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贤看着飞速向后掠去的夜景,有些恍惚。
自己的野心真的有这么大吗?
穷困的年少时期他最想要的是一串糖葫芦,父母相继去世后他最想要的是一颗糖葫芦,寄身兄嫂家时他最想要的竟退化为一颗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山楂。
可名列皇榜之后呢?自己最渴望的变成了什么?是天下人都能吃上糖葫芦吗?当自己孤身离京时,最大的渴望又变成了什么?被江南士族几番打压不得不低头后,自己的渴望又是什么?那颗小小的糖葫芦在日渐焦黑的熔炉中几番沉浮,最终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焰。
去他的糖葫芦!
我从来都不喜欢糖葫芦的味道,甜得发腻,酸得恶心!我要的是同伴们艳羡的目光、他人的重视与尊重!我谢贤要的从来都是做人上之人,要叫这天下不敢小觑我!
他心中的热力仿佛点燃了身边的人,二十余匹快马沿着河道飞驰向北,要锤出席卷天下的第一颗火星!
……
“李大人,小的知道我们在哪儿了。”林佐材睁开眼,对仍在闭目养神的李更新说道,“铅山县,我们在铅山县白马山。”
李更新不置可否。
“咱们从龟岗村离开,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间,路程五六十里。而此处地牢石阶铁栅并有天井,不是县府规制,显然是私设。而墙壁剥落,年久失修,因此不是新建,而是用的旧牢。十四年前,铅山县白马山普陀寺有匪扮僧,掳掠富家子弟勒索,十一年后才因一苦行客僧破案。卷宗所载:‘寺庙规矩无误,然隐设天牢两处、地牢十二间,地牢者虎凳指夹等刑具恐怖,天牢者天井锦被一应俱全……’此处应当是普陀寺天牢之一。”
一声叹息幽幽。
……
“祝贤弟!”
谢贤亲切地揽过祝邝辅的肩膀,随他上山。
“我本以为你会拦在兄弟们身前,没想到啊!那老匹夫欺人太甚,就别怪兄弟们把事做绝!”
祝邝辅面色惨白,不与他言语,看了其余几位州牧一眼,叹了口气:
“诸位,你们知道这事不可能成的,对吧?江南既无兵也无粮,如何举事?天兵一来,我等必如丧家之犬。”
其余州牧面色不定,谢贤却哈哈大笑:
“贤弟该多与人接触,才知道天下不止江南!咱们此刻举事,朝廷绝对腾不出手!”
“不错。”一位文士从山上下来,与各位州牧见礼,“江南首唱,江淮影从,半年之内,西南各地也将大举反旗!届时逐鹿中原或是列土分疆都只在诸位一念之间。”
“周先生!”谢贤放开祝邝辅,热烈地与那文士握手,“吾之孔明!终于又见面了!”
周先生见到江南西路六位州牧到了四位,也不禁露出笑容:
“大事可成矣。”
顾不上寒暄,一伙人在火把灯笼的簇拥下登上了白马山,普陀寺的大门敞开,一位皓首老者背着双手站在院中。
谢贤大吃一惊,几欲转身逃跑,可定睛一看,李更新身上绑着麻绳,实是一位待受刑者。
“安抚真是好胆色。”谢贤色厉内荏,强自大笑,“不知死期将至邪?”
“谢贤,南阳人士,少时家贫,自勉成材,元鼎四年及第。八年前“邺台诗案”中得罪了车太师,又不愿与宁国公同流合污,因此放逐京城,袁州牧做了整整七年。你扪心自问,江南如今可反得了朝廷?”
见谢贤面色不定,周先生摇着扇子出列:
“李大人出任安抚前陷于京城二十里,赴洪都后又局限在赈灾中,对天下形势有些误判实在再正常不过。”
“今日之大周,不过一位中风患者,别说江南了,就连淮南都已失管!朝廷只管要钱,官员唯以赋税评论,因此苛捐杂税繁多,百姓不堪重负。又好美玉奇珍,因此搜尽四海,穷者为奴尚不得,富者却横连阡陌!”
“江南蝗旱天灾长久糜烂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周先生走向李更新,“朝廷许诺的赈灾粮,有几成真的到了李大人手中,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他一甩手臂,高呼道:
“荆湖、广南、淮南,何其近也,迄今为止却连十万石粮都没有运来,大人赈灾还得依靠商贾富户,何其可笑!”
“朝廷之统治,何其可笑!”
“江南之民,非死即盗,何其无辜!”
