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三)
夜深人静, 路边的草叶上凝着颗颗露水,骏马路过时会卷起一股风,将露水吹落, 一与泥土接触, 露水便迅速没入土地消失不见。
“啊————————!!!!!”
不知是哪个没公德心的忽然对月狼嚎, 嚎到最高音时还破了,滑稽地拐了个弯儿又嚎回来, 惊得林子中安眠的鸟儿扑棱棱起飞。只能说幸好四下无人,否则死人都能被吓活了。
夏娃很无语地问:“她是不是有病?”
叶挽坐在了了身后,两只手死死抱住了了的腰, 因准备休息而解开的长发此时在夜风中招展, 她叫得了了快聋了,但这丝毫无损叶挽的兴奋,她真的想都不敢想, 她居然真的离开皇宫了!
什么都没有带,什么也没有想,连鞋袜都没有穿, 当那只手朝自己伸来时,叶挽忘记了一切。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种场景, 哪一天突然出现一位有着盖世武功的侠客,豪爽恣意,像自由一样令人着迷, 会跟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对着月亮痛快饮酒拔刀, 这么厉害的侠客, 一定能够通过重重看守, 将自己从皇宫带走。
理智上叶挽知道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皇宫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即便真有一位侠客带她走,她也是不会走的。
叶挽还列举了几条自己不能走的原因:她是因家族进宫,若是走了,会给叶家带来麻烦。皇帝生性多疑,会不会以为这是叶家的诡计?身为贵妃,与江湖人私奔简直是天大的丑闻,到时毁的不仅是她的名声,还有叶家的。
而且她身体不好,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精细,再说了,她一旦离开,所拥有的一切就都得拱手让人,银姑她们是自她入宫起便陪在身边的,她逃了,万一皇帝降罪,宫人们要怎么办呢?
这样一想,叶挽就会平静下来,不再幻想这种荒唐可笑的事。
可是当真的有一位侠客愿意带她走时,叶挽却任何理由都忘记去想了,她看着那只伸在面前的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了上去。
什么换件适合骑马的衣服呀,穿上鞋袜呀,把头发梳起来呀,带上点值钱东西呀……这些叶挽通通没有想。
她只是握住那只手,然后便从笼子里被放了出去,脚踝上的锁扣啪嗒一声松开,当她被了了带出皇宫时,叶挽曾回头看过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它黑漆漆的,像一张会吃人的巨口。
也许她骨子里就是自私的,少年时期为家族勇敢入宫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无私,而在入宫后,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所以当改变的机会近在咫尺,她忘了去管别人死活,只想自己快乐。
正是因为太过快乐,所以嗓子都喊破了还是要嚎,嚎够了放声大笑,可惜没有酒,否则叶挽也想来一回对酒当歌,此时此刻,她真的超级快乐!
马儿跑得太快,风刮在养尊处优的脸蛋上像刀子在割,大叫时灌了几口进肚,然后就岔了气,总感觉下一秒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头发吹得一团糟,等停下来一定会变成难以梳开的乱麻,说不定还会噼里啪啦响,而且,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
江湖生活肯定不像叶挽想象中那样快意恩仇潇洒自如,说不定连天天沐浴的机会都没有,她明知道却还是想走。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停了下来,叶挽伸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问:“怎么了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了了将她的手拿开,翻身下马,叶挽抓住她的手腕,这么一看马背还挺高,双脚稳稳落地后叶挽才感觉到嗓子火辣辣的疼,走路时双腿也略显不自然。
了了从取下水袋丢给她,叶挽灌了几口,又咳嗽两声,喜笑颜开。
夏娃评价道:“她像个疯子。”
叶挽没有穿鞋袜,赤脚踩在草地上,她乐呵呵地蹦来跳去,偶尔会被颗小石子硌到脚,但都无损于她流露出的欢愉。
像被放出家门兜风的小狗,像脱缰的野马,疯疯癫癫的,比“叶贵妃”鲜活多了。
离开皇宫的同时,那束缚住她的框架便随之碎裂,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叶挽,不是叶贵妃。
什么爹啊哥啊家族的,她都不愿再操心,她想过点快活日子!
了了静静地看着叶挽到处撒欢:“在这等着。”
言语间,将马拴在了路边树上,纵身一跃,转瞬间便没了踪影。叶挽惊讶极了,但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甚至靠在马儿身上仰头看天。
同样是蓝黑色的天空,以前看着觉得心烦,现在连随意一朵云都变得有趣起来。
两只脚丫子在草地上踩呀踩,终于被一只突然出现的小虫吓了一跳,叶挽倒抽一口凉气,火速拽了根草叶,将爬行的小虫挑飞好远,然后坏笑不已。
夏娃觉得她像被放出医院的精神病人,刺激太大导致原本就不怎么正常的精神更加失常。
了了回来后给了叶挽一个包裹,里头是合适的鞋袜还有一件披风,很普通的布料,没法跟叶挽在宫里的任何一件披风相提并论,但穿上身特别暖和。
了了其实是有带换洗衣服的,但叶挽比她矮,而且比她瘦很多,所以并不合身。鞋袜跟披风都是她连夜敲开一家成衣铺子买的,男老板被敲门声弄得火冒三丈,骂骂咧咧来开门,门一开看见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了了,吓得以为遇到了强盗,了了给钱时他差点儿不敢收。
叶挽自己则趁这个时间把头发编成了一条长辫,问了了:“我们要去哪儿啊?”
别看她在宫里闲暇无事时读了许多话本子跟游记,实际上对外面的世界陌生无比,出了皇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了了:“东章山庄。”
叶挽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东章山庄在哪里,是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为何要去?”
了了回答的言简意赅:“越江以南,姑苏氏之家,千里之遥,去与人汇合。”
叶挽还想再问,嘴一张吃了一肚冷风,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过了,极度的兴奋后迎来的是无尽疲惫,她打了个呵欠,“我好困哪,今天晚上我们在哪里睡觉?”
江湖中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哪儿都能睡,叶挽对此有点兴奋,她可从没在荒郊野外睡过觉,会不会有乱葬岗啊,乱葬岗里又会不会闹鬼?
让她倍感遗憾的是,了了找了片农家田地,附近就是村子,没有乱葬岗,也没见到鬼。
看到了了掏出帐篷后,叶挽好奇不已,她见过军中营帐,但没见过这么小的,等再瞧见睡袋,她就更有兴趣了,不仅困意全消,还试图上手。
因为没想过会带个人,了了只准备了一个睡袋,她将睡袋让给叶挽,并在帐篷外点起火堆,叶挽抱着披风坐在帐篷口,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好玩,自己又找回了少年时期那种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的感觉。
随便吃了点东西,叶挽钻进睡袋倒头就睡,这次她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睡眠,哪怕身下不是宽敞的大床,也没有优渥的环境,可她却比做贵妃时睡得更香甜,一夜无梦到天亮。
次日天蒙蒙亮时她被了了叫醒,村民们起得早,她们要赶在村子里的人开始活动前离开。
早膳在是路上吃的,足有叶挽拳头大的包子,她一气啃了两个,换作在宫里可没这样的好胃口,无论什么山珍海味吃两口便腻味不已。
昨夜淑妃生辰,皇帝即便不在舒庆宫,也会回他自己的寝宫,叶挽惯常睡到日上三竿,所以直到中午之前,应该都不会有人发现她离开,这也给她们争取到了非常多的时间。
常年除了梳妆打扮无事可做的叶挽,在路上让了了买了些胭脂,给自己化了个妆,她生有一双巧手,经这一番描绘,整张脸大变模样,恐怕皇帝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得出。
她因此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哪怕迎面碰上官差也不以为意,如此坦荡的态度,谁能想到她会是逃离皇宫的贵妃?换作谁不得偷偷摸摸惊弓之鸟,哪有人能像她这样自然。
此番进城,除了买些干粮补给外,了了还买了一匹马。
是给叶挽的,昨夜是无奈之举,才共乘一骑,总不能她骑马,让叶挽在后头跟着跑。
叶挽出身武将世家,幼时学过骑马,只是入宫多年,骑术生疏。听说这匹黑白花的马儿是给自己的,叶挽高兴坏了,摸着马儿的脑袋不停地喂它吃糖:“真的吗?真的可以让我自己骑吗?”
皇帝宠爱她,每回狩猎叶挽都会随行,但谁让她体弱,无论她如何要求,皇帝都不肯放她单独骑马,叶挽早就想自己骑一回试试了!
距离上次独自骑马已过去十多年,叶挽却毫无惧意,她拉紧缰绳,羡慕地朝了了看去,好潇洒好飘逸,不像她,动作显得很是笨拙,还差点儿从马身滑下来。
了了拎了她一下,将叶挽托上马背,这匹黑白花的马儿很是温顺,叶挽慢慢找回了久违的感觉,只是不敢跑快,了了则维持着与她并肩的速度,这样万一叶挽出事,她能第一时间捞她。
不过这样慢慢悠悠的日子很快便被一则劲爆的消息打破了,在路过一个渡口,两人停下打尖时,看见了好几批行色匆匆的江湖中人,他们似乎都在往同一个地方去。
皇帝早已发觉叶挽的失踪,但他秘而不宣,并未将此事发散,而是暗中命各地官府进行严查。不过消息传达的远不如了了她们快马加鞭的速度,所以一路上两人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偶尔遇到几次盘查也都顺利通过。
叶挽不会武功,却极擅长察言观色,她跟了了原本在渡口的一家茶馆吃中饭,外头人声鼎沸,了了忽地闪身而出,一句话都没说。
叶挽赶紧跟出去看,发现茶馆东角给客人拴马的马棚中,她的黑白花居然被个陌生男人牵在手里!
这是遇着偷马贼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马儿的主人还在里头吃茶等饭,竟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当街行窃!
得亏夏娃不知道叶挽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高低得给她整一句少见多怪,当街行窃怎么了,你是没见过白空空,那厮不仅当街行窃,还什么都偷,简直道德沦丧人品败坏。
偷马的是两个中等身形面容普通的男子,许是见这茶馆人多,自己又无坐骑,便想来个顺手牵马,没想到刚解开缰绳便被了了发现,两人对视一眼,恶向胆边生,心想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便明抢!
叶挽先找了个较为安全的角落防止自己被误伤,然后看看四周,拎起一根不知谁摆在窗户下的大榔头,兴致勃勃地看了了揍人。
两名偷马贼身手一般,没能走过三个回合便已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令叶挽大失所望,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高手过招!
两人心里暗暗叫苦,没想到随便偷个马就偷到了不该偷的人头上,这附近那么多人,难道就没几个软柿子让他们欺负欺负吗?
了了将他们狠揍了一顿,这俩人都来偷马了,自然穷得叮当响,浑身上下连半个铜板都找不出来。得亏是有点功夫在身上,还能抢点吃喝,于是了了便撕开了他们的衣裳,将两人背靠背捆在一起丢在马棚中。
偷马贼爆衣的同时,叶挽连忙捂眼,然后自指缝中偷觑,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朝偷马贼看呢,脸皮再厚的人也要生出羞耻心了。
二贼顿时互相往前趴,恨不得全身贴在地上,再让背后的兄弟给自己挡挡春光。场面一度变得十分滑稽,路过的人胆子大点的不走流程直接笑,胆子小点的就快速经过然后捂嘴偷乐。
叶挽问:“就这样不管了吗?”
了了:“先吃饭。”
吃完了饭,再把这两人扭送至官府换银子。
两个偷马贼硬生生在院子里被晾了快一个时辰,全身都让过往行人看了个遍,有几个老婶还骂他俩不知检点带坏小孩子,然后弄了两盆脏水往他们身上一泼——
弄成这样,了了肯定是不可能把他们绑上马的,便跟叶挽一人一个,拴住双手让其跟在马儿后头跑,跑得两人口吐白沫腿脚颤抖,等到了官府,早跑不动了,完全是被拖来的。
这两人加起来也只有一百两银子,不值什么钱,他们干的是拦路抢劫的买卖,因这渡口行人众多,二人便隐藏在渡口必经之路上抢钱,可这阵子不知怎么回事,踢了好几回铁板,于是就改变想法,想偷两匹好马去卖。
他俩想得很好,茶馆里人多,装作马倌的模样扛着干草进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马牵走,谁知道茶馆里也有不好惹的!
也正因此,了了才得知为何这段时日渡口行人激增,原来是臭名昭著的贼偷“白日鬼”落网,许多人正闻讯欲赶往东章山庄瞧热闹呢!
“听说那白日鬼是个老太婆!”
“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听说,白日鬼是中年男人?”
“你们说得都不对!白日鬼是个妙龄少女!我是听我那三叔的结拜兄弟的老婆的娘家侄儿旁边的邻居说的!”
号称天下没有偷不到的东西的白日鬼,其身份性别一向是个谜,此番白日鬼在东章山庄失手被捉,其是女子的说法甚嚣尘上,基本能够确定,无论年龄究竟几何,白日鬼确实是个女子。
一旦确认这贼偷是女子,许多难听言论都传了出来。
叶挽听得津津有味,但她发觉了了似乎并不高兴,想起了了曾说过的话,她试探着问:“你说要去东章山庄与人汇合,不会……就是这个白日鬼吧?”
夏娃用力鼓掌:“夜路走多了终于遇到鬼了吧!我就说嘛,她那么嚣张,被抓只是早晚的事儿!”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白空空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了!
了了却与夏娃所想不同。白空空轻功绝伦,可以说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她手中又有东章山庄的地图,即便没有找到玄冰天草,应当也能全身而退。既然如此,为何会被捉?
之前她手臂上的黑色血管,距离肘髎穴已十分之近,白空空说自有意识以来未曾有过病痛,但万一就是这样巧合,她在潜入东章山庄时发病了呢?
东章山庄之中精妙阵法无数,若陷入其中,恐怕一时间难以脱身,庄主姑苏仑又是顶尖高手。
希望白空空聪明一些。
接连数日,了了开始加快赶路速度,叶挽不得不拼命跟上,她体弱有一半原因是装的,但也有一半是真的,日夜兼程令她在还未到达东章山庄时便生了病,了了不得不暂时停下等她康复。
“你还是先去吧,别管我了。”叶挽说。
“要是去晚了,那个白日鬼叫人杀了可不妙。”
这段时间下来,叶挽已经对白日鬼的江湖传言有所了解,哪怕是她也不得不感慨这位得罪人的本事,简直跟自己不相上下嘛!不过她好歹有个强势家族撑着,皇帝也因此偏心,所以她得罪人时腰杆子是硬的,因为没人能报复得了她。
可白日鬼不是,想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本来能风光一生,却被她毁了一切,或名誉或财富或号召力……焉能不将她视为眼中钉?
了了没有推辞,她给叶挽留了足够的钱,很快便赶往东章山庄,而叶挽一心想要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江湖,也卯足了劲儿养病。
东章山庄坐落于优美的山水之间,一片茂密的杏林将整个山庄围绕起来,这杏林可不一般,若是无人引领,寻常人只会在其中迷路,倒霉一些的,直接饿死在里头也不是不可能。
少庄主姑苏微擅使奇门遁甲之术,因此想要入庄,必须先递拜帖。作为姑苏微“未婚妻”的越秀,便曾因此被人故意困在阵法之中三天三夜,若非她是越人瑾的女儿,恐怕死在阵法中都无人察觉。
她在东章山庄生活了一段时间,对里头的阵法一知半解,跟姑苏微也毫无共同话题,他说的她听不懂,当然,姑苏微也并不喜欢与她说这些。
但越秀是个能静得下心做事的姑娘,她不懂,但她可以死记硬背,她能坐好几个时辰不动专心做一份绣活,自然也能将这变幻莫测的阵法给记在脑海中。
白日鬼之所以名气这样大,便是因为再精妙的阵,再危险的机关,她都能破解。东章山庄能困住她,除了她身体出现问题导致意外的可能外,了了想不出其它原因。
她在崖底墓穴中翻过书架,那上面的书可谓是五花八门,其中不乏奇淫巧技之术,可见不动明王不仅武功高强医术卓绝,也擅此类阵法。
身为她继承人的白空空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姑苏微摆的阵确实厉害,但对夏娃来说,还不如一道普通难度的星际物理题,而且她还有越秀的记忆辅助。
“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冲进去吗?我能追踪到白空空的位置。”
夏娃指了指地下,“东章山庄是有地牢的。”
了了却没有像夏娃以为的那样闯进去,虽然这样做最简单。
白空空既然失手被捉,那么即便她已顺利盗走玄冰天草,也必然被东章山庄回收。
东章山庄不是号称捉到了鼎鼎大名的“白日鬼”?假如玄冰天草再一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了倒想看看,他们会将这个锅甩给谁。
“白日鬼”已被困于地牢,却又出现另一名贼偷将玄冰天草盗走,这岂不是说明,此人比“白日鬼”还要厉害?既然有这般手段,为何多年来寂寂无名,无人听说?
恐怕会有不少人怀疑东章山庄所抓住的白日鬼,究竟是不是白日鬼了,到时姑苏庄主与少庄主,要如何解释呢?
夏娃:“……我就说你真的很损吧。”
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真是道德沦丧品德败坏。
第472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四)
由于没有见过玄冰天草, 加上白空空被捉,姑苏仑有极大可能已经更改了藏宝地点,了了没有轻举妄动。
只能委屈白空空在地牢里再待上几天了, 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
夏娃:“……你刚才还说她很可能是发病了呢。”
了了淡然以对:“找不到玄冰天草, 把她救出来依旧无济于事。”
而且即便血海凤凰金与玄冰天草同时到手, 也还剩下几味药未集齐,白空空若想活, 只能看她自己的求生意志。
夏娃说:“如果能将白空空的体质改造升级,那一些星际时代的药剂也是可以用的。”
医学发达的文明宇宙不存在绝症,整体人类的寿命都得到了延长, 所使用的药剂也是在强壮身体的前提下被发明出来的, 无法直接使用在低等文明的人类身上,否则怕是会爆体而亡。存在超自然力量的世界,固然会有仙丹神器, 但兑换出来需要极多的积分,夏娃不做这种赔本生意。
所以,按照不动明王留下的药方为白空空炼药才是最方便也最妥善的选择, 唯一的难点在于最后几道不好获得的药材。
东章山庄占地极广,庄内仆从井然有序, 各司其职,想要混进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了了认为,像玄冰天草这样的无价之宝, 即便更改藏宝地, 也必然是极安全的, 不可能说放在主宅被偷了, 下次便藏到客院或是柴房,因此她直接过掉了外围院落, 仍旧将重心放在姑苏仑与姑苏微所居住的院子中。
姑苏仑作为当世顶尖高手之一,与越人瑾一样是个武痴,常常废寝忘食的闭关练武,其夫人也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成婚后与姑苏仑一同建立起了东章山庄,妻夫二人可谓是夫唱妇随,羡煞旁人,是江湖贤伉俪的典范。
只是在婚后,姑苏夫人便鲜少出现于人前,慢慢地,人们也就忘了她曾经在江湖上的外号,改以“姑苏夫人”称呼她。
姑苏仑性情豪爽,爱结交朋友,与越人瑾意气相投,否则也不会定下两家婚约。姑苏夫人对此颇有怨言,她不是瞧不上越家姑娘,只是觉得两个孩子连彼此的面都未曾见过,强行撮合到一起,万一生出对怨偶,要如何是好?
了了先去了姑苏仑所住的主院落,这段时间他并未闭关练武,不仅如此,了了还看到了另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越人瑾。
说他陌生,是因为她从未与他见过面,说他熟悉,则是在越秀的记忆中,那张脸多年来无甚变化。
现在她知道白空空为何会被捉了,也许并非发病,而是有这两大高手在,白空空想要盗宝后全身而退,难度太大。
越人瑾行踪不定,偶尔会来东章山庄同姑苏仑喝酒切磋,两人俱是当世高手,越人瑾用刀,姑苏仑则以一手摘星拳名震江湖,了了看见越人瑾时,他正与姑苏仑坐在树下饮酒,两人身边东倒西歪着十几只酒坛,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大打出手。
走廊下,一位中年妇人远远瞧着这一幕,无奈摇头。
了了没有小瞧这两人,隐匿在了较远的位置,如此依旧能听见他们对话。
越人瑾请姑苏仑将他的妻女接来东章山庄避难,因他前段时日刚杀了魔教左护法,魔教对他恨之入骨,必然要拿他妻儿泄愤。
“我还有要事在身,恐怕无法保护她们,还请姑苏兄帮我则个。”
越人瑾说着,抱拳作揖。
姑苏仑自然无有不应:“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套?明日我便让微儿前去接人,越兄请放心,嫂夫人及侄女的安全,包在我身上!”
