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搜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了了 > 50-60
    第51章 第二朵雪花(二十一)

    清卓握拳的双手不自觉发抖。她感觉自己想说话, 奇怪的是话语到嘴边却变成了将唇舌缝在一起的针线,她还感觉自己想哭,但又不愿意让眼泪落下, 落泪即示弱, 她不会再为德妃哭了。

    由于人小腿短, 身高在一众高挑的女人中不怎么显眼,众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于德妃, 因此没人注意到清卓的情绪变化,只有本想离开的了了回头看来一眼。

    清卓连忙胡乱抹脸,眼眶还泛着红就已经故作坚强怕被了了瞧见, 她不想让了了以为自己那么没出息, 竟还为德妃难过,这种难过并非来自母女血脉,而是曾经的同病相怜, 她在德妃身上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万千与自己相似的人。

    “我可以答应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震惊不已, 尤其是海月花,当场就想问了了还记不记得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拉合则将海月花拽住,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插嘴。

    德妃大喜:“我就知道, 你心中是有母妃跟哥哥的, 咱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你从我的肚子里出来, 我难道还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吗?母妃在这里跟你保证,你哥哥绝对不会亏待你, 他有的,指定也给你一份,你看咱什么时候——”

    “我有个条件。”

    德妃连忙问:“什么条件?咱们可是一家人,小六,你可不能学那些没良心的,跟家里人置气,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我给你一套陇北女人的练武之法,以一月为限,我要你练会。”

    “可是我从未学过武……”

    “无妨。”拉合答道,“你虽过了学武的年纪,但练来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谁知德妃却问:“是不是会练成你们这样?”

    不等人回答,她的头已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不要,我才不想变得跟你们一样又粗又壮,难看死了!哪里还有个女人模样?”

    “既然如此,那交易就不成立啰?”海月花笑着转向了了,“公主,我看……”

    “我练!”

    一听儿子要当不成皇帝,德妃二话不说点头答应,海月花与了了视线对上,旋即惊了:“不会是我吧?”

    “难不成还是我啊?”拉合撞了她一下,“要不我拿丰国皇帝跟你换?”

    “不不不不不,不用了。”海月花敬谢不敏,比起接手老男人,她宁可教德妃练武。

    清卓迈着小短腿追上去,愁眉不展:“教给她真的好吗?如果她练会了……岂不是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以德妃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手里没点依恃还好,一旦得势,定然耀武扬威。

    了了没说话。

    清卓欲言又止,悄悄伸手抓了抓了了衣袖:“你是为了我才留下她的吗?”

    随后她收获了了“你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目光,清卓努了努嘴:“……我记得你说过,海月花跟我不一样,她本性沉睡,而我的本性却已消失,德妃是否也是如此?既然我能找回本性,那她……”

    说来说去,清卓还是对德妃抱了一线希望,她盼着四公主、皇后、德妃……所有自己认识的不认识的女人都能寻回本性,了了没有像处理皇帝那样对待德妃,还让海月花教德妃练武,这难道不是想要帮助德妃吗?

    了了仍旧没有回答,清卓知道她不想说话的时候谁开口都没用,只好自己多作关心,和德妃相比,四公主更为重要,因此在得了了允许后,清卓便请图娜与米朵陪同赶往孟家,前朝之事她不懂,目前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也有力所能及之事。

    丰国虽已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孟夫人却依旧一心一意牵挂杳无音讯的夫与子,为此是茶不思饭不想,看见四公主就气不打一处来,觉着若非她来了孟家,将晦气带了来,孟拓与孟玉堂戎马半生,怎会迄今没个消息?

    四公主默不作声,亦不辩解,每日天不亮便要去伺候孟夫人,晚间孟夫人睡了她还得再守上一个时辰才能回自己院子,为了表示自己的真心,她甚至没有要求孟玉堂与自己同住公主府,而是搬来孟家,力求做个让孟家人满意的媳妇。

    清卓带着人浩浩荡荡前来孟家砸场子时,孟夫人正嫌弃四公主给自己端的泡脚水太烫,先前她已端过一回,那时孟夫人嫌太凉。

    “这么点活儿你究竟能不能做?我们孟家也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有你这样的好媳妇!烫!烫!我都说了烫!”

    图娜一脚踹开门,正好将孟夫人怒气冲冲用脚踢水,洗脚水溅了四公主一脸的场面收入眼底,清卓当场来了火,她冲过去也来了一脚,要知道她可不是普通小孩,那质量上乘的泡脚木盆,直接叫她踏碎,洗脚水四溅,弄了孟夫人一头一脸!

    孟夫人尖叫,清卓拽住四公主的衣袖把她往后扯,正想骂她两句,却对上四公主麻木而憔悴的面容,一瞬间所有的指责烟消云散,四公主讶异于这个凶巴巴的小女孩,问了句:“你是谁呀?”

    清卓咬着嘴巴,突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委屈。

    她忘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已经不复存在,连名字都已消失,姐妹之间的情谊,自然也只有自己记得。

    下一秒,却是四公主举手轻轻擦了擦她的小肉脸,原来清卓刚才太过愤怒,踏碎木盆,有飞溅的木屑粘在了她的脸蛋上。

    这样一双温柔的、诉说着痛苦的眼睛,自己怎么会认为她是在炫耀?

    “……对不起。”

    四公主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清卓鼻子发酸,这跟不愿为德妃流泪不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想起了了说过四姐的日子不好过,想起自己曾经在陇北那日日夜夜的诅咒与怨恨,那时的四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是否在挂念远在陇北和亲的六妹,担心她吃苦受委屈?

    四公主拿这小女孩没辙,尤其是小女孩居然抱住她的腿不肯松开,这让她感到久违的快乐,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沉重情绪似乎因此轻了些,不知为何,她感觉这小女孩很讨人喜欢,于是弯腰蹲下去抱了抱。

    清卓短暂地软弱过后,从四公主怀抱中抬起头,怒气冲冲瞪着孟夫人:“你儿子是个下不了蛋的公鸡,你不问你儿子的过错,欺负别人做什么?”

    米朵补充道:“清卓,公鸡本身就是不能下蛋的。”

    清卓想了想似乎也对,更加恼怒:“那不就结了!你怕你儿子传不了宗接不了代,又怕公主生不出孩子还占着你孟家儿媳的位,那你跟孟玉堂生不就行了?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你跟你儿子最般配!”

    公主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那世上还有谁比她自己更配?

    孟夫人厉声道:“哪里来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这样跟我讲话?来人啊!来人!”

    图娜:“……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孟府的人全搁外面跪着呢,公主可没说不处理这些人,其他世家贵族早已递上投名状乞求活路,孟夫人竟还有闲心在家磋磨儿媳,真不知她是心大还是没长脑子。

    清卓感觉四姐好像抖了下,赶紧安慰:“没事的,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你不要怕。”

    四公主怔怔低头望着这个还不到自己腰的小女孩,姐妹两人视线交接,清卓把气全撒孟夫人身上,毫不客气地掀孟玉堂老底:“忘了告诉你,你儿子已净身成了太监,到时若新帝仁慈,我可以帮他说两句好话,求新帝留他在宫中倒个夜香。”

    不管孟夫人信不信,她主要是想说服四公主:“真的,我没有骗你,孟玉堂带送亲使团去陇北的时候就已经被阉了,你要是不信,你问了了!”

    四公主虽然震惊,却并不心痛,甚至于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为何很多时候孟玉堂都让她感觉无比违和,他突如其来的颓废,虽说驸马不得任职,可也不至于到醉生梦死的田地,再来便是夫妻之间,口口声声说是要为六妹守身,除了六妹哪个女人都不碰,但他在提及六妹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戾气,与那恩爱话语迥异无比,言行举止极为割裂不符,当时四公主以为孟玉堂针对的人是自己,原来并不是?

    他在她面前从不脱衣,连自小伺候他的小厮都被赶出了院子,不仅如此,四公主曾数次在孟玉堂身上闻到血腥气,一问对方便发脾气,久而久之她也不再询问。

    当时孟夫人送来数名美貌婢女,孟玉堂将她们原封不动退回,四公主还以为他是真心爱着六妹,对自己横刀所爱的行为愈发惭愧,可为人子女不言父母之过,因此她尽数自己承担,不提母后一句,甚至于孟玉堂对她愈坏,她愈是心安。

    原来并非真的要守身如玉,其实是力不从心?

    对清卓的指控孟夫人根本不信,她冷笑:“你一个黄毛丫头,瞧着才几岁?张嘴闭嘴就说净不净身,你懂什么净身?你家里人怎样教你的?真是口没遮拦!我儿玉堂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郎君!京城之中想要嫁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多少人家盼着他做东床快婿,你这等污蔑,没得让人笑话!”

    “笑死人了,孟玉堂被胡本林当众扒得底裤都不剩,整个楚州军全看在眼里,你儿子到底是不是太监,等公主处理他的时候,你让他脱裤子给你看看啰!”

    小女孩满脸嘲笑,跟在了了身边这样久,清卓学到的很重要一件事就是,无论别人指责自己什么,都不要顺着对方的话往下接,那样很容易走进别人的话术陷阱,也很容易打乱自己的思路,孟夫人最在意的是她的丈夫跟儿子,既然这样,直接往她痛点戳就可以了。

    米朵开始说风凉话:“孟拓这败军之将,已被我们剁碎喂了狼,也算是物尽其用,否则叫他活着还浪费我们陇北的粮食。”

    孟夫人根本不信!她连连摇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夫君他战无不胜,一定会平安归来,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这副黏黏糊糊的模样看得人反胃,先前她虐待四公主时可没这样柔弱可怜,清卓对四公主说:“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离开这里吧!”

    四公主明显愣住,清卓又说:“我从来没有——我是说,六公主从来没有怪过你,她知道你这样委屈自己才会生气,难道你不想再跟她见面,和她说说话吗?她一直……一直很想你,想跟说一声对不起。”

    四公主愈发失神,就这样被清卓拉着手带了出去,不知为何,她无法拒绝这个小女孩,而且她在孟家也待得快要吐了,全凭愧疚在撑。

    孟夫人不怕稚嫩的清卓,对高挑有力的图娜米朵却下意识打怵,因为她们压迫感太强了,光是往她面前一站,就能遮天蔽日。

    “你,你们要做什么?啊?你们要做什么?!”

    图娜跟拎小鸡般拎起孟夫人,她还没穿鞋袜,仪容略有不整齐,不过除了她自己没人在意:“我带你去见你的宝贝儿子呀,怎么,你不想见?”

    孟夫人心想她们怎么可能这样好心,一定是别有所图,于是奋力挣扎,可她那点子力气根本不够看,最终还是被图娜拎出去丢到马上。图娜说话算话,孟玉堂现在还在笼子里跟胡本林一起关着呢,是时候叫她们母子团圆,顺便还能让孟夫人瞧瞧,生不出孩子到底是谁的错。

    四公主下嫁孟玉堂,不仅亲自搬到孟家来住,还带来了不少好东西,这些清卓全都叫人一一拾掇带走,连根鸡毛都不给孟家留,在出了孟夫人院子后,四公主第一时间想到母亲,她问清卓:“你是从皇宫里来的,是吗?”

    看小丫头作陇北打扮,虽不知她究竟身份为何,但绝非凡人。

    清卓知道四公主想问什么,她低下头:“皇后……自尽了。”

    四公主呆愣当场,过去许久才轻飘飘问:“你,你说什么?”

    清卓忍着想哭的冲动:“对不起,我没有阻止她。”

    四公主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失了力气,踉跄几步,抓到走廊柱子才堪堪没有摔倒,清卓怕她因此记恨了了,慌忙解释:“是皇帝哄她的!她以为只要自尽,就能保全皇帝跟你的性命,不是我们害的!真的,你相信我!”

    得不到四公主回应,清卓愈发慌张:“真的是真的,我没有撒谎,皇后身边的嬷嬷还活着,你要是不信可以问她,我们真的没有要害她,真的!”

    可四公主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中,根本听不见清卓在说什么,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回宫,清卓想跟着四公主,又觉得她此刻最想要的是一个人清净,于是在回到了了身边时,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宛如被霜打了的茄子,好不可怜。

    她一屁股坐到地毯上,两条腿儿蹬了蹬,过会,又蹬了蹬,见了了视若罔闻,才委屈地说:“你就不能搭理搭理我吗?”

    了了连头都没抬。

    清卓心里烦躁难安,全天下就只有了了知道她的过往,除了跟了了说,她还能找谁呢?

    干脆大着胆子扑过去,抱住了了的腿硬要往人身上爬,了了毫不客气地将她扯下,见清卓还敢妄动,她眼睛一眯,瞬间把清卓的双脚冻在了地上。

    清卓垂头丧气不已:“你说,她会恨我吗?”

    了了:“比起恨你,更可能恨我吧。”

    清卓感觉相当窒息,她又忘了自己早已是不存在这个世界的人,连被四姐恨的资格都没有。眼下,她也算体会到了四公主曾经的心情,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无法忽视这种抓人挠心的愧疚,而会产生愧疚的原因,是因为那人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

    她猛地握拳:“我想去陪她。”

    了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清卓忿忿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等四姐好起来,我还是要回你身边的,烦死你烦死你!就烦你!”

    解除掉冰冻后,趁了了不备,清卓飞快攀着椅子向上爬,搂住了了的脖子在她面颊上用力亲一口,随即怕被逮住挨揍,撒丫子往门外狂奔!

    活似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头都不敢回一下。

    了了:……

    片刻后,她擦了下脸,有点想不明白,明明是用冰雪重塑的身体,为何在刚才一刹那的触碰中,却像是有了温度?

    了了自冰雪中诞生,不喜欢一切有温度的事物,食物如此,人亦如此,清卓亲昵的吻让她产生新的疑惑,平日清卓缠着她只会令她厌烦,为何这样的举动却没有让她反感不喜?

    说不上喜欢,但也绝非厌恶。

    真仪,清卓,她们悲惨地死过一回,获得新的生命后也无法割舍过去的情感,难道“情”真就如此重要?了了想不通。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好奇。

    第52章 第二朵雪花(二十二)

    有了烦人精清卓的陪伴, 四公主渐渐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性子较之从前则更加沉静,从早到晚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清卓对此束手无策。

    了了不管这种事, 去问海月花跟拉合, 她们只会瞧不起四公主,一个女人自愿拔去獠牙与利爪, 变成温顺无害的小羔羊,倘若不曾见过同类还则罢了,可陇北女人就在面前, 她若不愿睁开眼睛, 谁也不会为她惋惜。

    久而久之,清卓每每回到姐姐身边,总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苦口婆心劝道:“澈玉姐姐,你还这样年轻,难道要这样死气沉沉过一辈子吗?哪怕你恨我们也好, 如果不是我们打进丰国,皇后娘娘不会自尽……”

    四公主却说:“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 与你们无关。我终究是丰国公主,不能以身殉国,已是我不忠不义, 又哪里有脸面怪罪旁人?”

    无论清卓好说歹说, 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最初与姐姐重聚的幸福荡然无存, 清卓她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四姐对所有人都好, 正如她甘愿为皇后隐瞒赐婚真相,甘愿遭受孟家欺凌从而赎罪,她太愿意奉献了,即便奉献换来的代价是苦痛。

    话说完四公主便觉不妙,低头一瞧,小丫头脸蛋皱成一团,不停吸鼻子,像是……

    哭了!

    “我最讨厌四姐了!”

    清卓大声吼出这么一句,拔腿就跑,四公主赶忙起身追:“等等,清卓,外面下着雨——”

    话音未落,小短腿就摔了一跤,赶巧了,扑倒在门框上磕着了牙,抬头后满嘴是血,这下更加委屈难过,涕泗滂沱地往外冲,四公主顾不上拿伞就去追,姐妹俩是一个跑一个追,清卓虽然稚童外貌,跑起来却如同蹬了风火轮,身娇体弱的四公主累得气喘吁吁,直到那泥猴儿迎面撞上人。

    了了撑着伞刚从外头回来,沾满泥巴跟雨水的清卓根本没机会碰到她,被她用伞柄戳在数步外,她身后的图娜则将自己的伞往前撑起为了了遮雨,顺便问:“这是怎么了,隔得老远就听见你在这鬼哭狼嚎。”

    此时四公主已追上来,她气喘吁吁,头发被雨水打湿后沾在面颊,显得尤其可怜,见她如此,清卓忍不住要心软,四公主很怕了了,哪怕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当这个妹妹走到了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高度时,她下意识便感到恐惧。

    “你哭什么?”

    清卓想擦脸,结果沾了一手泥巴,她嘟哝着说:“我,我……”

    “你别怪她,是我惹她哭了。”见了了开口,四公主生怕她问罪清卓,忙不迭将罪揽到自己身上。“是我不好。”

    “既然知道自己不好,那就受罚。”

    清卓一听,立马急了:“这怎么行?”

    了了冷淡地唤:“图娜。”

    “是!”图娜把自己的伞给了了,再接过了了那把,顺便抓住四公主的手,“请公主放心!”

    清卓眼睁睁瞧见姐姐被带走,四公主只觉图娜单手如钳,牢牢扣住自己双腕,挣脱不得,只能被踉跄着拽走,清卓想去追,却叫了了拎了起来丢到地上,她感觉无比难过,正想大哭,了了问:“你这几日练功了吗?”

    清卓“嘎”的一声,眼珠子上下左右乱飘不敢回答,她这几日忙着陪伴姐姐宽慰姐姐,根本不记得练功这回事。

    人只能活一回,恍惚中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真的欠四公主什么吗?那也不见得,她试过了,努力了,尝试唤醒却失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浪费自己的大好时光去做这样不值得的事?人只能活一回啊!