谢贤也恢复了胆气,大步上前,对着李更新,也对着还游移不定的同船人说道:
“邝辅贤弟适才问我,江南无兵无粮,如何举事?实则正是无兵无粮才能举事!百姓无路可退,只要有粮就能募集十万民兵,跨过长江、百战成兵,行至京南,便是可以横扫天下的雄师!”
“诸君!大周无德,天降大旱,如何要我等承担这无稽之责?今治灾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李更新看了缩着身子惴惴不安的祝邝辅一眼,一步走到兴奋得几乎在颤抖的谢贤身前:
“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两人对上视线,仿佛两团火焰在对撞。
“拿刀来!”
周先生大喝,一位身量高挑潇洒的公子提着一把精钢长刀进入庙中,单手横放,递给谢贤。
这种关头,谢贤也没有余力关注此人态度如何,用尽全力抽出亮闪闪的钢刀。
“历朝开国之祖,哪个不是乱臣贼子?”
他的心跳快到脸上出现不正常的潮红,不受控制的大吼喷出吐沫:
“斩你祭旗,威震镇戍营,入主洪都,俱在今夜!”
李更新终于了然,昂首挺胸怡然不惧:
“你的乱策连第一步都不可能成功!天地有正气,谁能伤我!”
谢贤血涌上头,怒吼着举起长刀向老者头颅砍去。
当!
一枚石子儿将谢贤手中长刀打飞,恐怖的力道震得他双手发麻。
“原来是要造反,不死谷,你们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一个年轻的女声从普陀寺大殿顶上传来。
李更新被那石子儿的恐怖撞击声震得闭眼,听到意想之外的援兵声音,不由得循声看去。
竟是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女,面若桃花、英姿勃发,背后一双细剑已经握在手中,如同双刺。
“殷总旗!”周先生面寒似水,“你不是说普陀寺连一只苍蝇都上不来吗?”
“是她。”那为谢贤递刀的潇洒公子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阴魂不散。”
谢贤与其余几位州牧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峨眉燕赤心,特来领教大师兄殷无月剑法!踏入此间,生死在天!”
殷无月一言不发,抽出腰带中的软剑,轻功飞上,与从天而降的燕赤心连战四合。
两人落下,在大佛前分立左右。
“你的峨眉剑法标准得让我想吐。”殷无月轻弹剑身,三点血珠掉落在地。
“是么?那就好!”燕赤心抬手抹了一下下颌处两指长的细小伤口,咬着牙挽了个剑花,“能得到‘破峨眉’剑法创造者的认可,比杀死十个不死谷小旗更让我开心。”
“疯子。”殷无月不再废话,手中软剑如同银蛇,奇诡迅疾,燕赤心即便招架下来也会被扭曲的剑刃刺伤,不过十余招后双臂便鲜血淋漓。
周先生松了口气,亲自捡起那柄长刀,双手捧给被打搅了怒火的谢贤。
“时间不等人,接管镇戍营精兵、入主洪都才是最要紧的。”
谢贤也不二话,接过长刀走向李更新。
但今晚注定一波三折。
“那个挎重剑的,咱们也别闲着。”大殿中走出一个雄武至极的男子,手中双戟在他指间滚转,显得轻松至极。
一直跟在周先生五步以内的一位杂兵打扮的剑客直起身子,脱去皮甲,从背后取下一把四尺重剑。
“不要再执着流程,速决。”他对周先生留下这一句话后缓步迎上,“韩忠愚到了。”
两个人突然加速,瞬间摆脱其余人视线的追踪,空旷的前院中只有恐怖的金铁交击声与不断迸发的火星证明他们的存在。
“乱刀杀死江南安抚,而后护送谢大人前往信州!”景门小旗周絮瑕一挥手,守着庙门的铅山县兵与混杂其中的不死谷死门帮众拔出腰刀,一拥而上。
碰!碰!碰!
一具又一具身体带着狰狞的伤口飞上半空又狠狠落下,怎奈何前赴后继的死士比韩忠愚杀得更快!
伤门总旗焦错捂着胸口退出战团中央,一口鲜血强行咽下。
三招,只是三招,自己就彻底落入下风,被一戟枭首只是时间问题。没想到自己与韩忠愚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此人武功只怕比诸门杖主都更高!潘杖主败给此人不是偶然!
他调理了一下真气,摸出一瓶毒油倒在剑上,流淌开后再次杀向韩忠愚——若他不上,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碰到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