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话一点儿没错。炽盛的月光毫无遮蔽地照在大地上,明天又将是一个大晴天。
营地灯火通明,巡营的将士分做三组,交织网罗。
左蝉衣害怕自己不知不觉又陷入张天师的幻术中,因此是以掌覆眼、摸索着翻出的隍城庙,自然也没去找方季索要自己的剑棍。手中可以依仗的只有一弓四箭,以及一柄飞镖——七月初五夜战刘远时捡来的,一直塞在驮袋中没有机会使用,此时倒是正好。
幸好自己是左蝉衣,剑气山庄前少庄主。
剑气山庄虽以剑法立身,却也恪守着武林大派的规矩:学武先学拳,练兵必练棍,上马能悬身,张弓不虚射。练的是身体手眼的协调,之后不论专精什么兵刃武功,这些前置基础都能提供莫大助力。
小门小派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没有如此多的资源。这毕竟是一种赌博,若弟子在成才之前便夭折了,那便是血本无归。
自己则制造了剑气山庄前所未有地亏损。
时至今日,他已不会再一想到此事便窒息难安,一年多的时光将那些面孔冲刷得模糊,必须依靠开启精神秘藏后的记忆搜索之能才能将那些名字与面孔清晰起来。
左蝉衣深吸了一口气,从藏身之处离开。
镇戍营精锐统属禁军,与鄱阳水师确实完全不一样,将士们训练有素,巡营章法俨然,江湖人士根本没有机会潜入,要么硬闯,要么放弃。
但武林高手之外,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唐少侠!”巡营的将官认出了他,独自脱离队伍上前交谈,“你找到李大人了吗?”
“还没有,营中可有消息?”
“没有,唉!章千总都快急出病了,营中也人心惶惶。若是在阵前,弄丢了长官所有人都得掉脑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章任明就在营中?”
“是,我这就替您喊来。”
丢了那张游击名牌的影响比左蝉衣想得要大,只是一层皮,却决定了他能不能进营。巡营的将官根本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
就在左蝉衣以为自己要被赶走时,章任明鞋子都没穿就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唐少侠!您可算来了!”
他哭丧着脸,嘴角满是着急上火的水泡。
“阮焚天跑了!林佐材也找不着了!”
左蝉衣侧身躲过扑向自己大腿的浑小子,脚踏禹步连闪三四回,连续扑空的章任明才老实地伏地大哭。
世上总是蠢人更多,只是有些人身处高位,因此蠢得正确,一旦戳破草包,那无能却好谋的蠢样就要人生气。
“我是来杀你的。”
“你杀了我吧!”章任明哭得呼天抢地,扯开衣襟露出白嫩的胸膛,“都是任明一人之过,事到如今却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给弟弟我一个痛快!”
左蝉衣冷冷地看着他,张弓搭箭。
章任明膝行上前,将胸口抵在朱箭上,扭过头去大哭。
左蝉衣松手了,利箭立刻刺入章任明的皮肉。
“啊!”
他根本没想到左蝉衣会真的下杀手!捂着血染的胸口倒在地上乱蹬大喊,像一头被宰杀的家猪。
“起来,把你们那愚蠢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左蝉衣右脚踏在章任明的伤口上,第二支箭已在弦上,正对着章任明的眉心。
“别杀我!”章任明鼻涕眼泪全流出来了,捂着伤口的双手被踩得快要裂开,肋骨也有些不堪重负,说出这句求饶后连气都吸不进来。
巡营的将官这才反应过来,却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那可是“鬼差”!鄱阳五千水师都没拦得住他挟蒋世忠而走,镇戍营现在这情况又怎么可能在他手下抢回章任明?
但章任明的惨叫终究是惊动了大营,不断有将官派人出营查看情况。
随着胸腔的压力越来越大,眼底发黑的章任明切实感受到死亡在逐步逼近,再也撑不下去。
“我说……你让他们都离开,我就……唔!”
左蝉衣踩断了他三根肋骨。
“你在营中有一个对头,掳走李安抚就是为了对付他,其他人可以不知道,他必须旁听。”
章任明视野发黑,不敢再讨价还价,说出一个名字:
“张庆。”
左蝉衣命令那巡营将官将人带来,并且阻拦其他人靠近。
虎背熊腰的张中军披头散发地来了,手上还带着木枷。
“你们的事我不掺和,我只管李安抚,说!人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勉强缓了口气的章任明交代道,“我昨夜就想收手、迎回李大人,阮焚天也没有异议,可早上来了个人,阮焚天就变了卦。他说他能解决你,让我抓紧时间掌控镇戍营,之后就带阮焚天离开了。我等了一上午,哪边都没有消息,就以收受贿赂、泄露大人行踪的名义将张庆拿下了。直到黄昏时连林佐材也联系不上,我才慌了神。”
“混账!”张庆怒不可遏,“你伙同外人,企图颠覆镇戍营,还将一手提拔你上来的李安抚陷于危险之中,不为人子!”
左蝉衣用弓背挡住了那将官,盯着章任明的眼睛,冷冰冰地问道:
“来的人是谁?你所知的李安抚最后地点在哪?”
“我……”章任明突然恍惚了一下,脑海中浮现一双碧绿蛇瞳,到嘴边的托词谎言不由自主吞了回去,“阮焚天称呼他为殷总旗,手边没有兵刃,其余一概不知。林佐材今早最后一次送信于我,说是还在西郊龟岗村。”
不死谷总旗。
若是夏悲秋那个水平的,没有趁手武器且不能使用剑气总纲的情况下,自己大概率不是对手。但伤、惊、死三门之外的小旗、总旗实力参差不齐,强如景门小旗陈玉卿,完全有惊门总旗的实力,弱如生门小旗阮焚天,不过略胜寻常江湖好手。
不碰一下是不会有答案的。
“唐少侠,还与这畜生说什么?不如一箭杀了他,我们再去救回李大人!”
左蝉衣撇了张庆一眼:
“某与你不甚相熟,何苦为你做刀?杀了章任明对营救李安抚有什么好处?镇戍营一日无功,你身为中军,难辞其咎!唐某也难辨尔等心思,不如不辨,就由你与他争去吧。”
张庆哑口无言。
“借一匹马与我。”左蝉衣放了章任明,招呼远处的巡营将官。
“鬼……唐少侠可是知道了李大人下落?不如带……”
“营中还有眼线,不要刺激他们,你只管牵马来,某已有判断。”
那将官犹豫片刻,看了恨不得生撕了对方的张、章二人一眼,还是老实取马一匹交给左蝉衣。
“江南万民,有赖少侠。”
左蝉衣翻身上马,张弓搭箭,睥睨道:
“某一介布衣如何负得起万民?只是军中惶惶无主,不如点火杀蝗做些实事,总好过空耗粮草。”
弦惊枭落,少年打马飞驰,不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