    头顶的雨水突然停住,清卓还以为雨不下了,抬头却发现是了了把伞撑在了自己头上,她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

    了了没有说话,她自己便从地上爬起来,顺便对了了说:“下次丢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轻一点,屁股都要摔成两瓣儿了。”

    了了身高腿长,清卓要奋力小跑才跟得上,冰雪之身不会生病,哪怕淋雨又在泥地打滚,依旧活蹦乱跳,捧着甜茶痛饮时,清卓才壮着胆子小声询问:“四姐还能好起来吗?”

    了了看向她,清卓垮下肩膀:“我知道你不知道,可是我就想要个肯定的答案嘛。”

    图娜早就看四公主不顺眼了!堂堂公主下嫁臣子,竟逆来顺受任由夫家虐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此牺牲奉献的精神不去拉磨属实可惜。清卓带人把她救出来,正常人都该醒醒脑子重新开始生活,四公主可倒好,成日悲春伤秋默默泪流,叫图娜说,她根本就是脑子生了锈,无事可做,才会愈发钻牛角尖。

    军中正缺人呢,像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最适合来做活了,保管让她从早忙到晚,躺床上闭眼就着,再没工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

    因为清卓,了了才容忍四公主在宫中多作停留,实际上宫里其她女人全被送去了军营,她没有灭国后先屠戮女人的习惯,这些人养在宫中浪费资源,不如去军营发光发热。

    为了防止丰国女人抱团,拉合将她们尽数打散,分拨到不同营帐中去,若是与陇北女人在一起还能满心满脑情情爱爱,那就说明她们再也无法寻回本性,终其一生都将如此。

    雨声愈发急了,雨点拍打瓦片屋檐噼里啪啦的响,清卓裹着小被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决心不再去管四姐,若是她自己能想通最好,若是想不通,那也不关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她不能,也不想活回去。

    “我会把前几天欠下来的功课补上,了了,你不要生我气。”

    了了漫不经心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她为何要生气?

    清卓正想再表决心,却听雨声里夹杂了哭喊,这声音还很熟悉,她使劲把小被子拉紧裹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机灵地转来转去:“是德妃,她怎么跑到这里哭?”

    了了不需要人伺候,宫中的女人早进了军营,一切洒扫类的活计都由内侍负责,德妃是唯一一位被留下的,在这急促的雨声中,她痛彻心扉的哭喊显得那样叫人同情。

    清卓问:“……你不去看看吗?”

    见了了纹丝不动,她有点好奇,不知道是什么能惹德妃哭成这样,很快内侍前来通禀,说已将德妃拦在殿外,了了说:“放她进来吧。”

    德妃一边哭喊一边冲向了了,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剪刀,俨然是要与了了同归于尽,清卓见了了只坐着却不躲避,急了,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把还剩下一半的茶碗砸过去,打偏德妃的手,剪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内侍赶紧将德妃拉住,又碍于她是公主生母不敢放肆,德妃不停厮打啃咬拼命挣扎,内侍们有苦说不出,了了冷淡地看着这一幕,清卓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德妃泣不成声,边哭边骂,看了了的眼神比看仇人还要可怕,“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生你!世间怎有你这样歹毒的心肠?你哥哥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如此害他?我这哪里是生了个女儿,我分明是生了个孽障、孽障啊!”

    清卓眼神一冷,面无表情地说:“你生之前,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做你的女儿。”

    德妃听不进去清卓说话,她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了了,发出恶毒的诅咒:“我告诉你,就算是死,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像你这种不忠不孝之人,连猪狗都不如!你要遗臭万年,永远得不到后世的认可!你连亲生父母跟哥哥都能害,下辈子一定投胎做畜生,被人千刀万剐!剥皮抽骨!”

    她一边咒骂一边盯着了了,渴望能以母亲的身份与绝情的言语伤害到对方,可让德妃失望得是,无论她骂得怎样残忍恶毒,了了始终没有反应。

    反倒是清卓怒不可遏:“住口!你住口!”

    了了知道德妃发的什么疯,她淡淡地说:“可惜在我死之前,你的好儿子就活不成了,下辈子谁做畜生,谁被千刀万剐剥皮抽骨,那可说不准。”

    德妃从她毫无情感波动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东西,只有自己的双手在剧烈颤抖,彰显着恐惧不安。

    下辈子的事说不准,这辈子却已板上钉钉。

    清卓还没消气,就见德妃换了副面孔,变脸之快胜过六月天,她哭着乞求了了:“了了,了了,救救成奕,他是你哥哥啊,他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你们是兄妹,世上再没人比他和你更亲近,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吗?了了,母妃求你了,母妃给你跪下,母妃给你磕头!”

    说着砰砰砰磕起头来,边磕头边哭:“求你大人有大量,救救你哥哥吧,求求你!”

    让母亲给自己下跪,实在不孝,换作旁人定会避让,再将母亲搀扶起来,天大的恩怨,母亲都跪下了,做女儿的又能如何?还能真的不管不问?

    但了了没有。

    她生来不知母父为何物,而她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母亲,除却拉合外,尽数将孩子当作取悦男人的工具,这让了了认为母亲并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这种爱毫无价值,自然不值得被看重。

    难道德妃跪她,她受不起?

    清卓见不惯德妃这样逼迫了了:“你在胡说什么?你们母子俩的事情,了了从来没管过,真要杀你们,她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个小孩子,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德妃狠瞪清卓,“成奕好端端的忽地患了怪病,御医看了都说药石罔效,难道不是有人暗下毒手?!”

    清卓毫不犹豫为了了辩解:“不可能!了了才不会这么做!她要杀就直接杀了!”

    德妃还要争辩,却听了了开了金口:“你自己害了儿子,却来找我麻烦,真是可笑。”

    “你胡说!”德妃急红了眼,“我怎么可能害他?天底下哪有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

    清卓想,怎么就没有?

    了了冷声道:“你将功法教给成奕,就是害他。”

    德妃想都没想就要争论,嘴一张意识到了了说了什么,猛然大惊:“你、你说什么?”

    清卓也惊了:“是功法导致的?”

    说话间,她恍然大悟:“是了,从来没有男人练过,都是陇北女人在练,所以男人练了会死吗?”

    了了没有回话。

    归根结底,笼罩在陇北的极寒之气赋予了陇北女人力量,那份来自修仙界的功法是了了为凌波真仪阿映而写,只适用于冰雪之躯的女人。在这个无法修炼的世界,陇北女人不可能是冰雪之躯,所以需要练这份功法来适应极寒之气,否则就会像陇北男人一样被冻得出不了门走不了路。

    而诞生自了了的极寒之气,对男人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存在。

    清卓明白了许多,比如那日了了为何放德妃一马,又令她练武,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问过了了,德妃是否能寻回本性,了了给了她这个机会,她转手将功法教给心爱的儿子,却不知正是这份拳拳母爱,导致成奕患上怪病。

    光是笼罩在陇北的寒气,便令男人们畏惧不已,练功法引寒气入体……怕是医仙在世也无法救治。

    “这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害了你儿子,怨不得了了。”

    德妃怎么可能接受这个事实?她的成奕在这大夏天裹着好几床被子烤着火炉还不停喊冷,上一秒呼出的气下一秒就结了冰,这怎么会是她的错呢?她是心疼儿子才会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当娘的谁会害自己儿子?!

    “是你没说清楚!是你存心要害我儿!”德妃崩溃咆哮,“我告诉你!就算成奕死了,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你是个恶鬼!你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你怎么不死在陇北?你死在陇北就好——”

    清卓忍受不了!

    她丢开小被子跳到桌上,用尽浑身力气给了德妃一个响亮的耳光!

    “谁要做你的女儿!稍微不如你意你便要死要活,从小时候就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哥哥想要就得让给他,活着是为了哥哥,死了也是为哥哥,若知道是这样的人生,没人会愿意做你的女儿!”

    她眼泪狂涌,却还是用最大的声音告诉德妃:“你根本不配有女儿!”

    喊出这句话后,清卓彻底与那个留恋过去的自己告别,她放弃了,她死心了,她意识到德妃永远叫不醒,她明白她们不是一路人。

    德妃却听不明白清卓言外之意,她只知道自己儿子要没了,活到如今她全部的依恃与骄傲都来源于自己有个儿子,她在皇后面前耀武扬威,全都因为皇后生不出儿子,而自己又恰巧有个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儿子就是她的命,有了儿子,就有了比丈夫还可靠的男人。

    仿佛自己也随之变成了男人,享受着男人能拥有的一切。

    如今美梦崩塌,德妃如何能接受?她不停地咒骂了了,希望了了去死,而了了不曾生气,她看着这个可悲的女人,说:“你不配做女人。”

    德妃听了,忽然又发起疯,想上前撕扯了了,内侍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按住,了了冷声道:“你们这点力气,实在没用。”

    内侍们听了,生怕会被赶出宫,铆足劲钳制德妃,清卓见德妃还在辱骂了了,对她失望至极,一扭身扑到了了身边,正要抱腿,又一如往常被拎起来丢开。

    想太多了,了了就是了了,心如磐石不会被打动的了了,德妃这些话根本无法对她造成伤害,唯一受伤的只有自己这个笨蛋。

    内侍们不敢乱动,等待主人发话,过了会,了了才说:“把她和她的儿子丢出宫去。”

    德妃再次开始挣扎,这一回内侍们可不敢再叫她挣脱,七手八脚把嘴堵了抬出去,清卓问:“丢出去可以吗?万一遇到坏人……她虽不是豆蔻年华,却仍貌美过人。”

    了了:“从此刻起,功课翻倍。”

    清卓:“凭什么!”

    她的反抗被了了无情镇压,次日她便明白了原因,这几日她跟着四姐,不知道丰国已彻底变天,男人连门都不能出,还想在街上捡了美人回去?只要德妃愿意自力更生,凭借自己的双手也能做工养活自己,可如果她无法接受跌落云端沦为平民的现实,那这份痛苦便将持续到她生命终结。

    曾经消失于陇北的极寒之气再度降临,女人们不得不走出家门养家糊口,百废待兴,了了也察觉到,自己本身只有冰雪之力,所以她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因为她生来强大,但这份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并非她自身所有,而是来自所在的世界。

    准确些来说,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女人,清醒的、睁开眼睛的、拥有本性的女人。

    第53章 第二朵雪花(二十三)

    丰国宣告灭亡, 原本的丰国皇室尽数被贬为平民,公主们还好,自有安排好的去处, 皇子皇孙们就糟糕了, 毕竟让他们靠双手劳作去赚口饭吃, 比登天还难。

    德妃母子俩这一走,皇宫内彻底安静下来, 其中最痛苦的人要数清卓,因为了了没有跟她开玩笑,那句功课翻倍也不是在吓唬她, 从早到晚她都要不停地学习, 这让她很不能理解。

    陇北与丰国合二为一后,两个国家的名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无上之国”, 以公主为尊。海月花与拉合打赌还输了,她赌公主一时半会找不到足够多的人才充盈朝廷,结果却大出海月花所料, 民间身有一技之长者无数,光是京城便有许多品行过人的才女, 她们缺的只是经验。

    治国并没有清卓想象中那样难,她每隔几日会悄悄跑去军营看看四公主的状况,图娜可不像清卓惯着四公主, 她有的是法子治她, 没多久四公主便乖乖早起练武, 体力消耗得多了, 活儿做得多了,便没工夫胡思乱想, 长时间下来,受同僚影响,四公主面上有了笑,人也变得开朗许多。

    孟玉堂还被关押在军营之中,胡本林早与其他官员被拖出去砍了头,这要是之前,清卓肯定要问了了为何留他一命,现在她不问也知道,孟玉堂是留给四姐的。

    除却一部分愿意开始新生活的女人外,还有不少女人怨恨于了了的霸道专制,认为她剥夺了家中男儿的荣耀,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们自以为联合起来就能威胁了了,实际上她们想多了,有陇北女人在,丰国女人再不甘心也只能憋在心里。

    所有发布过类似言论的女人,尽数被登记在册,允许她们做工干活,但有这黑底子在,永不能入朝堂。

    了了看到皇帝的第一眼,就很想得到他的一切,而现在,她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她如愿以偿,既然如此,谁爱她谁恨她,能把她怎么样?不服从于她的通通都是敌人,对待敌人无需任何温情。

    像当初的皇帝一样,空荡荡的皇宫总不能只住她一人,于是在陇北期待已久的努尔提终于被接来无上之国,只不过和他想象中略有差距,公主令人将他安排在一间宫殿中,每日还要他纺线织布,却是从未看望。

    卧薪尝胆的塔木洪不如努尔提美貌,所以虽然他已暗下决心委曲求全,了了却并没要他,她要花瓶摆在房中,要么选好看的,要么选名贵的,谁会捡个破瓦砾?

    海月花一番慈母心肠劝慰儿子:“塔木洪啊,阿妈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公主不喜欢你,你以后呢就在家中好好跟着公公学规矩,说不准以后能被个好女人看上,这终身大事就有了着落,若实在是出不去啊,阿妈给你攒足了钱,你买间小院请几个小相公伺候,亦能过活。”

    塔木洪此生不曾受过这般屈辱,脖子上的烙印隐隐作痛,他忍着怒气低声道:“可是阿妈,你说过会请公主收了我。”

    “我是说过,可我说了那也不算,这不还得看公主的意思么?”

    海月花毫不心虚地承认了,她叹了口气:“塔木洪,公主喜欢白净漂亮的男人,你没看别人家的儿子,那都胭脂水粉抹起来,绫罗绸缎穿起来啦!就前儿个,有户人家的小公子为了细腰,足足七天没吃一粒米,硬生生饿瘦了下来!你这不对自己狠一点,不好好打理,哪有女人看得上呢?”

    塔木洪大脑一片混乱,他感觉阿妈说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海月花可不是糊弄,她是真心实意,男人总得有个好归宿,可塔木洪这副模样着实是不讨喜,除非有哪个女人喜欢他这款的,否则这辈子怕是要砸手里了。

    塔木洪心有不甘,想方设法要见了了一面,他觉得她不会不要他。

    可真见了面,了了连他是谁都忘记了。

    塔木洪忍辱负重下跪见礼,听到他的声音,了了才想起他是谁,塔木洪长时间在室内生活,消瘦不少,也白了不少,但体型依旧过于粗大,声音亦不够轻柔,与努尔提截然相反,了了对他着实提不起兴趣。

    “我对公主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公主为何不肯垂怜?”

    了了并不想搭理,因为塔木洪字字真情顿住脚步,她往他身边走去,停下,问:“你说你对我一片真心?”

    “正是。”塔木洪仰头看她,恰与了了四目相对,他所言非虚,即便有几分假意,亦有真情,“自在陇北第一次见到公主,我便对公主动了心,难道公主一点都没有感觉吗?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愿留在公主身边,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了了缓缓弯腰,她破天荒把手放在了塔木洪的脸上,塔木洪从未与她有过这样亲密,尚未来得及心猿意马,先感到寒冷刺骨,他想起自己的计划,假装服从留在公主身边,待获取她的信任再步步为营蚕食鲸吞,早晚有一日能将陇北夺回来!

    了了收回手,摇头,塔木洪从她那没有表情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动容,了了说:“你打动不了我。”

    塔木洪不懂了了何出此言,了了却已离去,他想要追,被护卫拔刀挡住,如今他身软无力,早已不是力拔山兮的草原勇士,别说是突出重围,就是跑快了两步都要多喘几口气。

    难道真的就没有机会了吗?

    塔木洪不知羞耻自荐枕席被公主回绝一事很快传遍前朝,海月花只能厚着老脸假装自己不知,拉合在此时前来辞行,她问了了:“公主可还记得你我的约定?”

    没等了了回答,她展露笑容:“我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回穿族一趟,去好好拜见我的父兄,免得他们死了,我找不到坟头烧纸钱。”

    眼下一切步入正轨,拉合觉得自己该去做早就想做的事情了。

    了了没有多问,只说:“记得把你的和亲礼物带走。”

    “只怕他走到半路就会没了命。”

    “那也只能说是天意。”了了语气平静,“此番山高水险路途遥远,身体不好撑不过去,又能怪谁呢?待你回来,我再送你几个便是。”

    “可别,公主,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拉合就此带人回了穿族,很快穿族便送来降书,表明愿意臣服,看在拉合的面上,了了允许他们并入无上之国,不过须得整族搬迁,并任由朝廷分配处置。

    公主登上大宝迄今,后宫就只有一个努尔提,外人都说公主专情,惟独努尔提知晓,公主从未正眼瞧过他,他忐忑不已,不知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阿妈又不在京城,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于是他决意主动出击,若继续这样等待,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公主才会来看他。

    努尔提并不傻,他只是过于信任母亲,实际上他也有野心,只不过他比塔木洪聪明多了,塔木洪夺回陇北的方式是假作有情郎,而努尔提愿意如此彩衣娱主,目的其实与塔木洪相同。

    公主强大美丽,跟了她一点不亏,趁着后宫如今只有自己一人,赶快与公主成就好事,令公主受孕,待公主生下孩子,自己便是孩子的父亲,那孩子体内流着自己的血,难道不比塔木洪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来得好?

    毕竟男人可不会生孩子,而女人生子多有危险,万一公主在生产时遭遇不测,那么还有谁比孩子的父亲更适合代为参政?

    稳赚不赔的买卖,努尔提自然知道如何取舍,在这样的前提下,涂脂抹粉曲意逢迎算什么?丰国有句话叫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从不认为自己哪里比塔木洪差!

    了了倒没想过努尔提乖巧温顺的外表下还藏了这样多的心眼,但塔木洪无法打动她,努尔提也一样,男人不如权力,权力令她感到兴奋与渴望,男人却只会令她厌烦,会答应努尔提入住皇宫,是因为给拉合脸面,至于塔木洪,她就没答应过。

    努尔提精心打扮一番前来求见,清卓坐在了了左手边的小桌子上写字,一抬头瞧见描眉画眼的努尔提,虽说他生得貌美这样不丑,但对清卓来说冲击力还是太大了,她是知道啦,现在无上之国的男人们为了留住家里女人的心,都开始认真钻研衣着妆容,可她除了内侍见不着几个男人,乍一看努尔提,真是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个口蜜腹剑的家伙联想到一起。

    “公主,我有话想同您说,您看……”

    努尔提欲言又止,清卓用力握住毛笔:“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我又不是外人。”

    努尔提虽说不要什么矜持,但在个小女孩面前搔首弄姿谄媚迎合,心里头还是有道坎儿,他出门前特意对着镜子再三打量,确认自己容貌出众光彩照人,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公主怎地连眉头都不动一下?难道是他这样不好看?

