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嘬，嘬嘬。”
店长把灯打开了。
一直处于那么昏暗的环境中让她眼睛有些不舒服，她丢下遥控，坐在椅子上用脚趾去击打海景玻璃，常年无光的海底已让生活在其中的生物失去了视觉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发达的听觉与嗅觉，在传来震动时，几条鱼立马摆尾冲了过来。
为首的便是大哈士鱼。
这种鱼类是肉食者，为了对抗深海压强所以身体进化为了扁平的扇形，长着一排锯齿似的尖牙，体表是灰褐色与暗黄相间的斑点，而它的猎物也是如此……那是它的同类，只是体型稍小一些，她从来不会往这块玻璃后投入什么鱼食或肉块，这些丑陋又奇异的生物在300倍大气压的极端环境中生存了下来，给它们喂死去的食物是一种亵渎。
“几万块的鱼食，店长您还真是奢侈啊。”
“安啦，反正是帮别人养的，花的不是我的钱。”
店长透过玻璃中的倒影看见身后出现了一道影子，和之前一样，对方出现的悄无声息。
“我哪可能喂自己宠物吃那么贵的东西，我在这儿都只能领基本工资哎，就连陪酒小姐都赚的比我多！要不是得帮老板看好这片地方，我早就自己下场去陪酒一路陪成俱乐部的头牌了！你说是吧小狗？”
“不是会喝酒就能做头牌的……”
那人苦笑了一声，心想要是有这么简单的事就好了，会喝酒就能让客人往你身上大把大把的砸钱，那世界上最负有盛名的头牌小姐应该叫‘公司社畜’。
“而且，就算真有人敢点您坐台，恐怕您也会在倒酒的时候把枪管一起塞他嘴里吧。”
“这是什么话？”
店长嫌弃地表示她可不会那么做，出去坐台的女孩穿的都是超短裙和V领开到能直接看到马甲线轮廓的上衣，不仅方便挑选还方便上手，这样的衣服顶多也就藏根发绳，哪儿有能藏枪管的地方？
“要塞也是塞毒药，趁着和客人喝交杯酒的时候吐他嘴里。”
她以前看过和女忍者有关的伪纪录片，电视里总是将她们塑造成容貌绝美且身材火辣的冷血美人，她们自小时候起就接受上一代忍者的训练，精通暗杀、潜行和毒药制作，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打造成了杀人兵器，她们往往都梳着一头长发，必要地时候会从发丝中抽出刀片或抹有剧毒的发簪将敌人一击封喉。
这才是她的行事水准，见面就掏枪指着敌人是戈恩斯才会做的事。
“没有客人会想吃一个宅女的口水。”小狗女士精准地献上补刀。
“啧，宅女招你惹你了，我稍微打扮一下也是能迷倒万千少男的！在学校的时候我屁股后面可是跟着一堆追随者……”
“可现在您的屁股因为常年久坐而变得扁平了吧？要是少男们看到也会感慨时间无情的，不如让美好的您永远活在他们记忆里。”
“屁嘞！它还是一样的挺翘！”
店长黛眉紧蹙，她不悦地转过身，“你过来就是说这个的？坏狗！”
“其实是想说正事儿，被您带跑偏了。”
那人从店长翘起的臀部上收回视线，转而嗅了嗅桌上的甜点，她从盘子拿起一只马卡龙咬了一小口，然后说道：“五分钟前，三号那边传来消息，他抓住了邦克罗德……也就是首个被您认定为持有一部分恶魔尸体的人。”
“邦克？啊……结果呢？”
店长紧蹙的眉头更甚了一些，她并没有看到对方有带着什么东西，如果邦克罗德手里的尸体部分是真的，那么‘小狗’手里应该还提着一只装有尸体的箱子。
“是假的，保险箱里装的是犬类骨头和一些血肉，应该来自于患有噩兆的动物，所以才能检测到和恶魔相似的生物波动。”
“人呢？”
“还吊着一口气，三号切除了他的四肢以及男性特征，但他仍然不肯说出指示他做这件事的人是谁，于是三号想抓来他的老婆孩子，可发现对方已经连夜出城了。”
那人嫌弃地吐出了舌头，像是被这道小巧的甜点给腻到了，这也难怪，马卡龙本就是配合黑咖啡一起食用的，以前的贵族太太们光靠一小块马卡龙就能聊上一个下午。
“接着监管局的人来了，他们破解了三号设下的警报……还好三号在被抓住的时候启动了炸弹，监管局的人只带回去了两具剩不下几公斤的尸体，现在四号接手了他的工作，预计两天内能把那人的老婆孩子都抓回来。”