越人瑾与他多年交情,自然是信他的,东章山庄遍布奇门遁甲,六娘与秀秀若能在此暂住,想来安全无虞。
越秀的记忆里只说东章山庄将她接来,却未曾言明缘由,怪不得后来她与韩六娘会为恶人所擒,被用来威胁越人瑾。
不过,韩六娘是没有随越秀前来东章山庄的,她自诩是修罗刀越人瑾的妻子,无论生死都要光明磊落,不愿做藏头遮尾的胆小之人,因此只坚持让女儿随姑苏微走,自己仍旧留在家中。
如今“女儿”已经离家,不知韩六娘会不会改变想法。
越人瑾与姑苏仑又聊了许久,他没有说究竟有何要事,姑苏仑也没有问,两人在树下吃得酩酊大醉,还是姑苏夫人带了仆从来,分别将他俩抬回房间。
院落人众,难以搜索,了了没有轻举妄动,转而朝姑苏微的院落去。
她很清楚姑苏微对这桩婚约不满意,理由大概与其母一样,见都没有见过,为何要如此草率定下婚事?且他想象中的妻子应当是武功高强,能够与他并肩的侠客,而非越秀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孩。
虽然年纪尚轻,但姑苏公子美名天下,爱慕者众,发乎情止乎礼的红颜知己能从东章山庄排到皇宫,他简直就是本世界的顶流,对他死心塌地的爱慕者哪里能忍他被越秀这般平庸之人“玷污”。
据说他院子中所用的仆从都是姑苏夫人亲自挑选并严苛教导过的,姑苏微净手后用过的帕子都要立刻烧毁,以免出现有疯狂的爱慕者想方设法盗走之事。
夏娃疑惑:“啊,难道姑苏微不用拉屎吗?”
再飘飘欲仙气质出众的人,都肠胃不舒服拼命蠕动的时刻,姑苏微也一样离不开屎尿屁,她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有偶像崇拜,看到强者,除了超越她和打倒她,夏娃想不到第二种对待方式。
了了没管夏娃,她在想要如何进入主宅一探究竟,如此大的山庄,必然有藏宝密室,只在外面看是不行的,必须得进去探查。
不知过了多久,夏娃回来了,一脸嫌弃:“我还以为这姑苏微有多飘逸出尘,合着他上完小号都不擦啊!光净手有个屁用?假干净真埋汰。”
了了:……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夏娃干什么去了:“地牢的位置,能找到吗?”
夏娃:“干嘛,你改变主意,想先救白空空了?”
了了摇头:“问问她有没有找到玄冰天草,以及主宅内是否有密室。”
夏娃:“这个你不用问白空空,这房子构造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肯定有隔层,说不定还有地下室。”
白空空被困于地牢,总是要吃饭的,但东章山庄光仆从便有千人之众,想要依据送饭之人寻找到地牢所在要花上不少时间。
不过,还是让了了找到了机会。
有要事在身的越人瑾并未在东章山庄久留,次日一早,他便同姑苏仑道别,背着他那把宝刀驾马远去。他与姑苏仑切磋时未曾拔刀,但如此宝刀,即便未出鞘,依旧锐气不减,是了了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最好的一把刀。
越人瑾的确自由自在豪气万丈,在江湖上亦是素有美名,他的妻子与女儿鲜少为人所提,只有在被寻仇时,她们才是真实存在的,其它时间里就只有两个模糊的名字,无人在意。
姑苏仑送走越人瑾后便进了练武场,了了则在他携妻子送别越人瑾时潜入了他的书房。
卧房妻夫同住,不太可能藏宝。
姑苏仑的书房没什么特殊,了了很快从他的书案左下角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小凸起,轻轻一按,两片书架之间便出现一个巴掌大的暗格,她过去看了,暗格内十分干净,连一丝灰尘也无,原本被放在此处的东西早已被转移。
若是转移出了书房,想必也不会再藏在院中,那么玄冰天草在姑苏微院落中的可能性就又增加了。
夏娃飘了一圈逛完了书房,觉得这里平平无奇,了了正要离开,远远地听见了姑苏夫人的声音,她正在与身边的仆从说话,语调温和,似乎是在嘱咐她们提前给庄主准备热水,好让庄主出武场时第一时间能够清洗掉身上脏污。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贤惠的夫人,曾经也在江湖上闯下过名号。
顺着书房窗户的缝隙,了了看见姑苏夫人头上有什么东西忽地一闪,按说姑苏夫人头戴珠钗,珠宝在阳光下反射光芒并不奇怪,可随后,姑苏夫人后颈处的衣裳竟湿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
不是珠宝的光,是水珠。
为何会是水珠?
她心念微动,对夏娃道:“去做件事。”
还在书房里试图翻找出点值钱东西的夏娃茫然抬头:“啊?”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有仆从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边跑边大叫:“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少庄主他出事了!”
房内的姑苏夫人闻言,立马快步走出:“微儿怎地了?”
“夫人,您、您快去看看吧!少庄主脑袋受了伤,流了好多血!”
姑苏夫人爱子心切,当下什么都不顾,连忙带人前去。
了了趁乱摸入姑苏夫人房内,目标明确,直奔梳妆台。
东章山庄财富惊人,据说庄主爱妻如命,少庄主对母亲也是敬爱有加,常搜罗各式宝物讨她欢心,因此光是装着各色首饰的长形妆盒便有十数个,抽屉中更是分门别类按照不同大小及颜色摆满胭脂,了了打开抽屉及柜子后快速略了一遍,又将妆盒一一打开,未见异常。
她转过身,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触及到铜镜前一个被打开没有盖上的妆盒。
因其摆在铜镜旁边,又是打开的状态,哪怕是了了也没有第一时间查看。
手一触碰上去,便觉异常,这妆盒外表虽与其它妆盒相同,却用了隔绝性极好的木材,而且拨开最上面一层首饰后,透过一层薄薄的木板,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冷意。
了了摸到一处暗扣,将木板打开,果然,玄冰天草正被藏在这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毫不客气地将宝物藏入怀中,再将妆盒恢复如常,夏娃也飘了进来找她,看见满桌首饰,激动地问:“我能拿走吗?”
了了点了下头。
夏娃说的拿,那是真拿,一点儿都不带留的,但了了不让她连妆盒一同拿走,除了首饰外,仅藏着玄冰天草的那个妆盒被一并带走。
“我按照你说的,给姑苏微捣了点乱。”
夏娃可不是那种干了活儿不要报酬的人,使唤她干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就是他倒霉了点,谁能想到我扔石头时,他正在蹲坑呢?”
不然以姑苏微的身手,躲几颗石头轻而易举。
说到这里夏娃就很遗憾。东章山庄很有钱,少庄主用的是恭桶,要是那种大粪坑就好了,她不扔石头直接扔一串鞭炮,那才好玩呢。
“玄冰天草找到了?”
了了颔首,两人不再多作停留,迅速逃走,听闻白日鬼被抓而前往东章山庄来的江湖人不在少数,接下来就等着看东章山庄如何圆场。
临走前,她用手指沾了姑苏夫人的胭脂,堂而皇之地在铜镜下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夏娃觉得,姑苏仑要是看到,应该会直接被气出个好歹。
她很好奇了了是怎么找到玄冰天草的,书房里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药材已经到手,了了没有隐瞒:“玄冰天草的特性。”
夏娃想了想,白空空在描述血海凤凰金时曾提到过,玄冰天草生于苦寒之地,习性特殊,即便将其挖出也不会干枯,特点是草叶如冰,十分寒冷,需要低温保存。
姑苏夫人头上戴的首饰并不会滴水,她的妆盒也是特制的,底层隔绝性良好的木板让首饰不至于上冻,但玄冰天草乃极寒之物,与其放在同一妆盒中的首饰,表面上没有变化,可一旦戴到头上,被太阳照射过,便会凝聚出水汽,了了所看到的那一点反光,正是来源于此。
水汽凝结后落到衣服上,东章山庄富可敌国,姑苏仑与姑苏微又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全都送给姑苏夫人,她那身衣裙价值连城,布料珍贵的同时也很脆弱,沾水则变色。
虽是不起眼的一个小点,但足以了了看见并想通问题所在。
玄冰天草是由姑苏夫人负责隐藏的,她故意将藏有宝物的妆盒摊开,寻常人入不得山庄,即便有高手进来,恐怕也不会将玄冰天草与那摊开的妆盒相提并论。
很妙的想法,可惜对了了没有用。
姑苏微脑袋受伤,流了不少血,虽算不得重伤,但姑苏夫人舍不得让他顶着伤口去接越人瑾的妻儿,只是还没等她跟姑苏仑商量呢,便得知自己那些昂贵的首饰被人全部盗走!
前来禀报此事的仆从紧张地狂流汗,即便夫人宽厚,可是在那么多人看守的情况下,还是让贼人来去无踪,这是他们的失职啊!而且……
姑苏夫人站都站不稳,她扶着额头踉跄两步,被身边的人搀扶着坐下。
姑苏仑正好赶来,见她面色苍白,连忙上前关心,又对仆从发火:“是谁惹得夫人不快?!”
那禀报的仆从瑟瑟发抖,但还是壮着胆子继续道:“不、不仅如此,贼偷还,还在夫人的梳妆镜上,留下了几个字……”
姑苏仑只知儿子受伤,还不知晓玄冰天草被盗,而姑苏夫人之所以气急攻心,也并非是在乎那些首饰。须知玄冰天草被白日鬼盗走一回后,自己便在夫君的请求下绞尽脑汁想了个安全稳妥的新地方,这、这才几日,便又被盗了?!
她强撑着问仆从:“什么字?”
仆从飞快抬眼,又赶紧匍匐在地,结结巴巴地回答:“白、白日鬼到、到此一游……”
说完了他自个儿都觉得后背发毛,姑苏夫人一听,险些气没喘过来!姑苏仑一边安慰妻子一边满头雾水:“白日鬼?这小贼不是被关在地牢中么?难道是她逃出来了?!”
“快!快着人去看看!”
立刻有仆从前去地牢查看,姑苏夫人强忍内心愤懑,令旁人退下,告知姑苏仑玄冰天草二次被盗一事。
姑苏仑听完,只觉匪夷所思。
东章山庄这样难进,四处皆是阵法,地牢里那个白日鬼如入无人之境潜入他书房盗宝也就算了,若不是越兄在,单凭他一人说不定还无法将其拿下,这才过去几天,怎么又来了第二个白日鬼?
“夫君,恐怕先前那个是冒牌货,如今这位,才是真真正正的白日鬼。”
姑苏夫人一字一句道。
“什么?”姑苏仑瞪大眼睛,“这、怎么会这样?”
很快,前去地牢的仆从赶回,说白日鬼并未逃离,仍旧被关在里面。这是必然的,白日鬼轻功卓绝世人皆知,早在捉到她后,姑苏夫人便给她喂了可以令真气无法使用的药,并将白日鬼用锁链扣住,她便是生出十对八对翅膀,怕也逃不出东章山庄!
当时姑苏夫人还以为自己使计拿下了白日鬼,颇为自得,谁知那竟是个冒牌货?
待她看到梳妆镜上“白日鬼到此一游”七个鲜红大字后,更是气愤不已!
现在姑苏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对姑苏仑道:“想必微儿受伤,也是这白日鬼的调虎离山之计。趁我担忧微儿之时,她闯入房中盗走玄冰天草,只是没想到,我藏得这样深,竟也没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不愧是号称天下没有偷不到的东西的神偷。
不仅能在东章山庄来去自如,还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姑苏仑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夫人说得是,其实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了,地牢里那个……看着就不像白日鬼嘛!”
可当时夫人信誓旦旦分析说那肯定是白日鬼,微儿也赞同夫人的话,他跟越兄就信了:“既然如此,是否要将她给放了?”
姑苏夫人被这只知道练武没什么脑子的丈夫气得差点升天:“你还真信她的鬼话?什么人迷路,能迷路进庄子里来,一路上那么多机关一个不踩?你跟越大侠抓人时,就不觉得奇怪?”
说完,她懒得同头脑简单的丈夫废话:“去看看微儿吧,他的头叫人砸破了。”
姑苏仑觉得奇怪:“微儿的功夫,放眼整个江湖,除却我们这些老家伙,年轻一代他便是其中佼佼者,能令他受伤还全身而退,得是何等高手?”
怎么这一天天的,他们东章山庄竟遇到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厉害人物?
姑苏夫人叹气:“别闲着了,从现在开始,派人将整个庄子都检查一遍,阵法也要查看,免得再被什么人混进来。”
连智谋过人的姑苏夫人都没想到,姑苏微因在如厕时被砸了脑袋,没好意思说出实情,因此对于自己是如何受伤的事含糊带过,姑苏夫人便以为对方是个高手。
实际上夏娃一点武功都不会,连搬个大石头都差点儿要命。
若姑苏夫人当时去恭房查看一番,还能看到碎了一地的恭桶呢!
因为料到玄冰天草被盗,东章山庄一定会前去查看地牢中的白空空是否还在,了了并未走远,并一路尾随前去地牢的仆从,成功找到地牢所在。
但她没有去救白空空,现在将人救了,无疑是证明了白空空即便不是白日鬼,也必然与白日鬼有关系。
既然知道了白空空被捉并非病发,那让她在山庄地牢再过些日子也无甚不好。
欠了不动明王的死人情是不假,白空空将她推下悬崖也是真,是时候让白空空吃点苦头了。
夏娃:……
她有点想讽刺几句,但又担心自己从此被了了记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像白空空这样也被报复一回。
话又说回来,以前,她应该没有把了了得罪狠吧?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啊,了了也一定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在日后某个时分突然报复吧?
夏娃思来想去,感觉事情不太对。
她试图说服了了现在就去救白空空,做人嘛,当然要以怨报德,哪里能因为别人曾对不起自己,就十倍百倍的报复回去呢?有什么不满当面说开多好,非要来阴的,未免太残忍。
视线与了了对上,那冷飕飕的目光,令夏娃不由得激灵了两下。
第473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五)
姑苏夫人认为, 地牢中的“白日鬼”乃冒牌货一事,并不宜昭告天下,如今东章山庄可谓是骑虎难下, 若说出实情, 不免要遭人讥笑, 丈夫与儿子的名声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影响。
扬言捉到了白日鬼,结果是个西贝货, 不仅认错了人,玄冰天草也没能守住。
可要是将错就错,暂且不论自己心中过不过得去, 那白日鬼嚣张至此, 若东章山庄坚持他们抓到的是真正的白日鬼,对方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
当真是进退两难。
姑苏微对母亲认错道:“都是我的错,若是没将此事告知旁人, 今日便不会有此困境了。”
姑苏夫人摇头:“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你爹与越大侠两人才将那贼偷擒住,对方的轻功身法及习惯都与传闻中的白日鬼别无二致,谁能想到她竟是个假的?”
姑苏仑有些许犹豫, 当初正是他与越人瑾联手捉住的假白日鬼,而且对方也的确是为玄冰天草而来, 但事已至此,已有许多江湖同道递来拜帖,希望能一睹白日鬼的庐山真面目, 这……他要去哪儿给他们找真正的白日鬼?
姑苏夫人沉吟片刻, 说道:“无论此人是不是真的白日鬼, 她潜入偷盗, 总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且……”
姑苏仑跟姑苏微异口同声地问:“而且什么?”
姑苏夫人微微抿了下嘴:“谁说白日鬼不能是两个人呢?”
她这说法令两人感到无比震惊, 姑苏夫人却越想越觉得合理:“可能性很大,不是吗?地牢里那个年岁虽小,一身轻功却当真惊人,这一真一假两个贼偷,目的都是玄冰天草,你们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姑苏微道:“白日鬼在东章山庄被捉一事已不是秘密,兴许真的这位便是听到这种说法,特意为自己正名?”
姑苏夫人便反驳道:“白日鬼在东章山庄被捉的消息确实人尽皆知,可谁知道假的这个偷的是什么东西?再说了,假的这个又是如何知晓玄冰天草在我们手里的?还有,以往冒充白日鬼的人难道少么?为何从前真的这个从不在意,这回却突然出手?”
“这两人,说不定还真有点什么关系。”
最后,姑苏人下了这个定论,“夫君,去地牢。”
姑苏仑赶紧应声,并跟在夫人身后,姑苏微也随之跟上,三人到了地牢,没让仆从将白空空提来,而是亲自到了牢房前。
姑苏仑再次面露惊讶,不管多少次,每次见到白空空,他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女孩儿……她看起来顶了天十岁左右,这也是之前他对夫人的判断存疑之处,白日鬼于七年前在江湖上活跃,难道这小孩三岁时便是个神偷?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白空空的缩骨功非常厉害,连脸上的骨骼都因此有所改变,整张脸变得很是圆润,两边腮帮子还有软肉,任谁看了也不会将她与成年女性混为一谈。
也是巧了,她觉着自己要失手之前,在伪装成老人与小孩之前选择了后者,因为小孩子好演,老人不好演,光是一头乌黑的头发便难以解释。
事实证明她做的是对的,哪怕被捉也没有遭遇虐待,除了被锁住四肢关在牢里外,白空空甚至都没有受什么皮外伤。
谁让姑苏庄主与越大侠这样的正道人士,没法欺负小孩呢?
姑苏夫人已提前与姑苏仑姑苏微说过,让他们进了地牢不要先开口,更不要露出破绽。这小孩儿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机灵鬼,保不齐能看出什么破绽,到时便无法从其口中问出真假白日鬼的关系了。
因此姑苏夫人一见到白空空便开门见山道:“有人来救你了。”
她目光如炬,观察着白空空的神情,见白空空脸上竟流露出茫然,心下暗忖,难道是自己猜错了,真假白日鬼之间并无关联?
她决心再试探一回:“可惜东章山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不知多少高手有来无回,救你的人也是一样。”
白空空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这位夫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怎么会有人来救我呢?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好不好?以后我再也不敢偷了。”
早在被抓时白空空便给自己编了个凄惨的身世,娘不爱爹不疼,自小摸爬滚打长大,无师自通学会了偷盗,听闻江湖上有位名为白日鬼的神偷,便立志要在专业上超越对方。之所以选择东章山庄,是因为东章山庄号称外人不可进,至于她是怎么破阵走进来的,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而她偷玄冰天草的原因也很简单。
偷东西当然要去主宅,书房作为重中之重岂能不光顾?发现暗格全凭她过往偷窃经验丰富,至于玄冰天草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但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贼不走空,当然要拿走。
因她年幼,姑苏仑都信了,他忍不住问:“你之前还说自己姓洪,既然出生便被抛弃,姓从何来?”
白空空对答如流:“我被抛弃后,被个乞丐捡了回去,因我当时身裹红襁褓,所以姓洪。”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锁铐,眼巴巴道:“我不会什么武功的,这样被关着真的好难受,能不能把我放开啊?”
姑苏夫人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问:“你的轻功是谁教的?”
白空空面露茫然:“我也不知道。”
姑苏夫人便厉声质问:“死到临头,竟还敢说谎!”
吓得白空空身子一抖,眼泪差点儿飙出来:“人家真的不知道嘛!教我的人只让我叫她姨姨……”
到底是个小孩,被姑苏夫人吓得只知道哭闹着要离开,再不然就是求人把自己放了,小孩尖利的哭声在地牢里直接被放大数倍,姑苏夫人叫她哭得脑瓜子嗡嗡响。
她沉默了好一会,忽地问:“教你轻功的女人,是不是个头很高,额角处有一道十字形伤疤?”
姑苏仑目露惊讶,白空空抽噎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姑苏夫人神情复杂地问:“……她人去了哪里,你可知晓?”
白空空委屈摇头:“不知道。”
地牢中点的不是灯而是火把,跳跃的火焰令姑苏夫人的脸变得晦暗不明,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去,姑苏仑与姑苏微紧随其后。
三人离去时白空空还在哭呢,表面上泪珠不断,实际上她心里却在疑惑姑苏夫人为何会那样问她,个头很高,额角处有一道十字形伤疤……姑苏夫人说的,正是她姨母的特征。
很快,有仆从过来打开了牢房门,还给白空空解开了手足上的镣铐,可惜她此时无法施展轻功,否则绝对能够轻松脱身。
回到主院的姑苏仑问夫人:“夫人刚才的问话是何意?难道教那孩子轻功的人,是夫人旧识?”
过了好一会姑苏夫人才开口,看得出她已经在尽量斟酌词句要如何跟丈夫讲述了:“若我猜得没错,教她轻功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已失踪许久的不动明王。”
姑苏仑震惊道:“次话当真?”
“难道我还会骗你?”姑苏夫人横他一眼,“那小姑娘用轻功时我便觉得她的身法有些眼熟,细细想来,当年不动明王叱咤江湖时所使用的轻功,与小姑娘的有五六成像,只是小姑娘的轻功更为精妙。”
姑苏仑道:“我年轻时曾有幸见过不动明王同人切磋,那一身轻功当世罕见,细细想来,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姑苏微出生之前,不动明王便已销声匿迹,没想到她竟还活着。
姑苏夫人闯荡江湖时,曾与不动明王有些交情,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将那孩子放了吧,能让明镜年传她功夫,想必本性不坏,日后便让她留下,你我好生教导,免得叫她走上弯路。”
姑苏仑对夫人言听计从,无有不应,姑苏微咋舌道:“娘,这不动明王,当真有您说的那样厉害?”
姑苏夫人道:“她若不厉害,焉能消失二十年,仍旧在江湖上排名第二?此人乃是天纵奇才,又出身高贵,即便已过去二十年,我也难以忘怀她当年的风采。”
说完促狭道:“你跟她比起来,还差得早呢。”
被母亲用一个女子比下去,少庄主很是不服气:“江湖规矩,十年不露面便要从高手中被除名,缘何此人失踪二十年,依旧屹立不倒?”