    了了没有说话,努尔提顾不得其它,连忙说:“自我进宫也有数月,公主却始终不曾传召,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总疑心是自己哪里出了差错,还请公主明示。”

    清卓感觉胃部翻涌,尤其是在看见努尔提深情的目光之后,她开始怀疑世界,从四姐进军营后,除却读书练武,她基本每天都跟在了了身边,神奇的是每个出现在了了面前的男人,他们好像都很爱她,而且爱得要死要活无法自拔。

    现在连努尔提也是这样,清卓不能理解,他甚至都没跟了了说过几次话,怎么就一副情根深种非君不可的样子?

    这爱的分明不是了了,而是了了手中的权势!

    清卓张嘴就想提示,了了却认真地盯着努尔提看,努尔提心中窃喜不已,愈发展现美貌,意图令了了动心,可了了看来看去,也只能承认努尔提是个不算名贵,却还算漂亮的花瓶。

    实际上她并不喜欢花瓶,也不喜欢花。

    了了朝努尔提招招手,他连忙小跑到她身边单膝下跪,紧接着了了捏住他的下巴,冰冷的触感令努尔提脸上的笑险些僵硬,他努力掩饰,却仍旧情不自禁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

    那天晚上其实他也在,他亲眼看见了戴着大祭司面具的女人如何献祭弘阔可汗,耳边不停回荡着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在陇北流传的故事,可怕的冬之女神,她降临人间,所到之处,只有死亡。

    这个女人……

    了了松开了手,努尔提知道自己露了怯,想要找补,了了却看来一眼:“你可以走了。”

    “不,公主,我……”

    他还想垂死挣扎,了了却不重复第二遍,半晌,努尔提额头冷汗涔涔,只能自己爬起来,踉踉跄跄还不忘再向了了行礼,姿态不错,看样子规矩学进了脑子里,就是背影不大好看,显得过于慌张。

    “骗子。”清卓大声说,“他根本就不是喜欢你,他怕死你了!”

    说着她猛一转头,“你可千万不能上当,这种男人就是势利眼,他看你现在是一国之主,所以才想要骗你,你要是真喜欢上他,他肯定转头就出卖你。”

    了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没回话,结果清卓又眼巴巴凑过来,可能是写字写累了,急需一些小道消息填补空虚的灵魂:“了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呀?说实在的,努尔提虽然小心思多,看起来又不是很聪明,不过他长得是真漂亮啊,就连涂脂抹粉都很好看,不像塔木洪,跟猩猩抹胭脂似的。”

    “……你看起来也没有很聪明。”

    清卓倒吸一口气,绝不接受这种侮辱,反驳道:“谁说的,我以前是不聪明,现在却很聪明了!”

    紧接着她表情一变再度询问:“你跟我说说嘛,为什么呀,反正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你怎么都不传召他呢?”

    不仅仅是努尔提,意图侍奉了了的美男子不少,了了常常出宫,各种围拦堵截的没少见,他们大多面容美丽身段纤细,弱不禁风的模样连海月花看了都说好,男人就该这样袅袅娜娜白嫩干净的才好看。

    可了了别说动心,她似是天生对情爱不感兴趣,再美的男子往她面前走,她也只当对方是块拦路石。

    清卓连着问两回,足见她是真好奇,了了想了想,问:“离开男人,你能活吗?”

    清卓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

    “但从前你不能。”

    清卓:“啊,可是这跟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你太关注男人了。”

    清卓满头问号:“我没有呀,何出此言?”

    “如果你离开男人真能活,就不会问我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了了总是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令清卓想不明白,她不懂自己问了了为何不传召努尔提,跟离开男人能不能活有什么关系?为了不让自己在了了面前显得很愚笨,清卓去问海月花。

    海月花也不是很懂,这个问题,直到拉合回来才有解答,当清卓不解地问拉合时,拉合大笑:“这有什么不理解,公主的意思很简单,在你心里男人还是占了位置,否则你不会追问她为何不睡努尔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男人怎么值得你问这么多?”

    “你怎么不问公主今天为什么穿衣服,怎么不问公主为什么要睁眼为什么要呼吸?”

    太过在意才总会提起,不过拉合觉得可以谅解,她摸摸小清卓的脑袋:“你还小呢,再长大些,等这个世界变得再好一些,你就不会再问了。”

    清卓震撼地盯着拉合看,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为何自己与了了相识最久,却始终不能讨她欢心,而最晚认识了了的拉合,却能获得了了的信任。

    她拍了拍胸脯,握起拳头对拉合保证:“我一定会好好长大,变得更聪明!”

    拉合笑着揉她脑袋,进去找了了说事,顺着拉合的话,清卓意识到,虽然自己获得了新的生命,可她还是会过于关心男人,她会好奇孟玉堂的现状,会想要知道努尔提为何不得了了喜欢,还很想弄清楚塔木洪究竟会为了了做出怎样的选择——有这些时间,拿来做自己的事情不是更好吗?

    恍然大悟的不止清卓,还有海月花,跟对男人完全不感兴趣的拉合不同,海月花还挺喜欢年纪小嘴巴甜的美少男,她自己府邸中养了几个,每日回去都觉神清气爽,年纪轻会说话,知道怎样捧着她才让她开心,正应了当初了了说过的话,当可敦有什么好,手握大权才是真的好。

    这段时间,她过于得意忘形,沉溺于美男温柔乡中,竟有些忘了初心,如今一想,拉合曾经提醒过自己,宠爱那些小美男,是有风险的,以她这个年纪,一旦受孕,可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海月花登时做了决定。

    第54章 第二朵雪花(二十四)

    “……于是, 我将他们全给阉了!”

    海月花满怀气势说出这句话时,拉合一口茶尽数喷了出去,她接过了了递来的帕子, 震惊到忘记道谢:“你、, 把他们全阉了?!”

    “是啊!”

    海月花理直气壮地点头, “我跟你还有公主不一样,我觉得年轻貌美的男人很合心意, 所以我仔细想了想,认为你说得对,避子汤什么的灌下去难免失效, 这种事怎能让我来担当风险?让我喝就更不成了, 我是主子,哪有主子迁就奴隶的道理?干脆一了百了。”

    了了淡定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拉合皱眉, 问:“既然阉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你傻呀!”

    海月花轻拍拉合的肩膀,颇有些得意:“人都有七情六欲, 不是都跟公主那样像冰做的,我算是玩明白了, 这男人有那玩意儿,不如没有,一样让女人得趣。”

    拉合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什么意思?”

    “哎呀, 我都说得这样明白了, 你怎么还不懂?”海月花恨铁不成钢, “还得我怎样说?这从前, 咱俩都有过男人,斯日遮那是人人称颂的勇士了吧, 身材高大健硕,那玩意儿也厉害,可你得过趣否?”

    拉合摇头,她不喜欢与弘阔可汗做那等事,各方各面的厌恶,别说得趣,不让她反胃便不错了。

    接连生下四个孩子,在这过程中因怀孕身体所产生的异样变化,通通令拉合厌恨。贵为可敦,衣食无忧,却连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力都没有,可敦这个身份有什么好?男人想睡她就睡,想要她怀孕就得怀孕,她和被豢养的牛羊区别在哪里?

    海月花还欲再说,瞧见清卓,当下起身把人拎出去不让听,清卓大感不满:“为什么我不能听?”

    “等你再长个几年吧,小小年纪就听这些,也不怕长针眼?”

    处理完碍眼的小丫头,海月花回来坐下:“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那些个小美人被我放进宅子里,按说他们容貌生得好,皮肤白嫩又会伺候我,我不该不舒服,可我就是不舒服。”

    拉合不解:“哪里不舒服?”

    “哪怕我坐上头我也不舒服,我还以为就我这样,于是我便问了那些个有家室的女人,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原来大家都一样。只不过碍着丈夫颜面,不得不默默忍受。”

    海月花顿了下,语气里带着惊奇:“从来没人跟我们讲过这些,但它确实是真的。”

    拉合惊讶,却不意外:“当然,我也是在生了孩子后才知道,阿妈说生孩子是正常的这句话,一点也不正常。”

    “我阿妈也没跟我说过呢,我怀塔木洪时害怕极了,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凸起,站起来看不见自己的脚尖,我总觉得等这个孩子出生,我自己怕也要死,我阿妈安慰我说,女人到世上都要走上这么一遭,留下个血脉才重要。”海月花喃喃,“可是,塔木洪不跟我姓。”

    “虽然米朵她们还不准备成为母亲,但我已经将我所经历过的讲给了她们听,我不想我的女儿们再像我这样,半辈子被自己的阿妈蒙在鼓里。”

    海月花说:“我也得讲给图娜跟木拉拉听,不,不仅是我们的女儿,还有将士们,她们都应该知道这些。”

    两人说着说着,便自然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海月花后院里那些美人,不过随口闲谈,毫不重要。

    了了对她们的谈话没有兴趣,大多时候她是极为安静的人,即便有人在身边吵闹依旧稳如泰山,直到海月花与拉合谈到了丰国女人身上。

    虽然丰国已经灭亡,但仍旧有为数不少的女人无法适应新生活,她们盼着能有个男人互相扶持,渴望腹中的孩子是个男胎,对变了天的新世界感到陌生,其中不乏反抗者。

    海月花不能理解:“……不让她们出家门,不给她们科考做官经商的权力,父亲将家产留给儿子,丈夫纳了好几个小妾……这些事都能忍,怎么现在突然就不能忍了?”

    “被当作玩物的囚鸟习惯了笼子里的生活,放生还要留恋主人,海东青即便被撕去翅膀,也依旧向往天空。”

    拉合淡定地说:“人与人生而不同,女人是人,当然不能例外。”

    殿内两人说话一人旁听,被拎出去的清卓溜达半天,无聊到蹲在地上数蚂蚁,从小孩子重新长大固然是好,但很多时候,比如刚才,一旦谈到某些她不能听的话题,就会被立刻排除在外,毫无兴趣的了了不得不听,很有兴趣的自己却不得其入,真是没天理呀。

    她捡了根小棍玩蚂蚁,一双穿着藏蓝色皂靴的脚停在面前,对方不曾避让,一脚踩在蚂蚁身上,清卓倒吸一口凉气,仰头去看,那人背着光,她用手搭凉,这才发现是努尔提。

    努尔提笑着问:“清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公主呢?”

    清卓不是傻子会轻易被套话,随口回答:“不知道。”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这里有糖,你要是能带我去见公主,我就给你糖吃。”

    见清卓露出惊讶之色,努尔提还以为是自己的计策有效,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糖的?哪知清卓并非为糖心动,而是惊奇于居然还有人用这种愚蠢至极的方法哄骗小孩,先不说她本身并非稚童,即便是,天天读书学习,也早知道要怎样防着坏人啦。

    努尔提是急病乱投医,自那日从了了手中九死一生,回去后他便后悔不迭,错过一回,焉知还有没有下一回?自己那般露怯,定然招惹公主不喜,若不想法补救,这一生怕不是都不能得偿所愿,一辈子困在这深宫之中,活着跟死了还有什么分别?

    清卓对着努尔提看了半天,比刚才观察蚂蚁还要仔细,从而得出一个结论——她就说怎么看努尔提这样眼熟,从前在宫里生活时,德妃便是如此,宫中大多数妃子也都这样,大家想要权力地位,又无法凭借本身能力争取,这才需要讨好皇帝来达成愿望。

    咔嚓一声,是清卓攥断手中小棍,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对努尔提说:“你的脚。”

    努尔提不解:“什么?”

    “你踩死了好多蚂蚁。”

    他赶紧抬脚后退,再一看,鞋底上果然沾了许多死蚂蚁,恍惚间清卓把努尔提也看成了蚂蚁,她真正理解了拉合的话,谁会天天想着蚂蚁好不好,蚂蚁怎么样了,蚂蚁漂不漂亮?偶尔蹲下来无聊,弄根小棍拨弄着玩玩,这就够了。

    “你如果喜欢公主,为什么看不出来公主不喜欢你?”

    清卓起身拍拍裤腿,蹲地上沾了不少尘土,她冷静地问努尔提:“你要是真心喜欢公主,就该事事为公主着想,别在公主面前出现,便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毕竟了了可允许他留在宫中吃喝不愁,这种好事旁人都没有,偏偏轮着他,谁看了不说一声公主宽容?

    除却努尔提跟塔木洪,蠢蠢欲动盯着了了的男人还有许多,他们向她献殷勤自然不会是为她倾倒,而是他们清楚一旦令她垂怜,能得到多少好东西,他们现在不认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依旧不会认命,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心甘情愿的认命,并以此为荣。

    等清卓回到了了身边,立刻便向了了告状,努尔提从此被禁足,不得公主允许不得外出,至于下禁足令的公主何时才会想起他来给他解除,那就没人知道了。

    从前清卓事事挂心,四公主反倒沉浸在悲春伤秋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现在清卓高高举起事不关己,四公主竟突飞猛进的发生蜕变,再次见面时她压根没认出来,还是图雅把人推到她面前,清卓努力辨认过后才意识到,这不是陇北将士,而是她四姐徐澈玉!

    澈玉对上回弄哭清卓还心有余悸,她不清楚这个小女孩是否愿意原谅自己,没想到她尚未开始哄,清卓便已不记仇抱住了她的腿,声音洪亮:“姐姐!”

    万般情绪千般愁肠,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云烟,澈玉半蹲把清卓抱进怀里,她说不出自己为何对清卓如此看重,只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清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清卓趴在姐姐肩头,一双胳膊环着澈玉的脖子,心满意足,“不过以后你还是要对我好的。”

    “嗯。”澈玉应声,“我保证除了了之外,对你最好。”

    清卓原想抗议,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得以重生,前尘往事便该一笔勾销,姐妹之间亦该有个新的开始:“那姐姐,过几日你有没有空?”

    “三日后要在闹市处置一批前朝逆臣,这三日恐怕不行,待到此事结束,你想我做什么都可以。”

    清卓好奇不已:“逆臣?”

    “一些明知大势已去却还是负隅顽抗的蠢货。”图娜冷笑,“以及那成日叫嚣着要见公主的孟玉堂,届时澈玉监斩,像你这种小女孩还是乖乖在家睡觉比较好。”

    不用问也知道,清卓定然去不成,即便公主允许,阿妈也绝不会同意,小孩子怎能看那样血腥的画面?

    清卓问:“他还想见公主?他想见哪一位公主?”

    澈玉抱着她给她剥南瓜子吃,回答:“他想见了了,因为了了能让他活命,他盼着了了对他余情未了。”

    图娜毫不客气道:“结果在军营里瞧见澈玉,又想从澈玉身上着手,好在澈玉还没有蠢到家。”

    澈玉见孟玉堂母子凄惨,的确动了恻隐之心,但也不过是给点吃的或是干净的水,孟玉堂求她把他们放出去,那怎么可能?孟夫人这回再怎么跪地求饶都没了用,自在图娜手中经受过地狱般的磨练后,澈玉可不敢做这种违背军规之事。

    “我目送他上黄泉路,也算全了这一场夫妻情分。”

    清卓小心地观察姐姐表情,发觉她并非心痛,甚至带了些许嘲讽,心下一松,跟着露出笑容。

    第55章 第二朵雪花(二十五)

    孟玉堂此生的屈辱, 在沦为阶下囚后尽数尝够,他与胡本林被关在同个笼子中,最初胡本林记恨他, 两人时常大打出手, 后来随着极寒之气蔓延, 两人渐渐失了力气,只能勉强用眼神互相厮杀, 不知头顶悬着的那把大刀,究竟会在何时落下。

    原以为心死成灰,世间万物触动不了心弦, 谁知死期将近, 竟也莫名打怵。

    人人尽知生前名,又有谁懂身后事?曾经驰骋沙场不畏生死的玉面将军,想起地狱阴曹, 也难免恐惧。

    倘若风风光光舍我其谁死于战场马革裹尸也还罢了,偏偏声名狼藉雄心壮志尽数毁去,这种情况下, 真是宁可苟且偷安,亦不愿认命。

    明儿便要上法场, 今晚笼子里的三人难得有顿好饭,美酒香肉,叫人食指大动, 来送饭的将士话不多, 食盒搁下就要离开, 孟夫人泪流满面喊她:“你等等, 你别走,公主呢?公主在哪里?你跟她说, 我知道错了,求她开开恩……”

    将士充耳不闻,孟夫人哪里吃得下去饭?她抓着栏杆哭断肝肠,一个女人,没了丈夫,马上又要没了儿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孟玉堂那副脓包样,胡本林冷笑着翻身爬起,抓过饭菜就往嘴里塞,阶下囚没脸面,每日尽是些清汤寡水,饿不死吃不饱,他馋这口肉馋了许久。

    咕嘟咕嘟灌了半坛子酒,胡本林讥讽道:“事已至此,你还想着活命不成?我看你还是多吃两口肉,黄泉路上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孟夫人听他咒心爱的儿子,扑过来撕打,胡本林力气不足,被打得抱头鼠窜,笼子就这样大,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打,惟独孟玉堂表情呆滞静坐不动,精气神被消磨的一干二净,他目光空洞,仿佛亲娘跟仇人这样打架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闹出大动静,吵得外头将士喝斥:“闹腾什么?反正都是要一块上路的人!”