“别让它去。”店长摇了摇头，用手指着桌上的茶壶示意小狗女士去拿。
“她们不可能知道消息的，监管局核实了死者的身份后肯定也会去盯紧她们，把四号撤回来，不然它也得死了，而且戈恩斯走了以后俱乐部需要另一个能处理脏活的。”
“那银枫区那边的事儿怎么办？”小狗女士这次很谨慎地将壶里的液体倒在找来的杯子中，尝了一小口后才放心地倒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茶水在杯子中荡开，往上冒着热气，煞是好看。
“您真指望戈恩斯和一个新人？”
她承认戈恩斯在普通人里算的上非常强的那一批，可他没有‘权能’，对手又是监管局里那些猎杀过恶魔的怪物，这两者的差距比大哈士鱼同类之间大到不知道哪里去，和他们相比戈恩斯无非是只刚长了牙的鲶鱼宝宝。
而那个新人？她没怎么听店长提起过，兴许也不用提，谁知道他能活多久。
“不然我为什么派他们过去？”
可店长却笑了起来，她旋转着椅子重新调整到能看到大哈士鱼捕猎的角度，那条稍小一些的同类已经有半边身子都被咬掉了，血水蔓延开一片，像一阵雾气，大鱼猛地摇身冲了过来，狠狠一口咬在其伤口处，其他的鱼类也闻到了血腥，纷纷凑上前争相撕咬，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
“总有人要去做猎物的……。”
店长用力在玻璃上敲了敲，似乎是想吸引到鱼群的注意。
“就像这样，要是没有猎物，无论是大哈士鱼还是蛇骨龙鱼都藏在珊瑚礁里……而一旦有了鲜活的猎物它们全都窜了出来，看看，围成了一团，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杆鱼叉枪它们都得死。”
“但同时您也会损失几百万以及一缸上好的鱼，托您养它们的人想必会大发雷霆吧？”
小狗女士说着，她对这类鱼没什么兴趣，毕竟它们长得又丑、价格又贵、味道还不好，唯一的作用是被某些扭曲了美感、以及想借此炫耀自己很有钱的暴发户养在家里。
她不是想暗示谁，只是店长就很像这种暴发户。
“所以您送戈恩斯他们去是要做猎物？可这样随便送两个人过去不就好了？”
小狗女士不解地问：“戈恩斯不是还有用吗？我看他帮您把这管理的挺好的。”
“你不懂。”
店长‘啧啧啧’地摇起了手指，“平庸的家伙想要插手这件事和被宣判了死刑没什么区别，而死了的东西能被称作‘猎物’吗？一团没有生命的肉块顶多是‘饵料’，那玩意给水箱里面的宠物鱼吃还差不多，放进深海里还不等其他同类察觉，它就会被水压碾成肉糜。”
“所以您选了两条好鱼过去送死？”
小狗女士没明白店长的脑回路，这个老是自诩为‘笨蛋美人’的店长如今像是头衔里只剩下了前两个字。
“在这座城市嘛，本来也没有什么安心的地方，所以耶伦城才被另一颗星球的人叫做‘漩涡之城’啊。”
“不如说是罪恶都市还更贴切些。”小狗女士撇嘴道，她有看过店长玩那个游戏，开着车在城市中乱撞，看见哪个男的不爽就踩下油门加速，看上哪个女的还是踩下油门加速，因此角色的身后经常跟着一队巡逻车和直升飞机。
“据说是因为他们星球有一种头顶生有独角的超大型鲸鱼，【Nahtaivel】，音译过来是纳赫塔维尔，意思是‘漩涡’。”
店长解释道，她的舌头卷出一串晦涩难懂的音调。
“纳赫塔维尔的体型十分巨大，一般可成长至上万吨，它潜藏在极渊下，每一口都能吞掉数以万计的鱼类，它无需刻意，只要摆摆尾鳍就可卷动风暴，所有鱼见了它都要逃窜……。”
“鲸鱼也有这么残暴的？”
小狗女士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她觉得这只动物太过凶悍，而是觉得突然表现成‘知识分子’的店长有些陌生。
“恰恰相反，异界人的口中它是个孤独的生物，纳赫塔维尔是孤种，没有亲戚也没有同类，更不会繁衍后代，当它死后身体会分解成为其他生命的温床，而它的心脏是不会腐烂的，下一个漩涡之鲸将从里面诞生。”