这个姑苏仑是知道的,他神神秘秘对姑苏微招手,小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据说太祖皇帝及太宗皇帝,都是死在她手上的。”
姑苏微闻言,凤眼圆睁,说话都结巴起来:“此、此话当真?”
别看江湖人自由,但也不敢跟朝廷对着干,无非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们做事也有分寸,这样才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真要起了冲突,再是绝世高手,难道还能抵挡朝廷的百万大军?
“你以为她为何要销声匿迹?”姑苏夫人看着年轻出色的儿子,浅浅摇头,“可不止这两位,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太祖皇帝的侄子,你可知道,太祖皇帝的儿子们,都是怎么死的?”
若非儿子们不是死绝便是身患绝症生不如死,皇位能如此轻易地落到旁支身上么?
得亏不动明王在二十年前便已不再出现,否则江湖上不知得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她的武功,她的才能,以及传说中的前朝宝藏,都令她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思及此,姑苏夫人警告这父子俩:“那小姑娘的事,你二人不可向任何人透露,记住了吗?”
两人赶紧点头,姑苏微心念一动:“娘,前朝宝藏……”
姑苏夫人皱眉:“微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前朝宝藏本就是江湖讹传,不能判定真伪。小姑娘与不动明王也不过萍水相逢,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足够了。”
姑苏微受教,但他心中是否同意母亲所言却不得而知。
白空空在地牢里被关了好几天,终于迎来了好吃好喝的舒服日子,她不知道什么叫收敛,旁人待她三分客气便要得寸进尺,要求一大堆,正准备要睡觉时,姑苏夫人来了。
这回她没再带那俩跟屁虫,白空空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夫人,你不是要放我走吗?那能不能把解药给我啊?”
姑苏夫人拉了把椅子到床前坐下,温和地说:“小满,我这么叫你,可以吧?”
白空空:“你不是都叫了,我说不可以,难道还能收回去?”
她的话逗笑了姑苏夫人,但笑意很快从其面上散去,“你说你无家可归,只想扬名立万,既然如此,留在东章山庄可好?我会将你当作亲生孩子一般照料,你再也不用过孤苦伶仃的日子了。”
白空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要把她当亲生孩子,于是她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
姑苏夫人以为她愿意,高兴点头:“绝无虚言。”
白空空却露出迟疑的表情,她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犹犹豫豫道:“那……以后东章山庄算谁的呢?是给你儿子,还是给我?既然是亲生的,我要求一半应该不过分吧?”
姑苏夫人:?
天底下哪来这样不客气的贪心小孩?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白空空随即扁嘴:“我就知道你是说着玩儿的,你才不会把我当亲生小孩对待呢,那我还不如当小偷,至少只要不被抓,我就自由自在。”
说着,她将姑苏夫人打量一番,从她精致美丽的妆容到温婉的气质,整个小小人往床里头缩,恨不得贴着墙,离姑苏夫人远一点、再远一点:“……我才不要变成你这样的女人。”
她可是聪明大胆的白日鬼,才不可能连名字都丢弃,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连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小孩都要跟男人姓。
首饰在白空空眼里不分漂不漂亮,只有贵不贵,让一个贼成天把值钱东西顶在头上穿在身上,这不是为难人么?
有那么一瞬间,在姑苏夫人的视线中,白空空的脸,与不动明王的脸重叠了,她发现这两人长得还真有点像。
“我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姑苏夫人不知是在问白空空,还是透过白空空,在问当年那个因她与姑苏仑相恋而决裂的朋友。“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美名远扬又受人尊敬,难道像传你功夫的那人一样,空有尊贵的身份,却漂泊不定,四海为家,才算得上好?”
白空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诋毁姨母,所以她想都不想便点头:“当然!”
因为缩小而圆嘟嘟的一张脸蛋上,充满了对姑苏夫人的不解:“这位姨姨,请问你尊姓大名?”
姑苏夫人一愣。
“我知道你丈夫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东章山庄的庄主姑苏仑,还知道的一手摘星拳威震天下。你的儿子姑苏微,人称素玉公子,亦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崇拜追随他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那你呢?”白空空纯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擅使什么功夫,以前在江湖上,别人都称呼你为什么呀?”
她苦恼地托着脸:“如果就叫姑苏夫人的话,也太巧了吧,正好你丈夫姓姑苏,你也姓姑苏耶。”
姑苏夫人当然不姓姑苏,名字也不叫“夫人”,她当年行走江湖时靠得并非身手,而是一身卓绝医术,甚至可以说,不动明王的医学启蒙老师便是她。因她擅医,即便身手一般,亦能通过药物、气味击倒强敌,因此二十年前,姑苏夫人也有个响亮的称号,叫杏林圣姑。
后来她与姑苏仑相爱,两人结缘,共同建立了东章山庄,再后来又有了孩子,姑苏夫人便鲜少行走江湖,专心致志在家相夫教子,医术自然也渐渐不再精进。她所有的医学知识,如今都用在为夫君与儿子调理身体上,再不是那个对疑难杂症的兴趣胜过一切的杏林圣姑了。
姑苏夫人的嘴唇动了两下,她问白空空:“教你武功的那个人,可曾与你提起过她的朋友?”
白空空摇头:“她只说,人要学会放手,世上最不能强求的便是志同道合,及时止损,就不会遗憾。”
这个“损”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哪怕在崖底带着个小小孩子一起生活,不动明王也始终保持着她那对人生如火的热忱。在这份热忱中长大的白空空,不会被任何看似温情,实则意图剥夺她思想的爱意打动。
姑苏夫人原本准备要说的话已经尽数忘光,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她告诉好友自己的决定时,对方那惆怅又失望的目光。
说好的一起闯荡江湖,你当天下第一的高手,我当天下第一的神医,也不知是谁先食言。
当时姑苏夫人只觉得明镜年无理取闹,为何一定要在理想和爱情之间做选择呢?难道她就不能两者都要?世上有妻有子却还追求梦想的男人多了去了,女人凭什么不能也这样?
与不动明王绝交后的姑苏夫人曾经雌心壮志地想,便是有了丈夫孩子,我也一样能成为神医。
但她沉迷爱情无法自拔,有了孩子后又难以克制爱意,姑苏微小时候很爱哭,一定要她抱着才愿意睡觉。后来的某一天,姑苏夫人无意中翻开一本医书,竟发现自己连最基础的知识都要忘记了。
当时她短暂地迷茫了片刻,很快便被孩子的哭声惊醒。
白空空一点都不相信姑苏夫人的话,这位夫人兴许是个很好很善良很正直的人,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她的丈夫与儿子利益没有受损的情况下的。
姑苏夫人与姑苏仑、姑苏微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三人中任何一人获利,其余两人都能得益,难道姑苏夫人还能无视丈夫儿子的困境,转过来帮助白空空?又或者白空空威胁到了姑苏家两个男人的利益,在姑苏夫人能够改变的情况下,她能忍住不对白空空出手吗?
别傻了,跟姑苏夫人一个被窝睡了二十多年的是姑苏仑,她十月怀胎精心养大的是姑苏微,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动摇这两个男人在姑苏夫人心里的重要性,十个不动明王加起来都不行。
她现在开始怀念过往,似乎被白空空的话触动,但白空空敢保证,一见到姑苏仑或是姑苏微,所有的触动都会消失,甚至会变成对自己的提防。
姨母曾亲眼见证过母亲的执迷不悟,所以才会毅然同朋友绝交,否则白空空都不敢想,姑苏夫人要是还跟姨母保持着交情,看到姨母独创的武功秘籍,研究出的种种奇药,她能忍住不为丈夫和儿子谋取吗?
白空空跟姑苏夫人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她忆当年,只是想借机打感情牌,看是否能哄出解药。
眼见自己将要被捉之前,白空空便将身上携带的物品处理了个干净,被抓后东章山庄的人愣是没能从她身上搜出任何东西,否则若是有姨母的药在,姑苏夫人给她喂的这点软筋散算得上什么?
此番前来,姑苏夫人是想让白空空留在她身边,她会好好将她抚养长大,可白空空并非好哄的小孩,她不信任何人嘴上许诺的好处,只有拿到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连“到时候东章山庄你们兄妹俩平分”这种谎言都吝啬说出,可见姑苏夫人所谓的好好抚养,不过是将她养成另一个她自己,白空空才不要。
她还要治病呢,等治好了病,她就要把姨母留下来的武功秘笈全都学会,姨母因她没有当成的天下第一,她一定要得到。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解掉体内的药性,否则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白空空很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生死安危都只能交给别人的感觉。
对了,逃走之前,她还得再去偷一回玄冰天草。
第474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六)
白空空从地牢里被放出来一事, 了了跟夏娃很快便知道了。两人并不清楚白空空为何能重得自由,但对她为何在得了自由后还留在东章山庄则有几分猜测,要是能走, 必然早已走了, 既然留着不动, 自然是走不掉。
她观察了两天,发现姑苏夫人对白空空很是慈爱亲昵, 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下就算是了了也推测不出原因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喂, 喂喂喂。”夏娃忽然出声叫人, 指着前方不远处仆从打扮的一个人:“那是不是叶挽?”
了了顺势看过去,夏娃没看错,还真是叶挽。
“这人的身体到底是好是坏啊, 说好的体弱多病呢,哪有病人这么快就活蹦乱跳的。”夏娃嘀咕。
叶挽身着东章山庄仆从衣裳,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站在仆从们面前口沫横飞讲话的管事正在指点江山, 她听一句便乖乖点头一句,别提多懂事。
姑苏夫人不仅在衣食住行上照顾白空空, 还特意把伺候自己的仆从调到了白空空身边,然后管事便又在外面聘了仆从进来,但东章山庄的仆从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家生子, 叶挽是怎么混进来的?
像规矩礼仪这些, 出身高贵的叶挽不必学便能做得很好, 她的这种表现在管事看来便是聪明伶俐, 加上性子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很适合送到夫人院落中伺候。
还真别说, 在夏娃的观察下,叶挽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在主院脱颖而出,凭借优雅的审美及字字珠玑的谈吐成功上位,深受姑苏夫人喜爱。
姑苏夫人还赏了她一串玛瑙手链,但叶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这么容易被收买,刚感恩戴德的收下,转头就往衣袖里随意一装。
以前在皇宫里,她觉得勾心斗角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争今晚谁被皇帝睡,有一种我本可以锦衣玉食却硬要争抢一口呕吐物的荒谬感。所以叶挽懒得动脑子,遇到麻烦直接简单暴力地用家世解决问题,反正在皇帝还需要徐家时,她就是把后宫捅破了他也不会将她问罪。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不再是身份尊贵的叶贵妃,没有人会因此优待她,反倒调动了叶挽的积极性,她开始觉得生活有趣了。
离开皇宫这段时间,天天运动量惊人,连生病都比以前好得快。东章山庄的位置并非秘密,叶挽一路打听到了这儿,然后便发现自己竟然连庄子外围的杏林阵法都过不去。
山不转水转,她在外头蹲了两天,成功得知庄子里要聘一批新仆从,而人牙子手里的人,并非每一个都愿意卖身,叶挽借机说动了一个姑娘,并与她交换了身份,还把身上剩下的银子分给对方一些让她逃走,这样日后即便东章山庄想拿她的卖身契做文章,也不会有用,因为那卖身契根本就是假的。
叶挽感官敏锐,极擅察言观色,因此煽动旁人时,亦总能说中对方心事。姑苏夫人会将她提拔到身边伺候,除却叶挽当真审美高雅外,她会说话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顶着假身份在东章山庄混得如鱼得水的叶挽得意地想,该不会了了还没能进来东章山庄吧?
作为夫人身边的仆从,除却无需踏足的地方外,叶挽已熟练掌握了庄子里三分之一的阵法。
姑苏夫人的仆从与普通仆从不同,她们住的是两人间,所以比较宽敞。条件肯定跟皇宫不能比,可叶挽在荒郊野外都睡过了,早不再挑剔环境。
洗漱过后,叶挽打了个呵欠,刚掀开床幔要钻进去,在看见床上的人后眼睛圆睁,迅速扭头看了眼同屋的另一位仆从。
对方正背对着她叠着衣裳,叶挽赶紧爬上床,再把床幔放下,用气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还以为了了没能混进来呢。
了了并不同她废话,“不出意外,明日姑苏夫人会去见白空空,届时还要你做一件事。”
叶挽一听,热血上头:“什么事?”
了了轻声说了,她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吧,这个简单,交给我来办。”
这时室友喊她说话,叶挽生怕对方来拉她床幔,便将脑袋从床幔中伸了出去。两人交谈了好几句,等叶挽重新回来,了了已不见了踪迹。
姑苏夫人并未每日都去见白空空,基本上是三日一次,可见白空空之前的话令她心生芥蒂,而且每次过去,身边带的人并不固定。刚刚被提拔上来的叶挽,也是实在招姑苏夫人欢喜,这才有此殊荣。
不过,白空空在东章山庄并不叫白空空,而是叫洪小满。
叶挽深谙如果对一件事不了解,那么就要尽量保持沉默的道理,她垂手低头,恭敬地立在一旁,这姿态看在姑苏夫人眼中,对她便又多了几分赞赏。
像这样懂得进退的孩子不多了,最怕那些心比天高的,贪得无厌。
白空空对姑苏夫人的态度始终如一,她被关在地牢里好些天,说自己手脚酸软浑身无力,不肯听姑苏夫人的安排,接连请的好几个老师都被她气跑了,要不然姑苏夫人也不会过来数落她。
白空空心想,谁要学那些酸了吧唧的没用东西,姨母说过,圣人之言听听便算,真要按照圣人的话做事,怎么死的都不晓得。至于如何梳妆如何打扮以及一些最基础的女红,白空空就更不可能学了。
姑苏夫人对此叹息道:“请人来教你女红,并非是要你绣活做得多么精致,而是盼着你在日后的生活中,能够自己做这样的小事。否则你衣服破了,掉了扣子,要如何是好,难道全去买新的不成?”
叶挽在旁边一听,感觉有点道理,暗忖自己是不是也要学学呢,不求精通,只要会缝个纽扣即可。
白空空却“哈”的一声,反驳道:“照你这么说,天底下的男人衣服破了都是直接丢了买新的咯?”
姑苏夫人还未说话,叶挽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就说那话她听着有道理却又感觉哪里怪怪的……因为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被这样要求,正如白空空所说,男子衣服破了扣子掉了不需要缝补吗?那为何没人打小教他们缝衣纳鞋?
姑苏夫人被这小孩的油盐不进搞得头疼:“这怎么能一样,男子未成家时有母亲姐妹,成家后有妻子女儿……”
白空空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女子未成家时亦有父亲兄弟,成家后则是丈夫儿子,为了让更多女子不必学这害眼睛的活儿,夫人为何不反过来教导令夫及令郎呢?说不定从此以后,姑苏家便能如此传承下去,这能造福多少女子呀,我想都不敢想。”
要不是在宫里对着皇帝睁眼说瞎话习惯了,叶挽差点儿没笑出来。
她飞快偷觑了眼白空空,之前她还寻思着,是何等人物,才能让了了那样的人潜入皇宫盗宝,现在叶挽觉得,若她是了了,也会愿意顶着千辛万险去找血海凤凰金的。
姑苏夫人聪慧过人,当年曾有人赞她多智近似诸葛,没想到竟被个白空空气得青筋直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冥顽不灵的孩子!
“你现在桀骜不驯,待到往后,你真的吃了苦就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白空空一个字都不带信的:“为我好,还要我学这些男人不学的东西,真要为我好,不该想办法给我权力和钱么?有了这两样东西,我相信不会缝扣子根本算不得大事。”
她这话是怼姑苏夫人的,可却重击了叶挽的心。
叶挽在面对皇帝时总是冷静清醒,哪怕对方一脸深情地向她说爱,她也知道这是假象。皇帝的爱是空中楼阁,不去深究便很美丽,一旦深究,便只剩下虚幻。所以她离开的迫不及待,转身的毫不犹豫。
可世上还有人,也深深地“爱”着她。
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
叶挽完全忘记了答应了了的事,原本了了是希望她能问清楚白空空不离开的原因,可现在白空空的话敲响了叶挽脑海里的警钟。
为你好,便会想办法给你权力和钱,权力能够保护钱,钱也能堆砌权力——为什么不给呢?
是没想到,还是爱得不够?
她跟哥哥们一样都是叶家后代,哥哥们远在边关,人人称一声叶小将军,他们踏过黄沙纵马草原,不知见过多少壮丽风景。而她被关在华丽的牢笼中,与无数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屈辱地只能躺下被睡。
是爹不爱她,还是娘不爱她?为什么同为叶家的孩子,不是她去往边关拜将,不是哥哥们留在京城?难道不是哥哥们都留下,更能让皇帝安心吗?
叶挽恍惚地想,幼时自己也曾学着哥哥爬树,可娘说女孩子不能这样,被人看见要笑话的。她还曾偷偷溜进家里武场舞刀弄枪,爹笑着把她抱起来扛在肩头,说会保护她一辈子,让她快快乐乐幸福一生,不必辛苦。
可她还是被笑话了啊。
她被笑话自欺欺人,她还过得很不快乐,她被关在皇宫闷得快要发疯,像一只拼命想往高空飞,却又不得不被线牵住的纸鸢,她总是念着爹娘哥哥,所以她能走却不敢走,明明不爱还要刻意迎合。
爹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哥哥们还在边关挥洒汗水与才能,娘心满意足守着家等待夫君儿子归来,只有叶挽是个可怜虫。
爹娘当然是爱她的,甚至很多时候表现的比爱哥哥更爱她,她入宫时,他们也极度不情愿,可这一切本身真的是不能避免的吗?假如从她小时候,就像培养哥哥们一样培养她,而不是因为她是女儿,便用华服珠宝堆砌?
她的灵魂几乎都要被这些昂贵的物品压弯了,当真正遇到灾难时,她居然只剩下自我欺骗。
活了二十多年,竟然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自己的可悲,叶挽衣袖下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她下意识想要逃避,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怎么能这样想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疼爱自己的两个哥哥?她是白眼狼吗?得到了那么多竟还不满足!
姑苏夫人扶额叹息:“我算是明白,她为何会传你功夫了。你这小孩儿,几乎同她一样,是离经叛道的。”
白空空很不喜欢姑苏夫人的语气,好像是智慧的长者在可怜愚鲁的晚辈,在未知的未来尚未发生时便先一步断言她们必将头破血流,而聪明人的做法是像长者一样偏安一隅,不去寻求刺激。
“什么经什么道,这些经道又是谁定的?”白空空一脸天真地反问,她时刻不忘自己十岁小孩的假象,力求用最直白最浅显的语言将姑苏夫人的自大原路打回去。“难道不按照夫人说的去做,我就没法活到一百岁吗?”
姑苏夫人如此执着于说服白空空,让白空空听她的做个美丽温柔的好姑娘,也不知究竟是真的出自真心,还是她想要反驳曾经的朋友。仿佛改变白空空,就能证明她是正确的,而明镜年是错误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姑苏夫人说,“小满,你如今尚且年幼,可等到你年老之时,看到旁人都圆圆满满子孙满堂,惟独你是形单影只,你真的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吗?”
白空空眨眨眼,无论变老变大还是变小,她这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无比澄澈:“看到旁人圆圆满满子孙满堂,就会想要嫁人生孩子,那夫人曾经见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姨姨,为什么没有像姨姨那样浪迹天涯呢?是不喜欢吗?我跟夫人不一样诶,我见过姨姨后,只想像她一样又厉害又自由,可我见了夫人,却不想跟夫人一样嫁个好丈夫再生个优秀的儿子,这是为什么呀?”
姑苏夫人良久不能回答。
白空空适时再添一把火:“而且之前夫人不是还说,年轻时曾有过成为神医的理想?”
这理想你抓住了吗?
你不可能抓住的。
在你选择爱情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失去了。
白空空是愿意相信,姑苏夫人在最开始与姑苏仑相爱时,也曾坚定不移地要实现理想,也许这份坚定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她同他成亲,怀孕生子……但再坚持,也顶多到此为止。
因为即便姑苏夫人坚持,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用各种有心的无意的方式阻止她。
——新婚燕尔,你怎地忍心抛下为夫?
——好儿媳,有你照顾他呀,我们也就放心了。
——乖女,日后在夫家,要与公婆好好相处,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夫人真是温柔贤惠,不像我家那懒媳妇。
——刘家刚娶的新妇可真是好呀,不仅生得貌美,还孝顺公婆善待小叔,这才叫好妻子呢。
——哇哇哇,哇……娘!娘!
——夫人,小少爷哭了。夫人,小少爷病了。夫人,小少爷吵着要您。夫人,夫人,夫人……
姑苏夫人说男人能够兼顾爱情与理想,是因为这世道没有人会如以上那般要求男人,事实上沉溺于爱情中的她是做不到的,世人默认照顾家庭是女人的职责,不允许任何女人跳脱出这个框架。当初姑苏夫人与不动明王绝交时伤心不已,认为明镜年对自己缺乏朋友的信任,实际上明镜年只是深谙人心,她一早便看见了这样的结局,因此不愿亲自见证。
姑苏夫人的脸色青白交加,白空空状似不经意地又加了把火:“夫人总是提姨姨,是不是太在乎这件事啦?你都这么幸福了,用得着总想她吗?”