    胡本林愣了半天,突然又如饿死鬼般扑过去抓起酒菜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呜呜落泪,和着眼泪吃东西,他知大势已去,横竖是个死,只盼着不当饿死鬼。

    次日到了时辰,最先被提出去的是孟夫人。孟夫人尖叫不休,死活不肯离开儿子,抓她的将士却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拽了出去,迎面碰上打马而来的澈玉,孟夫人眼睛一亮,立刻喊叫求情:“公主!公主!我知道错了,这都是我的错,跟玉堂无关呐!一夜夫妻百夜恩,哪怕是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求你救救玉堂,公主!我求你救救玉堂!”

    图娜扫了澈玉一眼,大有你若心软我便揍你的意味在,澈玉抿嘴,她在图娜手中脱胎换骨,性子却跟从前区别不大,仍旧温柔和善,只是脑子清楚了,不会再做些利人损己之事。

    面对苦苦哀求的孟夫人,她道:“夫人言重了,我同孟玉堂,可是一夜夫妻都没做过,哪里来的恩?”

    图娜大笑:“他倒是想呢,有那玩意儿吗?”

    孟夫人脸色青白交加,不等她再多说,澈玉又道:“你罪不至死,这段时日的关押,你我之间算是两清了,但愿你此后好自为之。”

    孟夫人听说自己不用死,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来袭,就看见孟玉堂胡本林等一众丰国旧臣被押解上了囚车,她慌张去拦,却被将士们拔刀吓住,呆站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眼睁睁瞧见囚车远去。

    就这样,孟夫人连滚带爬追着囚车一路到达法场,法场外已是人山人海,她望着监斩的澈玉,悔恨不已,早知便不为难儿媳妇,不给儿媳妇立规矩,说不定今日还能凭此救玉堂一命。

    澈玉抬头看天,恍惚中想起从前,才发现打破现状并非难如登天,身为公主,她天生便比世间女子拥有更好的机会,好在现在还不算晚。

    孟玉堂魂不守舍被绑缚于台上,他浑浑噩噩也听不清四下里的人在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澈玉,一时间居然没认出来,她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孟玉堂想开口呼唤,嘴巴却是堵上的。

    他突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条命今日便要葬送,死亡的恐惧超越一切,孟玉堂奋力挣扎,刽子手却一抬脚将他踩在地上,喝斥道:“乱动什么!”

    时辰已到,澈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坚定:“斩!”

    雪亮的刀刃自上而下,无情地终结性命,孟夫人瘫倒在地,痴痴呆呆,竟是连哭都忘了,天塌了地陷了,她已不知自己活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盼头,先是丈夫没了,如今儿子也没了,怎么不连她的命一起要了呢?放她独活与杀了她又有什么分别?

    监斩结束,澈玉带人回军营,孟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冲到马前,指着澈玉的鼻子破口大骂:“世间怎地有你这等歹毒心肠的女人!你这是谋杀亲夫啊!我看你日后怎么面对丰国列祖列宗,皇室竟出了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叛徒!”

    澈玉问:“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将领,应如何处罚?”

    “应杖责五十。”

    孟夫人吃了一惊,没想到澈玉竟还要打自己板子,不等她反应,已被人拉开送去府衙,眼中只看见澈玉骑马远去的背影,好像再也不是任打任骂逆来顺受的儿媳。

    公主啊,那可是公主,公主做了孟家的媳妇,这样好的事,怎么却落得这个结局?

    澈玉刚回军营,清卓便背着小手来找她,澈玉问:“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怕你难过。”

    “我没有难过,只是感到唏嘘。”

    清卓走到她身边往她腿上爬,澈玉弯腰把小丫头抱起,突然问:“今日你在法场?”

    “我在啊!”

    “谁许你去的?小孩子怎么能看那么血腥的场面?”

    “了了许我去的。”

    清卓理直气壮,虽然海月花跟拉合她们都不许她去,但那是因为大家把她当成真正的小孩子,只有了了知道她不是,“你要是有意见,你去跟了了提呀?”

    澈玉哪里敢哦,她关心地问:“那你有没有觉得害怕?要不我叫巫医给你把个脉看看,小孩子可不能受惊,会吓掉魂儿的。”

    清卓连忙保证自己真的一点事没有,她跟澈玉不同,她的人生能够重新开始,而姐姐不能,姐姐只能硬着头皮,带着过往全部的伤痛走下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

    小孩子童言无忌,澈玉知道自己不能当真,但她确实受到了极好的慰藉,于是她将清卓抱紧,轻轻晃了晃:“那我就要多谢你啦。”

    清卓洋洋得意:“不用谢,等我当上公主,肯定对你——”

    澈玉没给她大放厥词的机会,一把捂住小丫头的嘴:“胡说八道什么?了了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公主也不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国家的统治者,你、你怎么能这么大胆?被人听见怎么办?”

    清卓用力把姐姐的手拽下:“我才没有胡说呢,是了了说的,等到我十六岁,就会将公主的位子传下来,当然,不一定传给我。如果你很努力很厉害,说不定就会选择你做继承人。”

    “……啊?”澈玉惊呆了,“这是什么道理?”

    她担心小丫头胡编乱造,特意跟图娜请了半天假去见了了,想要问清楚怎么回事,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不能让一个小丫头到处胡说,万一落入有心人耳朵里,岂不是要招来麻烦?

    身为小孩子最大的不好便在于认真说的话,常常不被大人所信任。

    清卓气呼呼跑到了了身边:“你快告诉她,我没有说谎,这都是真的!”

    在澈玉震惊的目光中,了了点头,澈玉无法理解:“这么重要的位置,你要传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你是不打算自己要个孩子吗?”

    了了摇头。

    澈玉沉默片刻,突然问:“是因为孟玉堂吗?他伤透了你的心,让你从此无心情爱?”

    了了摇头。

    “那是因为弘阔可汗?说起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迫去和亲,我就知道,甭管宫中人夸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一个蛮夷之人,怎会善待于你?”

    清卓插嘴说:“可了了要是不去和亲,说不定就没有无上之国了。”

    “会有的。”

    了了终于开了金口,她目光冷淡:“无论是否和亲,我都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只不过留在丰国,可能死的人要更多一些,她恐怕没那个闲工夫跟丰国女人多说话。

    “那,以后怎么办呢?”澈玉不解地问,“你身为王,却没有孩子,这岂不是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而且你要怎么保证你选择的继承人一定不会背叛你?万一日后……她们心软了,反悔了,万一……”

    “不会。”

    了了回答的过于肯定,连见识过她能耐的清卓都为之不解,“你怎么能这么肯定?那些男人都还能活上个几十年,女人们在外打拼,男人们教养孩子,谁知道他们会把孩子教成什么样?有你压着还好,没有你,说不定哪一天,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想到这个可能性,清卓感到毛骨悚然,她不想回去过去那个世界,她害怕失去了了,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了了说:“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她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如果需要她存在才能维持女人当权的现状,那么这不是她的责任,谁松手谁放权,谁就是罪人。

    清卓知道了了并非凡人,大概也猜到她不会永远留下,所以更要在她还在的时候,将权力牢牢握在掌心,决不能拱手让人。

    了了并不喜欢被人依赖,她不觉得自己有为她们付出的义务。已经寻回本性的女人不会再次迷失,要如何维系权力,是她们自己的事。

    了了说到做到,她喜欢权力,但并不沉迷,权力勾起了她短暂的欲望,当这份欲望被平息,便一文不值。

    此后数年过去,清卓逐渐长大,她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那就是自己重生时约莫是五岁,如今已长到十五岁,海月花与拉合她们面上渐渐有了皱纹,图雅木拉拉等人则长成了第二个海月花与拉合,就连姐姐澈玉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惟独了了没有。

    她没有变老。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公主十年不见沧桑,清卓对此感到不解,因为了了并不是完全没有长,最初从丰国到陇北时,她明明长了身体,建立起无上之国后也是,为何如今却不再生长?

    拉合却一点都不意外,直至如今她还认为了了是神的化身,神当然不会老去,神是永生。

    “因为已经到了我离开的时候。”

    清卓不懂:“离开?你要去哪里?留下来不好吗?”

    了了望着她,“我只能长到你存活的最大年纪。”

    清卓死时不到双十,了了成为了她,那么清卓不曾老去,了了就不会老,因为她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即便留下,也会维持在这个年纪永不改变。

    “那就留下来啊!留个几百年几千年,有什么要紧?”

    清卓摇头:“我不想让你走。”

    笼罩在无上之国上空的极寒之气在几年前便已散去,女人养家糊口,男人留在内宅不得抛头露面,时间一长,人们便习惯了。

    真正尝到身为女人带来的甜头,没有人会愿意回去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清卓无法想象没有了了的无上之国,如果神不再眷顾这个世界,那么未来她们将何去何从?

    了了:“我不是神。”

    “在我们心里,你就是神,如果你不是神,你怎么能让我重生?怎么能建立起无上之国?”

    “是你自己想活。”

    “我自己?”

    “我并没有创造生命的能力。”了了回答,“我只是为你提供一具躯壳。”

    冰雪重塑的身体与常人无异,却永远无法拥有活人的体温,无法与任何人相拥,了了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是——”

    “为什么不相信你们自己拥有成为神的力量呢?”

    清卓被了了问住,一脸茫然:“什么?”

    “我的力量来自于你们,那么,究竟谁才是神?”

    清卓完全听不懂了了的话,了了走到窗边,当她的手指触摸到雕花的窗棱,一层冰蓝色的霜便缓缓覆盖其上,美不胜收:“这份力量,我会还给你们。”

    清卓不明白了了是什么意思,直到又过去一年,她被选中为王。

    “你还会回来吗?”

    了了没有回头,一阵风雪刮过,清卓下意识挡住脸,等她定睛再看,了了已消失无踪,她慌张地四下跑了一圈,怎么都没找到人,这才相信了了是真的走了,竟连招呼都不同大家打一声。

    而了了那句话,待到清卓百年之后也不能理解。她心系无上之国,即便身死亦不舍离去,眼见公主一代一代更替,国家蒸蒸日上,无人得知无上之国的第二位王的英灵,始终停留在这里不曾远离。

    大约又过了数百年,继承公主之位的王中,出现了一个痴情种。

    不,这或许已不能算作痴情,该说是脑子不好使了。自无上之国建立至今千年,女人当权,男人归家,可随着时间流逝,偶尔也有男人经商养家的例子,不过都是极少数,读书做官依旧只有女人可以,但就在这些男人里,出了个天生反骨的异类。

    此人名叫虞梵,相貌出众卓尔不凡,还生了张巧嘴,尽说些甜言蜜语,将公主迷得神志不清,无心朝政沉溺情爱不说,竟还想将王位一分为二,与其共享江山。

    气得早已作古的清卓大怒:“糊涂!糊涂!与虎谋皮,焉得善终?!”

    连她都看出虞梵有不臣之心,为王的公主怎么能看不出?

    虞梵着实厉害,将公主哄得服服帖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伏低做小隐忍多年,一朝得偿所愿,终于将公主架空,先是以王夫之身代为处理朝政,稍稍站稳脚跟便迅速颁布一系列对男人有利的法令,允许立男户,允许男人有继承权,允许男人科考为官,并以朝中女人太多为由,于科举考试中优先录用男性考生。

    谁知科考一结束,虞梵发觉男考生整体成绩偏低,即便优先录用数量上依旧不及女考生,次年便有新旨,女男分开考,题目难度尽不相同,再擢高分录取,短时间内迅速积累出一批同性心腹,稳固地位,同时将公主彻底软禁,不让她有同外界联系的机会,朝臣将领的生存空间屡屡缩小,真可谓是举步维艰。

    之后不就,虞梵更是借机要公主禅位,自己登基,并废除“公主”一称,改回“皇帝”,清卓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她死后这近千年,身为统治者的公主之中不乏糊涂蛋,可前面那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个!

    糊涂蛋不可怕,可怕的是糊涂蛋看起来一点都不糊涂,干出来的事儿却每一件都糊涂到家。

    可清卓早已死了数百年,她就是想显灵也没那个本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虞梵改朝换代,绝望地想,难道无上之国真的要回到千年前,再度由男人掌权?

    就在虞梵准备戴上象征着无上之国王者的头冠时,原本蔚蓝无垠的天空忽地寒气顿起,大地龟裂,山川冻结,整个无上之国瞬间冰封!

    哪怕清卓已是灵体,也难以承受这恐怖的寒气,可她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露出了笑容。

    神不允许她所创建的无上之国消失,于是降下无穷无尽的天灾,直到世界拨乱反正回到最初。

    虞梵浑身失力,头冠落地,珍珠滚落的到处都是,不知是谁喊了句:“虞梵数典忘祖,逆天而行,如今天降神罚——”

    “住口!”

    虞梵怒斥,呼哧呼哧喘着气,目光凶狠在人群中扫视,试图寻找那个胆敢出声反抗自己的女人,他不信邪!什么神,那不过是无上之国流传下的无稽之谈,世上哪里有神?凭什么男人就不能做公主,男人就得被关在家中?这样偏心眼,算哪门子的神?!

    他大权在握,一时半会还真没人奈何得了。但冰雪愈发严重,虞梵死活不肯让权,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一整个月,没有一天停止,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天灾不绝,饶虞梵贵为新帝,宫殿中也是一个炉子都烧不起——整个世界陷入冰雪之中,根本没有取暖的可能。

    别说是炉子,就连被子都结了冰,往身上盖非但不保暖,把人还压个半死,火生不了,便没有熟食可吃,更没有热茶可饮,衣食住行样样得不到满足,谁会愿意一个男人当公主?

    只有女人不畏寒气,可以外出,即便如此,还是有数不清的人被寒气侵蚀活活冻死。这一刻,无上之国才像是真正回到千年之前,无力反抗的虞梵被朝臣们剥下龙袍夺走兵权关入大牢,优先录用的男官们也尽数退出朝堂,大家推选出了新的王,公主上任头一天,大雪停止,天空放晴,阳光万丈。

    虞梵落网,被软禁的前公主也随之解救出来,令人没想到的是她竟痴心不改,还妄求留虞梵一命!她分不清现实,以为自己是公主,殊不知她险些将无上之国葬送,早已是不可原谅的罪人,将与虞梵一起被送上断头台。

    经此一事,世人才知逆天而行的后果,前公主与虞梵问斩时,围观的百姓将整个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愤恨不已。天灾不仅惩罚男人,也惩罚逐渐失去本性的女人,风霜如刀,那种可怕的滋味,这辈子不想再尝。

    清卓感受着阳光照射在灵魂上的感觉,她一直不明白那人离去前说的把力量还给她们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懂了。

    了了,你身在何处,过得还好吗?

    冰雪消融中,清卓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也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去,如果未来能在某个时间再次相遇,她一定会告诉那个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

    第56章 第三朵雪花(一)

    艳阳高照, 蝉鸣声声,雕梁画栋的世家府内,一位夫人却顾不得仪态, 提起裙裾往前快走, 她身边跟着一众婆子养娘, 边走还边问:“姑娘可有受伤?”

    “奶奶放心,姑娘只是磕了下膝盖, 倒是二房的大姑娘,脸上擦了道口子,说不好还要留疤。”

    夫人柳眉微微一蹙:“老太太那儿怎么说?”

    “只瞧见大姑娘哭哭啼啼地走了, 怕是要寻老太太说理去, 咱家姑娘自个儿抱着腿坐地上哭,怎么哄都不起来。”

    这位夫人听了心中更急,好在绕了最后一条回廊便到了院子, 破天荒却没听见女儿哭泣,走进院子一瞧,那小女娃正坐在凉亭之中, 她自个儿坐着一石凳,两条腿儿摆到另一张石凳上, 看不出受伤痕迹。

    夫人松了口气,快步上前:“了了,你伤到哪儿了?快让阿娘看——咦, 这大热天的, 哪里来的雪人?”

    她原想接过那雪人仔细打量, 谁知小女娃却将雪人往袖中藏去, 夫人忍俊不禁:“为娘还能抢你的玩耍不成?我听下人说你膝盖磕破了,又不许旁人看, 快给阿娘瞧瞧,可千万别留了疤。”

    话音未落,她已上手去掏,夏衫轻薄,小女娃穿得宽松,露出一双圆润润的腿,膝盖处却是完好无损,别说伤口,连道红痕都不见。

    夫人心里那块巨石彻底放下,她摸摸女儿的头,发觉异样:“你身上怎么这么冰?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快去找郎中——”

    “我没事。”

    夫人急得额头冒汗,忽地愣住:“了了,今日你的话分外少,是不是苦夏?”

    说完又觉不可能,自己生的女儿自己最了解,她家这个哪里苦过夏,胃口比成年人还要好呢,一餐能吃小两碗,养得白白胖胖,珠圆玉润的富态极了,就是性子不大好,过于霸道蛮横,但孩子还小呢,再大些想必就会好了。

    了了把裤腿捋下去,从石凳上跳下,袖子里掩着自己的小雪人往正屋走,夫人跟在她身后,一路进屋,这才问先前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和二房的大姑娘打架又是为何。

    无需了了开口,边上的养娘便答道:“回奶奶,这不是前些日子……二奶奶刚生了个儿子,大姑娘有了弟弟,瞧见咱家姑娘,便说了些难听话,姑娘听了,就同大姑娘打起来了。”

    崔家世代清高,出了不少大官能臣,可谓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传到这一代,老崔公与妻子育有三儿一女,女儿外嫁,如今老崔公上了年纪已是半退,崔家便由长子崔肃为主,崔肃与妻子凌氏成婚七载未有子息,直到六年前才得了个女儿。

    与仅有一妻的崔肃相比,次子崔沉与三子崔嵩是妻妾相伴儿女成群,凌氏自生了女儿后又是六年未有身孕,这下连老崔公都着起急,生怕长房嫡孙没了着落,便差使老太太给长子张罗纳妾事宜。

    崔肃对妻子一往情深,不愿纳妾,他任左都御史,平日里公务繁忙,甚少着家,眼见最出息的长子膝下迟迟未有男丁,老崔公与老太太急得上火起燎泡,对凌氏也颇有微词。

    二房的奶奶眼见夫君的妾侍们儿子一个跟一个的生,同样急得要命,去年她又有了身孕,到今年初夏生产,顺利生了个儿子后,便瞧不上大房的凌氏了,觉着自己有儿万事足,最好大房永远生不出儿子才好呢,那样的话,二房嫡子继承家业岂不是顺理成章?