店长说：“残暴谈不上，对动物而言那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进食而已，漩涡之鲸也许都没察觉到其他鱼类，毕竟和它相比就连蓝鲸无非也就是个小家伙，可能在它眼里自己不过是在海底散步吧……吞吃一个鱼群什么的不是它的本意。”
“对这座城市也是一样，里面的暴力、罪恶也并非其本意，它只是把所有的东西都吸了进来，当人踏足此地开始，就不可能再出去了……仅此而已。”
“您说话听起来好像哲学家。”
“小case啦，姐高中时可是文学部的！”
店长叉腰炫耀：“简而言之就是戈恩斯最近老和我提辞职的打算，我才想借机会提醒一下他，我对老员工可是很好的！而且‘双鱼组合’可没那么容易死，我还要靠他们收集情报呢。”
“您真相信……？算了，随便吧，您是店长您说了算。”
小狗女士叹了口气，伸出舌头在杯子边舔掉粘上去的糖渍后问道：“那我那边还要继续跟进吗？”
“不用了，留几个底下的人去和戈恩斯他们接触，其余人都撤回来。”
“明白了，哦对，缇娜那边的事也不用我处理了吗？”
“跑就跑咯，反正钱都在我们手上，带她走的客人也死了，其他人想必不敢再打‘白嫖’的心思了吧？”
店长不在意地说，“而且缇娜的业绩也就一般，我早就想让她走了，这样下去会有损我们俱乐部的形象啊！”
“听起来你已经很熟悉这儿的工作了……”
“把这件事散播出去吧，就说缇娜攒够钱离开了，这样其他员工也会体会到俱乐部的善良从而更卖力的工作吧？”
“知道了。”
下一刻，小狗女士的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板上，店长撇撇嘴，抱怨了一句：“真是没礼貌的狗”后，拿起手边的座机电话。
“喂喂？我是店长，冰箱里的甜食不够了，帮我送一个五人份的冰淇淋巧克力慕斯下来，啊，还有……”
她看了眼地上正从昏迷中清醒的女人。
“这儿有具尸体，找人来处理一下。”
……
“4号撤回俱乐部接替戈恩斯的工作。”
“1号继续跟进监管局和教会，13号和16号前往城边的第三交界口注意有无噩兆类的波动。”
数百条信息快速地在小狗女士脑内回闪……
不，应该说是猎犬一号？
猎犬一号对自己是何种称呼并没所谓，她自己都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以及性别了，或者一开始她就没有这种东西，‘猎犬’的意志让她进入谁的身体，那么她此刻就是谁。
外界的人一开始就将猎犬的身份猜错了，猎犬之所以从未露面，不是因为他/她有多么神秘，而是因为猎犬从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单独的人，它是一个意识体。
没有主体、没有姿态、没有隔阂，或许以‘犬群’来称呼它更为合适。
他们之间能随意共享信息、记忆，甚至可以做到瞬间的意识切换，只要这部分的意识体还在，那么猎犬就是永生不死的。
每只‘猎犬’都管控着许许多多的人类个体，只要他们想可以随时介入那个人类的大脑……只是这次意识切换的时间有些长，等到猎犬一号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漆黑。
“……嗑药了吗？”
猎犬一号思索着，在她切换到其他的身体里时这具身体会暂时回归原主人的控制，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手脚也无法动弹，这显然不是一个人自己能做到的。
“被绑架了？”
猎犬一号稍稍理解了处境，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十分年轻貌美的女性，被绑架的原因极大可能就是为了劫色，猎犬一号倒没觉得有什么，反正自己随时可以切换到另一具身体里，就算自己死了也没关系，只要‘犬群’还在，她就能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现在只希望要劫色的人没有病症，不然这具身体多半也要舍弃了。
