底解决,还是留在这儿养病?”
“李安抚如今已经不再需要在下生擒蒋世忠了,又何必邀某回那炉中?”
左蝉衣将李更新给他的游击名牌投入章任明怀中,眼睛不离水缸。
“请您按照规矩,尽可能地调动天下之力,江南必须撑过今年。这些某不算擅长,也不是一介江湖人可以做到的。”
对抗天灾,必须众志成城、必须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靠一腔热血与个人勇武什么也做不到。
与剿灭邪教不同,这是国家级的议题。
“撑过今年?不可能的。”李更新摇头,“江南的蝗灾彻底爆发了,赣、抚、建等州的飞蝗不日就将摧毁张天师的一切努力。祝邝辅昏了头,竟然将最后的压仓粮都放了出去,赌一个‘大局糜烂,小处不亏’。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越做越错,信州今年将会是整个江南流民最多、饿殍最多的州县,乡野间十户能存一都算运气好的。”
“我说的彻底解决,是指对以祝邝辅、陈意为首的信州、江州七品以上官员瞒报灾情、胡作非为之事……秋后问斩。”
左蝉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让我留在这儿吧……就当我没有来过洪都。”
除了让李更新代替了章慈恭以外,他什么也没有改变。每个位置上的人即便不一样了,也在扮演之前的角色,问题没有任何将要得到解决的迹象。
“怎么能这么说呢?”章任明为左蝉衣打抱不平,“他们能害死我父亲,就不排除会害死李大人的可能!我们需要你,江南百姓需要你唐少侠!”
“我不是韩爷的对手,真有那种水平的高手偷袭,我甚至不一定能反应过来。”左蝉衣将目光从水缸上收回,看向李更新,“若有不安全的预感,请及早进入军营,侍卫夜不卸甲、军帐位置开阔,十分戒备之下,即便是掌门级别的高手也没法轻易得手。”
“好。”
李更新扭头就走,没有丝毫再劝的意思。左蝉衣对他而言,虽是救命恩人,却全然无益于政务,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既然对方希望自己发挥朝廷内最大的力量,不去依赖规则之外的江湖人士就是最好的选择。
等李更新等人走后,小道童过来廊下与左蝉衣闲聊。
“师兄,我还以为你会脱下道袍就跟那个大官跑了呢。那可是红色的官袍啊,大红大紫说的就是他们吧。”
左蝉衣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啊,自己心性修炼不到家,还要来污我。要是贪慕荣华富贵……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小道童吐了吐舌头,拉着左蝉衣跳下走廊。
“一起去吃宵食吧,师兄,待会儿还要做晚课呢。”
左蝉衣点点头,将手边的《道德经》上善若水篇合上,跟着小道童去后厨吃晚饭。晚上张天师将主持法会,要与其他师兄弟一起诵经、观星、论道,是不容错过的讨教时机,自己得吃快点。
……
“大人,唐少侠的样子有些……”章任明思索再三,还是开口了。
“亲眼目睹那样的奇迹,有所改变很正常。”李更新坐在章任明驾驶的马车中,不为所动,“江湖人士仰慕武力,可再强大的武力又怎么比得上天地自然?观念受到冲击,自然会动摇、给宗教可乘之机。”
“难道其他人不是一样吗?”章任明咋舌,“亲眼见到仙人行云布雨,会有人不产生敬畏之心吗?”
“都会敬畏,但读书人对所谓神鬼的态度始终是‘敬,而远之’。他们的力量再大,不能为我所用、不能治乱返正,又有什么意义?人的力量才是人可以依靠的,团结天下人,则天下事无不可为,何必求诸鬼神?”
“大人胸中可容日月,是小的失言了。”
可这个道理唐吉明显也是懂的,李更新皱着眉头看了对面林佐材一眼,将剩下的话憋在心里。这位青城剑侠要自己以“正道”解决江南旱蝗之灾,那么作为“奇兵”,唐吉给他自己的任务又是什么?
即便这世上多一个“唐天师”,覆盖整个江南的旱灾也不会得到根本上的解决,躲在道观中有什么用呢?
笃、笃。
有人在敲车窗。
到公所了?李更新从思索中抬起头来,循声看向打开的木窗。
七月十五,酉时过半,江南安抚使李更新于信州城内失踪,一同失踪的还有同乘者林佐材。
……
“唐少侠!唐少侠!快开门啊!”
城隍庙的大门几乎被章任明锤脱页,可飘着香火的寂静小庙根本没人应门。旁边人家也不敢出来查看情况,毕竟中元节晚上不宜开门。
就在章任明攀上院墙,试图强行翻进去时,千百道诵经声同时灌入他的脑中。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金气断,则木气得王,火气大明,无衰时也……火不明则土气日兴……金囚则水气休……
“谁在偷听!”
千百道不同的忿明怒喝在章任明脑内炸响,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摔下墙来。
过了一会儿,小道童方季推开庙门,将流着鼻血干呕不停的章任明扶入小院。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一身羽衣飘然若仙的左蝉衣站在小院中,手掐道决,仰头观星。八位道士或坐或卧,分处八卦,将左蝉衣围住。张天师则趺坐在长廊上,双眼闭合,仿佛睡着。
“李……李大人,被我弄丢了。”章任明拄着左蝉衣送给自己的长棍,勉强站立,双眼迷蒙地对左蝉衣说道,“洪都镇戍营已经将信州城围住,但怎么也找不到大人所在……我只能来找你。”
“林佐材呢?”
章任明眼中的唐吉仿佛一下落入凡间,不再处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的耳鸣目眩稍微缓解了一点。
“也不见了。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从马车中被人掳走了,一定是武林高手!说不定就是永华商会的人干的,他们贼心不死……”
“应该不是他们。”左蝉衣从方季手中接过锁魂,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师兄弟,“风险太高,回报太低,不划算。”
“那还能是谁?”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