    大人的话落入小孩子耳朵里,便成了童言无忌的伤人利器。

    凌氏听了,面上露出难堪之色,了了望着她,冷不丁问道:“女儿没有儿子好,对吗?”

    “谁说的?”凌氏不假思索地否认,“娘有你就够了。”

    虽然她这样说,但了了知道她并不真的这样想,她还是很想要一个儿子,所以当凌氏伸手想要抱她时,她转身避过,无视了凌氏错愕的目光。

    约莫过了半柱香,老太太院里的下人来传话,说是要见大奶奶。凌氏一听便知,小儿口角是假,借机要她主动给夫君纳妾是真,一时间真不想去,但婆母如山,哪里能置之不管?传到外面去,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不孝,说不定还会因此影响娘家侄女们的婚事。

    就在她准备动身时,了了先一步走到门口回头,凌氏道:“阿娘是去见你祖母,你就别去了,去了她老人家又要数落你,万一你祖父罚你抄书,你怎么办?”

    崔家的小姑娘们大多温婉贞静,惟独大房这个,整日活蹦乱跳爬上爬下的皮,和另外两房的姐姐妹妹相比,显得没规矩得多,老崔公以军法治家,最不喜欢这种小辈,常常罚她抄书,老太太倒是好些,不过也更喜欢乖巧嘴甜的其他孙女。

    且她有些迷信,觉着正因这个孙女性情霸道,才导致凌氏迟迟怀不上,有这样个姐姐,哪个弟弟敢来?

    了了没有回话,依旧站在门边,凌氏是个以夫为天的性子,也说不出严厉的话,只得带着女儿同去。

    路上不断叮嘱了了,见了祖父母须得先问安,切不可大声喧哗,更不可顶嘴,到时令阿爹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了了根本没往耳朵里听,她不要凌氏牵,自己跟在凌氏身边,虽说看着人小腿短,却也跟得上。

    老崔公与老太太住在西跨院,母女俩还没进门已听见二房奶奶的哭诉声,婆子挑起帘子,凌氏悄悄吸了口气,带着女儿走进去,先是福身请安,一旁二奶奶还在哭,老崔公与老太太身边有个哭不停的小姑娘,瞧着十岁出头,哭得委屈极了,任谁看见不说一声讨人怜。

    虽对大儿媳不满,可凌氏到底出身尊贵,老崔公和颜悦色问道:“今日之事,究竟怎么回事呀?你姐姐说你动手打她,祖父是不是同你说过,你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应当互帮互助,怎能窝里斗?这要是被人瞧见了,岂不贻笑大方?”

    先前趴在老太太腿上哭的小姑娘这会儿突然懂事无比,她抹着眼泪向二老行礼:“都是孙女不好,做姐姐的应当让着妹妹,还请祖父祖母不要怪罪了了。”

    凌氏性子软和归软和,不代表她听不懂这小姑娘的言外之意,分明是以退为进,要加重二老怒火,到时怕不是要将了了惩罚翻倍。

    她连忙解释道:“了了也是小孩子脾气,爹娘见谅,这孩子一心护着我,若非是为了我,也不会跟文慧动手,怎么说文慧比她大了五岁,这六岁的小丫头懂什么呀,就是动了手,那也打不过不是?”

    二奶奶一听,立马来了劲儿:“打不过?怎么就打不过了?大嫂,你这是睁眼说瞎话,你看我家文慧这脸上的伤!好好个姑娘家,以后要是留了疤,可还怎么嫁人哟!了了这丫头年纪是不大,心肠却忒坏,哪有打人专往脸上打的?!”

    这也是令老崔公及老太太反感的地方,小姐妹之间拌嘴难免,可这动手打架,还专朝脸上招呼,很难不让人多想,是不是凌氏教的?

    作壁上观的三奶奶施施然开口:“二嫂,我看呐,文慧若受了伤,了了怕是也没讨着好,不是说她身上磕破了?快撩起衣服给婶娘看看,究竟是哪儿伤着了?”

    这哪里是在做和事老,分明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老太太板着脸:“六岁的丫头,对自家人都如此手黑,凌氏,你是怎么教的孩子?”

    凌氏一张嘴说不过这么多人,老崔公咳了两声,众人瞬间安静,他用年老而浑浊的目光从了了身上扫过,沉声道:“小小年纪却做出这等事,就罚你禁足一月,再抄二十遍女训。”

    这屋子点着熏香,窗户开了半道缝,却令了了感觉乌烟瘴气,她冷淡地说:“不。”

    “你说什么?”

    老崔公当了一辈子家主,这年纪哪怕是皇帝见了都礼遇有加,何曾被人当众拒绝过?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老太太则斥责道:“没规矩!谁许你这样跟长辈说话?长者赐不敢辞,这道理你都不懂,府里请先生给你们开蒙,书读到哪里去了?”

    凌氏急了,想要求情,了了却向前走了数步,在二老面前伸出双手。

    小孩子的手细嫩可爱,但二老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了了弯了弯手指:“我没有留指甲。”

    随后抬起右手比了比自己跟文慧的身高:“也没有她高。”

    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她要怎样才能挠花对方的脸,害其毁容?

    老太太跟老崔公的妾斗了一辈子,能看不出这点门道?老崔公更是当了一辈子的官,他们哪里是不懂,他们只是不关心,更不会去细想,毕竟长房嫡孙到现在没个着落,不怪儿媳怪谁,难道要怪引以为傲的长子?

    “哟,那要这么说,文慧,你这可是诬赖啊。”三奶奶再度煽风点火,“我说你这做姐姐的,哪能这么不大度?这了了也是,早说自己没做不就结了,到底是小孩子,净耽误事儿。”

    她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恨不得大房二房掐起来,这样她们三房才能从中得利。

    老崔公脸上有点挂不住:“你没有做,为何现在才说?”

    了了歪了下头,她不明白自己已经说了实情,怎地又怪罪于她,不说是错,说也是错,凭什么?

    凌氏赶紧开口:“爹,了了还小呢,她哪里懂这些,也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若要责罚,还请罚儿媳。”

    了了观察着老崔公的表情,片刻后恍然大悟。

    这个老头并非不辨是非不懂对错,他只是好面子,下不来台,所以即便错了也是对的,这种时候,应当由受委屈的人主动表示自己没有受委屈再主动受罚,才能叫他满意。

    凌氏显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主动请罚,只有这样,老崔公才会轻罚轻判。

    老崔公清清嗓子,“文慧,你有何话说?”

    二奶奶抢先一步道:“爹啊,这可怪不得文慧,文慧脸上的伤没说是了了亲自打的,是了了动手时,我家文慧为了不伤到妹妹自行躲避,不小心剌的,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只知道自己毁了容,后半辈子怕是都要毁了,儿媳、儿媳心里难受啊!”

    边说边声泪俱下,文慧跟着母亲一起哭,老太太被挑起火气,怒道:“是不是你做的,有什么紧要?你姐姐的脸终究是因你所伤,我看这惩罚也不必改,该禁足就禁足,该罚抄就罚抄!”

    了了亲眼见这一番颠倒黑白,再无兴趣同这些人多说,转身就走,她这无法无天的行为气坏了二老,凌氏只得匆匆丢下一句孩子还小儿媳改日定来赔罪,赶忙去追。

    三奶奶笑眯眯说着风凉话:“这大嫂可真会教孩子,要我说六岁也不小了,脾气却这样大,大哥大嫂未免太惯着了,以后长大可怎么办哟。”

    “唉,这也难免。”二太太抹了抹眼泪,“毕竟是大哥大嫂唯一的孩子,惯着点也应该。嗨,说白了,是我这个当婶娘的小心眼,跟孩子计较个什么劲儿呢,我就是心疼我家文慧,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要说亲,你说这脸上的伤……”

    越说二老越是来火,而凌氏已追上女儿,她原本想去抱她,却再次被避开,这让凌氏感到十分伤心:“了了,你连娘都不想搭理了?”

    了了没说话,她走进屋子,凌氏跟在身后,被她放在桌上的小雪人一见母亲眼中含泪,立刻指责了了:“你对阿娘说了什么?你怎么可以把她弄哭?阿爹要是看见了,肯定心疼死了!”

    了了随意动了下手指,原本是想将小雪人嘴巴封住,可冰雪之力尚未恢复,在上个世界,她将全部力量奉还,导致现在和凡人一样无甚区别,这令了了感到不悦。

    她爬到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凌氏走过来,望着小脸冰冷的女儿,原本感觉很奇怪,因为女儿平日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可渐渐地她便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这就是了了,了了的性子本就如此。

    “等你阿爹回来,我再让他去你祖父祖母那儿求情,这书咱就先不抄了,好不好?”

    凌氏心疼女儿年幼,骨头尚未长好,一天到晚拿笔抄书,非落下病根不可,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何能舍得?

    了了本来也没打算抄什么女训,她望着凌氏,感觉有点懵懂。

    凌氏是一位母亲。

    上个世界了了也有一位母亲,那位母亲更爱儿子,而这位母亲没有儿子。

    “如果你有了儿子,还会要我吗?”

    凌氏被问得一愣,哭笑不得:“说的什么傻话?为娘不是跟你说了,有你就够了。”

    “回答我的问题。”

    了了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她说有她就够,可事实是她没有儿子,如果她有了呢?

    凌氏懵了下,顺着了了的话去幻想,倘若自己能有个儿子,公爹婆母不会再对自己不满,夫君在外也能堂堂正正抬起头,女儿长大嫁人,永远都有个弟弟做她的坚实后盾……有儿子跟没儿子,确确实实是两回事。

    在她幻想的这点时间里,了了已经不需要她回答了。

    母亲说有她这个女儿足矣,不过是没有儿子的被迫选择,如果不这么说,她怎么安慰她自己?天底下的母亲大多如此,不是每个人都像拉合。

    了了从凳子上挪下去,她不喜欢小孩子的身体,却又不得不按部就班像人类一样长大。

    “阿娘!阿娘你不要灰心,你会有儿子的,真的!阿娘!”

    小雪人里的灵魂焦急地冲着凌氏大喊,真心实意地想要告诉对方,她真的会有儿子,只要她再耐心地等一等,缘分到了,孩子自然也就有了。

    “你可以出去吗?”

    凌氏回过神,却发现被女儿下了逐客令,她感到无比受伤,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女儿不开心,正要询问,却听外头下人喊:“大爷回府了,大爷回府了!”

    紧接着凌氏便忘了要问女儿的话,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回府的夫君,她几乎是立刻伸手调整头顶珠花,又摸一摸鬓发,整理衣襟,面容透着几分娇羞,只来得及对了了说:“你阿爹回来了,你要不要一起去接?”

    了了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凌氏却等不及,提着裙裾快速跑了两步,许是意识到这样姿态不美,便又放慢步伐,莲步轻踏走了出去。

    了了走到窗边,个子太矮,她还跳了一下才巴着窗沿,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看见凌氏欢欣地迎向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子,男子将她拥入怀中,虽隔着距离,却仿佛能听见他柔声细语哄慰爱妻,看在旁人眼中,真是鹣鲽情深,羡煞鸳鸯。

    正是崔家大爷崔肃。

    他俯首认真听妻子说话,随后讶然轻挑眉头,往了了这边看来,见了了趴在窗户上,忍不住朝她笑弯眉眼,随即牵起凌氏,两人一同进了屋子,他主动走到了了身边,试图将她从窗户上抱下。

    但在他碰到了了之前,她已经自己跳了下来,稳稳落地,面不更色。

    “怎么啦,今儿瞧见阿爹心里头不高兴?”

    了了走回桌边,再度爬上凳子坐好,身后小雪人哇的一声哭出来:“阿爹!阿爹!我好想你啊,阿爹!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还活着——我跟阿娘还有弟弟,怎么会受那么多苦?阿爹!”

    凌氏悄声道:“许是受了罚,心里头不舒服呢。”

    “嗯?”崔肃惊讶,“又受罚了?”

    凌氏嗔怪看他:“什么叫又?这话说的多叫女儿伤心。”

    了了很想把这两个人冻起来,她发现崔肃在的时候,凌氏已彻底将她忘记,可见在其心中,崔肃才是第一位,她爱女儿,并非因为女儿是自己所生,而是因女儿的父亲是崔肃。

    “是阿爹失言,了了大人有大量,可别生阿爹的气。”

    崔肃又想过来抱了了,了了滑下凳子躲开,她冷着一张还带了婴儿肥的小脸,话又不多,看在崔肃眼里,真感觉她是生了什么病,直到凌氏将今天的事一一讲来,崔肃才明白来龙去脉,他对凌氏说:“辛苦夫人,爹娘他们岁数大了,还要请你见谅。”

    “夫君这话说得委实见外,你我夫妻一体,再说了,爹娘的意思……我也很清楚,不过嘴头上说两句,于我无碍。”

    了了静静地看着,两人被她盯得不自在,崔肃轻咳一声:“这样,阿爹这就去给你求情,咱们不禁足也不抄书,明儿依旧快快乐乐的玩,好不好?你文慧姐姐惹你生气,阿爹也去找你二叔,让你二叔批评她。”

    “不必。”了了说。

    她不喜欢二房,也不喜欢凌氏与崔肃,在了了看来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力量尽失,她甚至不想在崔家久住。

    崔肃问道:“那阿爹要怎样做,了了才会开心?”

    了了根本不信他做得到,所以连说都懒,凌氏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等独处时她才说:“许是见着二房三房都有弟弟,心里难受了。”

    崔肃连忙宽她心:“咱们不是早已说好,有女儿就够了?大不了日后从旁支过继一个来,二弟三弟家也有那么多侄子,还愁崔家后继无人?”

    “我是不想你被人瞧不起。”凌氏忍着泪意,“若只是编排我也就算了……”

    了了虽失去了力量,但耳聪目明,隔着两堵墙也能听见两人对话,这时小雪人里的灵魂又一次上蹿下跳:“喂,你是谁啊?你为什么成了我爹娘的女儿?你到底是谁?!”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在问你话呢!你是谁,为什么冒充我?你是谁?!”

    了了充耳不闻,直到小雪人不知死活往她身上扑,看那气吞山河的架势,像是要把她打出原形,凶神恶煞的,讨人厌极了。

    第57章 第三朵雪花(二)

    文若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十四岁时阿爹意外身亡, 崔家变天,二叔摇身一变成了家主,二婶娘抢走了阿娘的东西, 自己跟阿娘只能搬到崔家最小的院子住, 原本的东跨院便成了二房一家的住处。

    阿爹死了, 阿娘却在这时查出有了身孕,这是阿爹的遗腹子, 祖父祖母十分看重,把个月后,阿娘顺利产子, 她终于有了弟弟, 可阿爹却再也看不着了……想到这里,崔文若简直肝肠寸断,一家三口最幸福的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要是阿爹还活着该多好啊!

    好景不长,虽说有了弟弟,但崔家已换了人做主, 有了弟弟也无济于事,好在祖父祖母很上心, 崔文若与母亲凌氏也将全部希望压在了这个男婴身上,养育他长大,督促他好好读书光照门楣, 谁知弟弟刚会说话走路, 皇上便薨了, 登基的新帝竟是他老人家的沧海遗珠!

    此事原与崔家毫无干系, 可崔家倒霉透顶,与其他世家被一同清除, 崔文若随着众多女眷沦落教坊司,直到一次献艺——

    “你说话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管我的阿爹阿娘叫爹娘?为什么我阿爹阿娘认不出你是假的?你是谁,你是谁!”

    崔文若声嘶力竭的质问着,了了冷声说:“你要是再敢喊一句,我就让你灰飞烟灭。”

    六岁大的小女孩说出这种话,竟没来由的令人恐惧,饶是已死的崔文若都不例外,她惊恐不已:“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儿?我阿爹阿娘为什么会把你当成是我?”

    吼叫质问无效后,崔文若悲从中来,哀哀哭泣,天知道当她睁开眼睛再见到阿娘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亦或者是回光返照,可随后的惊吓令她慌张,她的阿爹阿娘,怎么成了别人的?

    这个人明明跟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像,阿爹阿娘怎么会认不出?

    了了冰冷地说:“你临死前的愿望,自己不记得了?”

    崔文若闻言,呆愣当场,她绞尽脑汁开始回忆自己临死前究竟在想什么,沦落教坊司后,她因容貌美丽被选中入宫献艺,结果却发现新帝的面容无比熟悉,那张脸曾被自己无情地踩在脚下,一时之间,怒火冲昏大脑,她假作跳舞献艺,却拔了钗子意图行刺,结果被当场抓获,行刺天子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受刑至无法忍受时,崔文若曾想……

    ——随便谁吧,随便谁来救救我,替我承受这份痛苦,我不想活了,这条命我不想要了!

    “难道、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

    她拼命摇头,“这种气话怎能当真?那时我疼得受不住了,想死却又死不成才会这样想,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想活,我——我是——”

    了了正等着她继续哭号解释,谁知崔文若说着说着竟泪流满面:“我真的不是不想活……我就是太疼了,忍受不了了,我想活啊,你把阿爹阿娘还给我,你把阿爹阿娘还给我,那是我的阿爹阿娘,不是你的……求求你还给我,还给我吧!”

    了了完全不明白:“你的人生,你已经有过一回了。”

    “可是我做错了很多选择!我不甘心!”她反驳,“明明可以避免那么多悲剧的,是我自己太过愚蠢,才会错过……明明可以避免的!我只是想再重来一回,这是我的爹娘,我的人生,你不能夺走!”

