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
李更新摇头制止了不安的林佐材,安坐椅上。
“你肯说出谢贤的名字,我已不再怪你。至于我们能否活过今晚,只看谁先到此。”
林佐材盯着天井落下的月光,喉头滚动。
他不是蠢人,看到阮焚天身边那个陌生人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盘算将要破产。半个月前没有燃起的战火今夜就要重燃。
即将来此手刃二人的,一定是袁州牧谢贤!一旬的风云变幻后,他已经脱颖而出成为了江南西路本地官员之首。章任明这个蠢材,眼睛只放在洪都府,完全忘了章慈恭最重要的遗产乃是江南西路十余位州牧县令的集合。
镇戍营固然重要,却不能开启真正的乱世。只有州牧杀安抚、江南叛乱,才能满足那群人的胃口。
首鼠两端的自己已经和浪子回头的章慈恭一样,被轻易抛弃。
至于会来此营救他们的,只有镇戍营中军张远,出身禁军的他虽贪财短视,对朝廷的畏惧却是根深蒂固。
只是阮焚天都来龟岗村了,章任明大概率已经哗变成功。李大人难道不明白吗?
他盯着闭目养神的李更新,月华在那迅速垮塌的皱纹上流淌,短短一旬时间,李更新仿佛老了十多岁。
你真的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李更新五内俱焚,只是不能在那群贼子面前示弱。从林佐材口中听到谢贤这个名字后他害怕得想要触柱而亡!
自己绝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可自古艰难唯一死,在他被押着转移到此处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无力感将他的死志消磨殆尽。
求生欲占了上风,拯救江南灾民的重任给了他逃避的借口,而一个鬼魅般的影子被回忆起,让他寄托虚无缥缈的希望——
唐少侠不是鬼神派来襄助他的鬼差,而是古道热肠的侠士,他绝不会真的心向黄老!那个人,那双眼睛,绝不会因为败给永华的武林高手就放弃!
既然唐吉信任自己可以拯救万民于水火,那么自己也信任他可以再次救自己于刀兵。
这样的信念在李更新脑中不断加深,洪都遇刺时的不甘与愤怒也涌上心头,悄然将这位老者重塑成另一幅模样。
……
“你还是来了。”
“怎么?你要说我不该来么?”
角弓如满月,利箭似流星。
“我已经来了!”
刘远捂着左肩飞退,村口其余不死谷伤门帮众挥舞刀剑一拥而上。
左蝉衣站在马背上,左手扯动缰绳驭马前踢,右手挥动角弓如长刀,劈头盖脸一击将右侧冲来的刀手抽得满地打滚生死不知。
“休走!”
战马在他胯下仿佛一具运使自然的兵器,前踏逼退一人后迅速前跃,将两把长剑撂在身后。左蝉衣手中角弓则回旋一圈套中左侧一位刀手的脖子,战马奔驰,脖子溢血的刀手用力扯着弓弦在地上拖行。
刘远咬着牙,自己的手下真是一批不如一批,刚回到伤门时还有几位开门师弟,现如今被景门要去,脱离“惊逐七剑”计划回到江南老家,手下却净是些无胆废物!
战马迅速接近刘远,左蝉衣运使燃火相,甩动角弓,将那喉咙断了一半的刀手砸向刘远。
这位前惊门小旗反应迅速,立刻侧向疾退,躲过左蝉衣藏身尸体之后的劈砍。
“鬼差!连剑也不带,你托大了!”刘远重心晃动如同水银,斜地里刺出一剑,直指左蝉衣毫无防备的肋下。
“是吗?”
左蝉衣抓住角弓下段,搓动手掌,弓弦仿佛拉满一般极速切向刘远的长剑。
利剑的剑脊被弓弦弹起,刺出的剑尖立刻漂移,擦着左蝉衣衣袖划过。
该死!
刘远将真气催发到极致,全力运使的秘四品华山剑法再也藏不住,显露出令人震惊的跟脚。
左蝉衣手握角弓,不以剑法论使,只凭奇形长短与刘远争锋。
一招白云出岫被刘远使得出神入化,配合那不知名的轻功步法连刺三剑,虚实掩映难以辨别。
左蝉衣则从沉渊剑中化出一招井中揽月,角弓仿佛葫芦瓢,轻巧一抄将那三招剑路全部揽入弓中。
鲲鹏相!
就在刘远抽剑欲脱时,左蝉衣突然气质一变,手中角弓如浪底鱼翻,一下压在刘远的长剑上。
感受到长剑上的巨力,刘远冷哼一声,一招天绅倒悬信手拈来,剑随身走,立刻翻到弓背之上,顺弓上撩——却是变招到无边落木上了!