如果从未与明镜年相识,也许你真能这样幸福一生,可你见过她自由的灵魂,你沉默地令自己缠满枷锁,你知道你吃了亏,你知道你失去了天性,你在自欺欺人,其实你只是害怕你跟别人不一样,因此抛弃理想也要继续懦弱。
白空空的话太让人难堪了,姑苏夫人下意识反驳道:“不,倘若当初,她再信任我一些——”
白空空惊奇道:“夫人这是要怪罪姨姨没有再拉你一把吗?是她逼你放弃理想的吗?还是说她拉你一把,你如今便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了?可我觉得,若当真如此,你只会怪她害你痛失真爱吧?”
“而且为什么夫人总是要姨姨包容你呢?为什么不是夫人你包容她?为了完成与朋友的约定,所以埋葬爱情,去追求顶点,这难道比放弃理想还要艰难?夫人会怪姑苏庄主跟少庄主没有包容你吗?毕竟你没能做成天下第一,除了你自己放弃以外,他们俩才是主要原因。”
好奇怪的人啊,姨母不跟她做朋友简直太明智了,说不定没有绝交,哪一天姑苏夫人就会为了丈夫儿子伤害姨母,未雨绸缪果然是正确的。
说着,白空空如同个小大人用双手拍拍姑苏夫人的肩:“夫人洗洗睡吧,反正你就是想找个不认可你幸福的人,狠狠幸福给她看显摆一番自己没错罢了。你在我面前再怎么炫耀也没有用的,我还是个孩子呢,不懂这些。”
错不错,对不对的,姨母早已放下,是谁还念念不忘?
姑苏夫人终于按捺不住,起身而去,仓皇地连个招呼都没打,白空空还能冲她的背影摆手说再见。
嗯?
夫人身边那个侍女,瞧着有些不对呀。
白空空敢说天下没有偷不到的东西,不仅是因她轻功卓绝又精通奇淫巧术,这一双眼睛也厉害得紧。是穷人乍富,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是财不露白,又或是虚张声势,她看一眼便再清楚不过。
仆从即便被养得再好,终究低人一等,骨子里是自轻自贱不自信的,可姑苏夫人身边那侍女,走路时脚步沉稳,身形挺拔,虽然微微低头表示恭敬,可整体却写满不驯,这种人绝无可能被驯服,更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卖身的境地。
大家风范与被训练出的好规矩,就如同梨子与李子,看似都是水果,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不过白空空没工夫关心这个,管那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她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手掌一翻,在她手心便出现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
不会真以为她跟姑苏夫人说这么多的话,没有任何目的吧?
打开瓶塞,倒出一颗药闻了闻,不动明王精通医理,白空空是她抚养长大,虽说称不上什么神医,但对医药也还算熟悉。
果然是软筋散的解药。
白空空直接吞了一颗,原本乏力的四肢渐渐有了力气,真气也开始在筋脉中畅通无阻。她咧嘴一笑,却没打算就这么溜走,玄冰天草还没到手呢,正所谓贼不走空,怎么着也得多捞一些才行。
到了半夜,服侍的仆从皆已入睡,白空空却精神百倍,唯一有点遗憾的便是她号称白日鬼,如今竟堕落到要在夜晚行窃了。
同一时间的叶挽辗转难眠,对笼子里的金丝雀来说,外面的世界很广阔,很新鲜,但也很危险。身体上的危险只是次要的,真正冲击到她的,是笼中鸟从未感受过的野性自由。
如果她能够撑过这份冲击,也许她也能展翅翱翔,如果她承受不住,那么她最终还将飞回金碧辉煌的牢笼,重新做一只幸福安全的小鸟。
有主人的宠爱,无需操心便能填满的粮食与水,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接受就好了。
离宫后每晚都能呼呼大睡的叶挽,再次迎来了失眠,她在床上翻了一夜,愣是到天明都还没睡着,起身时还将同屋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好大的黑眼圈……是身体不舒服吗?”
叶挽有气无力道:“头有点疼。”
那种体弱多病的感觉又来了,以前在宫里时,每回她烦皇帝烦得不行,无法接受他的触碰时便会装病,好像隔一段时间,他就显得不那么脏。
了了说得对,叶贵妃的确很擅长自欺欺人。
第475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七)
脸色过分难看的叶挽依旧要做事, 她现在是姑苏夫人的仆从,没有说头有点疼便可以不去伺候。当然,姑苏夫人是个厚道的主子, 她见叶挽的脸有点发白, 还贴心地问叶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并亲自给叶挽把脉。
叶挽已从白空空说的话里得知姑苏夫人曾经是大夫,所以没有拒绝, 姑苏夫人给她把了脉后说道:“你这身子多有亏损,从前可是过得苦?”
叶挽迟疑着嗯了一声,其实看她的手就知道, 连一点薄茧都没有的手, 哪里是用来伺候人的?也就是离宫后骑了一段时间马,被缰绳勒出了好几道血痕,如今也已结痂, 但叶挽过得并不苦,她只是不开心。
姑苏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头,眼神慈爱:“以后你就在我身边, 慢慢会调养回来的。”
说姑苏夫人医术倒退不大恰当,准确点来说, 她是更改了方向,从以前的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到如今一心钻研调理养生之法。不仅将姑苏仑及姑苏微养得健健康康, 她自己也很显年轻。
叶挽对姑苏夫人挺感兴趣, 她没想到江湖上居然也有这种与世家主母一般的女子, 她想象中的女侠都是爽朗快活的, 跟姑苏夫人相处,让叶挽有种回到了京城的感觉。
姑苏微之前伤了头, 姑苏夫人每日都会去他院子里看望,叶挽即便作仆从打扮,依旧令他眼前一亮:“娘,你身边的人怎么换了?”
得知是暂时送到白空空身边伺候之后,姑苏微皱眉道:“娘,你真的决定要把那小孩留下来?”
姑苏夫人肯定道:“这还能有假?不管怎么说,我与传她功夫的人算是有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孩子就此误入歧途。”
明镜年传她功夫时,可曾想到那孩子后来竟沾染了一身偷鸡摸狗的习性?
此时一身偷鸡摸狗习性的白空空正在沉思。
昨天晚上可以说是毫无收获,姑苏仑会将玄冰天草转而藏在何处呢?还有那个所谓的“真白日鬼”,冒充她名头,阴差阳错使得东章山庄将自己放出来的人又是谁?
这两个问题,白空空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为她正专心致志地思考时,突如其来的一张脸在眼前放大,还有一声大大的“嘿”!
吓得白空空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
她先是白了夏娃一眼,然后大惊失色:“你是怎么进来的?”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夏娃的真实身份,还以为夏娃是个轻功高手,这么点的年纪轻功竟不比自己差,很让白空空怀疑姨母夸自己的聪明是不是善意的谎言。
夏娃成功将人吓了一跳后蹦到椅子上站着:“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还有好几味药没找到吗?现在你不怕死了?”
白空空看到她就知道了了肯定先自己一步回来了,这也是她为何想要尽快结束东章山庄之旅的原因。她才是神偷,而且手里头还拿着地图,结果竟被了了抢了先,这神偷的颜面往哪放呀。
“……你们已经找到血海凤凰金了?”
夏娃单手叉腰道:“那是当然,区区血海凤凰金,难道需要花很多时间吗?”
不等白空空接茬,她又道:“玄冰天草如今也在了了手中。”
好吧。白空空想。
她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所谓的真白日鬼正是了了。一想到自己翻车的事情被别人看在眼里,她就有种想将夏娃和了了一起灭口的冲动。
夏娃对她说:“你以前得罪的人可不少咧,我们来的路上遇到好多想来一观白日鬼庐山真面目的人。”
当贼的哪能把长相昭告天下,而且白空空干了许多对当事人来说相当缺德的事,不知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她撕开画皮,这些人做梦都想找她寻仇呢。
思及此,最爱惜自己小命的白空空当机立断地说:“那走吧!”
夏娃问:“你的解药找到了吗?”
终于有件事能展现自己了,白空空朝她挑眉:“那当然。”
她不仅从姑苏夫人身上摸来了解药,还将解药又悄悄送了回去,里头缺失的那颗也被她用其它相似的丹药补上,保管没有人发现。
不过就这样走了,总有点虎头蛇尾,她又不是来东章山庄度假的……
思来想去,无意中视线跟夏娃对上,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然后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次日一早,素玉公子如往常般起身,静待仆从为他束发更衣。他容色皎洁,仙气飘飘,因此爱穿白衣,用玉簪。可不知为何,今日头发梳了半天,久久没好。
姑苏微问道:“怎么了?”
负责给他梳发的侍女慌张道:“少庄主,簪子……全都不翼而飞了!”
听到这话的姑苏微压根不信,他对美人素来包容性极强,因此还以为是侍女开玩笑,末了往放着各式玉簪的抽屉中一瞧,里头竟是空空如也!
“少庄主,少庄主!”
另一个男仆从跌跌撞撞跑进来,满头大汗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您的白玉笛不见了!”
什么?!
这下姑苏微顾不得头发还未束好,噌一下起身,白玉笛乃是他心爱的随身之物,他之所以会被称为素玉公子,便是因他极爱玉,尤其是那支白玉笛,其材质乃是当世罕见的美玉,价值连城,相当于他身份的象征。
姑苏微与仆从们找白玉笛找得焦头烂额之际,夏娃跟白空空正在距离东章山庄不远的某处野外分赃。她们俩充分贯彻落实了贼不走空的原则,若非东章山庄不好搬,夏娃还真不一定给他们留。
姑苏仑妻夫二人对独子疼爱不已,所以姑苏微院子里的好东西比她俩想象中还多。
“这个给你,这个给我,这个给你,这个和这个给我,这个给你,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给我……”
夏娃的贪心分法令白空空倍感愤怒:“凭什么呀,我要求三七分,我拿七!”
夏娃觉得她贪得无厌:“你都被人抓了,还得劳累我们来救你,你凭什么拿七?”
白空空怼道:“我又没让你们来救,这不是你们自愿的吗?强行施恩再让我报恩,你是土匪吗?”
分赃不均,同伙内斗,两人大眼瞪小眼,齐齐向不远处坐在石头上擦刀的了了讨公道:“你来评评理!”
了了懒得搭理她们俩,而是冷声问:“叶挽呢?”
夏娃登时顿住,白空空好奇地问叶挽是谁,夏娃汗如雨下,看到姑苏微院子里那么多宝贝后光顾着双眼放光,完全把叶挽抛到脑后了……
这下没了办法,了了不想参与她们的分赃游戏,转身离去,白空空叫她:“喂,你去哪啊?是不是没分给你你不高兴了?”
那也没办法,谁让了了没参加,凭啥分给她。
夏娃头都不抬道:“不用管她,这个我要了。”
白空空定睛一看,怒斥道:“凭什么你说要了就要了,这个我也想要——”
还留在东章山庄中的叶挽已然得知少庄主院中失窃一事,但她没往了了身上想,在皇宫时她带了了去私库,了了都什么也没拿,又怎么会偷姑苏微的东西?
姑苏仑却被气得七窍生烟,盗走玄冰天草和夫人的全部首饰还不算,竟又盯上了微儿,真拿他们姑苏家当冤大头了是吧?有人薅羊毛只紧着一只薅吗?
“可恶的白日鬼!”姑苏庄主怒骂道,“手脚不干净的贼,待被我捉到,非挑其手脚筋不可!”
姑苏夫人无奈扶额,发髻上光光溜溜什么装饰也没有的姑苏微心情格外地差,哪有人做贼做得如此嚣张,上门偷了一回不算,还要来第二回。
“夫人!”姑苏仑转头便去找姑苏夫人,“你快想个法子,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将那白日鬼给捉了!为夫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若是光明正大的打架,输了他还能心服口服,偏偏对方净使些歪门邪道,从头到尾连脸都不敢露,却令他们东章山庄颜面扫地!
姑苏夫人略作沉吟,心生一计,若此计能成,不但能生擒白日鬼,还能一扫东章山庄颓势,挽回他们捉错人的尴尬局面。
她示意姑苏仑与姑苏微附耳过来,后二者听着听着,神情跟着振奋,望向姑苏夫人的目光亦充满敬佩,姑苏仑更是夸赞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定是我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今生才得以娶夫人为妻。”
姑苏夫人嗔怪道:“微儿还在,犯什么浑?”
姑苏微赶紧告辞,以免自己显得太多余。
同样在场的叶挽并没有听清楚姑苏夫人压低后的话,但她猜测应该是针对白日鬼的计谋。因为想不通,她暂时将纠结搁置,专心做好眼前事。
平心而论,姑苏夫人是个极好的人,与她相处很难不去喜爱和尊敬她。而叶挽无法真心仰慕姑苏夫人的原因是,姑苏夫人与她的母亲叶夫人真是太像了。
一样的充满智慧,温柔善良,为了家人能够付出一切。
叶挽曾听吃醉酒的父亲讲述与母亲的过往,说他当年胸口中了敌军一箭险些命丧黄泉,昏迷不醒时军中又有细作挑拨离间,眼看便要自内部被瓦解,竟是母亲毅然决然,当众拔刀斩杀了看似公平实则疯狂煽风点火的一位副将!
众将士哗然不已,母亲随后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发号施令,成功在父亲醒来前稳住局势还击退了敌军。这令父亲更加敬她爱她,待父亲醒来,母亲又毫不犹豫地退位让贤。后来皇帝派遣父亲前往边关,母亲更是毫不迟疑地留在京城,只为父亲哥哥能够施展抱负。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叶挽忍不住幻想了下,倘若自己能代替皇帝披上龙袍掌控世人的性命,便是让皇帝爱她千倍百倍,她恐怕也不舍得松手。
因为有了权力,就可以将皇帝困在后宫,无论他爱不爱她,只要她想,他就只能在她面前跪下,哪怕心里满是怨恨,也要在见到她时绞尽脑汁地讨好逢迎——如果是这样,叶挽才不在乎这份爱真不真心,他听话就够了。
姑苏夫人这样聪明,世人传颂的却是姑苏庄主与素玉公子的美名。
姑苏夫人的计策是这样的,修书一封传给越人瑾,请他再来助阵,并大力宣扬东章山庄已捉拿住神偷白日鬼一事,并在七日后大开山门广迎宾客,邀诸位英雄豪杰共同见证白日鬼的真面目。
白日鬼其人高傲,最不喜旁人冒名顶替自己,一旦得知东章山庄竟要以个冒牌货来鱼目混珠,定然会再探东章山庄。而撤去的阵法能够降低白日鬼的戒心,只要白日鬼敢来,必定叫其有来无回!
修罗刀越人瑾在江湖上威望极高,到时请他作证,向武林同道们解释清楚,此番昭告天下,实是为了请君入瓮,如此便能洗清东章山庄的过失,亦能向世人展示东章山庄的真正实力。
她会在这七日里,与姑苏微一同为白日鬼准备一份大礼,保管令其落网。
此计唯一不可控的便是越人瑾,但姑苏夫人与姑苏仑无话不谈,她猜得到越人瑾所谓的要事是与谁有关。
他刚杀了魔教左护法,此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越人瑾的威望也因此再提一层,正是最好的见证者。
不得不说,哪怕姑苏夫人并不知道白空空就是白日鬼——这也是因为她想不到世上竟真有缩骨功这样的古怪功法,但她通过对白日鬼的行为分析,便能将其性格摸了个七七八八,也足见她以微见著,善察人心的本事。
若是坚定当年理想,何愁做不成天下第一?
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姑苏夫人做梦都想不到,她身边便有个察言观色本领不下于她的人。
在她推测白日鬼行为逻辑的时候,叶挽也在默默观察着她。
叶挽将自己代入到母亲的特征中来看待这件事:我想保护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想让他们扬名天下,那么我要如何帮助他们度过眼前危机呢?
叶夫人跟姑苏夫人是一类人,她们都很聪明,很优秀,明明能做出一番事业却心甘情愿退到幕后,对她们来说,夫君的敬爱胜过世人的赞誉,没有什么比被自己爱着的人爱着更幸福了。
这是她们的美满,也是她们的选择。
叶挽将姑苏夫人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开始忧心于自己要如何传递消息,她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
正在此时,有仆从前来禀报,说那个姓洪的小姑娘失踪了!
原本还在思考的姑苏夫人惊声道:“你说什么?”
姑苏仑见夫人忧心,忙安抚道:“夫人莫要担心,那孩子古灵精怪,想来是自己跑的,庄子这样大,又到处是阵法,一时半会怕是跑不出去。夫人且耐心等待,我这便带人去寻!”
姑苏夫人头疼不已,还不忘叮嘱:“千万小心些,莫伤了她,也莫让她伤了你。”
姑苏仑闻言,不满道:“夫人难道觉得为夫连个小孩子都抓不住吗?”
姑苏夫人:“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孩子满肚子的鬼主意,你说不定还真会上她的当。”
姑苏庄主气呼呼地走了,并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那小孩毫发无损地抓回来,决不让夫人看不起自己。
叶挽伸出双手,贴心地为姑苏夫人按着头部穴位。以前在皇宫,皇帝总要她给按,姑苏夫人拍了拍叶挽的手:“你有心了。”
叶挽羞涩一笑:“夫人过奖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虽然做了仆从还签了卖身契,但叶挽做不到自称奴婢,幸好姑苏夫人并不介意,山庄的规矩也不像宫中那样严苛。
直到用过午膳,叶挽都在想要如何联系了了,说起来之前了了让她跟白空空搭上线,她都没做到呢。
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一定得做出点大事来才行!
姑苏夫人有午休的习惯,今儿中午不是叶挽当值,她刚回房便看见了坐在桌边的了了,这可真是巧了:“我有事跟你说——”
“走了。”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了了不再言语,静等叶挽开口,叶挽迅速将今天上午的事情告知于她,了了听后却不见丝毫慌张,示意出发。
叶挽怀疑她根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你是不是没弄懂我说的什么呀?我是说——”
了了不爱听废话,也不爱解释,青天白日的,她却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单手勾住叶挽的腰,一点缓冲都不给,便从窗户飞了出去。
碍于不能惹人注意,叶挽忍住了没叫出声,她都不敢想象到时被发现自己失踪,姑苏夫人会怎么想,她的细作生涯难道刚刚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了吗?
一路到了汇合之地,夏娃跟白空空正一人一边,中间隔了少说五六米,两人分别怒视对方,一副死不服气的模样。
显然分赃不均,仍在内讧。
这是叶挽跟夏娃的第一次见面,她惊奇地想,怎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了了,我方才说的你可听进去了?姑苏夫人很可能设置了陷阱……”
了了看着夏娃,打断叶挽的话:“不碰便是。”
无论东章山庄有什么陷阱,跟她都没有关系,她又不是真正的白日鬼。
白空空竖起耳朵倾听这边的动静,听叶挽说她猜测东章山庄很可能要将错就错来个请君入瓮时,最是不能容忍别人冒充自己的白空空简直怒发冲冠:“什么?是谁给她的胆子!”
不得不说,姑苏夫人对白日鬼的性格拿捏得相当到位,可惜她没料到这回的白日鬼并非独来独往,在白空空叫嚣着要让东章山庄偷鸡不成蚀把米时,了了直接将她打昏扔到马上,自己翻身上马,看了叶挽一眼。
不想像白空空那样被打晕的叶挽聪明地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上了马,然后左瞧右瞧:“咦,方才那个小女孩呢?”
下一秒,一双凉飕飕的小手就贴到了她后颈上,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显得无比恐怖:“嘻嘻,在这儿呢~”
只在离宫那一晚嚎叫发泄过的叶挽再度飙出高音,然后小女孩就不见了!太阳晒在身上让她感觉好冷,她哆哆嗦嗦地问:“发、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大白天的也能见鬼?
下一秒夏娃又在了了的马上出现,冲叶挽做鬼脸吓唬她,被了了拎起来往旁边一丢,便在空中消失了身影。
叶挽于是松了口气,想着这应该是某种神秘的江湖功夫,她在话本子里读过不少呢,什么点石成金啊呼风唤雨搬山填海的,江湖之大无奇不有,自己属实是见识浅薄。
白空空被横着放在马上,叶挽的骑术又不算精,所以出发不到半个时辰她就醒了,硬生生颠醒的,而且趴在马背上压迫到了胃部,让白空空很想吐。
她颤颤举手示意停下,了了当作没看见,叶挽却察觉到什么,她赶紧勒紧缰绳,然后白空空便吐了个稀里哗啦。
接过叶挽递来的水袋后,白空空难得知道感恩地看她一眼,果然好坏全靠对比,现在她感觉叶挽像神仙一样慈祥友善。
吐完又缓了缓,白空空生气道:“快把我送回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了了坐在马上冷眼看她,白空空自己便怂了:“……你已经帮我拿到了血海凤凰金,咱俩可以桥归桥路归路了,我想干嘛是我的自由!”