    了了拿起一个茶碗,崔文若还在悲伤之中,并不知道了了想做什么,直到茶碗当头罩下,将小雪人彻底盖住,连同崔文若的声音都变得微弱无比,了了才无情地说:“不可能。”

    这已经是她的人生了。

    崔文若顿觉天塌地陷,世界一片黑暗,可惜她的哭喊只有了了听得见,就算哭倒了天,也没人在意。

    次日一早,凌氏气色极好,面容白里透红,不过她来时,了了已穿好了衣服,她问婆子养娘:“怎地不上前伺候姑娘?”

    “回奶奶,姑娘她不要我们伺候。”

    了了用帕子擦过脸,轻描淡写瞥凌氏一眼,不知为何,凌氏竟被女儿没什么变化的眼神瞥得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转移了了的注意力,她说:“今天早上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瘦肉粥,这么一晚上过去了,应该也饿了吧?走,阿娘带你去用早饭。”

    了了没让她碰,凌氏倍感失落,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了女儿生气,问又问不出个答案,只好暂时压在心头,等什么时候女儿心情好了再说。

    可了了并不爱吃瘦肉粥,除却甜食她很少吃别的食物,凌氏见她不吃,问道:“怎么了?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现在不爱了。”

    凌氏想,小孩子口味一天一个样,昨儿喜欢今儿不喜欢,今儿不喜欢的,说不准明儿就喜欢了,于是叫人把粥撤下去,看着了了不怎么动筷,只吃了几块甜糕,有心想要数落,又怕女儿觉着自己不疼她。

    了了吃得不多,崔家世代文官,崔肃倒有几分身手,所以他的书房里有不少兵器,见女儿往书房去,原本笑眯眯看着的凌氏赶紧上前阻拦:“了了,你要去哪里?你爹的书房可不能随便乱进,好孩子不可以这样做。”

    了了干脆地说:“我是坏孩子。”

    凌氏:……

    她想摸摸女儿的头,又一次被了了避开,这下凌氏忍不住问了:“了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阿娘哪里让你不高兴了?你说出来好不好,阿娘跟你道歉。”

    了了没有回答,继续往崔肃的书房去,凌氏习惯纵容,心想只要自己跟在身边,不让小孩子乱碰东西就成。原以为女儿是想进去胡闹,谁知小女娃直奔墙上挂着的宝剑,虽然个头小,身手却灵活,拖了个凳子过来,三下五除二爬上柜顶,顺利将宝剑取下。

    看得凌氏目瞪口呆言语不能,她现在是真不明白女儿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了淡定地抽出宝剑,这把剑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可能是因为崔肃是文官,舞刀弄枪更多是为强身健体,所以宝剑的重量比无上之国的将士们用的那些要轻,就算是六岁小孩也能挥舞得动。

    不过凌氏坚决不许她玩这么危险的东西,了了又不能跟她打架,直到晚上崔肃回府,凌氏才去告状,得知女儿抱走自己的宝剑去玩,崔肃竟不担心,转过头安慰妻子:“无妨,那把剑乃皇上所赐,并未开刃,只要小心别让女儿砸到脚就成。”

    “你就惯着她吧。”凌氏啼笑皆非,“爹娘每回都说是我教坏了孩子,他们哪里知道,全是你惯出来的。”

    崔肃笑道:“明儿我休沐,正好可以看看咱家小丫头有没有天赋。”

    “你说什么呢?”凌氏伸手掐了丈夫一下,“女孩子家家的,舞刀弄枪像什么话,以后嫁不出去,留在家中当老姑娘呀?”

    “又不是养活不起,咱们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呢,你舍得让她嫁人?”

    崔肃的话令凌氏眼圈泛红,原来他不说还好,一说凌氏便不受控制地去想女儿长大了会离开家,像崔家小姑,名门出身,嫁得也好,可随着妹夫外放,她也跟着去了,这一去便是十年,别说是见面,连书信往来都难,一封信就要大半年的光景。

    “你说得对,若是可以,咱们日后招赘也成。”凌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可舍不得咱家了了嫁得太远,得靠得近一些,最好叫我日日瞧见她。”

    两人就女儿的教育问题聊了许久,隔日清晨,崔肃特意起个大早,他原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毕竟往日上朝也就比这个再早半个时辰,谁知女儿竟也起了!

    在力量没有恢复之前,了了不想以六岁的身体跟十岁的打架,还被人家摁在地上摩擦,崔肃这把剑虽未开刃,但有剑总比拿根树棍强。

    崔肃蹲在地上逗女儿:“了了,想不想学武?你要是让阿爹抱一抱,阿爹就教你。”

    了了觉得他在白日做梦,“锵”的一声拔出宝剑向崔肃刺去!

    她这一下有模有样,剑锋凌厉,崔肃连忙躲过,六岁的小女娃拿着剑,气势十足,看在刚推门出来的凌氏眼里,那真是一秒钟头皮发麻!

    她厉声道:“快停下!”

    凌氏向来好脾气,但也并非一直如此,眼见宝贝女儿抱着那把竖起来比她人还高的长剑瞎比划,丈夫不阻止便罢,竟还跟着一起胡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速上前,劈手想夺剑,了了却先一步预判到她的动作,将剑在身后一藏!

    凌氏舍不得骂女儿,扭头就对准崔肃开始输出:“昨儿晚上我是如何跟大爷说的?女孩子家练什么刀剑,平时在自己院子玩玩也就算了,你这大张旗鼓的,不说外人了,就是二老知道,都不答应!”

    崔肃赶紧告饶:“夫人恕罪,是我思虑不周,来,了了,快把剑还给阿爹。”

    了了一个剑鞘砸中崔肃的脚,这大夏天的鞋子穿得也薄,宝剑再轻也有重量,砸脚趾头上立马疼得眼泪狂飙,凌氏也顾不得其它,丈夫的脚趾头此刻最重要。

    到底是独生女,在崔肃脚趾头幸存后,了了得到了这把剑,同时崔肃还玩耍般教给她一套剑法。

    这剑法与四象剑法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练会了恐怕也就起个强身健体的功效,了了双手托腮坐在小石凳上,看着崔肃耍了一套剑,感觉眼皮子有点沉,似乎是想要睡觉。

    “了了,有没有看到阿爹刚才是怎么使剑的?你给阿爹抱一抱,阿爹就教你。”

    了了:……

    见抱一抱不成,崔肃转而换了个要求:“那你叫一声阿爹。”

    了了:……

    崔肃不由得感到挫败,女儿不爱说话,连阿娘阿爹都不乐意叫,实在叫人无奈。

    了了拿起剑,一开始崔肃没在意,还以为是小孩子乱耍,可越看越是惊奇,这不是他刚才练得那一套剑法么?女儿竟是一招不差的又练了一回!

    崔肃惊奇不已,立刻去寻凌氏要她也看,凌氏可不信,她认为这就是大爷想让女儿学武找的借口,谁家孩子再聪明,也没有说剑法看一遍就会的道理。

    崔肃说:“了了,快,把刚才的剑法再练一遍给你阿娘看,证明阿爹没有说谎!”

    了了想,那种不入流的剑法有什么必要练第二次?她又不是舞台上的伶人,表演一没钱拿,二还要讨好看客,她才没有那种闲情逸致。

    凌氏意味深长地看着丈夫,崔肃再三强调:“真的,是真的,我就练了一遍,了了就会了!”

    凌氏摇头,崔肃正要再说两句,他的贴身护卫忽然出现,只见崔肃表情一变,片刻后对母女俩道:“夫人,我有要事,须得离府,今日恐怕是不能带你出门了……”

    “没事,你有正事就去办吧,出门什么时候不能呢?”

    凌氏如此善解人意,崔肃感动不已,可惜时间不够,否则他一定要好好赞美夫人一番。

    临走前想趁着女儿不备动手摸头,谁知了了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崔肃的手尚未伸到,她已灵活躲开,一点机会都不给。

    崔文若急得要命:“肯定是那件事!阿爹这次出门不久,也就半个月,来了个带着孩子的妇人,非说她是我爹养的外室,那孩子是我阿爹的亲生骨肉,现在她遇着愿意娶她做正妻的富商,就不想要孩子,要我阿爹负起责任……”

    直到现在,崔文若都无法忘怀幼年时那惊天动地的争吵,向来尊重爱护阿娘的阿爹头一回如此强硬,无论阿娘怎样反对,都要将那孩子留下,而阿娘从此被伤透了心,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形同陌路,阿爹几次三番想要求和,阿娘都不为所动,两人就这样渐行渐远,那个幸福的家更是分崩离析……

    “了了,你别让阿娘误会,阿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阿娘的事,你一定要告诉阿娘,千万不能让阿娘产生误解!”

    崔肃走后,凌氏就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心有遗憾地回过身,夫君公务繁忙,平时都没什么时间陪伴妻女,好不容易休沐一回,说好了一家三口共同出游,结果还不到晌午,人就被叫走……

    怎么能不失落呢?可身为贤内助,自然得大局为重,不能意气行事。

    了了继续练剑,她不关心这些情情爱爱,谁的日子能过谁的不能过,本身跟她便没什么关系。

    “那天阿娘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崔文若呢喃道,谁人不知左都御史崔大人爱妻如命,成婚七载妻子未有身孕,依旧不离不弃,不纳妾不养外室,对妻子一心一意,不知羡煞多少人。

    一朝变天,竟直接带了个比女儿年纪还大的儿子回来!天哪,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早在凌氏没有怀孕时,他便在外头养了个小的!

    曾让无数人羡慕的凌氏,眨眼间成了可怜虫,就连看她不顺眼的二奶奶三奶奶都觉着她可怜。

    她们的丈夫也都有妾侍通房,但好歹他们没有藏着掖着,像长兄这般表现的无比深情,背地里却与他人珠胎暗结,真是想想都叫人恶心!

    但崔文若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个即将进门的孩子根本不是阿爹亲生,上门寻亲的女人更是空穴来风,那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新帝!

    只可惜那时阿娘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还一心认为是外室子,为了给阿娘出气,也为了报复背叛家庭的阿爹,自己做了许多蠢事,想必后来崔家大厦倾颓,也有此缘故。

    “若你实在不愿说,那就千万不要得罪对方!了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到时那个孩子进了崔家,你绝对不能欺辱于他,还要保护他,向他施恩,只有这样才能保全阿爹阿娘,才能保全整个崔家……了了,你听我说话!”

    了了才不听呢,她有崔文若的全部记忆,自然也知道对方口中的那个孩子是何来历。

    保护他,向他施恩,就为了日后从他手中苟活?

    既然如此,先下手为强把他杀了,不就一了百了?

    第58章 第三朵雪花(三)

    了了在想什么, 崔文若并不知晓,她在短暂的惊恐后艰难地稳定心态,开始说服了了:“既然你已经成了我, 那你一定要保护好阿娘跟弟弟, 还有阿爹, 千万不能让阿爹出事,没了他这个家就垮了……”

    她边说边哭, 了了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时不时握成拳,松开, 再握成拳, 再松开,根本没听崔文若说话。

    因崔肃向老崔公与老太太说情,二老仰仗长子, 对于孙女便也轻轻放过,不用禁足,了了便得随府中姐妹一同读书, 她对此并不抗拒,亦不用她人催促叮嘱, 凌氏特意早起来喊女儿起床,却见了了已穿戴整齐,不由讶异:“今儿个怎地起得这样早?往日都要赖上好半天。”

    她家这小丫头可不爱读书, 否则老崔公老太太也不会拿抄书罚她。

    崔文若朝娘亲扑去, 却落了空, 呜呜地哭:“阿娘, 阿娘,我才是你的女儿, 我是文若呀!阿娘……”

    了了说:“你记错了,我从不赖床。”

    凌氏恍惚了下,随即如梦初醒:“对,对对对,是阿娘记岔了,爱赖床不爱读书的,是你三叔家的文卿,咱们家了了可不这样。”

    随即打量了了一番,不赞同道:“怎地梳了这样的头发?快坐下来,阿娘重新给你梳,戴你最喜欢的蝴蝶珠花,好不好?”

    了了摇头,虽然失去了冰雪之力,但她的身体却始终如冰般寒冷,寻常人无法触碰,再加上她也不喜欢被人靠近,所以但凡是能自己做的事,必定亲力亲为,不假她人手。

    凌氏无奈,只得随她去,了了化身为人时身上便无有点缀,因此不喜欢胭脂首饰,更不往身上穿戴,凌氏不曾多想,她对女儿素来溺爱,便是了了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较劲脑子去摘。

    似崔氏这般士族,都有家塾,请德高望重的文人前来坐馆,宗族旁支若有争气的小子,也能与嫡系子孙共同读书。大家族不会养出不知礼数的女儿,但女子无需像儿郎读五经习六艺,她们平日里读的是女四书,学的是琴棋书画操持管家,因为她们的存在的价值不在于为家族争取荣耀,而是成年后通过彼此嫁娶,成为牵系起各大家族的利益纽带,如此延续出的血脉逐渐交融,才形成士族大家,稳固地位,共享富贵。

    厉害些的家族,即便朝代更替亦能岿然自立,不动如山。

    如今拔尖的是张王何岑四大家,士族兴盛则皇权必衰,当今皇帝身子骨不好,年轻时受过重伤,后宫嫔妃不过十人,膝下无子,朝中文武劝圣过继者不少,皇帝却始终不肯点头。

    谁能想到他其实有个儿子藏在民间?

    凌氏将了了的书袋拿来,让婆子拿上,亲自送了了到家塾。

    虽是同宗姐妹兄弟,但男女七岁不同席,因此儿郎们在前院,姑娘们在后院,给她们授课的夫子大多上了年岁,否则正值青春年少的,传出去不好听。

    了了到的早,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很快其她姐姐妹妹姗姗来迟,崔家三房,共有七个姑娘,只有三房的文敏比了了小了一岁,其她都是姐姐,不过也大不到哪儿去,最大的是二房的文秀,今年将将及笄,已定了亲,其余的岁数差不了些许。

    授课的夫子年约不惑,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年纪小些的姑娘们听得迷糊,他却是说得口沫横飞,尤其是针对定了亲的文秀。

    “……事姑事夫和而敬,事翁肃而静。妇人要贤,须得温言寡语,大姑娘刚许了人家,更要谨记,对上妥帖对下宽厚,不吵不妒不恨,方为贤妻风范——”

    文秀红着脸温声应诺,夫子又问其她人:“姑娘们可都记住了?有没有话要问?”

    他随口一说,了了却当了真:“既然嫁了人规矩这样多,那为何还要嫁?”

    这话真是离经叛道,众姐妹目瞪口呆,文慧偷笑,敢这样跟夫子顶嘴,祖父祖母若是知晓,定要罚她抄书。

    夫子见她年幼,虽惊怒,却还是按捺脾气讲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之理。”

    “草原上的狼与海东青,就没有这样的规矩,难道它们不是自然之理?”

    了了脸上没有表情,她歪着头,也并非刻意抬杠,而是真的不明白,修仙界她没有接触过这些,上个世界虽是女子,却贵为公主,对于得到的记忆,了了从不认为它们完全正确,必须接受。

    她天生便会质疑,会反抗,会感到厌恶,并生出毁灭之心。

    风花雪月花鸟虫鱼尽是自然之理,可天也好地也罢,它们不曾要求草原上的狼三从四德,也没有勒令海东青从一而终,自诩万物之灵的一部分人类,却为另一部分人类套上枷锁。

    夫子大怒:“小小年纪竟敢口出狂言,什么狼什么海东青,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学生,我教不了!”

    还在幸灾乐祸的文慧惊了,她虽不喜欢大房的妹妹,想看对方出丑,却也不想事情闹大,到时还不是要连累家中姐妹?

    可她不敢贸然出头,还是年纪最大的文秀怯怯开口:“夫子息怒,了了年幼,请夫子勿要同她一般见识,妹妹,还不快些向夫子认错?”

    了了从座位上起身,转头就走,连书袋都不要了,夫子愈发气恼,他走到哪里不受人尊重,求他坐馆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这崔氏怎敢这般不敬?

    凌氏正在给女儿准备小食,忽见她空着手进门,后头没跟着婆子养娘,手中也无书袋,这又不到下学时间,不由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过来,给阿娘看一看。”

    了了没过去,她告诉凌氏:“以后我都不读书了。”

    凌氏差点没拿稳手中小碗,早晨见女儿自发早起,还以为她要用功了,不曾想……这上了不到半天的课,就发誓不读书了?

    一时间不知发生何事,但凌氏却选择先安抚女儿,等桂花圆子煮好端上来,见了了拿起调羹,这才悄悄朝早晨跟女儿同去家塾,方才刚回的婆子招手,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了了,怎么不吃?”

    “热。”

    凌氏捧起碗:“已经不热啦,温温的,再等一会儿就放凉了,吃了要坏肠胃。”

    了了摇头,她就是想吃冰的,桂花圆子哪里都好,偏偏太热,她不喜欢。

    凌氏已从婆子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她问:“今日为何要与夫子顶嘴?”

    “我没有。”

    了了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脸,手里捏着调羹等桂花圆子放凉,“我只是问了他一句话。”

    “这种话以后可不敢再说了,若是被旁人听见,要说你不是的。”

    “为什么?”

    崔文若见阿娘亲自哄了了,早已酸得直冒泡,她酸溜溜地说:“还能为什么,你是个姑娘,当然要本本分分规规矩矩,那种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传出去人家要说崔家家风败坏,严重些怕不是还要坏了姐妹们的婚事。”

    了了看向凌氏:“我不喜欢,我就要说。”

    凌氏愣住,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回应,了了认真道:“没有人能不许我说话,这是我自己的嘴。”

    崔文若说:“你以后就知道,规矩学不好,是没有出路的。”

    凌氏试图哄住女儿:“为娘不是不让你说话,而是要你分清楚场合,你在夫子面前觉得不对,不能当面与夫子说,回家来跟阿娘说,好不好?”

    了了摇头。

    “这是为何?”

    凌氏从女儿冷淡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孺慕之情,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失去了女儿的爱,她拼命回想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而了了却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母亲。”

    这话对凌氏的打击太大了!