左蝉衣大笑一声,竟然推弓而进,直面剑锋。
弓弦绷断的声音就这么被他隐藏,弹起的弓背抽在刘远手腕上,让他大惊失色。
不过几经死战,刘远也绝非易于之辈,立刻挥动麻木脱力的右手横划,拦住马上进入他一步以内的左蝉衣,同时左手抓住角弓另一端,限制左蝉衣的动作。
“好!”
左蝉衣知难而退,同时扯动弓身,立马拉了刘远一个趔趄。角弓另一头的刘远反应也不慢,不与左蝉衣强抗,而是顺势递出手中长剑。
那一递虽然不快,却稳当精准,左蝉衣拿不准刘远恢复了几成力道,只能再退再扯。
这一回刘远有了戒备,立刻施展开轻功,借力飘然向前。
苍松迎客!
你终于上当了!左蝉衣毫不犹豫施展双倍燃火相,猛然暴涨的真气与力量顺着弓背施加到刘远左手。
真气刺痛与身形牵扯之下,刘远这低空一剑完全变了形,别说精妙奇险了,连胡乱一刺都不如。
左蝉衣就这么以腰腹贴着剑刃旋身切入刘远半步之内。
完了!
刘远眼前一黑,打着转儿摔倒在地。
左蝉衣收起右肘,一步飞跨到刘远身上,一脚踩住长剑,另一膝压在他胸口。
“嘘……”
不等刘远反应过来,左蝉衣已经抵着他的胸口翻身而起,躲过一枚飞镖的同时回敬一镖。
胸骨几乎被压碎的刘远发出非人的惨叫,侧过身子大口大口地呕血。
而不远处一间破屋中传来朽木被击碎的声音。
“反应挺快。”
左蝉衣夺过刘远因为剧痛丢下的长剑,施展锦赤马直奔那刺客位置。
二十余米的距离转瞬而至,土墙却突然倒塌,两柄大刀一左一右砍向自投罗网的左蝉衣。
燃火相!鹿蜀相!
四个人,八只眼睛视线交错。
剑开仙门!
当!
电光石火之间,左蝉衣已经冲进烟尘冲天的小房间。
“小心……唔!”
“先撤出去!”
“他在你后……”
土坷垃在月光下打了几个滚,破屋安静下来。
“别杀他!”刘远捂着胸口跪在地上,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求饶。
“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左蝉衣拎着那个使用暗器的少年从尘土中走出,刘远看不到的背部,一道一拃长的刀口还冒着血珠。
得找段安稳的时间精进一下铁布衫,左蝉衣将这个念头按下,走到刘远身前。
“说吧,李安抚在哪?”
刘远一眼都没看那被敲晕的少年,仰着头对左蝉衣说道:
“唐吉,你非得和不死谷作对么?即便青城剑侠的身份已经暴露?”
左蝉衣冷笑一声,将长剑搭在刘远的肩膀上。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刘远见威逼无望,只好说道:
“李安抚已经被圣教总旗带走,我们留在此处只为了阻拦你。到底被转移到何处了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马车一路向西南。”
“哦?殷总旗不知道你们已经败给过我一次了?”
刘远面色惨白:
“他说你中了闻人公子的攻心计,十成锐气已经去了九成,只要不主动招惹大概率不会再来营救。即便单刀前往,我们两位小旗拿下你也是轻而易举。”
这是锐气被挫的样子吗!刘远恨不得指着那位生门总旗的鼻子臭骂一顿。虽然七夕那晚他就在一旁,见过左蝉衣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事实就在摆在眼前——此人之锋芒只会变利!
“如此笃定?看来那‘徐越’不是个纯为求名的。”
左蝉衣收了剑,提着那少年上马。
“他能不能活就看你有没有说谎了。架!”
一直不敢上前的其余伤门帮众为他让出道路,在上司愤怒的目光下惴惴不安。
“杵在那儿干什么!立刻用夜枭联络殷总旗与焦总旗!”
一位帮众慌慌张张地将怀中的鸟哨与纸笔取出,与刘远面面相觑。
“靠!消息都不知道怎么写?”刘远差点两眼一黑气晕过去,缓了两口气后说道,“就写‘寅时以内,鬼差将至’。”
……
嗖!
一只夜莺打着旋儿落下,少年伸出长剑接住,抽出鸟腿上的信笺后在马背上展开,对月只见八个小字。
左蝉衣轻哼一声,将折断的箭杆与昏迷的俘虏丢在路边,一人一马,踏着干涸的信江河床向鸟儿飞去的方向全速驰骋。
弓折矢尽,敌剑友马,唯一颗心儿晃晃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