叶挽明智地没有开口,了了道:“既然你能随意进出善兴寺,那便就此别过。”
“等等!”
白空空警惕道,“为何突然提起善兴寺?我干嘛要去善兴寺?”
了了轻哂:“罗汉仙沙,你不要?”
这也是药方上还缺的一味药,难道说竟然在善兴寺?
善兴寺……那可是江湖排名第一的高手无相大师所在之处,白空空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些自知之明,她要是进了善兴寺,还真不一定能轻松脱身。
第476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八)
据说罗汉在成佛前, 曾是一位游走人间的苦行僧,他用一双赤足踏过千山万水,每到一处, 便会收集一处泥土, 坐化之后, 这些泥土自其手心坠落成沙,便是所谓的罗汉仙沙。
夏娃认为这只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特殊土壤, 能作为药材,跟什么罗不罗汉的关系不大,重点在于这土壤中富含的微量元素。
白空空问:“你们怎么知道善兴寺有罗汉仙沙?我都不知道。”
明明她的消息已经够灵通了。
了了:“去不去?”
白空空毫不犹豫:“当然要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东章山庄败坏她的名声, 姑苏夫人又是姨母绝交的人,她们之间不可能成为朋友。名誉什么的,比起活命简直微不足道, 而且只要她在善兴寺闹出一番大动静,届时东章山庄的谣言便不攻自破。
戏台子搭好了,观众已就位又有什么用, 这出戏白空空不想陪着唱了。
不过……
“罗汉仙沙是无价之宝,善兴寺里的大和尚又个顶个的武功高强, 更别提还有个天下第一的无相大师。”不是白空空瞧不起了了,而是她刚吸收三个甲子的内力,短时间内很难彻底化为己用, 打得过无相大师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夏娃还没见过无相大师, 但她扫描过不动明王的遗骨, 并根据遗骨模拟出了不动明王的身体数据。无相和尚排在不动明王之前, 身体数据肯定比不动明王更高。
白空空问出了叶挽心里的疑惑:“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吧?”
了了淡定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你?”
打不过就打不过, 她的目的是善兴寺内的罗汉仙沙,先将药材拿到手才是最重要的,其它可以往后稍稍,而且:“你怎地知道我打不过?”
了了所欠缺的只有时间,旁人已经积攒了数十年的内力,天才如她想要达到一流高手的程度,少说需要个一年半载,但不动明王的内力弥补了这一点,尚未动手,焉知谁胜谁负?
白空空语重心长道:“姨母内力深厚自不必说,可无相和尚也是个武痴,据说他心中只有佛与武,而姨母为了我改而钻研医术,于武学一道,虽未荒废,可到底不如从前一心一意。”
所以即便了了已经得了姨母的内力,也未必能够打败无相和尚,首先是内力的转化。
从旁人那里获得的内力,哪怕已属于自己,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并学会如何将其化为己用。其次便是姨母这二十年业精于勤,无相和尚难道就没有勤加练功?他的内力如何目前还是个未知数,白空空素来不喜欢横冲直撞,她总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才会动手。
夏娃嘁了一声:“这你大可放心,甭管什么样的武痴,到了这位跟前都得往后站。”
还有谁能比了了更刻苦,即便是必需的睡眠,她也无时无刻不在筋脉中运行真气,不动明王的内力早已被她完全吸收,无相和尚想做她的对手恐怕不容易。
了了好强,但从不冲动,她总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达成所愿又需要去做什么,这种人不开口则矣,一旦开口,必然是有十成十的把握的。
只能说白空空还不够了解她。
善兴寺距离东章山庄很远,不眠不休纵马来回也要半月以上,到时她们恐怕无缘目睹东章山庄的热闹了,实在叫人倍感遗憾。
白空空一开始跟叶挽共乘一骑,后来才知道她自己有匹马儿,这马儿野得很,本是生在崖底下的野马,被姨母驯服后才成了白空空的坐骑。
名叫八方的马儿浑身乌黑透亮,高大健硕,鬃毛如绸缎般顺滑,离开东章山庄范围后,白空空吹响口哨,它便自最近的山林中一路跑来,灵性十足。
不仅如此,它的脚程也远胜另外两匹马,而且十分聪明,不到半天时间便成了马群中的老大。
白空空很宝贝它,自己出手前都会保证八方的安全,这马儿也机灵,还会算算术。
接连几次用石子儿玩两位数加减法都被八方答出来的叶挽惊叹不已:“这马儿成精了!”
白空空骄傲地搂住八方的脖子,与它好生亲热一番:“那当然,八方可是我跟姨母一点一点养大的,刚把它带回家那会它还不服气呢。”
八方扬起脑袋咴儿咴儿叫了两声,用尾巴甩了白空空两下,意思是不许说它的坏话。
叶挽喜欢得紧,掏出糖块来喂它,八方嗅了嗅,确认这个人类是无害的才开始大快朵颐。它似乎知道谁喜欢它,谁脾气好可以耍赖要吃的,所以总是主动用脑袋碰碰叶挽,但了了对它很冷淡,它便从不敢靠近。
一路上都在赶路,不知道为什么,白空空跟叶挽都有种了了在赶时间的感觉。
是想快点还了人情从此两不相欠,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白空空自己都没这么着急,她少说还能活蹦乱跳几个月呢,不至于死得这样快。
善兴寺有无相大师这位天下第一的武者,香火很是旺盛,附近村子很多,常有外地的人不远千里前来祈福,善兴寺也比大多数寺庙更加气派。
据说寺中光是普通僧人便有近千名,无相大师乐善好施,常度化恶人向善,这些僧人中,有许多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其中不乏满手血腥恶贯满盈之人,如今在无相大师的言传身教中,也都改邪归正,一心向佛了。
每当有人讲述起此事时,都会流露出对无相大师的崇拜,叶挽却感觉非常离谱,即便是江湖中人,滥杀无辜沾了人命后,只要潜心向佛愿意悔过,便能拜入佛门赎罪?
被他们杀死的人答应吗?
“怨不得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坏人只要做了一件好事,从前种种便能既往不咎了。”
对于叶挽的嘲讽,白空空告诉她道:“这算什么,别以为只有你们皇室贵胄玩得花,咱们江湖中人一样不遑多让,什么稀奇事儿都有,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
世上最讽刺的事情往往也正是这样,越是无耻虚伪,越是过得极好。
一连数日后,她们终于赶到了善兴寺附近,比起另外两匹被拴在马厩里的马儿,八方自由多了。白空空将它身上马鞍卸下,它甩了甩鬃毛,赞赏地碰了碰她,随后便扬蹄撒欢而去。
“我先去善兴寺打探一番,你们可以留在这儿等我。”
她们在一家客栈打了尖,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中,白空空的身形开始缩小,脊背凸起,步履蹒跚,除了过于年轻的面容与乌黑的发色,看起来完全就是个老年女人。
她正要易容,叶挽自告奋勇道:“我来我来,让我试试。”
结果白空空让她试了,叶挽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这么简单。让她弄得漂漂亮亮可以,她还能别出心裁地研究出一些新颖好看的妆容,让她扮丑也行,她能让皮肤显得蜡黄五官显得普通,可让她将一张年轻的脸变老,自以为无比精通妆容之术的叶挽却无处下手。
只能坐在一边仔细观察白空空是如何用一双妙手,从年轻女子变成老人的。
用来易容的颜料脂粉,要经得住水洗,还不能有香味,在叶挽目不转睛的注视中,白空空迅速将自己的脸易容成了老人模样。
她最厉害的并非这身缩骨功,而是她演什么像什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叶挽敢发誓,两人从街头擦肩而过,她绝对看不出这是个年轻女子!
不仅如此,白空空还换上了藏蓝色的一身衣服,包上了头巾,这样看起来就是个年过半百,被生活摧残的老人了。
除了外表,穿着,白空空乔装改扮时,还会很注意所扮演者的姿态,叶挽觉得她真是太厉害了!
三人结伴而来,白空空一人去做事,让剩下两人待着什么都不做显然不可能。她们分成两队,白空空独自一人,了了与叶挽一起,共同去往善兴寺。
因着香火旺盛,善兴寺通往山下的路道修得很好,台阶光滑平整,往来香客众多,山脚下、半山腰道路两旁甚至还有摆着小摊的人,大多是卖些吃食及一些与佛有关的物品。
摊主热情地招揽着路过游客:“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喏,高僧亲自开过光的平安符!买回家中包你从此百邪不侵,百病不生!”
叶挽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好家伙,所谓的平安符,便是一张黄纸塞在做工粗糙的荷包中,一问价格,居然要二十文!
她心直口快道:“这个价格,你怎么不去抢?”
以前她常年在宫中,不知柴米贵,离开之后才晓得银子的重要,二十文买个破荷包,钱多了烧的。
摊主听她这样说,立马反驳道:“姑娘,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这平安符,那可是高僧开过光的,那些普通的平安符怎能与我家的相提并论?”
叶挽便问:“高僧开光,你倒说说是哪位高僧?”
当然没有这回事,一般高僧都很爱惜羽毛,哪里会随便为物品开光,而且这摊位上所谓的平安符少说有百来个,哪家高僧这样不值钱?
二十文叶挽当然不可能花,她成功怼了摊主后,又兴趣十足地转去逛其它摊位。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号称高僧们开过光的不仅仅是平安符,还有什么状元符姻缘符桃花符踩小人符……除了符咒,衣食住行什么东西都有,就连卖的夜壶都开过光。
虽然如此,还是有许多香客会掏钱买。
寺庙里不卖符咒及檀香,一般想要上香或是抽签,便需给香火钱,给多给少无所谓,可给得少了,便意味着心不诚,佛祖为何还要保佑你?因此有些拮据之人便会提前买好香带去,善兴寺并不禁止这种行为。
卖得最好的还是能够写上心愿的佛牌。善兴寺院中有一棵百年古松,枝丫上系满款式各异的佛牌,香客们前来朝佛,谁不求个心想事成?
连叶挽都没忍住诱惑,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个佛牌。
她还问了了:“你不买吗?”
了了摇头。
叶挽一边把玩手中佛牌一边问:“难道你没有什么迫切想要完成的心愿吗?”
了了依旧摇头。
她并不喜欢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上个世界,刚有神死在她手中,弑神者从不信神。
很快叶挽就发现自己失策了,因为她只买佛牌不够,还得买红线!不然佛牌根本系不上去。
太会赚钱了吧?
最离谱的是,越靠近善兴寺,居然还有书生打扮的男人在路边摆摊帮忙写心愿。善兴寺里笔墨可以随意使用,无需香火钱,这些帮忙写心愿的,竟一个字收费一文!
叶挽震惊不已,与她同样有疑问的还有一位大娘,但摆摊的书生却振振有词,说普通人的笔墨与书生的不同,书生笔墨自有文气,受儒学庇护,所书写的文字更容易上达天听。
——真的有人信。
叶挽忍不住道:“这样做生意,寺庙里的和尚就不管管吗?”
连卖的吃食都比旁的地方贵,关键味道还不怎么好,叫个佛手糕,就敢多收一倍的价。
夏娃啧道:“这善兴寺一定很有钱。”
事实证明,她说得果然没错,一进善兴寺,还未到大雄宝殿,夏娃便惊了:“这些佛像,竟全是纯金的!”
这可不是大多数寺庙中镀金的金身,而是实打实,里里外外都是金子的金身!
与夏娃一样被迷住的还有四处溜达的白空空,她的眼睛一沾到这些佛像便如同黏住的蜜糖,根本不舍得移开,好想全都抱走啊,这得是多少金子?
善兴寺的富有程度令人吃惊,庙宇内的僧人倒是都很谦逊正经,其中还有不少小沙弥。无相大师慈悲为怀,他常会收养一些被丢弃的孩子,这些被丢弃的孩子里,男孩大多身有残疾,他便将他们带进庙里抚养,为他们剃度,教他们念经颂佛。
而身体健全的女孩子们,则生活在距离善兴寺不远的济世堂中,济世堂也是用善兴寺的香火钱盖的,据说济世堂开始收养孩子后,一夜之间,门口便被丢了十几个身体健康的小女孩。
无相大师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令僧人们挨家挨户去找,将有家人的孩子送回去,即便如此,也与村民们起了好些次冲突。
附近的诸多村子都因善兴寺的存在而过上了好日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丢弃女孩,甚至有些脸皮厚的,还敢大摇大摆问出家人要“接济银”。
所以这山道两旁的摊子,不是善兴寺不想管,而是他们管不了。
尤其是近些年,无相大师愈发慈眉善目,甚至不再动武,一心侍奉佛祖,得寸进尺的人也越来越多。
庙里高手如云,偏偏身为出家人,又不能伤害无辜,无相大师更是耳提面命,要众僧不可与百姓计较,潜心向佛才是正经。
叶挽以前在宫里也去过寺庙上香,但次次兴师动众,她觉得没什么好玩,不像现在可以自由走动。
除了僧侣们生活的后院不得随意进入外,善兴寺内可以任由香客游玩,人最多的地方还是许愿树,看样子生活在人间,必有痴念,因此才要寄希望于渺茫的神佛,但愿能如愿以偿。
叶挽拿过笔,在佛牌上快速写了一行小字,了了并未看她,她抬头静静地注视这满树佛牌,百年老树被坠得如此沉重,承受着数不清的欲望。
等她再看叶挽,发现叶挽正在原地蹦蹦跳跳,想把佛牌系得高一点。
越高越靠近天空,越容易被漫天神佛所听闻。
了了将佛牌接过,往上丢去,已经扣好的圆形绳扣正好挂在顶端,叶挽拍手道:“你功夫真好!”
随后两人又去求签,叶挽摇了一根上签后去问签筒旁的僧人:“这位大师,不知我可有荣幸,请无相大师解签?”
僧人连忙双手合十回礼:“还请施主海涵,无相大师早已不再为人解签了,若施主不嫌弃,小僧愿意一试。”
叶挽并没有失望,她本来就是试探着问问。
善兴寺香客众多,想见无相大师根本不可能。算算时间,他今年应该已有八十余岁,是非常长寿的年龄了。
“我觉得,以无相和尚的年纪跟地位,普通人想见他,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叶挽作下如上结论,“不过好消息是,今天至少把善兴寺走了个遍。”
弄清楚了地形,就有办法混进去。
善兴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前面供香客拜佛游览的大雄宝殿,一部分则是众僧日常生活的后院,后院并不许香客进入,而香客若想投宿,所住的也是前院厢房。
寺庙内僧人众多,了了细心观察过,他们大多脚步沉稳,应当都是练家子,但称得上高手的寥寥无几。
无相和尚并非是善兴寺住持,他本是弃婴,被老住持捡回抚养,由于一心痴迷武学,所以最终继任住持的,是他的师兄无我和尚,这位老和尚今日也没能见着。
晚上白空空回来,她探查过后院,后院中的僧人比前院少很多,但其中不乏高手,只是她也没能见到无相和尚,僧人们又极为口严,甚少多说,罗汉仙沙什么的更是闻所未闻,根本无人提及。
“会武的僧人太多,如果贸然闯入,恐怕难以脱身。”
白空空如是说道。“我还去了善兴寺的藏经阁,本来是想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机关,结果到处都是些经书,守门的胖和尚还在流着口水睡大觉。”
所以她轻轻松松摸了进去,找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再看那呼呼大睡的胖和尚,真是百般不顺眼,于是就躲在暗处用小石子偷偷砸他,胖和尚被吓得从门前台阶上滚了下去,那一副左张右望的慌乱模样有趣极了。
“别人我不知道,这胖和尚嘛,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白空空存心卖关子,了了不为所动,但叶挽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问:“是什么,是什么?”
白空空瞥了眼了了,故意神神秘秘对叶挽道:“你过来,我单独告诉你。”
叶挽犹豫了下,抱歉地看了看了了,还是被好奇心打败,凑到了白空空跟前。
然后她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真的吗?你看到啦?”
白空空摇头,神色得意:“没看到,但闻到了,我的鼻子有多灵你还没见识过吧?”
随即要给叶挽展示一下自己惊人的嗅觉,此时了了忽然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再去一趟。”
白空空问:“为何要明日再去?等我再打探打探也不着急。”
叶挽不懂了了是什么想法,没有说话,她心里还在想白空空嗅觉的事儿,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同其夸赞那般厉害。
胖和尚破戒,她光用闻的就能闻出来?
夏娃的本事,白空空跟叶挽都不甚了解,她俩到现在还以为夏娃是会某种神奇的轻身功夫,所以才能神出鬼没,哪里知道今天除了她们三人外,夏娃才是那个真正将善兴寺建造构成完全摸清楚的人。
不仅如此,她还确定了寺庙内僧人的人数,至于无相和所在之处,也很好推测。像这种大人物,不可能住在犄角旮旯,后院最气派的中心位置,一定是属于无相跟无我的。
白空空没能见到的无相和尚,夏娃可是见过了。
老和尚一个,干巴巴瘦柴柴,跟普通和尚不同,可能是过于痴心武学,无相和尚的头发长到了脚后跟,因长时间没洗纠结成一团灰白交加的乱麻,穿衣也邋里邋遢,只看外表,说他是个乞丐都有人信。
但高人总是有点怪癖的,这并不稀奇,让夏娃觉得奇怪的,是老和尚的身体数据。
怎么说呢,扫描下来,基础面板毫无高手特征,反倒像个普通人,这就令人很想不明白了,天下第一的高手,怎么会是个普通人?
第477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九)
夏娃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她又不是老眼昏花,就算她没见过无相大师,总不能侍奉无相大师的和尚也认错人吧?
“……我觉得, 无我大师反倒更像高手一点。”
作为无相和尚的亲师兄, 无我和尚的功夫称不上顶尖, 也能进入一流高手的水准。但夏娃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她的依据, 她想了想,道:“从数据上来看,他远超无相和尚, 几乎能够达到越人瑾的水平。”
那就不是一流高手, 而是顶尖中的顶尖了,可就目前所搜集到的信息,无相和尚才是天下第一, 无我和尚却是寂寂无名。
虽说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真正的武者能够表现得如常人一般不惹眼, 但无相和尚已经不是普通的淳朴,他看起来就像个疯疯癫癫的傻子。
哪里有一丝一毫高僧的风范, 与传言中根本判若两人。
“怪不得近些年他都不怎么露面了。”白空空道,“说不定他身上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了了思考片刻,对白空空说:“明日白天再去一次善兴寺, 今晚你且先留下。”
白空空不解:“这是为何?”
夏娃与叶挽同样不明白, 了了道:“江湖规矩, 我想成名, 自然要先挑战天下第一。”
无相到时是否现身不重要,作为住持的无我和尚必然不能置身事外, 她在前头吸引火力,白空空便可借机接近无相,说不定能问出罗汉仙沙的所在。
叶挽:“……万一打不过,又如何是好?”
白空空冲叶挽摇了摇食指:“江湖排名前十的高手中,无相和尚明明排在第一,却是被挑战次数最多的人,你可知是何原因?”
叶挽想了想:“因为他是第一,如果打败他,便无需再去挑战旁人?”
白空空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比起其它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无相和尚能好几年不挪窝,最好找。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出家人,越有名望的人越要脸,甭管私底下是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干,面子是一定要的。挑战其它高手的人轻则受伤重则算命,惟独无相的挑战者,头发都不会掉一根。”
也就是近些年无相逐渐淡出江湖,他素有名望,潜心侍奉佛祖,但凡还想混出点名堂的江湖人都不好意思前去打扰。有真本事的人不来,本事不足的,恐怕连做寺内武僧的对手都不够格,更不必无相出面。
每隔十年更换一次的高手排行眼看便要到期,此时无相还是第一,不现在动手,更待何时?
第二日清晨,部分虔诚的香客们天刚亮便已到达善兴寺,僧侣将寺门打开广迎居士,了了这个不速之客也随之现身。
她黑衣束发,戴着一张遮住口鼻的银色面具,手持长刀。
这刀是白空空给的,她可不情愿了,再三要求了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刀有所损坏,因为这是她姨母生前亲手打造的刀!
与寻常刀客所用的刀不同,不动明王的刀,刀身极长,刀柄处缠绕着红线,可别小瞧它们,这些红线以特殊药水浸泡过,弹性十足,可作武器用,而红线底端没入刀背,刀背上有一道从刀柄延伸至尾部的细长红痕。
乍一看这红痕像是烧红的铁块,实际上是注入在长刀中的药品使得刀身改变了颜色,红线乃是以动物皮肤所制,空心连接着刀背红痕,是不动明王隐居崖底后的得意之作。
她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会铸出这把刀,也是给白空空炼药时无意间的突发奇想,若非了了是为自己才来善兴寺,白空空可舍不得将姨母的遗物转赠旁人。
这把造型奇异的长刀被了了抱在怀中,她又气势惊人,守门的僧侣看见她便觉来者不善,连忙上前道:“施主,寺内供奉着佛祖,请施主解下佩刀,再入善兴寺。”
所有来善兴寺的香客,都不被允许持有兵器,若是拒绝卸下,便证明此人并非前来礼佛,而是另有目的。
了了理都没理他,径直往里走,两名守门僧侣会些功夫,双双伸手拦截,不曾想了了连刀都没有拔,仅用刀柄便将二人击退。
瞧着是轻飘飘的架势,两名僧侣却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尤其是被剑柄击中的肩胛骨处,痛楚钻心,难以施力。
四周香客遇此变故,忙不迭往四下散去,了了抬腿迈入寺门,不多时寺内武僧已闻讯赶来,他们大多生得高大强壮,未着上衣,一身肌肉鼓鼓囊囊,面露凶相。
与武僧相比,继承了越秀身体数据的了了显得单薄许多。但不显眼的黑衣下,同样是经受了千锤百炼的身体。
“佛门重地,不可喧哗!”