    崔文若第一个不答应:“你少胡说八道!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凌氏眼中迅速涌出泪水,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了了却没有道歉或是安慰的意思,她放下调羹,那碗凌氏亲自为她做的桂花圆子,终究是一口没尝。

    家塾那边很快闹到了老崔公耳朵里,自家孙女出了个这么不懂事的,他心中也烦闷,老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爱学,那以后就别学了!省得出去丢我们崔家的人!去叫大奶奶来,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的女儿!”

    了了虽出言伤了凌氏的心,又没有吃她给做的桂花圆子,可老太太的人到东跨院传唤时,原本伤心的凌氏也不得不梳妆洗脸整理仪容,准备去请罪。

    她刚起身,了了抬眼看向来人:“滚。”

    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比桌子都高不到哪儿去,却敢对着来传话的婆子说滚。

    凌氏吓了一跳,连忙要开口打圆场,了了却对她说:“你不许去。”

    婆子阴阳怪气地说:“大奶奶真是会教孩子,姑娘这才多大,摆的架子却不小,大奶奶真是教女有方啊。”

    崔文若被气个半死,“呸!你这老狗,也配骂我阿娘?你从我阿娘手中拿了多少好处,翻脸就不认人!”

    婆子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向她袭来,那碗一口没吃的桂花圆子正砸在她脸上,了了冷着脸又说了一遍:“滚。”

    婆子怒道:“奴婢会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给老太爷与老太太!”

    她这一走,凌氏怎能不生气?可她舍不得在女儿身上撒,只得匆匆抹了把脸,顾不得换衣服就要追出去,了了却跳下椅子挡在门口,双手环胸。

    “了了,你乖,快让开。”

    了了抓住凌氏衣袖:“不许去。”

    “长者有命,怎可违抗?”

    “他们不过想耍威风,若真有事,叫他们自己来说。”

    凌氏摇头,伸手想把女儿抱开,了了却避开她的手,却不松她衣袖,凌氏还能舍得伤她不成?且这小丫头身段灵活,逮也逮不到,最终她只能留下。

    说来也是奇了,凌氏一决定留下,了了立时松开了手。

    虽如了女儿的意,凌氏却是坐立难安,她本就因只生了女儿不受待见,再这样违背长辈之命,这可真是……但愿夫君回府后能听她解释,不要怪罪。

    崔文若责怪了了:“你这不是把阿娘架在火上烤?以后她还怎么在崔家立足?”

    了了没理崔文若,她一直在看凌氏,虽然只要有崔肃在,凌氏便会将她忽略,可她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纵容与关爱,凌氏比不上拉合,却比德妃要好上许多。

    她问凌氏:“你很笨吗?”

    正发愁的凌氏被问懵了:“嗯?”

    “你很笨吗?”

    凌氏感觉非常非常奇怪,面前是个六岁的小女孩,还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女儿,可跟自己的女儿说话,怎地比跟婆母公爹说话还要紧张?

    她犹豫地说:“应该……不算笨吧?”

    “阿娘在闺中时便是出了名的兰心蕙质,怎么可能笨?”崔文若不满。

    了了摇头:“我觉得你不聪明。”

    这无疑是给凌氏心头又捅一刀,她哑口无言,摒退左右,询问:“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娘?很没礼貌。”

    了了奇怪道:“可我就是这么觉得。”

    凌氏:……

    她耐着性子问:“那你说说,阿娘哪里不聪明?”

    “你被关在这个地方,就不聪明。”

    凌氏失笑:“什么关在这个地方,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这是咱们的家,是天底下最好、最幸福的地方。”

    了了看着她沉浸在爱意美满之中,突然改变了主意。

    原本她准备在崔肃带人回来前便想办法处理干净,可一来冰雪之力尚未恢复,二来她很想要打破凌氏自以为是的幸福,她想看看,当崔肃带着“外室子”回府,并要求凌氏大度照顾时,凌氏还能这样别无所求吗?

    她的幸福来自崔肃,崔肃给予,她才幸福,崔肃收回,她就会失去,这种幸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了了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凌氏笑眯眯地说,“你阿爹说呀,等你长大,一定为你寻个如意郎君,有你阿爹在,没人能欺负你。”

    女人嫁人如同二次投胎,凌氏对此无比看重,她出门赴宴,都会格外注意别人家的小郎君,三岁看老,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

    崔肃回家,尚未来得及回妻女身边,便被叫去西跨院,对于女儿的言行,他不置可否:“不过小儿玩闹,那夫子多大了,跟个六岁女娃置气,还闹到您二老跟前。”

    “这是头一回么!”老崔公把拐杖重重敲地,“你这女儿养得好哇!成日里调皮捣蛋,没个文静时候!”

    崔肃道:“小孩子顽皮些有什么不好,我幼时做的比了了过得多。”

    “这能相提并论吗?”老太太气得伸手拍儿子,“小姑娘家家的,六岁也不小了。还有凌氏,今儿传她过来,她竟敢拿我的话作耳旁风,这是没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啊,我看我还是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碍你们眼!”

    崔肃连连认罪,再为妻女求情,出西跨院时满脸倦色,等回东跨院,他还故意拉下脸准备吓唬了了,这模样挺唬人,凌氏都不免紧张,了了却一个眼神也没给。

    凌氏虽与女儿说了好一阵子话,心里还挂念着婆母的传召,从丈夫口中得知已哄好了,这才舒了口气,高兴道:“不愧是我的夫君。”

    正因夫君这样好,她才不愿与她人共享,无论外人怎么说,无论婆母公爹如何不满,凌氏都不肯松口让崔肃纳妾,为他受点委屈又如何?她甘之如饴。

    了了冷眼旁观,崔肃安抚好爱妻,好笑的问了了:“听说今日你将夫子气得不轻,人家都去你祖父那儿请辞了,说没资格教你。”

    “算他有自知之明。”

    崔肃真是哭笑不得:“人家那不是说实话,是告状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抢着要候夫子坐馆?”

    凌氏道:“夫君,这也不能怪了了,她年纪这么小,有些问题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要我说这候夫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计较,这说出去能好听吗?”

    “父亲也用这话劝住了候夫子,只要了了去与他赔罪,日后就还能继续受他教导。”

    凌氏大喜,了了却拒绝:“我没有错。”

    崔肃想揉她看起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被了了躲开,他叹气:“那你日后还能不读书了?嫁了人,还能不管家?这些都是要学的,现在学,总好过以后匆匆忙忙被赶鸭子上架。像你阿娘,待字闺中时便是美名远播,贤良淑德,谁人不羡慕你阿爹有这般好福气?”

    凌氏叫他夸得面色泛红,崔文若也捂嘴偷笑:“阿爹阿娘一直都是这样恩爱。”

    了了冷冷地说:“既然如此,她怎么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不等崔肃说话,凌氏先说:“阿娘不是不敢,而是身为女子,德言容功须得兼顾,喧哗吵闹最为下乘。”

    “阿娘说得对。”崔文若点头,“了了,你一点都没个女孩样,以后怎么找婆家呀。”

    第59章 第三朵雪花(四)

    “我偏要喧哗吵闹。”

    了了说得斩钉截铁, “我偏要下乘。”

    凌氏听女儿字字句句都是与自己别苗头,想起了了先前所说不喜欢自己这个母亲,一时间悲从中来, 又怕被丈夫看穿, 忍着泛红眼眶别过头去。

    可她的情绪变化怎么瞒得过枕边人?崔肃想要拎起女儿跟她谈话, 了了却总能在他伸手前便避开触碰,无奈之下, 崔肃先哄好妻子,随后严肃对了了道:“你跟我来,阿爹有话同你说。”

    了了没辩驳, 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凌氏连忙道:“大爷……”

    “夫人放心,我心中有数,难道会跟个孩子计较?”

    说是如此, 凌氏不担心却不可能,她是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女儿挨骂的。

    崔肃一路带了了去了书房, 东跨院占地颇大,从卧房到书房好长一段路, 他原担心女儿年幼走得累,想抱她又不出意外地被拒绝,待到父女二人独处, 他才沉声问:“了了, 你可知道, 你伤了你娘的心?”

    了了站在书桌前仰着头, 小小的一只,这令崔肃不由心软, 放柔了语气:“你阿娘事事都是为你好,如今你还年幼,待到你再长几岁就会知道,父母是决不会害自己孩子的。”

    “但你会。”

    崔肃讶异:“怎么可能?你是阿爹唯一的孩子,阿爹怎会害你?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乱七八糟的话?”

    崔肃太高了,了了不喜欢仰视他人,她往前两步,双手撑在书桌上,轻轻松松便跳了上去,整理了下衣摆盘腿而坐,这样能与同坐的崔肃视线持平,她很讨厌那种被人俯视打量的感觉,会让她很想将对方的脸踩在脚下。

    “伤她心的不是我,是她自己的娘爹,还有你。”

    崔肃觉着这小丫头真是张口就来,他摇头说:“世上最不想你阿娘伤心的人便是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你可知你阿娘还在闺中时,他们对她多么珍视看重?即便嫁进崔家,也是再三关照,而我更不可能让她伤心。”

    了了盯着他:“当所有人都枉顾事实开始说谎,谎言就会成为真理。”

    崔肃真不敢信这种话会从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他感到匪夷所思:“了了,究竟是谁跟你说的这些?你要知道,阿爹阿娘还有你,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

    “因为你对我不好。”

    这话真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崔肃头晕脑胀,耳朵嗡嗡响:“你、你觉得阿爹对你不好?”

    了了歪着头:“哪里好呢?”

    崔肃张嘴想答,竟发觉自己答不出来。

    这恐怕比女儿那句对她不好更可怕了,了了安静地等待崔肃回答,她想知道,崔肃究竟哪里待她好,可等了半天他也没开口,了了说:“生我的不是你,照顾我的不是你,陪伴我的也不是你,你待我好,究竟好在哪里?”

    崔肃干巴巴地说:“我在外供职,便是为了你日后能不矮人一头……”

    “这是为你自己,不是为我。”了了摇头,“若你的妻子能为官,不一定就比你差。”

    她见惯了将士百官是女人,乍一换为男人,只觉哪里都不对,怪异得很。

    “哥哥弟弟们能在前院读书,能骑马能打猎,为什么我不能?”了了问,“连崔氏旁支小儿都可以,偏偏我不能,我不喜欢这样,别人有的我通通要有。”

    崔肃:“你还小……”

    “我不小。”了了打断他的话,“我要你证明给我看。”

    崔肃原是想教育女儿,结果反过来被女儿教训一遍,在外能言善辩的他,在女儿面前却被牵着鼻子走,因他真的爱她,但这样的爱并不为了了所接受,她要的更多。

    回去的路上,崔肃忍不住问:“了了,你说阿爹伤了阿娘的心,这话从何说起?”

    “她一直被人欺负,难道不是你的错?”

    崔肃讶然:“她是崔家主母,谁敢欺负她?”

    “你娘,你爹。”

    “这不能叫欺负,长辈脾气或有些古怪,然孝悌之义乃晚辈本分,父母对你我皆有养育之恩,为人子女若不回报,何以为人?”

    了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即是我。”

    崔肃隐约感觉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大好,否则怎么连小女孩的话都听不明白:“可是,一个人无法彻底脱离社会独自生活,礼义廉耻是做人的根本,孝顺父母友爱手足,这是圣人先贤说过的道理。”

    “圣人先贤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了了不解,“圣人先贤懂这么多,为什么还偏心?”

    “谁说的?”

    “男人能做的,女人却不能做,这还不是偏心?”

    崔肃半晌才道:“男女生来不同……”

    “确实不同,女人都是女人生的,男人却也都是女人生的。”

    崔肃:……

    他蹲下来,试图弄明白这个小丫头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了,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变成男人吗?但这是不可能的。”

    “不,我不想。”了了拒绝,“我要自己做决定。”

    崔肃意识到女儿很有主见,但他不认为过分有主见会是一件好事,世道艰难,女子尤其多艰,他之所以铤而走险,也是希望日后若无男丁,仍能为妻女留下坚实后盾,令她们一生免于风雨。“了了,你年纪尚小,很多事情,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慧极必伤,崔肃甚至担心女儿会因此早夭,他更怕旁人知道他的女儿如此离经叛道,那样的话,她以后要怎么活?旁人会如何看她?她的这一生恐将就此蹉跎,这是崔肃决不愿看见的事。

    了了:“是你不明白。”

    她说这些不是要崔肃怜悯,更不是想要了解崔肃,诚然崔肃比上个世界的父亲好上许多,但了了并不认可,正如她曾说过,母父之爱,有时比恨更可怕,因为“爱”是束缚天性的枷锁,是将骨头泡软的剧毒,会牵绊脚步,无法自拔。

    夜间崔肃与凌氏谈起此事,皆是忧心忡忡,了了与寻常孩童大不相同,他们是真的怕,怕她不为世人接受,更怕她日后无枝可依,崔肃低声说:“我想早日晋升,如此的话,待了了长大,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欺了她去。”

    “大爷的心意,我都知道。”凌氏回答,“了了还小呢,她以后会明白的。”

    两人皆是溺爱孩子的性子,又都不被女儿认可,这话一套,还真就有种同病相怜之感,除了安慰自己说以后女儿长大就会懂,也没别的法子了。

    凌氏说:“大爷,要不……就按照了了的想法,送她去前院读书吧,她想学,就让她学,若真的学会了,学明白了,以后也活得通透,若害怕吃苦受累,她自己就会打退堂鼓。”

    “前院可不像后院,女儿家读读书弹弹琴,前院夫子严苛,她受得住么?”崔肃担心。

    “趁着现在还小,让她去吧,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我若是一味阻拦,反倒会成为她心里的刺。”说着,凌氏忽地笑了笑,“总比以后长成大姑娘再去的好,六岁还不到不同席呢。”

    崔肃想想也是,孩子要钻牛角尖,姑且让她自个儿钻去,试着疼了,自然会退缩。

    凌氏停顿片刻,说道:“我就是担心,父亲母亲那边说不过去,他们要是知道了了闹这一出,怕是又要生气。”

    “那倒无妨,就说是我决定要治一治这孩子,让她多碰点钉子,否则刚极易折,女儿家如此要强,怕是要经历不少风雨。”

    深夜中的悄悄私语瞒不过了了,她打开窗户看向天空,崔府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她却更喜欢修仙界的自由,更喜欢广阔无垠的草原,一个人如果连自由都没有,那还不如回归漫天风雪。

    崔肃一早便起了身,想给女儿个下马威,她胆大,就让她知道,去前院读书,那是天不亮就得起,跟在后院不一样。

    让他吃惊的是根本无需他叫,了了已在等他,崔肃问:“你的书袋呢?”

    了了没说话,书袋昨日被她丢在家塾,后被婆子拿了回来,里头空空如也,女四书早被她给烧了。

    崔肃想牵女儿的手,结果当然是毫无意外地被躲开,他叹了口气:“从东跨院到前院家塾,要走好一会儿,你自己走,累了怎么办?”

    了了率先一步走到他前面,崔肃跟上,不停叮嘱,前院虽说都是宗族子弟,可女男到底有别,他担心女儿被人欺负。

    后院的崔家姑娘,无论年纪大小都在一起上课,前院则截然不同,按照年纪与进度一分为三,由数位不同夫子负责教授,了了理所当然被塞进了开蒙班,哪怕已打点好,在老崔公老太太那也过了面,崔肃还是担心。

    前院都是男学生,不用读女四书,了了背着书袋站在门口,她能感觉到屋子里的人正在用古怪的目光看她,就好像所有人都是直立行走,而她四肢着地,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崔肃与夫子说着话,注意力却始终放在女儿身上,见她不进去,先向夫子轻搭一礼,走向了了:“怎么了?你不是说想来前院念书?早课马上开始,快进去吧,还是说要阿爹陪你?”

    了了抬起头:“我不在这里念书。”

    崔肃:“了了,这是你自己要求的,阿爹为你去与祖父母说和——”

    “我要去那。”

    夫子皱眉:“为人子女,怎可在父亲说话时打断?可谓不孝。”

    崔肃道:“息女年幼,还请夫子见谅。”

    夫子不赞同:“溺子如杀子,崔大人,令爱年纪虽幼,却已这般好高骛远,若是不加以更正,日后悔之晚——啊!!!”

    了了收回脚,面无表情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站稳。”

    崔肃立刻道:“夫子切莫与小儿一般见识。”

    他心中是不信的,被六岁小女踩上一脚能有多疼,瞧这位夫子咋咋呼呼的模样,真是沉不住气,有失师者风范。

    夫子吃了个哑巴亏,愈发认为了了不庄重,可崔肃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跟个孩子计较。

    他先清了清嗓,语重心长地对崔肃说:“我知晓崔大人是位慈父,然读书一事并非儿戏,原本答应让令爱进开蒙班,已是坏了规矩——”

    “你教不了我,还不许我走?”

    被打断说话的夫子圆睁双目:“你说什么?”

    崔肃本想打个圆场,了了竟还重复一遍:“你教不了我,还不许我走?”

    夫子愣是被她气笑了:“这么说,你很有学问?”

    了了:“不过是死记硬背,我看一眼足矣。”

    崔肃:……

    他试图给女儿使个眼色叫她莫要吹牛,谁不知她最不爱读书,为了不去家塾都能装病,一让她念书她就头疼手疼肚子疼,夫人没少操心,还看一眼足矣,小丫头未免吹嘘过了头。

    他轻咳,提醒女儿:“你面前这位朱夫子,一十九岁便考中进士,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做官?”了了问,“是不喜欢吗?”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街不揭短,若真能在官场上混下去,若真是当代大儒,朱夫子早自己开了书院做山长,何必来崔氏家塾教书?