“喂喂喂？是谁绑架的我？起码吱个声啊？”
可很快，猎犬一号眼前的模糊感消失了，那抹奶色的光晕渐渐暗沉了下去，黑色线条在视觉中重新描绘出家具的形状。
她正坐在耶伦城城西的一处租房内，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的手脚也没有被束缚上，桌上更没有散落的注射器或药丸，好像刚才的只是一场幻觉。
“……身体出问题了？”
猎犬一号心想。
……
而在十几公里外，夏晚生已经离开了先前的出租来到一处居民区里，他盯着被自己五花大绑起来的女人，女人刚刚兴奋在喊‘客人你喜欢玩这种游戏啊~正好人家也喜欢呢~’的语气忽的顿了一下，只是这停顿仅仅维持了两三秒的时间，之后她又恢复了饥渴，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三秒，只能切断三秒吗？”
女人闻言一愣：“三秒？哎呀，小帅哥你这么帅就算三秒我也要试试啊~”
“下次。”
“下次？下次！你把老娘绑起来了就说这个！？回来！真当老娘是好打发的了是吧！哪怕只是蹭蹭你也得给老娘把活干咯！”
夏晚生不顾女人的呼喊，径直走出小店铺的后门，来到无人的转角处闭眼凝神。
在一片黑暗的视觉中，有一只暗色的生物被勾勒了出来，它微闭着眸子，像正在酣睡的睡美人，那张“脸”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扬起。
它佝偻着腰，抻着脖子抬起下巴，仿佛是被倒吊在半空中的人努力将脑袋反向仰了起来。
在那看起来正常的腰部以下是一条庞大的、由无数人体拼接而成蛇一般的长躯。
数十道裂痕均匀地从它背脊的正中间一直向后延伸，这具躯体的表皮、皮下组织、肌肉、骨骼顺着裂痕的方向向上展开，长叶状的血肉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顺时针垂下。
而它的面容却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平静，它闭着双眼，将脸正对向夏晚生，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将嘴部张开，上下颚分开到足以反向吞下它自己脑袋的程度。
它看起来像是一条臃肿的龙，狰狞的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斩切恶魔……”
夏晚生轻呼出了这具形象的名号。
他能借用恶魔种子的一部分能力，只是能发挥出来的作用对于那庞大的意识群体来说还是太微弱了，强行‘斩断’的话肯定会被察觉到，除非种子能植入到‘土壤’中。
猎犬是个麻烦，得趁早解决掉。
“这么说只能等戈恩斯上钩了吗？”
夏晚生不在意地睁开了眸子，从地势颇高的街道上俯视更下方的城市。
夜晚的耶伦城和白天的耶伦城完全不同，白天时的它沐浴在人造太阳的光辉下，于恶魔之战中被摧毁、重塑的奇异建筑，与极高的地势落差，让城市看起来有股异样的自然艺术之美感。
而夜色中的耶伦城透着妖般的诱惑，那被辛苦建立起来的秩序仿佛再次被打破了，城市中亮起五光十色的颜色，入云高楼在大雪中屹立不倒，重工机械的运转声一度压过了风声，从头顶三万六千公里处‘降临’的异界人士在此处成为生机中的一环。
巨大的鸟类驰骋于风雪间，由生物改造的动车穿行在广场与街道，时代广场的大厦上闪烁着霓虹灯与LED巨型荧幕的光，广场上正播放着yes乐队的《big geor》，异星球居民与这个星球的人类共同寄居于此，夏晚生前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风格迥异且奇幻的城市。
它犹如一轮漩涡，将所有的生命、艺术、欲望都聚集了过来，并拉扯着其中的生命不断向下。
“没关系，应该也不会很久。”
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