为首的武僧大声喝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了了冷淡地看着他们,依旧往前走,武僧一拳向她挥出意图阻挡,原以为以这一拳劈山砍石的力量,不说令此人脑袋开花,也足以将其震慑,结果拳头却像击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
对方控制着流露在外的真气,更改了他的挥拳方向,拳风不仅没能伤到了了,反倒将院中一个水缸击碎,霎时间碎裂声起,缸里的水溅射一地!
柔软的触感是如风如云的真气,紧接着下一秒,一股比武僧拳头更为强劲的力量反击而来!
这回是了了的手肘,她左手抱刀,右手屈起,以手肘顶住武僧的拳头,只往后一推,如摧枯拉朽一般,便将这满身肌肉的武僧狠狠扫出数丈之远!
被完全吸收并能化为己用的真气,早已与了了融为一体,她即是内力,内力即是她。
在普通人眼中,所看到的便是大和尚向黑衣少年挥拳,结果人家轻轻一挡,黑衣少年毫发无损,大和尚却自己飞出去了!
其余武僧心中提防更甚,他们不再轮流出招,而是迅速围成一圈,将了了包围。仔细看,他们的站位及身法竟相辅相成,只是少了个大和尚,影响虽不算大,但到底还是有的。
了了依旧没有拔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视众僧。
不知是谁怒吼一声,了了纵身一跃,如雌鹰灵巧落地,原本她所站之处,青砖已裂开一道长缝,是个练腿上功夫的武僧,两条大腿的肌肉如同青蛙强健有力,圆润地像两颗大铜锤。
这一腿被了了避开,随之便是来自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手掌,虽都是掌法,姿态却截然不同。
左边武僧的掌拇指内扣,右边武僧的掌如鹰爪,面前与身后的另外两人,一人以手背发力,另一人则翘起一根兰花指。
姿态不同,威力却不相上下,了了一动不动,只在四道掌风靠近时,才忽地没了身形。
武僧们一愣,还以为她是练了什么邪门功夫,谁知下一秒便下盘不稳,掌法也无法发挥出实力,挨个被了了踢了出去。
前后左右四个,正好嵌入四面墙,横竖他们练的是体术,皮糙肉厚不会死。
练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从前面那个练腿功的武僧身上了了便看了出来,这善兴寺的武僧们,他们单打独斗不如齐心协力,因为每人都有专攻,下盘功夫好的,上盘功夫便差些,同样的,上盘功夫精妙,下盘功夫便不会稳。
天资平庸,不懂变通,旁人怎么教他们便怎么练,因此只能算是庸才。
四道掌法自不同位置袭来之前,了了便已看清楚了武僧们的动作,并分析出了他们的弱点,此时这四人不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以后估计还得休养好一段时间,可能膝盖骨与趾骨已经碎了。
她出手实在狠辣,令众僧震惊不已,一名武僧斥责道:“好狠毒的手法!”
了了看了他一眼,歪了下头,这是她感到疑惑时常常会做的动作,因为她觉着自己已经十分良善了——只是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又没有大开杀戒,这也算狠毒?
见识过她深不可测的武功后,众僧不敢再与她硬碰硬,了了往前走一步,他们便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无相何在?”
这是她对武僧们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冷淡低沉,加之她身形强健修长,连耳洞都没有,众僧下意识将她认作少男,其中一人回答道,“无相大师已退出江湖,你若是来寻他比武的,劝你早日回头。”
了了一点都不在乎无相是真退出江湖,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对于武僧的解释,她轻轻哼了一声:“是么?”
“既然如此,我将你们都杀了,看他出不出来。”
话音未落,她已如鬼魅般欺身至一名武僧身边,也不知使了什么邪术,武僧正要反击,忽觉浑身无力,只能如一滩烂泥般倒下。
了了抬脚踩在了他身上,对准了心脏所在的位置,尚未真的动手,耳边忽地疾风一闪,她身形未有动摇,只头往左一歪,那疾风便自她耳边擦了过去,撩起几根发丝,而她面前不远处的石柱上,正嵌了一颗佛珠,
佛珠本是木质,却能将石柱几乎穿透,来者武功绝对不容小觑。
了了立刻对武僧失去了兴趣,她缓缓转头,只见一位披着黑色袈裟的高痩老僧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四目相对后,老僧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还请高抬贵手。”
他左手捻着的佛珠少了一颗。
这老僧生得慈眉善目,众武僧见了他,连忙行礼:“住持。”
想必他便是夏娃口中真正的高手无我和尚了,即便一身气质悲悯无害,可高手便是高手,不是这些歪瓜裂枣能比,了了久违地感受到了兴奋,她讨厌弱者,并热衷于征服强者。
无我和尚身后还跟了几名僧人,他们连忙将受伤倒地的同门抬起送往后院医治,只剩下被了了踩在脚下这位,期间他几次三番试图挣扎,可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无论如何动用内力,都如泥牛入海,不见成效。
不仅如此,就连口舌都是麻木的。
面对冷若冰霜的了了,无我和尚并未感受到她身上有杀意,要么便是她本身并不想要屠杀,要么便是她已可以将气息彻底隐藏,令人浑然不觉。
夏娃说,这是能媲美越人瑾的高手,但从年龄上看,无我和尚少说比越人瑾年长个二三十岁。痴长这么多年,水平却与越人瑾相同,倒也不足为惧。
无我和尚在此,想必白空空已能轻松出入后院,希望她能找到罗汉仙沙。不过,找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她会在此将无我和尚打倒,这些武僧个个生了两膀子力气,届时可令他们掘地三尺,无论善兴寺将罗汉仙沙藏于何处,都可以挖出来。
无我和尚又念了句声阿弥陀佛,他温和地注视着了了,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在看顽皮的孩子:“无相早已不与人比武,施主何必如此执着?即便施主将他逼出来,他也不会使出全力,既然如此,施主何不转身而去?”
了了却不跟他废话,将脚下武僧踢开,一言不发便向无我和尚攻去。
这回她不像对待武僧们那样随意,无我和尚看着上了年纪,功夫却毫不见老,袍袖一甩,便避开这一拳。
比起进攻,他更多的选择了防守,显然不愿与了了动手。
两人一番激斗,无我渐渐开始吃力,他意识到自己若再不动真,恐怕要交代于此,这位施主杀心极重,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毫无悲悯之心,宛如修罗,着实可怖。
若是输给她,还有何颜面去见佛祖?
无我和尚一直闪避,了了便也不拔刀,直到她一掌击中无我肩头,老僧后退数步将将站稳,气息略显紊乱后,取下了脖子上那串长佛珠,了了才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
她握住长刀,将刀鞘往背后一别——说来可能没人信,背后挂刀鞘的兽皮锁扣是她花了五文钱在摊子上找人缝的,因为包括夏娃在内的四个人,能缝个扣子就很厉害了,想用兽皮做锁扣再缝到布上,这超出了她们的能力范围。
刀一出鞘,在阳光下似有流光划过,刀背上的红痕更如活得一般鲜明无比,如此长刀,看得无我和尚暗暗心惊。
心道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一把宝刀,怎地他从未听说过?
电光火石间,一阵凌厉刀气迎面而来,幸而老僧躲得快,否则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恐怕就要与脖子分了家。
这刀古怪得很,无我和尚不敢硬碰硬,他双手将念珠抻开,向了了扫来,恰好在刀背上划过。
了了这才知道无我和尚这串佛珠不简单,尤其是串起佛珠的线,不知是用何等材料所制,抻开便由软变硬,如鞭子般可作武器。而串在其上的佛珠虽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藏玄机,竟有火药在内!
无我和尚先前弹出的那颗佛珠,能入石柱三分而不爆料开来,可见他内力深厚。
了了有个极为冷静的大脑,她在与人动手时从不会存在多余的情绪,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绝对理性。正如她看了白空空施展过几次功夫,便将人家的轻功化用到自己身上,在与无我和尚交手时,她同样在学习。
也因此,了了察觉到了异样。
无我和尚内力的确深厚,甚至可以与她相提并论,可了了的内力除却自己积累,大多数来自不动明王。想那不动明王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人物,无我和尚与她比,却明显不在同一层次。
他的内功,与外功不大匹配。
倒不是说无我和尚招式不行,他的身手自然也是极好的,只是内力过于深厚,因此显得极好的身手有些跟不上。
就像一个满身荣誉的数学家,写出的论文却只是高中水平。
无我和尚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他对自己的内功信心十足,却不曾想这少年竟不亚于自己,这怎么可能?
了了已经将刀收起来了,因为她觉得根本用不到。
夏娃的数据库也并不一定正确,初遇时她创造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怪种就是证明。了了一拳打在无我和尚脸上,先前两人对掌,无我和尚不知为何率先收手,旁人看不明白,了了却是懂的。
因为他根本就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内力。
要么,他是服用了一些能够令内力大增,却会对身体有害的药物;要么,他这身内力就是跟了了一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无我和尚后退数步,直到背抵墙壁才停下,他面如金纸,望着了了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随后咳嗽一声,吐了满地鲜血,看起来比之前苍老得更加厉害。
众僧连忙上前搀扶,无我和尚目光失焦,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因为他一旦张嘴,就会不停吐血,为了这点尊严,他也一定要忍住。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正在这时,白空空的喊声从头顶传来:“喂,喂——”
她手里拽着个人,一边叫一边从房顶跳下,并将手里的人扔到地上,无我和尚一见,双目圆睁!
众僧也惊呼:“无相大师!”
这个干枯瘦弱,一头长发到脚跟,如同枯枝草窝的老男人正是排名江湖第一的高手,无相和尚。只是他神情略有恍惚,仿佛精神不大正常,被白空空丢下来也不知开口。
此情此景,众僧对此愤怒不已,个个怒目圆瞪,同样蒙着面的白空空讥讽道:“你们不会以为他变成这样是我害得吧?”
众僧的表情如出一辙,脸上写满四个大字:难道不是?
白空空冤枉坏了:“当然不是!无相和尚为何会从第一高手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你们问他呀。”
众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立马认为白空空是在信口开河,谁人不知住持大师与无相大师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感情深厚,想给住持大师泼脏水,也选个聪明点的理由吧!
了了却不认为白空空在说谎,虽然这个小偷经常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无相和尚成了废人,无我和尚身体里有着超乎他身手的强大内力……内力是可以被掠夺和转移的。
夏娃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实体,她个头比较小,因此站在高处挥手:“看这里,看这里!”
善兴寺内还有些没及时逃走的香客,眼见已不再打斗,人类骨子里的好奇心如同蚂蚁般疯狂往上窜,夏娃费力地从身后又拖出一人。
此人身形矮小,脸上生了个好大的肉瘤,看起来格外丑陋,脑袋上长了一层薄薄的头发,众僧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
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恶人,此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被无相大师收服,便剃度出了家,众僧还记得,他刚入善兴寺时,即便称不上高大健壮,也是个健康之人,可眼下却似是一阵风都能将其吹跑。
“是他,就是他!”
人称刽子手的男人颤抖着指向已经疯癫了的无相和尚,眼里满是恨意。惊人恨意令在场众人都十分惊讶,惟独无我和尚没有太大情绪上的变化,但所有人都注意着刽子手,因此除去了了,没几个人察觉到无我和尚的异样。
“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个练了邪功,专门吸取别人内力为己所用的小人!”
刽子手恨恨地说着,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将无相和尚剥皮抽筋的模样。
无相大师练了吸取旁人内力的邪功?这怎么可能?
立时有僧人反驳:“一派胡言!似你这等恶贯满盈之人,说出来的话怎么能信?寺中如你这般,曾经作恶的师兄弟不少,怎么只有你会这样说?”
“不错!”又一僧人道。“皈依佛门之际,你们便要自废武功,这是世人皆知之事,如今你竟将这一切推到无相大师身上,真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刽子手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当初皈依,也不过是听说只要剃度出家,善兴寺便会保住恶人的命。
那时他惹了打不过的仇敌,一心想要活命,便想着先拜入善兴寺,待到风头过去再卷土重来,谁知这一脚踏进的哪里是什么佛门重地,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第478章 第二十朵雪花(二十)
众所周知, 内力虽可夺取,但想将旁人的内力化为己用却并不容易。无相和尚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他在魔教邪功的基础上研究出了一种新的功夫, 从全部抽取, 改为每隔一段时间掠夺, 这样所得来的内力虽少,却能极快吸收。
代价是, 被取走内力之人,要承受剜心之痛。
“不可能!”
一个矮僧怒声斥责:“寺中有多少曾经作过恶的师兄弟,他们迄今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似你这等人, 满口谎言, 怎能轻信?”
刽子手忿忿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还没开始回嘴就先挨了夏娃一下:“你没爹吗, 骂什么娘?”
刽子手真是气也要气死了,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这鬼地方跑出来,原以为能够重获自由, 没想到刚冒个头就被抓了,现在连脏话都不让人说了!
他很识时务, 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门心思想要活下去的, 只要能活, 他什么都愿意干。
于是刽子手将所有愤怒怨恨都集中到了矮僧身上, 骂道:“你他……爹的懂个锤子!你当这老秃驴像你一样没脑子, 饭跟屎一样吃?那些武功平平的家伙,便是吸走他们的内力又有何用?你们善兴寺曾经收留过几个皈依的大恶人, 他们人呢?你找出来给我们看看啊!”
无相大师不知度化过多少人,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他度化了人称索命阎罗的魔教前教主,这也是他名震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当时江湖上众说纷纭,对于魔教教主皈依佛祖一事,许多人都认为不能轻信,要求善兴寺将人交出去,但无相和尚却顶住压力,坚持将其留下。
此后数年,索命阎罗再没做过一件恶事,甚至当有人前来善兴寺找他寻仇,他还会主动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亏欠的人来决断,这也是让江湖中人对无相和尚愈发信服。
可惜好景不长,索命阎罗皈依七年后圆寂,人们都说是他生平作恶太多,连佛祖都保佑不了他,是恶有恶报。
如今看来,恐怕索命阎罗的死,没那么简单。
有些在善兴寺待了数十年的老年僧人,他们的脸色很快有了变化,因为刽子手并未说谎,寺中虽有许多被度化的前恶人师兄弟,但那些最恶、功夫最高的,也是真的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了!
有的是病逝,有的是被寻仇,还有的是出了意外……没有人会将他们的死跟无相大师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就是无相大师度化的,既然如此,无相大师又怎会亲手推自己的度化之人入地狱呢?
众僧不敢置信地看向地上的无相大师,他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看起来不怎么聪明。
白空空用力踹他一脚:“装什么死啊,隐瞒了这么多年,死到临头,还不说点实话?”
原本疯疯癫癫的无相大师,眼角竟渐渐流淌出了眼泪,看在众人眼中,顿时哗然。
无我和尚见状,暗道一声不好,意图立刻取了无相和尚的命,可他先前受了伤,腹内翻江倒海,根本无法凝聚真气,而且了了虽没有看他,眼角余光却始终注意着这边,若无我和尚敢妄动,那么在他出手之前,他自己就会先倒下。
对于老泪纵横的无相和尚,白空空表现得很不耐烦,她又给了他一脚:“哭哭哭,哭什么哭?你都快活了一辈子,临了被人揭穿才知道哭,你是真心忏悔吗?佛祖会原谅你吗?下辈子你该不会投生到畜生道吧。”
她说话难听得紧,泪流满面的无相和尚用沙哑的声音承认了一切:“此等恶行,皆老衲一人所为。”
没等无我和尚松口气,白空空便嗤笑道:“你觉得会有人信吗?事已至此,你不会以为善兴寺还能维持旧日美名吧?实话告诉你,今儿同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实话实说,倒还罢了,若有一句隐瞒,今日在场众人,便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冷酷的语言令尚未离开的香客们无比慌张,许多人开始感到不安,想要逃离,白空空却威胁道:“我早在善兴寺周围埋下火药,这些火药,将寺庙全部炸飞轻而易举,而安全的点位只有我自己知道。”
说完,她自袖中掏出一把青翠的孔雀羽扇,抵至无相和尚咽喉。
原本无相和尚已经做好了舍身赴死的准备,可当他看见这把孔雀羽扇时,浑浊的两只瞳孔陡然缩起,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你是不动明王的什么人?”
他这一声,令一些老僧及无我和尚为之侧目,白空空心下一动,道:“我当然是她的后人,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来寻你的麻烦?”
无相和尚面露颓然之色,半晌,他呢喃道:“兴许这便是命……既是不动明王的后人,那老衲也无甚可以隐瞒的了。”
传闻中对无相和尚的赞赏其实不算虚言。他的确是被老住持捡回来的弃婴,也的确天资过人,天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老住持的偏爱,师兄弟们的羡慕,普通人的崇拜以及江湖上的赞誉,令当时还年轻气盛的无相和尚有种天下之大,却无一人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傲慢感。他痴迷武学,不仅是热爱,还是为了高手之名。
因此青年时期的无相和尚性格并不算平和,甚至心高气傲,有些自负,直到朝代更替,不动明王横空出世,以黑马之姿连败数名顶尖高手,无相和尚曾有幸见过她与人比武,当时他受到了难以置信的冲击!
这么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子,武功竟能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怎么可能?
那场比武,无相和尚虽未参与,却受到了极为剧烈的震撼,导致日后他在练功时气血翻涌,老住持前来为他疗伤,而无相和尚便在混沌的意识中,用从魔教学来的古怪功夫,将养育自己长大,教授自己武艺的老住持,吸得一干二净。
待他清醒,一切已无法挽回。这一幕恰巧为魔教教主所见,他立时以此威胁住了无相,假装忏悔皈依,顺势出家为僧,不为其它,只为前朝宝藏。
不动明王已挑战了天下第二并赢得胜利,她必然会来寻无相和尚,争抢天下第一的宝座。魔教在她身上屡屡碰壁,索命阎罗便想趁此机会,借由不动明王与无相和尚比武时将其拿住。
老住持虽年老体衰,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深厚的内力在短时间内令无相和尚实力大增,并在之后的比武中略胜不动明王。
当时不动明王所用的兵器,便是这么一把孔雀羽扇。孔雀翎由精铁所铸,外表看着精美绝伦,实际上却是惊人的杀器。
不动明王败后即走,并表明日后定要再来讨教。她输了也光明磊落,没有任何包袱,若说无相和尚之前着相,是因不动明王胜过他的资质,那么这一次刺激到他的,便是她的心胸。
他趋之若鹜想要紧紧抓住的荣耀,不动明王弃之敝屣。
再加上先前错杀老住持被索命阎罗拿住把柄,无相和尚那颗原本正直的心,正在逐渐扭曲。
索命阎罗没能在比武时拿下不动明王,又对前朝宝藏念念不忘,因此即便留在善兴寺,他也对无相和尚冷嘲热讽。
若非他总是恶意挑衅,还时常威胁说要将真相公之于众,无相和尚也不会创出那邪门的功夫。
索命阎罗在善兴寺待了七年都未能再见到不动明王,这已经彻底令他感到不耐,就在他准备离去,并要毁了无相和尚的名声时,无相和尚先下手为强,将他拿下关在自己房间的地下室中,开始了数年如一日的吸取内力进程。
索命阎罗死时骨瘦如柴,仿佛被吸走的不仅是内力,还有血肉。
从那以后,无相和尚的地下室中便三五不时地会有人被丢进去,他贪婪地掠夺着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因为他知道,等不动明王再次上门,自己必然会输。
为了天下第一的宝座,无相和尚愿意付出所有。
但此后二十年,不动明王却销声匿迹,再不见其踪影,无相和尚也上了年纪,不再与人比武,甚至老了之后,他时常会梦见从前。
那颗迷茫的心,又渐渐变得澄澈起来。
事已至此,许多问题都得到了答案,但刽子手却不信:“你在放屁!你若是收手了,那我算什么?还我内力!”
夏娃又给了他一脚:“让你说话了吗?”
此时无我和尚忽然道:“师弟虽铸下大错,然而他所挑选之人,尽是行凶恶徒,并不曾滥杀无辜……”
白空空打断他的话:“让你说话了吗?”
咔哒一声,一根孔雀翎已化身为刃,浅浅割破了无相和尚脖子上的一层皮肉,她冷笑道:“那边那个丑陋的蠢货是在你的地下室找到的,你吸走了他的内力,自身却一点都没留下,是练功走火入了魔,还是另有他人,从你身上,又将内力吸走了?”
人群之中,无我和尚的老脸白了几分。
无相和尚闭上眼睛,叹息道:“这都是老衲的罪过……”
说完,他看向无我和尚:“师兄,是我对不住你。”
无我和尚心头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喝斥无相:“住口!无相!不要再说了!”