    这下崔肃是真的想把女儿嘴巴给捂住了,眼见朱夫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道:“夫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朱夫子也不敢真的对崔肃发火,人家和颜悦色,那叫礼贤下士,自己要真蹬鼻子上脸,那就是不知好歹,文人风骨,也得分场合。

    当下干笑着回应:“无妨,无妨。”

    了了坚决不愿让朱夫子教,经过这几日相处,崔肃也明白,女儿极有主见,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改变她的想法,可她在后院读的女四书压根和前院不沾边,说自己能背,她根本没学过呀!

    朱夫子敢怒不敢言,心中憋闷,见父女俩隐有争执,开口道:“既然令爱说开蒙不过死记硬背,那就由我来考校她一番如何?若她真能过目不忘,也就不用开蒙了。”

    崔肃尚未回话,了了已点了头:“可以。”

    为表公正,也为出一出心头郁气,朱夫子特意又请了两位夫子过来做个见证,随后在书本中挑了一篇拿过来,对了了说:“一盏茶的时间,够不够?”

    了了没理他,快速瞄了一眼,真的就只是一眼:“男子禀乾之刚,女子配坤之顺,贤后称女中尧舜,烈女称女中丈夫,曰闺秀,曰淑媛,皆称贤女……”

    “……是故生菩萨、九子母、鸠盘荼,谓妇态之更变可畏;钱树子、一点红、无廉耻,谓青楼之伎女殊名。此固不列于人群,亦可附之以博笑。”

    朱夫子下意识询问崔肃:“崔大人,令爱先前可曾读过此书?”

    崔肃摇头:“不曾。”

    另外两位夫子对此也是啧啧称奇,书中常有过目不忘者,现实中却十分罕见,谁知他们尚未来得及开口,了了却将写着这一篇《女子》的纸张撕扯下来,又当着众人的面撕个粉碎。

    她冷冷地盯着朱夫子:“我让你考校,你却羞辱于我。”

    朱夫子让她背的这篇《女子》,通篇讲了些什么?

    母亲剪去头发给儿子换宴客的酒钱,叫作最贤德;遇到盗贼为夫自尽,叫作最刚烈;被人碰了下便斩断胳膊,叫作最贞洁。反过来妻子令丈夫断子绝孙,叫作最嫉妒;偷香赠外男,叫作最淫荡;东施效颦无盐梳妆,是为最丑陋。

    朱夫子在告诫她,应当如何去做一个女人。

    对着一个仅有六岁的幼女,已迫不及待要她温婉恭顺,长成美丽尤物。

    崔肃本没有想得这样远,随着了了的话,他沉下脸:“朱夫子是认为崔某教女无方,须得你来指点一二?”

    不过是稚女顽皮,说了两句话,此人心胸竟这般狭隘,非挑一篇《女子》出来。

    崔肃素日公务繁忙,又只有一个女儿,鲜少到前院家塾来,他性情温和,但到底是朝廷大员,冷不丁沉声说话,反倒叫朱夫子吓一跳。

    了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可见不管是什么世界,权力都是最好的东西,难怪要写这么一篇《女子》出来,宣扬三从四德,又是美貌至上,一心想要变美,哪里还有功夫争权夺势?

    像海月花那样登上权力顶峰,自有无数人变美意图谄媚于她,看美人讨好自己,远胜自己美丽。

    崔肃冷哼,对了了说:“走,这开蒙班不待也罢,阿爹带你去前头看看。”

    了了立刻走到他前面,徒留朱夫子在原地,另外两位被请来作证的夫子生怕崔肃迁怒,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去,家塾虽比不得学院,但像这种士族家塾,每年光是束脩便是一大笔进账,不比学院差,他们可不想丢了这份差事。

    冥冥之中朱夫子朝那父女俩的背影看去,恰好了了回头,冰冷的目光完全不像是六岁稚女,看得朱夫子是七上八下,慌张不已。

    第60章 第三朵雪花(五)

    了了手虽小, 提笔却写得一手好字,毕竟曾在两个世界生活过,她不比任何人差。这个世界的圣贤书虽不曾读过, 但看一眼也就记住了, 崔氏家塾最大的学生十四岁, 嫡亲子弟十四岁后会去考书院,旁支若十四岁还没考上书院或功名, 崔氏宗族便不再出资助读。

    因此进度最快的进学班,所教实也有限。

    不过了了还是留了下来,进学班年纪最小的都比她大, 是十岁的崔昊, 他刚升入进学,又是旁支子弟,对于突然被塞进来的小女孩, 还挺感兴趣,而崔氏嫡亲的兄弟们,都有各自的姐姐妹妹, 自然不会对了了友好亲近,她这样年幼, 也不稀得欺负她,不带她玩,就足够小女娃哭鼻子了。

    崔肃悄悄在后窗盯了好一会儿才走, 凌氏担心的要命, 见崔肃独自回来, 连忙问:“了了呢?她……她还真留在前院了?”

    没有外人, 崔肃眉飞色舞地向妻子讲述女儿是如何一鸣惊人的:“……夫人,你是没瞧见, 当时那朱夫子的脸啊,一下子拉了这么长!”

    凌氏见他拿手比划,忍俊不禁,同时骄傲不已:“咱们家孩子真是不得了。”

    “对了夫人,了了在后院读书时,也展现过如此才能么?”

    凌氏摇头。

    此话问出口,崔肃才察觉自己平时当真是鲜少关怀女儿,也难怪女儿跟自己不亲,别说是摸摸头,连句阿爹都不愿叫。

    “我先前还以为是她不爱读书,听大爷这样讲,才知道她原来是不爱读女四书。”

    崔肃道:“今日朱夫子让她背了篇《女子》,她虽是背了,心里却含着气,那朱夫子忒地小气,了了多大,他多大?竟这样阴阳怪气。”

    见妻子默然不语,崔肃问:“夫人怎么了?”

    凌氏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从前在闺中时,我也不爱读女四书,这话,我可只敢跟大爷说,若被旁人知道我连女四书都不爱读,要说我有失主母风范了。”

    崔肃的兴趣被她挑起:“这女四书可是晦涩难懂?”

    凌氏摇头。

    “那就是引经据典佶屈聱牙?”

    凌氏又摇头。

    崔肃道:“烦请夫人将这女四书,借我一阅。”

    凌氏:“大爷日理万机,还有闲心读这个?”

    说是这样说,她还是起身去取,崔肃翻了第一页,眉头顿时拧成一团:“乃生女子,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这是什么道理?我们的女儿,哪里就是卑弱之人了?”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生男如狼,生女如鼠,这、这——”

    崔肃将书合上,再也读不下去:“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凌氏见他这样生气,问道:“大爷何故恼怒?”

    “了了是为你我二人掌中至宝,珍贵无比,何来卑弱可言?”

    凌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她心想,当然,那是她怀胎十月痛不欲生才诞下的女儿,自然金尊玉贵,怎会卑微柔弱?可这世道就是如此,女子要一生平安喜乐,嫁人便如投胎,只有委屈自己,才能换得安宁。

    “日后,了了还要嫁人呢,像我一样,嫁一个如意郎君。”

    凌氏冲夫君扬起微笑,恍惚想起还在闺中时,虽也要修习琴棋书画,要读女四书,可到底比在崔家快活,她不必早起侍奉公婆,不必立规矩不必如履薄冰,说一句话都要再三思索是否有冒犯唐突。

    若非有夫君,她在崔家怕是过不了这么多年。

    崔肃握住妻子的手:“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嗯?”

    “了了说我待你不好。”

    凌氏笑:“那孩子总是会说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大爷不要放在心上。”

    “我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崔肃摇头,“这些年,我让夫人受委屈了,爹娘那里,以后我会多注意,再不让夫人受气。”

    凌氏心里那点子郁结,瞬间烟消云散,她眉眼弯弯:“大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一体,孝顺长辈,本就是为人儿媳应做之事,何来受气可言?”

    两人相拥在一起,真是柔情蜜意,情意绵绵,此时凌氏觉着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就算是拿仙丹来跟她换,她也不愿意。

    原本是说好要将之前错失的约定补上,一家三口共同出门,谁知崔肃却再次有了公务,他连连向凌氏道歉,凌氏无比失落,面上却还强颜欢笑,让他放心去。

    等了了背着书袋回来,便看见凌氏靠在桌边发呆,身为崔家主母,一天之中她的事情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原本应该每日都去给二老请安,但崔肃心疼妻子,特意跟老崔公老太太说过,每半个月请安一回,所以凌氏更多的心思便放在女儿身上。

    有乳娘婆子在,凌氏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她平时会对对账,分配每个月的吃穿用度,盘算中馈,但做这些事要不了多久,所以一天之中,有挺长一段时间无事可做,她自己也很少去想,反正日子都是这样过过来的,何必彰显不同?

    “乖女,你回来啦?”

    察觉到女儿的存在,凌氏高兴极了,她亲自上前给了了接过书袋,想伸手摸摸头,毫不意外被拒绝,养娘上了点心,一碗煮得香浓四溢的赤豆糖粥,她已很习惯了了怕烫,取了汤匙不停地吹,不愿女儿吃凉的。

    了了拒绝她喂食,凌氏不免失落,很快又打起精神:“后日盘阳候府的老太君过寿,阿娘带你一起去好不好呀?”

    了了点头,迄今为止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崔府前院,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难得没有被女儿拒绝,凌氏很开心,许是了了愿意回应,她不停地有问题问出来,虽然了了只是点头摇头,偶尔嗯一声,但凌氏就是开心。

    她问了了今日过得怎样,有没有被人欺负,夫子愿不愿意教她,功课难不难……总之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了了隐约感觉除了关爱之外,凌氏似乎也很好奇,毕竟那对她而言,同样是从不曾涉猎的地方。

    最后凌氏问得心满意足,了了才问她:“你小时候,为什么不去读书?”

    “阿娘也有读书,不过女子不能科考,读了也没有用,所以跟其她人家的姑娘一样,读的都是女四书。”

    “为什么不能?”

    凌氏慢了两拍才反应过来女儿什么意思,啼笑皆非:“这有什么奇怪,古往今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古往今来皆如此,就一定正确吗?”

    凌氏知道女儿想法颇多,也不意外她会这么问,回答道:“圣人先贤说的话,总归是不会错。”

    “圣人先贤都是男人,男人不会为女人考虑。”

    “谁说的,你阿爹不就很为你考虑?”凌氏隔空点点了了的鼻子,“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说出这般老气横秋的话,什么男人女人的,羞是不羞?”

    “你很信任他吗?”

    “傻孩子,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阿爹是数一数二的好郎君,旁人不知怎么羡慕你阿娘呢。”

    了了没有说话,但很快她便知道,凌氏没有说谎。

    盘阳候府老太君寿宴,了了坐在凌氏身边,听她跟盘阳候夫人说话,崔肃是高官,又颇得圣眷,众人只有溜须凌氏的份儿,这不,盘阳候夫人便出声夸赞:“还是凌妹妹好运气,崔大人仪表堂堂,又痴心一片,真是令人艳羡。”

    凌氏不好意思地笑了:“姐姐过奖。”

    “诶,这都是肺腑之言啊,不过凌妹妹,有件事儿,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盘阳候夫人神神秘秘冲凌氏招手,此刻周围其她夫人也都彼此交谈,没人注意,凌氏靠近,盘阳候夫人小声说:“我近日得了个生子妙方,是从香火鼎盛的娘娘庙求的,你要不要试一试?待会儿宴会散了,我叫人送给你。”

    凌氏颇为心动:“真的有用吗?”

    “你知道我的,我家媳妇嫁进来半年,肚皮还没动静,这生子药刚吃了两帖,就有喜啦!据说,是包生儿子!”

    盘阳候夫人说着,朝了了看一眼,愈发压低声音:“有个儿子傍身,日后不仅自己有底气,女儿嫁了人也能有个娘家人帮衬,你难道想让崔大人被人说断子绝孙?”

    凌氏立马道:“那就劳烦姐姐了。”

    她这些年也试了不少生子良方,奈何一个都没用上,怀了女儿也是意外之喜,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不遗憾是骗人的,爱是真的爱,但想要儿子的心同样很真,甚至更加迫切。

    了了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她听见了凌氏与盘阳候夫人的对话,并不感到伤心,因为就算是真正的崔文若在这里,也只会希望生子妙方有效,盼着凌氏可以一举得男。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了从不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抱有希冀。

    有人与凌氏交好,自然也有人与其交恶,凌氏这人就是天生富贵命,出身好容貌好名声好嫁得好,真要说哪里不顺遂,便是成亲多年只得了个女儿,然而她家夫君宁可不要儿子也不肯纳妾,着实让一些看着夫君拈花惹草的夫人看得眼热。

    了了不明白这种忌妒有什么意义,有位夫人见凌氏细心地给女儿挑鱼刺,温声软语慈爱不已,笑着出声:“瞧崔夫人这模样,想必是喜欢极了女儿,若是再要个女儿就好了,姐妹俩也好作伴。”

    这话说的颇为恶毒,谁人不知凌氏就差个儿子,她却祝福人家再生个女儿。

    凌氏面不更色:“多谢万夫人好意,我心领了,孩子的事随缘即可,得失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万夫人的丈夫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年过而立依旧在外花天酒地,仗着家大业大不收心,据说光是小妾就有数十个。

    了了厌烦听她们为了男人说这些夹枪带棍的话,她扭过头:“我不喜欢吃鱼。”

    她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强迫自己正常进食,除了甜食外了了基本不吃东西,这怎么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凌氏?为了让女儿多吃两口饭,她简直是呕心沥血,可了了从不领情,不喜欢吃就是不吃,谁给都没用。

    “说起来崔大人也是可怜,这么多年膝下无子,日后——”

    啪的一声,是了了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她冷淡地看向万夫人:“你咒我夭折?”

    万夫人只是嘲讽凌氏没有儿子,毕竟她家夫君虽说花心,她却一气生了三个大胖儿子呢!出身不如凌氏,嫁的不如凌氏又如何?她有三个大胖儿子,三个呢!以后但凡有一个出息,她便能舒舒服服当上老太君,不像凌氏,女儿一旦嫁了人,那就是泼出去的水,什么都不剩了。

    所谓的膝下无子,只是嘲讽凌氏没有儿子,可了了将其上升为诅咒,凌氏立马来了火:“万夫人还请慎言!”

    因着是老太君寿宴,她忍着怒气没把事情闹大,女儿是她的心肝宝贝,必然是要长命百岁,谁敢咒她夭折?

    了了低下头:“我就该死,对吗?”

    凌氏听她这样说,心都快碎了:“谁说的?你是阿娘的心肝肉啊。”

    “那她为何说你膝下无子?难道我不是人?”

    稚女问话天真无比,万夫人只觉在场众人都不赞同地盯着自己,她脸上一片火辣辣,到底也要脸,再不敢跟凌氏起争端,了了无心为难她,但并不喜欢这种宴会。

    在草原上时,陇北女人们也常常燃起篝火举行宴会,和今日一样,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可那时了了虽不与她们同乐,却感觉很舒适,不像这儿。

    每个人都坐得一样笔直,面前的菜肴通通浅尝辄止,说一些你来我往又毫无意义的话,脸上戴的面具比城墙都要厚,没有人放声大笑,没有人豪放饮酒,更没有一句真心话。

    陇北的女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讨论的是如何打仗,如何夺取权力,为的是自己,而这里的女人,她们讨论的是谁更美丽得体,谁更受夫君宠爱,谁肚皮争气能生儿子,她们为的是娘家是婆家,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惟独不是自己。

    凌氏看出女儿不喜此处,待寿宴进行一半,便与盘阳候夫人告别,盘阳候夫人悄悄塞给她一张字条,正是生子妙方,只要凌氏回去派人抓药煎服即可。

    凌氏袖中藏着字条,回来时与了了对视,莫名有些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女儿的事。

    了了问她:“只要我,不可以吗?”

    凌氏不敢直视女儿,也没有充足的底气回答,因为她真的需要一个儿子,有了儿子,才没有人嘲笑夫君,有了儿子,公婆才不会对她不满,有了儿子,她的后半生才有依靠,她的了了才有人帮衬——她不能没有儿子,一个女人,不能生不出儿子。

    了了知道凌氏不会答应,于是没有再开口,她知道距离那一天不远了,如今沉浸在虚幻幸福中的凌氏,很快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的幸福来自崔肃,痛苦也由对方赐予,到时所有羡慕赞美,都会变成嘲讽,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呢?

    按说盘阳侯府老太君的寿宴,崔肃会如往常一样在宴会散后来接凌氏母女俩回家,可今日他没有来,凌氏问过车夫,车夫只说大爷没消息,可能是公务缠身,凌氏有些失落,却也能理解,她素来贤惠,不会闹脾气。

    当天晚上,崔肃很晚才回来,而且情绪无比低落,凌氏等他等到半夜,担心的睡不着,见他回了,连忙上前迎接,崔肃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正视她。

    凌氏亲自拧了帕子给丈夫擦脸,崔肃一把拉住她的手:“夫人……”

    “怎么了,大爷想说什么?”

    崔肃欲言又止,他想告诉妻子自己做了一个很危险的决定,若是赌赢了,从此便青云直上,崔家也有跻身四大士族的希望,若是赌输了,那便万劫不复。

    可他同时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哪怕是与自己相知相爱的妻子。

    “我只是想,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不是一个体贴的夫君,更不是称职的父亲。”

    凌氏扑哧一声乐了:“我闻着你身上酒气颇重,可是与同僚吃酒去了?几杯黄汤下肚,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

    崔肃并未饮酒,但他的确去了可以饮酒的场所,借着妻子的话,他假装发酒疯:“夫人,若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你、你会原谅我么?”

    凌氏道:“那要看是什么事,若是无心之失,我自然不会怪你,否则便是仇者快亲者痛,若是刻意为之,那我可不答应。”

    “……算是无心之失吧。”

    “那不就结了?”凌氏将帕子又洗一遍,细心地为夫君擦去面上尘土,“我只知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只要你心里有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还等着大爷升官,以后了了出嫁能比所有人都风光呢。”

    说着,她笑出声,显得很是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