可无相此生心魔便是不动明王,那场胜之不武的比试改变了他的一生,令他的武道不再虔诚。
他没有听无我和尚的话。
世间之事,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定数,无相和尚拼命想要瞒住的事,先是为索命阎罗所目睹,后又被无我和尚听见索命阎罗威胁他的话,而无我和尚在得知老住持的死亡真相后,第一时间想的并非为养育自己的老僧报仇,而是与无相摊牌,要无相教他吸取旁人内力的邪功。
无我性情谨慎,不愿落人口舌,在无相幡然悔悟之后,他便会将人丢至无相和尚的地下室中,要求无相去吸取那些人的内力,再由自己从无相身上吸取,好像这样做,他就不算破戒,因为这是师弟心甘情愿给他的。
一心想要赎罪的无相百般挣扎,终究还是如了无我所愿。
白空空嘲笑他道:“什么一无所有的中间商。”
这师兄弟两人也是有趣,一个赛一个的道貌岸然。
混迹在人群中瞧热闹的叶挽觉得,自己跟无我和尚比起来清醒多了,这才叫真正的自欺欺人呢,从无相身上吸,就等于没从别人身上吸……她正想笑话笑话这两个和尚,神情忽地一僵。
甭管无我到底是不是自欺欺人,人家的的确确实力大增,获得了好处,自己呢?
“最后一个问题。”白空空说,“罗汉仙沙是否在你手上?”
无相和尚看着她,白空空与明镜年生得很像,面对故人之后,无相和尚只想补偿,他吃力地撕开腹部衣裳,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伤疤,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他竟将疤给硬生生挖开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随后,无相和尚从中取出一团琥珀状的东西,上头沾满他的鲜血,也不知他将这玩意儿藏在身体里藏了多久。
白空空突然就不是很想要了,她满脸写着嫌弃,最后不得不掏出帕子将琥珀包裹住。
拿起来时,沾染在琥珀上的血液便已滴落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透过这琥珀,能看见里头金色的沙状物,这应该就是传闻中价值连城的罗汉仙沙了。
为了天下第一的威名误入歧途,临死终究也护不住,无相和尚露出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腹部的伤口被挖出后不停流血,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往扇子刀上撞了过去,横死当场!
白空空尖叫一声:“我的扇子!我的扇子被弄脏了!”
这孔雀羽扇很难洗的好吗!所以她平时都不爱用!
众人默默地想,此人难道是魔鬼吗?
无相和尚含笑寻死,他倒是干脆了,生前好名声已经享受了个够,死后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不用管,可苦了还在猥琐发育没来得及爆发就已宣告失败的无我和尚。
他在看见罗汉仙沙的那个瞬间,散发出了极为惊人的震惊还有愤怒,以至于他不顾内伤,推开了搀扶自己的僧侣,疯魔般向白空空扑去,一张嘴吐了口血,还要去夺罗汉仙沙:“给我!这是我的!给我!”
没等他靠近白空空,已被了了在半路拦截,踹飞数丈。
饶是如此,无我依旧不死心,他无法从白空空这里抢走罗汉仙沙,便如疯子般连滚带爬扑到无相身边,对着无相枯萎的尸身一阵拳打脚踢,形如疯狗,精神崩溃:“你这贱种!畜生!我早知你有罗汉仙沙,你却诓我说没有,又是装疯卖傻,又是满嘴谎言,你这挨千刀的贱种!我把你碎尸万段,我要把你剁碎了喂狗!”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情绪中,对着无相又是打又是骂,宣泄着大半辈子积攒的恨意与不满:“明明我才是师兄,我才是住持!师父却更看重你,僧人们也更信服你!世人只知无相不知无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杀了师父,又练邪功夺人内力,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我被你害得默默无闻几十年,只是让你为我做点事,你便推三阻四的不肯!贱种!贱种!”
明明他的光明已经出现了,到时他便可以代替无相成为天下第一,到时候,曾经只能眼睁睁看着无相享用的荣誉,全是他无我的!
罗汉仙沙能够重组人体筋脉,届时他便能摆脱平庸的天赋,跻身顶尖高手行列,可无相明明有,却不肯给!竟宁可藏在腹中,也不愿拿出来!
无我认为自己这一生都是被无相毁的,他活在他的阴影下,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天知道每当他面对佛祖,念诵佛经时,心里的火烧得有多旺盛!
气血冲头,无我破口大骂的十分流利,手脚也很有力气,但就在他骂得越发兴起时,整个人如同触了电一般猛然梗在当场,随即直挺挺跪地往前倒下——正好砸在无相的尸身上。
“哎哟。”白空空捂着眼,不好意思地说:“真是不堪入目。”
这场大戏属实热闹,比茶馆里说书人讲得都跌宕起伏,了了环顾四周,将夏娃脚下的刽子手一脚踢起,这人便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脑袋完美撞到寺庙里的大钟,钟声巨响,了了冷声道:“诸位可以走了。”
“在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香客们惜命得很,拔腿就想跑,却又没人敢走在最前面,因为刚才白空空说过,外头埋了好多火药……
白空空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挠挠头露出一脸真诚憨笑:“你们别怕,我是吓唬人来的。”
稍作停顿,补充道:“但我身边这位杀人是真的不眨眼哦,再不走干脆就别走了吧?”
香客们哪里还敢停留,奋不顾身地往外跑,果然一路没踩到火药,没多久便跑得没了影。想必要不了多久,善兴寺两位“高僧”的故事,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天下尽知了。
白空空沉吟着道:“我这人呢,就是心善,看在无相临死前给了我罗汉仙沙的份上,这样吧!”
她慷慨地展开手臂,随意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和尚:“你们去后面挖个坑,成全他们这一场兄弟情,将他俩合葬吧!”
众僧:……
兄,兄弟情?这两位大师恨不得杀了对方,哪里来什么兄弟情?生前便合不来,死后竟还要合葬,未免太过残忍。
但他们也不敢违背白空空的命令。
善兴寺的和尚们忙活时,白空空跟夏娃正在到处搜刮寺内宝贝,连功德箱里的香火钱都没放过,几座金佛更是令人垂涎,因为还不到分赃的时候,所以两人暂时没有打起来。
叶挽见识了这些江湖风云,不免唏嘘,她抬头望向天空,发觉曾经困扰自己的那些情绪,竟不知为何已烟消云散。回头再看过去,叶挽轻轻笑了笑,她在井里,所看到的天空便只有那么个小小的圆,离开了笼子才知道,自己应该拥有的,远不止于此。
从小到大,真是被骗了啊,被好多人骗,差点连自己都要被同化,以后再去骗旁人了。
成天在宫中悲春伤秋,自以为清醒,可世上有几个男人像后妃们那样终其一生都在渴求宠爱?少数谋权的后妃,也都是为了母族为了儿子,有几个是为自己呢?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呼之欲出,叶挽没有着急地去剖析,她知道,等她看过更多的风景,走过更多的路,所有的不明白,最终都会变为明白。
白空空与夏娃相当土匪,在两个老和尚真的被合葬后,她俩联手将寺庙里的和尚都给撵了出去,一个都不留,有了了在,和尚们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然后两人连夜将金佛给敲了,准备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暂时藏起来,等风声过去把这些金子重新融了再进行合理分配。
嗯,两人都认为自己得拿大头,并且互不相让。
正在她们吵吵闹闹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两人暂时停止了争执。
除了叶挽外,其余三人对来者都算熟悉。
白空空熟悉,是因为她在东章山庄便是被此人捉住的,夏娃熟悉,是因为数据,而了了熟悉的原因更简单,对方是她这个身份的父亲,刀客越人瑾。
白空空与夏娃都有些奇怪越人瑾为何会来善兴寺,距离两个老和尚下葬才一天不到,消息传得再快也不至于快成这样。
了了却早已知晓原因,她在东章山庄看见越人瑾后,便知道他的下一站是善兴寺。而姑苏夫人引蛇出洞的计策需要他帮忙,他得知消息,必然会折返回到东章山庄,这也给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帮白空空找到血海凤凰金与“生身龙骨”,已是仁至义尽,之所以会助其寻罗汉仙沙,与其说是为了还不动明王的死人情,不如说,是为了坏越人瑾的事。
第479章 第二十朵雪花(二十一)
与十年前那次来善兴寺相比, 越人瑾险些没能认出这便是自己要来的地方。
寺外几乎见不到香客,他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些还在此处徘徊的僧人,他们正在劝诫前来拜佛的香客们折返, 越人瑾自他们口中大略得知了事情经过, 整个善兴寺并不凌乱, 了了她们不曾大肆破坏,除了或倒或裂, 姿态千奇百怪的金佛。
叶挽不认识越人瑾,她从了了与白空空立时进入应战状态的姿态来判断,来者定然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了了虽长了个头, 性情也与越秀截然不同, 但将要成年的面容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遮挡住下半张脸的面具,没见过她的人自然不知晓她的长相, 可认识她的人,比如韩六娘,绝对能一眼认出她来。
越秀的眉眼跟韩六娘生得有七八分相似, 此时离家多年的父亲站在面前,却一点都认不出来。
越人瑾拱手抱拳:“这位姑娘, 敢问罗汉仙沙是否在你手中?”
了了没理他,越人瑾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 略作沉吟, 诚恳道:“我与善兴寺的无相大师乃是故交, 因此托他帮我寻可入药的罗汉仙沙, 前不久,我收到他托人转达的消息, 说已找到罗汉仙沙,让我来取。只是当时我有要事在身,因此耽搁了些许。”
幸亏无相和尚已死,否则白空空真想用力摇晃他的肩膀问他临死前还在装什么,明明是答应给别人的东西,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转赠于她们,死了就可以不要脸是吗?
夏娃跟叶挽都没开口,白空空回嘴道:“你说无相和尚给你就是给你?有证据吗?”
越人瑾哑然。
两人是口头约定,如若无相大师还活着,自然能证明这一点,可他已从山脚下那些和尚口中得知,无相大师刚刚圆寂。
被迫离开善兴寺的和尚们如同无头苍蝇,不知要往哪儿去,其中不乏对无相无我师兄弟感情深厚之人对着越人瑾是好一番添油加醋,恨不得越人瑾立马为两位大师报仇。
“虽无证据,但——”
“但什么但,你可真是张嘴就来,就许你要罗汉仙沙入药,别人就不需要?”
对于抢夺自己生机的人,白空空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很不客气地冲越人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警告你,少打罗汉仙沙的主意,你还是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越人瑾行走江湖多年,所遇到不服气自己的人不少,可像白空空这样指着他鼻子骂的,那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锵的一声,是宝刀出鞘,了了微微拔出一截刀身,语气毫无起伏地对越人瑾说:“想要罗汉仙沙,先打败我。”
白空空蓦地往她看来,使了个不怎么赞同的眼色。越人瑾跟善兴寺两个老和尚可不同,无相和尚老迈,又内力尽失,无我和尚内力深厚,身手又不行。越人瑾却不仅武功高强,还正值壮年,如今正处于一位武者的巅峰期,跟他打,岂不是自讨苦吃?
即便能赢,代价也一定是惨烈的,且越人瑾至交无数,与越人瑾为敌,保不齐哪天便要成为武林公敌。
罗汉仙沙已经到手,何必与他在此浪费时间?
只听见一声嗡鸣,越人瑾的目光已落在了了的刀上,他赞许道:“好刀。”
世上竟有如此好刀,他却闻所未闻,“不知此刀是何人所铸?”
他素来爽朗健谈,与人比武时嘴巴也闲不住,那能绕武林一圈的好友便是这样来的。随便拉个越人瑾的友人出来,甭管友人自身性情如何,提起越人瑾,大多赞不绝口。
可惜了了不爱聊天,在她耳边啰嗦不停只会让她厌恶,越人瑾话音未落,长刀已迎面而至。
他一旋身惊险避开,还希望能与了了好好沟通:“等等,我并不想与你动手,罗汉仙沙——”
话没说完,又是一刀。这刀霸道凌厉,刀锋自身边擦过时似有寒气,越人瑾不得不同样拔出修罗刀来应对,并赞叹道:“好刀法!”
刀谱与剑谱虽不通用,却有许多相似之处,了了的刀步步杀机,毫无怜悯可言,仿佛她出刀便是为了杀戮,一切拦在她面前的敌人,都会被她斩断。
白空空眼疾手快往安全地带退,她曾围观过几次比武,对这些将肉身锻炼到极致的武者的破坏力心有余悸。见叶挽还站在原地不动,白空空善良地捡起一颗小石子儿丢她,还嘘了两声:“喂,你还站在那干什么,不怕死哇?”
叶挽虽不明所以,但想想人家是混江湖的,听老前辈的准没错,于是也往后退。
只有夏娃没怎么动,白空空心想这家伙难道不怕死?
夏娃幽幽看她:“她俩打起来,万一弄坏了这些金佛要怎么办?”
白空空恍然大悟,对呀!
于是两人齐齐对了了叫道:“要打麻烦你们出去打!这里是佛门重地!”
听了这话的叶挽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
不过,叶挽又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私又脸皮厚的人,真的过得都挺好,只要小心谨慎尽量不翻车,简直可以占尽便宜。
以前自己就是太要脸了。
了了并没有回应白空空跟夏娃的抗议,但她下一刀便将越人瑾逼出了寺门,恰好寺门前面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两把宝刀交锋,擦出闪亮火花,震得越人瑾虎口发麻。
他惊叹于眼前少年的年轻,以及这强大的力道,练武挥刀是需要力气的,软趴趴的人连刀都拿不起来,又怎么能成为高手?
但了了自己清楚,时间有限,身体基础又太差,比力气,她并不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越人瑾的对手。
聪明人不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了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越人瑾纵然阅历丰富,可论起战斗经验,了了绝不输他。两人又接连过了数十招,越人瑾已彻底收起赞叹,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少年除却年轻以外毫无短板,甚至年轻都不算她的缺点,因为她年轻,所以她还有无数时间可以用来超越她自己。
一味想着比他人强是没有用的,这样所到达的上限很短,只有以自己为目标,不停地磨练、不停地超越之前的自己,才能一步一步攀登至强者的高峰。
也曾年少轻狂过的越人瑾年过三十才懂得这个道理,他面前的少年却似乎比他更早感悟。
难得遇到在刀上能与自己有一战之力的对手,越人瑾大感快意,胸前豪情万丈,他低吼一声,将修罗刀插入地面,刀气瞬间将土地分裂开来,一道裂缝顿显,径直蔓延到了了脚下,整个山头为之一震!
不会武功的叶挽被白空空放在大雄宝殿的屋顶,这里距离寺门较远,又视野极好,她亲眼看见越人瑾将刀往地上一插,便劈出一条地缝,惊得是目瞪口呆。
寺庙的墙壁因此晃了一晃,刀气太过狂野猛烈,连瓦砾都在颤动。
了了对越人瑾造成的威胁不为所动,她使出一招“披星斩月”,这是自四象剑法化来的招式,若本世界能够修炼,这一刀足以劈山填海,改天换地。
越人瑾劈向她的这道裂缝,竟被了了的刀气止住并调转了方向,一路向东而去。
刀气是武者将自身真气凝聚并作用于刀身,使刀的威力增强而来,因此刚挥出时刀气最为锋利雌厚,随着往外扩散的距离与范围,会慢慢缩小,直至停止,了了不一样。
她对真气的理解与本世界的武者不同,自然开发出的用途也更丰富,她的刀气挥出去非但不会消散,反而势头愈发凶猛,带着越人瑾那道已显微弱的刀气,竟切掉了小半个山头!
山下不愿离开的众僧还在想着要如何重回善兴寺,那几个人总不能永远留在寺里,等她们走了,他们再回去,重新将善兴寺开起来,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尤其方才越大侠还上去了,说不定有越大侠在,他们能更早回寺里呢。
白日梦还没做完,有眼尖的僧人发现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掉下来:“师兄,师兄,你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落……”
被他拽住的师兄正烦着呢,“什么东西能从天上掉下来,总不会是馅饼吧,你……”
他话没说完,下巴险些跌到地上,天天天天天天上真的在掉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是谁率先大叫:“快逃啊!天上下石头啦!”
原本还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人们,迅速四散逃开,只听轰隆一声,原本他们待的地方,已被凿出一个大坑,填在坑里的石头土块是如此熟悉,怎么越看越像他们善兴寺的山头呢?
除了这块最大的山头外,还有些体积较小的石头及一些躲都躲不开的尘土,飘飘荡荡跟下雪一般,弄得人满头满身都是,脏得要命。
这山上是打成了什么样,才能把山头都削了?
与僧人们同样震惊的还有越人瑾。他用惊奇又震撼的目光望着了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可有师父?你的师父是谁?”
得是何等大宗师,才能教出这样的刀客?
了了根本不同越人瑾说话,她一刀削掉小半个山头后,下一刀便对准了越人瑾。
越人瑾不敢轻敌,提起一百二十个心应付,在了了的刀向他砍来时,他以一记反手刀格开她的手腕,重击她小臂上的穴位,迫使她松手放刀。
眼见那把长刀自少年手中松离并飞出老远,越人瑾放声大笑:“这是我自创的反手修罗刀!从未有哪个人能令我使出来过,今日与你一比,着实痛快淋漓!”
叶挽恨恨地抓紧了手边瓦块,要不是她丢不了那么远,真想砸越人瑾个满头包。
刚才这两人打得眼花缭乱,快得叶挽以肉眼都无法捕捉,只知道了了的刀被打飞,她怎能不着急?
越人瑾如此狂放豪爽,在叶挽看来,纯粹就是上位者的傲慢,他一开始跟了了比试时,可不曾这样轻松。不就是看了了的刀离了手,才这样笑?
叶挽现在看越人瑾哪哪儿不顺眼,越人瑾这副姿态,在她看来就是纯粹的小人得志,让她很想给他来一把掌。
一般情况下,刀已脱手,便该认输了,越人瑾豪爽不羁,从不落井下石,与他比武输了的人大多都是心服口服,但了了不一样。
她不会为外界的任何因素所干扰,越人瑾就是笑破了肚皮,也不能令她有一丝动容。
面具没有遮挡住的眉眼冷若冰霜,指缝间似有点点红色缠绕,没等越人瑾意识到,背部便陡然遭到重击,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发现那把被击飞的长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刀柄上的红线已散开,一头没入刀脊,另一头正在了了指间。
越人瑾击飞长刀所用的内力,恰好是长刀回旋时重击他脊背的力道,这也是为何他没有察觉,因为两股真气本为同源。
红线在了了指尖缠绕,长刀倏然入手,刀柄再一次被她握在手中。
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变化,不曾嘲笑不曾鄙夷,冷淡地好像越人瑾根本不配她赐予眼神。
这次比武,了了连银针都没有用。
令越人瑾更震惊的还在后头,方才了了明明可以控制长刀直接杀了他,但却只用刀柄击中他后背,给了越人瑾喘息的时间。
越人瑾握紧手中修罗刀,正要硬扛接下来的攻击,谁知下一秒,他竟发现,对方用的是修罗刀法!
只有十八招的修罗刀法,每一招对应的都是一层地狱,这套刀法,是越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越人瑾所自创的反手修罗刀,也是在这十八招刀法的基础上变化而来。
为了练修罗刀,只有越人瑾自己知道,从小到大,他是如何勤奋刻苦。
这十八招刀法,他将近而立才彻底学会,可这少年,仅仅是看了他用了几招,便能全部使出来!若只是照葫芦画瓢,越人瑾兴许不会惊讶,但她的修罗刀,显然有她自己的理解与感悟在其中。
如果说越人瑾的修罗刀,是人借用了修罗之力,能够毁天灭地,那么少年便是修罗本身。
越人瑾纵横江湖数十载,打赢过许多次,也输过许多次,却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颓唐,输掉的不仅仅是刀法,还有他的自信与尊严。
这一次,换越人瑾的宝刀被击飞,一根红线迅疾而出,缠住刀柄,下一秒修罗刀便落入了了之手。
她收起红线,打量一番,将刀丢到越人瑾脚下,轻描淡写道:“不过尔尔。”
随即,了了竟收回长刀,再不看越人瑾一眼,转身朝善兴寺内走去了。
屋顶上的叶挽看完了这场比武的全程,整座善兴寺被蔓延的刀气破坏了个七七八八,得亏她坐的这地方是白空空找的,周遭屋顶到处是洞,惟独她这块还算安全。
恐怕僧人们回来,也没法再重振善兴寺了,这里虽不算废墟,但比起废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越人瑾伤了心气,连自己前来善兴寺的目的都忘了,眼见了了的背影即将消失,他沙哑着声音叫她:“等一等!”
“你,你叫什么名字?”
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动了下,头也没回往后抛了个什么东西,越人瑾用双手接住,发现这是颗小小的棕色的圆形果子,他认得这是无患子。
就这么输了,输得太快,太没有尊严,这岂止是技不如人,简直是重塑了越人瑾的世界观。他捏着这颗小小的果子,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练武这么多年,最终输给一个少年,难道是自己天生便不适合拿刀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他素来爱挂在嘴边,可当这八个字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越人瑾才发现是如此难以接受。
他呆滞地在善兴寺门口跪坐了许久许久,直到山脚下的僧人们回来,发现整座善兴寺已无法住人,不知是经历了怎样一场大战,寺庙里连堵还算完整的墙都找不着,尤其是那几座金佛,竟然通通不见了!
这可是数百斤重的金佛啊!
僧人们想方设法要回来,金佛是主要原因,哪怕没了善兴寺,只要金佛还在,他们就是还俗,也依旧能过上好日子。
结果别说金佛,稍微值钱点的东西全让人搬走了,只剩下那棵承载了无数人欲望的许愿树完好无损,地面上飘落着少量佛牌及红布,空空如也的大雄宝殿似乎在嘲笑着虔诚许愿的人。
“越大侠,越大侠!”
他们在山下足足等了五天五夜才敢回来,越大侠怎么还在?瞧这身上脏的,神情又如此恍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越人瑾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他生平头一次吃这样大的瘪,了了若对他喊打喊杀,他心中还舒服些,偏偏她完全不将他当回事,精准地摧毁了越人瑾的傲慢,连家传的修罗刀,她都不屑于当作战利品取走,就这样丢在他脚下。
这也是生平第一次,越人瑾兴起了回家的想法。
他开始思念那个有着温柔妻子可爱女儿的温馨小家,在外受了无法愈合的伤,越人瑾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回家。
他想马上就见到六娘与秀秀,他太思念她们了。
“越大侠……”
一个僧人想要搀扶越人瑾却被他格开,只听见这位名震江湖的刀客嘴里喃喃着两个人名,随后便一瘸一拐向山下走去,旁人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越大侠!你好歹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把善兴寺破坏成了这样?!”
越人瑾停下脚步,用毫无起伏的颓丧声音回答:“……无患子。”
说完,他再不停留,他已归心似箭。
早将金佛转移的夏娃与白空空依旧在吵吵闹闹中完成了分赃,善兴寺没了,那些被寺庙救济的孩子无处可去,白空空暗中接手了济世堂,继续养着里面的小女孩们。
但她的养育方式,可跟以前善兴寺的理念不一样,更跟在济世堂中照顾孩子的人不一样。
照顾孩子的人,大多是善兴寺在附近村子里雇的,无相和尚虽沽名钓誉,济世堂的孩子们日子过得也不算顶好,却是真的活了下来。
白空空花了钱,就得她说了算,不动明王是怎么养她的,她便怎么要求济世堂的孩子,连原本在这里做活的村里人也悉数被她撵走,只留下几个手脚麻利又不会唠叨的女人。
“你这是要留下来?”叶挽问。
“当然不。”白空空觉得她问了句废话,“我还要继续找药活命呢,谁有功夫留下来管她们,我出钱还不够?”
这已经是她仁至义尽了,因为这些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最小的甚至刚刚出生,就今儿早上,还有人把刚出生的小女婴丢在济世堂门口呢。
“善兴寺没了的消息早已传遍武林,他们竟还敢这样做,简直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白空空冷笑不已,“今儿晚上,我就叫这家人好好见一回鬼。”
丢来的小女婴她留下了,但她既然帮忙养了孩子,尽了母父的职责,是不是该给她点报酬?
白空空不要钱也不要名,她只要被遗弃女婴家里所有男人的二两肉,这不算过分吧?
夏娃嘻嘻笑:“放心吧,路线都给你准备好了,还有之前的,也都一并补上吧?”
白空空立马扭头看向了了:“我一个人累死了也割不完,你得帮忙。”
了了拒绝,白空空怒道:“你现在乐死了,天下第一跟天下第三全败在你手上,如今谁人不知你无患子的大名,这是你欠我的!”
了了淡道:“待你恢复,我自将内力归还。”
气得白空空怒拍茶几:“我说的是这个吗!已经送出去的还了我也不要!你明知道那些人都管我叫白日鬼,却给自己取个无患子的外号!”
她又不是傻子,打小跟在姨母身边,药理也是很通的好不好,无患子又名鬼见愁,请问这个“鬼”,是不是白日鬼的鬼!
第480章 第二十朵雪花(二十二)
无论白空空如何表达不满, “无患子”这个称号还是如病毒般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无相和尚与无我和尚的恩怨情仇也随着口口相传不再是秘密。然而人死为大,所以除却唏嘘感慨外, 最倒霉的其实是魔教。
他们本就元气大伤, 无相和尚练邪功吸取他人内力一事传开, 虽人人提及此事时都是一脸鄙夷,但私下动了小心思的人可不少, 若能走捷径,谁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
不过这些都与韩六娘没什么关系,因为她离家许久的夫君终于归来了。
前天夜里, 她早早便已睡下, 只是心里藏着事儿,因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大约是半个月前,东章山庄有人来接她, 说是受越大侠所托,负责护送她们母女到东章山庄避难。当时韩六娘惊慌不已,得知夫君安好才松了口气, 然后方有心思担忧自己与女儿的安全。
既是夫君的嘱托,她自然不会拒绝, 可女儿离家许久,迄今未曾捎回只字片语,韩六娘担心不已, 生怕她孤身在外闯荡江湖, 遇着恶人受到伤害。
百般权衡之下, 韩六娘最终决定随来人一同去东章山庄, 并请邻里帮忙多照看下家中,若秀秀回来, 便告知她到东章山庄来找人。
她早从夫君那里听说,自家与东章山庄少庄主定下了婚约,前来接她的人也再三表达歉意,说少庄主前不久受了伤,未能亲至,还请越夫人海涵。
待韩六娘到达东章山庄,亲眼目睹了姑苏微的风采,这才明白为何夫君会在没询问她与秀秀的情况下便定了婚约,少庄主实在有天人之姿,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与秀秀极为相配。
可惜没等韩六娘高兴多久,她便想起女儿已杳无音讯多时,也不知是忘了给家里报平安,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姑苏庄主与姑苏夫人都是极好的人,她们在得知秀秀的事情后,并未对此表示不满,反倒主动来宽慰韩六娘,又派人四处寻找。
韩六娘在此处人生地不熟,除了依赖东章山庄别无它法,好在她快要撑不住之际,夫君竟回来了!
输了比武的越人瑾精神恍惚,竟忘了先前自己曾拜托过姑苏仑,请他帮忙接妻女前来东章山庄避难,还是在归家后问了左邻右舍,才知晓妻子已被接走。
韩六娘生怕女儿下落不明之事被旁人知晓后胡乱嚼舌根,因此旁人问起时,都说女儿去了亲戚家。如今与丈夫久别重逢,若非顾及周围还有姑苏家人在,她已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心细如发的姑苏夫人示意姑苏仑与姑苏微一同出去,先前她判断失误,即便请回越人瑾,也未能如愿捉住白日鬼,这白日鬼竟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出现,导致一场盛宴彻底失败,哪怕姑苏仑以一己之力将事情承担,但东章山庄的威名依旧受到了损害。
夜间,她同姑苏仑说着悄悄话:“夫君,这桩婚事,你真要定下来?”
当初两个男人酣畅淋漓的切磋了一场,又凑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姑苏夫人不喜欢酒味便未参与,谁知次日便得知这两人竟草率地定下了两家小儿女的婚事。
她今日见了韩六娘,不免觉着对方有些小家子气,越人瑾常年不在家中,越秀乃韩六娘一手带大,姑苏夫人担心道:“……日后那孩子不仅是微儿的妻子,也是东章山庄的少庄主夫人,寻常人家的姑娘恐怕难以胜任。”
姑苏仑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相信越兄及其夫人的品行,越家姑娘是个好的,若是她有哪里不足,还劳烦夫人你多多教导。”
姑苏夫人叹气道:“合着我便是要一辈子为你们父子操心的命。”
姑苏仑嘿嘿笑着说:“能者多劳,能娶夫人为妻,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等微儿成婚,我便也退出江湖,日后咱们俩含饴弄孙,什么江湖事,都不再管了。”
姑苏夫人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也觉得很美好。她正想睡觉,忽然想起一事:“越大侠仅有一女,听越夫人的意思,越秀似乎不会什么功夫,那越家的修罗刀……”
越人瑾家中不能说是一贫如洗,也绝对算不得富裕,但其家传绝学,却令无数人趋之若鹜。越人瑾只有一个女儿,又不曾收徒,若微儿当真做了越人瑾的女婿,岂不是能学修罗刀法?
姑苏仑道:“这也是我提出婚约的其中一个原因。”
姑苏夫人讶然地看着他,他咧嘴笑道:“夫人难道觉得为夫是那种会为了恩情,便拿儿子的终身大事来做人情的人?越兄此生最大的牵绊便是他的妻女,尤其是越秀。听说那孩子性情温柔内向,又生得出众,越兄很是担心,因此才要为她寻个好归宿。”
他们两家算是知根知底,东章山庄也无需与旁人联姻来壮大势力,只有儿孙出息,一个家族才能绵延不息。
“越兄说,届时会以修罗刀谱作女儿的嫁妆。”
比起金银珠宝,修罗刀谱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姑苏夫人点头道:“若当真如此,倒也不错。”
“越兄在江湖上名望颇高,日后两家结亲,有他为微儿保驾护航,你我自然也不用太担心了。”姑苏仑说道。
姑苏夫人叹了口气:“只是这两个孩子连面都没见过,也不知日后是否能琴瑟和鸣。”
姑苏仑笑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的事情,交给小辈自己解决便是了,也不是谁都能像为夫的这样好运气,能与夫人一见钟情。”
姑苏夫人想起他年轻时死缠烂打的牛皮糖模样,不由得摇摇头,微儿可是清俊优雅的贵公子,得亏没学到他爹这份黏糊劲儿。
“既是如此,越秀那孩子此时还不知身在何处,你须得多派些人出去找。”姑苏夫人担心地说,“江湖险恶,处处是危险,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万一遇到心怀歹意之人,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姑苏仑点头如捣蒜:“夫人放心。”
妻夫二人想法相同,女儿家娇娇软软,哪里舍得让她吃苦?最好一辈子将她护在羽翼下,叫她不受风雨侵蚀,永远保护着她。
东章山庄的动静不算小,很快江湖上便知晓姑苏家与越家有了婚约,那神仙般的素玉公子,竟要娶妻了!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因此梦碎,只能说幸好越秀不在东章山庄,否则恐怕一天能迎来一百八十趟围观,大家都想知道她有何特殊之处,才能令素玉公子如此倾心。
天知道姑苏微压根没见过越秀,对这桩婚事也有些不情愿,只觉得若是成了家,便会被束缚住,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在意这点儿女情长?他并不想这样早娶妻,但双方长辈主意已定,姑苏微也反抗不得。
“是不是要恭喜你好事临门啊?”
终于得知了了身份的白空空幸灾乐祸地问。
两人正准备分手,白空空要去寻剩下的药材,了了则打算折返东章山庄,婚约已经无人不知,来找她的人也越来越多,以至于了了不得不随时戴着面具。
对于白空空的嘲笑,了了翻身上马,置若罔闻,临走前白空空还笑眯眯地喊:“喂!要成亲的话记得给我发个请帖,到时候我一定上门祝贺!”
只能说,八方跑得是真快,不然白空空可能得鼻青脸肿的走。
而叶挽也在此时要与了了告别,她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说:“我想回去了。”
了了没有挽留,与白空空分别后,也在渡口同叶挽分手,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我说,你不会真的要去东章山庄成亲吧?”
夏娃越看了了的路线越觉得不正常,“这可不是越秀的心愿,她从来没喜欢过姑苏微。”
谁会喜欢一个轻视自己,对自己毫无尊重可言的男人呢?越秀又不是被虐狂,她知道姑苏微哪怕表面上彬彬有礼温柔体贴,也是瞧不起她的,这种情况下让她动心,未免太为难人。
她想说这桩婚约也不是她答应的,姑苏微若不喜欢,大可让姑苏庄主解除,何必让她顶着未婚妻的头衔,却又在东章山庄受尽冷眼?
姑苏夫人对越秀极好,一心想将她培养成合格的少庄主夫人,越秀承担了她的期盼,再加上本性内向,无人诉说,日子过得便愈发压抑。两人尚未成亲便已如此,不知若是成了亲,又会是怎样一对怨偶。
了了没说话,夏娃也觉得她真跟姑苏微成亲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这位曾经大权在握,连高贵的男神官都曾主动褪了衣衫乞求怜爱,那容貌气度,比起身为凡人的姑苏微不知优越多少倍,不还是被一脚踢开抽了仙骨?
比起爱慕和靠近,了了更喜欢被人恐惧和远离。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了了再度到达东章山庄。和上一次做梁上君子不同,这回她是光明正大到了门前,亮明正身的。
看守庄门的仆从听她自称越秀,哪里能不知道这是自家未来的少庄主夫人,连忙前去禀报。
很快,姑苏一家及越人瑾与韩六娘,得知了了归来的消息后,都亲自到门口迎接。
乍一见面,众人十分惊讶。
这绝对不是一个温柔内向容易害羞的姑娘。
韩六娘也恍惚了下,女儿离家半年左右,几乎是大变了样,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其实了了没走的时候变化也很大,只是那时她们朝夕相处,很多变化韩六娘瞧不出来,如今分离日久,再次见面,她才意识到女儿跟从前,真可谓是判若两人。
长高了许多,身形也不再纤细袅娜,一袭黑衣令她英姿飒爽,下马时微微紧绷的腿部肌肉力量十足,但最让韩六娘感到陌生的,是女儿的眼神。
她从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点孺慕之情,仿佛母女二人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光,都已被忘到九霄云外。
不过,最终还是情绪上的冲击令韩六娘忽视了这一切,她近乎贪婪地望着女儿,忍不住想去摸她的脸她的手,想细细检查过她的身上有没有受过伤:“秀秀,秀秀你回来了!快让娘看看……你这狠心的孩子,离家这样久,怎地连声招呼都不打?”
对于分别前的冲突,韩六娘很自然地忘记了,她伸过来的手被了了躲开,但一家团聚的韩六娘满心欢喜,并没有注意到,她只知道,夫君回家了,女儿也回家了,从此之后,最好一家人再不分开。
“夫君,你快看,是秀秀,秀秀长大了,她想要闯荡江湖,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
韩六娘愉悦幸福的话语并没能令越人瑾回神,他在看见了了的第一时间便已将她认了出来——虽然她没有戴面具,可她的眉眼她的身形以及她背后那把化成灰他也忘不掉的长刀,越人瑾还有什么不明白?!
打败他并羞辱他的“无患子”,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越秀!
了了向来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东西,她听着韩六娘给她跟越人瑾互相介绍……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了,父亲还活得好好的,见到女儿却认不出来,不知越人瑾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夏娃吹了声口哨:“你爹肾上腺素飙升,要是这会儿立刻运功,包准走火入魔。”
好在越人瑾最终还是撑住了,尤其是他这次回到韩六娘身边后一直是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韩六娘心都要碎了,她可见不得心爱的夫君如此萎靡不振,因此正想方设法要他振作起来呢。
可妻夫分开许久,共同语言不多,甚至有点点生疏,韩六娘绞尽脑汁,也只能拿女儿出来说事。
她告诉越人瑾女儿有多么崇拜他,对他留下的手札又是多么珍惜,一个小姑娘,只因对父亲的崇拜而只身闯荡江湖,这还不足以证明她有多么敬仰和热爱着她的父亲吗?
韩六娘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把越人瑾的心戳了个千疮百孔。
回到妻子身边后,他的确获得了久违的平静,甚至开始觉得退出江湖也未尝不是件美事。妻子经常跟他讲女儿,越人瑾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他心想,自己要做个伟大的父亲,才能不让女儿丢脸。
虽然他常年不着家,可他对妻女的真心日月可鉴,甚至连家传的修罗刀谱,都愿意作为女儿的嫁妆。等秀秀嫁入东章山庄,她的后半生便可无忧无虑,姑苏微年少俊才,定然会疼她爱她。
可以说,妻子和女儿,是越人瑾受伤后最温暖的港湾,否则他不会在受挫后第一时间就想要回家。
但没人告诉他,如果蔑视他羞辱他的对手,与崇拜他敬仰他的女儿是同一人时应该怎么办。当越人瑾的目光与了了对上时,他没有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找到一丁点女儿对父亲的爱,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漠然,毫无感情。
怎么会这样……
越人瑾一时气急攻心,眼前屡屡发黑,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断了片。
丈夫忽然晕倒,韩六娘哪里还记得女儿,她连忙抱住越人瑾不断下滑的身体,姑苏仑也立刻过来帮忙,姑苏夫人则吩咐人去请大夫,并让姑苏微招待了了,带了了前去安置,随后再来韩六娘所住的院落探望。
了了把缰绳随手一丢,正巧落入姑苏微掌心,合着是拿他当马夫呢。
从她出现,无论是面对母亲的关怀还是父亲的晕倒,她都一句话没说,这让姑苏微对了了的第一印象直接跌落谷底。
他更欣赏聪慧温柔,富有女性美的美人,了了显然同他的喜好不沾边,她太冷硬,找不到一丝可爱之处。
他也是这样对待越秀的。
越秀胆小羞怯,又因常年做绣活眼神不大好,还有些驼背,在天之骄男的姑苏微眼中,无疑是只灰扑扑的小老鼠,着实平庸,因此连给个眼神都懒。
所以当姑苏夫人吩咐他带越秀去安置时,他虽与越秀说了几句话,却全程没有拿正眼瞧她,令情感纤细的越秀倍觉难堪,简直无地自容。
哪怕他没有说难听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礼貌,但那种骨子里的傲慢与轻视还是非常伤人。
同样的态度用在了了身上是不会有效的,一离了两边长辈的视线,了了一拳向姑苏微打去,他躲闪不及,被正中腹部,疼得弯腰,像一只大虾。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脚,这次姑苏微躲开了,但躲得很狼狈,还有了了的放水在里头。
好戏还没到开场之时,她不会对姑苏微做什么,只是试试他的身手,结果令人十分失望。
了了没说话,但她轻飘飘的目光胜过千言万语。
美名远扬的素玉公子哪里受过这委屈,他自出生起就万众瞩目,不仅自己天资过人,还有一位厉害的父亲与睿智的母亲,谁见了他不是赞美追捧,哪有人第一次见面便直接动手?
不是说越秀不会武功吗?这一拳这一腿,哪里像是不会武功的样子?
姑苏微在心里告诉自己,之所以会挨这一下,全然是因为他对她毫不设防,谁会对自己的未婚妻充满防备?她二话不说先行偷袭才令人发指,不一定便是功夫胜过自己。
夏娃拱火道:“他看起来很不服气耶,我要是你,就先把他揍成猪头,让他认识到跟我之间的差距。”
可惜她的拱火没起到效果,了了没再搭理姑苏微,她对东章山庄简直不要太熟,根本不需要他领路,姑苏微腹部挨了一拳,导致他没有注意到了了的轻车熟路。
他有心为难了了,因此到了岔口处便驻足不前,庄内各个院落间都有阵法,若非自家人,很难找到路。
胡乱往前走的话,可是会被困在阵法中出不来的。
见了了不管自己径直朝前,姑苏微嘴角微扬,等着看热闹。他已经想好了,到底两家长辈是好友,所以他不会太为难她,等她在阵法里迷上一两个时辰,他再进去解救。
谁知眨眼间了了便不见踪影,使得还在幻想如何给她下马威的姑苏微一惊,他刚才没注意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追了几步后,姑苏微意识到了不对劲。
周围环境没有什么变化,可脚下的路不对!
往前走应该是客院,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回,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怎么连着走了数十步,却还不见尽头?
阵法是何时更改的,他怎地不知?
姑苏微立刻停住脚步,开始钻研脚下的迷阵,他先是用手指算了算,又捡了几颗石子,在地上推来推去,推了半天仍旧未能找到出口,不由得冷汗直流。
怎么会……这可是他的家!区区一个迷阵,他怎么可能都破不掉?
在阵法隐藏的角落中,了了正冷眼旁观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的姑苏微,这么喜欢到处布阵,连越秀被困其中都“未能及时察觉”,他自己不享受一回可说不过去。
修仙界的阵法比本世界更为精妙复杂,都不曾拦得住她,区区一个东章山庄,想困住了了未免太过不知自己的斤两。不过换了几处阵眼,姑苏微便被困其中,看样子素玉公子除了这张脸外,也找不到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了。
夏娃摸摸下巴说:“真的有这么难吗?阵法还是那个阵法,只是变了个模样他就不会解了,说好的素玉公子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呢?完全是沽名钓誉嘛。”
两个阵法就像两道隶属于同一考点的数学题,只要头脑灵活,能够随机应变,就不会答不出来。
了了淡淡地说:“比起其母的建树,他差得还远。”
真正精通这些的恐怕并非姑苏微,而是姑苏夫人。这位夫人,向来是甘愿隐藏于人后,将所有荣誉都堆砌给丈夫和儿子的。
可惜,姑苏微的天赋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样高,他的思维方式很死板,同样一道题,换个方式便答不上来,真不知他凭什么瞧不起越秀。
至少在绣活上,越秀无师自通,天赋异禀。